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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
“如果说亚瑟和弗朗西斯没有对方的各自的生活是一摊平静的水潭,那么他们就是踩进对方水潭里的无赖。踩进去,搅起污泥,溅起水花。天翻地覆,却甘之如饴。”
001
亚瑟·柯克兰不喜欢夏天的巴黎。
他不是不喜欢巴黎,也不是不喜欢夏天。他只是不喜欢二者的结合。温和的海洋性气候让这座城市即使在夏日也算不上炎热,可这依旧能让亚瑟回忆起数年前的那个夏天,燥热的,晃眼的,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浮出水面,在眼前一闪而过。在那之后他们相处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们无数次聊起那个夏天。弗朗西斯记得那天的情景,可却对那一年夏天的气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在他看来,这里的气候温和得理所当然。但亚瑟记得清楚。
那一年他们相遇在夏天的巴黎。亚瑟坐在咖啡馆窗边的位置,手头的案子令他心烦意乱。他不明白一个简简单单的离婚案子为什么要折腾那么久。背叛、谎言、厌倦。婚姻制度显然是契约精神的遗毒。一切既已破碎,干脆地了断岂不是最优解?然而大多数的结局都是纠缠不休。总是一堆乱麻一样的事情,财产分配、房产分配、孩子的抚养等等,全部堆在一起,仿佛上下班高峰期的伦敦地铁。
临近下午,阳光从侧面透过玻璃照进咖啡馆。店里开着空调,可亚瑟觉得热浪正一寸一寸碾进皮肉。他合上笔记本,白色的亚麻衬衫已微微被汗水浸湿。 再去要一杯红茶,他想,然后换个位置。该死的太阳。
他走向吧台。午后的咖啡馆人并不少,但吧台旁边只有一个人,倚靠着墙壁低头写着什么,半长的金发遮住了侧脸。看着这一幕,亚瑟忽然跳出了一个想法:他走去吧台这一遭,这个人甚至都不会回一下头。就好像飞驰而过的火车旁边的一朵小花。茫茫世界里相遇,而火车上的人甚至不会知晓这一场相遇。婚姻为何不能这样,他继续漫无目的地想,萍水相逢。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介意一起聊一聊吗,一起喝一杯吗,谢谢,再见。转身后再也不会想起对方,褪色为人生路上的一幅画。
他说:“一杯红茶,谢谢。”余光扫到吧台边,然后愣住了。那个刚刚还低着头的人此时正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亚瑟深刻反省,在外面不要随便乱联想。
但这个人有一张过分俊美的脸,一时间占据了亚瑟所有的思绪。这张脸在亚瑟看来甚至有些雌雄莫辨。他在那人脸上扫了一圈,直到看到下巴上浅浅的胡茬才确定他的男的。蓝紫色眼睛,浅金色的长发好看得让人嫉妒。
但亚瑟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回以礼貌而探询的目光。“怎么了?”
“啊,抱歉,”那人回过神来,抱歉地一笑,唇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在想些事情。抱歉。”他晃了晃手中的纸片,“靠笔杆子吃饭,您知道。”
浓重的小舌音,法国人。亚瑟想。身为英国人他难免对这位海峡对岸的邻居有些偏见。但他的绅士风度将这些压了下去。他问:
“您是作家?”
“我写文章,也写诗。”那人又笑了笑,“不过您大概率不认识我。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这样,介意一起聊一聊吗?”
刚和弗朗西斯在一起的时候他还疑惑过,为什么弗朗西斯会在他点一杯茶的当口正正好扭过头来。对此弗朗西斯一直以所谓“心灵感应”这类玄乎的词来解释,亚瑟也总将信将疑。直到有一回,他们闹掰后冷战又好巧不巧在酒吧撞见对方,虚张声势着相互试探,拉拉扯扯最后又一如既往地进了酒店解决问题。完事后他们并排躺在黑暗中。那也是夏天,在巴黎。沉默接管了房间,直到亚瑟忽然开口。空气微微颤动起来。
“我不喜欢夏天的巴黎。”
“为什么?”床的另一侧传来弗朗西斯的声音,闷闷的。
“很热。”亚瑟嘟囔。
“巴黎夏天一点都不热,”弗朗西斯的声音依旧闷闷的,听上去像是他把头埋在枕头里,“在你眼里法国就没有好东西。”
“我倒八辈子霉碰上你那年天气就很热。”亚瑟据理力争。
“根本就不热。”弗朗西斯翻了个身朝向亚瑟,“你甚至还要了热茶。”
“那是习惯。我喝不惯咖啡。”
“那你的习惯还真特别。我这辈子没听到过有人在咖啡馆里要红茶。”
“操,难道这就是你回头看我的原因?”亚瑟难以置信。
弗朗西斯没说话,但亚瑟听到他笑了。他愤怒地扑过去掐住了黑暗中弗朗西斯那张灿烂的笑脸。他们滚作一团。
老套的偶遇。亚瑟想。那个夏天是一切的开始:他们阴差阳错的相遇、大半个下午的闲聊、忽然撤销了上诉的委托人、一起去酒吧喝一杯的提议、然后就是不省人事的自己第二天头痛欲裂地和弗朗西斯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听着确实像是俗套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喜剧,但是这一切确实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这之后的一切也同理。他成了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这个自由作家和诗人、自己口中“讨厌的花孔雀”、“除了做饭一无所长的法国佬”的恋人。这个决定无论是在当时的亚瑟还是多年后的亚瑟看来都绝对不是理智控制下的产物,但一切确实合情合理地发生了。弗朗西斯第二天一大早出现在他的门前,说出“我们试试在一起”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或许是因为弗朗西斯那张脸太具有迷惑性,又或许是那天下午他们聊得还不错,这是真的。确切来说,过于好了,除了他们对对方国家的偏见以外。和弗朗西斯在一起没什么损失,柯克兰大律师回屋关上门后试图说服自己的理智回笼,至少那家伙在床上很令人满意。
重要的是,他享受与这个法国人待在一起。
他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是个会写诗的作家。作家的灵魂是跃动着、燃烧着的。
002
弗朗西斯戴一顶大大的牛仔帽,衬衫解开到第三颗扣子,下摆扎进裤腰,勾勒出利落的腰线。他把行李扔进汽车后备箱,汽车晃动了一下。亚瑟翘着腿靠在车上,嘴里咬着烟,盯着阳光下弗朗西斯后脖颈上闪烁的金发和汗水。
他们去了美国,在同居了大半年之后。原因很简单:窒息。生活让他们感受到窒息。咖啡馆里亚瑟看向弗朗西斯的眼睛时,听到心脏撞击肋骨的回声。自己的、弗朗西斯的。他所有的细胞和灵魂在那一刻苏醒了,叫嚣着,在他体内横冲直撞。那一刻的悸动,他在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中却越来越抓不住。他们为一切值得或不值得争吵的事情争吵、大打出手、冷战、再和好,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工作。终于他们决定逃走,从那个即将杀死他们的城市里逃出来,辞掉工作推掉稿子,逃离一切。
他们来美国的决定过于匆忙,飞机落了地两人才开始不知所措。弗朗西斯托他在美国的朋友弄来了一辆车,开始了他们漫无目的的旅行。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亚瑟从一本杂志上读到了拉斯维加斯的某个摇滚狂欢节。于是他们总算有了目的地。
“你能不能不戴那顶帽子?丑死了。”
他们在一个不知名小镇稍作停歇。刚刚在加油站里,弗朗西斯说什么都要买下那顶在亚瑟看来既夸张又滑稽的一无是处的牛仔帽,亚瑟对他莫名的执著感到难以理解。但现在他戴上了这顶夸张的帽子,连同他身上其他的穿戴一起,成为了移动的荷尔蒙。亚瑟盯着弗朗西斯的后脖颈,感到热量穿透皮肉。他骂了一句鬼天气。我讨厌那顶帽子,他想,它愚蠢、滑稽、一无是处、而且还挡住了法国佬唯一可取的地方——他的头发。
闻言弗朗西斯抬起头看向亚瑟,然后笑了一下,取下了帽子。相比于繁忙而阴郁的西欧,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显得热烈而直率。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他头发上、肩上。他简直像个堕入凡间的什么神明。亚瑟不动声色地咽了一口唾沫。
然后这顶帽子就被扣在了亚瑟的头上。
亚瑟跳起来试图反击,扯掉帽子试图再扣回弗朗西斯脑袋上,但是被弗朗西斯识破,看准机会擒住亚瑟拿帽子手的手腕。亚瑟不甘示弱,换了只手转脸就把帽子往弗朗西斯脸上招呼。他们以一种暧昧的姿势纠缠在一起,小孩子一样拉扯打闹,唯一不同的是里面夹杂着各种各样的粗口。最后这场毫无意义的闹剧由帽子被重新扣上弗朗西斯脑袋而告终。弗朗西斯盯着亚瑟满是汗珠的鼻尖,看向他葱绿的眼——这片森林此刻正在阳光下激烈的进行着光合作用——在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上车吧,奢侈的小混蛋。”
亚瑟冲着弗朗西斯的背影优雅地比了一个中指。
准确来说,他们并没有什么准确的路线或者日程表。原本来美国就是临时起意,去那个什么狂欢节更是一时兴起。他们可以整天整天在路上,也可以一整天都耗在旅馆里消磨时间。弗朗西斯依旧在写东西,但很零碎,东一句西一句,在亚瑟看来不过是在拼接零碎而无意义的意象,只是这些意象从星辰、玫瑰一类老套的词语变成了公路、落日、老汽车和烟酒等另一类老套的词。弗朗西斯写东西的时候会占用房间里唯一的小桌子,整个人浸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他偶尔也在路上写。他写字的时候睫毛会轻微地颤抖,然后用一只手把滑落下来的头发拢回耳后。当回忆起来时亚瑟对于旅行的很多具体事情都记忆模糊,时间线被拉长之后承受不住太多记忆。但这些画面总是在第一时间跳出来。
亚瑟以为他讨厌一切突如其来的、荒诞而不合理的、本不应该出现的东西。热的不正常的夏日、弗朗西斯、去美国的决定、那顶滑稽的帽子、他们毫无道理的争吵和性/爱。亚瑟把这一切的开端归咎于弗朗西斯。这一点他有充足的理由:在遇到弗朗西斯之前他的生活按部就班。他像所有传统的英国人甚至欧洲人一样,听他父母的话,读书、如愿考上他母亲希望的学校读他父亲看好的法律专业,毕业后进入一家律师事务所开始他单调无味的重复生活。遇到弗朗西斯之前他刚刚从伦敦搬到巴黎不久。你问为什么要搬到巴黎?啊,家庭问题。他在大学毕业那天像父母出柜,不出意外地收获了老柯克兰的一个耳光以及扫地出门的威胁。母亲默默流着泪,而他拎着箱子径直出了门,正如他一个小时前走进这扇门一样。他刚刚在巴黎租了一间小公寓安顿下来。不出意外他会过上所有人眼中的幸福生活,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子三个挚友四份贷款五星期年假六年没换的工作七套高传真音响八星期做/爱一次九圈绕地球的不环保垃圾和十年没见过的父亲。朱利安说,重拾无聊的幸福人生,重拾拉辛。但是他遇见了弗朗西斯。
和任何一个人亚瑟都不会这样:在咖啡馆聊大半天,然后一起去酒吧,头昏脑涨地和刚刚认识半天的人上/床,在一起,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一时兴起决定跑去美国旅行。这些行为在亚瑟逻辑缜密的大脑里完全是无意义的乱码,但它们奇迹般地运行了。
如果说亚瑟和弗朗西斯没有对方的各自的生活是一摊平静的水潭,那么他们就是踩进对方水潭里的无赖。踩进去,搅起污泥。溅起水花,天翻地覆,却甘之如饴。
而在弗朗西斯踩进来之前亚瑟似乎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个人,搅起他的生活,搅碎他半死不活的躯壳,放出他疲惫不堪的灵魂。他知道一直以来都有那一份强烈的感情在那里,藏在匣里,积满灰尘,等待着。弗朗西斯接近的时候他感到了匣子的蠢蠢欲动,唇角弯起时他掸去了匣上的灰尘,开口说话的一瞬间他听见了锁舌转动的声音。
他只是打开他的匣。
003
他们的旅行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原来想要去的那个狂欢节他们没有去成,他们算错了时间。得知这个消息时亚瑟只是轻轻挑了挑眉,淡然得仿佛这事与他无关。他们心里都清楚,狂欢节不过是一个借口,他们真正来美国的目的恐怕是寻找另一场狂欢。
但这里没有狂欢。有的只有碌碌而喧嚣的人们、漫长无边的公路和一家接一家的汽车旅馆。美国的狂欢不属于他们。热烈而直率的美洲土地让西欧手足无措。当时间赶巧,他们会在某个小镇上停留,参加镇上的以各种各样理由举办的聚会。他们可以伪装得像是在镇上久住的居民,和狂欢者打成一片,喝酒、跳舞,说着真假参半的话任凭灯光和音乐轰炸大脑。时间不巧,他们制造自己的狂欢。做/爱。总是做/爱。由一个由浅入深的吻开场,接吻之后亚瑟总会慢条斯理地扣上那顶他们在加油站鬼使神差买下的牛仔帽,动作优雅得仿佛交响乐团开演时指挥的行礼。弗朗西斯盯着那顶帽子。盯着戴着滑稽的帽子的亚瑟,衣衫不整的亚瑟,看见绿眼睛泛起捕猎者的光,于是蓝紫色的大海掀起波涛。掉落的衣服,上下游走的手,然后是汗水、喘/息和节节攀升的温度。帽子在过程中被弄掉,和他们挣扎中乱七八糟扯掉的衣服一起安静地躺在地上。
那顶帽子突兀地闯进他们性/爱的殿堂,如同乐曲中的不和谐音。但乐曲需要不和谐的音,那个不和谐的音符是曲子的高光所在,是蛋挞里的金币,潘多拉的魔盒。它意料之外、不合时宜,是一切荒诞奇异事物的映射,但它出现了,而人们为此沉醉。弗朗西斯用极虔诚的眼神看着亚瑟扣上那顶牛仔帽,仿佛那上面就是亚瑟的灵魂。
但这些并没有影响他们争吵的频率。也许他们错怪了城市。他们依然在争吵,并且频率丝毫没有降低。旅行某种程度上为他们提供了新鲜的素材。从出行的时间到每日的食物,从弗朗西斯的开车技术到亚瑟的偏执,他们为一切不值得争吵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争吵的解决方法相较于他们在巴黎时也并无改观。一个吻——绝大多数是弗朗西斯发起——或者是一方开始主动说话,这通常被视为示好的标志,之后两人默契地不再提起吵架的事。或者爆发更大规模的战争,一方摔门而去开始冷战,又或者干脆再次回到床上解决。不吵架的时候,温存的时间总是太少。亚瑟睡得很不好。他频繁地梦见长廊,无尽的长廊,梦见自己在奔跑,身后有弗朗西斯的叫喊声。脚下的地板之下是同样奔跑的巨兽,它的眼睛有火车车轮那么大,布满血丝,奔跑起来整个走廊都在颤抖。
没有意义。记不清是哪次争吵后弗朗西斯愤怒地甩门而去,留下亚瑟站在房间里,关门冲击的余波甚至还在令空气微微发颤。他意识到,没有意义。他们连为了什么争吵都忘记了,却总是记得如何伤害对方,熟练无比。或许本该就想到这些的。他和弗朗西斯在这方面总是不会变的,与他们在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无关。只要他们还是亚瑟柯克兰和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这一点就不会改变。
那天晚上,过了十二点,弗朗西斯没有回来。他会去哪?派对、酒吧,喝的烂醉,或许再不知道和哪个女人滚上/床也说不准。弗朗西斯永远不缺女人缘。这也是他们吵架的常用话题。亚瑟走进卧室闻见了熟悉的香水味,是弗朗西斯常用的木香味。他于是把弗朗西斯所有的香水都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把自己摔进床铺里。
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见窗外的星星。他想起不记得是哪天晚上,天上也有这么多星星。那天他们难得没有吵架,坐在汽车的引擎盖上,弗朗西斯手里还拿着一张纸片,但他并没有往上面写什么。深秋的风吹着他们的头发。他们望着星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弗朗西斯忽然来了一句。
“我在想一首诗。”
亚瑟没回头。“然后?”
“我想写一个逃离的故事。”
“逃离什么?”
“不清楚。”弗朗西斯说,“逃离一切。”
“逃去哪里呢?”
弗朗西斯笑了,是那种很无所谓的笑。“我不打算发表,所以无所谓。”
“那样的诗没有意义。”
“我赋予它们生命。”
它们逼迫着我写作。我必须写。否则我会死去。
否则你会死去。
是的。
但是你并不愿意发表出来给人们看。
诗不是只为了他们而存在的。亚蒂。
未曾发表的诗作,未完成的诗作,某种程度是早夭的孩子。还未见天日就过早的夭折了。只是除了母亲,没有人为它们哀悼。
它们也是意外而不合理的存在。
不合理的存在——就如同他们会为那顶牛仔帽而兴奋一样。那顶帽子放在任何一个电影里,那些美国西部片里面都不会有任何的不合适,但它偏偏就出现在了这里——倒不如说是帽子的存在让他们感到兴奋,而是荒诞而不合理的存在——亚瑟扣上那顶帽子的一刻他们眼前出现了戴着帽子的弗朗西斯、摘下帽子后浸润在阳光下的弗朗西斯、画有狂欢节海报的杂志、弥漫着汽油味和沙尘味道的加油站和旅店、漫长的仿佛绵延了一生的沙漠公路。再向前追溯到他们在巴黎的小公寓、咖啡馆里和酒馆里的对话,那杯红茶,然后回到一切的开始。
凌晨四点钟,弗朗西斯回来了,带来一身的酒气和香水味,领子上还有斑驳的口红印。
亚瑟在这一刻意识到他们这样走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他们寻找的并不是生活上的不寻常,而是他们本身就是彼此生命中不寻常不合理的那个存在。他们无法逃离任何生活,无论是在巴黎还是在伦敦还是在美国的汽车旅馆。除非他们逃离彼此。像苏菲离开朱利安那样脱身出来。无聊而幸福的人生将会向他们招手。
但他们无法逃离彼此。那个夏天巴黎咖啡馆里他们看向对方的同时也把对方刻进了自己。弗朗西斯可以离开,亚瑟也可以离开,把对方的一切痕迹从自己的生活中抹去,像那些戒烟戒酒的人一样。搅起淤泥的水塘总会恢复清澈与平静,但匣里面的东西是脆弱的,一旦接触了空气就会迅速氧化、腐烂、干枯,碎成残骸埋入土中。匣只可能打开一次。弗朗西斯是打开匣的人。他出现在咖啡馆,出现在酒吧,出现在亚瑟的门前,然后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亚瑟生活的所有地方。
他听到世界的声音,磅礴而空旷,细密而嘈杂。
他拎起外套,打开门。
身后传来弗朗西斯的喊声:“亚瑟你去哪?”
咖啡馆里,弗朗西斯问,“您的座位在哪?”
亚瑟看向窗边那个明晃晃的,被阳光额外照顾的座位。他应该解释:我原来是坐在那里的,但是阳光太晒了,所以我打算换个位置。换哪里?还没想好,或许随便旁边一个座位就可以。那为什么来吧台?啊,因为我的红茶喝完了。我在处理一个案子,离婚的,对,是很麻烦,一团乱麻。
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半个音节。咖啡的味道突然充斥了他的鼻腔,他感到燥热,空调似乎失去了作用。一团乱麻,他想。他倒是真的希望这一切,这个巴黎夏日的午后:一团乱麻的案子、弗朗西斯嘴角弯起的完美弧度,这场心血来潮的美国之行,都是一场幻境,是弗朗西斯小说中的几页纸,他可以直接撕下来揉成一团,然后扔掉,重新来过。
他没有回话,摔上了门。
004
他在机场候机室已经待了四个小时了。饥饿感让他有些胃痛,他开始后悔离开旅馆的时候没多带些东西。现在他随身带的只有口袋里的手机和钱包。而手机早就没电了。
他在旅馆门口漫无目的地走了将近两公里,泄愤一样。天空亮得模模糊糊。
他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斯科特,他那个几年来连圣诞节也不互通信息的哥哥。他在短信里告诉他,父亲生病了,很重,要做手术。
亚瑟愣在原地。
回来了,终于,一切都回来了。长廊到了尽头,蛰伏许久的梦中巨兽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在这个不知所措的清晨,这个不知所措的美国小镇袭击了他,吞噬了他。所谓的荒诞,所谓的浪漫主义,所谓的爱情,在一瞬间变成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东西。他感到一直以来自己仿佛一只马戏团的猴子,卖力地表演,而现在观众鼓掌了,谢幕了,他却浑然不知自己即将回到那个黑漆漆的笼子里去。而此刻,那个黑漆漆的笼子抒情地向他招手,仿佛那只是一个温和的良夜。
长廊结束了,他想。梦中长廊是有尽头的。而他累了。他任由他们的荒诞浪漫主义此就结束,被另一个荒诞干净利落地斩断。多么讽刺而荒唐啊,荒诞美学,弗朗西斯一定很喜欢,他会把它用作小说素材吗?亚瑟在这一瞬间突然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而平静过。他平静地甚至有些想笑。于是他笑出了声,笑得歇斯底里,但脸上有凉凉的东西划过。
他回信息说他会回国,但还没发送出去手机就没电了。
他又走了一公里,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载他去了机场。但在买机票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选了最晚的一班回巴黎的飞机。于是他一个人愣着坐在候机室,像个无家可归的人。
他不知道他在等些什么。在等弗朗西斯吗?他又怎么会来呢。每次吵架弗朗西斯都会追出来,弗朗西斯总是能找到他,不管他跑到哪里。弗朗西斯把烂醉如泥的他,或者生闷气的他捞出来。他们会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可他在街上走了三公里,没有任何人来找他。他在候机室等了四个小时,没有任何熟悉的影子。而他不敢等下去了。
他想也许他们就是这样了,结束了。他感到此刻无比清醒,理智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就算弗朗西斯来找他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依旧会继续纠缠,继续回到泥潭中去,那个荒诞浪漫主义的泥潭,充斥着争吵、疲惫、愤怒、狂热的爱意与同样狂热的恨意的泥潭。没有意义了,无论怎样,一些都将回到原点。
第五个小时,亚瑟上了飞机。
他回了巴黎他们那间小公寓,把自己的行李全部搬空,然后踏上了回伦敦的火车。自此亚瑟没再收到过弗朗西斯的任何消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互换电话号码、邮箱地址——这不是石器时代,他们不是非要音信全无。而亚瑟发现他没有弗朗西斯的任何联系方式。除了弗朗西斯这个人——他的眼睛,他的侧脸轮廓,他的头发,他的手臂,他身上的香水味,他的一切亚瑟闭着眼睛就可以勾勒出来,他埋进土里亚瑟都认得——他没有任何能够找到他的途径。
但亚瑟无所谓了。他继续他的生活,无聊而幸福的生活。他又找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拿着不高不低的工资。老柯克兰病好了,但他们没有和解。除了结婚和生子,他几乎和朱利安描述的幸福生活一样。他想他始终无法容忍枕榻一侧有另一个人。除了这一点,他一切都很好。这么多年他都过来了,他觉得心口那根刺已经溶解得差不多了。他没有再梦见过长廊和巨兽,也没有再梦见过弗朗西斯。他觉得一切都在愈合了。
后来他去了巴黎出差。委托人临时变动了安排,他空出了一整个星期。在巴黎的一个小酒馆里,他见到了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还是坐在吧台旁边,像亚瑟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他有一点醉,不再那么光鲜亮丽了,长发里掺了银色的发丝,像鸟的羽毛。
他问,你是亚瑟柯克兰吗。
亚瑟告诉他,他认错人了。弗朗西斯笑起来,说,他是我的爱人。
亚瑟听到心口那根刺萌芽的声音。一股钝痛攫住了他。他一瞬间看见弗朗西斯坐在旅馆暖黄色的灯光下,地上扔着那顶牛仔帽。小纸片上是那些毫无意义的俗气诗句。他抬起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笑容。
弗朗西斯继续说:亚蒂,你记不记得我遇到你的那天?你看上去很累很厌倦。我们聊了很久的天,然后我们去了酒吧。……你酒量真的差,才一杯下去你就开始站不稳了。……你还总是在我开车的时候干扰我。我们在美国的时候,我们就在公路上开,你戴那顶牛仔帽真的很好看。……你走的那天,我真的去了机场。
亚瑟震惊得无以复加。
弗朗西斯说:我一直在你后面,在候机室外面。我看着你,只是看着你。你在那里坐了五个小时,然后你上飞机走了。我没有追上去。亚蒂,我是个懦夫。……我看不到我追上去之后我们的未来。美好永远是难以容忍的,令人痛苦、绝望,因为我们总想让它永恒。而美好只属于短暂。
亚瑟感到可笑。愚蠢的诗人情怀,可笑极了。弗朗西斯说的一切都可笑极了。可他笑不出来。他心口那根刺突突地疼起来,他的胃灼烧起来,一直烧到喉咙,在那里堵成了一团火,嗓子眼里泛起刺痛而苦涩的味道。他看到弗朗西斯望着他,仿佛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热得出奇的中午。然后他流下泪来。
END

Little White (Guest) Tue 23 Aug 2022 02:2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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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anosakana Tue 23 Aug 2022 02:40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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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genti (Guest) Mon 07 Nov 2022 02:1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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