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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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之后的第四天夜里,船上的情况彻底失控了。
十来个人被捆绑住手脚,从甲板边缘推了下去,每个人都在发疯地挣扎,但死亡的结局无法撼动。他们本是这艘船的主人和船员,但灾难摧毁了太多东西,比如桅杆,比如无线电,又比如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食物和淡水越来越少,恐惧和未知越来越多,这四天里发生了太多事,足以让一群弱势者伙同起来,“推翻”原本的规则,建立新的规则,并获得重新分配资源的权力。
封不觉远远站在一边,事不关己、且毫无作用地劝了两句:“哎,大家冷静点儿,干嘛非得把事情做绝呢……”
甲板上到处都是血,零星几具尸体歪在地上,领头那个络腮胡大汉胳膊上中了一枪,他单手拎着缴来的武器,直接一脚将手里的男人踹了下去,嘴里骂了几句脏话。在他身后,几个男人也发了狠,跟着把其他俘虏扔了下去。几声落水声后,接连不断的惨叫和求饶声只持续了一小会儿,紧接着,所有的咒骂和哀嚎都消失了,甲板上一片寂静。
领头人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围观者,所有人都退了一步,把封不觉让出来。领头人一把抓住他的衣服领子,冲着他的脸,恶狠狠道:“别以为你就能脱得了关系!”
他又转向甲板上默然不语的其他人,冷笑道,“还有你们,都他妈听着,那群混蛋只想着自己活命,不给咱们留活路,死了也是活该,但这事儿你们也有份,懂吗?谁要是想出头,现在就可以站出来了。“
没人说话,领头人目光到哪儿,哪儿的人就畏缩地移开目光。封不觉被扯着领子,反而是最淡定的那个,他生无可恋地往后仰头,试图离领头人的唾沫星子远一点。
领头人拽着他,对所有人缓慢地点点头,道:“很好,现在大家都是自己人了,别想着得了好处,事后还能翻脸不认账。特别是你——”他又朝向封不觉,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事儿是你挑的,说会辨认方向的是你,出主意的是你,说那些混蛋没用了的也是你,现在还搞和事佬这套,到底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封不觉懒洋洋地回道,”老兄,我在提醒你,这事儿嘛,办得太冲动了点儿。“
领头人死死盯着他,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将他扔进海里了。
”干嘛非得扔去喂鱼呢?多浪费啊。“
封不觉惋惜地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比领头人更狰狞的笑容:”咱们剩下的食物可不多啦。“
死寂重新笼罩住整个甲板。
后面那群人里又有人退了几步,不小心滑倒在地,引发一片小小的混乱。领头人松了手,哑然地瞪了封不觉一眼,警告道:”你这疯子……最好真能像你说的那样找准方向,两天内再不见岛,你也去喂鱼。“
封不觉作投降状,哈哈笑道:”当然~当然~放心吧,要是真找错方向了,我自己下海好吧?“
他看起来一派轻松,但压在所有人心头的恐惧并没有减轻。
这艘船刚出海时满载着欲望,到现在为止,贪欲不曾减轻,恐惧和绝望的噩梦却已经快要溢过那些发财的美梦。
但封不觉好像从来没有过恐惧。他作为”地质学家“被船长绑上船,船长死前他跟船长称兄道弟,船长死后他照常在走廊上穿行,哼着走调的歌曲,来往者见到他全都避之不及。
他仿佛从来不觉得大海是令人恐惧的,即使从暴风雨前的五天起,所有人都会时不时地望向舷窗外,小声地互相询问,是否感到被窥探,被注视。暴风雨后,人们更加神经质起来,有人说晚上听到过诡异的声音,有人说见到过海面下的黑影,怀疑那些跟宝藏岛有关的恐怖传说比财宝更加真实。
人心惶惶,但封不觉全不在乎。他白天看着指南针掌舵,夜晚根据星星确定方位,在海上总是隐约可见的死亡阴影仿佛从来威胁不到他。
暴乱后的第三天清晨,视线所及之处,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
领头人的手下反倒比其他人更先崩溃。
那个干瘦的男人在船舵边堵住封不觉,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的头,逼问他到底还有多久才能见到陆地。
”快了,真的,这次是真快了,我昨晚就觉得方位差不多了。“封不觉一脸真诚,在枪口下他总是显得格外真诚,”不是,你先听我说哈,手拿稳点好吗,别走火,别走火。“
”你也在骗我们!“干瘦男人疯狂地大叫道,周围渐渐聚集了一圈人,他们远远地看着,就像看着暴徒杀死船长一样,这次也不会有人站出来,”你这个疯子,你根本就认不出方向,我们只是在大海中央打转!“
人群附和起来。有人发出相似的质疑,有个声音说你们早该把这个疯子杀了,有人大吼着指责领头人,说他们不该杀掉船长,起码不该杀那么多,有人反驳说船长本就该死……
更多的矛盾被激化了,领头人一拳将干瘦男人放倒,额头上青筋鼓起。他的伤势正在恶化,浓水浸透了布料,看起来也快崩溃了。
他掏出枪,对封不觉说:”两天前,我就跟你说过,如果今天看不见岛,我就把你扔下去喂鱼。“
”等等!今天还没结束呢。唉,我不妨这么跟你说……“封不觉拉过地图,就在这时候,船舱外传来惊恐的大叫。
人群向甲板移动,领头人暂时放过封不觉,扒开前面的人,前去查看情况。
几个人已经聚在甲板边缘,谨慎地观察海面。见到领头人,他们相互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是鬼!我看到了水鬼!“大叫者涕泗横流,坐倒在地,还在往后挪动。他死死抓住身边的裤腿,好像抓着什么救命的稻草,”你们杀的人跟上来了!妈的!我就不该上这艘船!“
旁边有人脸色难看地喃喃道:”我也看到了……那是个人。那怎么可能是个人?“
人群中爆发出新的大叫:”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一直有人盯着我们,一个怪物!每天夜里都会出现,它越来越近了……“
”是尸体……是尸体引来的怪物。它们想吃活人!“
”够了!“领头人大吼道,向天空开了一枪,枪声暂时震慑了人群,他重新得到了所有人的畏惧和关注,但这是暂时的,谁都看得出来,人们脸上的恐惧已经快要摧毁一切。他的脸色铁青,手也有点发抖,”谁再多说一句,就给老子下水,正好看看水里的是什么怪物。“
没人再说话了。
”呃,各位,鄙人打断一下。“
封不觉的声音又一次出现,这回看过来的视线几乎都带着敬畏。除了领头人,他看上去真要杀人了。
那位不怕死的疯子站在甲板边缘,眯着眼睛望向海平面的方向,语气一如既往地懒散:”劳驾来个人看看,或者谁拿个望远镜——那边是不是有个岛?“
……
一船人在正午时分登上岛屿。
几乎每个人都在下船时跪在沙子上发疯,也有的只是躺下痛哭。封不觉啧啧称奇,觉得大家乐观得可爱——就算岛上真有好东西,就凭这些人,莫非还想着平平安安地返程吗?
他避开所有人的视线,独自转到了岸的另一侧。这很容易,在重新站在土地上的兴奋和贪欲的影响下,没人还会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岸边多礁石,船停在离岛几百米的地方,锚扔下去很快就触了底。剩下的人不算太多,几只小船就能装完,上船时所有人都过度紧张,对水面充满恐惧,好像真有什么等着吃人的水鬼似的。封不觉跟着小船上了岸,上岸前就已经将岸边的地形记住。
他轻巧地攀上又一处礁石,觉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地坐下,歇了口气。
”不出来见一面吗,水鬼朋友?“他对海面说,”刚才多谢了——虽然我自己能解决,而且我猜你也没安什么好心——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既然这么关心我,那咱们不妨见个面呗。“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水浪冲刷礁石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好像永远不会断绝。
海面上风平浪静,重新给人以一种错觉,好像大海温和博爱,从来不曾对人类抱有恶意。即使它吞噬过无数的生命和梦想,又或者是财富、贪婪。这一切对它毫无意义。
封不觉就像是在那儿自言自语似的,说过之后既不再重复,也没有怀疑地起身离开。他只是坐在那儿,等着。
接着,他等到了。
一个黑影在水下浮现,然后它慢慢上升,在水面上现身——
那是一个男人。又或者说……看上去像是个男人。
它悄无声息地在海面上露出半身。水面破开,它仰面出水,湿淋淋披散的半长发贴服地在脑后收拢,脖颈拉出有力的线条。它低下头,露出苍白的面颊。
那是张接近亚洲人的面容,但轮廓更深,鼻梁高挺,眉目清晰。紧接着是肩臂和胸口,肌肉雕塑般流畅,肤色也如落水的石膏,冷白,细腻。在阳光下,那些皮肤的质感看起来有些奇特,比起人类,更类似海豚或者鲨鱼。
它冷冷地看着封不觉,神情像是在笑,但毫无温度。也许这跟它的眼睛有关,那是一双有着浓重非人感的竖瞳,像在雕塑上精心制造的银制眼瞳——以人类无法企及的精妙程度。
他们的视线短暂地交汇,它对封不觉露出一个笑容,隐约可见森白的犬齿——獠牙,随后慢慢地沉入水面,头发在水中像墨水一样晕开。那影子游鱼般敏捷地消失在水中,像传说一样神秘。
海面重归平静,那身影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封不觉啥也没说,就这么目送它消失了。如果它不想交流,挽留毫无用处。也或许它还在水下的某处悄悄观察,就像它过去半个月里所做的那样,隐藏着,注视着,只是不打算现身。
”原来是人鱼,塞壬?或者鲛人?看上去像个混血啊,怎么这也能混。“封不觉摸摸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又揉了揉眼睛,”什——么啊,居然不是水怪。可恶啊可恶,那些混蛋吓成这样儿,我还以为能观摩到低破人类审美极限的尊荣呢,结果……”他咬牙切齿地嘀咕着,“本大爷的眼睛被反向闪瞎了啊!“
他站起身,决定重新混进那群人的队伍里,探险总是需要一群人的嘛,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这事儿也不难,没人对他的突然出现提出异议,好像疯子就该这样。只有领头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威胁的眼神,封不觉打着哈哈应付了过去。
“上个厕所而已嘛。”他说。领头人没有发表任何评价。
封不觉在他手臂上浸透了脓血的布条上扫了一眼,觉得这家伙也活不长了。
当天又死了几个人。旁晚时分他们退出丛林,回到岸边安营。封不觉照例偷懒,光明正大地说要探查地形,径直走人。仍然没人提出异议,事实证明他是最有用的那个,没打算听他建议的人都死在林子里了。
天色已经逐渐黑了下来。他带着自制的火把,毫无危机感地回到礁石上去,等混血人鱼再次现身。
他等了几分钟,那家伙就出现了。封不觉猜这条鱼本来没打算出来的,但他手里的火把吸引了它。人鱼从离他六七米远的水面上浮起来,两只眼睛好奇地盯住那朵跳跃的火焰,火光在它金属色泽的眼睛中流转,像银融化在炉火中。
“你对这个感兴趣?”封不觉虚眼道,“哇喔,一条喜欢火的鱼。”
他干脆横过火把,递向那条鱼。人鱼终于将目光转回到他身上,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他很有意思似的。
“你到底要不要?”封不觉问。
人鱼游了过来。它游过来时微微俯身,手臂和上身几乎没有动,就像童话里的水中仙子似的,只靠魔力就能在水中自由移动。它藏在水下的鱼尾一定很健壮,保守估计得有两米以上,才会有这样的稳定性和力度。
它伸出手,握向火把的下端,就挨在封不觉的手旁边。封不觉挑了挑眉毛,心想这鱼居然知道火是不能碰的。它一定观察过人类很久。
封不觉松了手,让人鱼自己握着那根火把。人鱼又浮起来了些,以免弄湿火把的下端,它露出漂亮的腹部线条,和人类男性所能拥有的肌肉形状也没太大差别,只是没有肚脐。水面仍然没将鱼尾漏出来,封不觉有点失望。
它仰头看着火焰,竖瞳在明亮的火光下收缩成一条线,银色几乎盈满了眼睛,像金属一样反光。火焰将它身上的水珠映照得闪闪发光,它倾斜火把,伸出另一只手,张开手掌靠近火焰,感受它的热度。
人鱼的手指修长结实,手指间连着一个指节长的薄膜,指尖生长着某种骨质般的尖锐指甲。冷白色,泛着玉石般的质感,但感觉更冷,更坚硬。很美,也很危险,是令人胆寒的威胁,就像刀刃或者毒牙。
火焰的温度很快将它手掌上的水分蒸发干净,它收回那只手,在眼前翻转,观察,似乎在反复感受这种新奇的感觉,“干燥”,“灼热”,或者“温暖”之类的。
真是条有研究精神的人鱼。封不觉默默地观察着它,半分钟后,它似乎满意了,将火把横过来,就像封不觉将火把递给它一样,它用同样的动作送还了火把。
“哈,看好了。”封不觉接过火把,站起身,摆好架势,熟练地挥舞了几圈——就像在跟小孩炫耀似的,太幼稚了——如果人鱼的眼睛跟人类有相似之处,这一手能让它看见一个绚丽的火圈。人鱼果然被火圈吸引了注意力,等封不觉重新坐下来,它露出了一个笑容。
“好看吧?”封不觉嘚瑟道,循循善诱,“还想玩吗?你要是也想玩儿,咱们打个商量怎么样?我要求也不高,绝对的童叟无欺,给我看看你的尾巴就行。能听懂吗?”他比划起来,“鱼尾巴,我想——看看——你的——尾——巴——”
人鱼仍是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几乎要以为人鱼天生就这个表情了——特喵的,传说中的人鱼不都是妖娆的小美女吗,遇见个公的就算了,表情怎么都该诱惑点儿吧?这只的表情怎么老是这么嘲讽,都快赶上他封不觉了。
接着,人鱼竟然缓缓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奇怪的音节。它短暂地顿了顿,又发出另一个全然不同的音节。
封不觉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家伙在试图模仿人类的语言,不,人类的发声方式,但失败了。它的声音频率很高,听得出来已经在刻意压低,但仍然不在人类嗓音的音域内,更像是海豚的呼唤。
那声音继续降低频率,几次之后,每一次发声都像在降调,并且越来越稳定,简直就像是某种全音域的乐器在进行现场调试。
它一定练习过很多次,封不觉确信。这事儿想起来还有点好笑,人鱼的世界里是有什么人类语补习班吗?封不觉都快笑出声了,为了不惹怒人鱼才姑且憋住——他还想看人鱼尾巴呢。天呐,他想,这是什么搞笑童话吗。
但这过程听起来神奇极了,而且悦耳,像在倾听人类世界不可能拥有的天籁。十几秒钟后它终于变得接近人类男性的嗓音,好像又有点特别,听得耳朵痒痒的,胸腔也仿佛在共鸣。
“你好,你可以叫我阿道夫·斯诺。“它说,”或者斯诺。”
“……你好,斯诺。”封不觉干巴巴地说,“你可以叫我封不觉。”
“封不觉。你像只乌鸦,”那条人鱼说,“我可以叫你乌鸦先生吗?”
封不觉非常理解人鱼不懂人类的礼貌。他自己就是惹怒别人的个中高手,因此完全不介意人鱼的无礼。他也不在乎一条鱼怎么叫自己,比起搞懂鱼的脑回路,他还是更想观摩一下人鱼的尾巴。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很乐意多跟斯诺套套近乎,于是称呼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看来人类和我们一样充满好奇心。”斯诺说,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实话,有点欠揍,“我可以让你看我的尾巴,但我也有个条件。”
”请讲。“封不觉正色道。
”我知道你们要找的地方在哪里,我可以直接告诉你,甚至在一定范围内提供帮助。“斯诺说,”你只需要将其中的一件东西给我,作为报酬,你可以随意查看我的尾巴。“
……
封不觉答应了。
他离开礁石,回到队伍的营地里去。这地方已经被他们收拾得还算像样了,剩下的人终归有点用处,毕竟大多是四海为家的雇佣兵,以及隐姓埋名的海盗,搭个帐篷不在话下。
他当然会答应,没理由拒绝。他这趟探宝大冒险的终极目标本来就跟宝藏关系不大,他应约前来替魔鬼取一件物品,只需要那一件物品,其他所有东西都无关紧要。什么金钱,遗物,遗迹,长生的秘密,神话生物的遗骸,全都跟他没有关系。
人鱼更是意外之喜,只要人鱼要的东西跟他的目标不冲突,这助力不要白不要。更何况,退一万步说,就算人鱼的东西他给不了,也不妨碍利用它找到正确地点嘛。
他挤进领头人的帐篷,这家伙居然还没死,正在拆手上的绷带,看到封不觉进来,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武器上。
封不觉毫不在意地从兜里摸出一小瓶药,对他说:“两个好消息,一,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点儿药,二,我还把地图上的方向摸清了,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就能找到地方。”
领头人瞪着他,觉得这疯子毫无可信度,但他不得不信。
“那什么,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大家同为船友和室友,本该互帮互助嘛。”封不觉棒读道,看来打定主意不会从这个帐篷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一行人重新出发,向封不觉所指的方向探索。
这条路线果然很快出现了跟宝藏相关的线索,丛林中逐渐出现疑似祭祀用的古老石像,石台,以及时不时出现的人工河道。这底下的水路一定像迷宫一样复杂,封不觉猜测,这个岛也许跟人鱼的历史有关,如果斯诺再次出现,可以试着套套话。
领头人用了封不觉来路不明的药,伤势明显好转了很多,但他始终黑着脸,不想跟封不觉靠得太近。觉哥越是被嫌弃,越是忍不住贱他一下。
“好兄弟,咱们都这么熟了,帐篷都睡一间,你怎么这么放不开?你说我叫你胡子老弟怎么样?”他又凑过去,跟这可怜人勾肩搭背,“胡子老弟,你的胡子这么长,啃面包容易掉渣进去吧?”
等到胡子老弟快要忍无可忍了,封不觉终于面色一肃,从他跟前走开了。他一马当先,走近道路尽头断裂的石碑。
“没路了?”有人问。
“这不就是吗。”封不觉朝下指了指。
所有人都往前走了几步,看见面前这景象,当场愣住。石碑前方是一个大型祭台,跟之前的小祭台配置大致相同,只是石像更大,更多,但离奇的是,这尊祭台并不高于地面,而是低于路面数十米,呈阶梯状层层下沉,每层数米高度,最底部是一个黑漆漆的圆形洞口,像个巨大的,干涸的泉眼。
“哇喔,”封不觉说,“岛也有菊花吗?”
人们不忍直视地转向他,有个高个子光头说:“封兄弟,我们可是要往里钻的……你就不能留点口德吗?”
封不觉毫无歉意地道了歉。
“这是……下水道吗?”干瘦男人迟疑地问。
封不觉探头多看了几眼:“更像个水陆两用的通道,退潮时走陆地生物,比如人类,涨潮时走两栖生物,比如……”他神秘地笑了两声,众人都心有戚戚地盯着他,他说,“水鬼水怪啥的?”
靠近了看,洞口下面的确是水道。水道里还有水,看不出来究竟有多深,但现在大概已经是它水位最低的时期之一了,不仅没有淹了池形祭台,还把洞口和水道边的陆路露了出来。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一行人绑好救生绳,开始往里进。到了这个时候,宝藏几乎近在眼前,财富的味道如此浓郁,就算是最胆小的也不愿意半途而废,更何况一群亡命徒。亡命徒们也有规矩,先到先得——风险越大,收获越大,总有人愿意当第一个吃螃蟹的。
高个子光头第一个下去。手电筒的电最好省着用,每个人都带了火把,在火光下,水道内泛着幽幽的光,水深仍然深不可测。好在水道两侧还有两条人行道一样的地方,没被水淹到,光头小心翼翼的下了水,游到“人行道”边,居然平安无事地上了岸。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开始一个个地下水。
封不觉最后下水,水温略低,透着一股让人骨头发冷的寒意,从洞口泄入的阳光只勉强覆盖了一小片区域,再往前是一潭漆黑。水在流动,封不觉尝了一点,咸的,不是雨水或者地下水,这儿的水道和大海连通。
他游向一侧的旱道,有人帮忙把他拉了上去。
封不觉回过头,朝黑暗的水域里看了一眼。拉他的卷发小子警觉地跟着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惊疑不定地问道:“怎么了?”
“我总觉得水里有东西。”封不觉冲他露出一个讲鬼故事的恶劣笑容,提高音量道,“大家都小心点儿,尽量贴着石壁走。”
一行人沉默不语地在水道中移动着,每个人都尽量紧贴石壁,远离水面,四周只有脚步声和火把燃烧的轻微声音,偶尔有水滴声远远近近地传过来。水道内很潮湿,石壁上结着水汽,再往前,逐渐开始出现扎堆的藤壶,密密麻麻,像锈烂的孔洞。
同时,空气中开始出现淡淡的腥臭,越是深入,越是浓郁。人群开始不安,但就好像有谁规定了不能说话一样,每个人都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着,火光只能照耀前方数十米的黑暗,像是走在永无止境的地狱里。
这种寂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胡子老弟走在最前面,领路的人这时候本该说点什么活跃气氛,但他没这个心情,于是封不觉认为自己应该好心一点。
他清了清嗓子——这点声音差点把卷发小子吓得掉下去——就着气氛聊了几句鬼故事,说这种巨臭味都意味着万人屎坑。这显然毫无帮助,有人面色难看地叫他闭嘴。
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已经走过的路黑黝黝地坠在身后,像张开的巨嘴。
前面忽然有人骂了句什么,封不觉手里的火把不动如山,有个人惊慌之下把火把掉进水里,水面噗通一声溅起一捧水花,又接了一小串气泡,一秒不到就被冲得不见踪影。
封不觉多看了两眼落水处,但其他几个走前面的都顾不上看这个。
水声越来越大,前头的水流陡然汹涌了起来,像个临时的矮瀑布。一些东西堆积在水道中间,小山一样将水道分流。等到他们靠近了才能看清——
全是腐尸。
根本分不清什么种族,从河道中央蔓延着爬到石壁两侧。最底下的那层几乎只剩下骨头,一头深扎在河底淤泥之下,另一头在水面上支愣着,把其他的尸体都拦在半路。
再往上的尸体腐烂程度参差不齐,有一些是人,有一些有着鱼类的长尾,或是干脆就看不出人的样子。
这时候水流忽然又大了些,整个水道里都是哗啦啦回响的水声。几块肉跟头颅被水冲了下来,咕噜噜滚到队伍附近。封不觉从旁边顺了个剑柄,拿着它左右戳了几下,几只扁圆形的虫子就咬开破烂的肉皮往外钻。
封不觉退开虫子在的位置,端详了下说:“这不是人头……”
卷发小子彻底尖声骂起来,他抢过封不觉手里的剑,把那几块肉通通捣进水里:“你他妈玩我们呢!”
封不觉惋惜地看了眼标本离开地,气泡又小串小串地消失了,他耸了耸肩:“玩你们不如玩它们。”
他指着那堆尸体说:“至少这东西能解释臭味的来源,仔细研究一下,说不定还能发现是什么玩意儿吃剩下的。刚才的样本没了,我建议你再去给我拿块过来。动作轻着点,尽量挑个完整地回来……还有,走廊内不要大声喧哗哈。”
“前面都他妈了个*的没路了!”胡子老弟没好气地说,他绷了一路,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他对封不觉的敌意了。
好在理智尚在,他也意识到声音不宜太大,压低声音吼道:“我告诉你,要是找错地方了,老子当场崩了你!”
封不觉就喜欢听狠话打脸,他刚来了劲,队伍后面忽然有人紧张地说:“等等,先别吵……咱们是不是少了个人?”
四周水声哗哗,这话的音量并不大,但效果惊人。所有人都露出悚然的表情,将争吵压在了喉咙里。
的确少了人,而且不止一个。下来时一共十六个人,但这会儿只剩下十四个,两个人不知所踪——最要命的是,失踪得悄无声息,没有一丁点端倪。
排在最后的小胖哥身后有一根孤零零的火把棒,火已经熄灭了。水道原本是个绝佳的回声传导器,火把掉下去该有声音的,但矮瀑布的动静太大,水声一圈圈地充满整个空间,谁也没听见火把落地的动静。
如果水里真有什么东西,它们一定默默地跟了一路,直到这个天然的坟场,或者说……猎场。
队伍里又没了声音,余下的十三个幸存者一个接一个地吞口水,封不觉倒是镇定,他拍了拍胳膊上不存在的灰尘,好心地劝慰道:“别担心,问题不大,根据鄙人的阅读经验来看,不一会儿就有东西能把这缺口补上,咱人头数和劳动力都少不了。”
又是一片属于人类的寂静。
“你他妈还是闭嘴的好。”有人憋出来一句。
封不觉做出个拉拉链的动作,但紧接着又说:“我们得从这个尸堆上爬过去,它们目测也就两米左右,不想被一网打尽的话最好找人去搬开。”
“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是军师,懂吗,领航士,导游,认路的。”他指了指自己,“没了我你们谁也不知道怎么走,快去,再慢了还得少一个人。”
探宝小队内部吵了几句,最后被踢出三个干瘦的小子干苦力。
瘦子战斗力不足,就算损员也能勉强接受。封不觉举起双手,乖觉地露齿笑着贴墙壁而站,给倒霉蛋留出点过去的空间。
那三个瘦小子狠狠瞪他几眼,他又好脾气地叮嘱说:“找点布把手包上,尸体里面肯定会有虫子,当心上演什么不健康虫类打码文学。”
“闭嘴!”其中一个人骂道。
“得咧。”封不觉快乐地说。
三个倒霉蛋撕下缠腰的一部分,很快把手掌包裹紧实。他们把手插进尸体堆缝隙里,立刻传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地腻滑摩擦声,肉和肉之间吱扭吱扭地响,更多黑色小虫一窝蜂地涌出来,探宝小队不得不又派出两个人站在倒霉蛋身后拿火把驱虫。
那些虫子最大的足有人手大小,拿刀尖刺死后流的居然是惨绿惨绿的黏液。这座岛屿远离大陆,看起来生物都发生了程度不一的变异。
瘦小子们干活很利索,没几分钟就扔下三四具尸体,封不觉抻着脖子看了几眼,勉强辨认出其中一个是条人鱼,但上半身的骨骼实在不太像是人,倒是像被咬下半边骨头的黑猩猩。
他猜测这条路上大概死过不少东西,只是这里恰巧有几个大个的骨架卡在河水中间,才把上游冲下来的尸体都堵在这里。
整条河道上都没有过挣扎的痕迹,要么这些玩意儿是不幸落水而死,要么根本就没有挣扎的余地。可尸体里有不少带鱼尾的家伙,鱼总不能被水淹死。
他开始有点惆怅,不知道带下来的十五炮灰——现在只剩十三个了——能不能把他安全护送到终点。
小道上的尸墙大概有三四米宽,都搬开得花上一小段时间。活人搅乱了尸堆中的虫群生态体系,四处乱爬的黑色小虫把队伍冲得有些乱。封不觉原本自觉贴在队伍的中间,前后都有人肉护盾,可其他人手忙脚乱地驱虫和刺虫,队伍难免散得没有队形。
河道里水声依旧很响,每一声脚步声随着水流也能传得很远。
封不觉身影灵活地随着队伍转瞬挪移,他刚转过身,打算换个地方站,余光内就瞥到一条巨大的黑影猛地从水面蹿出来。
他反应很快,立马要往前打前滚翻。黑影像一条粗壮的章鱼触须,高抬的一瞬间能看见贴近石壁的那一侧有拳头大的吸盘,正中央吐出些灰黑色的稠汁。
可是触须比他还快,而且出现了更多,又有两三根差不多的东西闪电般刺出水面。封不觉还没滚起来,几根触须就直挺挺地把他拖进水里,而这时卷发小子的一声惊叫才刚刚出口。
余下的几人连忙举着枪和剑迎战,可战斗对象已经从水面消失,只剩下酒桶盖大小的区域还噗通噗通溅着水花。
他们急吼吼冲过去拿剑往下刺,拿枪的放了两枪,水里毫无变化,“别打错了人!”有人这么说,但紧接着就有人反驳说先他妈把水怪搞死再说。
火把的光线又是一次极快的闪烁,险些被风和水直接刮灭。不远处突然蹿出另一道黑影,它大约三米来长,海盗们都见过虎鲸跃水捕食,那条黑影就像一条虎鲸,在所有人看清之前就对准封不觉被拖下去的位置,箭一样地扎了下去。
到了水下,一切听觉视觉都像是蒙了一层纱。不,也许是七八十层,将人裹得耳目不清,每一次挣扎都得多花好几倍的力气。
袭击者是头巨大的多脚章鱼,它的头胴部呈倒三角型,腕足展开时都要抵着两侧的岩路。封不觉被它裹在几只腕足中心,触脚死死缠着他的脖颈和腰腹,往下拽的速度几乎要让他骨折——水道简直深得不可思议!
他是猝不及防被拉下水的,肺里的空气很快就消耗殆尽,现在还能勉强把吸盘从自己身上拽下来,不过马上就要失去意识。
一道黑影迅疾地接近,宛如天降神兵似地往章鱼人头大的复眼上一撞,刹那间在水中炸开腥红的液体,几乎将它的半个脑袋切开。
章鱼吃痛地松开腕足,人鱼近在咫尺,银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它看了封不觉一眼,挥臂切下一只正在靠近的触手,长尾有力地甩动,利箭般眨眼间再次刺向章鱼的头部。封不觉立马反应过来,四蹄扒拉着上浮,把头送出水面。
按理说鱼类的搏斗都是依靠撞击和獠牙,但人鱼进化出人类似的上半身,它们的尖爪和小臂上的鱼鳍就好比人类的武器,战斗方式早已脱离基础的冲撞。
斯诺避开挥来的触足,鱼尾灵活又有力地抽走甩上来的细小腕足,他的手爪撕开章鱼的一只复眼,更多暗红色的血液立刻丝绸似地散开。
封不觉来不及回头看战况,他刚噗嗤一声从水面露出头,就发现石壁两侧的小路上已经爬满灰黑色的小虫。最开始的三个倒霉蛋马上就要成为尸墙的一部分,在虫咬之下发出相当凄厉地惨叫。那两个过去帮忙的海盗身上也爬满虫子,但姑且还能走动。
这些虫子不敢冲入水下,看样子知道水底有比它们更可怕的存在,可人类同样不敢下水,谁都看清了封不觉是怎么在几秒之内被拉下水后再无声息的。
胡子老弟高喊着快跑,脚步声噼里啪啦地和惨叫混在一起。封不觉看了三秒,果断深吸一口气,一个闷子又扎进水里。
斯诺大约在人鱼中能算是顶尖的捕猎者,它又撕开章鱼的另一只复眼,臂上的鱼鳍把腕足也划出一道道伤口。它看着封不觉又跳下水面,很有闲心地挑挑眉表示好奇。可在疼痛里发疯的章鱼不给它悠闲的机会,章鱼的八条主腕足下还有密密麻麻几十条细窄的水蛇似的触脚,这下它们同时发狂,攀附缠卷起所有会动的活物。
封不觉刚出狼穴就入虎口,人类在水中迟钝地像只老年斑点犬,他翻了几个滚,正好滚进触足的中间,手中的匕首扎向中间部位,如果他没搞错,那儿是章鱼的口器。深青色的腕足海葵花似地把他吞进去,人鱼从另一边抱住章鱼的触腕,尖爪鱼钩般深深咬合进柔软的足肉之中,它上臂的肌肉鼓起,竟然硬生生把那那触足拽了下来。
这一下肯定是痛极,口器也遭了下狠的,章鱼根根腕足同时抻直,把两侧的岩壁击落了不少,好像一个炸了毛的海胆。斯诺甩起鱼尾,那条尾巴在水里仿佛泛着一层微光,鳞片贴合地顺着起伏一张一合,尾鳍更像是一种薄而半透明的金属膜,漂亮得像件艺术品。
它猛地捞起封不觉,人类被接连两下触足缠身,氧气早就告急,这会儿已经神志不清。斯诺在撤离的间隙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气,它贴近封不觉,大口大口地向他吐气。
几秒钟后,它抱紧封不觉,在水中留下一连串白色的气泡,很快就消失不见踪影。
……
“也就是说……你不远千里、生死难料地跑到这儿来,什么都不想要,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承诺而已?”斯诺浮在水里,怀疑地道,“你把东西带回去交给他,也什么都不会要求?”
“这就是我跟他之间的事儿了。”封不觉果断道,继续对着墙角扣嗓子,试图把更多的水从肚子里吐出来。
十几分钟前他在阴冷的石道上清醒过来,斯诺扒在水边,冰凉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歪头看着他。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在溺水后短暂地失去了意识,而斯诺并不懂得该怎么处理一个溺水的人类。如果斯诺还有过别的人类“朋友”的话,这位朋友的使用寿命一定很短。
运气真他喵的好,他想,居然没给这条鱼弄死。他浑身湿透,整个人像一只被泡蔫儿了的白菜,翻身咳出了一堆水,肺和喉咙疼得像要爆炸。
那之后他一直在抠喉咙,尽量不去想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尸体的过期体液。他的心理接受能力还行,但有的水不能喝。如果在这种地方吃坏肚子,那就不是尴尬不尴尬的问题了。他可能会窜稀,可能会发烧,还有大概率脱水。荒岛上淡水有限,物资稀缺,正如那条人鱼说的那样,在这样的环境里人类无比脆弱,一不留神就会丢掉性命。
唯一的好消息是尸堆在下游,而他呛水是在上游。坏消息是你永远不知道更上游的地方有些啥。
斯诺对他的行为不太理解,但对于人类,它不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因此它悠哉地泡在水里,跟他聊起了别的话题。比如,封不觉到底为何而来。
“不是为了财富和名誉,而是为了一个……交易?”人鱼的眼神有点异样,“你是我见过最不像人类的人类。”
“过奖过奖,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封不觉谦虚了一下,抽空对着墙干呕了两声,又吐槽道,“你对人类的印象到底是有多差?”
“非常差,”斯诺哈哈一笑,“但不要误会,这和我喜欢人类并不矛盾——我非常喜欢人类。”
“希望你说的不是口感。”封不觉嘀咕道。
“放心,人类不太合我的口味。”斯诺的听觉好得很,就算是在海里,也能将船上的耳语听个一清二楚,更何况眼前这片空旷的空间,他笑眯眯地说,“你们扔下来的尸体我都没有动过。”
封不觉呵呵道:“那真是谢谢你了。”
吐得差不多之后,封不觉终于有精神打探四周了。
这儿应该是岛上暗河的一条支道,人类队伍没能发现支路,大概是因为通道都在水下,只有水中生物才能轻易地在黑暗中探明路径,前往其他的水道。封不觉隐约记得,在他昏迷前,曾被斯诺带着穿过了很长一段水下通道——这就是为什么地图错综复杂,而实际地形压根对不上图纸。那张地图根本不是给人类用的!
这是想要他的命吧,一定是吧?要不是遇到了斯诺,他这趟有活路吗?去他喵的不靠谱魔鬼!他在心里骂骂咧咧,简直想把某个金发贱人的头掰下来塞进教堂的喷泉泉眼儿里。当然啦,这事儿没人办得到,他也就是想想。
上方的石顶不知经历过什么,坍塌了一大片,阳光从离水面几十米的狼藉中照射下来,勉强能让人感受到一丝暖意。斯诺贴心地选择了一个有光亮的地方,看来对人类糟糕的视力有所了解。
“我得先找我要找的东西。”封不觉说,“然后再找你的那个,没意见吧?”
斯诺没有意见:“你要找什么?说不定我见过。”
“一个皇冠。”封不觉对此话存疑,但有条人鱼帮忙找东西没坏处,如果东西在水里,还非得让斯诺帮忙不可,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大小,“纯金的,上面有好几种颜色的宝石,白的红的蓝的。”
斯诺露出好奇的表情:“皇冠?”
“……”封不觉欲言又止,“高估了你的人类学常识还真是抱歉啊。”
于是一个人类和一条人鱼凑在一起,比比划划写写画画了半天。
封不觉盘腿坐在地上,还用石头在地面上涂鸦,像个教授在记板书似的,人鱼探头看着,居然也能跟上他的思路。
封不觉一向好为人师,喜欢讲解各种不为人知且没用的冷知识,并发表各类惊世骇俗的私人见解,这会儿简直是找到了最佳霍霍对象,一通谈天说地,从皇冠讲到人类社会的结构,再从结构讲到演变,更涵盖人类历史、王国纷争、宗教象征,能说个没完,而且统统嘲讽一遍。
斯诺是个绝对的好学生,不仅没有半点儿不耐烦,还听得兴味盎然。封不觉一定是他最喜欢的那种人类,阅历丰富,而且有趣,最重要的是愿意分享,不会因为听众是只人鱼就畏畏缩缩地不敢说话。
时间一晃而过,封不觉看了眼阳光挪移的角度,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罢了,关于贵重金属的话题我们姑且打住,下次再讲,现在先找藏宝库,走!”
说着他就要爬起来,却见人鱼思索着摸了摸下巴——这个动作真是太像人类了,封不觉估计它是跟着人类学的。
“你可以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人鱼说,“我好像真的见过那个‘皇冠’。”
“哈?”封不觉惊了,没等他怒槽怎么不早说,斯诺已经一个甩尾扎进了水里,水面上只剩下几圈散开的涟漪。
十几分钟后斯诺就回来了,一个颇有些重量的东西被扔到封不觉怀里,在阳光下泛着黯淡的金色,几种颜色的宝石仍然璀璨。
的确是那个皇冠。
来得也太容易了,容易过头了,比陷阱还可疑,但确实是它没错,封不觉瞪着死鱼眼看着手里这玩意儿,难得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该说点啥。
“它就在刚刚那堆尸体下面。”斯诺说,“塞壬喜欢收集漂亮的东西,有些会来这里寻找,带回去填充巢穴。看样子试图带走它那只不够小心,变成了尸体的一员。刚刚救你的时候水流将尸体冲起来一些,我看到反光了。”
“这可真是……”太离谱了,简直是踩了狗屎运,封不觉从来没运气这么好过,有点难以相信,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感叹,“那什么,有缘自会相聚啊。”
“圆?”斯诺问。
“缘分。”封不觉说,毕竟被斯诺帮了个大忙,也不好意思再胡扯得太过,“西方人说命运,东方人说缘分,有缘分就像是……就像是我需要皇冠,你救我正好看见它了,不然还找不着呢。还比如咱俩,你看哈,大海这么大,你是鱼,我是人,咱俩都能正好遇上,你盯上我了,我也觉得你不错,聊得挺开心,这就叫有缘分。”
“缘分。”斯诺重复道,忽然笑了笑,“人类的确很有趣。我们不相信这个,人鱼的信条是你追寻什么,就会找到什么。我追寻人类,所以找到了人类。你追寻‘皇冠’,所以找到了‘皇冠’。也许我正是在追寻你,所以才会找到你。”
封不觉第一次听这种论调,有点不明觉厉,但他喜欢歪理,所以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很有道理。”
“现在你能帮我拿我追寻的那件东西了吗?”斯诺问。
他们花了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移动到斯诺所说的地方。
主要的难点在于封不觉看不见路,火把早没了,就算还在,也泡得点不燃了。手电和打火机浸过水,完全没法再用。一开始斯诺在水里指引封不觉的方向,让他在有障碍的地方注意避让,但这还是有点难度,人类很难在黑暗中健步如飞,就算是封不觉也做不到。
于是他提议由斯诺来当他的船。他下了水,八爪鱼一样缠在斯诺背上——还得小心别碰到它小臂和尾巴上锋利的鳍,它的耳鳍也很尖锐。
斯诺开始有点不习惯,没有人鱼会习惯背上有个八爪鱼。封不觉的体温也是,跟恒温的鱼类比起来暖和得多,有点像太阳晒过之后的石头表面,暖烘烘的,但比石头柔软太多。最要命的是得把脖颈和后背这些致命部位让出来,让一个毫无信用可言的人类紧紧挨着,它本该足够警惕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它仍然答应了这件事,任由封不觉贴在背上,带来陌生但并不反感的温度和触感。
也许是因为封不觉看起来威胁不大,而且没必要对它出手,现在他自身难保,而斯诺是他最大的助力。
又或许是因为“缘分”,它想,世界很大,没有任何种族能够自信于通晓一切。也许真有这种东西也说不定。
斯诺很快就熟练了起来。它的尾巴很有力,即使多负重的一个人,看起来也游得毫无压力,还得控制速度,以免把封不觉甩下去。
目的地是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空间,光是这地方也许就能装下七八条大船。水面被数十条石道切割,石道从中心点辐射向周边的石壁,石道下又留有大量的空缺,像是巨大的门廊,可供水生动物通过。
莹白色的光亮从穹顶上温柔地覆上石壁和水面,照亮了整个空间,看起来非常温柔,但它所照耀的场景并非如此。
数百具人类的骸骨和锈蚀的冷兵器散落在石道上,偶尔也有人鱼的,它们被武器钉在石道上,铁器早已锈得不成样子,但那些鱼尾的骸骨仍在地面上躺着。水底下或许有更多。
“哇喔。”封不觉说,“我好像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他放开抱着斯诺肩膀的手,从最近的石道边爬了上去,湿淋淋地站起来,瞻仰这宏伟的古建筑。它就像个悲哀的坟场。
“哈,一个水上的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早就不存在了。”斯诺接着他的话说,“这只是一个失败的尝试,人类不可信任的证明。”
“嚯~难怪几百年来跟人鱼有关的记载屈指可数,而且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你们不再相信人类了,也不愿意再次尝试。”
“是的。”斯诺穿过了他脚下的石道,从另一边的水面冒出来,“我听长者说起过这里的盛景。那真是……非常热闹。人鱼带来珍珠、珊瑚和沉船里的黄金,人类带来丝绸、美酒……和各种各样海里没有的东西,人鱼和人类各取所需,无论是谁都能满载而归。”
“但热闹并不长久,忽然有一天人类觉得与人鱼交易不如奴役人鱼,于是他们发起了突袭。”他简洁地说,似乎觉得这事儿没必要讲得那么清楚,反正封不觉会明白的,“然后这儿就变成了这样。”
封不觉推测道:“战况肯定很惨烈。到这儿来的人类大概死光了,人鱼也死伤惨重……不,战火一定蔓延到海上去了,这只是战场之一,或者导火索。总之那些人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决定保守秘密,连正式的记载都没有——毕竟这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而人鱼受到重创,从此谨记这条血的教训:不要相信人类,最好有多远躲多远。你们就此成为一个传说,彻底消失在人类的视野里——除了你这个奇葩。”
“每个种族都会有一些异类。”斯诺笑了笑,“不是吗?”
封不觉听出了它的言下之意,翻了个白眼,没有反驳,直截了当地说:“所以,你要的是那个玩意儿,对吧?”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头顶上那枚硕大的“灯泡”。斯诺挑了挑眉毛,默认了这个猜测,它微笑着跟过来:“你猜到了。”
“你对这里很熟,而且知道那样东西的位置,如果它在水里,压根儿不会需要我的帮助。”封不觉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解说脑静急转弯的答案,“既然不是在水里,那就是在岸上,而且是一个离水面很远,水永远也淹不到的地方。另外,这地方很不合理,按照地势来看水道远低于海平面,正常情况下水面应该会淹没整个水道,把岛的菊花也淹了。”
他一边说,一边左顾四盼地找着什么,忽然像是找到了,开始往某个方向的石壁走去。
“但是菊花还好好地晒着太阳呢。所以一定是有什么方法或者力量,控制住了水势的上升。同时,这地方荒无人烟,可以随意进出,估计也没有什么守护者之类的角色——那条章鱼只是在这儿捕食而已。那么……能够控制水势的玩意儿,呵,光是听起来就很像水生物种的至宝呢。”
封不觉找到了石阶的起点。
它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螺旋形浮雕,绕着圆形石壁缠绕上建筑的天穹。经历了几百年的岁月,这些石阶竟然没有太多变化。那枚光球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力量,在它的照耀下,时间也仿佛温和下来,让尸骨缓慢地氧化,石壁温润如初。
从这儿上去就能接近那枚光球,石阶狭窄,只有三四只手的宽度,而且没有栏杆,的确是人类才能做到的事。也许这地方是人鱼和人类一起建造的,因为某种原因,他们既能互相信任,又能互相制约。
斯诺也游到水道边来:“你能上得去吗?”
“小心点儿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封不觉说,目光顺着这圈花纹般的阶梯看到顶部,确认它没有断裂和垮塌的地方,“但你得告诉我这是什么。”
“人鱼和人类缔结血契的媒介,在那之前大概是人鱼里某一族的宝物。塞壬叫它‘海洋之心’,鲛人叫它‘龙珠’。”斯诺答道,“传说它能让人鱼化形成人类。”
“哈?”封不觉震惊了,“你想变成……人类这种玩意儿?”这话说得好像他自己不是人似的,他顿了两秒钟,又“哈”了一次。
“因为人性很有趣。”斯诺笑起来,耸了耸肩。这动作很自然,但封不觉仍然怀疑他在刻意模仿人类的交流方式——人鱼们显然不怎么喜欢和同伴们面对面聊天,超声波在海里比无线电还好使。
斯诺继续说:“我喜欢观察人类,这是我的……兴趣爱好?海里太无聊了,鱼和鸟都没什么意思,我的同类很少,而且大多无趣,满脑子只剩捕食和躲避人类那套,数量都少得可怜了,还有顽固的种族矛盾。”
封不觉明白了:“你想到岸上去,伪装成人类,在人类的世界生活。”
“光是想想都觉得充满乐趣。”
封不觉幻想了一下这条人鱼混入人类社会的样子,哈,简直像是虎入羊群,肉眼可见的鸡飞狗跳鸡犬不宁啊……好吧,也不一定。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该风平浪静的依旧风平浪静,它大概率更喜欢藏在人群里,欣赏人类同类相残、尔虞我诈的好戏。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岸上的某些人又要头疼起来了。封某人唯恐天下不乱,当即便是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
“所以……我只需要爬上去,就能摘下来?”他摩拳擦掌,撸起袖子就要干起来了,“不需要啥神奇仪式之类的吗?”
“我不清楚,只能试试看。不过应该不会有危险,血契意味着永世交好,对人鱼和人类都没有恶意。”斯诺说,“传说太模糊了,只说血契的解除也需要血,最好是人鱼贵族的血,刚好……我的血统还蛮不错的。”
封不觉虚着眼看它:“那你是装一瓶给我还是怎么滴?”
“装在容器里的血会失去……”斯诺想了想,没找到合适的人类词汇,“总之,你可以将我的血含在嘴里,就能顺利带上去了。只要你能忍住别说话,也别把它吞下去。”
封不觉看起来有点不情愿,但好像没别的方法了。
他在水边蹲下,看着斯诺用臂鳍在自己的手掌上切开一个口子,红色的血液从伤口里流出来,色泽比人类的要浅一些。斯诺将手爪伸向他,封不觉不爽地把脸贴过去,吮吸了一口。
斯诺的体温和水温差不多,血自然也是凉的,有点咸,含在嘴里,居然有一股奇异的香味往鼻腔里钻。
“……难怪总有人想要你们。”他仰着头含含糊糊地说,咕噜咕噜的,“看,我还能说话。”
就算是斯诺也有点想打他了:“希望你不要被我的血呛死。”
“说起来,我一直有点好奇……”封不觉往石阶走,嘴里还在咕噜咕噜地说话。
“不能。”斯诺打断道,“鲛人泪会变成珍珠的传说是么?只是个传说而已。事实是在很久以前,鲛人会与人类渔民接触,鲛人找来珍珠,渔民用岸上的食物和酒交换。后来人类越来越贪心,试图驯养鲛人……你懂的,人类很擅长把残忍的故事变得好听起来。”
封不觉好像有点失望,用鼻子叹了口气,终于肯闭嘴好好爬阶梯了。
如果将这个巨大的空间等比例缩小成杯子大小,这些阶梯就只是杯壁内环绕的花纹,看着只剩浅浅一层。实际上它们窄且光滑,时不时还有些断裂垮塌的地方,一旦掉下来,摔进水里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要是摔在石道上……就算是人鱼也爱莫能助。要想平安无事地爬上去,得非常专心才行。
封不觉花了大概二十分钟才到达石壁顶端,人鱼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封不觉走到哪儿,斯诺就跟着游到哪个方位的正下方,鱼尾在水中摇摆,随时都能准备好捞起落水的人类。
好在这谨慎是多余的,它找到的人类足够灵活,在登上天穹横梁的时候遥遥往下看了一眼,就顺利地踩了上去。人鱼拥有比人类优越百倍的视力,它能看清封不觉的表情——依然没什么紧张感,在高空中看向地面的目光像在看分布着猫屎的地板,需要小心应对,但不至于惊慌。
靠得近了,封不觉才看清楚,那颗所谓的龙珠竟然不是嵌在穹顶上的,也没有绳子或者容器。它就那么悬浮着,停留在横梁交界处的环形空洞下面,一点都不刺眼,光芒柔和得像是海上的月亮,居然能将整个空间照亮。
踏上横梁,封不觉的脚步更稳,简直像是陆地上的猫科动物踩在栏杆上,动作轻松得甚至有点优雅。人类羡慕鱼类能遨游大海,可人鱼同样也渴望拥有双腿。斯诺仰面漂在水面,颇为专注地观赏封不觉登顶,又扒着空洞的两侧,直冲“龙珠”喷出一口老血。
有那么二十来秒钟的时间,这地方一片寂静,人鱼和人类都没弄出半点动静。
封不觉从横梁上探出脖子,声音远远地传下来:“你的血好像不靠谱啊,总不会是我口水太多了吧?”
龙珠毫无变化,它依然悬浮在离横梁很近,但又无法触碰的地方,吸收了那些血之后,连颜色都没有半点改变。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斯诺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算了吧。”它说,语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音调好像更低了些,说到后面,又重新顺畅起来,“依然感谢你的帮助,乌鸦先生。你可以下来了,我会帮你回到船上去。”
“什么,这就放弃了?也太快了吧!”封不觉震惊道,“你们人鱼就这么没有实验精神的吗?”
“我已经试过很多跟传说沾边的仪式了,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在最近的大概一百年里。”也不管封不觉能不能看见它,斯诺耸了耸肩,说,“‘由人类来替我完成仪式’是我能想到的最后一种可能性。传说血契本就是无法解除的,我已经实验得够多了,也许……是时候放弃了。”
“啧!”
也不知道这段话里的哪部分戳中的封不觉的神经,他超大声地啧了一声,果断道:“既然已经尝试过那么多次,这都能算是执念的程度了吧!可恶啊,我绝不允许有人当着我的面把‘放弃’这两个字说得如此轻巧!”
“什么?”斯诺愣住了。
“是么,你这条对执念二字毫无理解的人鱼,明明有着彭拜的内心,却甘愿败给残酷的现实,还这么轻易地接受了自己的失败……真是连一条被晒干的咸鱼都比不上啊。”说着,他就以热血漫男主般的愤慨,朝一脸莫名其妙的斯诺怒吼道,“既然如此,就让本大爷来帮帮你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是完全不明白他在说啥的斯诺也被激怒了:“你竟敢……说我是咸鱼?”
却见封不觉不知从哪里又掏出来一把匕首——之前那把估计还在章鱼的口器里,现在这把出现得毫无道理,就算是斯诺也没看清他藏哪儿了——他一匕首划在自己的手掌上,摆出中二的发力姿势,直直对着那枚龙珠,大声道:“芝——麻——开——门!”
他的血液滴在龙珠上,几乎刹那间就让龙珠绽放开血色的光晕,整个柱状空间里全都染上了一层浅红的光芒。几秒种后,那枚浑圆的球状物体就爆发开强烈的白光,将所有的血色吸收殆尽。紧接着,那光弱下来,它重新变回已维持了数百年的样子。
但同一时刻,它开始降落了。缓慢地,匀速地,向整片空间的正中心降落。
连原本正在磨牙的斯诺都惊了,它本打算等封不觉下来,就让这个不知好歹的人类见识见识人鱼的可怕,但没想到……这个脑子好像有点问题的人类,居然还真就让沉寂了数百年的龙珠发生变化,离开了原有的位置。当下它也顾不上还趴在圆环上的封不觉,一甩尾巴,就朝中心处游了过去。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阶梯也是同理。
等封不觉好不容易从浮雕般的梯子上绕回地面,斯诺已经抱着那枚圆球研究好一会儿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斯诺问,看他的眼神有点诡异,“你怎么知道再加上人类的血,就可以解除契约?”
到这会儿,它也想明白了,与其说是封不觉的血解除了契约,倒不如说是“人鱼和人类的血一起解除了契约”。而这一点,也算是人鱼传说中的盲区了。人鱼的契约和仪式从来没涉及过其他种族,除了唯一且致命的失败尝试,血契。
“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随手一试罢了,没想到还真就成功了呢。”封不觉一边呲牙裂嘴地给手掌做简易包扎,一边道,“既然你说这是人鱼和人类的血契,龙珠只是媒介,血才是关键,那么……自然是人鱼和人类的血都得有才行,否则,要是其中一方就能任意修订契约,它还算什么契约?”
斯诺思索了一会儿,封不觉趁机打探道:“所以……这儿的神奇物品就只有这个?”
人鱼疑惑地看着他,封不觉继续道:“我听说这个神秘岛屿上不只有宝藏,还有失落文明的遗迹、英雄的遗骸和神话生物的残骸什么的,这些咱们都见到了,但还有一样东西不见踪影。”
“是什么?”斯诺配合地问道,它知道封不觉在卖关子。
“长生的秘密。”封不觉道,“光是财宝和神秘生物还不至于让人前仆后继地赶来送死——哈,你是不知道,光是这儿的地图就引发了多大的腥风血雨,持有者活不过半天,就得换下一个,我也只不过想办法看了一眼,记在脑子里了。”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好像记下张地图是件很容易的事儿似的。
“越是有钱有势的老头子,越想多活几年,你懂吧?好吧,我听说人鱼寿命还挺长的,你不懂。但是没关系,我就是好奇问问,你知道这岛上有什么跟延长寿命有关的东西吗?”
斯诺沉吟了几秒钟,摇了摇头:“塞壬和鲛人都没有这样的传说。但我们的寿命确实比人类长很多,我已经活了大约一百五十年,如你所见,我还很年轻。”
“嚯~真好啊。”封不觉毫无诚意地棒读道,“所以,跟‘长生’有关的传说根本就是假的,其本质还是人鱼,对吧?”他又幸灾乐祸起来,“这是投胎问题,没法改了,要是知道这事儿,那些老妖怪们得气得当场嗝屁吧。”
斯诺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它更想拥有化形的能力,到人类世界里去亲眼看看:“你完成了约定,我也会履行我的。如果还想看我的尾巴,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了,我打算一会儿就化形试试。”
“那真是太好了。”封不觉立刻道,“如果可以,你的化形过程我也想围观。”
斯诺上了岸。
它很矫健,只需将双手在石道边一撑,腰部一扭,就能轻松地将自己送上地面。人鱼侧躺在石道上,头发散着,从身上带出来的水打湿了一大片石头,就像是在它身下铺好的毯子。至少两米半的尾巴轻轻搭在水面上,鳞片层叠交替,有点像人类制造的甲片,但比那精致得多。鱼尾往下以堪称美丽的弧度收拢,又在尾部展开,尾鳍像金属薄膜,又像一层银纱。
它一只手抓着龙珠,龙珠的光仍然温柔着笼罩着这片空间,也笼罩着它。一尾漂亮的银鱼。
封不觉蹲在它身边,伸手捏了捏它的胳膊。手感滑腻,充满力量感,像在摸一只拥有肌肉的海豚。他又摸了摸它的臂鳍,坚硬锋利,像骨刀或者巨型鱼刺,差点没割伤他的手。
“我以为我们的约定不含动手这一项。”斯诺微微笑着,任由他触碰。
“'看看’还有'摸摸看’的意思,这是人类的常识,你不懂也很正常。”封不觉胡扯道,又摸了摸斯诺的鱼尾。
像在摸一条巨蟒的鳞片,手感好得不可思议,它的体温与水温相似,但触碰时不会觉得冰凉。那些鳞片很快染上人类的体温,像在触碰温润的玉石。
斯诺不置可否。它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尾鳍拍打着水面,这大概是个习惯动作,封不觉将它的尾巴梢从水里捞出来,选缎子一样仔细地看着那些纱一样的薄膜。
它们在他手里柔软轻薄得像是最优质的布帛,在空气中揉成湿漉漉的一团,回到水里就自然地展开,反射着月色一样的光泽,像在微微发光。
封不觉啧啧称奇。
他绕着斯诺看来看去,折腾了半天,斯诺昏昏欲睡地躺着,在封不觉试图悄悄抠下一片鳞片时一尾巴抽在他的手上。
封不觉看了看它锋利的爪子,还是决定放弃这项收藏。
他盯着某个地方转移话题:“说起来……这是你的那啥吗?”
“是啊。”斯诺答道。
答得太坦然,封不觉反而卡了一下,又忍不住问:“是那个啥的时候才会伸出来吗?”
“没错。”斯诺依旧坦然。
封不觉的贱意和好奇心一样收不住了:“那你伸出来我看看?”
斯诺毫无停顿地接道:“你要是脱光了衣服,用屁股对着我,那我说不定就能伸出来让你看看了。”
气氛诡异地安静了一下。
封不觉又道:“兄弟,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其实我是男的,虽然构造不一样,但是你有的这玩意儿我也有。”
斯诺用手撑着头,宽容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于是封不觉又安静了两秒钟,才憋出来两句:“我忽然想起来,外面是不是还能找到随便哪个谁的尸体?你觉得胡子老弟怎么样,我把他扒光了给你看看?”
斯诺微笑,露出森白的尖牙:“我觉得还是你要好一点。”
封不觉也假笑:“那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想看哈。”
斯诺并不介意他的善变,也许还觉得他非常有意思。得到龙珠之后人鱼好像放松了很多,握着珠子,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如果不是封不觉还没看够,它大概立刻就要开始试着化形了。
封不觉这混蛋丝毫不顾及人鱼的心情,恨不得把时间拖得越长越好,他盘腿坐在斯诺的身边,手里揉着斯诺的尾鳍,时不时插科打诨两句。他们就这么聊起来了。
“遇上船我就会跟上,在海里听他们说话。”斯诺慵懒道,“如果你也拥有像我一样多的时间,学习异族的语言并不会很难——也不会无聊。大海不像人类的世界那么复杂,倾听就是少得可怜的娱乐方式之一。”
“你真是自学的?我是说人类的语言。”封不觉说,“你们没有人类语补习班之类的吗?”
斯诺思考了一会儿,大概在想“补习班”是什么东西。
“如果你是在夸奖我的人类语,谢谢。”它说,“我跟人类学的,用你们的话说,我有很多‘老师’。”
“呃……”封不觉敏锐地问,“你的‘老师们’,他们还活着吗?”
斯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表情有点熟悉,他俩才刚认识那会儿,斯诺老是这么看他,搞得好像它是个什么牛逼的大反派似的。
“我还不会说人类语言的时候,也常常暗中跟着船只观察。有的时候会有人掉下来,还有些会被其他人扔下来,好像真想喂鱼似的。我救过一些,带到最近的小岛上去,提供可食用的鱼类。”它说着救人的话题,像人类在说捡回小猫小狗或者受伤的小鸟,“一小部分离小岛太远,撑不到岸上就死掉了,有些情绪很糟糕,在岸上也活得不久。有些更健康,胆子更大,会试图跟我交流。”
“当你的‘老师’门槛还挺高……”封不觉忍不住吐槽道,忽然他顿了一下,死鱼眼都瞪大了,“等等,不对啊,你特喵的……我还在船上那会儿,你帮我转移注意力那次,压根就不是想救我,而是想提醒胡子老弟别把我就地格杀了,最好扔进海里,好让你捡走!”
斯诺不说话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笑意扩大,封不觉几乎可以从它的脸上读出“不愧是我选中的人”这句话。
“特喵的!”封不觉震怒,把它的尾鳍扔回水里,“我说你怎么老是冲我淫笑,原来是早就盯上我了!”
斯诺彬彬有礼地夸赞道:“毕竟你看起来是知道得最多的那个嘛——而且确实是。”
“呵呵……你夸我也没用。”封不觉干笑一声,“我突然也不是很想知道……你的‘老师’们最后都怎么样了。”
“大多都死在岛上了。”斯诺有点抱歉地说,那种对小动物爱护不周的稀薄歉意,“人类很脆弱,需要淡水,需要蔬菜和大量营养。容易受伤,生病,失温。会哭,会发疯,会放弃生存。在海上没那么容易刚好碰到下一条船,我没法带着他们远距离游过去,噢,人类还需要空气。”
“人类还会便秘。”封不觉面无表情地吐槽,“人类这种生物不好好养就会便秘,便秘也会死人。你知道便秘吗,便秘就是肚子里的屎排不出来,见过酒瓶没,塞子不拔的前提下酒屎哦不酒水自动加倍……”
斯诺的表情有点微妙,封不觉知道这种表情,“你简直太不像个人了”,人类也常常这么看他,这很熟悉,但被一只非人生物这么看也太操蛋了。他闭嘴了。
“只有寥寥几个回到了船上。”人鱼继续说,像在讲故事,“他们有的隐瞒了我的存在,有的没有。有一个甚至带着船回来找我,船下准备好了网兜和陷阱。我没有露面,在附近待着看戏。他跳下水,在陷阱里呼救,后来又被捞了上去。这戏码演了好几次,最后船上的人不耐烦了,决定演得真一点。他们割伤了他,扔进海里放血,说人鱼嗅觉灵敏,只有死亡的味道才会吸引我们。这太好笑了,我看完了整场——这次他们真不打算把那家伙捞起来了,他拼命挣扎,呼唤我救他,这次真诚多了。他快死的时候引来了虎鲨,我顺便帮它把网划破了。”
“精彩啊精彩,你的海中生活也很丰富嘛。”封不觉听得津津有味,听完故事,砸了咂嘴,好奇道,“所以虎鲨也是人鱼的好朋友?”
“它们很可爱。”斯诺又耸了耸肩。
“海豚也是?”
“如果你喜欢的话,”斯诺说,“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位女性海豚,它们对人类很感兴趣,生理意义上的。”
“哈……”封不觉谢绝道,“倒也用不着这么热情,不过你们下次要是有什么少儿不宜的跨种族联谊活动,我也不是不愿意在旁见证一下。”
几分钟后,天穹上的细微变化终于变得肉眼可见,他俩才总算是聊到了正事上。
天穹上的复杂纹路开始消失。就像是什么时间限制的进度条提示似的,那些花纹正在以逐渐加快的速度,从边缘处化为齑粉。
斯诺重新下了水,将尾巴从封不觉蠢蠢欲动的魔爪下抽出来,要是再慢点,估计得失去好几片鳞片。它相信封不觉干得出来——他抠了好几次,没抠下来,手都在匕首上准备好偷袭了。人鱼没入水中,离觉哥远些,继续分析道:“石壁穹顶上的花纹记载着契约的内容,两族世代交好友谊永恒不灭之类的,这些毫无意义,重点是龙珠对附近海水的控制,这才是真正有效力的部分。不幸的是,在经历过人类的背叛和同族的战争之后,这些技术早就失传了,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控制龙珠。”
“也就是说……”封不觉接着道,语速稍稍加快,“龙珠是这地方的控制核心……或者说,向控水系统提供某种力量支持的动力源,当我们取下龙珠后,契约正在逐渐失效。如果要将它带离契约地,更会加速契约失效的过程,甚至让它瞬间消失,到那时,这里的水势会完全失控,恢复成应有的样子。”
他横过手掌,做了个抬起的姿势:“低于海平面的水势会迅速上涨,大量的海水从四通八达的水道内涌入,且不提我能不能逆着巨流游出去,恐怕连你也够呛。更要命的是,我们还不知道这里的石头能不能撑住,海水同时冲击岛内空洞的瞬间力量很可能将整个岛屿毁掉——毕竟岛的内部几乎完全被挖空了。”
那只手掌竖过来,五指收拢,然后模仿着垮塌的岛屿,猛然打开。封不觉缓缓放下手,直视人鱼的眼睛。
“一旦发生塌陷……”他说,“石头和土壤往下塌,水流向内冲,空气向上炸开,简直是个完美的巨型陷阱,没人能活着逃出去。”
“就是这个意思。”斯诺点了点头,笑道,“总之,既然已经拿到了龙珠,我是不会就这么放弃的,要是运气不好死了……或许是有点遗憾,但我并不会后悔。而你没有我,是无法独自通过狭长黑暗的水下支道,回到船上去的,所以……”
“所以,我就只能跟着你一起赌一把了呗。”封不觉顺着他的话道,神情语气都出乎意料地镇定,斯诺有点意外,却见人类呵地笑了一声,继续道,“也算你运气好,遇上了本大爷。”
他从怀里掏出指南针,看了几眼,手指着某个方向,道:“那边,是不是有一条水道?”
他们在一分钟内确定好了接下来的计划。
斯诺将龙珠吞下,以免在逃离的过程中丢失——那真是得不偿失,冤到没边儿了。封不觉虚着眼看它一仰头,轻轻松松地把婴儿拳头大小的珠子吞下,喉咙一滚就咽了下去。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敬佩人鱼的吞咽系统了,这要是搁人类身上,八成得卡在嘴里,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
封不觉没法把皇冠吞下去,就算可以,他也不乐意,这东西形状不规则,一看就会导致便秘。他将皇冠穿到胳膊上,像戴臂环一样戴着它,还用撕下来的布料缠紧,这样一来,如果他能四肢健全地离开这里,回到岸上,皇冠臂环大概率也丢不了。
一人一鱼在水下会合,封不觉再次发挥八爪鱼技能,将斯诺死死扒住。这次他在前面,正对着斯诺,像在全力拥抱它似的,这样更容易发力,斯诺也会尽量抱住他,以免在疾游中将他甩下。
他们停在封不觉指过的方位,斯诺已经确认,正下方就有一条水道,封不觉的方位感丝毫不差。
“你确定这样可行?”斯诺在水面上最后问道,“水道里不会有光,也没有空气,我会尽量提速,但谁也不知道水道里情况怎么样,水流的冲击力也会很大。”
“这是离开危险区域的最短路径,我不会认错。”封不觉说,语速快而稳,“地图都在我脑子里呢,不用管我,你只管专心赶路,见到岔道后立刻在我背上划出来,我会用同样的方式给你指路。”
“如果有陆道,我会出水让你换口气的,但要快。”斯诺简短道,“准备好了吗?”
封不觉深吸了一口,手指在斯诺的背上往下一划——
斯诺迅疾地扎进水里,几乎在下个瞬间就穿进水道。
冰凉咸涩的海水灌入一切感知,封不觉知道,彻底的黑暗和窒息感……将是接下来的很长一段路中的主色调。
好在,这些最容易让人类恐慌绝望的因素并不会影响到他的判断,他清空杂念,思维殿堂中只余整个岛下水道的路线图,它从晦涩的平面图层叠展开,以立体的方式出现在他的眼前,每一条杂乱线条般的路线和分岔点都如此清晰,其中一条正以高亮的方式显现,而他们,正位于这条路线的起点。
水流冲击着后背,发丝和脖子都传来酸涩的拉扯感,封不觉紧闭着眼,在心中默数秒数。下一刻,斯诺在他的背上划了三道,一左一右一下,与那条路线上的第一个分岔点恰好对应。
“这就没错了,基本上可以确定,地图是完全正确的,我的解读方式也不会有错。”思维殿堂内,封不觉咧嘴一笑,手指轻轻触碰眉心,顺着鼻梁滑下,又向前点在路线图的交叉点方位,沿着下方的支路,向下划下,“那么,就是这边。”
他的手指在斯诺的背上向下划过,下一个瞬间,他们已经向下扎去,斯诺的反应力非常迅速,没有浪费半点时间,向下疾冲时重力倒转,头重脚轻,水流仿佛在向上挤压,而他们正冲向无尽深渊。
就在这时,斯诺抱着他的力量好像更重了一些,下一秒钟,封不觉听到了什么声音,那声音混在水流驳杂的噪音中,以人耳也能听见的频率震动。
那是巨大的,失真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摩擦声,像是大厦将倾,或者天崩地裂的前兆。
核心远离,控水契约即将失效,这维持了数百年平静的海域将要掀起滔天巨浪,数千万吨级别的海水裹挟着巨力灌入空心的海岛,这是自然的伟力,失去海洋庇护的庞然大物绝对无法与之抗衡。它必然崩塌。
斯诺没有停下,那只是浪费时间。封不觉很快接收到了第二个信号,岔路方向同样与他脑海中的路线相同,他的手指再次在斯诺的背上划过。这个过程重复了十几次,三分二十七秒后斯诺猛然向上,破出水面,浪水汹涌,封不觉在黑暗中谨慎且竭尽全力地吸了一大口气,下一个瞬间他们重新进入水中。
又是一阵异常的低沉摩擦声,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仍然清晰得可怕,仿佛有海底的巨人正在推挪地壳。水流迅猛起来,封不觉怀疑契约效力所形成的界限已经开始破裂,好消息是这破裂就像玻璃上的裂纹,并不会立刻将限制碎成一地,让海水瞬间灌入,坏消息是破裂并不可逆,也不会停止,只会越来越快。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下一次闭气时间更长。也许斯诺认为封不觉不需要换那么多气,也许它根本找不到可以浮上水面的机会。封不觉勉强撑到四分二十秒,觉得自己就快要下地狱了,他挣扎着想,等他见到某个魔鬼,再死一百次也要找机会给那个贱人糊上一身稀屎。
他尽量控制自己的动作,以免下意识挣扎干扰到斯诺的判断或者移动,但求生欲人皆有之,并非理智可以完全抹消的东西,封不觉浑身颤抖,环抱住斯诺的力度比他想象中更大。斯诺突然减速,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与他嘴对嘴渡过一口气——在破出水面时它也猛吸了一口,这是为封不觉准备的备用空气。
封不觉脑子里惊雷震震,好家伙,他想,暂时不用去见贱人了,整挺好,但是初吻没了,还是个跨种族的水下舌吻,比狗拉的血还狗血,这一切真的尼玛值得吗——是的,到现在他还能在脑子里玩烂梗,真是令人敬佩。等等,不对,他又想,这感觉有点熟悉啊,我之前半昏迷的时候……是不是就特喵来过一回了?
他心中万马奔腾,还没忘了给斯诺指路。有了足以续命的一口气,他勉强提起精神,在斯诺背上划下了新的方向。路程已经过半,希望就在眼前。
水流的阻力更强了,封不觉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在水中穿梭,仿佛在逆着瀑布狂奔。听说每年在特定的季节都会有鲑鱼群逆流而上,回到上游去生产,这个过程被称作洄游,艰难又危险,还有可能被等在溪流边的熊捞起来吃掉,但勇敢的小鱼们仍然前仆后继,为了回到家乡无所畏惧。封不觉感觉他们现在就像鲑鱼,可悲又愚蠢,但别无选择,只能往前,往前,胜过汹涌的水流,躲过狰狞的熊爪,才能得到一线生机。
他们在磅礴的水浪中再一次冲出水面,封不觉呛了水,咳得天昏地暗,肺部灼烧般地疼,但没有时间休息,几秒种后斯诺再次带着他穿入水下孔洞,在狭窄的水道中穿行。简直比水刑还难捱,而他还得集中精神分辨路径。
水中的泥沙撞得人皮肤发麻,有什么东西划破了封不觉的手臂,水流越来越快。
又是四分四十二秒的水下狂奔,两分半的时候斯诺再次渡给他一口气。他已经撑不了太久,胸口和耳朵都在水压下剧烈疼痛,仿佛要被水压挤碎,手上的力气逐渐微弱。痛苦只是一种感知,不该影响人的理智,封不觉在精神殿堂中摒除一切干扰,嘴角的弧度甚至有点疯狂。
“往下,斯诺,往下,然后往前,”他在空荡荡的殿堂中自言自语,“这是最后的路径了,然后我们就能离开这座岛,回到大海里去。”
斯诺感知到人类用力在它的脊背上划下了两道向下的竖线,然后是一个圆圈,意味着向前,最后,那只手指向上抬了抬,彻底松开了。它明白这是最后的导向,人类已经失去意识,完全失去自保能力。它抱紧了人类的后背,再次加速,竭尽全力地向下冲去。
封不觉的路线非常正确,它的耳朵能接收更多频率的声音,水流的声音,崩塌的声音,撞击的声音……岛屿在发出悲鸣,上方的崩毁不计其数,而这条位于迷宫底部的路径竟撑到了现在,水流虽然迅猛,但比想象中安全得多。出口近在眼前,它只需要更快一点,再快一点——
它冲出水道,急速向上,阳光已经近在眼前,透过涌动的海面洒下来,粼粼光影似梦似幻。它抱着人类向上冲去,冲进那片金子般的阳光,心想它的乌鸦先生一定会想要看看这个,这只自由的鸟类不该死在水下。
水面破开,人鱼将人类送进空气的怀抱,海浪很大,但这难不住人鱼。它像之前封不觉告诉它的那样,挤压人类的胸口,让他吐出肺里的水,一次又一次,然后是人工呼吸——这并不难,它都做得熟练起来了。
但人类毫无动静。
人鱼抱着人类,还在继续努力。它想这真是太糟糕了,缘分竟然是这么脆弱的东西,刚刚追寻到就要失去,岂不是无聊透顶,毫无乐趣可言。
它的人类朋友不会再醒过来了。要是放开手,他就会沉下去,不会沉得太远,浮力终究会让他浮在海面。是不是该把他送上岸?船上的人类常说就算是死也想死在岸上。它有点茫然,但不肯放手,试图唤醒他。它还记得那家伙莫名其妙的说辞,什么执念啦,不能放弃啦,要是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未免也太好笑了吧?
斯诺侧抱着封不觉,让他的头磕在自己肩头,抬高胸腔,再次挤压。人类的额头还有温度,头发湿哒哒地贴在它肩上,出乎意料地柔软。
“乌鸦先生,封不觉?”斯诺决定再呼唤一次。
没有反应。它顿了顿,轻声自语道:“……真可惜。”
接着……那家伙动了。
那个尸体般狼狈的家伙艰难地挣扎了几下,嘶哑地呛咳出肺里剩下的水,好像要把肺一起咳出来。他的脸色惨淡至极,嘴唇毫无血色,但居然还活着。甚至冲斯诺竖了个中指。
“太好了,乌鸦先生,”这大概是斯诺笑得最真诚的一次,“我差点以为……上岸后得去找别的向导了。”
“还觉得……省事儿了是吧?”封不觉的嗓子哑得像乌鸦在叫,“你特喵的……将本大爷送上岸……就自己滚蛋吧……”
斯诺大笑起来。
岛屿的一部分彻底坍塌了,仿佛整个儿矮了一截。附近的海水变得浑浊起来,也许它的山体依然完好,只是被海浪卷起的沙尘遮蔽,但遗迹肯定彻底毁掉了,反正从海面上,已经看不出海岛原来的样子。封不觉甚至怀疑这是血契的附带力量,传说中不可解除的神秘力量都带有类似的条件,一旦发生改变,就连带着容器一起毁掉。
他们的船在山体的另一边,斯诺带着奄奄一息的封不觉游过去,意外地发现它还在海水中飘着,孤零零地跟着浪颠簸,没有受到太大波及——就是船底在礁石上磕了几下,看起来问题不大。
人鱼将封不觉送上岸边,又游向那艘船,绕着它游荡了一圈,回来时封不觉还躺在地上,破风箱似地喘气。斯诺看了他两眼,又说:“我是不是应该趁着你没力气跑路来尝试化形?”
人鱼的视线落在海岸线的另一边,礁石林过后是海滩和砂石,再往后便是矮林和船墓,这座幻梦似的小岛吸引无数生灵探宝寻秘,斯诺说它追寻人类,所以找到人类,可事实是为此而来的追寻者大多都只能寻到死亡。
说不上是命运使然还是本该如此,他们各自找到所求之物,又相互撑扶着活逃出生天,期间不曾忌惮也不曾起过贪欲,因此说到底,大概还是本该如此。他们是这样的生灵,就会得出这样的结果。但不管如何,斯诺终于能脱离这方水域,走上他好奇又心向往之的大陆,就好像神灵终于能走入人间,还有幸遇上最不虔诚却又最是有趣的引路人。
他的引路人颤巍巍地又竖起中指,爆出一句经典的国骂。他裹着皇冠和布料的手臂暴露在阳光之下,那身皮肉缺乏暴晒,又被水冲得泛白,但却完好无损,光滑得像一小节璧玉。如果没有记错,那只胳膊在十几分钟前还有好几道伤口。
斯诺看到他的手臂,忽然有些隐约意识到了“长生的秘密”,以及人鱼与人类血契的真相。那东西确实是无法解除的,效力令人捉摸不透,却只有唯一的漏洞——“人鱼”与“人类”的代词指向并不清晰。
人鱼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觉得这真是有趣到了极点,所谓至高的乐趣莫过于此——
且就在此处。
-正文完-
番外见下章
Chapter 2: 番外一:日落时升起
Summary:
本篇又名《人鱼岛:变人》(笑)
Chapter Text
这漫长的一天竟然还没结束。
太阳斜挂在西边的时候,他俩仍留在那座倒霉的岛上。
生死危机告一段落后,封不觉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来,病鸟一样瘫在石头上休息。斯诺趁机试了试化形,它游到岸边,让上半身离开水面,用爪子在自己的胸口划了个复杂的图案,那些浅浅的伤口渗出血来,很快就止住,留下浅红色的印子,像精心设计的纹身。
完成后它略微停顿,似乎在下定决心。这过程没花几秒钟,它张开嘴,轻声吟唱起来。封不觉骤然听见人鱼的歌声,险些为此失神。
这声音与人类世界的一切歌声和乐器声都有本质上的区别,无法形容也无法理解——它从来不属于人类。但没人不会为此动容,这歌声如此幽远动听,足以震慑心魂。
斯诺胸口的纹路又开始慢慢渗血,色泽鲜艳起来,纹路像是活了过来,潮水也仿佛在呼应它的歌声,浪潮更大了,一次又一次亲吻人鱼的尾巴。歌声结束时,它躺倒在沙子上,闭目等待着,像个睡着的人鱼王子。它说自己血统不错,也许真是个王子也说不定。
封不觉好奇心不死,勉强扒拉在石头上围观,很快发现斯诺浑身颤抖起来,发出一声惨痛的闷哼。
人鱼的身体开始发生改变,它的耳鳍正在回缩,耳根和颈部的腮渗出更多的血液,指甲和鳞片同样如此。那条漂亮的尾巴在短短片刻间变得伤痕累累,惨不忍睹,挣扎间一些薄纱般的尾鳍脱落了,皱巴巴地揉成一团。斯诺颤抖着吸了一大口气,发出窒息般的抽气声,好像无法呼吸。它下意识地想要抓紧什么,指甲深深陷进沙子里,血和黄沙混在一起,手臂上青筋鼓起。
看起来有点不妙,封不觉从石头上支起身体,关注着人鱼的变化。
“喂喂,我就说不要乱吃东西吧……”他紧张起来,“你没搞错仪式啥的吧?”
人鱼剧烈地颤抖起来,已经无法回答他,或许压根就没听见他在说什么。海浪的冲击更加急迫,一浪接着一浪,不断冲刷着它的身体,又像要挽留它似的,每一次回落都将人鱼带向大海的方向,像要将它带回深海。海沙松散,人鱼的手根本什么都抓不住,连抓过的痕迹都被海浪完全抹去。
封不觉的表情终于凝重起来,他强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跳下石头,跑向人鱼的方向,在它被海浪彻底吞没前拽住它的胳膊,拼命拉向陆地。人鱼的皮肤正在皲裂,那些像海豚一样滑腻的皮肤失去表层的保护膜,脆弱到了极点,海水也无法湿润它,只会让裂痕更加严重。
封不觉本就力竭,这下还得在海水里抢救一条大鱼,差点一头摔进海里。他骂骂咧咧地将那条大鱼拉上更高的地方,像在拖一具惨烈的尸体,血痕在沙子里混了一路,又被海浪冲刷得散开。
攀上高地,海水终于消停下来,不甘地舔舐礁石。他精疲力竭地坐倒在地,查看斯诺的情况。
它……不,现在,已经是半个“他”了。
变化巨大得让人难以置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他曾是一条人鱼。他的鱼尾变成了人腿的模样,还血淋淋的,脚趾被血肉黏连在一起,但正在成型。指甲和原本臂鳍在的位置也血肉模糊,只能勉强看出来跟人类没什么区别。耳鳍不见踪影,脖子上的腮像伤口一样愈合了,只剩几条小疤,估计再过一会儿就会消失。
他虚弱极了,封不觉把他翻过来,当了一回儿盯裆猫,然后把他的嘴掰开——哇喔,连獠牙都缩回去一些,变成了不算太违和的尖锐犬齿。
封不觉手贱地摸了摸那几颗尖牙,斯诺威胁地收拢牙齿,他嘁了一声,收回手,道:“真小气。”
斯诺缓了一会儿,艰难地撑起身体,看向自己血糊糊的双腿。它们已经开始愈合,他能感觉到龙珠的力量正温柔地游走在他的血脉中。他尝试着动了动,幅度并不理想,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控制。这是个全新的领域,他得学着走路了。
“多谢了,乌鸦先生。”斯诺疲惫地说,“我猜到第一次化形会很危险,但没想到会是这样……如果就这么滑进大海,我大概就要变成第一只被淹死的人鱼了。”
“那真是可喜可贺。”封不觉虚着眼说,“我现在是不是还得教你怎么当个人?”
“也没那么急。”斯诺知趣道,“等我再休息一会儿,把你送上船,然后我们就可以启程了。在路上……我们会有很多时间的。”
船在礁石区外泊着,涨潮后,他们用来靠岸的小筏都被冲走了。想要上船,的确需要斯诺的帮助。
“呵……”封不觉道,“你的意思是,等你再歇一会儿,你就能重新变回人鱼,把我送上船,然后……我再想办法把你捞上去,好让你在船上多来上几次凶案现场一样的化形?”
“虽然按理说,化形过一次之后,以后就不会这么艰难了……不过不用那么麻烦,”斯诺微笑道,“说起来,我也是有不少‘朋友’的。”
夕阳挂在海天交界之处,将天边聚集的雨云染成一片撩人的艳红。太阳将要坠落,明月静待升起,星辰等候点亮,海岛上的一切都显得静谧起来。
斯诺在这段时间里尝试了步行。有龙珠的存在,他的伤口愈合速度惊人,皮肤上只留下干涸的浅色血迹。但他每次起身都很艰难,总是不太能把握住平衡。毕竟岸上没有水的浮力,空气捉摸不定,他只能靠自己慢慢练习。
封不觉说他像是残疾多年但身残志坚,动作可笑,毅力可嘉,有时候还会出点馊主意。但在这事儿上人类帮不上太多忙,他顶多扶斯诺一把,像教人学自行车一样,只能帮忙把车扶住,让他不至于跌倒,摸索平衡感这事儿还得看学习者的悟性。
斯诺悟性不错,在太阳完全落下海平面前,他勉强学会了行走——动作僵硬且十分缓慢的那种。封不觉觉得这大半是自己的功劳,斯诺不好反驳,只好答应告诉他更多关于人鱼的故事,以作酬劳。人形的人鱼慢慢地离开砂石,走向土木,走进丛林。他捡拾落叶,抚摸树干,低头注视脚下的土壤,仰面凝望树叶的间隙。
大海的王子终于如愿以偿,他得到了陆地的眷顾。
月色温柔地覆在海面,封不觉在斯诺的围观下生了火,此时正在吹嘘自己的厨艺,且对当下没有佐料和配菜的境况大为惋惜。
“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没有佐料,发挥不出本大爷万分之一的料理之力,将就吃吧。”他递给斯诺一只烤鱼,上面撒着自制的海盐,“听说小动物吃了盐会掉毛,你做好心理准备……不过嘛,也不用太担心,人类的秃头率也是很高的。”
斯诺接过那根插着鱼的树枝,无言以对地嗅了嗅,觉得这样的食物应该还不至于伤害自己的头发。鱼是他抓的,这只非人生物的反应速度依然快得惊人,在浅水区待了一会儿,就抓住了几条小鱼,只是上岸时有点狼狈,水浪冲得他更难以保持平衡了。
“依照现在的进度,我看再过几天,我的走路姿势就完全不会有破绽了。”斯诺自顾自地开启了话题,亮出犬齿,从鱼身上撕下一大块肉来,喉咙一滚就吞了下去,以野兽的标准来说,倒也称得上优雅,“能说说你要去的地方吗,乌鸦先生?”
“看你这样子,是实打实地准备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啊。”封不觉不爽地睨了他一眼,“啧,要想不漏破绽,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这是自然,”见封不觉没有把话说死,斯诺当即便是笑道,“只要乌鸦先生愿意当我的向导,我想……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还是很多的。”
这话听着像是讨好献殷勤,但说在斯诺的嘴里,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他说的“能帮上忙”,简直就是一副“在下就勉为其难救你几命吧”的样子,只不过态度要含蓄一点。这条人鱼就是有种能力,能把所有话都说得高高在上,自带种莫须有的优越感。
“路走得掉时髦值,话说得倒很自信嘛。你区区半条鱼,在岸上能帮我什么?帮我打渔还是捞沉船里的宝藏?”封不觉冷笑道,“免了吧,本大爷不吃嗟来之食——呵,就是不吃软饭的意思……你明白啥叫软饭吗?”
“金银珠宝什么的,的确是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呢,海底从来不缺沉船和财宝。”斯诺已经明白该怎么跟封不觉聊天了,这会儿就自动忽略了他后面那半段话,气定神闲地说,“说到这个,你们来的那条路线就正好途经了一只塞壬的地盘,它喜欢黄金和饰物,会四处搜罗了放进巢穴里。如果你打算原路返回,等我们乘船经过的时候,我可以让它送点过来。”
“听起来……你在同类里的地位不低啊。”封不觉槽道,“在人类世界里我们称你这种人为可恨的资本家。”
“听上去不像个好词,不过谢谢。”
“你还不如给我点你的鱼肉片呢,人鱼肉啊,一听就价值千金,有价无市。”封不觉啃着鱼,还砸了咂嘴,“说起来还有那种吃了人鱼肉就能长生不老的传闻,我再帮你宣传炒作一下,保准让你的身价噌噌往上涨,到时候你就是海产品中的身价之王,想要报答我也简单,让我把你打包卖掉,你再附赠我一片让我尝尝鲜,岂不美哉?”
“这就不用了吧。”见封不觉越说越离谱,斯诺也虚眼道,“我还以为……我没提出想尝尝你,就已经很够义气了。”
“喂喂,我提醒你一下,你现在还啥都没穿呢,在人类世界里果奔着对人说要‘尝尝你’这种奇怪的话……”封不觉又开始倒打一耙了,“无论对方是男是女,可都是会把你当成变态,找来警察叔叔把你抓进精神病院的啊!”
就在他俩扯着闲淡的时候,斯诺忽然侧过头,倾听了一会儿。几乎就在同时,浪潮声减弱了,云层移开,连月色都为之一亮。海豚的鸣叫远远传过来,那声音动听极了,悠远又友善,像在呼朋唤友。
封不觉立刻明白了:“这就是你说的‘朋友’?”
斯诺站起身,对他笑了笑:“走吧,它们来送我们上船。”
-番外一:日落时升起 完-
番外二见下章
Chapter 3: 番外二:漂泊中燃烧
Summary:
封不觉的眼睛虚了起来:“喂喂不是吧……冒险都结束了,哪有在大结局之后上boss的啊……”
Chapter Text
“你确定……”封不觉站得远远的,虚着眼,声音也有点飘忽,“那玩意儿喝了不会死鱼吗?”
“嗯?”斯诺疑惑地看向他,坦然地反问道,“你刚刚泡的、那杯名为咖啡的‘玩意儿’,不也是差不多的样子吗?”
话音落下,他便十分自然地……顺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衣服是船上的存货,不太合身,但这家伙穿什么都不会太难看,一套普通船员的衣服,领口大开,也穿出了种优雅随性的风格。数百年的点滴积累让他对人类的服装审美了如指掌,没什么需要现学的,只需在体感上适应。在伪装人类这事儿上面,他力求尽善尽美。
紧接着,他端起手中的玻璃杯,品尝了一口,脸上的表情明显地表达出“还不赖嘛”这句话。而他手中那杯棕色的“玩意儿”,除开成分和粘稠度的不同之外,硬要说的话,也确实跟咖啡差不太多……
封不觉欲言又止,考虑到生物物种的多样性,以及人类世界审美的多样性,他还是把嘴里的话吞了回去,并对此表示了一定程度上的理解:“虽说举一反三是件好事……但我先说好,你自己喝可以,不过嘛,要是敢悄悄把你研究出来的‘咖啡’放进我的杯子里,又或者在船靠岸之前,将那种东西打翻在地上……”
“你就把我切成生鱼片。”斯诺了然地接道,显现出一种异类间微妙的默契和宽容,“放心吧,里面有生鱼的‘腥味’,这种味道,就连你们人类也能闻到到不是吗?”他首先给出一个自己不可能用它来整蛊封不觉的理由,接着道,“其次,别忘了,人鱼的敏捷度可要比人类高得多,你所以为的那种……一个浪花拍过来,船身剧烈震荡,有人‘啊’地尖叫着将杯子打碎在地上的场面,是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
说着,他还悠闲地再次抿上了一口“咖啡”,将杯子放在身前的小桌子上,以一个风骚的姿势翘起了二郎腿——封不觉估摸着他早就想做这个动作了,也不知道是从哪条船上学来的。这家伙愉快地说:“别用那副表情看着我嘛,乌鸦先生,照你之前说的,我们只剩下几天的路程了,很快,你就能回到人类的世界里……‘如鱼得水’了。”
“你倒是对我很有信心嘛?”这过于悠闲了,有点让人不爽,封不觉靠在舷窗边上,嗤笑道,“既不担心我在人类世界里可能存在的大麻烦……也不担心我会转头就把你卖了,捞上一大笔,该说你是单纯心大呢,还是自视甚高,低估了人类世界的游戏难度?”
“低估?”斯诺笑了笑,露出两颗尖锐的犬齿,道,“我对人类世界可是期待得很啊,怎么会低估?”
忽然间,他动作一顿,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抬头道:“看来,在成为陆地的客人之前,我们还得先应付一下……来自海洋的热情挽留啊。”
封不觉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也虚了起来:“喂喂不是吧……冒险都结束了,哪有在大结局之后上boss的啊……”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船身剧烈地晃动起来,封不觉抓紧了身侧的舷窗才没有摔个狗啃地。巨大的冲击力从船底的一侧传来,船身发出被巨力挤压般的摩擦声,金属和木头咯咯作响。他立刻扒在窗边,向海面上看去,远处,一艘大船已经显露踪影,船上黑洞洞的炮口正指对着他们。
“特喵的。”封不觉把住舵,尽量迅速地调整方向,但船体已经受损,这波操作恐怕只能保护船的致命位置,压根没法指望能从对方的追踪下逃脱,“听刚刚的声音,这艘船肯定撑不到靠岸。喂,那边那只斯诺,该干活儿了!”
“好的,好的。”斯诺好不容易找回平衡,刚从座位上站起来,便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脱起了衣服,“事先确认一下,咱们是要换艘船,对吧。”
“你说呢?”封不觉回呛道,没打算回复答案这么明显的问题,“如果我没猜错……他们是专门等在这儿堵我呢,我就说昨天遇见那艘船不对劲。”他呵呵一笑,回头道,“等他们上了这艘船,肯定会发现问题,虽然稳住他们也不难,但你要是不想自己游上岸,最好想个办法混上来,别想着等我解决那帮蠢蛋。”
“放心吧,乌鸦先生,”那条长了腿的人鱼已经走到了船沿上,轻轻一跃就翻过了栏杆,此时正回过身来,对着封不觉嚣狂一笑,“区区几个人类,还不至于让我放弃你。”
说罢这番狂妄的话,他便轻松地向后一跃,翻下船去,消失在封不觉的视野中。
封不觉则用力掰着船舵,超不爽地啧了一声,大吼道:“都说了……全果着说这种话……是要被当成变态的啊!”
半小时后,海面上的两条船已经挨在了一起,用数根钩索和铁链相连。只不过,其中一艘已经凄惨得不似船样儿了,仿佛被扔进洗衣机里蹂躏过百八十遍,另一艘则全然无损,暗色的船身上遍布着狰狞的雕像,令人望而生畏。
船舱内。
戴着一只眼罩的男人踹开半掩的舱门,径直走进船长室内。
这人身量极高,进门时得略微弯下腰,才能让过上方的门框。浑身肌肉虬结,手臂上露出的肌肉像是拧死的钢筋,金属门在他身后重重地撞上舱壁,发出及其刺耳的声音,巨响之下,船舱内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抖了那么两抖——只有两个人例外。
其中之一正默默地站在舱室中心,静待着此人的到来。这位的身高虽然没有前者夸张,却颇具横向发展的趋势,那身肥肉和肌肉混杂的肉山,还要比独眼男人更具有视觉冲击力。他的一只手臂并非普通的肢体,而是由金属造就的义肢,而铁器与肉体交接的那截皮肤上,竟是一片诡异的焦黑。
这座肉山……不,这个横向的巨人,我们就叫他独臂好了,正望向独眼男人来的方向,无声地迎接着他的到来。相比起小心翼翼叫着“船长”的其他人,这家伙看来是拥有着不一般的地位。
而另一个人嘛……既不比独眼船长高大,身量也不比独臂肉山巨大,现状堪称凄惨。
他被五花大绑着侧躺在地上,肩上有道枪伤,血糊了一地,衣服头发都乱糟糟的,青紫的嘴角也在渗血。他弓着腰痛苦咳嗽,被一群壮汉虎视眈眈地围在中间,要是换个人来,恐怕都得吓得尿裤子了,这人却镇定依旧,刚被从肚子上来了一记狠的,气都没喘匀,还艰难地扭头看了船长一眼,喃喃道:“靠啊,又一个独眼船长,未免也太没有创意了……”
——不错,人之至贱,封不觉是也。
闻言,独臂无动于衷,倒是船长缓缓地提了提嘴角。那张过于刚硬的脸抽搐似的抖了抖,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独眼男人微微抬了抬手,独臂便会意地让开,退到一边,将地上的封不觉给让了出来。
“好久不见,老朋友,上次见还是在Y城吧。”独眼船长慢慢道,声音从他铁壁一样的胸腔里震荡出来,雄浑得像是开了混响,“你说,我是该叫你蒋道德呢,还是封不觉?”
“就冲咱俩这关系,您当然是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啊,”封不觉立刻卖乖道,“叫我小蒋就好。”
独眼船长笑了笑——脸皮又是一抖。他蹲下来,掰着封不觉的头确认他的脸,好像对这场重逢很满意似的。在他身后,两个海盗谨慎地敲了敲门。门还开着,但他们没敢踏进来一步。
“船上没人。”其中一个汇报道。
独眼挥了挥手,那两人便安静地离开了。他揪住封不觉的头发,封不觉正在努力偏头躲他的手,这下被揪得龇牙咧嘴,不得不顺着他的手抬起头:“好汉饶命,有话好说!”
“另一个人呢?”独眼问。
“什么另一个人?”封不觉装傻,“不是吧,这船上就我一个啊船长大人明鉴!您这问题是不是问得太恐怖了点?”
独眼果断地扯起封不觉的头发,再猛然砸向地面。一声闷响之后,他又将人拉了起来,帮对方擦了擦从额头上淌下来的血,友好地重复了一遍问题:“另一个人呢?”
“……他跳船了。”这下够狠,封不觉眼前发黑,抽气道,“哈哈……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我这么好的心理素质嘛……”
独眼不置可否,朝身旁招了招手,立刻有人将桌面上那杯不明液体端了过来,恭敬地送到独眼手边。他慢慢地接过来,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评价道:“你的品味很特别。”
封不觉在心里把斯诺切了八百遍,打了个哈哈:“这是……生鱼酱油咖啡粥,相传有美容养颜之奇效,还能清热解暑生津止渴强身健体,您有兴趣可以尝尝哈。”
独眼将那杯玩意儿砸在墙角,鱼腥味和血腥味在房间内混合成一种怪异的味道。独眼依旧没显露出情绪:“其他人呢?都死在岛上了?”
“‘可能’都死在岛上了,也‘可能’还活着。”封不觉立即回答道,在那股怪味里表情痛苦地憋着气,“我只是个带路的,到了岛上就找机会跑路了,能把船偷走纯属侥幸,其他的我真不知道啊船长大人明鉴!”
“这么说……”独眼眯了眯眼,“其实你没什么用?”
“也不是那么没用,”封不觉干笑,“我能为您带路啊,这都走过一次了,保证熟门熟路,比我吃过的绝世大瓜加在一起还熟……”
就在这时候,他身边多了一道阴影。封不觉艰难地朝旁瞥去,却见那座肉山又走了回来,沉默地俯视着他。这感觉就像是被一只食肉恐龙给盯上了,封不觉心中升起一丝不妙。
独眼抬头,给了一个询问的眼神,那座肉山便低沉地开口道:“血量不对。”
独眼一怔,重新拽起封不觉,检查他额头上的撞伤,只见……半凝固的粘稠血液之下,几乎见不到伤口的痕迹。
封不觉心中一声国骂。果然,这下独眼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眯眼看着表情尴尬的封不觉,猛然起身,觉哥只来得及再叫一声:“有话!好说!”
独眼拎着他脖子上的绳子,大跨步向船舱外走去,绳子本就勒得紧,封不觉呼吸不畅,觉得自己像要被马绳拖拽着绞死的死刑犯,独眼就是那匹该死的大马。被拖拽出门时他的肩膀狠擦过门框,撞得他眼前发黑,灵魂出窍。
独眼将他拽起来,按在栏杆边上,封不觉的额头被迫亲吻铁杆,哐的一声,只觉眼冒金星,三魂七魄都被塞了回来。
背后那混蛋已经撕开他的衣服,将肩膀处的枪伤露出来。他用手指暴力地掰开了伤口,内里的创面和血痂一起暴露在空气中。
封不觉再次嗅到了自己的血腥味儿,没有鱼味的那种。那条可怜的裂伤刚刚遭受重创,还在浸血,一掰就重新裂开。但幅度不大,血量不多,对枪伤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绝不是正常的愈合速度。
“你找到长生的秘密了。”
独眼下了结论。音量不大,也许下意识地不想被其他人听见。他的语气中有种诡异的兴奋。
“这能解释得通……为什么你能活着回来,一个人回来。”
封不觉尽量摆出一张诚恳的脸:“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原理……你信吗?”
“我相信你。”
独眼“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受伤的那边,轻声道:“这对你对我都是件好事,‘小蒋’,你消息灵通,应该听说过海盗的手段吧?你不那么容易死,我也可以多找点乐子,咱们都能好好玩玩儿。”
对上别人,这或许是非常有效的威胁,恐惧和绝望从来都是摧毁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它们会让人战栗哭泣,将竖好的心理防线摧毁得摇摇欲坠,接下来只需要“开始”,让人明白这过程只会越来越糟,而永远不会有值得期待的“结束”,你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独眼常常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坦白和臣服。但语言胁迫很少在封不觉身上起效。
“哈……那么,你又有些什么手段想玩儿呢?”
封不觉笑起来,他被绳索绑得死死的,贴在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杆子上,笑得好像听见了什么傻了吧唧的过时笑话。
“索迪亚·里奇上校,我知道你的过去,你年轻时缉拿的海盗头子比你装模作样收集的瓶中船还要多,就因为贪了点小便宜,又不讨人喜欢,一朝沦落成贼首……我看现在你转头去给曾经的死对头跑龙套献殷勤,身份依然转换得很熟练嘛?你的‘手段’……该不会都是从以前杀过的海盗那儿听来的吧?”
独眼的笑容有点扭曲,他恶狠狠地盯着封不觉,眼神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你知道自己本有活着的机会的。”
“哦?我现在就没有了吗?”封不觉反问道,“不是吧,莫非你还敢为了解气,一不留神就把我这个唯一的线索、能证明长生方法真实存在的活标本、你从主人手中邀功的最后机会给干掉吗?哇喔,这么有种?我看错你了吗?需不需要我在死前给你道个歉?”
“……”独眼几乎要被气笑了,“别装傻,封不觉,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们只想要长生的秘密,等他们得到了想要的,你就不再重要了。如果你足够配合,我可以将你带回去。但你要是不想配合,我一样可以让你乖乖地把答案都吐出来——等你被绑在船头,亲眼见到自己的肠子另一端飘在海里喂鱼的时候。”
“嚯?这倒是挺有创意的嘛。”封不觉诡异地笑了笑,“可惜不现实,你该不会……到现在还坚信自己能活着回去吧?”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
不,不是忽然响起来的,那声音早就存在,只是如此细微,夹杂在风浪里,像要随风散去。像潮涌的鸣音,又或者海渊的回声,极其空灵,又极其微小,一开始谁也没有注意到它。
然后它开始慢慢地蔓延,蔓延。像雨天的白噪音或者山谷里的风声一样自然地渗入这片空间,钻进人们的耳朵里,让他们不自知地接纳了它的存在。
直到现在,独眼才恍然意识到,那声音已经如此清晰,像某种海洋生物的鸣叫——歌声,那歌声悠扬动听,美妙得仿佛能够吸引人的魂魄!
扑通一声闷响,独眼惊疑地转头看去,有什么东西从船上掉了下去,气泡从落水处冒上来,很快就消散掉,那片海面重新变得风平浪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另一个小个子男人已经爬上栏杆,是海盗船的船员,他的手下,刚刚还在恭恭敬敬地叫他“船长”和“老大”,现在却双目圆睁,神情中满是空洞的狂热。
“太美了……”小个子男人摇摇欲坠地站在栏杆外侧,嘴里念念有词,血丝暴起的眼球死死地盯住海面,仿佛那儿有什么超乎想象的东西,他怪叫道,“太美了!”
他跳了下去,义无反顾,如狂信徒跃入神的怀抱。
前一个落入水中的是什么,已经有了答案。不止如此,独眼一眼扫过,所有人都正向船边靠近,面孔上神情莫测。大骇之下,这位前海军上校,现任的海盗船长,倒也不愧是个海上枭雄,他当机立断,一只手压住封不觉,另一只手迅速地掏出枪,当空放了一枪,尝试将那声音打断。
巨响之下,所有人都震了一震,露出疑惑或是惊骇莫名的神色,但很快地,枪响散去,那声音重新清晰起来,甚至音频猛然拔高,作为对此的回击。独眼放声大骂,对着海面连放数枪,巨响接连响起,子弹没入水中,正如字面意义般地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丝毫水花。
子弹耗空,独眼终于松开封不觉,将他扔在脚下,向着周边大吼:“是海妖!攻击水下!”
剩下的海盗们如梦方醒,清醒的立刻将身边还浑浑噩噩的人晃醒,在栏杆边回神的慌慌张张退回船上,将准备跳海的拽回。一时间所有人都摸出了枪械,大叫着向海面放枪,巨响和人声掩盖了那诡异的声音,却仍有人莫名其妙地丢下武器,状若疯狂地跳进海里,被海水吞没。
“撕衣服!塞住耳朵!”船长大吼着将又一个丧失斗志的船员一脚踹倒,他已经换过了枪,愤怒至极地重新向封不觉靠近——不论如何,当下的情况绝对跟这个不详的男人脱不了关系。也许他不只得到了长生,还有别的什么。如果是这个男人在操控海妖,那么,他应该立刻杀了他。
但封不觉已经不在原处了。
他在没入船舱的阴影前对船长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中指上勾着一把小刀。那是船长身上的东西,不知何时——或许就在船长压制他那会儿——已经落入了他的手中。绑他的绳子散落在船边,那家伙居然有闲心摆出一个笑脸。绳子构成的笑脸歪歪扭扭,丑得别出心裁,但一眼就能认出。真棒,嘲讽力度满分。
船长压抑住自己的愤怒,对封不觉疏忽大意是个巨大的错误,但他没时间跟那家伙耗了。弹药终究会耗尽,就刚才的情况来看,塞住耳朵这办法效果不佳,他们必须想办法引出海妖,速战速决。还有弥补的机会,他在一片混乱中往回走,从人群里找出独臂,给了他一个手势。
封不觉躲进船舱,迅速向仓库转移。这艘船已经被海盗们搜过一遍,有用的物资都被搬了出来,没用的散落一地,要找东西恐怕不容易,好在他的目标很明确。
狡兔三窟的道理没人不知道,封不觉早有准备,他的后手藏在卫生间里。逻辑很简单,人有三急,不管谁控制了这艘船,只要没打算立刻杀了他(或者立马换艘船),总得放他去上个厕所,那就是获取的好机会了。
现在斯诺帮他吸引了火力,暂时不用尿遁屎遁,他往厕所跑着,心中念道:“虽说看那家伙的意思,他一条鱼解决掉所有杂鱼不在话下,不过照我平时的运气来看,就算是躲在船舱里躺平,谁也没发现,也会有一颗流弹突如其来,打中我的膝盖吧……本大爷还是留个心眼好了。”
目的地就在底层走廊尽头,那边本有另一处楼梯,但跟甲板离得近,不排除那边还有海盗留守的可能。封不觉从这头拐下楼梯,便往前奔去,船舱底层光线昏暗,两侧分布着许多隔间,半掩的金属门像一张张窥视着的巨眼。
受伤没怎么影响他的速度,自从他帮斯诺将龙珠取了下来,他们俩似乎就成了血契的新主人,斯诺能够转化为人类的形态,而他获得了奇异的愈合能力。如果所料不错,这就是传说中那个“长生的秘密”了。人鱼的契约简直莫名其妙。因此,虽说他的枪伤还在渗血,但其实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很快就会再次愈合。这几天里他已经用自己实验过好几次,对伤口的愈合速度很有把握。
就在离目标还有二三十米距离时,封不觉猛然一个右转,拐进旁边的仓库内,随之而来的子弹擦着他的衣摆击中舱壁,瞬间亮起几点明亮的火光,巨响在走廊内轰然响起,回音如雷霆阵阵,火药味在昏暗的室内弥漫。
在拐进仓库前封不觉朝后面看了一眼,一座巨型肉山正站在他来时的楼梯间处,像一大团漆黑的影子。独臂竟跟着他下来了。
“可恶……”封不觉反锁大门,立刻在仓库中扫视一遍,寻找着合适的藏身之处,“这胖子居然没受斯诺的影响么,难道……他的意志力比索迪亚还高?”
独臂来得很快,短短十几秒钟后,大门处便传来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几声刺耳的响声之后,那扇铁门居然从中间凹了进来,足可见那座肉山的力量有多恐怖。又是两三次撞击之后,门锁终于无法承受更多的形变,铁门哐当一声打开,重重地撞在门后的障碍物上。
独臂用那只金属臂往前一推,巨大的障碍物便应声移动,他就像推开一块门帘似的,轻轻松松便低头走了进来。然而,室内杂物影影绰绰,却没有出现封不觉的身影。
“别再浪费时间了,我给你十秒钟,自己出来……”
独臂停在门口,山一样堵在那儿,声音粗粝得像是砖石摩擦:“否则,等我找到你,我会将你的四肢拧下来。”
接下来的几秒钟内,仓库内悄无声息。甲板上的枪声隔着数层铁板,声音变得沉闷而遥不可及。
“最后的机会。”独臂冷漠地读秒,“五。四。三。二。”
黑暗依旧,连空气中被激起的灰尘都安分了起来,慢慢地落回地面。仓库内的某个方向,却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咕噜噜,像是玻璃瓶在慢慢滚动。
“……一。”
那座肉山开始移动。
独臂无声地冷笑起来,他举起枪,一步步走入仓库。在他的视野中仓库并不算昏暗,除了索迪亚船长之外没人知道,他的视力非常好,黑暗无法对他的视线造成阻碍,如果那个小子敢心存不被发现的侥幸……那他很快,就能享受一下徒手拧断血肉的快感了。
就像是在配合他的想象似的,不远处的一方货架突然晃动了两下。或许那个小白脸已经吓昏了头,控制不住地发起了抖,又或者想要孤注一掷地绕过他跑出去,反而提前暴露了自己的方位。
独臂的笑容残忍起来,枪口对准货架的方向,接下来,他想,该慢慢品尝猎物的恐惧了……
两分钟后,独臂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庞然大物般的尸体轰然倒在仓库内,死前无用的挣扎撞到了两排货架。他顶着从后脑勺穿到前额的血洞,疑惑地回望着身后近在咫尺的封不觉。他的脑浆都被子弹绞成了浆糊,终究是想不出来,这家伙究竟是怎么避过他的视野,还敢在这么近的地方,将他爆头击杀的。
封不觉让过倒塌的货架,虚眼道:“这等着我揭秘般期待的小眼神儿……实在是让人无法拒绝啊……”
他还真就没有拒绝地讲解了起来。
“用‘十秒钟内选择投降或者付出高额代价’这种游戏规则来诱导我,也算得上是化劣势为优势的高级谋划了。”封不觉吹了一口枪口的硝烟,这动作毫无必要,但他依然这么做了,就好像对着一个将死之人解释疑问毫无必要,他也依然这么做了,“要不是本大爷小心谨慎、足智多谋,说不定还真就出来了。”
他在独臂身边蹲下,好让他看清自己的唇语,继续道:“你是聋子这件事儿,你和索迪亚船长都掩饰得很好,恐怕……就连你们手下的海盗们,也不知道这件事儿吧?毕竟你只需要扮演好一个听命行事的忠犬,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管,就能掩盖过去。谁敢提出异议呢?要是有什么没听见的,大可以让别人以为你是个目中无人,也不爱搭理人的冷酷打手。”
“但你还不够谨慎。”封不觉耸了耸肩,嘲讽道,“如果我是你,就不会习惯性地把敌人当做身边那群傻蛋,在战斗中暴露出自己最大的弱点。呵……既然‘海妖’的声音对你无效,那么,就算是装装样子,你也该在耳朵里塞点什么吧?”
独臂的瞳孔逐渐扩散,他到现在才迟缓地明白……恐怕早在他读秒的时候,货架出现可见的异动之前,封不觉就已经用某种方式试探了他的听力,并确认了他最大的弱点。而宁静的黑暗,便在他的悔恨中……如期而至。
十分钟后,枪声停止,甲板上的动静彻底消失,封不觉又在仓库里苟了一会儿,等到身上那道枪伤几乎完全愈合,连疼痛感也消失得差不多了,这才鬼鬼祟祟地从楼梯间探了个头出来,观察船上的情况。
仍是人鱼形态的斯诺就在这时候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兴致盎然地微笑道:“你好啊,‘蒋道德’先生。”
“你好你好,生鱼片先生,我替海盗船长给你带句话:你的品味很特别喔。”封不觉棒读道,终于回到了甲板上。船上尸体不多,另一艘船也空空荡荡,大部分海盗估计都去了海里,封不觉一眼扫过甲板上的惨状,如愿地找到了索迪亚的尸体,上前摸索起来。既然有人送货上门,那要是不好好地把包舔了,未免也太对不起海盗们的热情。
“说起来,还真是好久没这么放开玩儿过了……”那条人鱼脸上还沾着血,看上去颇为妖异,笑容也染上了几分可怖的阴沉,“等到了人类的世界,恐怕就没有这么自由了,能让我在上岸前多享受一下,还真要感谢这些渣滓了呢。”
“你居然有这种常识,为父很是欣慰啊……放心吧‘海妖’同学,要是上了岸你还这么放飞,我绝对会扔下你自己跑路的。”封不觉随口接道,利索地从需要打码的狼藉中摸出来一堆物件,满意地查看着手中的卡片,“哈,搞到凯子了。”
“你还真是熟练啊……”斯诺挪到他身边来,鱼尾游移,像条漂亮的大蛇,他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问道,“这东西可以换钱?”
“你挣的第一桶金。”封不觉将卡片扔给了他。
一人一鱼很快清扫了战场——当然,并不是真的打扫清洁,这里清扫指的是搜刮财物,将能用的东西搬上另一艘船。封不觉将尸体都扔下了船,斯诺切换回人类的姿态,独臂的尸体太沉,只能跟大船一起烧掉,他们一起浇了油,跳上另一艘大船,解下相连的勾锁,封不觉走向船长室,头也不回地将一只打火机向后抛去,斯诺轻松接下。
黑色的大船动了起来,离残破的船只越来越远。斯诺坐在船尾的栏杆上,单手打着了火,愉快地抛向他们的旧船。狰狞漆黑的船体装饰就在他身边,看起来很适合他,他就像个占领了人类船只的妖魔。也许事实如此。
大火在一片汪洋之中燃起,天际碧蓝,海面深沉,滔天的火焰像赤红的旗帜,在海与天的分界线上熊熊燃烧。
如果火再大一点,他想,等船再走远些,那片大火会像日落一样漂亮。
-全文完-

sky (Guest) on Chapter 3 Thu 04 Aug 2022 05:1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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