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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ionship: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3-03-15
Completed:
2023-03-15
Words:
16,002
Chapters:
6/6
Comments:
5
Kudos:
14
Hits:
482

【TurnRed】心系彼此

Summary:

无论如何,我永远与你同在。

Chapter Text

***
那个女孩又来了。
茜红色的头发、高挑的个子,穿着昂贵的羊绒大衣,巴掌大的脸怯生生地藏在蓬松的毛领里,与这个散发着下水道腐臭气息和油脂酸败味的地方格格不入。
整整一个星期,卡尔每天都会看到她躲在街角那家冷清凋敝、招牌剥落褪色的二手家具店背后,透过布满灰尘的橱窗偷看自己。
这并非什么狂妄自大的幻想。卡尔很清楚,像他这样生活在烂泥和屎坑里的人,不会引起任何正常人的注意,凡是有点尊严的人都不会看他一眼。但卡尔可以用他最珍贵的宝贝(也是他为数不多的“财产”之一)——一把1976年出厂的云杉木吉他——发誓,那女孩绝对是在看他。
想不通这样的女孩为什么会对他产生兴趣,卡尔背靠着布满夸张涂鸦、泛着湿冷寒意的墙壁,坐在狭窄的人行道上。今天早上刚下过雨。不远处的一根排水管不间断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雨水汇成溪流,像蛛丝一样绕过腐烂的树叶、捻灭的烟头和随意丢弃的塑料包装袋,淌进方形下水道口以倾斜对角线为中心平行排列的铁栅栏里。
卡尔假装没有注意到女孩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朝街道另一端望去。一个面色阴沉、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从街道尽头的酒吧走出来,点上一支烟,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卡尔。两条粗黑的眉毛像丑陋的毛毛虫,几乎连成一条直线。他贪婪地舔了舔嘴唇,径直朝卡尔走来。
卡尔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知道他打得什么算盘。他扭过头,扯开嗓子,恶狠狠地冲那女孩吼道:“滚远点!”
红头发的女孩吓了一跳,脸上的血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马上要滴出眼泪似的,她红着眼,像枪口下的野兔一样惊慌失措地跑走了。
卡尔看到她瘦高的背影消失在家具商店背后,心底隐隐生出一阵说不出的愧疚。但他很快就说服自己:这是为了她好。像她这样的女孩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种乌烟瘴气、鱼龙混杂的地方。光是地上的淤泥就会弄脏她脚上那双漂亮的天鹅绒面玛丽珍鞋。而这个街区有的可不止是淤泥。
那个穿着邋遢的浅色牛仔裤、看起来脾气火爆的男人拖着笨重的脚步走到他面前。
卡尔扬起脖子,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口交10磅,插入30。”

***
卡尔从暗巷中一处隐蔽的角落走出来,努力忽视嘴里残留的腥膻味,把一张揉得发皱的纸币揣进裤兜里,和往常一样向森斯伯瑞超市的后门走去。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正敞开口子在那里等他。
以前鲍勃还在这里工作的时候,会特地给他留出一些刚刚超过保质日期但看起来相对新鲜的食物。卡尔和他曾短暂地当过一阵同事,那时他们都在这里当收银员。但上班占用的时间太长,耗费得精力太多,让他没有心情和空闲专注于自己的真正喜爱的事情,因此卡尔毫不犹豫地辞职了。现在,就连鲍勃也离开了这里,他只能靠翻垃圾来获取吃的东西。
今天卡尔的运气很好。他在垃圾堆里找到了一份刚被处理掉的三文鱼半成品、一盒发黑的芦笋、一袋长满绿芽的土豆,还有一小撮蚝菇(这些本地产的蘑菇价格贵得惊人,足以见得这种浪费的行为有多么可耻)。其实卡尔没有困难到连平价超市里临期降价的产品都负担不起,但他不愿意那样做。他不希望自己身上还残存着任何与体面有关的模糊线索。既然堕落就要堕落得彻底,不给良心留下可笑的幻想的余地。
他把捡出来的食物摞到一起,抱进怀里,摇摇晃晃地朝汽车修理厂后边年久失修的公寓走去,尽量不去回忆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一年以前,他衣食无忧地躺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北面嫩绿的草坪上,把头枕在朱莉温暖的膝头,任她散发着淡淡铃兰护手霜香味的手指轻轻地在他棕色的发间穿梭。一年以后,他在这里,在东部肮脏破旧的街区里,与贫困,暴力和龌龊的交易为伍,比急转直下的噩梦还要仓猝。
卡尔爬上一层又一层台阶,回到自己租住的阁楼,单手掏出钥匙,用力拧动生锈的门锁。大门发出一声粗嘎的抗议,不情不愿地敞开一条缝,露出门后散落的信件和各式各样的小广告。
卡尔捡起那封印着“粗野贸易”几个黑色大字的信,把催缴水电费的通知和五颜六色的广告传单都踢到一边,反手关上了门。他把吃的东西放进厨房,粗暴地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对折的信纸,展开,只匆匆扫了一眼,就确定信里的内容不是他想看到的。

尊敬的特纳先生:
很高兴收到您的来信。我们已将您录制的作品转交至相关部门。感谢您对我司的支持与喜爱。如有进一步消息,我们会及时与您取得联系。祝您一切顺利。
诚挚的问候
粗野贸易娱乐公司

卡尔把这封缺乏诚意的回信扔进垃圾桶里,内心很清楚他们不会给他任何反馈。他寄出的那些歌曲小样大都像沉入汪洋的石子,自此销声匿迹,连一朵小小的浪花也无法激起。
凭良心说,比起漫长、煎熬、却永远也得不到回音的等待,这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结果。粗野贸易娱乐公司的信里虽然处处透着虚伪,但至少言辞客气,委婉地表达出了拒绝的态度。有的唱片公司不仅直接退回了卡尔的样带,还在信里竭尽所能地嘲笑他、挖苦他,把他的作品贬得一文不值。
很好。卡尔抽出菜刀,愤愤地劈开一个土豆。就让他们尽情地蹂躏他,羞辱他吧!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绝对不会投降!

 

-TBC-

Chapter Text

***
卡尔被一阵急躁而响亮的敲门声吵醒。他睡眼朦胧地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打开门,看到那个长得像基因突变的大灰耗子似的、肥胖而丑陋的男人正站在门前那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脚垫上,一下子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他认得这个男人。这个眼球凸出、发量稀少的男人是附近著名暴力团伙的帮派成员,绰号叫“小烟杆卢克”(因为尽管他体型大得像头笨重的犀牛,嗓音却如同被踩住尾巴的老鼠一样又尖又细)。对于卡尔来说,他仅仅是这间公寓里的常客。
如果还有其他选择的话,卡尔绝对会因为“小烟杆卢克”在床上表现出的施虐倾向而将他拒之门外。但卢克在钱上从不吝啬,往往一次交易的收入就能维持卡尔一周的生活支出。
他点点头,示意卢克坐到房间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然后关上门,一件一件地脱掉自己的睡衣。
闭塞的空气里逐渐散发出一股汗液和体脂混合而成的油腻的酸臭味。卡尔坐在卢克肥大臃肿、布满松弛橘皮的大腿上,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把异物侵入体内的痛苦想象成一种殉道式的修行。

***
卡尔盯着浴室墙壁上的镜子,从前到后地检视了一遍身上青紫的瘀痕,平静地打开花洒,冲了一个冷水澡。
暂时解决了一周的温饱问题,他决定要放松一下。他擦干身上的水渍,裹着浴巾回到兼做厨房、卧室和起居室的外间,趴在从老斯托克夫妇家院子里捡来的床垫上,开始创作新的歌曲。然而几天前在脑中闪过的想法却顽劣地和他捉起了迷藏。卡尔愁眉苦脸地咬着笔盖,灵感像被水碱堵了一个世纪的水龙头似的,一个音符都挤不出来。
天蒙蒙黑的时候,卡尔终于放弃了继续留在家里浪费时间。他披上外套,乘公交车来到天使地铁站附近一条挤满行人和商铺的马路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昏黄的路灯宛如一朵朵会发光的大蓟花悬在半空,五颜六色的灯箱互相攀比着照亮了整条街道。花里胡哨的商铺中间,一栋简约、优雅的白色建筑显得格外清新脱俗。那是一间名为“白磨坊”的私人画廊。画廊里的职员已经锁门下班,只剩下沿街玻璃窗内的一盏射灯还亮着。明亮洁白的灯光打在空旷的橱窗中央,使得一幅黄绿色调的油画从周遭的阴影之中凸显出来。这是一幅73cmx60cm的风景油画,描绘的是恬静悠然的田园风光,作者是一位移居英国多年的丹麦画家——艾纳·韦格纳。
卡尔无意中发现了这幅画以后,就一直被它深深所吸引,就好像这幅画里蕴藏着什么奇特而令人着迷的魔法,总能让他躁动的心情稳定下来,变得平静而坚定。每当卡尔的情绪出现波动、需要安抚的时候,他就会到伊斯灵顿来,不为别的,就只是看一眼这幅画。
画布上的每一寸蓝天、每一朵白云、每一座山川与每一片鲜花和草地都是那么得美好和可爱。卡尔虽然没有见过艾纳·韦格纳,但他肯定只有心灵干净、心地善良、心思单纯的人才能创作出如此贴近自然、充满热情与希望、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作品出来。
卡尔望着画中美丽的乡村景色,挺起胸膛做了几次深呼吸,慢慢地感觉到焦虑的情绪像过境的冷风一样逐渐远去。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又逛了一会儿,才坐上双层巴士回到哈克尼区。
卡尔提前一站按响了下车铃,在霍克斯顿大街上的1磅店里买了一袋面包,然后七拐八绕地从杰弗利街穿出来,沿着邓洛普街往公寓的方向走。左手边的巷口出现了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路灯照不到的大树底下偷偷地做着什么交易。卡尔不动声色地提高了警惕。这片地区住满了流氓、酒鬼和瘾君子,这两个人多半是在倒卖海洛因或者氯胺酮。卡尔绷紧后背,加快了脚步,还没走出一百码,就感到脑后一阵剧痛。有人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狠狠地按到街边的矮墙上。面包滚落到人行道上。紧接着,带风的拳头像暴雨一样,来势凶猛地打中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卡尔奋力抵抗,胡乱地击中了一个人的腹部又踢中了另一个人的胫骨。可这勇猛的势头没能坚持多久。一个歹徒钳住他的胳膊反拧在背后,另一个人按着他的脑袋再次拼命地往墙上撞去。卡尔眼前一黑,渐渐失去了意识。

***
卡尔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深知坚持毫无意义。眼下他鼻青眼肿,脸部严重变形,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更别提眉骨上方那道两英寸长的口子还隐隐渗着血珠。除了疯子和变态,没人会对他产生任何性趣。
可卡尔不得不硬着头皮碰碰运气。昨天那两个该死的混蛋把他揍晕以后,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现金。公寓里的暖气早就停了,煤气和水电都可以再等一等,但如果不能及时缴纳下周的房租,他就要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起露宿街头了。
饥寒交迫地病死在泰晤士河沿岸的桥墩下,或者一丝不挂地漂浮在被工业废水污染的臭河沟里,卡尔说不清哪种死法更有尊严。他神情阴郁地打量着来往的路人,试图从中寻找出潜在的交易对象。
他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在街角那家二手家具商店脏兮兮的橱窗上,与一个身穿藏蓝色羊绒大衣的红发女孩四目相对。
眼神交汇的那一瞬间,女孩羞得满面通红,惊慌失措地背过身去。但卡尔这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她竟然还在那里!他装模作样地盯着地上的一根塑料吸管,十分意外地想。他以为自己那样骂过这个胆小怕生的女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勇气出现在他面前了。
但现在,她又回来了,回到这里,向往常一样躲在家具商店凸出的三角形橱窗背后,隔着两层灰暗的玻璃偷偷看他,仿佛之前不愉快的插曲从未发生。
卡尔不知道该对此作何感想。他真的想不通自己到底有什么好看,尤其是他现在和一个从楼上摔下去的烂茄子似的,奇丑无比。
卡尔被这女孩莫名其妙的行为弄得有些心烦意乱。他站起身来,漫步到一英里外的乐购商店,买了一块最便宜的蔬菜三明治和一瓶冰镇矿泉水,在公共花园里不慌不忙地吃完,才慢慢悠悠地溜达回来。
一个被石头压住的塑料袋放在他离开前坐着的地方。卡尔左右看了看,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他怀疑这是不是又是附近的哪个熊孩子心血来潮,把装了狗屎的袋子放到这里,躲在暗处捉弄他(这种低级的恶作剧已经屡见不鲜)。但一种微妙而模糊的直觉促使卡尔蹲下身,捡起了那个塑料袋。他坐下来,把袋子放到腿上,解开提手。塑料袋“哗啦哗啦”地抖动着敞开口子,露出肚子里的酒精、棉球、创口贴和外伤药。
下意识地,卡尔拎起袋子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茉莉与玫瑰的清香涌入鼻腔。
和他想的分毫不差。
他抬起头来,望向对面的二手家具商店。橱窗背后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卡尔看到一个藏蓝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嘿!”他说。
那个红头发的女孩飞快地跳出来,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谢谢你!”卡尔笑了一下,在她身后大声喊道。

 

-TBC-

Chapter Text

***
大雨一连下了三天,终于在星期天早晨化作绵如蒲公英花序的零星小雨。一个穿着胶皮雨衣,把兜帽拉过头顶的男人正猫着腰在森斯伯瑞超市后面的垃圾袋内翻翻找找。
卡尔最先找到了几大包过期的甜辣味薯片。这些油炸的膨化食品味道虽好,却不能解饱。他把薯片扒拉到一边,翻出了一瓶牛奶、一袋烂番茄和一袋彻底融化的冻豌豆。家里还有一些吃剩的土豆,这些加在一起就足以填饱后两天的肚子。他抱着怀里的食物,挺直腰杆,停顿了几秒之后,把丢掉的薯片捡了回来。
走到哈格斯顿公园附近的时候,卡尔听到前方传来了一阵嘈杂的人声。他沿着昆斯桥路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不远处有三个人在公园里拉拉扯扯——准确地说,是两个人合伙在欺负第三个人。他们吹着流里流气的口哨,不断地拦住第三个人的去路。而第三个人打着雨伞,紧张地在他们张开的手臂之间左避右闪,试图摆脱他们的纠缠。
“急着去哪儿啊?”一个油腔滑调的年轻人说着,粗鲁地抓住第三个人的手臂,把刚绕过他肩膀的人拽了回去。
隔着铁灰色的雨幕,卡尔看不清那几个人的脸。
他发誓他绝不想参与这个。他的旧伤还未痊愈,最没有必要做的事就是因为素不相识的人让自己惹上麻烦。
他下定决心,目不斜视地盯着脚下的路面,快步从他们身旁经过。几条分属于不同主人的小腿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快速移动。雨伞在推搡中掉在了地上。时隐时现的藏蓝色大衣下摆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卡尔愣了一下,停在原地。
上帝,千万别是她!他祈祷着,慢慢回过头去。希望像被玻璃盖子罩住的酒精灯一样“噗”地一声熄灭了。六神无主、惊慌失措地被两个混混夹在中间的正是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她无助地四处张望着,脸上挂着泫然欲泣的神情。
不关我的事。卡尔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默念道,继续埋头朝公寓的方向走。
“别他妈给脸不要脸!”身后传出一声野蛮的嘶吼。紧接着是肢体碰撞和衣料摩擦的响动,似乎有谁重重地推了谁一把。然后一连串“婊子”、“贱货”之类的脏话像高速发射的子弹一样爆发出来,响彻整片寂静的公园。
卡尔不知不觉地停下脚步,脑中一片空白。拳头的嘭嘭声和破碎的呻吟声让他脑后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竖立起来。怒气像漫山的野火一样顺着他的血管烧遍全身。他来不及多想,猛地转过身,冲回去用力将那两个混混和女孩分开,不顾一切地和他们扭打起来。情况立刻变得极其混乱。
卡尔结痂的伤口因为激烈的动作而撕扯开裂,每一根肋骨也在胸腔内部隐隐作痛。但他竭尽所能地把女孩护在身后,凭着本能与那两个混混殊死搏斗。他的肚子承受了几番重击,下颌骨也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耳朵里像住了一只恼人的蜜蜂、嗡嗡作响。渐渐地,卡尔败下阵来……
这下全完了。他绝望地想。
高亢、尖历的警笛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几乎穿透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一辆闪着蓝光的警车从街角拐过来,驶向哈格斯顿公园。两个混混像看到野猫的老鼠一样逃窜进旁边的窄巷里。警车呼啸着从卡尔和女孩面前经过,扬尘而去。
“你没事儿吧?”卡尔气喘吁吁地去拉地上的女孩。如果他刚刚没有看错的话,他和其中一个混混打斗的时候,不小心把她抡到了地上。
他绅士地递出手去。女孩却一反常态地拍开他的手,躲闪着,不让卡尔碰她。她狼狈地跪坐在湿透的草地上,一只手牢牢地攥住大衣领口,蜷缩着身体,把脸埋进浓密的毛领中。
“嘿。”卡尔蹲下来,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没事了,你不用害怕。”
女孩不安地动了动,躲藏的意图更加明显。
卡尔一头雾水地站起身,把两只手举到半空:“好,我不碰你。”他有些不满地说,“但我刚刚救了你,不用谢。”
话音未落,一阵夹杂着冷雨的大风不由分说地卷起了地上的落叶和女孩的头发。她手忙脚乱地按住自己的头顶。卡尔看清了她——不,他的模样——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弄花了她的妆容,女孩的假发乱糟糟地歪向一边。黑色的液体顺着她的睫毛和颧骨流下来,脏兮兮地糊了一脸。卸掉所有令人迷惑的伪装,眼前这个坐在草坪上抽泣不止的人,无疑是个真真正正的男人。
卡尔张着嘴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女孩”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小心谨慎地揣摩着他的表情。
卡尔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肌肉绷得像初学者雕出来的大理石像,死板而僵硬。
“女孩”灰色的眼睛里渗出羞耻的泪水。她挣扎着站起身,猛地撞开卡尔的肩膀,跌跌撞撞地跑进迷濛的雨雾之中。
卡尔捡起她遗落的雨伞,默默地转过身,盯着她瘦长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中蠢蠢欲动。

***
卡尔心事重重地走在丝绸大街上,感到一切都了无生趣。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个“红头发的女孩”了。自从他发现了她的秘密之后,她就再也不来看他了。
卡尔不知道该用什么人称来称呼“她”。
假如说他刚发现真相的时候没有一丝震惊和意外,那绝对是骗人的。但震惊过后,他发现自己并不像其他人那样觉得男人穿裙子和丝袜有什么不对。就像他靠卖屁股为生,却不觉得自己是同性恋一样,同样的,他也不觉得她恶心或者变态。毕竟自己做的事也没比这光彩到哪里去。
事实上,卡尔更担心的是她的心理状态。他真希望自己当时赶在她跑开之前冲她喊了“他根本不在乎这些”。
卡尔叹了口气,走到巴比肯艺术中心东侧的空地上。几天前,他在“白磨坊”的玻璃门上看到了一则宣传海报。海报上说,艾纳·韦格纳本月要在这里举办个人画展。
去年艺术中心刚开放的时候,卡尔陪朱莉一起来过,因此对这里的格局并不陌生。但无论朱莉怎样夸它新颖时尚,他始终觉得这灰不溜秋、像鞋底一样的建筑丑得能把年迈的斯托克夫妇吓出心肌梗塞。
卡尔凭着记忆爬上3层,发现两个时髦靓丽的女子正在前台收费。
“该死!”他瞄了一眼票价,低声骂道。
电梯抵达的提示音“叮咚”一声,善解人意地在他背后响起。卡尔转过身,心脏砰砰地跳到了嗓子眼上:绝对不可能这么巧!他一定是看错了。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从敞开的电梯门里走出来——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他想了一路的“红发女孩”!
但她今天并不是卡尔记忆中的“红发女孩”。他穿着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西服套装,短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用发胶固定,显得精神而干练。即使以男人的标准来衡量,他仍然是个引人注目的人。
卡尔的脚黏在地板上,长出了粗壮的根须。他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同他问好,刚刚走出电梯的男人就发现了他,惊恐地停在半路。
他们像两根木头一样立在走廊里,面对着面,中间隔着一扇窗的距离,彼此都显得十分尴尬。有那么几毫秒,卡尔几乎可以肯定他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一种强烈的、想要掉头就跑的冲动。
于是他咧开嘴,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不会吓跑任何小动物的笑脸,在男人逃走之前,向他传递出“自己和蔼可亲得就像一头水牛,绝对没有半点恶意”的讯息。
如果那种战战兢兢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也能称之为笑的话,男人出于礼貌,也对着卡尔笑了一下。
“你也来看展吗?”卡尔用轻松得好像在讨论天气的语气说,尽量让自己的面部表情维持在微笑的范畴内。
男人飞快地扫了一眼卡尔身后的展墙,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算是。我是来……其实我就是……”他的声音比瓢虫掠过耳边的声音大不了多少,而且越来越弱。
卡尔顺着他的目光向后望去,在画廊入口张贴着的海报上看到了一张之前被他忽略掉的照片。他眯起眼睛、仔细地在照片和男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确定眼前这个人和小方块里的是同一个人。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卡尔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感觉自己近日的生活比电影情节还要跌宕曲折。
“你是艾纳·韦格纳?!”他激动地问。忘记压低的嗓音涟漪般在静谧的走廊里一圈圈地荡开。“对不起。”他连忙说。
男人点点头,微弱地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你……”卡尔语无伦次地说,“我真的很喜欢你——你的画,我是说。我没想过你就是他。”
“你喜欢我的画?”艾纳·韦格纳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只在‘白磨坊’里看过你的画,”卡尔慢吞吞地说,“我总去看它。但这些——”他指了指身后的画廊,表情变得有些不自在,“我没想到这里还要买票。”
“……抱歉。”艾纳·韦格纳愧疚地说,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他小心翼翼地望着卡尔,垂下眼睛,一鼓作气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进去。”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卡尔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谢谢。”
艾纳·韦格纳没有说话。空气像被拔掉舌头的山雀一样沉默下来。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画廊。一时间谁也找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题。
别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似的!卡尔盯着艾纳·韦格纳的后脑勺,对自己愚蠢的表现感到气愤。
过了一会儿,他率先说:“听着,我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你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但我没有阻止你来看我,也不在乎你到底是男是女——”
艾纳·韦格纳转过身来。
“虽然我觉得裙子更加衬你。”卡尔脱口而出。
艾纳·韦格纳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半天都没有消化他的言外之意。然后他的脸颊倏地变了颜色,宛如海天相映的两轮红日。
卡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股暗流在胸中涌动。
“还有,”他丢掉仅存的一点廉耻心,若无其事地问,“你能借我50磅吗?”

 

-TBC-

Chapter Text

***
借钱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它不仅是脑袋发热时催生出的冲动产物,更是一个鲁莽而自私的错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当艾纳·韦格纳涂着口红和眼影,穿着浅灰色风衣和钴绿色长裙出现在二手家具商店的转角处时,这种想法像阴云一样笼罩在卡尔心头。
是的,他的确需要钱。但他这么做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只是想创造机会继续见到艾纳·韦格纳。
之所以称其为一种错误,究其根本,卡尔有足够的自知之明认为他没资格、也不应该与任何人产生任何连结。艾纳·韦格纳是个十分“有趣”的人(鉴于他身上存在着的矛盾和传奇色彩),也是唯一一个会对他示好的人,但他们不是同一类人。他首先得是个正经人才行。
卡尔意识到自己对体面人生的向往正带着悲剧的气息蛰伏在大脑深处,伺机而动。
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他并非没有退路。在众多的备选项目中,他或许会成为一名商人。
卡尔大可以放下他的倔脾气,回去和父亲认个错——虽然这需要一定的毅力和时间——但他就可以拥有资产、人脉,热腾腾的炖菜和绵云般蓬松舒适的真丝羽绒被。但那只是一个温馨的假象,一个铺着糖霜的幽蔽陷阱。退路是腐蚀人心的黄眼恶魔,只会把他拖入一事无成的地狱深渊。
没关系,反正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当个唯利是图的商人罢了。他会这样安慰自己,然后在遇到困难和挫折的时候松懈、退缩,只因为他有后路可走。如果不把这条路彻底斩断,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决心和多少潜能。如果他想做摇滚,他就必须逼自己一把。
但卡尔始终能意识到另一种选择的存在。它像一条泾渭分明的边境线,在黑暗的房间里闪烁着细细的金光,诱惑着他薄弱的意志跨过腐化的疆土。
在过去的一年里,卡尔已经很少想到这种选择。可现在艾纳·韦格纳迫使他回忆起来,这无疑是个值得拉响警报的讯号。
因此当艾纳·韦格纳走近他的时候,卡尔摆出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我……我给你带了三明治和红茶。”艾纳·韦格纳走到卡尔面前,怯怯地笑了一下,把一个棉布手提袋递给他,“我想这可以帮你暖和起来。”
卡尔坐在地上,冷漠地看着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艾纳·韦格纳急忙解释道,“我只是不想……请你不要生气,如果我的自作主张冒犯到你,真的很抱歉。”
卡尔无奈地叹了口气。艾纳·韦格纳黯淡的神色让他举起了白旗。
“谢了。”他干巴巴地说,把那个棉布袋子接到怀里。
艾纳·韦格纳绞着手,紧张地看着他。
卡尔放缓了语气:“你叫什么名字?”
艾纳露出困惑的表情:“艾纳——”
“不,不是这个。”卡尔打断了他,“现在这个。”他指着艾纳的裙子说,“你应该还有别的名字对吗?”
艾纳·韦格纳咬着嘴唇,踌躇片刻,悄声细语地说:“莉莉。莉莉·艾尔比。”
“莉莉。”卡尔望着她,缓慢而庄重地重复道,然后又以更慢的速度别有深意地念了一遍,“莉莉。”
莉莉巴掌大的脸迅速变成了比番茄还要鲜艳的红色。
卡尔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唇角翘了起来:“卡勒姆·特纳。”他说,“我的名字。”
莉莉羞涩地点了点头。
卡尔从沉甸甸的袋子里掏出一个保温瓶,倒出一点红茶,喝了一口。跳着芭蕾舞的热气在他眼前翻滚、蒸腾。他忽然觉得自己喝的不是英式早茶,而是某种掺了酒精的饮料。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控制大脑发出的指令,就听到自己说:“你知道的,就算你认为自己是个女人,你也可以花钱买我。”

***
短短几小时之内,卡尔再次感情用事了。
他坐在艾纳·韦格纳或者莉莉·艾尔比的房子里,感觉浑身上下爬满了看不见的小虫。
比他更拘束的人是对面的莉莉。她如临大敌地坐在沙发边缘,后背挺得笔管条直,几乎和鹅黄色的靠垫融为一体,成为一件人形抱枕。卡尔打心眼里觉得她答应他,只是因为她随和隐忍的天性不善于拒绝。
“你要……呃,再喝点什么吗?”莉莉问。
“有啤酒吗?”卡尔说,虽然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再摄入任何含有乙醇的物质。
莉莉站起身,离开了宽敞的客厅。卡尔环顾着散落在墙角和画架上的十几幅油画,喜爱之余却无法静下心来仔细欣赏。接下来会如何发展,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们已经在这里聊了将近两个小时,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交易应该包含的内容。
莉莉从外面走回来,坐到原来的位置上,把一罐拉格啤酒放到卡尔身边的茶几上。
“你为什么不再画画了?”卡尔问。一颗恶毒的火苗在他的体内怨忿地燃烧。刚得知莉莉放弃绘画,转行在百货公司上班,这让他的心情极不舒畅。
“因为——”
卡尔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你明明可以走得更远。”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严苛。在他看来,莉莉的所作所为不但愚蠢得让人无法接受,更像是对他这类挣扎在泥底的人无情的嘲讽。求而不得的东西竟然像玩腻的塑料玩具一样随意地被人丢在脚下,命运简直不公平得令人火大。
“比起大多数人,你的事业已经蒸蒸日上。你拥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平台和契机,你有能力、有资本去实现你的理想,为什么不去珍惜?!”卡尔责问道。
“我……”莉莉透过两片长刷似的睫毛忐忑地打量着他,似乎有些受伤。
卡尔抿起嘴唇,不去看她的眼睛。
“绘画不是我的理想,”莉莉小声却坚定地说,“不再是了。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真正的女人。”
卡尔一怔,胸口那团小小的火焰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不起。”他冷静了一会儿才说,“我想我只是有点嫉妒,非常抱歉。”
莉莉摇摇头,认真地观察着卡尔的表情:“那么你呢?你的理想是什么?”
卡尔没有回答。原本放松地搭在沙发上的手因为郁怒和羞愧而紧紧地蜷在一起,轻微地颤抖。
莉莉犹豫了半晌,从沙发上滑下来,跪在卡尔面前的地毯上,试探性地把手覆盖在他攥紧的拳头上,无声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手背上源源不断的热度像熨斗抚平衬衫上的褶皱一般给卡尔带来了些许安慰,他缓缓地松开了拳头。
卡尔自上而下地端详着莉莉的五官。她是那么得优雅得体、伶俐可人,一双灰色的眼睛透着灵气,好似丹麦乡间潮湿而清澈的天空。不用费什么力气,他就可以陷落在那片温柔多情的天空里。
卡尔低下头,吻上了莉莉的嘴唇。
莉莉措手不及地向后躲了一下,随即接受了他。卡尔捧着她的脸,啃咬她野红浆果般柔软的唇瓣,翻过身子把她压到沙发的座包前,一路吻上她纤长的脖颈。莉莉在他的阴影下畏缩着,却没有反抗。
这才是他们应该做的事。卡尔心想,把手伸到莉莉的裙子底下。莉莉猛地推开了他。
卡尔惊讶地望着她。
莉莉喘息着,脸色绯红,慌乱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不,不行,我不……现在不行。”
卡尔皱起了眉头:“你知道你还是要付钱的对吧?”
“对不起。”莉莉虚弱地说,“但我不是……我不能……我不是你以为的人……”
卡尔沉默下来。门口传来钥匙转动锁眼的咔嗒声。一个金发的女人走进客厅,看到僵持在沙发脚下、还维持着暧昧姿势的两个人,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
卡尔沉下脸,向莉莉投去征询的目光。
莉莉摇摇晃晃地扶着沙发站起来,面色苍白地对那女人说:“格蕾塔,这是特纳先生。”她转向卡尔,“特纳先生,这是我的妻子,格蕾塔·韦格纳。”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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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再也不会有什么人想跟他产生什么可笑的连结,他不必为了这种荒诞的幻想劳心伤神。
卡尔郁郁寡欢地躺在公寓的床垫上,双手枕在脑后,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腐烂、剥蚀、被不知道多少前任租户用尼古丁熏黑的天花板,自尊心降到了前所未有的谷底。
这甚至不是一桩交易,他不能以此当借口来掩饰自己此刻复杂的心理活动以及几小时前窜动在小腹下的汩汩热流(更何况当“它”是交易的时候,这样的情形从未发生)。他愤怒地离开了艾纳·韦格纳的家,不顾他的低声挽留和格蕾塔·韦格纳隔着摔上的门板表达出的强烈不满。
直至走进伦敦街头的喧嚣和车水马龙里,卡尔才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拿到一分应得的报酬。
这件事最有失妥当的地方在于,首先它不是一桩交易(卡尔一直在心里反复强调这个单词)。他为莉莉·艾尔比提供了无偿的服务(虽然这服务有头无尾,但他们确实在买卖关系上达成了共识),可他实际上不应该给任何人提供无偿服务,这是一种越界的行为,任何头脑精明的生意人都不会这样做,只有感情用事的傻蛋才会犯下这种愚蠢到家的错误。而他,卡勒姆·特纳,不应该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
其次,正因为它不是一桩交易,卡尔发现自己竞因为艾纳·韦格纳已婚的事实而感到气愤不已才显得更加不合常理。作为一个与出卖肉体的人,卡尔很清楚不少交易对象都有伴侣,甚至已经结婚生子。他对此没有任何意见,甚至不会出现一丝道德和良心上的不安。他们只是简单的买卖关系,仅此而已。一方提供服务,一方交付酬金,和在便利店打工没什么两样。他需要的只有钱,他才懒得关心他们背后那错综复杂的家庭背景和人际关系。但现在他不仅没从艾纳·韦格纳那里拿到一分钱,还被这件事搞得心烦意乱。
卡尔为此翻来覆去地失眠了好几个晚上。他不愿思考这代表着什么,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躁动的心情平静下来,但这是头一次,他不想到伊斯灵顿去瞧瞧那幅画。

***
看在“小烟杆卢克”的份上,卡尔有一周的时间不用到街上去。
然而当他不得不回到老地方等待“顾客”上门的时候——他猜到了这种可能,因此内心十分抗拒——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莉莉·艾尔比。
卡尔转身就走。
莉莉小跑着追了上来:“特纳先生!”
卡尔没有回头。
“特纳先生!”莉莉追赶着他的步伐,呼吸急促地说,“我可以耽误你几分钟时间吗?”
卡尔充耳不闻,故意加快了脚步。
“求你了,我说完马上就走。”
卡尔的身形顿了一下,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莉莉不屈不挠地跟在他身后,像是终于不再怕他了似的一定要把这场对话进行下去,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莉莉坚持的态度显而易见,总让她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也不是个办法,卡尔淡淡地说了一句“跟我来”,便径直走进了一处紧邻着哈克尼大街的住宅区里。他走到小区尽头,在一张锻铁的雕花长椅上坐下。莉莉谨慎地坐在他旁边,把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卡尔仰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头顶凋敝、光秃的树枝,打定主意不去看她的脸。
莉莉深吸了一口气,直言不讳地说:“如你所见,格蕾塔是我的妻子。”
这句话从一个“女人”的人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多少有些古怪。但卡尔继续装聋作哑。
“我和格蕾塔第一次在丹麦皇家艺术学院相遇的时候她才17岁。”莉莉回忆道,“当时我在那里做客座教授。她是我的学生。”
卡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格蕾塔是个美国姑娘。她聪明可爱、活泼开朗、像个男孩子一样,留着一头瀑布似的金色长发,一直披到腰上,走到哪里都特别扎眼,所有的男学生都在讨论她。但一次讲座结束以后,她却跑到我的讲台前来问我,‘教授,你结婚了吗?’”
卡尔不舒服地清了清嗓子,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他的喉咙。
“后来她过生日的时候邀请我去她的派对作她的男伴,还想让我和她结婚。”莉莉微笑着看向远方,眼中闪烁着点点怀念的光芒,“我们曾经是多么快乐呀!格蕾塔和我结婚以后,就跟我来到伦敦,继续在英国发展。她是个很有潜力的画家,只是缺了一点运气。两年前格蕾塔的模特——安娜,放了她的鸽子,她便让我代替安娜。格蕾塔解开了我的鞋带,让我穿上丝袜和高跟鞋,还有一条漂亮纱裙……”莉莉停顿了几秒,声音微微地颤抖,“从那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知道‘我’不再是‘我’了。我们一起创造出了‘莉莉·艾尔比’,这本来只是一个游戏,可‘艾纳·韦格纳’却逐渐消失了。”
卡尔坐着没动,心中暗流翻滚,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僵硬。
莉莉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沉重起来:“格蕾塔发现真相的时候几乎崩溃了。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困难是我们不能一起解决的。但你看,这件事就是我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她沉默了一会儿,苦涩地说道:“我对格蕾塔充满了愧疚。每当我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换上裙子,戴上假发的时候,这种比陨石还要沉重的负罪感便会砸进我的胃里,无休无止地折磨着我。我好像被分成了两半,既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也许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痛苦、困惑、迷茫、挫败……各种情绪包围着我,没有一件是好的。但格蕾塔最终还是接受了我。不管我是什么样子,她始终都没有放弃过我。她是个伟大的女人。对,女人。”莉莉心酸地笑了一下,“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快乐的女孩了,这都是我的错。”
那不是你的错。卡尔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语言是此刻最苍白的东西。
“格蕾塔蜕变成一位成熟、勇敢,令人钦佩的独立女性,她做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事。她牺牲了她的婚姻,用另一种方式来成全我、拥抱我。她鼓励我去做变性手术,还替我规划未来的人生图景。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果没有格蕾塔的爱,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什么地方。”
卡尔一言不发地望着被树杈割裂成无数块的天空,心里像这些错乱无序的灰色碎块一样纠结到了极点。
“我想说的是……”莉莉继续道,“名义上格蕾塔还是我的妻子,但她就像我的双胞胎姐妹一样——甚至比那还要亲。你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只是气我没有事先告诉她就把男人带回家。她……她总是怕我受伤。”
是的,你会受伤的。卡尔心想。我能给你什么呢?
莉莉吸了吸鼻子,不再说话了。卡尔明白她的意思。他知道她在等他回复,也知道他的沉默会像格蕾塔预言的那样伤害到她,但他没有任何表示。
莉莉黯然地看着他的侧脸,勉强地笑了一下。
“那么,再见了,特纳先生。”她轻轻地说。
卡尔强迫自己盯着那片该死的扭曲的马赛克天空。四下无风,周围像被人按下了静音按钮,除了恒久的阒寂,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莉莉怅然若失地站起身,翩然离去。

***
音像店里循环播放着大卫·鲍伊的新歌。
卡尔在贴着“特价出售”字样的旧纸箱里把所有的打折唱片翻了个底朝天,目的只是为了拖延留在店内的时间,好让自己牢牢记住那些深入人心的旋律。
最近几天,卡尔一首像样的歌曲都没有创作出来。每当他试图写下一个音符,莉莉的脸就会在那些蝌蚪般的圆点里浮现出来,引着他的思绪飞向远方。
他忘不了她,而且这不由他控制。
“你就是我想要的人,没有你我能做什么?”大卫·鲍伊唱道。*
哈罗德百货就在附近。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的心里说。她就在那里。
卡尔薄弱的意志力在他为自己量身打造的牢笼里拼命地反抗,把腐朽溃烂的铁栅栏摇得哐哐作响。
“当我不愿再做任何改变,我握住你的手……”
卡尔扔下那些再过半个世纪也不会有人问津的碟片,顺从了自己的心愿。
他不顾干瘦的唱片店老板在收银台后投来的鄙夷的视线,泰然自若地推开音像店的大门,向几条街外的哈罗德百货公司走去,不怎么费力地就在那里发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无论在何处,她总是那么鹤立鸡群。
此刻,莉莉正在给一位贵妇模样的客人介绍一款最新上市的香水。蜷曲、火红的鬈发在射灯的照耀下散发着莹亮的光泽。她看上去美丽、端庄、热情、大方,举手投足都透着浓浓的优雅和自信。她脸上的表情明亮而欢快,充满了对工作的热爱,与卡尔在艾纳·韦格纳的笔刷中见到的那些饱满而充沛的力量如出一辙。
他远远地站在珠宝柜台后面看着莉莉,觉得她是那么得美好和珍贵。其他的人和事在这个笑颜绽放的女孩面前都变得不再重要,不足挂齿。焦躁的情绪像退潮的海水一样逐渐消退。
如果格蕾塔对莉莉来说是一个伟大的女人,那么莉莉对他来说,也同样如此。
那位戴蕾丝宽檐帽的女士终于选定了一款香水,心满意足地前往下一个“狩猎场”。莉莉得以短暂的休息。她面带微笑地环视着周围三五成群的顾客,视线掠过气派的屋顶,又绕过华丽的柱灯,最后落在珠宝柜台旁,看到了卡尔。
莉莉愣了一下。
卡尔和她对视了几秒,像战败的轴心国士兵一样丢盔弃甲地逃出了百货公司。

 

* Bowie, David. “Without you.”Let’s dance. EMI America, 1983.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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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来得望眼欲穿却又行色匆匆,一转眼就已接近尾声。
卡尔与莉莉坐在哈格斯顿公园宽阔的草地上,肩膀放松地靠在一起。年龄相仿的孩子们结成一伙,叽叽喳喳地在翠绿发亮的草坪上摔跤、踢足球,热闹得像一群快活的小鸟。一只半大不小的边境牧羊犬摇着尾巴在柔软的草甸上撒欢,蹦蹦跳跳地衔着黄绿色的网球转圈打滚。绿树成荫的步行道尽头,喷印着鲜艳卡通图案的冰激凌车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时间过得好快。”莉莉轻声感叹道。
卡尔点了点头。冬去春来,夏日也即将告一段落,他同莉莉一起度过的时光像流水一般从指间滑过,可他仍旧没有半点起色。
“我明天就要走了。”莉莉和颜悦色地说。
卡尔的喉咙不由地收紧了:“我知道。德国是个好地方,我以前去过几次。”
“是啊,一定是。”莉莉满怀希望地注视着那群嬉笑打闹的孩童,浅灰色的眼睛里反射着太阳白色的光芒,“真想不到,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卡尔专心地望着她,把嘴边的担忧和疑虑咽回到肚子里:“我真为你高兴。”
莉莉察觉到他的异样,侧过身子,柔声安慰道:“放心吧,特纳先生。我会没事的。一个手术,然后我就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这是多么神圣、多么激动人心、又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你完全不必替我担心。”
“你竟然还叫我‘特纳先生’!”卡尔佯怒道。
莉莉咯咯地笑起来:“对不起,我已经习惯了。”
卡尔冲她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依然忧心忡忡:“你确定这不危险吗?”
莉莉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有事的,格蕾塔会照顾好我的。” 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这么多年……我经历过的一切,我所盼望的一切,终于要得到回响了。”
卡尔像被磁铁吸住的大头针一样深深地陷落在莉莉的眼神里。那不输于太阳光辉的眼神里蕴藏着对重生的渴望,对未来的憧憬,以及一个即将冲破禁锢的人发出来的振聋发聩的无声呐喊。这眼神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灵,让他不由自主地向阳光靠近。
莉莉安静了一会儿,怀念地舒了口气:“你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什么?”卡尔没反应过来。
“你来百货公司看我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你之前一个字都没有说,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那件事!”卡尔不假思索地说,“我还欠你50磅呢。”
“可你见到我之后马上就走了。”莉莉温和地说,没有直接戳穿他的谎言。
“嗯。”卡尔胡乱地应道。
半年前的回忆,时至今日依然历历在目。他从莉莉身边逃走了。就像播放途中突然卡住的录像带不停地重复着相同的情节,只是故事的主角交换了站位,莉莉第二天来街上找他,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在恰当的情理之外。
她问他为什么要走。卡尔答不上来。他为什么要走呢?或者说,他凭什么不走呢?这必将是,也只会是一个作茧自缚的行为。他活在臭气熏天的深井里,不该去想镜花水月,海市蜃楼。但莉莉的手从迷雾中穿过来,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臂。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卡尔突兀地说。
“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来看我?”
你为什么从来不放开我?
莉莉注视着他的眼睛,淡淡地笑了:“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对吗?”
“记得什么?”卡尔困惑地蹙紧眉头,胸腔里某个拳头大小的物体像提前得到了什么指示,突突地狂跳起来。
“我刚来英国上学的时候是个又瘦又不起眼的男孩。”莉莉心平气和地说,“那些人高马大又备受欢迎的男孩们经常嘲笑我是娘娘腔。他们把我的教材扔进马桶里,在放学的路上抢走我的钱包,还在老师看不到的地方对我拳打脚踢。有一次他们把我关在体育馆更衣室的柜子里,我以为我回不了家了,但你后来发现了我……”
“我?!”卡尔目瞪口呆地指着自己,“你和我上过同一所中学?!”
莉莉毫不意外地笑了一下:“你肯定不会记得这种小事。但从那天以后,我就一直关注着你。你喜欢坐在图书馆窗外那棵悬铃木下读书,每周四下午都要和你的乐队在一层走廊尽头的教室里练习,我看过你们的每一场演出。你还和全学校最漂亮的女孩约会,那个名叫阿莉西亚的高年级女孩。”
“你真的很久以前就见过我?!”卡尔惊喜交加地问。纵使莉莉的描述已确凿无疑,他仍然无法立刻相信这奇妙得近似人为的巧合。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情像填满山洞的回音一样在他的胸腔内来回震荡,仿佛冥冥之中有股不可言说的力量牵引着他,把他像棋子一样在特定的时间内推到宿命的格盘上,而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卡尔不是宗教信徒,但他激动地想跪下来感谢无论哪个神明。
“我比你高两个年级。”莉莉温言细语地说,“但就算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旁边,你也不会注意到我。对你来说,解救一个被锁在铁皮柜里的可怜同学,就像在马路上帮助一只迷路的小狗找到主人一样微不足道。”
卡尔低下头,早已被舍弃的“自己”化成一道巨大的阴影啃噬着他的内心。他沉默了许久,才带着自嘲的口气问:“你肯定很失望吧?再次见到我,竟然是这副模样。”
莉莉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没必要照顾我的心情。”
“我确实有点吃惊。”莉莉如实说,“可我觉得你很好,我在你身上看到的东西还没有完全熄灭。”
卡尔挑起了眉毛:“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执着、坚韧、孤独……我行我素,还有一点反叛精神。”
卡尔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能想起她来,无论她是莉莉·艾尔比,还是艾纳·韦格纳,他都应该想起她来。如同翻开旧相薄,在儿时的照片中发现他曾经爱不释手却已被成长和时间遗忘的心爱玩具,她应该像一颗不慎掉落的钻石,在记忆黑黢黢的缝隙里闪闪发亮。但卡尔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绞尽脑汁地搜寻着中学时的回忆,可那些重叠的人影当中没有她的身影。
“很抱歉我没有记得你。”他愧疚地说,“很抱歉让你看到现在的我。”
“别这样说,”莉莉善解人意地拉起他的手,“一切都是暂时的,永远不要轻易放弃。”
卡尔用指腹摩挲着她的手指,自暴自弃地说:“如果我永远也做不到呢?如果我缺少的是天分呢?”
“那就想想上帝造人的奇迹,想想未来的我们。”
卡尔和她对视了一会儿,轻轻地吻上她的嘴唇:“我们本来就是一个奇迹。”
莉莉自然地闭上眼睛。玫瑰香水清甜的味道勾动着卡尔的嗅觉。这个美丽的女孩会在不远的将来破茧成蝶。
“你知道吗?”他贴着莉莉的嘴唇,欲求不满地叹息道,“你真是一朵英伦玫瑰。”
“可我是丹麦人。”莉莉红着脸,稍微向后退了一点。如果这世界上有什么颜色比她现在的脸色还要红,恐怕这种颜色目前还没有发明出来。
“好吧,你这个……”卡尔顿了顿,“丹麦的国花是什么?”
“枸骨叶冬青。”*
卡尔笑出了声。他轻柔地捧起莉莉的脸颊,低低地在她的耳边吟诵道:“噫嘻乎!且向冬青歌一曲。”
莉莉呼吸一滞,喃喃地随着他附和道:“友交皆虚妄,恩爱痴人逐。”*
卡尔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祝你好运,英格兰冬青小姐!”
“谢谢。”莉莉与他相视一笑,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抖掉裙子上的草叶:“过一阵见。”
“过一阵见。”

***
卡尔坐在昏黄的台灯下,把那盘灌录了《莉莉》和《心念彼此》歌曲小样的磁带装进信封里,用胶水封好,准备明天一早让前台的温蒂帮忙寄给帕洛风唱片公司。
半个月前,他辞掉了阿斯达超市理货员的职位(自从他和莉莉来往以后就不再去街头招揽生意了),在酒店找了一份侍应生的工作。莉莉临走前和格蕾塔办理了离婚手续,并邀请他到他们闲置的房子里暂住一段时间,好帮他节省部分开支。卡尔果断地拒绝了。他不想再得到莉莉的任何施舍。她给他的已经足够多了。
酒店的工作虽然疲累,且在时间方面的要求更加严格,但这可以为卡尔省下一大笔房租和餐费。他开始重新学习、作曲,组建乐队,融入多元化的集体生活。除了去音像店听歌,卡尔全部的空闲时间都用来写作、排练。单人床旁的桌子上铺满了摊开的书本和专辑。他夜以继日地趴在上面潜心创作,抵御着懒惰、疲倦和苟且偷生的诱惑。
莉莉有时会打电话来,也会给他寄一些照片和明信片。变性手术非常成功。上个月,她给卡尔寄来一张她与格蕾塔在露台上晒太阳的合影。照片里的她脸色红润,笑容满面,看起来精神和身体状态都十分良好。
卡尔盯着她的脸,既欣慰又不甘。从七月份到现在,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寄出了多少盘样带,全部有去无回。朱莉曾经刻薄地挖苦他一辈子也不会成功,然后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他自然知道莉莉与她截然不同。可他又愿意让她等多久呢?就算莉莉不在乎虚名与优渥的生活,他也不想让她陪着自己日复一日地陷入希望与落空交替更迭的漩涡。
莉莉盲目的信任——卡尔有时会这样认为——像盖娅孕育出的大地一样支撑着他脚下的世界,充满了压力,却激励着他越挫越勇。他从前没有放弃,现在更没有理由放弃。为了莉莉,也为了他自己。卡尔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努力、等待、再努力……呕心沥血,孜孜不倦。

***
初秋的一个傍晚,天边璀璨的霞光还尚未隐去。卡尔在酒店灯火通明的餐厅里为客人服务。一位衣着光鲜、引人瞩目的小姐出现在餐厅门口。她穿着明亮的鹅黄色连衣裙,戴着精致的薄纱礼帽,一头红色波浪般的卷发贴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两侧,知性优雅、亭亭玉立。不少男士都扭过头去,欣赏她的芳容。
卡尔抢在领位之前,把她引到靠窗的位置上。
“晚上好。”他绅士地替她拉开座椅,趁她弯腰的时候,俯身在她耳边说道,“很高兴为您服务,艾尔比小姐。”
莉莉歪着脑袋看着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你——”没等卡尔继续把话说完,温蒂小心地越过一排餐桌走到他身旁,踮着脚知会他:“卡勒姆,前台有你的电话。”
卡尔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除了莉莉没人会打电话找他:“是谁?”
温蒂难掩兴奋地攥紧拳头,尖声尖气地说:“帕洛风唱片公司!”。
卡尔愣了几秒,下意识地去寻找莉莉的目光。
莉莉全神贯注地望着他,脸上挂着鼓励的笑容。
她没有说话,但那坚定而明亮的眼神只代表一种意思:去吧!无论如何,我永远与你同在。

 

-END-

 

*  English Holly.
* 《皆大欢喜》,威廉·莎士比亚,译林出版社,朱生豪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