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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萨蒂·欧丽顿在书店面前站停。
　　她抬起纤细颀长的脖颈望向上方，“蜉蝣肆”几个字母在阳光下舒展开来，无衬线字体与红色的背景相得益彰，简洁明了。她的目光微动，捕捉到临街道这侧的门口摆有一个亲切的招牌，提醒每一名读者这家负有盛名的书店共有五层，而顶层则设有特色咖啡店，让人能在肚子里同时填上墨水与食物。
　　她提了一下肩上的包，往里走去——这动作让梅萨蒂有些不习惯。自从成为社会活动记者以来，她便游走于欧洲的街头，用自己的笔尖记录下真实，并深入与发起者和参与者交谈。为了方便活动以及工作，时常是拉杆箱不离身，箱中则有她常用的器材。她近年来最为骄傲的成就便是在凯尔特文化运动时扛着长枪短炮一马当先，拦下现场的加维尔·洛肯连珠炮似地提出数个关键问题，并且以此为契机结识了对方。在一次访谈结束后的闲谈里，洛肯提及他敬爱的演讲人凯里尔·辛德曼曾在帝皇学院任客座教授，而他在伦敦的时光则有大半在蜉蝣肆以及附近的二手书店打发——这也使梅萨蒂对该书店产生了些兴趣。她将在这座城市度过一段时间，直到前去参加红泪美术馆新展览的开幕仪式为止。
　　
　　想到这里，梅萨蒂一改平日的步履匆匆，改以轻松愉快的步伐迈入书店。蜉蝣肆书店与她设想中一般敞亮，第一时间入眼的推荐书架立刻引起了她的兴趣。木制的平桌上摆放着当季精选，从社科人文到必不可少的流行小说均有，最显眼处便是《欧洲神话》三部曲，由有“狮王”之称的作家莱昂·艾尔庄森所作。
　　梅萨蒂取下一本，看到书腰上的推荐词就忍不住莞尔。这腰封内容大肆鼓吹《欧洲神话》其中一部所改编的好莱坞电影《芬里斯之冬》获得了极佳的票房成就，并且由那位斯堪的纳维亚演员黎曼·努斯饰演。她想若是这两人中的一位看到了这本书为了营销而套上的书腰，肯定会将其丢进火炉中烧个干净。
　　她笑着翻开第一部的精装本，外封勒口的部分以精致的小字介绍莱昂·艾尔庄森这名作家，实际上他所拥有的头衔与成就远比作家更加繁多，其中就包含伊卡洛斯勋章等嘉奖特殊战功的荣誉——没错，莱昂退役已有十年了，他年轻时在军事上的成就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此后，他执笔书写了侧重于军事与阴谋的神话再编故事，其头衔“狮王”便是来源于他第一本出版的同名书籍。
　　这世间不遂人意的事十有八九，对莱昂而言，这书上的腰封就实属一桩。从行文风格到故事编排，他的作品有着种种谜团与难以解读之处。然而这些对爱好者来说的饕宴，却在进行影视改编时被统统剔除。好莱坞一家颇具盛名的工作室拿到这部作品的版权后便誓要将其打造成票房冠军，这一改编自然与狮王本人的作品理念背道而驰。在电影《芬里斯之冬》上映的一周后，他就在《守卫报》上公开斥责这部电影毁了他的作品，其余非忠诚党的报纸可不需要听诸如罗伯特·基里曼这样议员的意见，纷纷将他在红毯上与黎曼·努斯相看两生厌的照片放上头条。
　　“公正来说，那还算是部有趣的电影……”
　　梅萨蒂·欧丽顿想。以观众的视角来看，黎曼·努斯确实是最适合《芬里斯之冬》的主演，许多人在大荧幕上见到他时会觉得颇为熟悉，实际上正是因为他出演过国民级荒野探险节目。此外，在成为节目里的探险家前，他也曾服役于特勤部队。在饰演《芬里斯之冬》里的狼王后便一炮而红，他在影片中能胡吃海喝的酒囊饭袋形象与情节至高潮时驾驭狼群的模样都使观众印象深刻，同时也让原作者莱昂在红毯上给了他一拳。
　　梅萨蒂回忆到这里，不禁一笑。这篇报道是她的同事兼好友奇勒所作，还配有一系列高清连拍大图，奇勒·悠弗拉迪选了其中最清晰且具有节目效果的一张发给报社。
　　
　　她放下书。《欧洲神话》三部曲的特装版固然有吸引力，但满欧洲跑的她却还要顾及行李箱的重量。为了分散注意力，她踱步到书店一层左侧的书架上，这里放满了摄影集、精装杂志、艺术画集。梅萨蒂不禁惊喜地发现，或许是因为红泪美术馆即将开展“巴尔之遗”，这里有不少圣血基金会旗下艺术家的作品，梅洛斯、但丁、墨菲斯顿……每一部作品都是精装的大部头，以塑封的方式紧紧包裹住。上面贴有一个金红相间的小标签，告知读者他们均是被圣血基金会所资助完成的艺术创作。
　　当然，当然。梅萨蒂轻轻点头——大名鼎鼎的美术馆红泪就与圣血基金会有分不开的关系，基金会主席圣吉列斯自数十年前开始就资助着那些有健康困扰的艺术家们，提供给他们优越的创作与治疗环境。而这些艺术家的作品也被理所应当地纳入红泪美术馆中，其展览与运营所获得的盈利又会被反哺给医学与救助组织。有过这些了解后，背景故事也构成了她极为期待“巴尔之遗”展会的原因之一。
　　之所以要添上一句“之一”，则是因为梅萨蒂曾从洛肯口中得知美术馆与基金会有过一段艰难的日子。在第二间美术馆落成之初，来自怀言教会圣约派激进宗教人士的质疑达到了巅峰。这些团体指责他们的创作是非正统的，甚至还发生了严重的抗议事件。
　　梅萨蒂正是彼时在前线第一时间进行报导的记者之一。事件在此后的一周内持续发酵，然而就当争议上升到即将出现恶性冲突的阶段时却突然急转直下——几乎要发展成武力冲突的激进团体在一夜之间均被驱散，此后大怀言者洛迦·奥瑞利安发表讲话，称此事是一场不在预料之中的悲剧，并且再次重申应当杜绝此类恶性伤害事件，尊重艺术运动。
　　梅萨蒂清晰地记得，事发当夜她在旅店的小床上睡得极不安稳，接着收到在南岸一家酒吧里烂醉的友人伊格内斯·卡尔卡斯的消息，提及他听到圣约派激进人士似乎就在附近。梅萨蒂当即披上外套拿上相机离开旅店，然而待她抵达红泪现代美术馆时，动乱已经被平息。
　　夜幕掀开一角，露出晨光。她尴尬地揣着相机在周围走了一圈，肾上腺素消退，困倦和饿意袭上心头。于是梅萨蒂决定在附近找间咖啡馆吃个早餐，就当她踱步至一家开着门的店铺后，却意外有了让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发现。
　　咖啡馆玻璃门上的数字让她确定现在并非营业时间，然而店门敞开，里头窗明几净，还有咖啡机运作的嗡嗡声。她悄悄踏入其中，刚想问有没有人，就看到临岸的露天咖啡座上坐着两名无法忽视的客人……梅萨蒂·欧丽顿惊讶得一时忘了言语：那是荷鲁斯·卢佩卡尔与圣吉列斯。
　　她差点就像电影里那些可笑的小角色一样藏到吧台背后，但超凡的职业素质让她双眼一眨不眨地记录下这一刻（出于某种敏锐的直觉，她意识到只要自己拍照就立刻会被发现……不，或许已经被发现了），以供自己日后能用最生动的语言复述出来。
　　事后，她在脑海中迅速将这件事的几个要点与人物排列组合，并且打电话给洛肯以确认自己的猜测——而这名“影月苍狼”帮派成员的回答，立刻佐证了她的猜想。
　　此事的报道让梅萨蒂声名远播，伊格内斯还厚着脸皮称自己也有一份功劳，并以此为借口来蹭了一顿酒。
　　
　　梅萨蒂不禁为自己那干瘪的钱包叹了口气，往一楼走去——她不少朋友的作品都能在这里找到。落魄诗人伊格内斯·卡尔卡斯辉煌时期的长诗，凯里尔·辛德曼关于战争与和平的演讲稿都被放在不算太起眼的角落。因为这一层真正的卖点是多到能令人眼花缭乱的小说，《欧洲神话》三部曲仍然在最显眼的位置，不同装帧的版本一应俱全，下方甚至有手写的指引提醒家长们“青少年版与漫画在负一层”。这让梅萨蒂想起一个传言：莱昂对黎曼如此不满的原因之一是对方甚至没有读完他的原作，黎曼看的是洛迦从马格努斯收藏里借出来的漫画版，并且还回去的时候那系列漫画已经泡满了酒气和油渍。
　　从好的方面说，他至少有读完整部作品。梅萨蒂想：另一部他读过的书可能就只有《圣言录》了。而在那之后，根据千子学会的小道消息：他们的会长马格努斯在普罗斯佩罗图书馆门口嵌了一块写着“狼狗不得入内”的石刻牌匾。不过这或许没有什么作用——因为黎曼根本不会去读。自从承了洛迦的好意，他就经常出入马格努斯的私人收藏库，并且抱怨他把漫画和游戏都锁在没用的大部头后面。
　　一个人对着精装书露出笑容确实有些诡异，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梅萨蒂若无其事地往通向二楼的阶梯走去。而在经过“授权奇幻与科幻小说”那个书架时，不知怎地她留神地望着其中靠近下方的一排。然后她弯下腰，拾起其中一本巴掌大小的小说……小说封面上以金色的字体写出了书名——《伪神》。她的瞳孔微微一缩，随后拾起这本书，将它揣在了怀里。
　　
　　蜉蝣肆书店二楼的主题是艺术，其涵盖范围极广。除却已经在一楼领略过其风采一二的圣血基金会艺术家作品，还有艺术史、设计理论、名家作品合本。
　　梅萨蒂走到厚重的大开本书架前，发现这处摆放了许多建筑类目下的书本。让她眼前一亮的是，这里竟然有罗格·多恩签名版的《城市：劳动与生活》！尽管它被锁在玻璃橱窗里仅供观瞻，梅萨蒂还是在展示柜周围转了一圈。这部著作中包含建筑大师罗格·多恩对构成主义建筑的见解，48座他操刀设计的著名建筑照片以及可公开设计稿，另附有他对城市景观与季节性建筑的论文。无独有偶，她即将参观的红泪现代美术馆也包括其中。
　　红泪美术馆在伦敦共有两座，现代美术馆落成不算太久，位置便是梅萨蒂曾前去撰写报道的南岸。另一座传统美术馆则在米尔本克，距今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在近十年被圣血基金会冠名为“红泪”，并且由另一名建筑大师佩图拉博操刀进行了翻修，他的古希腊式审美特征与建筑理念赋予了这座美术馆新的生命。伦敦另一处他的标志性工程作品则是塔利亚克隆剧院，其中固定上演抵城必看的音乐剧《紫衣凤凰》、《马拉维利亚》、《灭绝天使》。这些戏剧发源于威尼斯的拉芬尼斯剧院，均由福格瑞姆编排演绎。
　　或许因为最新的红泪现代美术馆这一设计案选择了罗格·多恩而非佩图拉伯，这名古典建筑大师曾不止一次公开激烈抨击对方的建筑。而梅萨蒂此时却发现，由于建筑类书目仅在书店里占两个书柜，因此这两名当代最负盛名的大师所著的书目以及对他们建筑的评论塞满了这两个柜子，紧紧挨在一起。
　　这画面着实是有些滑稽，她不得不强迫自己转头看向对面的其他书籍——噢，那是电影相关书目，同样有大量要价不菲的电影概念艺术集。梅萨蒂在里面找到了一系列科幻电影的概念设计理论，其中大半都标有“钢铁之手”工作室的名字。她并不是一个狂热的电影爱好者，却也听说过这个特效与道具工作室的大名，只因为近年所有叫好或叫座的科幻电影中均有他们的参与。
　　记者小姐随手抽出其中一本，发现封底的推荐上有福格瑞姆的大名。没错，歌剧大师同时也是一名优秀的演员，只是他所参演的电影大多跟科幻没什么关系，名字会出现在这里多是因为他与铁手工作室灵魂人物费鲁斯·马努斯的私交甚笃，这是只了解他们职业那一面的观众难以想象的。
　　梅萨蒂·欧丽顿往这楼层的另一侧望了望，发现那里陈设着CD、歌剧、黑胶唱片，有专职店员在柜台后方整理着试听用的CD与耳机。她走到货架前，发现当月首推是科沃斯·科拉克斯的黑金属专辑《乌鸦》，不禁惊异于店员超凡脱俗的品味，毕竟这名音乐人的所有作品都带有一种特殊的阴翳，深受哥特文化爱好者的追捧。梅萨蒂在CD货架前流连片刻，观赏了屏幕上播放的《紫衣凤凰》精彩片段，然后往三楼走去。
　　
　　蜉蝣肆书店三楼的书目可说是能想到所有类别的大杂烩，梅萨蒂·欧丽顿甚至在这里找到了一些自己同僚的佳作。好友奇勒·悠弗拉迪可能是最为奇特的，她的摄影作品在楼下，同时还有宗教灵性文集被置于“宗教”那一栏书目中。当梅萨蒂抬头观望时，还可以看到大怀言者洛迦所著的宗教论述。
　　再往前走一些，一个不起眼的书架里摆放着标题令人毛骨悚然的作品。梅萨蒂瞧见其中有康拉德·科兹的《酷刑简史》与《法医·肢解·解剖室》系列，她惊讶于这家书店竟然会收纳他的作品——康拉德·科兹是一名富有争议的人物，他身上的身份标签包含预言家、法医、解剖学家等等。大部分挂在名下的书籍都是由他的助手记录口授并且递交给觊觎这名预言家名气的出版社发行的，尤其是那些关于预言的书籍。尽管有许多人热衷于解读他的梦境和诗歌，但是蜉蝣肆书店显然也不认同那些黑暗的文字，只收录了他医学方面的作品。
　　梅萨蒂·欧丽顿作为社会活动前线记者，倒是很清楚如果她离开这座书店拐进苏活或者查令十字的小巷里，每隔几步就会看到关于午夜游魂的涂鸦。这些涂鸦就如同他们的形象以及参考一样，无论地方议会如何清理都会在夜晚之后再冒出来。
　　翻阅着《酷刑简史》，梅萨蒂想起一件不知是否该称之为有趣的小事：两年前科沃斯·科拉克斯与他的暗鸦乐队巡回演出到伦敦卡姆登时，登台表演前的那一晚，整个卡姆登圆屋周围都被涂上了午夜游魂的涂鸦。当时受邀去听演唱会的各界人士不在少数，据说莱昂·庄森与圣吉列斯找出了在附近一间酒吧里藏身的科兹，把他押去听完了整场演唱会。
　　梅萨蒂放下那本行文令人毛骨悚然的书本，转向“政治”书架。这里的内容与她的职业息息相关。她注意到讨论忠诚党的书籍封面上有半数都印刷着罗伯特·基里曼的名字或者头像，密密麻麻的蓝色书籍几乎占满书柜的大半。她取出其中一册细细阅读，渴望从中获得一些新的观点，以至于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去。直到察觉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哀叫时，她才意识到自己需要一袋薯片或者一盒三明治。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梅萨蒂转头望向楼梯的方向，果然，楼上有刀叉与咖啡杯和盘子碰撞的声音。她走到柜台前为自己选购的小说与一本批判作品付款，然后拿着它们走向五楼的咖啡厅。
　　
　　此时正是周中的中午，她顺利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将装着馅饼和香肠卷的盘子放到桌上，佐以一杯能提神醒脑的黑咖啡。那两本刚刚购买，还夹着小票的书也被与餐品摆在一起。在简单用完午餐后，梅萨蒂·欧丽顿开始阅读那本名为《伪神》的小说。
　　“在遥远未来的恐怖黑暗中，唯有战争……”
　　她轻声念道，心中不禁觉得有趣。或许只有这样和平的年代，人们才会想象残酷而黑暗的太空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