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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周四的下午,他们解决了一桩不同寻常的凶杀案。
特伦斯曼恩和保罗乔治在汽车旅馆里揪出了身材瘦弱的嫌疑人,对方脸色阴郁,脚步虚浮,在被抓捕的过程中没有任何反抗行为,进入审讯室之后,依然十分配合,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
他是用一条丝巾将被害人勒死的,并且粗心大意地将那条昂贵的丝巾留在了凶杀现场。
或许他根本没想过要逃。
保罗乔治将装在证物袋里的丝巾扔到桌上,漫不经心地发问:"羊毛与蚕丝混纺,彩色郁金香印花,这丝巾还挺贵的。我们在被害人家里找到了购物袋和小票,从小票上看,这条丝巾是你买来送给她的?"
嫌疑人浑不在意地耸肩:"我觉得这条丝巾很配她。"
"你喜欢她。"曼恩兴致盎然地问,"为什么杀她,因为她拒绝了你的追求?"
"我原本不想打扰她的。"
嫌疑人看向曼恩。他不怎么眨眼,直勾勾的目光像是被挖空了眼珠的雕像,令曼恩感到些许不自在。
"我已经做好了在绝望中慢慢死去的准备,可她发现了,她可怜我,于是大发慈悲地救了我。"
没有血色的嘴唇继续开合:"她吻了我,却不爱我,不愿和我在一起。"
声音陡然降低,像是从牙缝里往外挤:"她吻我,只是因为她可怜我。"
审讯室内安静了片刻,保罗乔治靠着椅背,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地说:"你得了花吐症。"
嫌疑人轻轻地笑了:"不必翻看我的医疗记录,我说过,我从一开始就打算在绝望中慢慢死去,我没有去看医生。"
"要怪就怪她不应该给我希望。她给了一个绝望中的人希望,然后又冷酷地将那希望掐灭。"
"于是那个绝望的人,亲手把她杀了。"
她明明是好心救你。
特伦斯曼恩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浑身恶寒地想着,又一桩与花吐症有关的案件。
2020年下半年,人类社会新增了一种致死率极高的疾病,人们最初以为这是肆虐全球的肺炎的变种,直到病例日益增多,才渐渐总结出那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的病理。
感染者尽是那些深陷于单向暗恋中的人,由于爱慕之情无法宣之于口,致使喉咙感到强烈的刺痛,随着症状加深,会剧烈咳嗽,吐出花瓣。从第一次吐出花瓣那天开始计时,倘若一直得不到救治,患者会在三个月之后死去。
而唯一的救治方法,是得到暗恋对象的吻。
"这种疾病药石无医,能让爱慕与死亡产生关联,又浪漫又危险,却也自有其讽刺。"
临下班之前,曼恩趴在办公桌上,侧头看着保罗乔治,意犹未尽地提起了下午了结的那桩凶杀,"就像今天这个凶手,他想要的是充满爱意的吻,但他得到的那个吻里只充斥着可怜。如果你得了花吐症,你能接受这样怜悯的吻吗?"
"我?花吐症?"保罗乔治笑着露出两颗虎牙,"Kid,我觉得我会是怜悯地去吻别人的那个。"
特伦斯曼恩忿忿地翻了个白眼:“那你小心别人因爱生恨。”
保罗乔治非常做作地在曼恩面前咳嗽了两声。
很可惜,并没有花瓣飘出来。他笑了笑,一股寒意慢慢地沉进胃里。就好像咽下了凶手那双冰凉的、绝望的眼睛。
下班途中他碰上了科怀伦纳德,打卡时这位浑身冒冷气的法医就站在保罗乔治身后,他觉得自己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脖子上的汗毛立起来了。”伦纳德忽然说。
保罗乔治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捂住后颈,然后听到了其他同事的笑声。他的喉咙阵阵发痒,不适地吞咽了两下,随即面色不满地抱怨:“你又吓我。”
伦纳德面无表情地耸肩:“脱敏疗法,吓到你不再害怕法医为止。”
“任何人拥有从解剖台上醒过来看到你目光炯炯地拿着手术刀站在一旁的经历都会害怕法医的,科怀。”
“那是雷吉把你灌多了之后搞的恶作剧,和我有什么关系?”
保罗乔治扎了一记眼刀给队伍末端大笑的雷吉杰克逊。
送曼恩回家的路上,他的喉咙痒得要死,那孩子还问他为什么一直皱着眉头。
“我喉咙痛,超痛。”保罗乔治忧心忡忡地向年轻的搭档坦白,“搞不好真得花吐症了,快亲我一下。”
曼恩微微一笑:“别和我调情,我会认真的。”
下车之前,他伸手按了按乔治的嘴唇。
“你应该多喝水。”年轻人说,“你最近都不怎么喝水。”
保罗乔治侧头避开了年轻人滚烫的指尖。
车门啪的关严,他松开方向盘,低下头断断续续地咳了几声。一串雪花从他嘴里飘了出来,落在夕阳的余晖里,不留痕迹地化去。
喉咙里冰冰凉凉的,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风雪,攫住心脏与四肢,将他冻在原地。
我好像得了花吐症,但没完全得。
保罗乔治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嫌疑人在审讯室里说的那句话。
“她吻我,只是因为她可怜我。”
2
深更半夜被口腔里融化的雪花呛醒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保罗乔治昏眊地支起上半身,在意识彻底清醒之前,咳出来的雪花已经打湿了床上的薄毯。
他看着空气中飘飘荡荡的雪花,忽然觉得这一切很像童话故事。时间过了零点,童话故事的主人公染上花吐症的第十三天,得益于雪花的特殊性,目前还没有人发现他的秘密。
真就let it go呗。
花吐症患者颇有闲心地笑了笑,对着空气说了声:
“Frozen!”
天亮之后保罗乔治依然感到精神不济,到警局的时候曼恩狐疑地问他:“你昨晚该不会出去鬼混了吧?你出去鬼混居然不带上我。”
“别吵。”他拍了拍曼恩的脑袋,将年轻人扒拉到一边,很是没形象地趴在了桌子上。
“喉咙还不舒服?”特伦斯曼恩小声地问,保罗乔治胡乱地点了点头。
曼恩心事重重地在旁边叹气:“你就是想让我帮你写报告是吧。”
乔治几乎要被年轻人逗笑了,他闷头咳了两声,喉咙里冒出来的冰冷晶体却又让他敛去了笑容。这个病过于浪漫,至今没能让他生出养痛成患的实感,最后的期限却一天一天逼近了。
休息了半个小时,精神稍微好了一些,抬起头却发现曼恩此刻不在身边。周围的同事都在忙碌,头晕脑胀的补觉先生神情恍惚地眨了眨眼,心有灵犀似的,消失的曼恩从门外走了进来。
年轻人将一杯咖啡塞进保罗乔治手里,摩挲了一下他的手指:“感觉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
“刚刚有位女士来自首,她说她杀了自己的丈夫,咱们得去现场看看了。”
真烦。保罗乔治轻轻地吐了口气,将车钥匙递给特伦斯曼恩:“你来开车吧,Kid。”
他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这个案子可能又与花吐症有关。
两人到达现场时,伦纳德正蹲在死者身边,手上还抓着测温仪。
法医用那一贯没什么起伏的语气陈述道:“闭合性颈部损伤,急性呼吸循环功能衰竭。死者的脖子是被人拧断的,凶手的手劲很大。”
保罗乔治听得喉咙更痛了。
伦纳德摘掉手套,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你脸色不太好。”
科怀的眼睛真大啊。
“喉咙痛。”花吐症患者若无其事地耸肩,避开法医的视线瞥向死者。
肥胖的尸体横陈在整洁的蓝绿色地毯上,脖子断了线似的扭向一边,——他还睁着眼睛。他的身旁很快立满了黄色的证物标签。他被装进尸体袋。
他还睁着眼睛。
有那么一刻,保罗乔治闭上了眼睛。这个动作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习惯,许是源自于对死者的怜悯,抑或是重叠了对黑暗的寻求。当他再睁眼时,忽然捂住嘴,弯下腰剧烈地咳了起来。
操。
曼恩慌张地替他拍着后背,乔治很想说停手吧孩子,我都快被你拍跪下了。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必须捂住嘴。无法言说的爱慕似锋锐刀片一般埋藏在舌根之下,带来疼痛,带来烧灼也带来与之矛盾的寒冷,他必须捂住嘴。
他要一个人融化掉所有的雪花。
或许过了半分钟那么长,呛咳终于停息,保罗乔治堪堪直起腰,伦纳德突然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强硬地拉开了他掩在唇边的那只手。
保罗乔治疑惑地看向法医那双漂亮眼睛:“怎么了吗,科怀?”
他的手中空无一物,只是有些濡湿。如果大眼睛法医问起来,他会说那是冷汗。
“以后不要捂嘴。”伦纳德镇定地解释,“手上细菌很多。”
特伦斯曼恩的手依然搭在保罗乔治的背上,年轻人忧心忡忡地开口:“你有点儿吓到我了,我刚刚真的以为你得了花吐症。”
“哇哦,说到花吐症。”保罗乔治定了定神,指向地面上的一处黄色标签,标签之下是一些破碎的鸢尾花花瓣,浅紫色,烂得像是被人踩过,“看来我们最近和花吐症卯上了。”
WWE女子蝇量级世界排名第二的格斗选手,怪不得能够拧断被害人的脖子。保罗乔治将资料甩到一边,看向审讯桌另一端的嫌疑人。
她很强壮,也很愤怒。
“你叫斯泰茜,这名字不错,你是复活节前后出生的吗?”
嫌疑人瞪了保罗乔治一眼:“别和我废话了,警官,我们来聊聊我丈夫的事儿吧。”
“你最好斯文一点。”曼恩凑到斯泰茜的面前笑了笑,“这里可不是八角笼,没人观看你的愤怒演出。”
“如果是在八角笼里,我会揍花你的脸。”
乔治摸了摸曼恩的手臂,示意年轻人乖乖坐好:“Kid,跳过挑衅嫌疑人这一步吧,让我们听听斯泰茜想要说什么。”
“我最恨欺骗,警官。”
斯泰茜冷笑着攥紧了拳头,几乎将这桩案件讲述成了一部介绍蝇量级女子格斗选手斯泰茜的悲惨童年的纪录片。
两个孩子在一个极其糟糕的街区里相伴着长大,挨过饿,偷过东西,被骗走过第一次赢下格斗比赛时得到的所有奖金。他们总是鼻青脸肿又身无分文,但他们拥有彼此。个子更小的那一个依靠着格斗天赋让两个人一起离开了糟糕的街区,而另一个人则替小个子包揽了所有格斗以外的麻烦。
在一个四处都是欺骗的世界里,他们发誓要对彼此永远忠诚。
直到其中一个人吐出了花瓣,需要的却不是另一个人的吻。
“我最初是想平和地与他离婚的。”斯泰茜仰起头抿了抿嘴,“我今天早晨起来时后背很痛,原本打算去做理疗。当我走下楼梯,看到他站在那里,对我们之间的结束似乎无动于衷,我忽然意识到,我不想这样放过他。
“后背的疼痛是上一场比赛的伤,像是那场比赛留在我身体里的一根刺。而他,是我的前半生留给我的一根刺。小时候遭遇的所有欺骗,所有屈辱,都储藏在这根刺当中,我必须亲手将这根刺拔除。
“我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我问他,你爱的到底是谁。他只是平静地冲着麦片,咳出一团花瓣,说他爱的只有我。即便我不相信,可我还是吻了他。
“比欺骗更可恨的,是来自于他的欺骗。
“当他再一次咳出鸢尾花时,我拧断了他的脖子。”
审讯结束后,保罗乔治无精打采地蜷缩在自己的工位里,曼恩小心地探了探他的额温:“你真的应该去看医生,或者我现在送你回家?”
“我办够了花吐症的案子了,Kid。斯泰茜宁愿相信花吐症,也不愿相信她丈夫的话。万一达成解救的真正条件并不是被暗恋者的吻,而是一些巧合——”
“你觉得花吐症的解救条件不是被暗恋者的吻?”
“我不知道,Kid。”
保罗乔治凝视着雪白的墙壁,发出一声疲倦的叹息:“我希望是,也希望不是。”
3
第二十七天,他梦见一棵圣诞树,松树顶端的塑料星星下面别着一枝槲寄生。保罗乔治在睡梦中依然感到沮丧,他只剩下两个月零三天,撑不到平安夜。即便堵满雪花的喉咙已经提前步入寒冬,他也等不到一枝槲寄生了。
昨天执行任务时他险些因为抑制不住咳嗽而失手,曼恩将嫌疑人摁在车前盖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年轻人在这段时间里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对他的担忧,乔治怀疑曼恩已经猜到了真相,他只是还没逮到那些花。
没有人能逮到雪花。
花吐症患者面沉似水地清理掉喉咙里的积雪,在卫生间里咳了好久才恢复如常。甫一回到办公室就瞧见伦纳德站在他桌边,乔治走过去,故作轻松地伸手搭上对方的肩膀:“找我有事啊,大眼睛。”
法医习以为常地按住保罗乔治在他肩膀上捏来捏去的手:“我办了钓鱼执照。”
被摁住手腕的人愣了一下,茫然发问:“你办钓鱼执照干什么?”
伦纳德将那截遍布刺青的腕骨攥入手中,轻描淡写地回答:“你曾经跟我抱怨了半个小时我不陪你去钓鱼,所以我去办了钓鱼执照。”
保罗乔治诧异地眨动双眼,因为掩藏花吐症而紧张运转的思绪出现了片刻空白。他并不记得他有和科怀抱怨过这些。
伦纳德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补充道:“你喝多的那次。”
“我还说什么了?没透露银行卡密码吧?”乔治笑起来,只是笑意未及眼底;尖利的虎牙抵住下嘴唇,不安地来回磨动。
醉酒这件事发生在花吐症之前,从第一次感到喉咙发痒那天起他就戒了酒。没有人能逮到保罗乔治的雪花。可他依然感到紧张,毕竟那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慕比花吐症更久远。
“你还说了很多。”科怀垂下眼睫,拇指在乔治的手腕上摩挲了两下,按压住后者略有些急促的脉搏,“并且执意要在解剖台上睡觉,籍此来证明你的胆量。”向来平静的法医难得语气玩味,“从你醒过来之后的高分贝惊呼来判断,警官,你胆量欠佳。”
还行,这表现中规中矩。
保罗乔治稍稍松了口气,开了个不痛不痒的玩笑:“你就笑话我吧,科怀,别让我逮到你喝多。”
他有些疲倦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重心,抿着嘴清了清喉咙,眼睛瞟向办公桌上堆叠的痕检报告,有意避开了科怀锐利的一瞥。
伦纳德离开之后,特伦斯曼恩像只土拨鼠似的从电脑后面露出半个脑袋,好奇地看着乔治:“你怎么不约他去钓鱼?”
“什么?”
“他特意过来告诉你他办好了钓鱼执照,你却不约他去钓鱼,你是笨蛋吗?”
保罗乔治噙着笑意看了年轻人一眼,忽地抄起手边的文件敲向曼恩的脑袋,后者敏捷地缩回屏幕后方,仍是被文件夹蹭乱了发型。收拾完年轻人的乔治警官捏了捏眉心,试图回忆一番伦纳德脸上的表情。——白扯,根本就面无表情。
下班时他依然将车钥匙交给了曼恩,自己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曼恩笑嘻嘻地冲他wink:“车送我啦?”
“做梦。”
保罗乔治倚着车窗,眉头深深蹙着。仿佛有一柄锋利的冰刀在他的气管里缓慢拧动,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呼吸时的杂音。
“Kid,”窗外景色飞速倒退,他闭了闭眼睛,忍着不适开口,“你申请调去隆多那组吧。”
过于突然的刹车制动致使轮胎与地面之间蹭出刺耳的摩擦声,特伦斯曼恩将车停在路边,摁开安全带侧过身来盯着他看:
“这是什么意思?不想要我了?”
“别想那么多。”保罗乔治放低了声音哄道,“我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
“撒谎。”年轻人不露声色地指出,“你得花吐症了,对吧?”
“别瞎猜。”
“你得花吐症了。”
曼恩笃定地说:“虽然我一直没逮到你吐花,但我知道你得花吐症了。你喜欢谁?科怀伦纳德?我觉得他也对你有好感,可你最近躲着他。如果不是伦纳德——”
年轻人忽然停顿了片刻,眼睛亮得惊人。
他的视线落在保罗乔治干燥的嘴唇上,在乔治觉察到那眼神意味着什么之前,曼恩已经摁着他的肩膀吻了过来。
灼烫的唇舌挤开无力的牙关侵入了冰凉的口腔,不是蜻蜓点水的亲吻,舌尖蹭过敏感的上牙膛,惹出一阵颤栗,被压进座椅里的年长者无处可躲,所有的挣动都被发狠的年轻人死命摁住,只能仰着头承受掠夺。
保罗乔治摸索着掐住了特伦斯曼恩的脖子,最终却还是没能用力,只在牙关里挤出一丝怅然的叹息。
分开时两人都有些呼吸急促,曼恩用依然熠熠发亮的眼睛看向乔治,摸着嘴唇低声感叹:
“我好像吻了一场雪。”
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将保罗乔治的心都给烧焦了。
“抱歉,Kid。”
他勉强地开口,却无法再作出更多的解释;抿着嘴仓促地摁开安全带,弓起身体剧烈地咳嗽。疼痛贯穿软腭咽喉气管肺叶,让人分不清那些细小冰晶究竟是从哪里凝结,又是从何处碎裂。
车里落了一场雪。
特伦斯曼恩先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保罗乔治咳出的一片片雪花,接着便意识到这就是保罗乔治吐出的花瓣。
花吐症。
年轻人心中燃起的希冀随着飞扬的雪花一点一点地冷却下去。
保罗乔治没有得到被暗恋者的吻。
保罗乔治爱的人不是特伦斯曼恩。
大约半分钟过后,这场雪终于停了下来。保罗乔治神色平静地用指尖掸去衣服上的碎雪,哑着嗓子笑了笑。“Frozen。”他说。
曼恩探过身去给了乔治一个拥抱,他将额头抵在保罗乔治的肩膀上,藏起自己难过的神情,小心又眷恋地问对方:“我能帮你什么吗?”
“送我回家。”
4
停下车的时候年轻人忽然留意到了窗外的暮色,这是他此前从未注意过的寥落景象。四周一片岑寂,血橙色的余晖之中,连景观树都显露出不同以往的清癯。是因为死亡,他想到,是因为死亡所以他开始生出一些悲观的联想。
花吐症是会死人的。
特伦斯曼恩一路将人送进家门,抗拒谈心的搭档被他一把推坐到沙发上。年轻人一条腿跪上沙发垫,迫着保罗乔治卡在自己的身体和沙发靠背之间,态度强硬地逼问:“是科怀伦纳德?”
乔治神色无奈地扒了扒曼恩纹丝不动的手臂:“我不想谈论这个。”
“你不说我就直接去找他。”特伦斯曼恩相当严肃地告诉目光躲闪的搭档,“我不会在一旁看着你等死的,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你之前问过我吧,问过我能不能接受怜悯的吻。”乔治仰起头,回应了年轻人的视线,语气轻佻又尖刻。
“Kid,我不能接受怜悯的吻。”
“可是你们之间——”
“科怀得过花吐症。”
“什么?”
年长的搭档肯定地点头:“科怀藏得很好,但还是被我发现了。我是有想过追求他的,可是没过几天他的花吐症就消失了,应该是被别人吻了。”
曼恩微张着嘴巴,舌尖抵在牙后,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保罗乔治的表情很难过,像是养死了一株可爱的小盆栽,他还从未见过年长的搭档如此颓唐挫败。
花吐症患者咳了两声,眨巴着眼睛笑了,嗓音嘶哑地开口道:“我失恋了,Kid。这没什么,这很正常。”
可是花吐症是会死人的。
曼恩脱力地收回撑在保罗乔治两侧的手臂,面色凝重地蹲下身,趴在保罗乔治的膝盖上缄默无言。太阳早已落山,夜色爬满墙壁与地毯,屋子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终于,那夜色也蔓上了乔治的脸,湮没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揉了揉曼恩的头发。
“你该回家了,Kid。”
稍纵即逝的雪花飘落下来,像冷飕飕的童话故事。
“我也失恋了。”特伦斯曼恩在昏暗中悄悄地转动眼珠,隐秘地看向那个垂着眼睛吹雪花玩的人;他忽然很想把保罗乔治关进水晶球里,永远不放出来,永远不给人看。
“你想我留下来陪你吗?”他轻声问。
“虽然我风流成性,但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保罗乔治训诫似的捏了捏曼恩的颧骨,“回家吧孩子。”
年轻的曼恩真的不想服输。
粗暴的推门声惹得伦纳德抬眼,他手中还捏着骨膜分离器,配着口罩上方的冷淡眼神,颇有几分古早恐怖片的静默诡谲。正在进行解剖工作的人换了一把T形凿握在手中,语调漠然道:“我记得这是隆多的案子。”
“我调去了隆多那组。”特伦斯曼恩掂了掂手中的报告,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法医从年轻人的身上嗅到了汹涌的敌对情绪。解剖室内气氛僵硬,宛如一潭死水。伦纳德心中虽有疑问,却不愿开口询问曼恩。他做不到全然不在乎这个时刻守在保罗乔治身边的年轻人。倘使乔治是一尊俊美无俦的雕像,特伦斯曼恩经年累月的热烈眼神恐怕已经在雕像上留下了打磨的痕迹。可是年轻人不知道乔治喜欢什么。伦纳德分神想到,保罗乔治是个矛盾体,喜欢主动又期待被掌控,喜欢挑衅又擅长安抚,喜欢扑火却又喜欢科怀伦纳德。
肋骨剪、脊髓提取器。沉默的法医用到第十二个工具时,对面的年轻人终于失去了耐心:
“他休长假了。”
血管钳、穿刺针。保罗乔治。灯下的法医停了手上的动作,清晰地记起了上次见到保罗乔治时对方病恹的脸色,咳嗽得很频繁,但是没有吐花瓣。平时活泼好动的家伙一旦生病其实挺明显的,然而保罗乔治好面子,科怀也就没有说破。
“他希望我去看他么?”
伦纳德将解剖工具放到一边,年轻人显然是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忘记了自进门起就故作的傲慢,冲着伦纳德迷惑地瞪大了眼睛。法医镇定自若地摘掉乳胶手套,开始清理自己,锋利的眼神不亚于他之前使用的那些解剖工具:“他一直在躲我,或许你会知道原因。”
特伦斯曼恩当然知道原因。
年轻人的目光闪烁着避开了伦纳德的脸:“那是你们之间的事。”
如果他喜欢的是我,那就容易多了。
不想服输,可是花吐症已经替人分出了胜负。
曼恩再也忍受不了解剖台周围的腐朽气味儿似的,抓着报告向门外走去。他曾经踩着保罗乔治的影子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因此误以为自己并不孤独。
5
“其实垂钓也是一场人与鱼之间的比赛。”
保罗乔治倚着桥上的护栏,在夜色中饶有兴趣地向雷吉解释:“秋日水温低,溶氧量高,适宜钓深水,然而鱼线放长会导致浮标反应变慢,很容易错过鱼口。所以你最好专心一些。”
戴着护目镜的同伴的确未能专注于此。雷吉心不在焉地摆弄了几下手机,随后籍着路灯的光芒忧心忡忡地端详乔治憔悴的脸:“宝贝,你脸色好差,我送你回家吧?”
乔治绷直唇角静默下来。
雷吉看向对方的眼睛,晚风似乎吹熄了好友眼中的神采。他听见好友哑着嗓子故作轻松地问他:“你们都知道啦?”
原本只是有些怀疑,现在倒是坐实了。雷吉尚未想好如何答复,便瞧见好友弯曲脊背,收紧搭在护栏上的手指痛苦地咳嗽起来。这还是雷吉第一次目睹花吐症患者的发作,抬起手却又不敢触碰已然开始干呕的病人,只好徒劳地抓向空中一触即化的雪花。
“这些雪花都是你的口水变的?”
花吐症患者在百忙之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咳声止息之后,雷吉伸手扶住有些摇晃的好友,从而觉察了对方掩藏在厚重外衣之下的瘦削:“我的天,你到底病了多久了?现在有哪里难受吗?”
保罗乔治靠着雷吉的肩膀倦怠地摇了摇头:“咳完了就没有哪里难受了。”他停顿片刻,谨慎补充道,“除了我受伤的自尊心。”
说完竟然还笑了。
雷吉杰克逊叹了口气,将人拢进怀抱,拍了拍好友依然绷紧的后背:“别傻笑了,我送你回家。”
挥手作别之前,两人在车里磨蹭了很久。
雷吉担忧地嘱咐:“你会去吻他吧?你可别错过你的鱼。”
保罗乔治悻悻地想,如果那不是属于我的鱼呢?
摁开指纹锁之后他才留意到缀在身后的高大人影,伦纳德一把捉住他意欲关门的右手,握着他的手指拉开门,拥着他走了进去。
“警觉性有待提高。”
“你这是私闯民宅。”
乔治踉跄着将手中的钓竿立在墙边,企图用空闲下来的左手掰开伦纳德的钳制。后者适时地松开手,泰然自若地扶着他的腰帮助他站稳。
“雷吉说你生病了。”
“我没生病。”
保罗乔治顶着一脸病容,底气不足地反驳。
事实上他喘得厉害,在伦纳德面前尤其感到呼吸困难。乔治想要躲远一点,然而科怀的视线正落在他颤动的喉结上,眼神还相当无辜。
好像已经无处可藏了。
别咳。别吐。保罗乔治闭紧嘴巴,打定主意不接受怜悯的吻。
法医眯起眼睛审视着他,目光沉甸甸地在保罗乔治的脸与喉咙之间转了个来回:“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露出这副捂着伤口还强调自己不痛的模样。”
“什——”
他蹦出一个音节又警惕地闭上了嘴,不料科怀忽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颌骨。保罗乔治瞪大眼睛,慌乱地抬起两只手去拽科怀的手腕,用尽了力气却无法撼动那条手臂分毫。
伦纳德轻松地将他抵在墙上,卡住下颌的大手逼着他张开嘴,密集的雪花伴着呛咳声飘了出来。保罗乔治挫败地停下挣扎,囤积在体内的极端气候已经夺走了他的健康,此刻还要夺走他最后的遮羞布。
他一如既往地在科怀面前一败如水。
“所以,这就是你的花瓣。”科怀伦纳德用拇指蹭了蹭保罗乔治湿润的唇角,“你喜欢谁?”
保罗乔治咳红了眼睛,狼狈不堪地扳开伦纳德已然松动的手,闭着嘴不肯说话。法医用双臂困住沉默喘息的花吐症患者,瞥向墙边的钓竿:“你说过会约我去钓鱼。”
说这些干什么,又不是在约会。
乔治感到一阵恼火,敷衍地露出了每次决定结束一段关系时惯用的轻佻冷笑:
“喝多了之后说的醉话,不用当真。”
他成功地惹怒了科怀伦纳德。
眼看着向来风平浪静的眼底聚起风暴,保罗乔治愈发不解,有些虚软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用同样强硬的态度迎上了科怀的眼神:“你对我的处世法则有何意见?”
“喝多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不用当真么?”科怀伦纳德沉着嗓子问他。
保罗乔治闷咳两声,抿着嘴将雪花咽了下去:“我还忘了什么?”
他的下巴再一次被伦纳德握住,皱眉躲闪间对方不高兴地凑过来咬住了他的嘴唇。
“你还忘记了一个吻。”
法医贴在他唇边给出了答案。
保罗乔治含混呜噜着伸手去推伦纳德,却被人强硬地扣在怀里,对方愤恨地咬了两下他的舌尖,不肯放开。七零八碎的言辞滞留在牙关,悉数被伦纳德焦躁的侵略搅成叹息。怒气冲冲的缠吻像一场野火,烧光了身体里的冬天,纠缠了数十日的冰冷与刺痛缓慢地从气管中抽离。换气的间隙他终于逮到机会气息不稳地说话:“所以你的花吐症其实是——”
“被你治好的。”
伦纳德似乎已经消气,在保罗乔治的太阳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不会再下雪。”他将保罗乔治细瘦嶙峋的手腕攥入掌中,“不会再生病。”
法医沉默了片刻,补充道:“特伦斯曼恩也不用再调回来。”
完。

123 (Guest) Fri 15 Apr 2022 07:09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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