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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对街道上身穿异邦服装的人已经习以为常,稀有的是那对熠熠生辉的绿眼睛,像未经加工的宝石原石,藏着未经驯服的野性。那双眼睛将路过的罗马人、街道景色以及来往活动尽收眼底,他要仔细记录,也许有用,或者一无所用。至少他必须为这趟归家无期的旅途找到某种令自己信服的意义,一种能够让他接受现状的理由。
千万里之外的家,就像赫拉克勒斯之柱离底比斯那么远。男孩的皮凉鞋在不知多少人走过的石子地上打滑,身上破旧的希顿擦过被奴隶簇拥的华丽步辇的一角。罗马城庞大复杂得令人生畏,街巷密织如网,狭窄、喧闹,宛如枝头争食的群鸦。而且风的味道也不同,呼进呼出满是污浊。
珀尔修斯,被父母亲昵地唤作“波西”的希腊男孩,在车轮撵过的深沟绊了一跤,险些摔倒。旁边押送的罗马士兵拎起他的后领生气地吼了几句,推搡他跟上队伍,差点害他又摔一跤。在前面骑马的长官回头查看骚动,他的希腊语很糟糕,可他是唯一会说希腊语的罗马人。
“小子,憋惹麻烦。”他警告道。
波西很想嘲笑他说话都不利索。但他又累又饿,两条腿软得像麻绳。况且逞一时口舌之快没有好处。
希腊人质的队伍缓慢行进到了一个广场上,视野豁然开阔,猛然出现的景物令人目不暇接。波西暂时忘却了厌恶与恐惧,怀着微弱的好奇环顾排列于广场两侧样式迥异的房屋和罗马神庙。正对面是一栋由众多柱子托举而立的大殿,洁白的大理石仿佛在阳光里燃烧,宏伟华丽。安娜贝丝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家乡阿尔戈斯的陶器坊旁有个小市集。波西刚学会走路,就追着妈妈去摆摊。他喜欢木棍支着的简陋布棚下飘出麦饼的香气,混合陶胚烘干的泥土味。
行进的队伍缓慢停下,一个手持卷轴的罗马官员站在台阶上俯瞰人群,他的身旁站着许多打扮异于平民的人。神情颓丧的希腊人在他们漫不经心地打量下,宛如厨房案板上待烹饪的死鱼。
洪亮傲慢的声音在台阶上响起:“……作为和平的象征来到罗马……接受罗马公民的监管……未得准许擅自离开者,视为撕毁协约……”
波西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怎么也停不下来。站在他旁边的一位希腊女子蹲下身,她的手指几乎扣进波西肩膀。
波西咬破了脸颊内侧而不自知。“我们会怎么样?”
女子比十二岁的波西大六、七岁,同样是阿尔戈斯的贵族子女。同病相怜的二人在来罗马的路上默契地报团取暖,照顾彼此。
“听我说,一切都会没事的。他们说只要听话、表现得好,说不定到时候我们还能回家。”女子眼中含着泪光,“不要试图逃跑,不要反抗他们。如果我们做了任何事,都会给他们理由伤害我们的家。”
除了麻木点头,波西不知还能说什么。他搓捻衣服下摆,精美的橙色滚边早已开线失色。被罗马人赶上船时,他们不被允许携带任何物品,所以这件妈妈送给他做生日礼物的希顿成了他与家仅剩的联系。
官员用希腊语喊出一个个名字,人们依次被带走。面容宛如一无所有的尼俄柏般灰白的女子强撑微笑:“我们会没事。乖乖的,听话。”
背后的人群骚动着,分开,士兵走出,不耐烦拽起女子,不等站稳就粗暴地架她往外走。这个一直待波西如亲弟弟般的女人在最后仍然喊着:“别害怕,我们会没事的,只要听话......”
波西想冲上去,却被周围人拽住。当他转头怒视时,却找不到一张凶恶的面孔可以攻击,大人们纷纷别过脸,眼里都含着同情和接受了命运的悲哀。
站在人山人海的广场中央,一阵比凛冽海风更冷的寒颤爬上了他。恐惧、焦虑与不安像疾病般迅速传播,波西抱紧双臂,说服自己耸起肩膀是因为十月秋风。他感到了比之前更甚的孤独和无助。他想念他的家,他的亲人和朋友。快要坚持不住时,就强迫自己去想誓言。他发誓会平安回家。
父亲曾教他战场上士兵如何保持冷静。男人宽厚粗糙的手掌抵在后背,用威严的声音叫他挺直脊背:“不要背对恐惧。”
波西睁开眼,推开其他人走到最前方。一颗小石子挡在路上被他踢到了一旁。
他看到拿卷轴的官员领着一位身形高大的男人,后者身边跟着一个金发男孩,他嘴角有一道小而显眼的疤痕。被官员谄媚的男子衣服上镶着紫条,不怒自威的冷酷表情吓坏了他面前的希腊男孩。他们说了些什么,男人指了指瑟瑟发抖的男孩,摇头,然后继续向前。
“你好。”
波西回头审视着不知何时离开父亲来到眼前的金发男孩。视线从略显局促的微笑移向一尘不染没有褶皱的短袍;养尊处优的白皙皮肤和健壮体格;虎口未愈的剑茧——直到他的蓝眼睛,像很多波西一时想不起名字的事物,毕竟他总被老师评价为没有文学天赋。
男孩说的是希腊语,尽管发音不标准。
突如其来的招呼让波西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他,或者该说什么。见没有得到回答,男孩又问了一遍。“你好?你听得见吗?”
他的语气称不上热情,但也不至于居高临下,甚至相比其他波西至今见过的罗马人,称得上是礼貌友善。然而落在波西耳中却如铁针在扎。如果不是罗马人,自己会和他一样穿着干净衣服、陪伴父亲出行……
波西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也许你该检查一下自己是不是结巴,一句话要说两遍。”
从头顶忽然扇来的巴掌打得波西眼冒金星。官员厉声训斥:“嘴巴放干净点,小崽子!”金发男孩目睹了这一切,睁大眼睛。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愤怒混合着屈辱席卷了全身,波西拼命抑制住挥舞拳头的冲动。他让自己想想母亲哭得红肿的眼睛,即便已经无数次发誓自己一定会安全回家。他怒视着罗马人的背影。
贵族男人对他们的闹剧视若无睹,似是对邋遢、饿得站不稳的波西毫无兴趣,领着儿子继续沿着士兵在人质队伍里分出的过道走下去。然后那个富小子拽了拽父亲的袍角,对他叽里咕噜几句。他们停下了,回过头看着波西。
一种不祥的预感盘旋在波西胃里,让他想吐。他对拉丁语的了解仅限于简单的词汇,能听懂“是”和“不”。官员、贵族男人和他儿子大声而快速地交谈。贵族男人看起来有些不高兴,金发男孩努力不在父亲面前露怯,他连连点头,夹杂着好几个“是”。
波西希望他能就这样把自己的脑袋给摇下来。
男孩抬手伸指,直指波西。从他嘴里冒出的不再是拉丁语,而是韵律古怪的希腊语:“要他。他是我们家的了。”
一束没有温度的冬日光线刺得波西眼角抽痛,盘旋胃底的酸液升上喉头混着某处孩童尖叫声在太阳穴炸开。
尽管波西历史学得很糟糕,但他此刻确信,雅典人在波斯军队撤出后目睹神庙被毁的耻辱也不过如此。耳膜上的突突声蒙蔽了一切声音,包括自尊在燃烧的噼啪声。波西意识到那小子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并且毫无顾忌。
卑鄙地宣告拥有权,就像波西是一件物品。
就是这样。不再有惺惺作态的善意,不再伪装。那对蓝眼珠闪烁着的,无疑是轻蔑和恶意。波西所能想象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最糟糕的事,在眼前一一划过。而他不能反抗,不能逃走。一副无形的镣铐锁在脖子上,扼住了呼吸。
自那一刻起,波西不再讨厌金发男孩,他恨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