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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2-04-09
Completed:
2022-08-20
Words:
66,350
Chapters:
18/18
Comments:
3
Kudos: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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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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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7

【唐尘×顾南亭】南柯一梦

Summary:

涉及时间穿梭梗。迷失的人一直在迷失,而相逢的人总会相逢。

灵感BGM安利:齐豫《飞鸟与鱼》、柳爽《漠河舞厅》

Notes:

*剧没播,人设参考的两部剧简介,私设如山、OOC。

*涉及时间穿梭梗,向风而行原著本就有时空错位背景,电视剧估计改了,手痒拿来开个脑洞自己爽一爽。

*拉这一对的起点是,纵有疾风起,向风而行,一听就特顺口,还都有个风字,这不就是缘分嘛?“尘南旧事”这cp名听起来也蛮有诗意的哈哈。

*没什么相关专业知识,小白、言情、狗血向,纯谈恋爱,更文不定期,慎入坑。

Chapter 1: 1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世间万物都处在微妙的平衡中。”

第一章 唯浪漫永不消逝

2020年6月21日,29岁的顾南亭第一次在飞机上遇到极光。

那一天他驾驶着漠河古莲机场返嘉霖的CH3608班机,途经大兴安岭山脉。

常理来说,若是要想看到极光,唯有飞往北欧一带的高磁纬地区才有一定几率。按当前的航线方向及飞行纬度,本是天方夜谭。

所以当副驾驶的程霄用激动到近乎结巴的声音喊着:极光!!快看机长!!有极光!

他以为这小姑娘在开玩笑。

那时候他注意力刚好集中在监测气象雷达的回波显示上,不想一个抬眼的功夫,竟真的望见绚丽夺目的极光凌空而舞。

驾驶舱独有的全景视角营造了绝妙的视野,明灭变幻的光束与他们仅隔着层挡风玻璃,仿若触手可及。

都说极光一生都难遇上一次,顾南亭执飞近九年,也算是目睹过无数壮丽景象。可这些都不及今天亲眼见到极光来得震撼。

飞机已进入自动驾驶的巡航阶段,素来心如止水的顾南亭,一时也放任自己陶醉其中。

“顾机长!怎么会有极光啊,好漂亮啊!这真的是极光吧!”程霄正值少女心爆棚的年纪,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极光呢,真幸运,不知道乘客看不看得见。”

这话提醒了顾南亭。

他没顾得上回答她,迅速摁下了呼叫面板的乘务按钮。

“艾佳,机外出现了罕见的极光现象,以防乘客情绪激动,你立刻进行机上广播,确保乘客都在座位安坐,不要站起来走动。”

通知完乘务长,他接着向ATC汇报了当前风速、风向、耗油量等状况,提出绕行请求——他要让这趟航班上所有的乘客,都以最好的视角看到这千载难逢的景象。

几分钟后,管制员传来指令:CH3608,允许绕行。

于是,原本一路向西南方向行驶的鹭航CH3608调整了原本前行的航线,在极光辉映下多绕行了两圈。

晚上八点十八分,飞机安全降落目的地。

乘客们互相攀谈着走出舱门,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神情。

顾南亭侧了侧身,看到他们之中有人拿着摄像机交换着互相传看,一副手舞足蹈的模样,大概是在分享方才拍到的神奇景象。

他轻轻弯了弯嘴角。

这是他作为飞行员时觉得最幸福、最值得的一刻。

停好飞机、写完记录,再坐机组车回鹭航总部办完一系列后续工作,已近晚上九点半。

顾南亭拎着自己的黑色手提包,往大门口走去。程霄瞥见顾南亭身影,忙理好自己的东西跟上他。

顾南亭腿长,他迈一步,程霄就要小跑两三步。

程霄之前一直有点怕顾南亭。

自调来飞行部起,她的职务内容全由顾南亭直接管辖,顾南亭要求严厉,不容许出半点差错,所以程霄尽量避免和他有工作以外的接触和交流。

但今天为了让乘客多欣赏一会儿极光,素来按部就班的顾南亭竟破天荒地提出盘旋请求,这有点颠覆程霄对他的素来印象。

传说中冷若冰霜的顾机长,也不是完全不可亲近的嘛。

程霄一路小跑,终于跟上前面的男人。

“师傅!”她喘着气开口叫他。

“嗯?”疾步赶路的顾南亭这才发现程霄,停下来转头看着她:“怎么了?”

程霄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说:“就是,我就是想说……您今天真的好酷啊!带所有乘客空中绕行看极光,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真的太浪漫了。”

顾南亭噗嗤一声:“就因为这个啊?那也是大自然的浪漫,不是我。”

“怎么不是您啊,要是没有您向管制汇报,此趟航班的乘客没准都没反应过来就和极光错过了。”

“平流层运行稳定,我才临时作了决定。”顾南亭笑了,“跟我连线的区空管也通情达理,所以要感谢天时地利人和。”

程霄点点头:“就是有点可惜,我们那时候都没法拍照,难得驾驶舱那么好的视角。”

俩人一边聊,一边走到公司外的十字路口。

顾南亭问她:“那么晚了,你一会儿怎么回去啊?”

“我在这附近等,男朋友来接我。”程霄脸蛋红扑扑的,似是有点害羞。

顾南亭露出了然的神色,想了想又笑道:“那么晚还亲自来接你,你男朋友也挺浪漫。”

“哪有,他还老抱怨我呢。”程霄本就是个小话唠,见顾南亭与她玩笑,忍不住话也多起来:“您住哪啊,这个点回去方便吗?我让他捎您一段?”

“谢谢,不用,我近的很。”顾南亭与她挥手告别:“回见啊,路上小心。”

“好的!您也一样。”程霄摆摆手臂。

夜色里,顾南亭修长清瘦的背影在路灯映照下渐渐远去。

看着那如黄金分割般笔挺的身姿,程霄不禁心中叹了叹:身材真特么好,果然帅哥都上交给国家了。

————

唐尘这趟旅途本来有点不愉快。

他和烁冰原本计划22号回来,但中途烁冰临时改变注意,他只得改签航班,陪她连夜赶回嘉霖。

唐尘虽然也是个工作狂,但比起烁冰每时每刻都以事业为第一来说,日常生活中的唐尘还是很追求浪漫和仪式感的。

想当年在遥远的学生时代,唐尘是妥妥的“妇女之友”:脸长得好,成绩也不错,还会撩妹。

像打篮球、弹吉他这种老生常谈的,唐尘甚至不屑一提。因为连变魔术这种最容易被人现场拆台的高难度把戏,他都玩的炉火纯青。

所有戏法里他最擅长的就是变玫瑰。

没有女生会不喜欢玫瑰,玫瑰是浪漫,是爱情的象征。

他灵活的手指在女生面前舞一舞,下一秒就能从她脑袋后凭空摸出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来。

这一招他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就会了,哪怕是到了高中、大学也依旧屡试不爽,从来没人看得出破绽。

问就是祖上秘籍,不可外传。

女生是各个为他花痴尖叫献上少女心了,男生多数都看不惯他,觉得他没皮没脸。

狐朋狗友还给他取过绰号叫唐小土,意思是只会用土味把戏骗不懂事的小女生。现在是得意了,等将来啊,准有栽跟头的时候。

如今年岁增长,三十五岁的唐尘也算得百里挑一的青年才俊。

但也许正如那句无意之言,他在爱情这方面的运气似乎全让他在青春期用光了。

其实他也算从一而终,现女友烁冰是一六年那会儿俩人在某场发布会上认识的,交往至今已有四年。

本该是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但烁冰的父亲不看好他,婚事也就一直搁置着。

在工作方面,俩人又同属于公关传媒行业,不可避免地产生各种竞争,频繁的矛盾让他们的关系愈发紧张。

唐尘也想过,要不就这么算了吧,对大家都好。

但到底是几年的感情,不是那么容易说斩断就斩断的。

于是他临时起意想带烁冰出去玩几天,一来调节下工作节奏,二来也缓和下双方感情,再加上是旅游淡季,也不会挤得人山人海。

对比了很多的旅游攻略,唐尘决定去漠河。全程自助游,满打满算三天两夜,而且正逢六月,运气好没准能看到极光。

一开始烁冰并不从,经过唐尘一番保证和说嘴,烁冰也心软,定了6.20出发。

于是唐尘一个人前前后后查了半个多月资料,写满了三四页纸的PlanA,B,C。

等到了正式旅行的日子,第一天玩地都还挺好,可等第二天早上,烁冰自回了条消息开始就又进入工作状态,就连等坐马爬犁的空档,都能见缝插针找个信号好的地方开次线上会议。

唐尘看着自己画满了重点和各种注意事项的纸,觉得仿佛有人把这些笔记揉皱撕碎,在地上踩了又踩。

后面的旅途他也全没了兴致,更别提等什么极光了,他全程只记得烁冰的ipad收发邮件时冰冷的机械音。

一场本满怀期待的旅游,就这么潦草地提前收场。

返机有四个多小时的航程,飞机进入平稳飞行的阶段时,一刻都没歇的烁冰终于有困意,戴着眼罩沉沉睡了过去。

怕冷气冻到她,唐尘喊空姐拿小毯子给她披上。其实他也累,但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唐尘拉开窗口遮光板,飞机在夜色中平稳穿梭,半点云都看不到。只有红色的航行灯在黑如墨的天空中闪烁地突兀。

就在这时,仿佛只是一瞬间的变化,他突然看到有几束明艳的光亮在机翼跃动。

唐尘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揉了揉眼,贴近窗户反复确认。

这炫目变化的绿色光辉,是……是极光!

错不了,真的是极光!

他旅途中心心念念想要看的极光!

很快的,似乎也有其他乘客发现了这一景象,整间机舱都有点躁动起来。

他第一反应是想叫醒烁冰,回头看她睡地沉,瞬间打消了念头。

客舱广播响了起来,提示各位乘客稍安勿躁,系好安全带。

有人出声询问乘务员外面那个是不是极光,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这时候舱内的灯光也被调暗了,乘务长优雅地表示机长会绕行两圈,让大家多欣赏一会儿极光。

舱内响起欢呼,有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唐尘看着窗外如天神纱幔般轻盈舞动的光束,心中的郁结顿时消散了一半。

等飞机落地,下了舷梯走上廊桥,周围乘客还有不少人依然沉浸在方才飞机上的奇遇中,叽叽喳喳讨论着。

烁冰在他前面走着,高跟鞋踩地噔噔响。

唐尘背着行李包,在哗然的人声中回头,对着停在远处的飞机驾驶舱方向望了眼。

这机长,倒是挺浪漫。

Notes:

注:此文会涉及微微量的庄季,又不可避免地点名称,因此糅合了庄医生的嘉林和季白的霖市,取了嘉霖市的名字。

飞机看极光是从一条新闻里得到的灵感,也是凯凯几年前去芬兰没能看到极光,由此我特别想以此写个故事而来的念头。

有没有人跟我一起嗑尘南旧事啊!总感觉自己每次拉郎都不是大家嗑的主流那对,哈哈。

Chapter Text

*“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长途跋涉,归真返璞。”*

第二章 林深时见鹿

自夏至那晚偶遇极光后,顾南亭对漠河魂牵梦萦,一直想找机会亲自去走一走。

作为鹭航最年轻的机长兼任飞行部副部长,顾南亭的排班比谁都满,即使不飞也有不少繁琐的日常工作,忙到几乎假都请不出。

等终于空闲下来,已经到了十二月份。

假期审批上报一周后才通过,加起来统共不过三天。

顾南亭做了些攻略,带齐装备,全副武装,一路向北。

顺利抵达漠河后,他第一站先去了鄂温克驯鹿园。

园区行人不多,顾南亭买了两包干苔藓,走进驯鹿的活动区。

有几只鹿原本悠哉悠哉匐在树下,远远看到顾南亭手里拿着食物,立刻起身踏着蹄子向他奔去。

大概顾南亭有吸引小动物的体质,手上的吃食又多,最初只有两三头鹿围着他。

几秒钟后,越来越多的驯鹿也都嗅着味道从四面八方跑来找他讨食。每只他都尽量雨露均沾,手上两包苔藓转眼就喂完了。

好不容易从鹿群围攻中寻到空档挤出来,竟还有鹿不依不饶跟着他,拿舌头舔他手,用嘴扯他衣服,隔着厚厚羽绒服顾南亭都感到疼。

“嘶——哎哟,怎么都跟着我一个!”

不是说手上没吃的根本不搭理人么!怎么喂完了还来找他!

顾南亭生无可恋,以往冷峻严肃的机长形象全没了,像孩子般一边躲闪着一边喊:“我没有了!全都喂完了,你们别过来了啊啊啊!”

园里的驯鹿体型硕大,鹿角也雄厚,高耸的鹿茸险些就要顶到他,强烈的视觉冲击吓得顾南亭猛然往后一避。

雪地湿滑让他重心不稳,眼看整个人都要往后摔去,旁边一路人眼疾手快,忙扶了他腰一把。

“小心!”

扶住面前人,唐尘才真切感受到他的瘦削。

漠河零下几十度的天气,人人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包得鼓鼓囊囊,乍一看瞧不出身材瘦胖。

而触碰他的瞬间,唐尘却感觉手里抓到了一把厚厚的棉绒,似乎半点实在的肉感都没有。

真薄啊,他想。

也幸亏他不重,否则事发突然,两人怕是都要遭殃。

“没事吧?”唐尘问。

“没事。”顾南亭站稳,点头向他表示感谢:“多亏你了,不然我得跌的不轻。”

“顺手而已。”

俩人相视而笑。

青年戴着只加厚的滑雪绒帽,遮住了头发,只露出脸,衬地他五官清秀突出,尤其是那双幽黑的瞳仁,似是比园中幼鹿更为灵动清澈。

这让唐尘有一瞬间的滞愕,待他回过神来,年轻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次唐尘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漠河,刚到驯鹿园就看到顾南亭被鹿追着跑。他觉得有趣,也买了两包苔藓干喂鹿。驯鹿的鼻子湿漉漉,舔在他掌心的舌头也湿漉漉,他觉得心里有些痒。

接着,唐尘又去玩了泼水成冰,拍到了上次没来得及看的撮罗子,吃了水果糖葫芦,一路玩下来,已是近下午三点多。

漠河四点后天色就基本暗下来,这个点多半要吃晚饭了。

唐尘照着此前自己画过的路线,对比着找到攻略里极力推荐的冰屋火锅店。

北方的冬天风雪交加,唐尘脚踩着厚厚的积雪,在漫天冰雪中,他看到不远处的冰屋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戴着厚厚的绒帽,穿着藏青色的棉袄,站在冰屋外似是有点踌躇。

唐尘快步走近他,果然是驯鹿园的那名青年。

“唷,又是你?”

顾南亭闻声转头看了看他,脸上似是有些迷茫的神色。

“是我。”唐尘拉下口罩,呼出厚厚的白汽,“不认识了?”

“原来是你啊!”顾南亭睫毛上有冰霜,衬的眼眸愈发漆黑明亮起来:“你也来吃冰屋火锅?”

唐尘点头,问他:“你一个人?”

顾南亭不置可否。

唐尘伸出手,“拼个桌吗?”

火锅这种东西一人吃不够味儿,顾南亭正愁找不到伴,欣然同意。

俩人隔着厚厚的羊皮手套相互碰了碰,走进了冰屋。

他们来得早,里面只有零星几桌人。

火锅店的四周墙体以冰为砖,一块一块筑起,围成约一百平的空间。蔬菜、荤菜、水果饮料之类都用不到冰箱,就这么堆在外面。

室内温度低,火锅好的慢,俩人在等着水开的间隙聊起天来。

“你来自哪啊?”

“嘉霖。”顾南亭给他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蓝莓红酒。

“那么巧?我也嘉霖的。”唐尘喝了一大口,继续问他:“你打算玩几天?时间差不多的话没准咱俩后续都能一起搭个伴儿。”

“我今天是第一晚。”顾南亭小小抿了口杯中的深红液体,“明天下午我就走了,晚上七点的飞机。”

“那么赶?”唐尘有些遗憾:“其实来漠河,三天到四天刚刚好。”

顾南亭朝他无奈笑笑:“工作太忙,假期少。”

“我和你相反,正落得个清闲。”

“自由职业者?”顾南亭好奇。

唐尘摇摇头:“不算吧。”他拿起水盆里泡的一只冻梨咬了口:“生意失败,无业游民。”

水果还没完全化冻,刺激地他牙齿发疼。

这滋味过于始料不及,加上心中也确实有些郁结,唐尘端起杯子想喝口酒暖暖胃,发现早已空了。

顾南亭替他把酒满上:“那你后续有什么打算?重找工作?二次创业?”

“嗯……是有和几个朋友一起合伙干点事儿的打算。”唐尘一饮而尽:“不过重操旧业,还是另辟蹊径,都没想好,所以出来散散心。”

顾南亭点点头:“有时在人口密集的大城市忙碌惯了,来这种地方亲近自然,能想明白不少事,也能越发清晰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火锅里的汤这时候沸腾开来,咕咚咕咚冒起泡。

“吃吧。”顾南亭招呼他。

俩人下了几轮菜,陆陆续续有几波新的游客慕名前来,很快把屋里的冰桌都占满。数只铜锅一齐嘟嘟地烧着,屋里蒸汽环绕,让室内温度升高了些许,虽然仍有些冷。

“冬季来漠河的人最多,不过其实六七月份也是个很好的选择,没准还能看见极光。”

喧闹的人声中,顾南亭的声音有些不真切。

“确实,我夏天的时候来过。”唐尘拣了几片羊肉扔进汤里涮,“那一次没好好玩,心里总有念想。”

“你那次几月份来的,有看到极光吗?”

“六月份。”唐尘说:“没在当地看到,有幸在飞机上见到了。”

“飞机上?”顾南亭抬头,停下了往嘴里送牛肉的动作。

“难以置信吧?”唐尘扬了扬眉毛,“若不是在现场我也不会相信,你记不记得今年6月份有条上了热搜的新闻,说漠河返嘉霖航班穿越千年难遇极光,还有几名专家特地对此研究讨论了一番。”

顾南亭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火锅沸腾的蒸汽氤氲在两人之间。

唐尘捞起羊肉,沾满了麻酱送入嘴里,有些含混不清地说道:“那一趟航班机长很有心,多绕行了两圈,我碰巧坐在中间一排的靠窗位置,极光几乎就落在机翼,一览无余。”

顾南亭把掉在碟子里的牛肉重新夹起来送进嘴里。

天气冷,肉片但凡多放一会儿口感就变的冷硬,但是他的声音却很轻快:“我不是不信,我也在那架飞机上。”

“那么巧?”唐尘奇了,“咱俩那这是几重的缘分啊,你坐在哪?”

“你猜不到。”顾南亭有些俏皮地笑起来:“因为我坐的视角独一无二,是270度无死角的立体影像。”

“你……”唐尘觉得自己呼吸急促起来:“你……你是那次航班的机长?”

“如假包换。”

极光事件后,鹭洲航空的股份都大涨了一波。

不少人给他们飞行部写感谢信,甚至有位包下头等舱的老板告诉他,借着极光向追了多年的恋人成功求婚,感谢他有心为乘客考虑。如日后有机会,定邀请他参加他们的私人宴会。

一位摄影爱好者当天也在CH3608上,他把在绝佳位置拍到的照片发到微博,配上文案:转发鹭航这个极光,保你2020年下半年好运连连,万事胜意。光一晚上就破了10w+转发。

还有一名乘客,自称业内顶级珠宝大师,说他坐飞机时刚好抱着首饰盒,穿越极光的瞬间,他在窗口掀开了盖子,让自己切割打磨的最漂亮的一对钻石与他一起见证了这一景象。

这是他最满意的作品,如今受过极光照耀,拥有着天赐良缘的寓意。若是相爱的人戴上它就会白头偕老,永生永世不分离。

“这说法倒有趣。”唐尘下意识以自己专业角度评价了句。

顾南亭喝了一大口蓝莓红酒,笑言:“那一天是我开飞机八年多来,最幸福的一天。”

“你是为什么想当飞行员?”唐尘问他。

“觉得在天上的时候很自由,人类很渺小,所以向往蓝天,也想征服蓝天。”

“你刚才说你开飞机有……八年多了?”唐尘思索了几秒,“那你是二十岁出头就开始驾驶真机了?”

“对于民航大学毕业的学生来说,这其实不算早的。”

“但是在这个年龄就能当上机长的不多,你一定付出了不少。”

唐尘听说过民航飞行员的辛苦,前期的体检筛选、严格的初教机训练、高强度的日常体能测试,还有后续一系列的考核、晋升,对心理生理都是考验,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我运气好些。”顾南亭淡淡道:“在我们这个位置的,其实没有谁比谁不辛苦的,都有压力……”

唐尘撑着下巴听他跟自己絮絮说着,屋外是呼啸的风雪,他啜着手中度数不高的蓝莓红酒,觉得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吃完了火锅,俩人到附近的民宿住下。

晚上有人放烟火,烟花在夜空绚烂绽放,为深夜雪景映下五颜六色的光影。

有很多人排队买当下正流行的钢丝棉,顾南亭也兴致勃勃买了根。

他穿着店里配的防护装备,特意找了个空旷的地方。

在他挥舞的瞬间,唐尘拿手机拍下来。

相机定格出顾南亭向天空飞甩烟花的轨迹。夜色中,金色的花火如雨点四散,映出顾南亭的面容,将他深邃的瞳孔点亮。

一首词怎么说的来着,辛弃疾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唐尘的目光从手机移向现实里的人。

花火已然散去,空中的烟火也熄灭,整座被冬雪覆盖的城市瞬间沉寂。顾南亭远远站在灯火阑珊的夜色中,对他比了个耶。

tbc

*开头引用的木心诗句

Chapter Text

“有些过于纯净的事物不能一直盯着看,否则会迷失方向。”

第三章 眼似晚星,絮语如风

 

第二天天还没完全亮,俩人便启程出发。

他们打算以最北点的北红村为终点,由于路途遥远,他们拼了辆小客车。

途中经过大片白桦林,他们下车与司机道别。

气温比昨天还低,风大雪大,呼吸间都能感到疼痛。他们脸上但凡没被口罩裹住的像眉毛、睫毛等地方都结了冰霜,就连帽子边缘露出的一些头发都被风雪吹僵,凝成冰丝。

来白桦林的行人不多,零零散散的都是些摄影爱好者,举着专业的设备在林间穿梭拍照。

唐尘也想拍几张,可手机在寒风中刚拿出来就因温差太大自动关机,他只好作罢。

看到顾南亭往白桦林深处走去,唐尘也跟上他。

青年在他前面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帽子两边毛茸茸的护耳也随着他的脚步轻微晃动。

越往里走,雪积地越厚也越干净。棉靴踏上去,发出沉闷的喀嗤喀嗤声,白茫茫的雪地上只有俩人重叠的鞋印。

看到他停下来,唐尘也不再走。

“其实这次来漠河,不光是因为极光的缘故,我很想来这里看看白桦林。”顾南亭环视着四周,继续说:“我有时总觉得自己很早就看过白桦林,虽然我此前并没有来过这里。”

日光倾泻,透过交错的枝干形成圈朦胧的光晕,顾南亭矗立在林中,阳光把他的影子拉长,与周围的树影映照在一起,颇有种萧瑟的意味。

“都说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似曾相识感,但我觉得对于我来说不止是这样。或许真的身临其境过,只是我不记得了。”

“你想说前世?”唐尘开口。

顾南亭眼睛弯了弯:“这么直接?我以为你不会信这些。”

“我有段时间,也经常梦到一些自己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梦见过一幢装修复古的三层小洋楼,还梦到过漫天大雪。”

唐尘看着周围飞扬的白雪说:“比这里的雪还要大,寒风刮在脸上的疼痛感都很真实。”

“嘉霖从不下这么大的雪。”顾南亭看着他。

“是。”唐尘说,“就像嘉霖从未有过白桦林。”

“也许……”顾南亭抚了抚灰白的树皮:“我们都和它们有什么渊源。”

俩人默契地沉默下来。

四周一片冷色,白桦肃穆,仿若尘世间所有喧嚣都被埋葬。

 

中午十二点,他们终于赶到北红村。

中俄界的黑龙江结了冰,放眼远眺,还依稀能看到对面的俄罗斯小镇。

北红村游客繁多,项目也一应俱全,冰雕、滑冰梯、凿洞钓鱼,一派其乐融融景象。

顾南亭明显被热闹的气氛感染,蹲在一位老大爷旁边看他用冰镩凿洞,撒网捕鱼。后来他自己也租了根鱼竿在那玩地自得其乐,唐尘远远都能听见他朗朗的笑声。

唐尘捣鼓着依旧黑屏的手机,心中不免郁闷,只好随手捡了根地上的枯枝,百无聊赖地在雪上乱划。

划着划着,他开始写字,杂乱无章的,一段又一段。

“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

瓦雷里《海滨墓园》。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积雪又厚又硬,他写到一半枯枝还断了半截。

唐尘盯着雪地里密密麻麻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画作”许久,觉得自己真是个灵魂写手。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骨节分明的手突然覆在他眼睛上。

“哎哎哎,别闹。”唐尘知道是顾南亭,去捉他的手腕。

“我没闹。”顾南亭声音严肃起来。“你别一直盯着雪地不动,小心雪盲症。”

“不会那么容易吧?”唐尘全然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转眼就被打脸。

顾南亭劝完他没几分钟,他掏出手机,屏幕倒是终于有了反应。

可当手机显示出系统桌面,他竟发现自己看字看图都有点重影,就连电子时钟上的数字都看不清楚。

很快,他眼睛开始疼起来,控制不住流泪。

唐尘心里有点慌,下意识眨眼睛,结果越眨越疼,而且是那种火辣辣的刺痛感。

“跟你说了吧,你不信。”顾南亭的声音飘过来。

唐尘看不清他,只隐约感觉他好像提着什么东西走过来。

“别去揉,会加重。”顾南亭按住他手臂,拿走他手里的手机。

“几点了?”唐尘眼睛痛地睁不开,手胡乱抓着。

“你现在还有心思管几点了?”

顾南亭举着他的手机往后避了避,声音里有怒意:“都这样了你还想玩手机?”

“不是。”唐尘声音弱下来:“你不是今天下午七点的航班……”

顾南亭一时无言,只好说:“你还有功夫操心这个,我先送你去附近民宿住下。”

 

 

北红村的民宿配置很好地继承了东北的文化特色,床是那种大炕,炕的温度把屋里烧地穿毛衣都嫌热。

顾南亭帮他脱了帽子、棉衣棉裤,扶他去炕上坐好。

好在处理地及时,如今在昏暗的室内坐了会儿,唐尘的眼睛已经能视物,只是依然有些疼痛。

模模糊糊间,他能分辨出炕上铺着厚实的被褥,颜色还是那种很朴实的大红花样式,顾南亭则在屋里忙忙碌碌操持一切。

这景象,这接地气的红让唐尘莫名产生一种……很奇异很喜庆的感觉。

“你洗脸毛巾在哪?”

胡思乱想间,他听见顾南亭问。

“在我包里第二层,保鲜袋装着,蓝色那条。”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顾南亭拿了一袋什么东西过来,往他眼睛里挤了几滴。

冰凉的液体刺激地唐尘眼睛酸涩无比,下意识往后避了避:““你给我滴了什么?”

“别动别动。”顾南亭把浸过冰水的毛巾敷到他眼睛上:“是鲜牛奶。”

“这能治雪盲?”唐尘不敢相信。

“更专业点当然得用专门的眼膏。”顾南亭说,“我问了老板,他说不一定有得找找,我看你难受就先用牛奶应个急。”

“你很有经验。”唐尘忍不住评价。

“我们部里专门培训过,以前我还是飞行学员的时候,也得过雪盲症。你的情况还算比较轻微的,不用担心。”

顾南亭想了想,又嘱咐他:“毛巾热了就告诉我,屋里温度高,不凉了就必须要换。”

药膏老板一直没送来,顾南亭每隔段时间就帮他换毛巾、滴牛奶。

趁着他一次中途离开的间隙,唐尘摸到块小镜子,照了照自己。

好家伙,一照吓一跳,眼睑又红又肿,像只兔子。

顾南亭这趟出去了很久,回来时手里端了张托盘,里面放了几碟饭菜。

“外面光线太亮,对你眼睛不好,我就端进来了,吃完之后你继续冷敷。”

都是些寻常的农家菜,醋溜白菜,粉条炖红烧肉,煎土鸡蛋,还有一条清蒸的很迷你的鱼。

“这什么鱼?”唐尘凑近盘子,挑了鱼肚子上的肉尝了一口,“味道不错,就是小了点,没多少肉。”

“这是我钓的。”顾南亭严肃。

唐尘噎了一口。

“要不你来钓?”顾南亭声音里有嗤笑的意味:“眼睛像兔子一样的唐小土先生?”

“你……”唐尘心下一虚,“你看我笔记了?”

他这次单人的漠河之旅沿用了上次和烁冰去时查的攻略,当时他还煞有介事地拟了句标题:“唐小土和火乐冰的一路向北。”

虽然这行字早已被他胡乱涂了,但是被抹掉的字迹横在整齐划一的笔记中,反而更惹人注意。

“我不是有意看的,替你拿毛巾的时候不小心瞥到。”顾南亭夹了一筷子鱼眼睛给他:“吃哪补哪。”

看他咽下去,顾南亭适度八卦起来:“火乐冰是谁?”

“前女友,几个月前就分了。”

“你女朋友名字挺新奇,又有火又有水的。”

“确实,像她这个人,水火相煎。”唐尘比划了下:“我公司破产的事就是拜她所赐。”

顾南亭眼睛都瞪圆了:“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父亲被人陷害了,为掌握她父亲是被骗的证据,她与自己怀疑的那个人合作,我不巧被卷入其中。”

顾南亭怔住:“因为她牺牲了你,所以你选择和她分手?”

“不全是。”

唐尘叹了叹:“早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们就已离心。她和我性格太相似,都争强好胜,都富有野心。看对方就像在照镜子,初识有恋爱的激情,时间久了,连基本的分享欲都不再有。”

顾南亭默默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但亲情与爱情的抉择本就很难。”

“这点我明白,所以我不怪她。”唐尘说:“于她的立场而言,发生这样的事,保住家业、为父报仇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顾南亭看着他,眼睛里有难以言状的情绪。

良久,他只是问:“你眼睛还痛吗?”

“好多了。”

 

吃完晚饭,顾南亭又给他往眼睛里滴了些牛乳。

“你身上好香。”这次毛巾盖上眼睛前,唐尘突然说。

“我从来不用香水。”顾南亭替他敷好,坐地离他远了点:“应该是牛奶的香味,都说视力减弱的时候,其他感官会敏锐。”

他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唐尘能猜出他的表情。

感官变敏锐没有唐尘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思绪又纷飞到那首诗里。

笑语盈盈暗香去。

倒是也妥帖。

 

窗外风雪在呼啸,屋里却很静,炕烧地很暖、很烫。

唐尘轻轻将毛巾往下移了些,昏暗灯光中,依稀可辨顾南亭坐在他对面的沙发凳上。

唐尘细细端详他,此刻的顾南亭就贴身穿了一件白衬衫,扣子松了几颗,衣服下摆规规矩矩扎在裤子里,束出他纤薄的腰身。

他头轻轻偏着,一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搭在扶手,神情放松慵懒,似是在假寐。明明是放松的状态,姿势依旧笔挺,弯折的角度似是有精确的仪器测量。

“你毛巾盖好。”

唐尘吓了一跳:这人眼睛怎么长的?开天眼了?

顾南亭闭着眼睛继续说:“别看了,雪盲症不能多用眼。”

反正被捉了现形,他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把毛巾完全移下来。

“你不走了?”唐尘看着他说。

“你想我走?”顾南亭依旧闭着眼。

“我是病号。”

“我看你挺精神。”

“顾机长照看得好。”

“毛巾还凉吧?”

唐尘轻轻嗯了一声。

他刚想再说什么,一阵铃声却突兀地响起来,仿佛把两人之间靠语言维系的微妙感生生斩断。

顾南亭看了眼号码,很快接起,快步走到门外走廊。

门虚关着,唐尘竖起耳朵听。

“他还好吧?”

短短四个字,让唐尘心中警铃大作。

“有些事耽搁了一天,如果不误机,我大概明天晚上六点能到嘉霖,跟你接上。”

唐尘拿舌头顶了顶腮帮。

这话听起来是位关系不浅的人。

“不,是我麻烦你了,陈医生。”

“当年若不是庄医生和……”

顾南亭像突然哑了,没再往下说。后续的声音轻到几乎不可辨,似乎整个人黯淡下去。

唐尘把毛巾重新搭回自己脸上,让它完全敷住自己的眼睛。

冰凉的蓝色织物紧贴着他隐隐作痛的眼部。

顾南亭说得对,视觉模糊了,其他任何感官都变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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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非永诀,遗忘才是。”

四 灵魂不灭

2019年4月,嘉霖建设国际机场。

叶梓强焦躁地摸出手机,警惕地四处张望。

自在跃马路失手杀了叶梓夕后,他完全被胡志山给控制住了。也不知道这老头使了什么法子,接受完民警问话,他竟然被安然无恙地放了回来。

可等他一回公司,胡志山就给了他一张机票,还是嘉霖飞美国的国际航班。

“你到了机场后,就联系他。”胡志山又递给他一张写着陌生号码的纸条。

“这是什么人?”

“可以帮你脱罪的人。”

叶梓强把机票一甩:“我凭什么相信你?”

虽然现在他还没有被列为犯罪嫌疑人,但叶梓夕的死与叶家脱不了干系。审他的民警将他送出警局时,告诫过他短期内不允许出境。

眼下他刚接受完问询就出国,岂不是把凶手二字写在脸上?

“凭什么?”胡志山推了推眼镜:“就凭我帮你制造不在场证明,凭我替你毁尸灭迹。”

叶梓强不敢吱声了。

“你心里肯定还有很多疑问吧?关于几年前的绑架,关于你父亲的,关于你们叶家上上下下的,这所有的秘密……”

胡志山堆起笑容,用手指点了点那串号码:“这个人都会告诉你,包括你最在意的隆夕继承权。”

终究是心虚,也受不住蛊惑,叶梓强心下一横,按机票上对应的时间前往机场。

他人刚到,正打算照着号码拨过去,不经意间一抬头,竟瞥见机场的转播电视插播了一条通缉新闻。

而那名嫌犯的脸,分明就是自己!

叶梓强在心里骂了句娘,立刻压低帽檐,拖着行李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他才不会就这这样不明不白地伏法,人是他杀的,但胡志山也有份。就算是下地狱,他也要先拉这老贼为自己陪葬!

没走出几步路,叶梓强就看到前方几名便衣模样的人四处巡视着,其中之一正是前些天审过他的赵寒。

赵寒也看见了他,四目相对间,赵寒指着他喝道:“站住!”

叶梓强哪里肯从,所幸破罐破摔,把行李箱猛地朝他们一推,拔腿就跑。

“头儿,人找到了!”赵寒用对讲机通知季白:“B区五点钟方向。”

叶梓强慌不择路地逃窜,撞倒了好几个行人。

此时此刻,顾南亭正好和一队机组人员经过附近,准备登机前的一系列工作。

忽听前面似有哄闹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一彪形大汉迎面奔来,骂骂咧咧地喊他们滚开。

同行的几名乘务被他发狂般的表情吓得花容失色,本能闪避。

顾南亭瞧这景象,当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瞅准时机,反身一避扣住叶梓强臂膀。

几名赶来的刑警趁势而上,本已快要制服他,谁知叶梓强突然发难,挣脱顾南亭牵制,从怀里掏出一把瑞士军刀,胡乱而疯狂地挥舞起来。

路人的尖叫声响彻机场大厅,场面顿时骚乱不已。

一片慌乱中,顾南亭躲闪不及,叶梓强见状,怒从心头起,整个人向他扑去。赵寒、梁宇根本没时间阻止,眼看着那把银光闪闪的军刀就要刺入顾南亭胸膛。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灵巧的身影倏然窜出,一记凌空飞踢,只听得叶梓强惨叫一声,手里的凶器咣当落下。

赵寒和梁宇等人立刻上前摁住叶梓强。

“你们混蛋!放开我!凭什么就抓我一个!”叶梓强额头青筋暴起,还在不认命地挣扎。

季白利落地反剪住他双臂,冷声道:“叶梓强,你被捕了。”

季白替他上好手铐,瞥见落在一旁的刀具沾有血迹,就连雪白的瓷砖地上都染了星星点点的红。

他忙去扶跌坐在一边的顾南亭:“你还好吧?”

“没事……”顾南亭捂着肩膀,血从他指缝里渗出,把他左半边制服都染红:“刚他挣脱我的时候……被划了下。”

 

 

顾南亭被警车送去医院。

赵寒在前面开车,季白同他坐在后座。

路上,他听到季白拨电话。

“喂,是我。”季白同对面那人说道:“我这儿有人被瑞士军刀所伤,需要缝合。”

“我没事。一个机场潜逃嫌犯,逮捕过程中有英勇民众被误伤。”

季白瞄了眼顾南亭肩章上的四条杠:“对,我就是考虑到这个。而且他是机长,最好给他做次全身检查,飞行员每年审核都很严,谨慎些比较好。”

惊异于他的细腻,顾南亭侧脸瞧了瞧身旁这位年轻警官。

方才见他第一眼,只觉得这人仿若一把出鞘的寒刀,丝毫不敛周身的凛冽与锋利。而现在与对面人通话时,眼角眉梢又俱透出柔软,如同某种突然变温顺的猫科动物。

挂了电话,季白赞了句:“你真是勇啊,没任何搏斗经验就敢往上冲。”

“当时没想那么多。”因扯到伤口,顾南亭下意识嘶了一声:“就担心……担心他伤及无辜旅客。”

季白瞥见他胸口别的航司徽章,“鹭洲航空”四个银色小字是往下凹的,浅浅含着些许干涸的血迹。

“你忍忍,马上就到了。”季白安抚他:“我朋友是仁和最好的大夫,缝合技术很好,一定不会给你留下什么后遗症。”

 

到了医院,顾南亭被安排采血、打破伤风、做胸透。

所幸没什么大碍,瑞士军刀材质特殊,导致伤口深了些,看起来狰狞可怖,实际未伤到重要血管和经脉。

清创,缝合,裹上纱布,不过十几分钟的事。

顾南亭动了动手臂,朝替他处理伤口的医生笑了笑:“好久不见,庄医生技术一如既往精湛。”

“好久不见,顾先生。”庄恕摘下口罩:“现在该喊你顾机长了。”

季白本浏览着顾南亭的检查单,听见这对话惊奇地抬头:“你们俩……认识啊?”

“我与庄医生三年前就认识了。”顾南亭跟季白解释:“他以前是我妈妈的主治医师。”

庄恕关切道:“阿姨身体可还好?”

“恢复地挺好,外人都看不出什么异常。”顾南亭声音里满是感念:“多亏有庄医生。”

“原来如此……”季白若有所思,手臂自然地搭在庄恕肩膀,笑道:“说来我当初也多亏有我们庄大医生。”

庄恕嗔怪般睨一眼季白,没有接话,只是替他整了整翘起来的衬衫衣领。

顾南亭看着眼前的医生和警官,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由着今日这层缘分,顾南亭开始与庄季二人往来频繁。他与季白尤其处得来,俩人经常一起晨练、夜跑。

六月中,顾南亭去仁和做飞行员每年例行的体检。

检完所有项目,他去休息区领随体检赠送的早饭,远远看到季白穿了身平时贯穿的黑T,手中提着只保温桶在走廊徘徊。

大约半分钟后,庄恕走近他,一双露在蓝色口罩外的眼睛满含笑意。

他接过那只足足有四五层高的饭盒,温存地与季白说着什么,陈绍聪和陆晨曦突然从他背后窜出来,勾肩搭背地抗议他俩大白天虐狗:

同样都熬了个通宵,怎么就没人给他俩送早饭啊!

医院的走廊狭长而苍白,阳光透过窗户折射出暖色的光芒,把庄恕那件白大褂都照耀得有些熠熠生辉。

顾南亭在远处默默看着这一场景,没有上前打扰。

直到那双并肩远去的黑白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拐角,他才拿好自己的东西离开。

 

那之后不久,季白受上方指派,远赴缅甸执行打击犯罪集团的跨境任务。

然而这一去,却再也没能回来。

在仁和远远望的那一眼,竟成了顾南亭与季白的最后一面。

也是庄恕和季白的永诀。

得知季白殉职后,庄恕显得比任何人都平静。

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人人都希望他能哭一场,把情绪发泄出来,可是他就这么闷着,像平常一样出诊、手术,直到某天在值班间隙晕倒。

从那之后,庄恕一直被仁和强令停职在家。

因为怕没人看着要出事,大家自然地形成了某种默契:什么事都不提,只要谁有空,就轮流去他家里照顾他。

————

 

这一天,顾南亭从庄恕家里出来的时候已是近晚上七点多,天空飘起蒙蒙细雨。

他用手挡在额前快步小跑,不想只是到小区大门口这段路,雨已有加大之势。

因距离不远,顾南亭又不常开车,每次都是步行来。

这雨来得突然,方才在庄恕家也没顾着注意阵雨预警,他只得躲进大门口附近的防雨棚,打算等雨变小些再冲回家。

豆大的雨点砸在棚顶发出噔噔噔的响声,一个撑着伞的男人刷卡进门,顾南亭没留心他的面貌,只低头看着地上的水洼出神。

俩人即将擦肩而过时,男人却停住了,试探着叫了句:“顾机长?”

这声音有点耳熟。

顾南亭抬头,看到一身米色风衣,撑着把黑色雨伞的唐尘。

那人站在潇潇暮雨中,用一种惊疑的神色望着自己。

“好久不见啊。”顾南亭看着他说。

自漠河一别,俩人本相约有空再聚,但都没有再联系对方。

“你眼睛还好吗?没复发过吧?”

“回来后也一直按照你说的注意着。”唐尘笑道:“感觉现在视力都比以前清明不少。”

顾南亭点点头。

“你住这里?”

“来探望一个朋友。”

看他兴致不高,唐尘问:“怎么了,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没事……”顾南亭勉强朝他笑笑:“就是下雨天……让人有些心烦意乱的。”

看他裤腿都被淋得颜色不均匀,唐尘皱眉:“没带伞?”

“我住的近。”顾南亭戴上棉袄的帽子:“看天气预报是阵雨,一会儿雨小了跑回去就行。”

“胡闹!都湿成这样了。”唐尘走上前替他挡住风雨,手里的伞也朝他倾斜:“去我家换身衣服吧,你如果着急回家,我一会儿开车送你。”

 

 

顾南亭裹着条小毛毯坐在唐尘家的客厅。

室内开了地暖,脚踩上去仿若有直达内心的温度,烘地他那双几乎冻僵的脚很快回暖过来。

唐尘端给他一杯刚煮好的姜茶:“喝点,别冻着。”

“谢谢。”顾南亭接过那杯冒着热气的茶喝了一口,捧在手心里捂着。

“不是来看朋友?”唐尘在另一边的沙发坐下,“忘带伞怎么不借一把?”

“下了电梯才发现下雨了。”顾南亭不好意思笑笑,“他好不容易睡着,不想去打扰他。”

这话中的“亲密”让唐尘心里有点五味杂陈,他看了看手表,有些疑惑:“才八点不到啊,这个点就睡?”

顾南亭轻叹一声:“他身体不太好。”

“怎么了?”唐尘注意着他的神情,慢慢问道:“介意和我说说吗?”

“……”

顾南亭犹豫了几秒,才说:“他的病,主要是出现在心理上,普通的药治不好他。”

“心理上……”唐尘有点明白过来:“抑郁症?”

“是,而且是重度的。”顾南亭声音透着哀慽:“还并发了一些生理疾病。”

“那么严重?”唐尘不解:“他父母呢?不给他一些关心吗?”

“他情况有点复杂……”顾南亭默默说:“父母很早就不在了。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兄弟姐妹。”

“这样……”唐尘有些恻然:“那他……太不容易了。”

“确实不容易。”顾南亭低头看着手里的半杯姜茶:“他是名医生,救死扶伤,却救不了自己。”

也救不了季白。

这大概成为了庄恕心里最大的症结。

唐尘突然想到顾南亭隔着门打的那通电话。

“那天……”唐尘问他:“那天在北红村,你本想早点走,就是为了他的事?”

“嗯。”

“……”

顾南亭把目光移向他,又说:“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在漠河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记得。”

“其实不光是为了我自己……”顾南亭说:“也是为了我妈妈。”

“你妈妈也是飞行员吗?”

“她原本可以是。”

顾南亭摇头苦笑一声:“我妈妈很有天赋,也很努力,人人都觉得她是最有潜力考上民航大学的学生。但是谁都没想到……她其实患有先心病,因为症状轻微,一直到招飞体检那天才查出来。”

“我爸总跟我说,我是最像我妈的,容貌、性格、志向。小时候没人特意引导我,就自然而然对航空类的知识感兴趣。我一直记得,我高三那年,招飞体检过了的时候,我妈刚好在厨房做饭。”

讲到这里,他眼里有了点光彩:“我拿着报告单,第一时间就跑回家告诉我妈。她听到消息高兴地和我抱在一起转圈。我还跟她喊菜要糊了菜要糊了!”

唐尘被他声色并茂的描述弄地一笑。

“我妈对我说,她很开心她的梦想能由我来延续,更开心我能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

顾南亭喝了口茶,继续说:

“可后来她心脏的问题恶化了,我们带她辗转过好几家医院,因情况复杂,没人敢贸然做手术。直到转院仁和遇见庄医生,只有他愿意替我妈妈冒险试一试。”

“那你妈妈现在身体还好吗?”

“恢复地不错。除了不能做剧烈运动、不能坐长途飞机外,几乎与常人无异。”顾南亭看着他说:“所以庄医生,可以算是把我妈从鬼门关中拉回来的那个人。”

“庄医生……”唐尘恍然大悟,“就是你口中的那位朋友?”

“是。”顾南亭叹息。

唐尘瞬间懂了眼前这位善良的年轻人一切忧愁的缘由。

“那……他到底是怎么会生病的?”

听顾南亭描述,唐尘觉得这是一名怀着仁心,坚强又勇敢的医生。他难以想象是什么原因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天意弄人吧。”顾南亭哽了哽:“他爱人是警察,19年那会儿……在一次跨境行动中牺牲了。”

唐尘愣住。

“我与那名警察关系也很好,他比我要大三岁,我习惯叫他三哥。三哥和我很多我地方都很像,我们星座一样,爱好一样,就连血型也一样……”

“我们都是阴性O血,也就是常说的熊猫血。他家里人本来就不是很支持他做这份职业,查出是阴性血后更加反对。但他告诉我,他不会因此退缩,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做一名惩恶锄奸的警察。”

“我理解你的心情……”唐尘说:“因为同为稀有血型,让你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别人都没有的羁绊感,你觉得自己是为数不多可以救他的,但是却无能为力,这让你感到愧疚、无法释怀。”

“是……”顾南亭叹道:“我常常幻想,要是那时候我在他身边就好了,哪怕只是多一分可能性,也许事情就不会像今天这样。”

“世事难料,没有人可以未卜先知,你也别太难过。”唐尘也为这段没能拥有完美结局的故事感到惋惜:“人生从来都是这样,常常你想得到的,其实无法拥有,你紧紧抓在手里的,最终依然失去。”

“但是他已经失去太多了……”顾南亭环顾了下唐尘家与庄恕家相似的布局,紧了紧身上的毯子:“这座小区……当初还是他们一起买的。对于庄医生来说,放眼所及之处都是俩人曾经一起生活过的痕迹……但人却不在了,这是何等残忍的事。”

“但这记忆对他来说,是最宝贵的东西了。”

唐尘坐得离他近了些,说:“你知道吗?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庄医生会永远记得他,证明他曾存在过。所以三哥的灵魂不灭,他会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地活着。”

 

“道理我全明白,但是我……”顾南亭按住自己眼睛:“我……过不去。”

唐尘伸手想揽住他,一只手在半空中停了半天,最后只是往下摸了摸杯沿。

“茶凉了……”顾南亭听见他说:“我去替你倒杯热的。”

厨房传来热水壶哗啦哗啦出水的声响。

顾南亭抬头,看见窗外风雨瓢泼,雨滴打在窗户上,被风刮斜地一滴一滴坠落,就像是天上逝去的流星。

Chapter Text

“灰鲸迁徙万里而不迷路。”

五 世界是个圈

 

“顾机长,有您的信。”

跨进办公室前,艾佳把一封包装精致的信递给他。

“谢谢。”顾南亭顺口问了句:“哪里寄来的?”

“晟煊的谭总。”

谭宗明?

顾南亭当然知道谭宗明。

谭宗明就是极光之夜包下了头等舱的那位大老板。后来,他在一场投资峰会唯独投资了鹭洲民航,公司上下没人不知道谭宗明的名字。

顾南亭走进办公室坐下,用裁纸刀轻轻划开白色的外封。

里面包着一张更小的棉麻信,写着“顾南亭 亲启”。

信封以火漆封口,凸出来的字样是英文花体,顾南亭辨认了一下,似乎是“T&Z”

T应该就是谭宗明的谭了。

至于Z……

赵?

顾南亭想起来,谭宗明跟他提过,自己有个追了两年的恋人赵启平。

赵启平很想看一次极光,谭宗明带他去过无数能看到极光的国家,俄罗斯摩尔曼斯克,美国阿拉斯加,芬兰,冰岛……

但都与极光错过,难免心中有遗憾。

结果无巧不成书,就是赵启平偶然陪谭宗明出了次差,竟是在飞机看见了极光。

头等舱的视角很好,极光几乎近在眼前。想着既然气氛那么好,总该干点别的事,于是谭宗明顺势跪下向赵启平求了婚。

两个人早已互相交了心,求婚不过是追求个浪漫的仪式感。那时候他和赵启平在极光下亲吻,直到与极光分别。

顾南亭也算成人之美。

原以为谭宗明之前说请他参加宴会只是客套话,没想到是诚心实意。

内容很简洁,谭宗明的亲笔签名顾南亭看过无数次,按笔迹来看,正文内容大概是他亲手写的。结尾还祝他也早日寻得自己的美好姻缘,如若已心有所属,欢迎他带伴侣共同赴约。

顾南亭看着手里的信,莫名想到唐尘。

那天夜晚暴雨倾盆,他在唐尘家里住下。

生物钟让他在凌晨四点就醒来。那时候骤雨初歇,窗户上水汽迷蒙。

顾南亭拉好窗帘,轻手轻脚走出卧室。

天色还没完全亮,客厅只亮着一盏阅读灯。

男人就这么坐在一圈昏黄的光影里,披着他之前裹得那条小毯子靠在沙发,显然已经陷入沉睡。

那毯子是浅蓝色的,映着机器猫和时光机的图案,盖在他身上有种“不和谐”的反差萌。

顾南亭忍俊不禁,想替他盖盖好,走近了才注意到他露在毯子外的手,松弛地握着一本书。

顾南亭缓缓地抽出来,瞥了眼封面:

《追忆似水年华》 第七卷 重现的时光。

他悄悄放好书、关了灯,望着唐尘的睡颜,会心一笑。

手机嗡地一震,把顾南亭拉回现实。

他解开锁屏看了眼,是唐尘发来的微信消息。

他在帮一家少儿航空教育机构写宣传方案,问他有没有空,可否替他把把关。

顾南亭打字:你在哪?

唐尘秒回过来一个定位,是嘉霖市中心的一家产业园区。

顾南亭跟着导航开车到目的地,全程花了不过二十分钟。

唐尘的公司在8号楼的A6018-A6022。电梯到达六楼,顾南亭按指示牌寻找着。左转过一个拐角,他远远看到“灰鲸公关”四个白色大字,镶在正前方一间房里的木栅墙上。

玻璃门是自动感应,听到声音,一个中年男人原本在里面噼噼啪啪打字,抬头注意到他,忙迎上来。

男人戴着副黑色的粗框眼镜,面相颇和善喜感。顾南亭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热情地介绍起来:“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看您这制服装扮,做航空类业务的吧?哎唷那您可真来对了,咱公司前几天刚做成一单少儿航教服务,您要是感兴趣我一会儿就拿案例给您看看。”

言辞间还不忘握住他手,还是用两只手同时握的。

过分外露的热情弄地顾南亭有些无措,手都一时有点抽不出来。好不容易在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中找到个空隙,顾南亭忙说:“我找唐尘。”

唐尘闻声从里间出来,看着沙舟依然握着顾南亭不放,声音都提高了些:“诶诶诶你搞什么,这我的人,快放开你的爪子。”

哈?熟人呐?

沙舟看看唐尘,又看看顾南亭。

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和唐尘能算得上无话不谈的好哥们,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个学校。

唐尘谈过几个女朋友,初吻给了谁,小时候有多少糗事,他都知道地一清二楚。

唐小土这绰号还就是当年唐尘最风流那阵他给取的呢。

就连近几年,唐尘不爱多提的和烁冰那点子破事,他也清楚来龙去脉。怎么可能他身边有这样一号人自己会半点动静都没察觉?

 

“行了,你赶你的稿,他交给我。”

唐尘说着走过来掰开沙舟的手,搭着顾南亭肩膀把人引进里间,留沙舟在原地一脸懵逼。

来这里不就是谈公事吗?有什么他不可以听吗?

 

走进唐尘私人的办公间,顾南亭笑道:“很效率啊,才多久就能弄成这样,听你外面那朋友说,单子很多?”

“他夸张了。”唐尘嘴角端着笑:“毕竟有经验,路还长着呢。”

顾南亭又问:“为什么叫灰鲸这个名字?”

“灰鲸善于“长征”,它们是所有已知海洋或陆地哺乳动物中迁徙距离最远的动物,每年迁徙近万里都不会迷失方向。”

顾南亭若有所思点点头,环顾了下四周,眼光被他桌上的一封信吸引:“这是……”

那封皮与他收到的有同样的纹理与火漆。

“这……谭宗明给你的?”他有些惊讶。

“是啊。”唐尘把信复又拿起来:“难道你也收到了?”

顾南亭接过来在手中看了眼,确确实实出自谭宗明手笔。除了内容有些差别,日期地址也一样,都是在五月二十号,青岛情人坝。

“还记得那天在漠河我跟你说的吗,他就是在极光下向爱人求婚的那位。”

“原来是他啊。”唐尘侃了句:“看不出来他也懂情调,真是千年铁树开了花。”

“谭总这个人其实很不错。”顾南亭笑问:“你怎么和他认识的?合作伙伴?”

“嗯,之前和他名下几个子公司签过几张合同方案,相处挺愉快。”

“这世界真小。”顾南亭不由得感叹。

唐尘提议:“既然如此,我们到时一同去?”

“好。”

 

俩人到二层的会议室谈正题。

唐尘摁下室内的咖啡机现冲了两杯卡布奇诺,把其中一杯端给顾南亭,然后递给他一本小册子:“这是他们以前的对外宣传方案。”

顾南亭扫了眼封面:《冲上云霄计划:让梦想的翅膀带你翱翔》

唐尘在他看的间隙,关了前灯,打开投影仪。

“现在大多父母业余时间都倾向于让孩子报考钢琴、舞蹈、围棋等技能向的兴趣班,少儿航空有些冷门,客源不多,所以找到了我们。”

顾南亭点头表示赞同:“现在孩子学业压力大,课外作业都不少,航空领域门槛比较高,确实很难成为家长的选择。”

唐尘按着翻页器放到下一页。

“他们的创始人是航空专业的,都很年轻,但课程体系做的相当成熟,可惜知名度不高,预算也有限,因此我优化了他们的推广方案和对外的宣传策略。”

顾南亭浏览着他写的版本,指示唐尘翻回上一页:“航空市场整体发展可以少提,这些数据会比较复杂枯燥。”

“我觉得你飞机模型那块提的特别好,这部分可以再多写点。”顾南亭说:“既然是面向少儿航空,小孩子大多数都比较喜欢拼玩具,比如像高达,无论女孩男孩都喜欢。”

顾南亭喝了口咖啡,继续说:“我小时候就是看到妈妈书房里放着的那些飞机小模型,很好奇各机型不同的功能、特点是什么,然后自然而然想要了解更多航空知识,慢慢就感兴趣了。”

顾南亭鲜妍的上唇沾了一圈白色的奶泡,说话间唇齿一张一合,神情却分外专注,颇有些滑稽。

唐尘指了指自己嘴巴。

“什么?”顾南亭有点迷茫,“我说太快了?”

唐尘无奈,索性走上前,手臂越过顾南亭,抽了张桌上的餐巾纸,替他擦了擦嘴上的泡沫。

顾南亭这才反应过来,一时有些难堪,忙从他手里接过那张餐巾纸,覆在自己嘴上抹了又抹。

俩人的手短暂地相触,又分开。

会议室四周是通透的玻璃,沙舟只要稍稍一抬眼,就能把他们一来一往的互动尽收眼底。

他敲了下鼠标,半点文案都写不下去了。

妈的……打工人起早贪黑地本就不易,为什么还要被这样伤害?

会议室明明有百叶窗,唐尘你个厚脸皮不拉上的么?

祝燃那小子怎么还不回来,不能他一个人瞎啊。

沙舟一开始还不明白唐尘为什么租这儿,明明租金更便宜,交通也便利的地方多的是!现在有点咂摸出来了,敢情是方便约会来了!

 

tbc

沙舟好像是田雨老师演的,大家可以脑补他的脸,哈哈

Chapter Text

“你是吹进我心里的风。”

六 共看海天一色

5月20号这天,唐尘与顾南亭共同赴约。

谭宗明确实是真·土豪。

他口中的宴会竟是在自己的私人游艇举办。

游艇是双层豪华型,被谭宗明命名为Aurora0818号,配有健身房、放映室、露天泳池等设备。一层的沙龙舱装潢精致大气,天花板以光纤铺顶,制成星空图案,教人仿若置身宇宙银河。

不过正如谭宗明所说,这是一场私人酒会,除了厨师和服务生,只邀请了双方生活中最交心的朋友,还有谭宗明生意上往来频繁的几位合作伙伴。

伴着悠扬婉转的管弦乐曲,谭宗明与赵启平着一身黑白西装从螺旋楼梯并肩而下,光影错落,弦音流转间,好一对般配璧人。

 

几番推杯换盏,宾主尽欢后,唐尘有客户来电,走到没什么人的船艏去接电话了。

赵启平远远望见顾南亭落了单,端着两杯香槟来找他。

赵启平穿的是白西装,顾南亭用眼神瞄了瞄不远处与人谈笑风生的谭宗明,说:“赵医生不与谭总一起?”

“我和那些人可搭不上什么话。”赵启平耸耸肩:“就让老谭陪他们打太极呗。”

他饮下一口酒,淡淡道:“这酒会我不是很想办的,老谭非要搞,要不是我跟他说不想人太多,他能恨不得把他小学同学都请过来。”

顾南亭被他逗得噗一声笑了:“有赵医生这样的佳人,谭总自然要讲究些仪式感。”

“若是一定要办,我也只想请顾机长一个人。”

赵启平又与他碰杯:“极光是我三年前就许下的生日愿望,托顾机长的福让我今年就实现。”

“哪里。”顾南亭忙说:“这是大自然的礼物,我不过是借花献佛。”

“大自然的礼物……我喜欢这个说法。”他笑的眼睛都弯了弯:“极光千年难遇,有人把它比作天堂的火炬,芬兰语中极光还被称为“revontulet”,中文的意思就是雪中的火狐狸尾巴。”

赵启平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如今亲眼看到,我觉得这些词汇都不足以形容极光的神秘和美丽,如果让我来比喻,我没准会把极光称为特殊的时空裂缝。”

“时空裂缝?”顾南亭被他跳跃的思维弄得有些一头雾水。

赵启平仰头把杯中酒饮尽,他无名指上扣着一枚硕大的婚戒。此刻因他这个动作,戒指上镶嵌的那颗钻石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顾机长一定知道极光产生的原理吧?它是源于太阳带电粒子流进入地球磁场而呈现的等离子现象,其出现和磁场、太阳的活动离不开关系。”

“嗯,我知道。”

赵启平转动着细长的杯脚,微醺的醉眼软软盯着他:“那顾机长有没有听说过费城实验?”

被他满脸期盼的神情弄得有些不忍心,顾南亭笑着摇摇头。

“费城实验也叫彩虹计划,据说是在1943年由美国海军在费城一船坞举行的秘密实验。在这个过程中,实验者利用脉冲器制造磁场,最后成功地将一艘驱逐舰及全体船员投入另一空间。”

“听着很邪乎是不是?其实没什么可靠证据,很多人说它就是被杜撰出来的都市传说。”

赵启平大概是说到了兴头上,像个孩子一般跟他比划着:“但是我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查过不少资料,有目击者称当年驱逐舰在他眼前消失时,他看到整艘船都被绿光环绕。”

“绿光……”顾南亭有点跟上他的思路了:“所以你联想到了极光?”

赵启平点点头:“那天在飞机上看到极光,我特别兴奋,不止是得偿所愿的那种兴奋。因为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费城实验……”

“飞机降落前我还特别紧张呢,想着会不会……”他笑着舔舔唇,继续说道:“会不会等我落地的时候,发现自己直接来到一百年后或者一百年前。”

其实说起时空错乱、时间倒流,顾南亭小时候沉迷于各类航空书籍的那几年,不是没看到过类似说法。

诸如一架飞机神秘消失,数年后又在空中复现。离奇的是,这架飞机上所有人都和之前一样年轻,然而他们的家人、朋友都老了几岁。

说得天花乱坠玄乎其神,顾南亭初看时还真有点被“吓到”,担心万一自己将来开飞机,不巧落入时空裂缝该怎么办?

如今长大后也就明白了,这些不过都是科幻小说或电视剧里的桥段。

赵启平依旧兴致盎然地和他讲着,看他说得神采飞扬的样子,顾南亭心想大概也只有赵医生,才依然保有这种天真又猎奇的想法。

 

 

甲板上,唐尘还在打电话。

“也好,你了了一桩心愿,伯父可以瞑目了。”

……

“我知道,我理解。”

……

“是的,我也一样。”

……

“哪里,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一定倾力相助。”

……

“谢谢,你也是,再见。”

……

刚与赵启平聊完来到船艏的顾南亭站在唐尘身后。男人的声音伴着潺潺的浪花声,清晰地落入他的耳畔。

挂了电话,唐尘把手机收起来,没有立即返回,只是凭栏远眺。

眼下晚霞漫天,海风徐徐吹起他靛蓝色的西装衣角,就像卷起海浪。

顾南亭看着他背影许久,才慢慢走过去。

“你一个人在这看什么?”顾南亭望向金光粼粼的海面:“夕阳?”

“不。”唐尘靠过去,牵住他搭在栏杆上的手:“在想你。”

顾南亭挣开,往舱内瞥了眼:“那么多人呢。”

“今天我们不是主角。”唐尘说,“没人会注意我们。”

“嗯,所以你刚刚出去打了很久的电话,也没人在意你。”

“你在生气?”唐尘笑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顾南亭反问他。

“我真的是在和客户打电话,碰巧和他聊完后,烁冰也打给我。”

唐尘按开手机通话记录给他展示:“她的那条总共不过几分钟。”

顾南亭低头看他的屏幕。

一条呼入记录写着陈总,通话时长十几分钟。最近的一条是烁冰的名字,时长三分四十七秒。

“她告诉我,叶守儒终于被绳之以法了。”

唐尘神色有些凝重,但又带着释然:“就是陷害她父亲的那个人。她还跟我道歉,说当年是她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她为辜负我曾经的信任,真诚和我道歉。”

“我跟她说不必道歉,于她的立场而言,她的选择是最正确的。谁都有无奈的时候,这个世界会卷着人走,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顾南亭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唐尘继续说:“接着她问我,但是我也不会原谅她是不是。”

“我说是的。她又说,她知道我们两个人已经回不去,所以今天只是与我彻底做个了结,也给予我透明的知情权,毕竟我也算叶守儒的半个受害者。”

顾南亭开口道:“你不必这么逐字逐句告诉我,这是你和烁冰之间的事。”

“可是我想告诉你,如果可以,我想把我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心绪统统告诉你。”

唐尘严肃起来:“顾南亭,我想问你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我,就像我刚刚对你毫无保留一样。”

“什么?”

“如果那天我没有故意让你看见谭宗明那封信,你会告诉我他私人宴会的事吗?”

顾南亭撑着下巴看他:“你猜呢?”

“顾机长的心就如同这片海,太辽阔、太幽深,我连边际都触不到。”

顾南亭把目光移向浪花泛泛的海面:“其实谭宗明给我的信上写……我可以带别人来。”

“别人?”

“不是别人。”顾南亭正了正身体,看向他:“是你。”

“以什么身份?”

“你希望是什么身份?”

顾南亭今天穿的是一套杏色双排扣西装,此刻夕阳笼罩着他,为他周身披上暖色的光晕,灿若如一副油画。

唐尘被这醉人的画面彻底煽动,倾身吻住他。

顾南亭没有动,任凭他亲。

没有什么太过火亦或是侵入的动作。

只是一个轻柔,绵长的吻,沾着酒气,沾着海风咸湿的味道。

几秒后,唐尘离开他嘴唇。

“以这样的。”唐尘说,“你愿意吗?”

顾南亭微微仰头看他,圆圆的眼眸在夕阳映照下如琥珀一样剔透清亮:“我的答案,我刚刚已经说过了。”

“你说过了吗?”

顾南亭不答,只是反问:“你能看得到风吗?”

“不曾见过。”

顾南亭伸出细长的手指,抚了抚他飘扬的发丝:“但是风一直存在。”

这话让唐尘心中颤动不已,他怔怔望着他许久,缓缓开口道:“你确实像风,吹进我心里的风。”

他笑着去圈住他的手:“那么我现在,抓住风了。”

“我是风……那你是什么?”顾南亭这次没有挣脱。

“我嘛……”唐尘想了想:“我是一只鱼。”

“一只鱼?”

“嗯,一只在海底迷路的鲸鱼。”

唐尘看着海面上的灯塔,说:“看到了么?就像这灯塔之于船舶,是你这阵风为我指明方向,我才不会迷路。”

顾南亭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远方渐变的天幕中,情人坝的白色灯塔安静地矗立在栈道末端,如不言不语的神明,守护着这方天地。

无边暮色下,他们迎着海风,紧紧相拥在一起。

海平线朝望不到尽头的远方延展,Aurora0818号破开白色的浪花,一路向前航行。

浪声缠绵而浩大,就像俩人震荡跃动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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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利一首歌,齐豫的《飞鸟与鱼》,歌词很衬尘南,也是此文的灵感来源之一~~~~

Chapter Text

“天地啊,昼夜啊,我和你”

七 甜蜜的事要专心记住

 

“我今天晚上很晚到家,你不用等我。”

临下班前,部长江韬突然通知召开内部紧急会议,顾南亭给唐尘发完这条消息,就把手机调了静音放进口袋。

近期,鹭洲航空投入大规模建设的新型商务客机Heron 390已研发完成,正在进行一系列的集中测试。

顾南亭为此奔前跑后,忙得脚不沾地。除了日常的执飞任务、每月一次的安全例会,他还要抽出时间跟进相关工程,为后续新型客机的航展活动联系宣传公司,做好一系列前期准备。

等他下了会,已是晚上十一点半。

顾南亭掏出手机一看,唐尘八点钟给他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还附了一张自己在园区食堂解决的晚饭。

——唐尘最近似乎和他一样忙。

自那日在情人坝互诉心意后,为兼顾他的工作,唐尘搬来和他一起住。

虽说如此,日子似乎和此前没什么区别,俩人忙起都来是昼夜颠倒的,有时一起吃个早饭或晚饭都是奢侈。

但转念一想,灰鲸刚刚起步,正是爬坡的关键时期,大大小小的事自然需要他亲力亲为,忙也是不可避免的。

顾南亭看着男人发来的消息,不由无奈笑笑,他们俩啊,真是没一个能“顾家”的。

 

回到家已将近十二点,顾南亭轻手轻脚地开门。

家里静悄悄的,漆黑一片。

他小心翼翼地搁下行李箱,鞋子正脱到一半,忽听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回来啦?”

顾南亭吓得一个激灵,顺手开了灯,见唐尘背着手站在自己面前,一副春风满面的神情。

“真是,吓我一跳。”

他穿好拖鞋走上前:“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刚看到你八点多才吃晚饭呢。”

唐尘迎身上前堵住他,似是有不让他往里走的意思:“我啊,其实九点不到就回来了。”

“动作那么快?”顾南亭不解:“那么晚了,怎么不早点睡?”

“不晚。”唐尘看了眼手表,慢慢说道:“已经过零点了,刚刚好。”

“什么?”顾南亭有些不明所以。

“6月21日,你我的相遇一周年纪念。”

“还记得吗?一年前的今天,是极光降临的那一夜。”唐尘说:“虽然那一天我们没有正式见面,但是那时候开始,我们俩的命运就紧紧绑在了一起。”

顾南亭心中隐隐升起什么预感,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接着就看到唐尘在他面前慢慢跪了下去。

“你……你干什么。”他懵住了。

“求婚。”

唐尘伸出一直藏在背后的手,轻轻端起手里的东西展示给顾南亭看:

——原来那是一只丝绒的戒指盒。

顾南亭觉得自己脑子里嘭嘭嘭地炸开一连串烟花,心跳快地险些要蹦出胸腔。

他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刚刚唐尘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原来是在搞这样的大动作!

在玄关堵着他不让他进屋,也是因为家里的客厅早就大变了一副模样。

由着唐尘这一跪下,他才看到自家客厅满是盛放的花朵,满天星缀在桌前,艳丽的红玫瑰围成一道通向卧室的花路。

墙壁上簇拥着数只大小不一的气球,金灿灿的灯带缠绕在窗帘上。

唐尘按下开关,那星星点点的暖色光芒逐一亮起来,隐隐连成一句话:Marry Me,My Lover.

星光闪烁下,唐尘跪在那一地落英缤纷里,轻轻掀开盖子。

雪白的天鹅绒里,一对钻石戒指的光芒璀璨夺目。

唐尘看着他说:“你愿意吗?”

顾南亭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

他听见唐尘的声音说道:“原本想给你买个更大的,不过可惜我没老谭那么有钱,暂时还买不起他给赵启平送的那种火彩王。普通的又觉得不够衬你,就想到了你之前提过的,受极光照耀过的钻石。”

顾南亭看着那对莹莹发亮的钻戒,眼眶一热,许久才出声道:“你真是,我……我当时就无心跟你说的……”

唐尘一脸认真:“极光可是我俩爱情的见证人,我当然要放在心上。”

“我找到那师傅时,本来还担心他不答应,没想到他听了我们的故事,大概被我的诚意打动了。尤其是知道你就是那名带领机上乘客绕行看极光的机长,当即就决定卖给了我。”

“你不是正在重新创业?”顾南亭喃喃道:“怎么不省着点,心意到了就行。”

“钱没有了,可以再赚。你没有了,我找谁要?上天入地都找不到第二个比你好的。”

顾南亭笑着嗔他:“幼稚!”

“那么亲爱的顾南亭先生。”

唐尘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端起戒指仰望他:“你是否愿意把你的后半生,把你余生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你眼前这位事业不顺、一无所有,空余这颗爱你的,幼稚的心的,唐尘先生?”

“你不是一无所有。”顾南亭去牵他的手:“你还有我。”

唐尘紧紧回握住顾南亭的手腕,随着他的搀扶站起来。

青年的手那样细薄、那样温暖,握上去的瞬间似乎都能感受到这截腕子底下奔涌的血脉,像自己此刻澎湃的心脏一样蓬勃律动。

他细细摩挲着顾南亭细长的手指,然后轻缓地、郑重地在他无名指上套入戒指。

顾南亭举起手在灯光下瞧了瞧。

钻戒的指环是特殊的莫比乌斯环形,托起顶端亮晶晶的圆钻。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除开钻石本身纯净的光芒外,他真的看到几缕特别的绿色光幔在其中明明灭灭,就像极光般变幻莫测。

唐尘望着他手上的戒指,说:“你的手真好看,师傅跟我说,这种钻石切工叫八心八箭,也是丘比特式黄金分割,倒是适合形容你的手。”

顾南亭低头一笑,伸手去取另一枚戒指:“现在我来给你戴上。”

唐尘那枚尺寸要比他大些,顾南亭心细,在钻石内壁看到一圈拼音。

“你还刻字了?”

他拈着指托定睛一看:Mr.Gu Nan Ting

是他的名字。

“你的那枚刻着我的。”

唐尘朝他伸出左手:“这样一来,你的名字就会刻在我的指间,就好像我们永远都能把对方抓在手里。”

顾南亭哈哈哈笑到几乎要合不拢嘴,佯装嫌弃他:“你就会土味情话。”

“嗯,唐小土只会对顾南亭土味情话。”

唐尘说:“这戒指刻了名字,就代表着独一无二,你给我戴上我就再也不会摘下。哪怕你日后后悔,我也不会还给你。”他牵起他的手放在胸口:“因为你的名字永远刻在我的手里,牢牢地栓在这儿,你拿不走的。”

“为什么后悔?我不后悔,只要是和你。”

顾南亭替他套上戒指,看着那特殊的纹理和形状,说:“莫比乌斯环,循环往复、没有尽头,无论我站在哪里,我的终点都是你,我都会遇见你,也只会奔向你。”

“你懂我。”唐尘笑了,倾身吻住他。

这个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火热,他们彼此唇齿交缠,唐尘一只手隔着薄薄的西裤去揉捏他的臀肉,顾南亭勾抱着他,感到男人逐渐硬挺的下身紧紧贴着他的大腿。

正是情到浓时,他喘息着捧住唐尘的脸:“等……等一下。”

顾南亭的头发有点乱了,艳丽的嘴唇还泛着暧昧的水渍,只有一双乌黑的瞳仁亮晶晶的,像黑夜里不灭的晚星。

“怎么了?”唐尘以为他没准备好。

顾南亭掏出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鼓捣一阵,利落地把它往一旁的沙发上轻轻一丢。

“可以了。”

“你刚刚干什么?”

“定闹钟。”顾南亭贴近他,双手勾住他脖子:“明天早上六点半我得起来。”

“……”

唐尘被他这刻入骨髓的职业精神弄地无言,抬手看了看手表。

已经快十二点半了。

“那么晚了……会不会影响你。”

他握住顾南亭纤细的臂膀,声音有些哑:“要不……我们换个时间?”

“都这样了,你舍得停下?”顾南亭往下撇了眼,扬了扬眉毛,“你是不是不了解飞行员日常的训练项目和强度?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噢。”

说着还更紧贴了他几分,不着痕迹地蹭了蹭。

好啊,都到这份上,是个正常人谁还能忍?

唐尘在心中给他狠狠算了笔账,低头用嘴堵住那人还在一张一合的唇,吸住他灵活又柔软的舌尖,在口腔中每一处翻搅吮舐,只把顾南亭弄得呼吸都窒住。

俩人一路亲着,跌跌撞撞地踏过那一地花路,如步香阶,衣衫不整地倒在卧室床上。

唐尘的手灵活地探进顾南亭衬衫缝隙,在他胸前肆意揉捏起来。男人的手宽厚有力,温暖干燥,尽兴地拈磨着那两粒软肉,顾南亭细细碎碎地呜咽,搭在他肩膀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唐尘捉住他的手腕,把他细长的双臂压在床单上,埋头在他身上各处亲吻啃咬。顾南亭肌肉匀亭,皮肤澈净如瓷器的柸体,却不似瓷器那般清冷,摸上去滚烫、富有生命力,经他摩挲吮吸,留下点点鲜明的红痕,就像为瓷器添上旖旎色彩。

唐尘的吻像疾风骤雨,顾南亭只能忘情地予以回吻。他第一次觉得自家的床竟然能这样软,让他如坠云间。

以前开飞机升高到平流层,白色的云海就在眼前翻腾,顾南亭有时会幻想,真想躺上去啊。

如果躺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会不会像棉花糖一样。

他现在觉得自己好像梦想成真,又或者他成了那软软的棉花糖本身,每一寸都被唐尘在嘴里含过、碰过,似乎下一秒就要化开,化成一池春水。

他感到自己的双腿被分开,湿稠的乳膏浸润进来,手指在里面运作的感觉鲜明、突兀。唐尘每往里探一下,顾南亭就承受不住地抖几分,清透的眼睛渐渐浸满水汽。

这对唐尘来说是莫大的引诱,他快速地撑进去两根手指,膏体随着他的鼓捣渐渐融化,把甬道内部濡湿地又滑又热,感受到内部逐渐地松软后,他将自己抽离,然后近乎没留余地的,就掐着身下人的腰,把自己勃发的器物插进去。

“啊……”

顾南亭叫出来,紧紧攀住身上人紧实的后背,眼角瞬间溢出泪水,沁着眼圈一抹红,甚是副活色生香,娇艳欲滴的画面。

最开始的时候,顾南亭疼到眉毛都皱起来。唐尘的器物粗壮而硬挺,紧贴着内壁蛮狠地楔进他体内,像是一场最隐秘的侵略,捅入到前所未有的地方,也捅入到他灵魂的深处。

可是渐渐的,痛楚被淹没,就像是要把他的身体全然拓开似的,唐尘的器物刁钻又精准地在一处摩着,不疾不徐,时轻时重,触发了顾南亭自己都不曾知晓的敏感点,牵起连绵的快感,在他四肢百骸流窜。

这感受奇妙非凡,顾南亭觉得自己仿佛跌入海里,浪花席卷他,他随着潮涨潮汐起起落落;又仿佛是空中跳伞时的失重,脚踩不住实地,灵魂都飘到天上去。

最后一刻来临时,顾南亭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出来,或是喊出了什么字眼,脑海里只有被填满的快感与渴念。

在意识断层的边缘,他仿佛看到群星在他眼前略过,那么高那么的远的天上,空气都变得稀薄,可他第一次觉得缺氧也能有这样绝妙的欢愉。

俩人赤诚想贴,十指相扣,唯独无名指上还戴着那对戒指,翻云覆雨了一夜。

Chapter Text

“当极光消失的那一夜。”

八 风乍起

 

六点半的闹钟准时响起。

顾南亭听到铃声,近乎是条件反射般就坐了起来。他揉了揉头发,迷迷糊糊四周看了看,划掉床头柜的手机闹铃。

以往他总是比闹钟醒的还早,昨天到底瞎折腾了一回,难免有些疲惫。

正欲起身,唐尘翻了个身把他抱住。顾南亭一下子被他带着倒回床上。

“再睡一会儿。”男人黏糊在他脖颈。

“别闹。”顾南亭摸摸他脸,“我今天执飞。”

“人刚醒就起床对身体不好,最好要再躺三分钟。”唐尘声音染着困意:“就两分钟……让我抱抱你。”

这人!都给你弄了一晚上还不满意啊。

顾南亭没办法,只得由他在自己身上赖了会儿。

六点三十二分,顾南亭起床洗漱,唐尘倒也跟着他一起。卫生间配的是双台盆和双人镜,俩人站着一起刷牙洗脸,左手的钻戒随着他们的动作发出闪闪的光芒。

将自己收拾干净,顾南亭像往常一样换好制服,核对自己的行李。对着镜子打领带的间隙,他听到厨房传来煎鸡蛋的声音。

油锅“噼里啪啦”响了一阵,他在衣帽间都能闻到诱人的香气。

“你做早饭啊?”顾南亭走过去,看到唐尘把鲜红的番茄倒进锅里,“什么好吃的?番茄炒蛋?”

唐尘边炒菜边说:“西红柿打卤面。”

橄榄油将番茄清甜的汁水爆出,顾南亭舔了舔唇笑道:“原本还打算去公司食堂随便对付一顿,现在饿得不行了。”

“几分钟就好。”唐尘另一边锅子还同时煮着面,忙得头也来不及回:“你都弄好了?快出去,这油烟大,别熏着你衣服。”

 

顾南亭本意帮他看着火,闻言只得去餐桌前坐下。

几分钟后,两碗热气腾腾、酱香四溢的面被端上来。顾南亭夹起面送进嘴里,鸡蛋滑嫩,番茄清爽,每一口都裹着浓厚的酱料。

他点头赞了句:“嗯——美味,比我们食堂好吃多了。”

“喜欢啊?”唐尘笑,“以后天天给你做。”

“那我排凌晨的班呢?你也给我做?”顾南亭抬头看他,“有时事情多,我都不一定能赶回来。”

“时间我不在乎,只要等到的是你。”

顾南亭笑:“大早上就惯会哄人。”

 

八点不到,唐尘把顾南亭送到鹭航总部大门。

今天顾南亭飞一次往返,但每段都是长途。如航班不延误,处理完一切后续工作最早也得晚上八点多下班。

“落地了给我发个消息,我来接你。”

“好,你路上小心,开慢点。”顾南亭和他挥手告别。唐尘目送着他离去,驱车前往灰鲸。

 

顾南亭在准备室坐下不久,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到了。例行的阅读航行通告、查阅当日气象、核对飞行计划,一切都紧张有序,规律平常。

宋宋眼睛尖,注意到顾南亭无名指上多了只婚戒,惊得下巴都快掉了:“顾机长!你……你这是,好事将近了?”

同行的其他几名乘务听到这话,立刻好奇地往顾南亭身边凑。

“WOW,这款式好特别,得很贵吧?”

“顾机长您手真好看,比钻石还美。”

“顾机长您平时怎么护理手的啊,护手霜什么牌子?推荐下嘛。”

“呜呜呜顾机长结婚了,鹭航好多姑娘的心都要碎了吧——”

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满脸写着虽然我很心痛但是我嗑到了的表情:得什么人啊,竟能拿下咱鹭航高岭之花般的顾机长?

“好啦好啦。”顾南亭摆摆手投降:“过了啊,我也是人。”

“顾机长摆酒席不?”宋宋嚷起来:“可都要请我们大家伙去啊,我们集体给您包个大红包。”

“要啥红包啊,真是。酒席早着呢,我和他工作都忙,目前肯定办不了。”顾南亭微微弯了弯嘴角:“不过喜糖不会少了大家的。”

“我一直以为顾机长单身,没想到比我们动作都快。”艾佳优雅笑了笑:“不知道哪家姑娘眼光那么好,真幸运。”

顾南亭差点没绷住,唐尘听到这话得气死。

 

一天的工作就在这一派轻松的气氛中开始了。第一段飞行很顺利,下午返航的时候,也就是从漠河古莲机场开往嘉霖的航班因天气原因延误,只得停在跑道排队待飞。

顾南亭和副驾驶宋宋坐在驾驶舱等塔台指令,他抬头望着窗外阴霾压抑的天空,心中思绪万千。

“顾机长也等不及了?”宋宋调侃他。

顾南亭笑着摇摇头,“这条线我开得多,早习惯延误了。”

其实他只是想到,去年今日他驾驶着CH3608从漠河返回嘉霖,在夜色中邂逅极光,也与唐尘不期而遇。

虽说他们确实没见面,但正如唐尘所说,自那天开始,他们之间的命运就已经被一根无形的线维系在了一起。

极光。

他想。

极光……

顾南亭摸了摸自己手上的钻戒。

相爱的人戴上它,就能永远在一起。

 

几分钟后,地面指挥员扬了扬手势。顾南亭立刻进入工作状态,打开通讯麦的开关:“CH3608,请求推出机位,启动引擎。”

“CH3608允许推出,使用8L跑道离场。”

 

飞机在夜色中平稳起飞、爬升。行驶了一段路,一旁的宋宋脸色有些不对劲,他身体扭了扭,解了安全带,跟顾南亭请示能否去趟厕所。

考虑到已进入巡航阶段,顾南亭点点头。

宋宋离去后,顾南亭神情专注地观测着窗外环境,监测着各项仪表。

此时,飞机正穿越云团,挡风玻璃被层层叠叠的云雾短暂蒙住了一瞬,他感到轻微的晃动感。

此段航线颠簸是寻常,顾南亭按下旅客信息牌开关,调整速率表按钮,等待飞机驶离颠簸区域。

然而,颠簸却渐渐加剧,飞机几乎左右大幅度地摇荡,震地顾南亭不得不按下通讯按钮:“CH3608遭遇严重气流,申请上高度。”

可事情的发展出乎了他的意料,无线电在接通后乍然中断。

顷刻之间,控制板面的水平仪、空速表、航向仪等表盘逐一失控,就像是受了奇怪的磁场牵引,各个指针诡异地飞速乱转。

照这样下去,根本无法在夜色中判断飞机当前高度、航向、风向等数据。顾南亭当机立断挂出紧急代码,继续尝试呼叫管制:“CH3608多重失效,请求雷达引航迫降!”

然而频率中只传来电波滋啦滋啦如被干扰的噪音。

“滴滴滴滴——”

飞机发出地面迫近的“PULL UP”警告,尖锐又刺耳的轰鸣响彻整间驾驶舱。顾南亭心跳都停了半拍,本能地拉杆升高飞机。

就在这分秒之间,颠簸停了,混乱的仪表盘慢慢恢复正常,飞机自动驾驶也重新接通。

恢复信号的频率里传来管制冷静的声音:“CH3608,保持当前高度。”

顾南亭惊魂未定,额头上尽是冷汗。

他对管制的态度颇为不解,正欲开口汇报情况,却听得“唰”一声,有人打开了驾驶舱门,坐回副驾驶的位置。

顾南亭难免有怒意升起,离开了那么久不说,刚经历那么严重险情,竟就这么一声不吭回来了?

然而等他转头看清来人,所有的字词立刻被噎了回去。

“怎么是你?”顾南亭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宋宋人呢?”

难道方才飞机颠簸,宋宋出了什么事?

“宋宋?”程霄皱了皱眉,露出迷茫的神色,“他不是被您停飞了?”

“啊?”

“就昨天啊,宋宋机师考核没有过,您罚他一周内不许飞。”程霄瘪了瘪嘴,似是还在怪他绝情:“我们当时还替他求情呢,您还说谁同情他就陪他一起停飞,您不会忘了吧?”

“什么……”

还没从刚才惊心动魄的几分钟里缓过神的顾南亭,被这没头没尾的对话弄得宕机了几秒。

程霄在说些什么?

宋宋被停飞?

他今天明明有排班,而且是与自己飞同一段航线!

这时候,顾南亭无意瞥到了自己左手边的电子时钟。

这一眼,让他惊地险些跳起来。

“2019年,6月21日,18:21分。”

2019年……

怎么会是2019年?

现在不是2021年6月21号么?

他转头看了眼一旁的程霄,她正神色如常地核对着手中的飞行计划。顾南亭想到她方才那句带着些许埋怨的:“宋宋不是被您停飞了?”

宋宋……

停飞……

他记起来了。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早期宋宋因飞行经验不足,心态上很容易紧张,在一次定期的模拟机考核中操作失误,被罚停飞七天。这事被几年后的宋宋说起,依然会笑言正是当年他顾机长的“狠心”,才逼着他成长为现在的模样。

虽然细节部分顾南亭已经不太记得,但绝不会弄错的是,这件事发生在宋宋刚从飞行学员升第二副驾驶的第一年,也就是2019年。

这个时间节点,是和时钟显示的年份吻合的!

“顾机长,你有没有听说过费城实验?”

脑海中浮现出赵启平的声音。

“如果让我来比喻,我没准会把极光称为特殊的时空裂缝。”

“时空裂缝……”顾南亭喃喃重复着,“难道我……穿越了?”

现下他才慢慢回味过来,所有的事情都不太寻常。

按原本飞行计划上所记录的,今天所飞航线根本不存在严重的颠簸区,他又怎会经历如此险情?

而且在那一时刻,所有仪表盘都在同一时刻出现了诡异的故障,就连机载气象雷达都探测不到任何回波数据。

坐在自己身边的是今天根本没有执飞排班的程霄,管制与自己通话时对应答机曾发出的7700代码也未作半句过问。

“极光是源于太阳带电粒子流进入地球磁场而呈现的等离子现象,其出现和地磁和太阳的活动离不开关系,因此若想看到极光,离不开磁场、天气等多种外部条件因素。”

“费城实验也叫彩虹计划,据说是在1943年由美国海军在费城一船坞举行的秘密实验。在这个过程中,实验者利用脉冲器制造磁场,最后成功地将一艘驱逐舰及全体船员投入另一空间。”

赵启平摇着杯中的红酒,看着他说:“这一神秘实验证明了,强大的电磁场足以扭曲时间、空间。”

磁场……

极光……

2020年6月21日,是他第一次看到极光。

顾南亭低头瞥了眼自己左手,此刻那枚传说被极光照耀过的钻戒,正完好无损地扣在自己的无名指上,隐隐闪着炫目的光辉。

 

晚上八点十八分,飞机安全着陆。

顾南亭停好飞机,写完飞行日志,落笔在日期那一栏,笔尖颤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写了个2019年。

顾南亭走下舷梯,环视着对他而言本该是熟悉无比,却因时间的前置显得些许“陌生”的机场,恍恍惚惚地往前走。

方才由于还有飞行任务,他没办法让自己太久地沉浸在自我情绪里,眼下落了地他才慢慢感到切切实实的无措、迷茫。

他第一反应想联系唐尘,口袋掏了半天,掏出一部iPhone X。愣了几秒他才想起,2019年他确实在使用这部型号的手机。

紧接着他立刻意识到:既然是2019年,那他与唐尘根本还不认识。

顾南亭不死心,抱着侥幸的心理翻了翻通讯录,果然没有任何与唐尘相关的痕迹。

微信聊天、工作记录也都停留在2019年6月21日。

真的穿越了……

他竟然真的穿越了。

顾南亭愣怔地看着扣在自己左手无名指的戒指。

是因为这枚钻石吗?

传闻被极光照耀过的钻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引发了时空的扭曲,让他穿越回了两年前?

这该如何是好?他还能回去吗?

蝴蝶效应,时空扰动之类的词语他不是没听说过,作为一个拥有着未来记忆的人,他要如何安然度过这全新的19-21年?

19年……

等等,2019年……

一个人的面容跃入他的脑海。

季白。

他想到两年前那条报道。

2019年6月22日,嘉霖市公安刑警队队长季白,在打击中缅犯罪集团的跨境行动中,与两名持枪罪犯殊死搏斗,造成腹部、肺部中枪。后送至缅甸中心医院,最终因失血过多致多器官衰竭,经抢救无效因公殉职,年仅31岁。

顾南亭摁亮手机屏幕:2019年6月21日,晚上八点三十六分。

有一个荒诞的想法,在他脑海里徒然升起。

或许,他赶得上,他来得及。

Chapter Text

“输血是生命的延续,也是另一种联结。”

九 孤注一掷

 

2019年,缅甸医院。

季白被从直升机的担架上抬下来。

“伤者情况怎么样?”赶来的医生拿呼吸气囊扣在季白脸上,为他输送氧气。

“后脑有钝伤,肺部、腹部中枪……”跟机的护士挤压着气囊:“已注射过多巴胺,做了十五分钟的心肺复苏,脉搏维持30。”

“再推注2mg肾上腺素,立刻通知CT室提前备好呼吸机。”

转运床载着浑身染血的季白,朝手术室一路疾驰。

一众警察焦灼地在外面等,许诩怀里揣着季白摔地粉碎的手机,颓然地蹲坐在走廊角落。

季白昏迷前,虚弱地跟她吐了一个姓“叶。”

叶,叶氏。

按最近他们掌握的信息,胡志山背后还有位幕后黑手操纵着一切。那人如同躲在重重迷雾之后,警方只能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却摸不到他真实的踪迹。

今年4月,叶梓强在机场被捕时曾用手机呼出过一个未接通的号码。那个号码季白当夜审叶梓强时就查过,是无实名制的新号码。

如此说来……此人难道真的是叶氏的一员?叶家并不是单纯的受害者?还有什么信息是在排查中被他们遗漏、忽略掉的?

拨出那个号码的叶梓强,是知道实情蓄意隐瞒,还是和胡志山一样,都只是一颗随时都能被丢弃的棋子?

许诩抓了抓头发,她现在思绪很乱,根本没办法冷静思考。一闭上眼,就是林中噼里啪啦交火的声响,还有流弹击中季白的画面。

许诩不自禁抖了抖,她用手抹了把脸。

冷静,冷静……

她对自己说。

一直紧握在手里的手机在这时候无声地一亮,在略阴暗促狭的走廊就像是探照灯的光束,突兀而刺眼。

许诩回过神,本能地翻过手机看向屏幕。

在近乎四分五裂的碎片里,她隐隐约约看到一条日历提醒:两周年纪念

这五个字震地许诩脑袋里仿佛轰地一下,她瘪了瘪嘴忍着没哭,逃避般把屏幕按灭,揣进自己裤兜里。

 

“啪嗒”一声。

季白手机上挂的吊坠断了。

许诩一惊,忙蹲下身把那吊坠捡起来。

——这是最近网上很流行的羊毛毡,庄恕买了一套,亲手戳了只小狮子送给季白。

虽然做工有些粗糙,但那狮子眉眼之间真有点季白的神韵。季白一直戴着,就连出任务也不离身。

然而现在小狮子白绒绒的脸上尽是斑斑驳驳的血迹。那干涸的、深褐色的血块黏糊住狮子金灿灿的毛,如同昭示着一场噩梦。

看着手心里目全非的小狮子,她想到刚才那条系统提示“两周年纪念”,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出来。

她当然知道季白设置的这条提醒意味着什么。

也当然记得,季白在被抬上直升机前,生命体征就已非常微弱。

如果……

她看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

如果季白真的在这时候交待在异国他乡,庄医生该怎么办?

好不容易有些眉目的案件又怎么办?

难道又会成为第二桩“一二二九”悬案吗?

 

“许诩!!”

一个男人焦急的惊叫声把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来。众人还面面相觑着,许诩看清不远处朝他们跑来的人,立刻奔过去。

她见过顾南亭,以前季白逼她晨练时,俩人打过一次照面。

“顾机长……”许诩打量着略显狼狈的顾南亭,不可置信地开口:“真的是你?你怎么会……”

“别管那么多了!”顾南亭看她一裤子泥泞,衣服上还沾着大片血迹,焦急地打断她:“三哥呢?他怎么样?”

“师傅还在抢救。”

许诩素来波澜不惊的面容挂满泪痕:“但是……”

“没有但是!”顾南亭喘着气,“还好来得及,只要有我在,不会有什么但是!”

“你快带我去通知医生……”他撩起自己制服衣袖,“我和季白是同血型,RH阴性O……他需要多少血就抽我多少!”

 

顾南亭立刻被安排去抽血化验。

殷红的血顺着管子一点一点流出他的身体,充盈进透明的血袋。

顾南亭看着逐渐鼓胀的血袋在秤上摇摇晃晃,满脑子都是驾驶舱里轰鸣的警报声和那些胡乱摇摆的仪盘指针。

自昨晚意识到自己真的穿越回2019年后,他第一时间就向部里请假,也没管江韬有没有给他批,当即签了最快的航班飞来缅甸。

这方法看起来有些“舍近求远”,可穿越这件事本身就过于离奇,和谁提起怕都会拿他当个疯子。而且情况紧急,他无从得知此次赴缅行动的具体情况,稍不谨慎也许就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因此,亲自来缅甸为季白跨国输血,是顾南亭唯一能想到的,风险相对最小,也能从根本上为季白挽回生命的办法。

一路上,他用生涩的缅语与当地人交流,确定了医院的地址和具体楼层。

他一秒都不曾睡过,担心自己会像那些科幻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一觉睡醒便重新回到现实世界,回到2021年的飞机上。

 

顾南亭拿出手机摁亮屏幕,再次确认了下时间:2019年6月22日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将头靠在椅背上慢慢闭上眼睛。

19年……

按照原先的时间线轨迹,2019年的他如往常一样还在执飞。

2019年的庄恕,此时此刻刚下了一台大手术。

而就是在当天傍晚时分,他们一前一后相继收到了某个噩耗。

顾南亭在心里默默祈祷。

但是这一次……不会了吧?

再也不会了。

虽然他知道,眼下这个疯狂又任性的举动实属于逆天改命,本就是不可为而为之的。就如同推开一列崭新的多米诺骨牌,没人可以预料它的尽头和轨迹,以及随之带来的一切连锁后果。

可扪心自问,在明知季白会死而他有机会挽救的情况下,如何能让他保有理性又客观的态度坐视不理?

季白的离去,大概能算是他心中的某个结。

是季白曾从歹徒的尖刀下救过他的命,也是庄医生把他妈妈从鬼门关中拉回来。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也不忍心让他们的故事就这样结束。

更何况……季白是警察,嘉霖公安需要他。

庄恕也需要他。

季白活下来,这世上会多一名惩恶除奸的警察,也能多一对相伴余生的恋人。

是皆大欢喜、两全其美的结局。

有什么不好吗?

 

“滴滴滴”

血量秤的警报音响了起来。

护士走过来替他拔针、止血。

600cc是季白需要的最少血量,护士抱着尚存温热的血袋进行后续处理,再送入手术室。

 

顾南亭按着手上的棉花,一个人坐在休息室的长椅上,时不时打开手机看一眼时间。

许诩站在远处观察了他许久才慢慢走过去。

她站到顾南亭跟前,伸手递给他一袋牛奶。

“谢谢。”顾南亭不方便接,许诩替他放在靠右的椅子上。

“顾机长……”瘦瘦小小的年轻姑娘在顾南亭旁边坐下来,声音里隐隐带了些探究的意味:“您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家医院的?”

出于一名侧写师的职业本能,许诩回味起顾南亭方才那句“还好来得及”,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

这五个字脱口而出,说明是出自其潜意识,无法伪装。

可深究起这五个字背后代表的含义,让她无法不去多想。

虽说……这宛如未卜先知的举动确实为季白提供了一线生机。但季白受伤的事情,就连在局里配合他们工作的赵寒都刚刚知道,顾南亭又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而且还能在季白抢救的当口,在跨国的前提下,精准地赶到缅甸的这家医院的抢救室?

 

顾南亭沉默了几秒,默默说:“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招引吧……”

“招引?”

“或者说……心电感应?”

顾南亭想了想措辞:“我们爱好相近,血型也相同,把对方宛如当自己的亲兄弟,他有危险……我自然能感受到。”

许诩不说话,只是观察着面前这名年轻、清俊的机长。

顾南亭松开手上的棉球,他肘窝处的针孔隐见一片淤紫:“许诩,你大概不知道,我和季白曾有过约定……无论在哪里,只要对方有需要,随叫随到。”

针孔不再渗血,顾南亭有些吃力地起身,将止血棉球丢入废纸篓里。

由他这个动作,许诩注意到他无名指上扣着枚戒指。

“顾机长……您结婚了啊?”许诩有些不可思议。

前不久,叶梓强在嘉霖国际建设机场袭警闹事,她负责记笔录。

有名乘务员跟她提过,顾南亭是鹭航最年轻的机长,倒追他的姑娘不少,说是鹭航万千少女的梦中情男都不夸张。

因此她当时自然而然地把顾南亭划在单身青年那一列。

这还没出几个月呢,怎么连婚戒都有了?

机长这一职业的作息时间,若不是同行,还真不是伴侣在短时间能接受的,闪婚也不至于那么快吧?

 

顾南亭看着那钻石的光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原是想摘下来的,不然实在不好解释。但转念一想,他怀疑戒指就是引发穿越的关键,又不敢妄做任何举动。

现下即使掩饰也显得更可疑了,顾南亭只好岔开话题:“三哥怎么样了?”

“还在做手术……他伤得太重。”许诩说,“还好有顾机长,不然我真怕师傅挺不过去。”

许诩看得出顾南亭明显有难言之隐,出于尊重,也出于信任,她不再多问。

毕竟……目前确保季白的安康最重要。

 

大约两个小时后,梁宇大步奔来休息室找他们。

“怎么样?”许诩赶紧站起来。

顾南亭抬头看着他,心跳如鼓。

“有惊无险,手术成功了。”梁宇面有喜色:“主刀医生说多亏有后续的血液补给,只要渡过今明两晚,季队基本就能脱离生命危险。”

“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梁宇感激地看向顾南亭:“顾机长,真的谢谢你……”

“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说师傅不会有事的。”许诩握着手中庄恕做的那只狮子吊坠,几乎含泪笑出来。

“这不没事了?瞧你哭成这样。”梁宇低头去掏纸巾。

借拿餐巾纸的动作做掩护,许诩走上前轻声问道:“叶氏那边有没有查出什么进展?”

梁宇低声回答:“寒哥还没给我回消息。”

看来……师傅一定是查出其中关键了。

许诩在心里默默想。

“先吃饭吧。”梁宇抬手看了看表:“那么晚了,盒饭已经到很久了,都快凉了,你们都饿了吧?”

他示意坐在椅子上的顾南亭:“顾机长,你快来吃点,刚输完那么多血,好好补补。”

一桩心事已了,顾南亭心中如释重负。他捂着手臂缓缓起身,然而还未站稳,瞬间头晕目眩。

世界都仿佛在颠倒。

眼前的人影渐渐模糊起来,走廊的灯光也变成虚幻的光点,他似乎看到许诩、梁宇神色惊惶地奔向他坐的位置,可他来不及做什么反应,顷刻间就被拉入一片黑暗。

Chapter Text

“当时空的平衡被打破,就如同一架失去平衡的飞机。”

十 蝴蝶效应

 

浓黑的夜色中,飞机冲破云层,平稳地向前行驶着。

“CH3608,这里是区管,请汇报当前高度与航向。”

宋宋打开驾驶舱门,坐回副驾驶的位置。

“CH3608,请汇报你的高度与航向。”

宋宋转头,疑惑地看向毫无反应的顾南亭。

“CH3608,这里是区管控制中心,我现在正在与你核实当前高度与航向,收到请回应。”

宋宋伸手碰了碰顾南亭肩膀:“顾机长!?”

“顾机长?!”

“顾机长!!”

梁宇的、许诩的、宋宋的,无数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顾南亭惊喘一声,瞬间醒过神,冷汗涟涟的模样把宋宋吓了一跳。

“CH3608,请汇报当前高度与航向。”

许是升入潜意识的职业本能,一听这话,他立刻监测各表盘数据,对通讯耳麦答复:

“CH3608当前航向230,高度9600……”

宋宋甚少见顾南亭这般失魂落魄,忙问道:“您怎么了?”

“宋宋?”顾南亭头痛欲裂,有些没反应过来。

“您脸色好白啊……是不是不舒服?”宋宋一脸关切:“需要换我接管吗?”

“没事……我没事。”顾南亭揉着太阳穴:“现在……现在是什么时间?”

“啊?”宋宋露出迷茫的神色。这没头没尾的一句,着实把他问懵了。

“现在是什么时间?”顾南亭神色严峻起来:“是不是2021年6月21日?”

宋宋怔了几秒,噗一声笑出来:“当然啊,您怎么了?”他想了想,又说:“食堂今天不是还额外发了咸鸭蛋?我们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您还提醒我们今天是夏至,每个人都要吃一个呢。”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他今天是在食堂吃的早饭吗……

顾南亭没什么心思往这方面细想,只是疑虑着:他这是回来了么?

就这样……回来了?

顾南亭垂眸看了看自己手臂,肘窝处的那块肌肤光滑如初,没有半点淤青。那枚戒指也依旧完好无损地扣在他左手无名指上。

这戒指未免也太玄乎了吧?穿越和回归,每一样都来得猝不及防,教顾南亭不禁怀疑,方才的一切……会不会只是自己的臆想?

 

晚上八点十八分,鹭航CH3608顺利降落嘉霖国际建设机场。

在地面飞速俯冲的时候,跑道两边的降落引导灯在眼前疾速倒退。

那逆流的光点让顾南亭有种不真实的错觉,就好像自己在驾驶一辆时光穿梭机。

按地面指挥员的引导停好飞机,顾南亭深呼吸了口气,郑重地在记录日期那里填入“2021年6月21日”。

打开舱门走下舷梯,顾南亭掏出自己熟悉的手机,几乎是一秒钟都没犹豫,就点开通讯录,划到“S”。

字母“S”,三哥。

这个备注,他从未删去。哪怕他心里清楚,它所代表的号码永远不会打来,也再不会被接起。

但是现在……

会有点不一样吗?

顾南亭指尖颤了颤,摁下拨号键。

电话嘟嘟嘟地响了几声,随着对面一句“喂”,手机因接通而震了下,将顾南亭的心跳都振漏了一拍。

“喂,南亭?怎么啦?”

熟悉的语气与问候,将顾南亭预先想好的所有措辞都堵在喉咙口。

对面的季白似是有点疑惑:“是南亭吗?”

“……”

见对面不出声,季白本能地警惕起来,轻声道:“是不方便说话吗?”

“三哥……”顾南亭终于哽咽着开口。

“怎么了?”似是听出他声音不对,季白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不……没任何事。”

顾南亭不自觉眼眶湿润,说:“没有任何事,我只是……太高兴了。”

……

挂断电话,看着屏幕上全新的通话记录,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顾南亭忍不住要雀跃了。

一切都是真的,他竟然真的穿越到了过去。

穿越到了2019年的6月21日,救下了季白。

这经历过于荒诞离奇,如果不是确确实实听到季白鲜活的声音,他断然不会相信。七上八下的一颗心在此刻终于落了地,全然放松下来,顾南亭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短期内经历数次大起大落,又精神高度紧绷开了一天飞机,他现在浑身发软,只想好好地躺进床铺里彻彻底底睡一觉。

 

“落地了给我打个电话。”他想到唐尘说的。

顾南亭赶紧又划回联系人列表。

通讯录列表有了些许变动,然而他从头到尾翻了遍,一直翻到底,都没有找到唐尘的号码。甚至通话记录里也没有半点痕迹。

他点开微信,竟连微信对话框都消失了。

顾南亭满腹狐疑:他已经回归到2021年,早就和唐尘相遇,怎么还是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顾南亭以为手机出了什么bug,索性循着记忆,按下唐尘的电话号码。

对面响了几声才被接起。

“喂?”

“抱歉,误机了,我刚落地。”

顾南亭边说边往出口走着:“一会儿还要回办公室弄个表,你大概一刻钟后可以开出来。”

对面的男人迟疑了几秒,说:“……你打错了吧?”

“唐尘?你在说什么?”顾南亭确认了眼号码,还没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我是唐尘。”对面的男人声音稳重浑厚:“您是哪位?”

世界仿佛凝滞了一瞬。

您是哪位?

些许变动的通讯录……莫名消失的微信对话框……

系着围裙的唐尘在厨房忙忙碌碌,自己笑着对他说:原本还打算去公司食堂随便对付一顿,现在饿得不行了。

副驾驶的宋宋说:食堂今天不是还额外发了咸鸭蛋?我们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您还提醒我们今天是夏至,每个人都要吃一个呢。”

电光火石之间,顾南亭猛然意识到什么。他浑身僵硬,半点步子都迈不动了,如同雕塑一样维持着姿势立在机场。

“喂?”对面男人似乎有些疑惑,“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熟悉的声音和疏离的语气让顾南亭愣怔了几秒,他没发半点声,迅速按下红色的挂断键。

盯着那条显示着一串冰冷数字的呼出记录,顾南亭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蝴蝶效应……

他想,这难道就是蝴蝶效应?

可是戒指……

他伸出自己的左手。

戒指明明还好好地扣在他的无名指上。

这个戒指是唐尘买的,也是唐尘替他戴上的。戒指还在,难道不是说明按如今发展的这条时间线,唐尘已经向他求婚了?

为什么唐尘会不认识他?

 

“顾机长,您结婚了啊?”

他松开止血的棉球,扔进缅甸医院的废纸篓里。

许诩看到他手上的戒指,满脸惊疑地问他。

他想起来了……

刚刚穿回19年时,他手上也是戴着戒指的!也就是说这个戒指的存在,不受空间与时间的束缚。

有冷意自顾南亭脚底升起。

 

顾南亭赶回总部档案室,调出了2020年6月21日搭乘CH3608航班的旅客数据。

他大致浏览了眼名单,谭宗明和赵启平的名字还是出现在了头等舱那栏,而无论是在经济舱还是商务舱,都没有半点与唐尘有关的信息。

压下心中翻涌的疑虑,顾南亭锁好档案室的门,回到自己办公室打开电脑,在搜索框输入“唐尘”的名字。

很快,诸如“嘉霖公关TOP”、“华南杰出公关人”之类的字样占了满屏。而且唐尘关联的企业变成了“北辰公关”,不是他记忆中的“灰鲸”。

顾南亭滚着鼠标往下划了几条,在相关搜索区域,他看到“唐尘 烁冰”的关联词条。

犹豫了几秒,他还是点进去。映入眼帘的皆是些乱七八糟的八卦新闻。

电脑蓝光的辉映下,这些报道显得格外刺眼。顾南亭一键关掉所有窗口,有些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自决心要为季白跨国输血,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他从未想过,这一切会以唐尘从他生活里销声匿迹为代价。

他想不通……他真的想不通。

季白与唐尘并不相识,为什么他改变了季白的过去,会直接影响唐尘的生活轨迹?

为什么唐尘会被波及?

 

忽然,他想起来什么,重新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敲入三个字:

叶守儒。

他只能想到这个人,唐尘曾和他寥寥提过的,那个罪不可赦的罪犯。

罪犯,警察,被害人。

也许就是叶守儒……这条看不见的,隐藏在季白、烁冰、唐尘、还有他之间的线。

顾南亭按下鼠标左键,立刻弹出近千万条搜索结果,头版头图还是叶守儒戴着手铐的新闻转播画面。

顾南亭记得,在他生活过的那条旧时间线上,因掌握不了完整的犯罪证据链,叶守儒在21年5月才被警方缉拿归案。

而按照现在他搜索到的信息,叶守儒早在2020年4月就被嘉霖公安逮捕,整整提前了一年多。

不仅如此,此案从头到尾的主要负责人就是嘉霖市刑警队队长,季白。

顾南亭眉心一跳,继续浏览着网页看下去。

叶守儒一案情况复杂,侦破时间非常久。其涉案金额高达数十亿元,牵扯到万余名受害人。随着叶守儒落网,警方还揪出了十几名在逃同伙。

因其恶劣的影响,网上记录的相关信息很全,甚至有些营销号将叶守儒案写成一部中短篇的破案小说,热度最高的时候甚至还在各媒体平台飙至过热搜第一。

 

案件侦破的源头要从当年隆夕海外部亏损的十九个亿说起。

隆夕亏损本是集团的内部机密,然而在开盘前一晚,这消息就被泄露了。

叶梓夕身为海外投资部负责人,理所当然成了家族内部的怀疑对象。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泄露真实资金情况报表的,实际上是叶家的私生子,也就是隆夕集团现任总裁叶澜远,其同父异母的兄弟——叶守儒。

叶守儒的身份在叶家是有些见不得光的,就连叶澜远最看重的几个孩子,大儿子叶梓强和大女儿叶俏,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叔叔”的存在。

叶守儒很有经商天赋,但是他的这点头脑没有用在正道上。

因心怀怨恨和嫉妒,他派人绑架并害死了叶梓夕的父亲叶澜清,为叶家内部的矛盾激化埋下了种子;

叶澜远接手隆夕后,叶守儒指挥胡志山监视叶澜远的一举一动,并暗自利用隆夕的合法背景为贩毒团伙的走私活动提供便利。

只要隆夕一崩盘,所有股权都将成为废纸,叶守儒自然可以趁机而入,与胡志山平分隆夕的十九个亿。

本想利用那个不成器的叶梓强,再好好敲打敲打叶澜远,谁料叶梓夕的尸检报告暴露了叶梓强和胡志山的作案手法,嘉霖公安已先他一步,将叶梓强制伏。

叶守儒见事态不妙,想推胡志山作替死鬼,可胡志山早给自己留了一手,他忽悠了叶梓强,并借此为掩护,只身逃亡缅甸。

而缅甸,正是叶守儒藏毒贩毒的窝点之一,嘉霖刑警队队长季白临危受命,率领部下远赴缅甸展开全方位的打击犯罪集团的行动。

经过重重决斗,胡志山落网。季白从他口中套得线索,也为叶守儒案的破获撕开了一条裂缝……

……

一路看下来,顾南亭终于开始慢慢体会到此次穿越的关窍:

因为他偶然穿回2019年,改写了过去,让原本顺其自然发展的时间线被彻底颠覆。

常有言,世间万物都处在微妙的平衡之中。

平衡,平衡……

他刚入航校学习理论知识时,他的导师也经常强调,一架飞机最讲究的就是平衡。

失去平衡,就有坠落的危险。

而在一个时空里,任何事物也都处在恰到好处的平衡之中。

改变历史等于打破平衡,也就造成原有的时空因失衡而全然崩塌,以全新的平衡形成一个全新的时空。

也就是说,现如今他所在的这条时间轴,已不再是他记忆中的2021年,而是从被改写过的2019年所延伸出去的,全新的2021年。

在原先的时空,由于季白在逮捕胡志山过程中意外牺牲,导致一条关键线索突然中断。

叶守儒虽被列入怀疑名单,但由于情况复杂,各种信息盘踞错节,涉及到经济犯罪的环节警方也难以掌握切实的证据链,只得任其逍遥法外。

在后来的那些年里,叶守儒操纵股市,从中牟取暴利,陷害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烁冰的父亲,还间接牵连到唐尘,致使唐尘一手建立的企业倒闭。

如今他改变季白未来,造成时空被重置更新,致使叶守儒在现行的时空里,“提前”被绳之以法。

因此,烁冰的父亲免受无妄之灾,唐尘未被牵涉其中,自然也就没有因破产而创立灰鲸公关。

原先的唐尘,是抱着修复感情的初衷在20年夏天登上鹭航CH3608;在年末时,因事业感情双不顺,颓废失意的他再赴漠河旅游散心。

而这条世界线的唐尘,恋情和睦,亲人健在,事业顺遂,远赴漠河旅游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情,也就不会与他偶遇。

但无论是旧时空的顾南亭,还是现行时空的顾南亭,在19年-21年的个人生活轨迹,几乎没有差别。

他依然与庄恕、季白保持着往来。

依然在20年6月21号带领着乘客绕极光飞行,依然在同年冬季,一人赴漠河旅行。

最大的不同就是,以前发生的某些事里,他都与唐尘产生了交集。

顾南亭努力回忆了下,脑海里开始慢慢浮现一些全新的片段,记忆纷乱非常,新的记忆与旧的记忆互相撕扯,碰撞,冲地头痛欲裂:

原来是他一个人喂了鹿,差点摔跤,还好扶住了树;是他一个人在冰屋吃了火锅,在雪地中甩了烟花……

没有一件事情,与唐尘有关。没有任何一个时刻,他遇见了唐尘。

顾南亭看着自己手上依旧光彩夺目的戒指。

这枚戒指,原本象征着承诺、爱情、永恒,现在却割裂了时空,将那些曾切切实实发生在俩人身上的情爱,化为梦幻泡影。

那缠在指尖的莫比乌斯环,也仿佛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诅咒,将他困于没有出口的囹圄之中。

顾南亭突然在这个时候闪出一个念头:他是因为戴着这枚戒指才意外穿越时空的。

那是否意味着……只要等到明年6月21日,他再次飞同一条航线,依然能重回过去?

如果这个说法成立,他又是否能再次精准地回到2019年?

这决定着未来走向的关键分叉点上?

即使这些假设都能满足,也意味着他还要再等一年。

那一年之后呢?回去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让一切按照他原先生活过的时间线一样,恢复原有的时空?

与唐尘本该的初遇,与唐尘本该有的交集,与唐尘本该的互许终生。

也包括……季白的意外死亡么?

顾南亭把脸埋进手里。

他根本做不到。

Chapter Text

“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请让我忘了你的眼睛。”

 

十一 鱼与飞鸟

“别动别动,别眨眼啊……别眨。”

青年细长的手指轻轻掰开他的眼皮,另一只手将袋里的牛奶对准他的眼睛,小心翼翼挤了几滴。

冰凉的乳液一入眼,酸楚与痛意直往里钻,唐尘下意识捂住右眼,后退了些:“嘶——真疼啊。”

“现在知道难受啦?”对面的人是漫不经心的语气:“我之前怎么劝你的?你还不信我。”

自知理亏,唐尘没有接话,只把脸贴过去,点点自己的左眼。

那人轻轻笑了下,温声道:“别动噢,眼睛睁大,看着我。”

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俩人温热的呼吸都交错在一起,唐尘几乎能数清那人眼睛上浓密的睫毛,还有那高挺的鼻梁上,一道淡不可见的小疤。

青年将浸了凉水的毛巾叠好,作势要替他盖上。由着这个动作,唐尘看到他手上残留了一些奶,乳白色的液体流连在他无瑕的肌肤上,顺着腕线,几乎要溜进袖口深处。

这一幕过于旖旎,唐尘心跳有些快,本能地抓住那人臂膀:“等下……”

“嗯?”

这一轻如絮语的回应在昏暗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振动了唐尘的心弦。

可惜他眼周灼痛,看不清这个声音的主人长什么样子。

——声音都那么好听,长得也必然赏心悦目吧?

唐尘忍不住往前探了探,青年的面貌终于有点清晰了。他眯着眼,想让视线聚焦。

“咚”!

 

一声巨响。

唐尘从床上滚了下来。

这一摔,瞬间将他拉出那个温暖又暧昧的梦境。他嘶着冷气坐起身,揉了揉被地板硌地生疼的后背。

梦见什么了这是……怎么还好好地摔下来了?

他睡眼惺忪地抓了抓头发,眯着眼摸到一旁床头柜的电子时钟:

屏幕上的那串数字光点刚好从5:59跳到6:00。

居然才六点……

这么算起来他睡了不到三小时。

唐尘有些迷茫地环顾着自家卧室,怎么总觉得这一觉他睡了很久很久似的?

久到就像是做了一场如走过半生的梦,在这个梦里他经历了别样的人生,虽不算一帆风顺的完美,却也有滋有味。

可如今意识慢慢回笼,梦境中的场景渐渐淡去,有种巨大的落空感萦绕在他心头,就像是从一场美梦中清醒的怅然若失。

这毫无缘由的感情堵得唐尘一直在地上愣愣干坐着,直到刺耳的手机闹铃响起,他才如梦初醒地扶着床沿站起来,走去卫生间洗漱。

 

浴淋浴喷头洒下滚烫的热水,哗啦哗啦的水流浇在身上,腾起团团蒸汽,晕在透明澄净的镜子上形成白雾。

唐尘一只手在头发上抓出泡沫,另一只手很自然地在镜子上抹开一道清晰的纹路。

突然,他动作顿了一下。

唐尘空捧着自己的手,愣怔地看了数秒。

怎么觉得……好像似乎少了些什么?

 

 

夏至过后,天气彻底热了起来。

三十七八度的高温,把城市炙烤得像个巨型的蒸笼,即使早上八点的太阳,也依旧烫灼地人心浮躁。

唐尘坐在冷气打得极低的办公室,浏览着手下人递交上来的方案和数据。

他正把最后一口冰咖啡咽下,有人轻轻叩响他的门。

咚咚咚三声,不疾不徐的。

他把空了的咖啡杯投入一旁的垃圾筒,慢悠悠道:“进来。”

门开了,一名身形婀娜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走进来,细细的鞋跟敲在地毯上,留下略沉闷的声响。

“哟,稀客啊。”

唐尘目光并不落在她身上,只盯着眼前的电脑荧幕。

“怎么,唐总不欢迎?”

烁冰嘴角轻轻一勾:“同一幢大楼,同一个行业,最重要的是……咱俩还抢着同一张大单子,还不允许我冲锋陷阵,前来刺探下敌情?”

“不怕媒体又乱写了?”唐尘悠闲地靠在椅背,“也许你前脚走出北辰的大门,后脚整幢楼都能传个遍。”

“我不介意提供给他们些无关痛痒的小料,写来写去也就那点东西。”烁冰说,“反正你不当真,我也不当真。”

唐尘但笑不语。

“不说这些了。”烁冰将一样东西递给他:“看看吧?”

——那是一封信。

唐尘在象牙白的封皮上看到一个醒目又耀眼的logo。

属于晟煊集团的logo。

“谭总寄给我的。”烁冰说,“他的私家宴邀请函,你收到了吗?”

“还没来得及看。”唐尘抿了抿嘴接过来,顺口问了句:“什么时候?在哪?”

“八月十八号,青岛情人坝。”

唐尘翻着信的手一顿。

情人坝?

他知道这地方,也算是近几年的一个网红景点了,去年年末烁冰和他也去过。

都说去情人坝有两个黄金季,一个是冬季,那时候海鸥纷飞,仿若仙境之地。再者便是盛夏,海风清爽,是避暑的好去处,夜晚的灯光秀也极其壮观。

唐尘揉了揉下巴,怪不得谭宗明之前问起他这事儿呢,原来是为了这个?这小赵医生,老谭对他挺上心啊。

赵医生其人,他见过几回。模样嘛确实出众,性格也讨喜。

不过知道他俩有事儿后,唐尘还是忍不住讶异。

当然了,他不是不支持,更没有不看好,只是挺稀罕。毕竟推己及人地设想一下,他自认为到了这岁数,是不会再轻易恋爱脑的年纪,没想到久经沙场的谭宗明能为此沦陷。

看他发愣,烁冰推推他:“想什么呢?所以你去吗?”

唐尘放下信,朝她推了推:“我去不去,很重要?”

“谭宗明的私家宴,能是单纯的宴会吗?”

唐尘扬扬眉毛:“你真是分分秒秒都把自己保持在工作状态啊。”

“你刚抢了我一个大客户,我当然要把握好节奏了。”烁冰嗔他一眼,“怎么,怕我那么拼命,赶上你步伐?”

“我拭目以待。”唐尘笑。

 

谭宗明的私家宴,对许多宾客来说也是场难得的社交机会。星空灯铺顶的沙龙舱里,唐尘任由烁冰挽着他,与人把酒言欢。

北辰的名号吸引了不少人来找唐尘,应付了几轮下来,难免有些身心俱疲。

来客们大多都在沙龙舱欢聚,唐尘悄无声息地避开人群,脚步略虚浮地走向人烟稀少的侧甲板,默默凝望着被夕阳映照地金光粼粼的海面。

烁冰转头不见唐尘,绕了大半个沙龙舱才看见唐尘躲在很偏僻的角落,她拈着酒杯走过去,因脚步轻快,高跟鞋踩在柚木的甲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夕阳给唐尘周身笼上朦胧的金边,风把他的西装衣角吹鼓,烁冰依他而立,一双洁白纤细的手臂悠闲地搭在栏杆上。

海风徐徐,她闭上眼睛感受着清凉咸湿的气息,感叹道:“去年你带我来的时候,倒没发现这儿的景色有那么漂亮……”

唐尘笑:“故地重游,是你心境不同了吧。”

烁冰不可置否地点点头:“真没想到婚宴还能这样办,谭总蛮有想法,小赵医生也挺有趣。”

“确实很好。”唐尘眺望着远方,“没有多奢华盛大的场面,但比任何仪式都要有意义。放眼望去就是海天一色,没有喧闹的礼炮,只有潺潺的海浪声,多浪漫。”

“是啊,只可惜这次没能看到海鸥。”

“海鸥毕竟是候鸟,这里的季节已不适宜它们生存繁衍,早已向北方迁徙了。”

俩人短暂地沉默了会儿。

眼下暮色四合,远方市中心鳞次栉比的大厦逐一亮起灯火,遥遥映在海面,如霓虹流彩。

烁冰喝了口酒,突然郑重其事地说:“唐尘,不如我们从头来过吧……”

唐尘一怔:“怎么突然说这个?”

“也许是今天看到的一些事,让我重拾了一些勇气,也有了一些改观。”

烁冰的声音几乎淹没在海浪声里:“而且你不觉得此情此景,很适合这句话么?既然你不开口,我主动也无妨。”

“此情此景确实不可辜负……”唐尘看着她说:“但是岁月更迭,人也不再是之前的人了。”

“你既然答应陪我来……”

“我主要是由着老谭的面子。”唐尘打断她,“而且就像你说的,这本就是我们工作上的礼尚往来。我们之前说好的,业务范围内,我们依然还像以前一样,能精诚合作的,互利共赢;不能退让的,也绝不手软。”

“那如果是以个人感情的立场呢?”

烁冰耳边垂下的流苏耳环闪闪发亮:“没有参杂你任何,哪怕是一点点的私心吗?”

唐尘沉吟几秒,转头望向海面:“你记得吧?去年……也是在这儿,我和你提起结婚。但那时的你很坚定地告诉我,你不想改变目前的生活方式,也不想就这么轻易决定了自己的后半生……”

“但是那时候我们都在上升期,你不觉得这个节点上结婚,本就是不合适的么?我做不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激流勇退,因为我认为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

“爱情当然不是生活的全部,但是也是不可割舍的部分。我也热爱、珍视我建立的事业,但在我看来,结婚并不等于放弃事业,也并不意味着扭转此前的生活方式,只要对方是正确的人,那就是双向奔赴。”

唐尘看向她说:“所以这只能说明……那时候的你,并不信任我能给予你精神与感情上的双重自由。”

“我承认,那时候确实是我没能顾全你。但是你也知道,那段时间刚发生那样的事儿……”烁冰顿了顿,“所以我想走得再远一点,稳一点。但是这一路走来,我也慢慢体悟了……也许人正是要攀过几座高峰,路过些许风景后,才能发现自己要什么,长途跋涉后方能归真返璞。”

“但是不止你一个人在长途跋涉,没有什么人是呆在原地止步不前的。人生有时一旦过了某个时刻,也就不会再和从前一样了。”

唐尘叹了叹:“也许早在之前,我们事业各自走向上坡的时候,我们就错过了相爱的机会。就像前几年,也许是我无法给你最想要的。但同样到了现在……也是你给不了我想要的。”

“那你现在到底想要什么呢?”

“说实话,我不知道。”

唐尘转头望向立在夜色中的白色灯塔,逐字逐句地说:“但是我知道,我不想要的是什么。”

烁冰饮尽杯中残酒,说:“你只是需要时间想清楚,就像以前的我一样……”她望着他,慢慢说道:“我可以等你,给你时间考虑。只要你愿意回头,现在的我随时都可以和你走。”

“这不是等不等的问题。”唐尘笑一声。

“怎么不是?你不是说过,只要是对的人,不怕等?”烁冰浅笑起来:“我爸还问起你呢,他现在都同意咱俩的事了啊。”

 

有人的脚步声重了,踩在甲板上发出一记沉闷声响。

唐尘和烁冰皆转头,看到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似是没料到这里有人,他那双似是含着水光的眼中蛮是惶茫。

与赵启平聊完分别后,顾南亭本想吹吹海风平静下心绪。他有意无意避开了船艏,不自觉地走到临近船尾的侧甲板。

他知道那里空间较逼仄,上次来时,那里几乎没有人。怎么都没想到,却还是撞见人。

偏偏还是唐尘和烁冰。

看着眼前场景,顾南亭欠了欠身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有人,打扰了。”

这低沉如絮语的声音让唐尘有些恍惚,飘渺地像是在他梦里出现过,下意识想开口说什么,话却全噎在嘴边。

——他不知道那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是什么?

对面的人似乎没有多逗留的意思,话音刚落瞬间转身离开,孤身离去的背影很快融入舱内的人影绰绰,就像一幕电影片段,在唐尘脑海里反复回放。

 

 

走到确定唐尘看不到他的地方,顾南亭从路过他身边的服务生手中顺过一杯酒,一股脑儿全灌进了嘴里。

谭宗明的酒从来都是上品,可于顾南亭来说却苦得发酸,入喉先是冰凉,落入胃里像把火,烧灼地他胃痛。

不久之前,艾佳递给他那封熟悉的晟煊信函时,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本以为是记忆冲突太多,他才在脑海里寻不见半点与之相关的片段。没想到在这条新时间轴上,这场如婚礼般浪漫的宴会实际根本还未发生过。

八月十八号是他的生日,身为机长,陪伴家人的时间本就不多,按照顾南亭往常的习惯,这一天他都会特意空出来回家陪父母。

也许原本的那个“顾南亭”,多半会为谭赵二人送上祝福,而后婉拒邀约。

但现在的他,有着两段不同的记忆,也许是为了求一个答案,又或者是把这当作一次“破局”的契机,他断然选择赴宴。

然后,他在似曾相识的各色身影中,看到与人相谈甚欢的他们,又意外撞见他们在甲板上独处。

就像是一场没有出口的循环,在原先的2021年,唐尘就是在这里,在灯塔前,在海风中与他剖白心意,互许承诺。

而现如今,他却看着唐尘与别人亲密无间。

顾南亭这才更鲜明地意识到,现行时空的唐尘,只是那个尚未与他产生任何羁绊的唐尘。

他们像两条平行线,遥遥相望,各自过着自己的人生。

甚至连灰鲸都已不存在,从来不会迷路的灰鲸,已经消失在海的深处。

顾南亭想,灰鲸这名字其实没错,鲸是鱼,鹭是鸟。

他和唐尘就像鱼和飞鸟。

本就没有相爱的可能,更没有相遇的机会。

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Chapter Text

“蝴蝶挥动翅膀,掀起一阵飓风,但没有人知道风将刮往哪个方向。”

十二 半步成诗

 

鹭航全新商务客机Heron 390已通过验收测试,即将正式交付使用,专飞国际航线。

“Heron 390属四发远程宽体客机,机身酷似鱼型,故有“天鲸”的美称。比起传统的圆筒状机身,390独特的设计可使飞机增加1.5倍的客容纳量,其机翼长约88米,仿鱼骨弧线结构可减少空气乱流形成的影响,提高燃油效率……”

会议室里,顾南亭担任主讲人。鹭航一众领导和机组人员围在长长的会议桌前听。他声音清亮,如播音员般字正腔圆,甚至都能隐隐听到他发声时来自胸腔的共鸣。

“……同时,为优化驻场运力与航班执行率,我航已在长水国际机场、东山国际机场设立全新的南北运营基地,为打造一流的国际枢纽贡献鹭洲航空的力量……”

顾南亭汇报完毕,室内哗啦啦响起一片掌声,江韬在滔滔不绝的掌声里站起来走上前,顾南亭解下衣领上别的麦克风递给他。

“相信这次复盘会让大家对Heron 390以及鹭航后续的运营计划有了更全面的了解,该说的顾副部长已经讲地差不多了,那我就再简单啰嗦几句。”

江韬捏着麦,全然一副老将的作派:“此架新型商务客机鹭航投入了大量财力,公司对此很重视,计划在正式开航前在市中心进行一次低飞宣传。低飞宣传对技术要求很高,经过我与倪部长的综合考量,还是决定……”他向身边引了引,“交由本部副部长顾南亭担任Heron 390的机长,牵头组织后续一系列机调、航展、试飞等工作。”

江韬在室内环视一圈:“大家都没意见吧?”

宋宋和程霄先带头鼓起掌来,江韬满意地点点头,四顾看了看:“罗征来了吧?”

“是,江部长。”一名剑眉星目的清秀少年站起来。

“罗征是部里成长最快的,此前一直跟着我,这段时间你就跟着南亭,积极配合他有关390的一切工作。”

“好的,谢部长信任。”

“行……散会,各自都去忙吧。”

人群散去,会议室慢慢安静下来,顾南亭关掉投影仪,正低头收拾着资料,就听见江韬身边的李秘书踩着平跟鞋哒哒哒地跑过来。

“江部长,北辰的人已经到了。”李秘书尖细的嗓音把每个字都咬地很清晰:“唐总亲自过来了。”

顾南亭动作一顿,疑心自己听错。

北辰?

唐总?

江韬拍了拍脑袋,连连啊呀了几声:“忙得忘了这事儿了,他等多久了?”

“已经半个多小时了。”

江韬看了看手表,眉头皱起来:“坏了,我还得和倪湛盯着那几个新人考核。”他抬头注意到一边正收拾东西的顾南亭,忙道:“南亭,你今天没有排班吧?”

“没有。”顾南亭说,“您吩咐。”

“那正好。”江韬朝李秘书伸伸手,李秘书很识趣地从文件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之前宣传的事有眉目了,公司最终决定和Polaris,也就是北辰公关合作,该谈的我都和他们谈的差不多了,以后会是我们长期的合作伙伴。”江韬把名片递给面前人 ,“这是北辰唐总的名片,人已经到会议室了,你代表我去接待一下,顺便和他多谈谈390的近况。”

顾南亭接过那张四方的小小卡片,看到姓名那栏很特别地印着手写的:

Donald Tang 唐 尘

尘字上半部分的那个小勾分外明显,看上去更像唐小土了。

 

顾南亭坐电梯下到一楼的接待室。穿过狭长通透的走廊,隔着半磨砂的玻璃隔断,他看到了坐在里间的唐尘。

男人穿了件米色的立领风衣,手中正翻阅着鹭洲航空的宣传手册。

米色风衣……

顾南亭不由得站在外面停驻了会儿。

他想起那场轰然而至的大雨,他们挤在同一把伞下,互相依偎着朝前走。

等到了门栋,他算得是安然无恙,唐尘的左半边肩膀都被淋湿。

瓢泼的雨将米色的面料晕成复古的牛皮纸黄,就像是一本日渐泛黄的老相册里被定格住的记忆,在他脑海里慢慢褪色。

而现在……那颜色近在他眼前,重新鲜活起来。

顾南亭完全没想过,在新的世界线,会以这样的形式与唐尘再度见面。

 

唐尘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宣传册,部门介绍那一页,几位处在鹭航领导层的成员照片被切割成数个整齐划一的长方形,印在浅蓝色的纸面上。

在周围明显上了年纪的脸孔中,江韬旁边的那位年轻人精致的出众,即使没有摆在最中间,也很难让人不注意他的存在。

唐尘留意了下他的名字。

顾南亭……

鹭洲航空飞行部副部长,兼任多段航线机长。

顾,南,亭……

唐尘默念着这个如诗如画的名字,心中莫名涌上一股亲切又怀念的情绪。

门“咔哒”一声开了,听见动静,唐尘忙放下册子站起身。

看清来人,他瞬间愣住了。方才那教他有些在意的画中人,竟“栩栩如生”般出现在自己眼前。

真切的迎面相逢让脑海中的记忆变得更立体清晰起来。

这不就是……那日在谭宗明的宴会,他偶遇的那个人么?

“我们……我们是不是见过?”唐尘试探着开口,“就在前不久那场海上酒会?”

顾南亭怔了几秒,轻笑一声:“你还记得?”

“自然不会忘,看来北辰与鹭航真的有缘分。”

顾南亭看着他,朝他伸出一只手:“好久不见,我是顾南亭。”

唐尘笑着与他回握:“幸会,我叫唐尘。”

 

逢饭点,唐尘提议边吃边聊,他已提前在附近一家日料店定好了位子。

店里是每桌都有独立榻榻米小包间的布局,俩人一室独处,桌上寿喜锅嘟嘟嘟地沸腾,缭绕的蒸汽颇有种让顾南亭昨日重现的错觉。

唐尘倒了两杯清酒,问他:“能喝酒吗?”

“近期我各种任务都排的紧,部里明文规定是不能饮酒的。”顾南亭端起茶杯:“我就以茶代酒,还望唐总包涵。”

“能理解,能理解。”唐尘笑了笑,他将顾南亭的玻璃杯盏顺到自己这边,“那顾机长的这份就由我替你喝。”

公事公办地聊了些后续工作的事宜,已是酒过三巡。清酒的后劲不小,唐尘的思维有些飘飘然起来,絮絮叨叨地和顾南亭说了很多他创业的故事。

“公关这行近年来是越来越难做了,很多人认为公关不过就是替人掩盖事实的真相,但公关的真谛其实是呈现事实的多面性,最不能缺少“温度”二字,有温度才能直达群众内心,从而不留痕迹,悄无声息地改变世界。”

唐尘说:“所以我给自己的企业命名Polaris,也就是北极星……野外的人迷了路,要靠北极星指引方向,我希望我也能成为那些人的北极星,帮他们找准方向,替他们实现企业价值。”

顾南亭微笑着看着他:“很浪漫的寓意。”

“浪漫不敢当,只是我个人的理想,与现实还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唐尘笑了笑,“其实说起浪漫,鹭航是我见过最浪漫的航司。”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20年那条新闻……”唐尘喝了口酒,“鹭航CH3608穿越极光的新闻,顾机长肯定知道吧?那条新闻很多人关注极光本身,我倒是觉着那名机长也是个性情中人。规则之上,仍不缺乏温度,让浪漫有所保留。”

“大自然造物的神奇而已……”顾南亭说,“极光千年难遇,所以应该感谢大自然的馈赠,机长的作用不过是锦上添花。”

“哪里的话……”唐尘不赞同,“极光确实罕见,但若是没有那名机长带领乘客空中绕行看极光,怕是许多人都要错过。光是冲着这份心思,便是世间最稀有的。”

顾南亭低头笑了笑:“你这说的……我愧不敢当。”

唐尘思维凝滞了几秒,半晌才开口:“你就是……那趟班机的机长?”

顾南亭点点头。

“真的是你啊……”唐尘的眼睛亮了亮,又给自己满上一杯,说:“那我与顾机长真的是双重的缘分,这一杯我定要单独敬敬你。”

“何出此言?”顾南亭心跳有些快,“唐总本人或是什么朋友当年在那架飞机上吗?”

“不……”唐尘摆了摆手,“只能说阴差阳错吧……我原本是要去漠河旅游的,连攻略都做了不少,就差买机票了,但不巧临时碰到点事儿,也就搁置了。”

“若我按计划前往漠河,其实按天数算,回来多半就是坐这趟航班,也许就能了却心中对极光的夙愿,说不定还能早点结识顾机长……”唐尘饮完杯中酒,蹙了蹙眉,似是满腹的意难平:“今天听顾机长这么一说,我对漠河倒是越发心驰神往了,总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真想明天就去走一走。”

顾南亭眉心一动,克制不住地想追问他几句,然而服务员这时候刚好轻轻拉开了包间的移门,端了一道菜上来。

唐尘见是招牌的烤青鱼,忙让服务员摆到他附近。

“这是每桌必点,听说是从轻井泽空运来的,外焦里嫩,入口即化,十分钟是品鲜的黄金期,顾机长可不要错过。”

唐尘说着顺手用手拈起配菜的柠檬瓣,动作停了停,抬头问他:“不介意挤柠檬吧?”

被他这体贴入微的关照一愣,顾南亭随即点头。

唐尘爱吃鱼,顾南亭知道。而他的口味是喜辣好酸,唐尘也知道。可是现在对面的唐尘,这个世界线的唐尘,却只能细心又生疏地问他:“你不介意挤柠檬吧?”

 

见顾南亭盯着烤鱼发愣,唐尘不禁问他:“怎么了?不合你口味?”

“噢……没有。”顾南亭忙喝了口茶掩饰,说:“我只是想起来一个关于青鱼的有趣传说。”

“愿闻其详。”唐尘作出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

顾南亭拈起公筷,用筷子尖拨开被炙烤地酥脆焦香的鱼肉,露出底下半透明的鱼刺,“青鱼的鱼骨弧线是很优美流畅的,据说旧时某些机型的机翼弧度就仿造了鱼骨的生长结构,此次的Heron 390在设计时也有从中参考。比起普通翼形,具有鱼骨型韧性的机翼可减少气流中断,实现连续光滑偏转。”

唐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你这说法倒是让人很容易就记住。”随后他笑起来,略压低了声音,“比江部长讲得有意思多了……”

顾南亭忍俊不禁:“其实这也并不是我原创,鱼骨的说法最早我是在宫崎骏的动漫《起风了》里面看到的,当时就被惊艳了,所以记到现在。因为是难得讲飞机题材的好动漫,我看了不下十次,电影里面提到的一句台词我印象也很深,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唐尘很默契地把后半句接上:“il faut tenter de vivre。”

然后,俩人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来:“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他们一同笑起来,如知己般碰了碰杯。

注视着自己面前眉目清冷,低头含笑的青年,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缘故,唐尘觉得自己心脏扑通扑通,跳地飞快。

明明才认识没多久,却一见如故,仿佛有着说不完的话。

唐尘莫名想到梦里那个看不清面容的青年,想到他一双素净的手轻轻拈着他脸颊的触感。

这让他自然而然地留意了下对面人的手。

顾南亭的手确实很美,露出袖口的半截腕子莹润如玉,修长的五指拈着黑色的骨瓷筷,竟是把如此普通的餐具都衬地精贵了几分。

唐尘看着面前人,觉得心中有什么尚未萌芽的东西,似乎悄悄惊动了。

 

tbc

 

见面啦!撒花撒花,见面后就可以甜甜啦!

另外,部分飞机术语、低飞宣传有参考网络,不一定正确严谨,望大家海涵啦~

Chapter Text

“从未跟你饮过冰,零度天气看风景。”

十三 遥远的默契

 

今年北方的天气似乎冷得格外早,不过初秋,白天的最低温度就已直逼零下十几度。个别地方台的早点新闻甚至都播报了道路结冰黄色预警信号。

顾南亭与机务部部长倪湛带领鹭航的几队核心机组在东山国际机场完成调机任务后,本定于当晚搭内部航班返航嘉霖总部,也因风雪天气延误。

一般来说,部里这时候都会安排酒店给大家住下,顾南亭本着时间就是金钱的原则,利用鹭航在附近已运行的基地开展新一轮考核任务。

“考试完毕后,请大家吃烧烤,有正宗的呼伦贝尔烤全羊。”顾南亭说,“所以你们要全力以赴。”

“会不会有膻味,我受不了那味道欸。”程霄举手表示不接这个诱惑。

“嚯,顾机长请客你竟然还挑三拣四,操行分不想要了是不是啊。”宋宋与程霄日常互损,立刻趁机怼她。

“内蒙古多是放牧养殖的羊,这种羊基本是不会有膻味的。”顾南亭说,“我们平时吃的大多都是圈养的羊,如果处理地不好,确实容易有味道。”

“是的是的,我小时候也不喜欢羊肉。”罗征说,“后来家里人带我去新西兰旅游,在那儿的牧场吃了一顿羊蝎子,真的没有一点膻味,可香了。”

“所以喜欢吃羊肉,没准自己养羊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顾南亭笑起来,“其实我还考虑过,退休后要去大草原放羊。”

“……”

程霄表示不理解自己的上司这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追求。

 

在模拟舱后座等待考核,程霄忍不住用胳膊肘捅捅旁边的罗征,悄悄对他说:你觉不觉得最近的顾机长……似乎心情变好了?竟然都会主动开玩笑了!以前哪见他工作时跟我们这样,不会谈恋爱了吧?

罗征瞧着坐在前方机长座位,正审核副驾驶的顾南亭,努了努嘴皮子回应她:虽然但是,一改往日严厉的顾机长,好像让宋宋更紧张了。

“呿,他就是这样,鹭航吉祥物懂吧?”程霄轻声说,“骂地越狠越上进,夸他几句就不知所措。”

罗征憋笑地辛苦。

“程霄。”顾南亭转过头来看她一眼。

程霄赶紧坐正,扯出一个三好学生般的笑:“师傅。”

“到你了,过来操作。”

结束机师审核工作已是下午,顾南亭拉开更衣室的柜门,看到手机屏幕一串的天气推送和群组艾特消息。

他心中不禁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一边点开工作群,一边快步往出口走。

最近的一条消息,是倪湛转发的官方通报:

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市于16时30分升级为暴雪橙色预警。据悉,此次暴风雪为15年来历史同期最大降雪,各高速公路全线封闭,与外界交通联结中断。由于突发暴风雪,路段事故频发,电路中断,物资紧缺。目前已启动空中救援预案,请各航司积极响应,必要时充分发挥救援力量,辅助物资输送、伤员搜救等任务……”

漠河遭遇雪灾了?

顾南亭还没从这颇具冲击力的信息中缓过神来,险些和一个同样步履匆匆的人撞上。

是倪湛。

倪湛曾在空军服役过一段时间,后来才转至鹭航机务部任职。

看清对方后,倪湛首先松了口气:“太好了,还好南亭你没走,我正要找你。你应该看到群里的消息了吧?”

“刚刚看见。”顾南亭说,“现在情况怎么样,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刚接到通知,漠河七星山有辆旅游中巴发生侧翻事故,有七名伤员被困。”倪湛神情严肃,“现在漠河那一块的救援基本都已达到饱和状态,鹭航东山运营基地恰好在救援辐射半径内,所以被紧急调度,你们赶紧准备下。”

“好,我现在就去作调配。”

 

两架中型医疗急救直升机载着以倪湛、顾南亭各自为首的搜救队小组,在北极村的上空盘旋。

浓黑的夜色里,夜航灯发出的光圈宛如微弱的萤火,将周围纷乱的碎雪映照地清晰。

北极村临七星山脚,周围有不少穿越山谷的电线。恶劣的气象条件下,使得原本就复杂的航线空域变得不利悬停,须精算坐标方能起降。

经塔台信号定位,飞机最终在某处平地降落。

巨大的螺旋桨轰鸣着发出刺耳的噪音,卷起飞扬的雪花和泥水。不远处的路基下,只见一辆中型大巴车侧翻在沟内,车体损毁严重,近乎三分之二都被埋没在雪里。

搜救员一边用工具清理积雪,一边安慰里面尚存意识的几名乘客:“没事的,我们来了。你们千万别睡过去,很快就能到医院,一定要坚持住。”

用绳索固定车身,再用工具撬开车门,经过四十多分钟的合力救援,被困的旅客终于都被成功救出。

临时搭建的避风帐篷里,搜救队员为伤员作着紧急复温措施,并清点人数。

一,二,三……七名伤员全都到位,马上就可以出发了。机长与副驾驶作为机组人员,现在须返回机舱,随时待命准备起飞。

 

可是……真的都到位了吗?

有个声音突然在心里响起。

顾南亭回头望着那辆已被扶正,凹陷到几乎变形的客车,心头莫名有挥之不去的沉重感。

说不清哪来的一股冲动,本一脚踏入舱内的顾南亭转身跳下机,折回已是空荡荡的车厢里。

他弯腰挤进驾驶座附近找了找,在角落翻到一张皱巴巴的签到单。在被泥雪污染地近乎面目全非的纸张上,他隐隐约约辨认出一个字。

尘字。

熟悉的笔迹,上半部分的勾比寻常的尘字要明显,看起来像小土。

是唐尘,唐尘来漠河了!

“……我对漠河倒是越发心驰神往了,总觉得自己错过许多,真想明天就去走一走。”

男人昔日的谈笑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顾南亭只觉得脑袋里仿佛有轰轰的爆炸声,唐尘竟然在这个时候来漠河了!

他立刻钻出车厢,跑到那位躺在隔离毯中正待转移的司机身边:“不止六名乘客,对不对?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人呢?他去哪了?是不是中途下车了?!”

“噢……好像确实有……你说得……我想起来了…………”

司机是名老大叔,额头上全是雪花和凝固的血迹。因为伤得重,他气若游丝,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我跟他说过今天晚上雪很大……他不听……非要提前下车……”

顾南亭心头被巨大的恐慌笼罩了。

那一次……在旧的世界线上,他和唐尘也是提前下的车,他们去看了雪中的白桦林。

而且他不会忘的是,那时候唐尘的手机因低温打不开,后来还在风雪中突发了雪盲症。

倪湛正指挥着搜救员将伤员一个一个抬上直升机,转头瞥见顾南亭挑起一份急救包背在身上,一副准备出发的架势。

“顾南亭,怎么了?”他喊住他。

“找人!”顾南亭看向他说,“少了一名乘客。”

“少了名乘客?”

“对,那人提前下车了。”

“什么?”倪湛惊骇地噎了下,“确定吗?”

“确定。”不知是不是冻的,顾南亭的眼角几乎红得沁出血来,“他很有可能被暴雪困在附近。我得去救他,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说的这个情况我会上报并核实,如果确有遗漏,队里会再派救援机搜寻。”倪湛说,“而且实地救援不属于你的职责范围,现在雪要越来越大了,事不宜迟,你马上跟我一起上机。”

“不行,我不能走。夜间可见度太低了,这里的地貌不适宜直升机低飞,对于找一个在雪地里失去自主意识的人来说,无疑是大海捞针。这辆客车要不是司机还清醒,能发出GPS信号,塔台也不会那么快就定位,你说的方法只会错过黄金救援时间!”

“顾南亭,你想干什么?”倪湛瞪他,“坚决服从命令,严格听从指挥。航空秩序手册写的那些条例,你都忘了吗!回驾驶舱去!”

“敬畏生命,敬畏规章,敬畏职责。”顾南亭说,“人命至上,这才是我学到的。”

倪湛气极,一把拉住他:“可是你怎么就确定你说的那个人去了哪里?司机都说了他是提前下车的,也许他根本就没遇上这趟风雪呢?!”

顾南亭不回答,只是挣脱他牵制:“即使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去。这两批伤员不能等,你和副驾驶先送他们到医疗站点,失踪的那名乘客交给我。”

“顾南亭,你今天怎么回事啊,你他妈吃错药了是吧!”

倪湛近乎声嘶力竭:“这四处都是密林,你要徒步去?别说人能不能找到,你自己都没准回不来!”

“我知道,但是我……我必须去。”

肆虐的风雪都掩不住顾南亭声音里的固执:“倪湛,我不是在乱来。你知道的,关于飞行和搜救我都有分寸,你那里一切处置妥当后,再来接应我。”

“你……”

“不必多说了……”顾南亭将一面显眼的红旗覆在手电筒上,“听好,降落点以现在算好的坐标点为准。一个小时内,我会在附近用红色的手电频闪作联络信号。”

交待完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扎进那一片望不见尽头的风雪里。

 

 

雪,满山遍野的暴雪。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覆盖地白茫茫一片,结结实实的雪。

顾南亭打着手电筒,在林间艰难地穿梭。

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身为飞行员得天独厚的视力和方向感,让他不至于漫无目的地寻找。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越往深处走积雪越厚,

皮靴踏上去,都能感受到鲜明的摩擦感。

周围的温度低到似是连空气都能冻住,稍稍呼吸几口,就能感受到裹着冰渣子的清冷雪气往肺腑里磨。

“唐尘!!!”

顾南亭竭力喊他的名字,奢望能听到一点回应和动静。

“唐尘!!!”

可是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只有寒风在无情地肆虐,四周细密的树枝被风刮得唰唰作响,枝干上凝结的冰花纷纷飘落,在夜色中就像破碎的点点星辰。

“Polaris,也就是北极星……”

他想到唐尘跟他说的。

“野外的人迷了路,要靠北极星指引方向,我希望我也能成为那些人的北极星。”

顾南亭举着手电筒,抬头望着如深渊般幽深的夜空,在心里默默祈祷:北极星,如果你现在真的在俯瞰人间,可以为我引路吗?

一阵狂风夹着冰雹般坚硬的雪花猛地扑到脸上,顾南亭躲闪不及,整个人踉跄了下,一下子栽倒在雪地里。

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到手电筒滚在不远处,在鹅毛大雪般的黑夜里就如神明的一道光之触手,精确地指向一个方向。

那微弱却清晰的光束笼罩之处,有一抹随风雪飘动的红色,显眼非凡。

——是登山背包的绑带。

那一日在北红村,他就是从唐尘的这个背包里翻出毛巾,替他敷在眼睛上。

没过膝盖的积雪里,顾南亭深一脚浅一脚地扑向那抹已近乎变色、僵硬的红。

他知道,他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唐尘就在那里。

“唐尘……唐尘……”

顾南亭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他当然知道不会有回应,因为长时间的低温,唐尘早已失去意识。

男人的半截身子都被雪淹没,整张脸都沾满了白花花的碎雪。顾南亭用双手刨开他周围的雪,一边挖一边感到有湿湿的凉意凝固在脸上。

那是眼泪流出来而瞬间化成的冰霜。

雪太厚也太深了,越挖到后面,雪冻地越是发硬。刺骨的寒气撕扯着神经,冻得他每一处关节都僵到痉挛。

顾南亭忍着痛,终于半拖半抱着把唐尘从雪里挖出来。他拂掉他脸上、衣服上粗盐粒般的雪,然后褪去手套,伸手探了探他颈间的脉搏。

还好,虽然微弱,但还含着股劲儿。

他赶上了。

让他赶上了。

这个认知让顾南亭瞬间浑身发软,几乎要往后瘫去。

喘着气让自己冷静了几秒,顾南亭将唐尘被雪浸湿的衣物小心翼翼脱下,将急救包里干燥的、尚存余温的御寒外套,一件一件裹到他身上,然后再用防水的隔离毯,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想了想,还觉不够,又把自己棉袄里的围巾也解下来护住他脖颈。

寒冷短暂地冻结了顾南亭的思路,他回忆着自己学到的抢救知识,干燥和保温他都及时实施了,现在就差最后一步,补充水份。

不能是冷水,也不能是热水。

要接近体温的温水。

可是哪里有水呢?

顾南亭四顾看了看,捧起一把落在深处的,干净的新雪放入口中。冬日饮冰,双重的寒意丝丝入扣,如某种侵入骨髓的毒,顷刻间从敏感的嘴部神经蔓延至全身。

脸上的肌肉几乎都要麻木了,顾南亭忍着,耐心地等待冰雪化冻。

眼下雪花漫天飞扬,如絮的雪花纷纷洒洒,落在俩人乌黑的发间。顾南亭望着被他安置好一切,裹在隔离毯中的唐尘,觉得心安了几分,寒冷都不再那么难熬。

看着他安睡的面容,顾南亭忽然想到曾与唐尘在漠河共度的那些风雪交加的昼夜。

他想到那个迎着潮湿海风,沾着酒香的吻。

想到他单膝下跪的求婚,想到在那之后,难得一夜温存与交欢。

他想到他们在春日里共同遥望的海天一色,在冬日里默然欣赏的雾凇奇观。

想到他在灯塔前低下头,笑着握住自己说:“我抓住风了。”

想到他曾挥起烟花,转头却只看到唐尘站在星火四散的余晖中,满含笑意地举起手机,看着自己。

然后,烟火一刹的光芒熄灭了,连同带着那些虚幻的回忆一起尽数覆灭在时间的洪流之中。

取而代之的,是他踏入甲板,看到那一双站在暮色四合中的背影。

然后他听到烁冰说:“我爸都同意我俩的事了啊。”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这些都不重要了。

在这条被重置的时间轴上,在这场无解的莫比乌斯循环里,你本不该遭受这场灾祸。

你该有更好的人生。

 

冰雪在唇齿之间浸润,渐渐被他的体温融化。

顾南亭低下身,把捂暖了的水嘴对嘴渡给唐尘。滋润他干涸的、冻僵的嘴唇。

只要你活下来。

我只要你活下来。

你不爱我,也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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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跟你饮过冰,零度天气看风景。”王菲的《红豆》粤语版《偿还》歌词。

Chapter Text

*嗯,洒一些狗血……

————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会逆着风雪,来寻我、爱我、救赎我。”

十四 冰雪不辞

 

现在是什么时间?

分不清了,四周好黑,望不见尽头的黑。

单纯的黑暗并不可怖,可怖的是唐尘什么都感受不到。好似所有一切都化为虚无,唯有寒冷是真切的。

雪片越来越稠密,肆虐的风雪将他的裤子与鞋袜反复泡湿,但因为零下几十度的低温,湿一次便瞬间结层冰。再经冷风飕飕一吹,就像被无数把刀子在割,似能把皮肉都生生剜下来几层。

可是意外地,唐尘竟感受不到痛。

他只觉得困,周围又厚又重的冰雪就像是阴冷的鬼魅,无情地拽住他,意图将他沉没进幽深又孤寂的地狱里。

 

“唐尘……唐尘……”

忽然,他听到有人喊他。

遥远得像来自天边,又仿佛近在咫尺,用一种让他心颤的语气,不断低吟他的名字。

“唐尘……坚持住!!直升机……直升机马上就到了!”

是谁?是谁?

唐尘想应一应,可他真的太冷了,全身都几乎冻僵,更别说发出声音了。

意识混沌的边缘,他觉得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贴近了他。像是人的体温,亲密地与他相抵,给予他渴求的热流,源源不断的热流。

如同一棵干枯的植物渴求阳光与水一样,他本能地往这温暖的源头靠近,汲取着微弱的、却坚定不移向他输送的能量。

刹那间,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身体不再那么冷了,那种被拖着往下坠落的失重感也慢慢消失,就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冲破那不可抗拒的桎梏,温柔又坚定地握住他。

无边的黑暗开始退却,前方有光芒亮起来,如神明般照耀着他,指引着他,也救赎着他。

那道光就是希望,就是他想求的一个答案。

答案……

他长途跋涉着来到这里,想要求得的一个答案。

那些梦里大雪纷飞的景色,那个梦里反复出现的,看不清面容的人。所有他想知道的东西,会不会就在那片光芒背后?

毫不犹豫地,唐尘像无数次梦里那样,向前倾了倾身体,伸出手去触及那片光芒。

 

“哟,醒了啊?”

“哎呀喂,手乱动干什么……”

刺目的光影袭来,有一个女声大喊着:“你们愣着干嘛啊,快帮我按住他。”

“哎好……”有人应了应,他感到自己被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握住。

唐尘被抓地吃痛,他听到周围有很多人在说话,男的女的都有,吵吵嚷嚷的。

但是他分辨地出,没有一个是梦里那个声音。

在一种近乎失落,恨不得还是昏过去好的情绪里,唐尘缓缓睁开眼。

“唐尘,你醒了?”

“祖宗诶,你终于醒啦?”

眼睛被涂了某种黏黏糊糊的药膏,逆着暖白色的灯光,唐尘很用力地眨巴了下眼睛,才能勉勉强强看清眼前景象。

一男一女,围在他病床边,女的是烁冰,正握着自己的手。

而男的是……

中长发,圆脸,戴着副黑框眼镜。

唐尘有些迷蒙:“沙舟啊……还有烁冰?你们……怎么?”

“唷,还认得我们呐。”沙舟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脑子没给冻坏。”

唐尘动了动嘴皮,感觉到一股撕裂的痛,他艰难地开口:“这……这哪儿啊……”

“这里是漠河市的一家医院……你已经整整三天三夜没醒了。”烁冰说完,眼睛瞬间红了一圈。

“三天……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沙舟点点他,“你还好意思问。”

“你冻伤了,还有点轻度雪盲。”一旁的护士窸窸窣窣拆着手里的药剂,“醒了就好,好好休养吧,动作幅度可别太大,冻伤没好全之前,稍不注意容易把皮肉搓下来。”

这句话瞬间把唐尘给吓清醒了。

意识悉数回笼,他慢慢记起来,自己到漠河旅游,和一群素不相识的驴友包了辆客车。本是要从北极村出发去北红村的,但是沿途的一片白桦林吸引了他。

在司机师傅的好心劝告下,他还是选择提前下车,结果却迷失在那片森森世界里。

那时候他手机打不开,眼睛疼到看不清东西,只能摸索着白桦粗糙的树皮艰难又盲目地挪动。

到最后,他体力耗尽,几乎是抱着在雪地中等死的绝望,慢慢失去了知觉。

 

唐尘看向那护士,有些语无伦次地问:“谁……我怎么……你们找到的?”

“是雪中救援队把你挖出来,送我们这儿的。”他听到那护士说。

“救援队……”唐尘停了停才能继续往下说,“什么……什么救援队?”

救援队竟然可以找到他?

他原以为自己会死在那片白桦林里,毕竟车上的乘客他谁都不认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行动路线。

“这具体哪个区的,我真不清楚。这趟雪灾太突然,伤员可多了,基本都是就近分配或是按轻重缓急调配,我们漠河本地甚至周边跨区的救援队都出动了。”

护士小姑娘还带着点东北口音:“你这情况,还好送得早,赶紧休息吧啊,别多说话了。这瓶吊完了还得接着打。”

“……”唐尘还想追问什么,却因思路迟缓,抓不住脑海中某个几乎要呼之欲出的疑问。

 

“谢谢你啊,医生……”一旁的烁冰站起来,“他醒后,有哪里要注意的吗?可以吃东西了吧?”

“可以,多补充点高蛋白,别吃生冷、辛辣刺激的,别喝太多热水,还有就是你们得看着,别让他乱动,尤其是别去抓皮肤。”

“好好好,我们会注意。”

护士手脚麻利地替唐尘挂好点滴瓶,又去为邻床的病人换药。

头顶的药袋还因惯性轻轻晃动着,烁冰在他身边坐下来,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痛不痛?”

唐尘咬着牙说:“还好……”

“真的吓死我们了,怎么那么不小心啊?来北大荒这种地方不跟团也就算了,还一个人乱跑……这么大人了,一点生活常识都没有。”

“就是,我就没听过有人来漠河旅游还能冻伤住院的……”沙舟也在一旁附和,他把手揣在袖子里,露出一副慵懒的表情,“得亏你小子命大,要不是救援队发现你,你早被雪给埋了。”

“行啦……别骂了别骂了。”

忍着四肢回温的不适,还有药物渗透伤口传递的疼痛,唐尘话都有点说不利索:“我当时手机……坏了……眼睛也……”

他忍不住挤了挤眼睛:“这给我抹的什么,好难受。”

“消炎软膏,治雪盲的,你别去揉……”烁冰按住他。

沙舟瞧着唐尘脸上的疮疤,尤其是眼睛和鼻子上鲜明的红痕,不禁脱口道:“这……真成唐小土了,土土的高原红。”

烁冰白他一眼,狠狠推了他一下:“他都这样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嬉皮笑脸的啊?”

沙舟立刻讨饶:“哎呀,我这不是看他苦哈哈一张脸,想活跃下气氛嘛。”

“你还是留着你那金贵的脑细胞赶稿吧。”

烁冰转头问唐尘:“你渴吗?饿不饿?最近一直吊葡萄糖,都没吃过什么东西,我们去给你弄?”

唐尘心中本就乱得很,哪里吃得下,只得勉强回应道:“没事……不用你们忙活,我真的没胃口……”

 

见眼前这幅画面,沙舟很识趣地站起来:“我这……忽然觉得很饿,觅食去了觅食去了。”

他这一走,留下两人有些尴尬地对望。

 

“你……”唐尘率先打破沉默,“你怎么来了?”

“沙舟联系的我,说你在漠河出事了。”烁冰低头,“我真的吓一跳,明明前几天还看见你在北辰加班……”

“我也是一时兴起……”唐尘说,“其实你不必专门过来,沙舟那张嘴你也知道……”

“护士都跟我说了,再晚来一会儿,没准你这双腿就得落下后遗症。”烁冰在他缠了绷带的手臂上小心翼翼搭了搭,“来就来了嘛,都不和我们讲一声,好歹有个照应。”

“我真就是心血来潮,忽然就想来看一看。也是在嘉霖住惯了,没想到北方的雪能有那么大。”

唐尘枕在柔软的靠垫上,望着头顶的输液架吊轨,自嘲般笑了笑:“毕竟……已经错过一次的,不想再错过第二次,没想到才来第一天……什么都没看到,就这样了。”

烁冰盯着他问:“你……不会就是因为那次极光吧?”

唐尘含糊地嗯了声。

“也是够执着的,20年那回本就罕见,更别说现在冬天了,怎么可能会有?”

“……”

见他这副模样,烁冰静默了会儿又说:“如果不是因为……因为陪着我处理我爸那事,其实那时候我们应该早来过了,没准真能碰上,你是不是也就不会……”

“想哪去了,也不能这样假设……”

唐尘看着她缓缓说:“毕竟那么大的事儿,叶守儒案开庭……多少人盼着他死刑,尤其是你爸。”

烁冰凑到他跟前,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那……之前我和你说的,你考虑好没有?”

由她这个动作,唐尘感到扑鼻一阵馨香,他愣了愣,一时思路有点掉线:“什么……”

“也许极光确实是转瞬即逝的,但身边的人不是。”烁冰又去握他的手,“本来就是因为我,才让你错过一次。所以……我们一起把那次给补回来,好不好?等你身体恢复,我们可以去任何能看到极光的地方,总能看见的,不一定要死守在漠河……”

“其实不是……”唐尘欲言又止,“其实我……”

 

“护士……”

一名陌生男人从门口跑进来。

“隔壁6-08号床差不多要换药了,消炎药也基本输完了,麻烦你拔下针,按铃坏了。”

“好,就来就来。”

护士应着,替唐尘相邻床铺那位还在低低叫唤的病患固定好受伤的四肢,推着医疗器具快步离开了。

唐尘望着那男人和护士离去的身影,忽地感到胸腔有一股寒气窜上来,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冷?”烁冰问他。

“没……有点呛。”

烁冰翻了翻,从他床边的柜子底下抽出条围巾,叠了几层轻轻覆在他脖颈:“多保暖总是好的。”

他低头看了看:“你的围巾?”

烁冰摇摇头:“不是你的吗?我看和你羽绒服放一块儿的。”

围巾是深灰色格纹的,唐尘从来没买过这样的款式。

舒适的面料亲密地贴着皮肤,顷刻间泛起暖意。唐尘忍不住凑近嗅了嗅,闻到一股清冷的冰雪香气。

 

 

护士穿过走廊,推着医疗器具走进隔壁的轻症病房,为8号床铺的病患拔掉他手臂上的留置针,拆掉缠在双手的纱布。

最后一层布黏连着皮肉,躺在床上的顾南亭咬着唇忍了忍,问她:“我这情况……大概什么时候能出院?”

“你大部分痊愈了,理论上明天下午就可以……”护士用碘酒替他破溃的地方消着毒,说:“但是……你这手比预估地要严重啊,得多敷几次药,最好再多住两天。”

“好……”

“还有,记得两周内都别碰辛辣、浓油赤酱类的食物,你那么好看的一双手,留疤了可惜。”

“这个我明白,谢谢你。”

“不客气啦……”小姑娘略羞赧地望了他一眼,口罩外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你真能忍疼啊,之前给隔壁一个人清创,嗷嗷直叫唤,几个人都按不住。不过冻伤也确实折磨人,尤其是疮泡阶段。”

“隔壁……你们隔壁情况怎么样?”顾南亭忙问。

他知道隔壁就住着唐尘。自昨天上午在医院清醒后,他偷偷去看过几次,但是唐尘都还没醒。

“你说隔壁吗?”护士想了想,“比你们这儿严重些,但是基本上都没生命危险,有一个刚刚还醒了呢。”

“醒了?”顾南亭心中一动,“他……情况怎么样?身边有人陪护了吗?”

“有,他朋友和女朋友都来了。”护士说,“他情况还好,在可控范围内。”

 

倪湛从门口进来,手里拎着保温瓶和一袋水果。

“好些了吧?”

“嗯……”

倪湛把水果放在他床头,里面是满满一袋生梨和橙子:“程霄和宋宋托我给你一定要买的,要你多补充营养,还说他们都有好好表现,不会给你丢脸。你啊,就安心养病。”

“替我谢谢他们。”顾南亭低头笑了笑,“你打到水了吗?我刚好渴的很……”

倪湛从热气腾腾的保温瓶中倒了半杯出来,掺了些冷水才递给他:“别喝太猛。”

“谢谢……”

顾南亭伸手去接,他手上敷着新换的药,倪湛注意到他指腹纱布都遮蔽不住的疮口,把杯子往后移了移,“你这手怎么伤成这样……”

顾南亭下意识缩了缩:“其实不怎么痛,就是表皮伤,看着吓人。”

“你这双手是要开飞机的啊……”倪湛摇摇头,语气里难免又带了些责备的意味:“万一牵扯到神经……你知道后果吗?”

“人命关天……”顾南亭看着他说,“我没办法权衡那么多。”

“我当然知道人命关天,但是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你倒厉害,救个人把自己也整成伤员了。”

倪湛似乎还能听到暴雪在耳边剐蹭的声响,每每回想起当日惊险的营救,背后还是会泛起凉意。

“你何时会鲁莽成这样?真不像我认识的你,但凡我和救援队晚到一会儿……”

“你不会晚到……我相信倪部长的办事效率。”顾南亭打断他,“现在每一名伤员都脱险,不就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么?”

倪湛无言以对,只好说:“你好好休养吧,我不跟你争这个。”

顾南亭笑一声:“那……可不可以请倪部长好人做到底,再帮我一个忙?”

“怎么了?”

“我想提前出院。”顾南亭说,“明天我就回总部,坐我们鹭航的内部班组。”

“明天?”倪湛以为自己听错。

“嗯,明天。我问过护士了,她说可以。”顾南亭望向窗外的雪景,“雪不再下了……风也停了,是该走了。”

Chapter Text

“有人说一次告别,天上就会有颗星又熄灭,而我也终将遗忘那些雪夜、那片海与永不实现的梦境。”

十五 记忆的权利

 

“顾南婷是谁啊……”沙舟给唐尘递了只热水泡过的生梨。

“啊?”唐尘有些懵,“顾南亭来过了?你认识他?”

“不认识啊,你刚梦里一直在喊,喊了不下一百遍吧,我听得都烦了,想不记住都难。”

“……”

沙舟悠闲地靠在椅背上,露出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一百多遍啊,这顾南婷是你念念不忘的初恋情人,还是她欠你很多钱,你这么惦记她?”

 

唐尘啃了口梨,岔开话题说:“你不是前几天说要走么,还赖在这儿干嘛?”

“你以为我是去哪?还不是为了你?”

“我还不了解你?你是为了躲部里催稿吧?”

“瞧你这话说的,一会有你后悔的时候……”沙舟四顾看了看,“诶,烁冰人呢,来就没看见她,给你买饭去了?”

“她……”唐尘慢条斯理地啃着水果,口齿有点不清,“她前几天就回去了。”

“啥?!她回去了?”

沙舟一听这话惊地险些滑下来:“你这还在住院呢,她不管你了?”

“是我让她回去的。”

唐尘把果核丢进一旁的塑料袋里:“她公司还有好几个项目等着她经手,而且我现在也没什么问题了。”

这是他住院的第十一天,身体已基本恢复,转到了隔壁的轻症病房,预计明天就能出院返市。

“……所以你俩到底是?”

“到底什么?”唐尘横他一眼,“我俩的事,你不是知道的最多?”

“我不是替你操心呢么……想趁这次机会推你们一把也好。”

“其实她之前就主动和我提过几次,我也不是没有动摇……”

唐尘紧了紧脖子上那条围巾,调整了下睡姿:“但是此次劫后余生,反而让我更坚定不少……我和她之间大概真的已经画上句号了,她会遇上更合适的。”

沙舟不由得摇摇头唏嘘:“嗳……你俩真是一对冤家,前几年吧,你追着她,现在吧,她追着你。”

“感情不就是这样?过了一个时候,也就回不到从前了。”

“得,白忙活了我真是……”沙舟摆摆手,“那东西感觉你可能也不需要了。”

看沙舟嘀嘀咕咕的模样,唐尘用腿碰了碰他:“什么东西?你有事瞒着我?”

“哪里是瞒着你,本来是想给你们个惊喜啊。”沙舟欲言又止,“就……这节骨眼上,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那个老师傅……你应该还记得吧。”

老师傅?

唐尘愣了几秒。

“他终于答应你了。”

 

唐尘几乎立刻坐起身:“你是说……那颗北极光钻石?”

沙舟点点头:“你手机不是坏了,他前天打不通,就联系到我这儿了……我知道你一直想着那宝贝,怕时间久了那师傅反悔,就以你的名义马上赶去他那里了。”

沙舟尴尬地搓了搓手指:“原本我以为……你俩这回能好上,想着那更得争分夺秒地给你拿过来,你不是也刚好可以在这里……”

“你……你带在身边了?”唐尘朝他甩了甩手,“快拿出来我看看,快快。”

“看你急的,有必要那么激动么。”沙舟转身从包里摸了摸,掏出一只精致的丝绒小盒。

唐尘几乎迫不可待地接过来,不知是不是他手臂还使不上力的缘故,这小小的物什触到手里的一瞬间,他竟觉得有千斤的重量。

这里面就装着他一直想买的那颗钻石。

被北极光照耀过的钻石。

 

当年因与极光几乎是擦肩而过,唐尘心中一直存着遗憾。他在网上浏览了不少网友的评论与见闻,其中就包括那名自称是乘客之一的珠宝大师。

他对这位神秘又带着点不羁的老师傅很感兴趣,于是告诉了身为记者的沙舟,俩人一拍即合,找到那师傅做了场专题报道,由沙舟亲自执笔。

听那师傅说起自己手艺传承的故事以及赋予钻石的祝福,唐尘心中震动不已,当即就想把它买下来。

然而那师傅态度很坚决,只告诉他,想要这宝贝的人从国内能排到国外,出高价的更是数不胜数,他全部没有答应。

 

“我这钻石原是一对,但是从家族一代一代传下来后,有一颗意外遗失了。”

老师傅理了理自己花白的长发:“物以稀为贵,纯粹的市场交易都是轻贱了它的价值与意义。我与爱人商量过,单就这颗钻石,绝不买卖,只赠有缘人。”

唐尘想再争取下:“那您何以定义有缘人呢?我曾经错过了这场极光,这枚钻石对我来说是一种特别的寄托。”

“怎么定义?很简单,也很复杂。”师傅说,“因为人在寻物,物也在寻人,这是一种微妙的联结与感应,就好比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看不见摸不着,只能用心意会,无法用嘴说解。”

老师傅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看着他,啪地一声打开手里的折扇笑道:“再往上说就复杂了,你们不会懂,这钻石啊……是会说话的,它有一种特殊的磁场,我等的人……不,或者该说钻石等的人,还没有出现。”

 

一番话,把从来没在语言上输过别人的唐尘,也唬得一愣一愣的。见那师傅这般固执,出于尊重与礼貌,当时的唐尘只好作罢。

却没想到时至今日,他已是独身一人,这颗他曾经心心念念的钻石竟来到了他手中。

 

“怎么样,虽然你没等到极光,但兄弟我千里迢迢为你送来这宝贝,够义气吧?”沙舟嬉皮笑脸地说道。

唐尘默默不语,盒子软软的钝角硌地他近乎指腹发痛。他轻轻掀开盖子,见到黑色的绒垫里躺着一枚裸钻,已经过精细的切割打磨,但未正式镶嵌在戒托上。

透过室内光线,他看到剔透的钻石隐隐闪出炫目变化的光芒。

像极光的光幔。

 

神秘又美丽,可遇不可求的极光……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带领乘客在空中绕行看极光的机长,顾南亭。

原本,他也可以是其中的一员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再也回不去的以前。

要是真的可以亲眼看一看极光就好了……他总觉得,自己错过的似乎不止是极光。

 

 

顾南亭拈着那枚钻戒,看着那晶莹的光芒出神。

这枚珍贵的戒指,他每天都会带在身边。晚上睡觉时戴好,白天再摘下来,从不示人。

 

那天在漫天风雪中,他就是靠感受这枚戒指贴身在他口袋里的存在感,才能清醒地护住唐尘,直到倪湛派遣的救援直升机赶来坐标点营救。

如今回到嘉霖市,因身体没完全恢复,部里准了他一周的假。在家中休养的这几天,他一个人想了很多。

是他曾扰乱了时空的平衡,也是他斩断了时间的连续性。

这场由他“虚妄的执念”引起的蝴蝶效应,由他开端,也该由他结束。

所以在漠河,他狠下心决定不与唐尘相认。

包括这枚多余的,不该在这条世界线出现的戒指……本也该早早舍弃的。但这是他唯一能借此铭记的东西,他终究有些……

 

有脚步声朝他逼近,顾南亭忙把戒指收好。

——是季白。

 

今天逢周末,季白喊他来体育馆运动,这是他们素日里寻常的爱好与习惯。

季白刚比完一场,正是大汗淋漓,刘海都有些湿哒哒地塌下来。他长腿一迈,一步越过两三级台阶,在他身边的那排椅子坐下。

顾南亭拿过身边未开封的一瓶矿泉水递过去,季白拧开盖子喝了几大口,喘了喘气说:“你出院才没几天,就把你喊出来陪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顾南亭笑一声:“我已经没事了,而且我也没怎么动……明天还有试飞任务,确实该提前适应适应。”

 

看台下的篮球场上,庄恕替了退场的季白,正和陈绍聪、赵寒、姚檬他们厮杀着,氛围颇有些激烈。

季白眼睛不离拍着球闪避的庄恕,默默对顾南亭说:“还记得两年多以前么?”

“嗯?”

“缅甸的任务下来前不久,也是在这里,你陪我夜跑。”季白说。

“……”

“我们躺在跑道上仰望夜空,天南地北、漫无边际地聊天。”

“我们谈到你妈妈、谈到庄恕、谈到我们相同的、稀有的血型。”

“嗯,我不会忘。”顾南亭说。

他脑海里浮现起19年5月的,有关季白的记忆。那是为数不多的、不曾被篡改的,不会与他脑内冗余的记忆产生冲突的片段。

 

“去缅甸前夕,战峰曾对我说过八个字,不要渎职,不要牺牲。但再完美的计划,也避免不了突发情况。”

“正因为知道这次风险很大,所以我没有提前告知庄恕。我是偷偷走的,直到火车开始行驶,我才有勇气联系他。我还记得……那时候他站在医院走廊,他的声音回荡地很飘渺。我跟他说,你等我回来。”

季白低头叹了叹:“但是说真的,我心里清楚,或者该说是有预感……也许这一去就是永别,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也不知到底能不能回来。”

顾南亭看着季白,露出些许不忍的表情。

 

这时候,篮球场的庄恕刚好投进了一个球,底下浪潮般的人群沸腾了几秒,俩人隔着遥远的距离,第一时间默契地朝对方挥了挥手。

褪去素日里庄严神明的警服,此刻一身篮球背心,脸上挂着笑意的季白,似乎是他难得看起来接近常人的时刻。

季白遥遥望着台下那人奔跑的身影,继续轻轻说着:“其实回首走来的路,只有我自己知道,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多少颗子弹曾在我身体里停留过。我想,如果这次依然不可避免牺牲……那我也无怨无悔,更无愧自己身为警察的这份职业。但……若是放眼我个人,我确实无法两全。自我俩在一起后,他总喜欢和我谈未来,我和他的未来。如果我真的死了,他的未来便再也和我没有关系了。”

“三哥……”顾南亭拍拍他的手。

季白把目光移向他:“南亭,你知道吗?其实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年在缅甸,我的意识已经飘离我的身体了。我听到心电图归零的长鸣,甚至清晰地看到主刀医生瞥向手术室内的计时器。当时我想,我大概是死了。所以才能以一个灵魂的视角看到这一切,也许这位医生接下来就要宣布我的死亡时间。”

“但是……”季白顿了顿,“但是我没有死,我活下来了,是你那600cc的血救了我。”

顾南亭被他深若幽潭的眼神盯得不由得心中一紧。

“而整件案子结案后,许诩单独找我,她说有件事在心里压了很久,因担心影响案情,一直憋着没对人讲。”

“她告诉我,那天在医院发生了一件她所学知识范畴内完全无法解释的事情……你如同未卜先知般来到缅甸,而更关键的是,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时候的你无名指上有一颗很漂亮的戒指。”

“但是……”季白皱了皱眉,“但是她说,你在走廊晕倒后醒来,那枚戒指就莫名不见了。她还以为被什么人趁乱偷走,一直提醒你找找,还说要帮你报备。但是……她跟我强调好几次,她说的你反应真的太奇怪了,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你告诉她,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戒指,甚至对自己为什么会在缅甸的医院醒来都很迷茫……”

 

顾南亭下意识碰了碰自己胸口的口袋。

——那里就放着他刚刚藏进去的戒指。

他当然知道这背后的缘由。

就是在晕倒的一刹那,他的意识回到了21年的飞机上,连带着那枚极光钻戒一起。

所以那个过去的顾南亭,手上自然不会有戒指。那个过去的顾南亭,也当然不会拥有他脑袋里关于那一天以及未来的记忆。

 

季白继续说着:“不久之前……你给我打了通电话。那一天你给我的感觉特别怪,就像许诩跟我描述过的一样,仿佛变了个人。”

“而自那天开始……我有时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噩梦,甚至我的脑海里会出现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

“听起来是不是很荒唐?”季白观察着顾南亭的表情,“庄恕之前看一本科幻小说,里面有提到人的大脑会形成某种特殊的磁场。所以我想,是不是你曾经输血给我,让我们产生了某种意识上的联结。所以我才会看到那些画面,虽然它们都很模糊、稀碎,但在这之中……我也看到了一些清晰的片段。”

“什么片段?”始终保持缄默的顾南亭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几乎颤抖了。

季白犹豫了几秒:“怎么描述好呢?就像是一个平行世界,不过在那个平行世界里,我确确实实死了,就在缅甸的手术台上。”

“画面很纷乱,我没办法拼凑完整。”季白的眼神动了动,“大部分是关于庄恕的……他不太好。也有少部分关于你的,你和另外一个人,虽然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

“……”

“南亭……”季白握住他手,“今天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要质疑你,更不是意图从你这听到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有保留自己秘密的权利,而且我认识的你,勇敢、坚强、善良,即使你有所保留,也必然是因为揭开事情的真相可能会让更多人痛苦,所以你不得不隐瞒。”

“但是经过那几场噩梦后,我真的很担心你,因为那些画面过于逼真,逼真到我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季白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他:“南亭,你知道的……对不对?这背后的缘由……可以告诉我吗?”

 

顾南亭沉默许久,他深吸一口气,轻轻道:“三哥,你说的那个世界……它曾经确实是真实的,但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

“所以……你……你真的……”

甚少有什么情绪波澜的季白,此刻也不禁有些急切起来:“你是比我更早地看见过那些事,对吗?你选择了阻止这场悲剧发生,但是你自己却因此……”

“三哥……你千万不要有什么负担。”顾南亭打断他,“你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我想……如果反过来遭遇危险的那个是我,你也一定也会奋不顾身地救我。我们有过约定,不是吗?只要对方有需要,必然随叫随到。”

“南亭,如果……”

“不会有什么如果了……”顾南亭很平静,“现在,只有我们正生活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三哥,有些事情不是一选一的选择题,是无解题……”顾南亭默默说,“对于我而言,生死之外,无大事。”

“但是,这世界上也有许多超越生死的,值得你保护,值得你珍惜的温暖和幸福。”

“都不重要了……”

“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私心,拿他的安危去赌。”顾南亭说,“现在这个时间线生活的他,事业顺利,感情美满,没什么不好的,不该再被搅乱节奏……”

“那你呢?”

“我?”

顾南亭遥望着看台底下热闹喧嚣的人群,缓缓说:“也许……我会把他忘了。”

“怎么能说忘就忘呢……”季白叹气。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顾南亭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其实我已经……有点不太记得有关他的很多事了,也许是天意吧。”

 

雪中的拼死救援,确实没有对他生理上产生很大影响,但是却在他精神上留下了不可逆的后遗症。

自回到嘉霖开始,顾南亭发现自己记不清东西了。这条世界线曾真实发生的那些事,开始逐渐蚕食、替代他脑海中有关19-21年的记忆。

没有人能阻挡时间的力量,新的时空势不可挡地往前发展,而旧的时空已经逐步坍塌。

其实之前他就经常因两段不同的记忆冲突而头痛欲裂,原本他可以靠自身意志为这些交错的片段,分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

但是现如今,顾南亭发现自己做不到了。

强行地去分辨,会让他流鼻血,会让他头很痛,甚至丧失更多记忆。尤其是与唐尘有关的,很多细节都已变得紊乱,甚至消弭。

比如,他已经分不清与唐尘正式的初遇究竟是什么时候?

是在21年鹭航一次寻常的公关合作上,还是更早?

他要看到那枚戒指,看到那莫比乌斯环的内圈,清晰地刻着唐尘的名字,很努力地回忆一下,才能记起来,其实应该是在20年的12月,冬季的漠河。

他也开始不记得谭宗明和赵启平那场海上宴会的具体日期。

是在“21年5月20号”还是21年8月18号?

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告诉他,是后者,因为在这条世界线上,21年5月20号,他在寻常地上班、执飞。

他也记不清与唐尘曾一起到访过哪些地方,原先他都能一字不漏地说出详尽的路线:第一天的驯鹿园、冰屋火锅,第二天的白桦林、北红村,还有最后一天的马爬犁、北极邮局……

但是现在,他真的快要想不起来了。

那些与唐尘有关的回忆,就如同被冰封在那场天寒地冻的黑夜里一样,随冰雪共同倾覆、埋葬,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

Chapter Text

“不要再去想了,也不要妄图抓住风。清风总是无声地扰乱他的心,掀起海面波澜,摇曳森林的生命。”*

 

十六 原来我不曾见过风

 

 

“我的答案,我刚刚已经说过了。”

“你说过了吗?”

“你能看得到风吗?”

“不曾见过。”

海浪徐徐中,顾南亭微微仰头看他。

温暖的暮色把他的眼睛和面容晕染地像副温柔的油画,就仿佛他也像那夕阳,无限美好却又快要消逝。

他看到他轻轻拂过自己的脸,嘴唇动了动,说:“但是风一直存在。”

 

车辆绊到一块石头,猛地颠簸了下,唐尘瞬间被震醒。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贴身的口袋,还好,戒指盒还在。

唐尘睡眼迷蒙地四处看了看,周围坐着稀稀拉拉的乘客,身旁的沙舟困怏怏地靠着颈枕,被他的一番动静惹得换了个姿势,继续呼呼大睡。

 

暖气烘地唐尘有点晕乎乎的,愣怔几秒他才想起来今天是他被准许出院的日子。

医院安排他与同一批伤员坐统一的车辆前往古莲机场附近的酒店,待航班恢复运营后就能返回嘉霖。

刚才那片海那抹夕阳,不过是自己在做梦。

 

脑袋有点胀痛,唐尘揉了揉太阳穴,掏出已经修好的手机,解开屏幕看了眼时间:2021年11月7日 14:18分

今日立冬。冬季起始,平安顺遂,倒是个好兆头。

 

微信一直在哗哗哗地蹦通知,一条又一条通知提示接二连三地冒上来。他不在的这几天,消息多到几乎都快炸了。还好公司里有祝燃帮他看着,不然怕是要乱作一团。

唐尘解锁屏幕点进微信,忽略掉那些繁琐的小红点,顺手往下翻了翻。

顾南亭的头像就这么出现在他视线里。

唐尘滑动的手指瞬间停住。

 

其实……他这次看清楚了,终于看清楚了。

梦里那个与自己温情脉脉说着话的人,分明就是顾南亭的面容。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确实没毛病。

因为这段时间,他确确实实一直在想顾南亭。

漠河的雪多么肃杀,他的身体到现在还能感受到那日近乎可以把魂魄都冻住的冷意。

可这种冷,却依然冻不住他对顾南亭那份莫名的、亲切的念想。

 

 

其实顾南亭,不失为他远赴漠河的一个理由。

刚到漠河的时候,沿途雪景他拍了不少照片,还想着要发给顾南亭看看,跟他说他来了他去过的城市。

可等他把照片精心攒了几张,就差点发送了,手机就陷入了黑屏。

那一瞬间心里的恍然落空感,他到现在都记得。

 

唐尘想到那日在谭宗明宴会的惊鸿一瞥。想到俩人在日料店,如知己般碰杯畅聊。

人这一生在这尘世间行走,能遇到与自己有相同频率的人不容易,要是能早点和他相识该有多好。

唐尘有点感慨,更有点后悔,应该第一时间就把照片发给他看的。

他看着俩人一来一往的白色绿色小气泡,依旧停留在两周前某次寻常的工作对话中。

他……现在在做什么?飞行任务还顺利吧?他那一年都去过哪些地方?

他有没有……关注过那颗北极光钻石呢?

唐尘盯着顾南亭的头像看了会儿,点开右下角那个小小的加号,给他发送了几张相册里的照片。

 

顾南亭把手机调了静音放进口袋,与罗征穿着反光背心,对390作绕机检查。

半个多月后,Heron 390就要在嘉霖作航展表演,22年元旦正式开启全新的国际航线。

今日,是鹭航内部的首次航前试飞。

驾驶舱内,罗征扣好安全带,跟他汇报:“顾机长,一切检查完毕,发动机叶片完好、机翼正常、起落架机轮无磨损、燃料充足……”

“好。”顾南亭对着耳麦呼叫塔台,“Heron 390准备完毕,申请启动引擎,滑出跑道。”

“收到,准许390起飞,请使用09L跑道离场。”

推机启动、平稳爬升,对顾南亭来说几乎是驾轻就熟,所有一切都在飞行计划的预算中。

“顾机长,我这还是第一次与您一起开新机呢。”罗征有点兴奋,“您真厉害,上升时我都没感受到什么颠簸。”

“别光顾夸我啊……”顾南亭笑了笑,“之前几次考核中你做的都很好,后续我也会让你在主位驾驶,你要慢慢适应机长位置的操作习惯。”

“是。”

 

“Heron 390,继续上9800。”

顾南亭按空管指示拉杆,预计盘旋一圈后,返鹭航总部降落。

飞机本一路顺畅地巡航,只是顾南亭忽然听到一记怪异的“咚”声,原本平稳的飞机开始轻微震荡起来。他扫视着眼前的仪表盘,发现飞机开始向右偏转,而且度数有逐渐增大的趋势。

他第一个念头是:难道是风切变?

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空速表对风切变反应最灵敏,但是现在仪表盘里只有姿态仪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顾南亭向左轻微压杆,但是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故障警报响了起来。他按照电子监控系统的提示做了一番操作,然而几分钟后,姿态仪又出现了偏移。

“滴——”

故障警报第二次响起。

报错提示的灯光红得刺眼,顾南亭与罗征默契地对视一眼,低头确认各自的安全带是否系好。

“罗征……”顾南亭说,“你看一下设备维修记录,尤其注意下机尾或机翼部分。”

罗征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找出维修手册,翻阅了几页,跟顾南亭汇报:“顾机长,记录显示在之前的试飞测试中,390机尾方向舵曾遭遇雷击,造成三颗螺丝脱落。但在交付给本司前,生产商已做过修复,并签字确认完好。”

“螺丝……”

顾南亭盯着姿态仪,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刚才那一声怪响也许就是螺丝二次脱落发出的,方向舵多半是坏了。”

罗征心跳都几乎快起来:“这样的话……偏转角限度会失灵,飞机极有可能偏航失速。机长,我们是否迫降?”

顾南亭没有否认,他按下接管按钮:“你马上联系ATC,操纵方面全部交给我。”

“是。”

罗征赶紧接通无线电通讯:“塔台塔台,这里是Heron 390,我们遇到了一点状况,机尾方向舵出了点小问题,疑似螺丝脱落,需立刻返航备降。”

“好的收到,Heron 390,请先向左偏航20海里……”

管制员话音未落,舱内突然砰得一声巨响。顾南亭看到离自己最近的风挡闪过一片火花,分秒之间,玻璃中央产生数道裂缝,如蛛网般纵横扩展,猝然爆裂。

纷扬的碎片袭来,顾南亭心惊胆颤,本能地伸手护住副驾驶的罗征。在巨大的压强下,淋漓的碎片猛地划到他身上,鲜红的血哗地涌出来。

就在同一瞬间,由于挡风玻璃的飞脱,机身立刻产生爆炸性失压。管制台的通讯员只听到从飞机那穿来呼啸的风声,以及杂物纷飞撞击的噪音。

“Heron 390,请向左偏航20海里,听到请回复!”管制本能地拔高了嗓子。

江韬像往常一样在室内巡视,听到管制员声音难掩的焦急,忙走去他身边:“发生什么事了?”

“Heron 390机尾方向舵受损,需紧急迫降。”管制员又补充,“刚刚收到他们应答机挂出的7700代码。”

“什么?”江韬心里一惊,和他一起盯着面前的雷达屏幕。只见显示屏上,Heron 390的标识指示灯从绿灯变成了一个红灯警示,航迹正在逐步偏离原定的预算航线。

 

飞机上的俩人根本没办法回应,因舱内发生过载,强大的气流一时冲地他们任何操作都进行不了。气温剧变引起的浓雾也蒙住了他们的视野。

即使在那么多年的模拟训练中,顾南亭都没遇见过如此险情。

虽说风挡碎裂几率极小,但是相关的经典案例并不少,他不是没关注过类似报道,部里做过相应培训,他知道紧急应对的办法。

但他们的情况有些棘手:自动驾驶失灵,保护模式失效,而且由于方向舵故障,飞机持续向右翻滚。如此一来,机翼升力减弱,面临失压,通常会选择的下高就不再是最稳妥的途径。

 

高空氧气稀薄,剧烈的颠簸震地顾南亭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碎掉,他痛苦地闷咳了几声,满嘴的血腥味教他觉得自己仿佛要呛出一大口血来,几乎要失去意识。

不,不可以……

他绝不能让Heron 390在这个时刻出半点差池。

今天是Heron 390的试飞,机上人员只有他和罗征。

可是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市中心,是嘉霖市最繁华的地段。这里高楼林立、车来车往、人流量巨大。

万一飞机坠毁,且不说他和罗征性命堪忧,只怕是还要拉大片无辜的群众与他们陪葬。

 

航空安全条例有规定,民用航空器遇险时,机长应当最后离开航空器。在试飞途中,如若航空器机身遭遇故障,在确保驶离居民区前,飞行员不允许跳伞逃生。

 

之前他按了下接管键,只有他的操作是有效的。顾南亭一刻都没有松下对操纵杆的把持。

手伤刚刚痊愈,十指连心的痛因他的用劲似乎再度发作起来。而这点痛,现在倒是让顾南亭更清醒了几分。

他定了定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收小油门以防失速,再增加右引擎推力回正偏转,抵消飞机向右的盘旋,确保机翼改平后,再作下高。

似乎上天也被他的意志所打动,在顾南亭的反复操作下,飞机终于没有发生不可控的变化,停止了疯狂的偏转,慢慢降到10000尺。

 

氧气不再稀薄,雾气也渐渐散去,视野慢慢清晰起来,保持着勉强可控的飞行。

舱内还在剧烈摇晃,罗征惊魂未定,缺氧的窒息感依旧萦绕在他胸口,压地他闷闷的疼。

他本能地瞥一眼顾南亭,惊道:“顾机长,你受伤了!”

“没事,只是擦伤……”顾南亭唇色苍白,“你不用管我,现在自动驾驶失效,我来手动,你继续联系塔台。”

“好……”

 

江韬的声音伴随着滋滋滋的电波干扰,从频率里传来:“顾南亭,罗征,你们情况现在如何?听到请回复!听到请回复!”

“收到,390已收到。”罗征咳嗽了几声,观测着仪表盘数据,勉强回应道:“我们……我们现在机尾方向舵受损,机长座位的左侧风挡碎裂……燃油只剩30分钟,自动驾驶失灵,只能全程手动降落。”

他每说一个字,都感觉仿佛有碎玻璃在一片一片割他的喉咙。

江韬心中一凛,这情况比他想的要糟糕地多。他与一旁的管制确认:“现在机场情况怎么样?”

“按当前位置,离390最近的就是延乔机场,而且仅有05L跑道可以落地。”

延乔05L跑道,全长2700米,降落引导设备不算完备,通常只供中型客机起降。

而对新型商务Heron 390来说,05L的跑道十分苛刻,这意味着进场的速度、襟翼的角度、起落架释放的时间等等每一步操作都必须精确无误,哪怕是分毫的误差就有可能机毁人亡。

但是现在的情况根本来不及让空其他跑道,燃油也不够飞机返航总部再降落,延乔的05L是唯一可以让顾南亭和罗征得救的机会。

江韬沉默几秒,对着耳麦说道:“Heron 390,听好,目前只有嘉霖延乔机场,2700 05L跑道可供你们降落,距离你们60英里,东南方向。”

“2700……”罗征下意识看向顾南亭,本能地判断,“太短了……对于我们来说会很惊险,方向舵故障本就会影响气动载荷,若是下降再遭遇横风,侧入都不一定能抵消。”

“别慌……”顾南亭的声音冷静,“390的机翼比较特殊,也许可以辅助我们降落……”

仿鱼骨弧线结构,具有天鲸美称的390机翼,可减少空气乱流的影响,实现连续光滑变形。

“怎么样,Heron 390,是否可以改降延乔机场05L,我们已通知地面指挥员,到时会全面配合你们的工作,请务必坚持住。”管制员说,“确定后请给我回复。”

“没有问题,我有信心。”顾南亭回答。

“好,那你们现在听我指挥……”

顾南亭双手把控着操纵杆,按飞行指令调整航线:“罗征,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吗?作为一名飞行员,你一生的飞行生涯中可能会面对无数险情。模拟机上的那些情况,都是为了检验飞行员的紧急应变能力,但是模拟机上你判断错了,只是被罚、被扣操行分,但是真的到了天上,一念之差间就是生与死的区别,是无法挽回,也不容许出错的。”

“所以……身为机长,面对任何突发情况,你能做的只有保持冷静,相信面前每只仪表,把握住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

“我明白……顾机长。”

顾南亭的话像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罗征纷乱的心潮。他呼了口气,说:“之前您还对我说过,飞行不止是工作,更是你的信仰。”

 

顾南亭透过碎片淋漓的风挡窗框,俯瞰着这座他熟悉的、留恋的城市。

有着唐尘的城市。

他与这座城市共同呼吸着,他的航空梦在这里启程、生长。

 

“是的……飞行不只是工作,还是信仰。它更是你的责任,你的使命。”

罗征眼睛紧盯着空速表和姿态仪,觉得眼眶热热的。他回想起肩扛四条杠的顾南亭,曾带着升入一副的他宣誓:

我志愿投身民用航空飞行事业,坚持安全第一,恪守职责,不忘初心。我将永远敬畏生命、敬畏规章、敬畏职责,牢记中国航空人的神圣使命。

 

引擎的轰鸣声响彻在俩人耳边,机场引航的中线灯隐隐显现,地面的跑道正向俩人迫近。

罗征观测着表盘数据,跟顾南亭汇报:“当前风向120,15海里,降落前清单已检阅完毕。”

“左转配合逆风,检查速度、襟翼形态。”

“明白,襟翼已释放,减速板预位。”

“准备好了吗?”顾南亭声音嘶哑。

“嗯!我准备好了。”罗征点头。

“到时听我口令,一起反推。”

“好……”

 

顾南亭双手握着操纵杆,感受着贴身口袋的那枚戒指,隔着制服面料隐隐贴着他皮肤的触感。

他再次想起那个传说。

极光的戒指,相爱的人戴上它就能永远不分离。

如果……

今天这遭躲不过,这枚戒指就是他最宝贵的东西了。也是那段开始消散的记忆,仅剩的证明。

可以的话,他永远都不想忘记。

“为我再一次引路吧。”

他在心里默默说。

哪怕……也许是此生最后一次。

 

 

“天啊!”

有人指着天空,惊叹起来:“快看快看!!快看那里!!”

“是极光,有极光!”

“冬天怎么会有极光?那个是极光吗?”

唐尘听闻有人欢呼,不可置信般推开酒店的大门,奔向广场。

只见瑞雪霏霏的夜色中,倏忽变化的绿色光缦如天神降世般造访人间,笼罩漠河苍茫的天空。

看来上天是真的垂爱他,让他在狂风暴雪中死里逃生,也让他在即将离开的前一刻,和极光拥有一次不可多得的邂逅。

这就是极光吗?

这原来就是极光吗?

唐尘看着苍穹之上万众瞩目的极光,觉得似乎全然不及他对极光抱有的期待与想象。

就好像……

好像他早已见过最美的极光了,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入得了他的眼。

夜风袭来,唐尘感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他抹了抹脸,在指尖看到水痕。

他怎么哭了?

都说看到美景人会激动到流泪,那么他的眼泪似乎是人之常情。

但是他的心却抽痛起来,这种没有实处的疼痛让他喘不过气。似乎有意让他清醒,残忍地提醒他这泪水不是来自喜极而泣,而是触景生悲。

可是何来的悲?

这完全没有缘由的情绪哽在心头,赌地他喉咙发紧,不得不捂住胸口蹲下来。

太痛了。

就像是死过一回,比在医院刚清醒时四肢回温的那种热烫、那种痒痛交杂的感觉还要难受千万倍。

许多陌生的片段纷至沓来,飞速在他脑海里盘旋,明明灭灭、转瞬即逝。如天上的极光一般遥远地触不可及,虚幻地像水里的倒影,碰一碰就是场易碎的梦境。

是谁,逆着漫天风雪寻找他,用自己的体温救赎他。

是谁燃起烟火,点亮夜空,也点亮他的心火。

是谁曾抬手覆在他脸上,喊他:不要看,小心雪盲症。

那人的低语像晚风,在耳边惊扰他的心。

他的手纤细修长,触感不似女性那般柔软,而是骨节分明,掌心温度是凉的,像漠河的雪。

 

可那个人是谁呢?

他长什么样子?他叫什么名字?

他似乎知道了,他似乎清醒了。脑海里有个模糊的影子默默立在风雪中,瘦削的背影像雪中的白桦树,如同一段屹立不倒的,永恒不灭的答案。

可是粗糙的树皮层层脱落了,就像他的记忆斑驳衰败。

白桦林……

至死不渝的爱情。

他总觉得自己早已体会过一次至死不渝,刻骨铭心的爱情。

他好像无数次地,以无数种形式爱过某个人。在年年岁岁,生生世世的不同时代里,与某个人相遇相知相爱,直到永恒。

可是最终,他们敌不过岁月洪流,失散在世界尽头。一如他在雪中艰难行走时留下的那串脚印,哪怕当下正鲜明地刻印着,经积雪一覆便再没有痕迹,从此无人能铭记。

眼泪不受控制地一滴一滴流下来,擦净了就有新的滑落。

唐尘觉得,有什么东西,他快要永久地失去了。

 

 

——

 

开头,改自村上春树,原句:

不要再去想了。也不要看月亮。月亮的光芒会无声的扰乱她的心。改变江水的起落,摇曳森林的生命。

月亮本身的意象其实就已经很符合角色了,但是因为之前给亭亭的比喻是风,所以还是很拙劣地改编了下。

Chapter Text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是我们曾相隔千里,也是我现在站在你面前……”

 

十七 你的名字

 

隔着手套,庄恕都觉得自己的手被温热的血浸湿了一层又一层。

“咳咳咳!”顾南亭还在咳嗽,似乎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切割着他的肺叶,每呼吸一下,连带着浑身都颤痛。

转运推床载着他一路疾驰,顾南亭意识游离,睁开眼只看到头顶的灯管投射下逆流的光晕。

他以为自己还处在那颠簸、失重的机舱环境里,本能地挣扎起来,想去握并不存在的操纵杆。陈绍聪两只手都压在他伤口,见状急忙喊:快!!快来人帮忙!!

几名医护立刻簇拥上前,控制住他身体:“这名伤员什么情况?”

陈绍聪平复了下呼吸,说:“和刚刚那名副驾驶一样,胸骨折断,肺裂伤伴有血气胸……”

“脉搏越来越快了,血压一直在降。”庄恕吩咐,“加大氧流量,大量静脉输液!”

 

赶来的陆晨曦瞥了眼片子,皱了皱眉头:“他这情况要比副驾驶严重,碎玻璃太多,大血管肯定伤着了,肺叶和心包都有可能受损……他什么血型?”

庄恕扶着呼吸气囊,看着顾南亭的脸,默默说:“稀有……他是稀有血型……RH阴性O。”

“他……他也是RH阴性?”陆晨曦懵了,“仁合现在血库备存不够用,我去联系血站紧急特批!”

“来不及了……”庄恕口罩外的一双眼睛坚毅万分,“陈绍聪,去,给季白打电话,让他二十分钟内,务必马上赶过来。”

“陆晨曦,杨羽,通知麻醉,立刻手术!”

 

六个单位的RH阴性红细胞被输送到顾南亭身体里。

心肺手术是大手术,出血量极多,雪白的纱布几乎瞬间被洇红。黏连着血块的零星碎片被一点一点剔除,啪嗒啪嗒落进弯盘里。

 

“我这里没有问题,庄大夫……难点应该在你那里。”

“止血钳,镊子。”庄恕的手稳稳地拈着器具,“你们尽量帮我阻断血流,左肺下叶还有三处出血……”

陆晨曦看他一眼:“庄大夫。”

庄恕抬头,用眼神示意她说话。

“他……他手里好像一直抓着什么东西。”

 

手术中的提示灯闪着幽幽的蓝光,冷色调的光线倒映在雪白的瓷砖地上,显得静谧又苍凉。

季白坐在那片稀薄的灯影里,想到庄恕进去之前,用力握了下自己的手腕,郑重地对他说:他会没事,我也一定会让他没事。相信我,也相信顾南亭。

他重重地叹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虑和迷茫,闭上眼睛微微往后仰,将头枕在背后的窗沿。

 

 

“我现在无心管这个,你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找祝燃吧,他知道怎么处理。”

有焦急的男声伴随着凌乱的脚步从拐角传来,在医院空荡又寂静的长廊显得有些许不真切。

季白缓了缓姿势起身,往那声音的源头望去。

一名衣衫凌乱,穿着明显与季节有些不符的男人出现在他视线里。他脚步踉跄,近乎跌跌撞撞地朝自己坐的方向奔来,些许憔悴的面容看上去有点眼熟。

 

这人……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徒然失血后的脑袋导致季白思绪有些跟不上,倒是男人在看清他后眼神亮了亮,气都没喘匀,先哑着声音喊了句:

“季警官?”

季白穿的是一身常服,这称谓和熟悉的音色勾起了他的记忆,他辨认了眼前人几秒,恍悟过来:“唐……唐尘先生?”

“是我……季警官。”

 

唐尘与季白的第一次见面,还要追溯到去年六月,叶守儒案的开庭初审。

此案因影响恶劣,背后相关利害网错综复杂,实施的是非公开审理形式。

烁冰的父亲是众多受害人之一,在开庭以来全程出席了案件的初审、二审、终审。

作为烁冰当时的伴侣,唐尘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处理这事,包括参与警方笔录、协助提供证据、旁听案件审理过程等。

案件侦破的过程惊险非常,可谓是九死一生。当年唐尘与一众家属坐在听审团座位,对这名年轻的警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虽说顺利结案后,他与季白之间也就不再有额外的私人交流,但这张脸、那身警服,他断然不会忘记。

 

“季警官,您怎么在这?”

季白缓着劲站起来,他注意到唐尘鼻梁有未褪净的红痕,身上还披着棉袄和围巾,不禁有些疑惑:“唐先生,你这是?”

被他一提,唐尘才意识到自己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但他哪里顾得上,只说:“我与鹭航有合作关系,本来有事在外地,看到新闻着急赶过来……”

 

网上爆出鹭航新机试飞事故的消息时,唐尘还因航班延误滞留在漠河。

天都不能体会他看到这条报道时内心的震撼与惊惧。

就在不久之前,顾南亭还活生生坐在他对面,向他介绍新型客机的特色功能、后续航线计划。他知道顾南亭是Heron 390的机长,除了他以外没人会担任航前试飞那么重要的任务。

唐尘多么希望顾南亭没有在这架事故飞机上,甚至盼着官方出来辟谣,这不过是无良媒体未经证实而杜撰的假消息。

然而,各大权威认证的航空类媒体都陆续发布、转发了相关博文,“7700代码”、“惊险迫降延乔机场”、“机组人员重伤”之类的字眼触目惊心。

唐尘不停地给顾南亭拨电话、发微信消息、打语音通话。

可是一个都没有回应。

当地的航班依旧延误,他无暇再顾及什么,改签高铁再转动车,紧赶慢赶才回到嘉霖。

 

“他们现在情况怎么样……”

唐尘的声音在抖:“顾南亭……顾机长他怎么样?”

“比较凶险,高压、缺氧、还有震碎的风挡爆出的玻璃,对俩人造成的伤害都不小。副驾驶已经脱险,但是破损的那扇窗户离机长座位更近,顾机长伤得要重些,还在手术。”

“风挡被震碎?”唐尘惊了,“为什么会出这样的问题?”

“机尾方向舵故障导致了飞机失衡,间接促使了风挡碎裂。”

“那方向舵又是怎么会出问题?”

季白犹豫了下,还是告诉他:“正式交付前的试飞测试中,390机尾部分遭受过一次雷击。”

 

“雷击灼烧在飞机飞行过程中其实很普遍。”

季白将倪湛曾对他复述的话解释给他听:

“关键问题是,新型客机390采用的材质、零件都与以往大不相同,可生产商的维修人员由于工作疏漏,使用的螺丝钉是普适于大部分机型尾翼的品种,其实际尺寸要比配合390方向舵设计的短0.04英寸,因此螺旋结构未完全耦合,这也是导致事故发生的直接因素……”

唐尘觉得不可思议:“飞机维修、安检这几道程序不都是要经过相关部门人员签字吗?不采用原装螺丝,他们就交付给鹭航?”

“所以……”季白神色凝重地望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此次事故多半是生产商全责,但官方的事故认定还没下来,生产商一直在推卸责任。本来倪部长和江部长都在外面守着,也只好先去跟进、处理这事。”

“所幸,南亭和罗征意志都比较坚定,在诸多不利条件下稳住了飞机,否则的话……”他说着说着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人也有点站不稳,唐尘忙欲去扶他。

季白摆摆手:“没事没事……我没事,就是有点贫血。”

唐尘瞥见他臂弯动作有点不自然,有点明白过来:“你刚刚……抽血了?”

季白点点头:“我和南亭血型一样,血库备存不足,他手术需要用血,我才赶过来。”

 

“他和我很多地方都很像,我们星座一样,爱好一样,就连血型也一样,都是……”

“都是RH阴性O血……”唐尘喃喃着把这句脑海中的话说出来。

“是……”季白愣了下,“你怎么知道?”

 

“我……”唐尘刚想说什么,手术室的门“哗——”一声开了。

褪去隔离衣的庄恕走出来,季白忙迎过去:“他怎么样啊?”

庄恕摘了口罩,握住他肩膀:“你放心,手术很顺利。但是……”他顿了顿,“但是神经方面的损伤,我没有办法保障……只能尽最大的努力。”

“神经方面?”唐尘急切地问,“神经方面指的是?”

“您是……”庄恕疑惑地打量他一番,季白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的意思是,心肺方面的损伤可以修复,他身体上也没有其他大伤,但是顾南亭这次最严重的问题是失血外加高空氧气稀薄,造成心肌、大脑短暂缺氧。”

“短暂缺氧?”季白怔住了。

唐尘听出他话中隐晦的意思:“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会醒不过来,是这样吗?”

“清醒时间难说,人的大脑构成非常复杂,我无法保证他一定能醒过来,就算醒来也有可能记忆紊乱。”庄恕缓了缓措辞,“当然,只要能清醒,一切都好说。”

唐尘几乎是杵在原地。

难以清醒?记忆紊乱?

所以顾南亭会不记得他吗?

可是深究起来……他们只是工作上最平常的合作伙伴,不过“认识”了几个月,似乎也轮不到他去在意自己在顾南亭记忆中占据着什么样的份量。

 

“还有一件事。”

庄恕将季白轻轻拉到一边,说:“我们在顾南亭手里发现了这个,他一直抓着不放……你看看?”

季白低头,看到庄恕摊开的掌心中躺着一枚戒指。

戒指?

许诩曾说过的话还在耳边萦绕,电光火石之间,季白脑海中划过某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唐尘看到季白似乎正瞧着什么东西,随后肉眼可见地瞪大了眼睛,用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审视着自己。

“是不是……他身体有其他问题?”

周遭声音都沉寂下来,唐尘几乎感受不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只能麻木地开口:“可以实话告诉我吗?我能接受,我也愿意等他醒来,无论多久……”

季白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样东西。

季白保持在一个他能看得清却不能第一时间触及到的距离:“那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认得这个?”

唐尘听到自己心跳重新活过来的声音。

因为他看清了,季白拈着的分明是一枚钻戒,而且是一枚男士钻戒。戒指的指环形态是莫比乌斯环状,八只银爪捧着顶端一颗亮晶晶的钻石。

他忽然想到赠予他北极光钻戒的老师傅说的话。人在寻物,物也在寻人,这是一种微妙的联结与感应。

 

看他的表情变化,季白知道自己多半是没问错人:“你果然认得,这是属于你的……不,或者该说是属于你们的,对不对?”

“也许我不该把这个东西交给你,他不会愿意。但他是为了我,做了本不应该的事情,为了我……却要他付出代价。”季白摇头笑了笑道:“怎么能有这样的道理……”

他将戒指小心翼翼放进唐尘手心里,拍了拍他肩膀:“其实我原本有许多问题想问你,但现在我不需要了……也许更多的是你想问、你想知道的,这份权利只属于你和他。”

说完这句话,季白随庄恕离开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对着手里的戒指发愣。

仿佛是在无限的时光里徘徊许久,终于能求证一个答案一般,唐尘近乎激动、紧张、又虔诚地举起这枚戒指,对着走廊的顶灯照了照。

在钻石本身闪耀剔透的光芒里,他果然看到几缕轻微的,如极光一般炫目变化的绿色光缦。

——和他的那颗裸钻一样。

借着灯光的映照,他留意到内壁似乎还刻着什么字迹。他像季白刚刚那样把戒指转了转角度,凑近一看,心惊地快捏不稳。

那里有一串小小的拼音:

Mr.Tang Chen。

是他的名字。

Chapter Text

“你知道八心八箭的寓意吗?”

十八 愿爱永恒

 

飞机失事的第一瞬间,顾南亭其实闪过一个念头:他会不会又一次遇到了时空扰乱?

是他破坏了时空的稳定,所以神明要惩罚他,不光夺走他有关唐尘的记忆,甚至连他在当前时空存在的痕迹也要一并抹杀。

机身在翻滚中摇摇欲坠,左侧的风挡破碎的刹那,顾南亭毫不犹豫地倾身护住身旁的罗征。

他想,无论如何,罗征是无辜的。他还很年轻,曾是部里成绩最优秀的飞行学员,拥有着大好的未来。

其实所有人都是无辜的,庄恕也好,季白也好,唐尘也好……

如果逆天改命必然要付出代价,理应他来承受才是,不该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不该是这架飞机底下的,嘉霖市的任何一名群众。

所以……就算拼了他这条命,他也要稳住这架失去平衡的飞机。

 

跟以往无数次在跑道降落一样,又有点不同,这是顾南亭第一次将大型商务客机迫降在2700米的延乔跑道。

降落引导灯的光点飞驰倒退,颜色一路由黄变橘,紧接着越来越深,在离猩红色的警示灯堪堪几百余米的距离下,终于渐趋缓慢,稳稳停在跑道末端。

安全落地后,神经高度紧绷的大脑这才放松下来,延迟地把剧烈的疼痛感传递给顾南亭。

他听到自己艰难的呼吸声,鼻息间尽是浓重的血腥味。他模模糊糊地撑起一丝残存的意识:

……戒指呢?

他动了动眼皮,机舱内遍地都是晶莹的玻璃碎片,巨大的冲击力把他口袋里的戒指震地滑了出来,安静地躺在一片狼藉里,像是颗陨落的星辰。

救护车呜呜呜的鸣叫在耳边回响,顾南亭挣扎着伸出手,把那珍贵的戒指紧紧握在手里。

 

 

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见到了庄恕。

医生神情肃穆,执掌刀柄的手异常沉稳。

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顾南亭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口罩长长的绑带在他脸上勒出的隐隐痕迹。

顾南亭立刻意识到,自己仍陷在梦中,不过是以一缕灵魂的视角。

真好……

他的医术还是那么精湛,顾南亭想。

就是这样一双任何时刻都稳稳当当的手,曾为他妈妈做心脏搭桥,也替无数病人祛除病痛。

可他也记得,抑郁发作最严重的时候,也同样是这样一双手,却连把药片从锡箔纸里摁出来都做不到。

——他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所以在多条路可以选择的情况下,他毅然决然远赴缅甸,撩起自己的袖管,让护士抽掉自己近600cc的血。

 

像多年前一样,顾南亭似乎再次感受到血液流失引发的疲软与无力。

不……仿佛还要严重些。

整个身体都在重重往下沉,堕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朦胧间,他好像感受到有什么温暖的液体流转进自己体内,使得原本微弱的心跳逐渐变得怦然有力,律动着将血液输送到他身体各处。

鲜活的血液循环奔流,在这层微妙的联系中,似乎连神经末梢都被联结起来,唤醒零碎消散的意志,将某些已经变得寡淡的记忆,深刻地拓印进他每一个细胞里。

 

记忆,他最视若珍宝的记忆。

那些确确实实发生过的记忆。

他记得,他当然会记得。

那人曾说,死亡不是永诀,遗忘才是。

所以,他不能忘记。

 

有光芒亮起来,瞬间划破黑暗。

顾南亭费力地朝那束光奔跑,就仿佛是在爬一座永无止境的记忆之梯,他每踏出一步,周遭的景色就瞬息万变。

声音的传播要比画面快,他先听到海风徐徐,浪声涛涛,然后慢慢地,深色的柚木地板,点点星空的顶灯逐一映入他的眼帘。

顾南亭在这熟悉的场景里走着,穿过偌大的沙龙舱,他看到唐尘就站在前方的船艏。

风把他的发丝吹乱,夕阳好像也留恋他,温暖地笼罩他修长的背影。

晚霞渐浓,将一望无际的海岸线晕开金色的光芒,像他们初次相拥时的场景。

这一次……

他身边终于不再有旁人了,是他一个人。

只有他一个人。

 

近乎迫不及待地,顾南亭想用力拥抱他以确认他的真实。他脚步急切,踏在木制的甲板发出咯吱一声响,惊动了面前人。

 

唐尘向他转过来了。

——可却不是笑着的。

 

“唐尘?”

他朝他伸出手,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虚幻地穿过男人的身体。

“唐尘?你能看到我吗?”

他有些急了,本能地高声喊出来。

 

“顾南亭……”

唐尘终于开口说话了,却分明不是在回应。他的目光隔着什么,根本没落在他站的地方。

“顾南亭……”唐尘自顾自说着。

他逆光而立,教人看不清表情。

“你知道吗?如果一定要抹杀过去,你抹杀的不只是你自己。”

 

“还有我。”

那个爱着你的我……

 

顾南亭猛地惊醒。

他首先闻到味道。

不是海水。

是飘浮在空气中消毒水的刺鼻味。

“滴,滴,滴——”

仪器的声音太混乱,机械的频率像飞机失速时故障提示警告音,扰得他心慌。

视线慢慢清晰起来,窗帘的缝隙漏出一缕阳光,有细细的尘埃在这片光芒里舞动。

顾南亭缓慢眨着眼睛,感应到床沿边似乎趴着一个人,身上披着条毛茸茸的小毯子。

他努力聚焦目光,看到了哆啦A梦笑得特别治愈、幼齿的脸。

 

是那条小毛毯……

映着哆啦A梦坐着时光机图案的,浅蓝色小毛毯。

是他吧?

他的梦里人,更是他的意中人。

顾南亭抬起手臂,碰碰他的头发。

男人睡得浅,身体一抖,几乎瞬间直起身。

 

唐尘头发有些乱糟糟的,无神的双眼在看到他时瞬间亮起来:“醒了?”

声音是哑的,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他。

顾南亭定睛看了看他,脸上还有未褪尽的红痕,看起来有点傻傻的。

“不认识我了?”

似乎见他表情迷茫,唐尘跟他喊:“唐小土,我是唐小土!”

顾南亭摸摸他脸上几不可见的伤疤,轻轻笑出来:“你啊……”

“嗯?”他握住他手,放在自己脸上蹭了蹭。

“嗯……”顾南亭缓了缓,“胡子拉碴的……扎地我手疼。”

 

 

顾南亭比庄恕诊断地要恢复得快些,某天天气晴朗的傍晚,唐尘推他去仁合的顶楼看日落。

仁合天台的视角很好,极目所到之处,远方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在夕阳映照下柔和了轮廓,盏盏街灯在盘旋的高速公路上昏黄地亮着。

傍晚的风还是很凉的,虽多披了件棉袄,唐尘还是怕他冻着,解下自己的围巾裹在他脖子上。

顾南亭留意到围巾的样式,僵了一下,抬头看向他。

“看什么?”唐尘在他面前蹲下来,“这本来就是你的围巾吧?”

“……”

唐尘拉过他的手,轻轻抚了抚他手背和指关节已恢复如初的肌肤:“季警官告诉我,你参与了漠河市的雪灾营救,还因此冻伤住了院。”

“所以……那个救了我的人,把我从大雪里挖出来的人,真的是你对不对?”

顾南亭沉吟几秒,点点头。

“为什么不和我相认呢?”唐尘把他握地更紧了,“是因为你后悔了,不想与我一起面对,还是我的爱让你不够相信我,无论在哪种境遇下,无论以何种形式遇见,我都会爱上你?”

“不是这样……”

顾南亭吸了口气,看着他说:“正因为我相信你对感情的忠贞与坚定,也正因为我爱你,所以在当时的情景下,选择放弃你……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其实能重新遇见你,我已经别无所求了,但是后来……后来你……我很后怕,因为如果不是我的话,你本不会有这场劫难,而且那个时候……”

唐尘打断他:“如果不是你的话,在这个时空里,我早就死在漠河了。”

“不说死字,我们不争这个,好不好?”顾南亭动了动,去扶他:“你先起来,你的腿有过冻伤,不能久蹲,会痛。”

“不痛……”唐尘固执地重新握住他的手,“比起可能会失去你,这点痛又算什么呢?”

“你……”顾南亭嗔他,“你就会乱说……”

“我是说真的……那时候我迷失在雪地里,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寒风呼啸地割着我耳朵,一开始很痛很冷,但是后来我都感受不到痛了。”

“那个时候,许多回忆都从我脑海里涌现出来,可我偏偏就只看到你,都说人死前能看到人生的走马灯,我想我可能快死了……那我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非常难受,比在雪地里活活冻死还难受。”

“好不容易在医院醒来,我浑身都疼,可是第一眼见到的不是你,其实我特别失落,克制不住满脑子都是你。”

“我就想啊……我要快点恢复,快点回去,我要去找你去见你,对你说很多很多的话。我想问你,我们之间,是不是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但那个时候我腿不能动,手机还坏了,好不容易盼到出院,结果就看到390出事的消息。我给你发消息,你没有回复我,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理我,我急的快要疯掉,那时候漠河的航班总是延误,我真的恨不得在机场挖出一个洞来,从地球的最北一直朝南,好让我第一时间就来到你身边。”

 

顾南亭一直没出声,听他讲得鼻尖泛酸,直听到这里险些破防笑出来,但是他分明感觉自己眼角有眼泪。

“对不起,害你那么担心。”他把另一只手搭在唐尘手背上。

唐尘把头枕在他怀里:“你没醒的那十几天……我完全不敢睡,就怕睡着了再一睁眼,就像从一场好梦里醒来,什么都没有了。”

“不会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你是真实的,我也是。”

顾南亭逐字逐句慢慢地说:“我再也不会离开了,你之前说我像风,其实我觉得我更像一只飞鸟,以前我觉得除了天空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地方,但现在不同了,你就是飞鸟的那片栖息地,我就在你这里停留,哪里都不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唐尘吻住了。

一吻结束,远方的云朵被染得瑰丽万分,层层叠叠地像多彩的棉花糖。顾南亭喃喃道:“真漂亮啊,像那天的夕阳。”

“嗯,夕阳落山后,黑夜要来了。但是黑夜之后……就是黎明。”

顾南亭看着他。

唐尘说:“记得吗?今天是冬至,从今往后,白昼将会越来越长,所有的一切都将进入新的开始。”

“嗯,我当然记得,冬至是一个吉日。”

顾南亭往他身上贴了贴,郑重地说:“冬至……也是你的生日。”

唐尘再次搂紧了他。

“生日快乐!”

他声音轻下来:“都没好好给你过过生日……我应该给你准备个大礼物的……”

“我什么都不要,你就是最好的礼物。”

唐尘举起手,与他十指相扣:“冬至,还是太阳南行的极致,也许……我这一生注定的就是会遇见你,你就是我生命中的指南针,指引着我走向你。”

“真是……怎么样都说不过你。”

顾南亭笑出来,展开另一只手伸到唐尘眼前:“那……没有礼物,愿望还是要许的。你就当这是蜡烛,闭上眼,许个愿。”

唐尘被他天真烂漫的话和动作弄得大笑几声,于是捧住他手,闭上眼凝神想了几秒,随后轻轻吹了口气。

再睁开眼,他就看到顾南亭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就这么看着自己。

被这目光蛊地心中荡漾不已,唐尘刚要说话,顾南亭忙制止他:“别告诉我,说破就不灵了。”

唐尘握着他手亲了口:“那我给你提个要求……不,请求好不好?”

“嗯,你说啊,你是寿星,你最大。”

“这次换你闭上眼睛。”

顾南亭依言照做了。

他听到一阵衣料摩擦的细碎声,然后唐尘的声音响起来:“好了,睁开吧。”

顾南亭慢慢睁开眼,看到唐尘单膝跪在他面前,双手捧着只眼熟的丝绒小盒,里面是那一对光彩夺目的钻戒。

周而复始的莫比乌斯环,被极光照耀过的钻石……

相爱的人戴上它,就能永远在一起。

 

顾南亭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去重新镶了名字,做了戒托。其实之前没来得及告诉你,八心八箭不仅是丘比特式黄金分割,还有八种特殊的寓意,你知道吗?”

顾南亭笑着看着他,摇了摇头。

“邂逅、钟情、暗示、梦系、初吻、缠绵、默契……最后,还有山盟。”

唐尘看着他说:“在这个时空里,算起来我还没正式向你求过婚。所以我想再一次向你承诺……也想再一次倾听你的答案。”

顾南亭朝他伸出手:“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愿意,当然愿意……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俩人相拥着替对方戴好戒指,在漫天晚霞中再次交换了一个缠绵悱恻的深吻。

 

戒指是圆的,牢牢地拴住了你。

地球也是圆的,我们看似在远离,实际上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团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