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01.
我有两个“爸爸”。
哦,如果要算上生理上的父亲,那就有三个。
我是被我生父抛下的累赘。他好酒好烟好赌,把家里当作棋牌室,每天喝得醉醺醺也不忘上桌和狐朋狗友赌几局,棋牌室的墙纸被烟熏得焦黄,那天我正搬着小板凳躲在墙角,偷偷扣着贴在墙上的艳星海报翘起的一角,麻将碰撞夹杂着吆喝声传过满是劣质烟的屋子,“丫头,去给我买包烟!”
我忙站起身,跑过去接过那位叔叔递来的钱,他好像叫小龙还是小虎,我记不住名字,但记得他常吸的烟的牌子。
离麻将桌越近,烟味辣得我眼睛都疼,咳嗽了几声,“叔叔,还是要彩蝶吗?”
“你看着买。”他挥挥手,手上燃尽香烟灰卷落到我手上。
我瞧瞧生父,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正翘着二郎腿骂对家牌打得烂,悄悄离开了棋牌室。
这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石振邦和杨武是不是好人,我很难评价。
正因为他们向我父亲讨债,逼得我父亲匆匆丢下替他的狐朋狗友出门买烟的五岁女儿躲进了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从此人间蒸发。
但他们却收留我,重新给了我一个家。
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我的生父,但真心感谢他把我抛弃了。
石振邦和杨武给我的新家连着他们经营的五金店,我从住在棋牌室的小孩成了住在五金店的小孩。
02.
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生活有诸多不便,衡量的标准不只是性别差异与小孩独立与否,更考验的是年长者的细心程度。
杨武并不常住在五金店,他有自己的家庭。正因如此,石振邦才是二人组里的孤家寡人,更多的时间,与我朝夕相处的人也是他。
石振邦是否是一个细心的年长者,这点有待商榷。
和杨武千篇一律的条纹短袖相比,石振邦的穿衣风格十分时髦。他很会打扮自己,衬衫的第一颗扣子从不系上,披着外套夹着皮包,另一只手举着点燃的香烟,潇洒得像阵不留痕的风。
我的存在却拘住了这阵风。
他一个单身汉,哪里养过娃娃。带我回家的第一晚,倒是给我留了张床,但连换洗的衣物都没准备,他摸摸头,打开衣柜,一溜烟的衬衫,他让我自己选一件。
“明天带你去买衣服。”他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漫不经心地说。
我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我自幼就没见过母亲,生父又是一个对我不管不顾的人渣,听说小时候他差点没把我饿死,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虽然从有记忆起我的亲人就只有生父一人,但他却从未在我的生命里留下深刻印记,我努力拉扯大了我自己。
生父躲债遗弃了我,被生父的催债人领回家,我是不安的,但我的不安不是源于他,而是毫无征兆的遗弃。有着血缘关系的生父尚且如此轻易便丢下了我,五岁的孩子孤零零地攥着那包彩蝶牌香烟,在人去楼空的棋牌室的家等了他一晚,只有墙上的艳星海报笑着陪我,我瞧着她一成不变的笑容,恍惚间喊了声妈妈……我又饿又冷,病得晕头转向,直到第二天被再次上门讨债的石振邦和杨武发现。
是谁背着我喘着粗气跑着,另一人在旁边招呼他慢点慢点,直到躺在病床时,我迷迷糊糊听到身边人压低声音交谈着,“老石……这是那瘪三的女儿吧?”
“这还用问?”
“他倒是潇洒,欠着钱自己跑了,女儿都不要了。”
另一个人不说话了。
“唉你说这都什么事,讨债一毛儿钱没看到,反倒倒贴钱。”
沉默中传来拉链拉开的声音,然后是纸张的摩擦声。
“你拿着,先去缴费。”
“老石你这是干什么?!我差这点钱?我就是嘴上说说,这可是一条命,谁看到了都得救。真可怜,这是几岁了才长这么大点,我四岁的侄女都长得比她结实。”
“我五岁了……”我费力睁开眼,想告诉他们。
那两人似乎没想到我还醒着,吓了一跳。
“睡觉睡觉,小屁孩别偷听大人说话。”先开口的人是杨武,当然我是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他有些窘迫。
“我五岁了。”我觉得我已经不是小屁孩了,这是小孩子都有的盲目自信。
杨武口中的老石、也就是石振邦,笑了笑,他的钱包还拿在手里,想说什么又被进屋查房的护士打断,“病人家属,病房不准抽烟。”
石振邦举起双手,将那只没点燃的香烟夹到耳后。
杨武笑嘻嘻地说:“护士小姐,我们哪能在病房抽烟,这点觉悟我们还是有的。”
石振邦点了点杨武的手,又撇撇嘴。杨武手里攥着还没来及还给石振邦的钱,瞪了石振邦一眼,两人打了一阵眉眼官司,杨武跟在护士后面走了。
“我会努力把钱还你的。”我说。
石振邦把目光移向我,“你这小孩挺早熟啊,你听懂我们刚刚说的话了?”
我点点头。我有一个赌鬼生父,这注定石振邦和杨武不是第一个上门讨债的。
本以为讨债的人都是一样的,会把你的家砸烂,会见到值钱的搬走,骂骂咧咧,动手打人,而我的生父跪在地上磕头,甚至拉扯我的手把我往前推推,“我真没家当啊,我还得养孩子呢,哪存得住钱,再宽裕几日吧。”
“我会的。”
“行。”石振邦也是个奇怪的人,五岁孩子的话也敢信。
他从包里掏出了纸笔,刷刷写了几行字,又拿出红色的印泥,我一开始没搞懂这是什么,他也没耐心解答,绕到床的另一边,攥着我没在挂吊瓶的手,大拇指从印泥盖到那张纸条。
“十五年还清啊,利息另算。”他吹了吹那张纸条,将它收进包里,“对了小孩,你识字不?”
我摇头。
他倒也没说什么,只将之前没点燃的烟从耳后取下,趴在窗户边抽了起来。
那张我看不懂的欠条,加剧了一个五岁孩子的不安,但那天夜里,当石振邦漫不经心地说出要带我买衣服,这是不是一个我能长久地留在这个家的信号?
那一晚,我躺在小床上,突然对接下来的生活有了敢于想象的勇气。
隔天,石振邦和杨武带我去了夜市。
人头涌动,大喇叭里带着乡音的吆喝声和客人大嗓门的讨价还价交织在一起,收音机放着热辣的情歌,各种小吃的香味纠缠着我的鼻子,我却不敢张望,只低着头紧紧抓着身旁一左一右的两只大手。
他们两人拨开人群领着我走到一个摊位,七八个铁质的落地挂衣架摆着玲琅满目的衣服,石振邦颇为熟悉地同老板打声招呼,“忙着呢?”
“哈哈,还行吧,来买衣服?”
“给她买。”石振邦把躲在他身后的我推了出去。
“哟呵,哪来的小娃娃,你侄女?”老板看向杨武,“我记得不长这样啊。”
“什么我侄女。”杨武白了他一眼,惹得老板哈哈大笑,“我干女儿,别瞎问了。”
他们明显关系很好,后来我才知道,这位老板是他们同一批的下岗工人,这个夜市买衣服的小摊子石振邦和杨武也出了力,那几个大型挂衣架就是他们打的。
“这小娃娃好看,这几件小裙子可以试试。”
“我看这个也不错。”
“杨武你说说你,你自己天天穿个条纹短袖我就不说什么了,别在这添乱。”
“嘿我怎么就是添乱了,我是看这可以当睡衣穿。”
石振邦也走到衣架旁,夹着皮包伸手随意扒拉两下,取下来件姜黄色睡裙在我身上比量,“喜欢黄色?”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又迟疑地点点头。
“……喜欢。”
石振邦墨镜后的眼睛原本像提不起劲似地耷拉着,听完我说的话后却盯紧了我,我的心咻得一下提了起来,我说错什么话了吗?看他抬起手,这个动作在我眼里无限放慢,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捂住头,这是一个被长期家暴的孩子刻进骨血的自我保护。
石振邦没有打我,他只是想抽根烟。
他分明瞧见我的动作,心知肚明,却没说什么,只叼着烟模糊不清地嘀咕道:“昨晚看你选的那件姜黄色衬衫做睡衣,还以为你喜欢这个颜色来着。”
他没有打我,我放下手却更加惶惶不安,瞧见他要把那条睡裙丢回衣服堆里,我扯住裙摆,“我喜欢的,但是我没钱……”
石振邦像是没想过我能说这番话,他顿了一下,哈哈大笑。“怕什么。”他再一次伸出手,这次揉了揉我的脑袋,“回家就写欠条。”
我点点头,任由围过来的老板和杨武抱着一堆衣服在我身上比量,这群成年人好像体会到了稚儿摆弄洋娃娃的乐趣,我被他们指挥得晕头转向,瞥见石振邦不知从哪里搬出来把椅子,抽着烟远远笑着看我们。
我忍不住朝他笑了笑。
回家的路上,杨武大包小卷地扛着两个麻袋,石振邦却没牵着我,我穿着他们给我买的新衣服坐在他的臂弯中,“这么轻,你爸不给你吃饭吗?”他拎起我时皱着眉头说,“算了,以后我养。”
好像想起什么,他补充:“养你花的钱都打欠条。”
现在想想,那分明就是哄小孩子玩的口吻,不过是仗着我是涉世未深一丁不识的幼儿,安我的心罢了。石振邦是好人,杨武也是好人,彼时的我虽知道自己欠下很多钱,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脑袋搁在他颈窝,嗅着从此让我安心的烟味,应了一声。
03. 琐事几则
很多的第一次
石振邦吃到我做的第一份早餐,吓了一跳,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
“你做的?你自己做的?你有那壁橱高吗你?小孩玩火尿炕知不知道。”
“我搬椅子,站上去的。”
“谁教你开火的?杨武?”
“我看你们做饭时偷偷学的。”
“你才五岁,谁让你做饭了!”
“我爸爸。”我垂着头,第一次主动在他面前提起我的生父,和我曾经生活的冰山一角,“他不会给我准备吃的,如果不会做饭,我就饿死了。”
石振邦骂了句脏话,“真他妈废物。”
我打了个哆嗦,我从小生活的环境充斥着各种污言秽语,但这是我第一次听石振邦说脏话,他也不是什么文明人,但是在我面前从来没骂过人。
他扒拉两口我下的面,呼噜呼噜喝完了汤,一抹嘴,“以后不准做,等你长得有那壁橱高再说做饭的事。”
他顿了顿,“算了,这个家不需要你做这些事,有你爹我呢。”
这也是他第一次自称是我的爸爸,在我面前。
扎辫子
一天,石振邦突然心血来潮地要给我扎麻花辫。
我瞧着镜子,他坐在我身后紧皱着眉头,前额挤出几道深壑的纹。向来拿着扳手和焊接枪的手攥着我的头发,可能是习惯握着那些刚硬的物件儿,细软的发丝在他手里颇不听话,他笨手笨脚,明明已经尽力放轻动作,却紧得我头皮生疼。
“瞧瞧,怎么样?”他放下手。
我凑近镜子,左看右看,装作没发现藏在衣领下的一撮头发,“好看。”
他却眼尖地发现了,伸手挑出那缕不听话的发丝,“我再试试。”
他好像莫名其妙就和麻花辫杠上了,我乖乖坐在那里任他摆弄。
傍晚杨武回五金店,我赶巧在店门口跳橡皮筋,皮筋一端绑在我们的三轮车车头,另一端则挂在石振邦的小腿上,他坐在那,懒散地抽着烟,看我给他跳和班里同学新学的花样。
“哎哟丫头,这麻花辫谁给你编的啊?”杨武笑眯眯地摸摸我的头。
没等我开口,石振邦嗤笑一声,将烟蒂丢在地上,“她爹我。”
杨武其实是明知故问,他伸手点点石振邦,笑得促狭,“那班主任不就是点了你几句,叫你给孩子平时好好扎头发,别披头散发像个小疯子似的,你倒好,这好胜心,麻花辫都学会了。”
新妹妹
十六岁那年,石振邦和杨武又捡回来一个孩子。
他俩灰头土脸,杨武常年不变的短袖领子都被扯烂了,而石振邦的左眼圈乌黑,额角裹着纱布。
“他妈欠钱,跑了。”大夏天的,杨武汗流浃背,我连忙倒了杯水递过去,“咱哥俩这命啊,讨什么债,次次捡孩子,应该去开他娘的孤儿院。”
石振邦踹了他一脚。
新妹妹很乖,刚来时面对石振邦和杨武总是抖抖瑟瑟,倒是在我面前还敢松口气,没那么拘谨,像只小猫。
她也知道自己是因为家人欠债把她丢了,但我想她的妈妈一定对她很好,不然怎么还会天真的梦想着有朝一日她妈妈会把她接走。
那是她躲在被窝里和我说的。
家里一共就两间屋,她也只能和我一起睡。她半夜咬着被子哭得发抖,我本想装不知情,但又担心她哭晕过去,只好翻身揽着她,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又扑进了我的怀里。
她告诉我她妈妈是个好人,就是欠下了很多钱,但她一定会还的,会把她接走。
我不忍心拆穿一个孩子的梦,或许呢?这世界总是有比我幸运的孩子,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切身经历,就否认了全天下所有父母。
“你今年几岁啦?”我压低声音问她,这个家小得毫无秘密,我听到房门外的脚步声停在那里很久了,似乎从她哭得忘记压低声音开始的。
“十岁啦,姐姐,你呢?”她抽泣着说。
“我十六岁。”
“你也是被他们上门讨债……”她没说下去。
我好像能体会到当初石振邦和杨武的心情,小孩子远比大人想象的要敏锐,且带着天真的直白,我右手边拍着她的后背,边说:“我生父欠钱,他们救了我,收养了我。”
“你别怕,他们是好人,不会为难小孩子的。”
藏匿在黑暗里,我想起石振邦那一饼干盒的欠条,勾勾嘴角,在心里补充。
最多装模作样地写几张假欠条,吓唬不识字的孩子罢了。
饼干盒
石振邦将我的欠条都收进了一个饼干盒里。
那段时间我还没去上学,他总当着我的面,写完欠条,盖手印,放盒子里,一气呵成,再放在橱柜最顶端我拿不到的地方,美名其曰怕我偷了。
“不会的爸爸,我够不到。”
“你有前科。”他是指我当初踩着椅子做的那顿早餐,“而且,我是债主你是债主?”他得意地反问我。
我不说话了。
只是后来,欠条变成了我主动写,要交的学费、班费、课本费……我写完后自觉地盖上手印,遇到不会写的字,就拿拼音代替,石振邦第一次看到我写的欠条,紧紧皱着眉,“学费的费字你不会写?”
见我摇头,他摸摸头,回房间拿起钱包带着我出门,去书店买了本新华词典。
“以后写给我的欠条,不会写的字也不准用拼音,知道不?”
我点点头。
他满意了。回家之后,我瞧着他虽然十分嫌弃我写的第一张欠条,却还是伸手摩挲了好几遍纸张的右下角,那里写着他的名字,他傻乐着将铁盒放到橱柜里,一扭头瞧见我站在那里看他,又立刻板起脸,“来踩点偷欠条啊?看来我以后得换个地方。”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的爸爸真的是一个别扭的人。
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写欠条的习惯保留了下来,但我却渐渐忘记了那个铁盒的存在。
直到新妹妹来到家里,我打开橱柜想为她拿个新杯子,翻找时瞥见藏在最深处的饼干盒。
石振邦和杨武还在前面的五金店因为新妹妹的收养问题争执,我侧耳听着,鬼使神差地伸手拿起那个许多年未见的饼干盒,拂走落灰,掰开有些生锈的铁盖子。
厚厚一摞,最上面的几张都是我的字迹,大大小小的欠款都标注得十分清晰,我翻看着,字体从娟秀变得幼稚,属于我的鲜红手印也由大变小,然后,出现了石振邦的字迹。
他字迹潦草却带着力道,写的内容却极为不着调。
“小孩偏要我写欠条,因为请她吃了一个冰棍,糊弄一下。”
“明明喜欢吃草莓又不敢说,写了欠条总能吃了吧。”
“怎么买几件衣服也要写欠条。”
……
最下面的一张。
“好好长大快快乐乐,无病无灾健健康康。”
是他在医院写的第一张欠条。
吸烟
自从我小时候得了肺炎住院后,被医生叮嘱过我的肺并不好,石振邦和杨武其实有意地不在我面前吸烟。
杨武是后来当笑话说给我听的,“你不知道那医生多嚣张,你出院前扯着我和你石爹一顿批评,说你们平时吸烟都避着点,那么小的孩子,肺被二手烟熏成那样,怎么当家长的。”
我那时十七岁,童年和生父一起生活的糟糕记忆已经离我很遥远了,我笑笑,“让你们背黑锅了。”
怪不得石振邦总躲起来抽烟,我们家的厕所狭窄、老旧,但有一扇小小的贴着深蓝色窗纸的窗,只能推开窄窄的缝隙,深夜睡不着,他总躲在那抽烟。
但他不知道,烟味都被风反扑进了房,就像我童年住院那次一样,他站在窗前大口大口地抽烟,我躺在病床上嗅到了烟草的味道。
家里多出了一个妹妹,原本就不大的家变得更加拥挤。
那天,妹妹和我的衣服挂在晒衣架上还未晾干,我只能将湿浴巾挂在厕所窗边的吊篮旁。隔天傍晚洗完澡时,我满脸是水,眯着眼拽下我的浴巾,铺天盖地的烟味在水汽弥漫着的狭小空间笼罩了我,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我的头埋在浴巾里,顿了顿,继续若无其事地用它擦干身子。
然后将它挂回了原处。
04.
爱上自己的养父,对我而言,是轻而易举便能心证的结论,我甚至都不需要用疑问句。
是的,我爱他,当某个寻常的清晨,凌乱粗糙的男人叼着烟半眯着眼站在厨房,颠锅的手臂青筋凸起,他听到我的脚步声,不会抬头,同我说话间右侧的脸会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酒窝,阳光透过厨房糊着陈年的黑色油渍的窗纸,照亮他那被我深爱着的清瘦单薄的半个身影和毛绒绒的发顶。
又或者,领着我和妹妹一起去夜市。他穿着衬衫,外套反拎在手里,皮包夹在腋下,穿拥挤的人潮时会将妹妹轻松抱起,另一只手臂虚揽过我的肩膀。
他将手臂压在我肩上,我不需要侧头,那只古铜色的粗糙大手就在我眼前随着我们的步调晃呀晃,那只经常拿起打火机夹着烟、握着扳手与螺丝刀和幼时给我扎麻花辫的手就搭在我的肩头。他的手并不精致,有做工时留下的细碎伤疤和茧子,藏匿在浅薄皮肉下的筋从每根手指汇聚到腕处,带着野性的魅力,我小心翼翼,每次借着向四处张望的机会,偷瞄一次。
有人挤撞过来,那只手总能第一时间攥紧我的肩头将我的身体带向他,这种隐匿的保护是他从不言说的温柔。
夜市的气味十分复杂,烧烤摊的羊肉膻味和烧炭的焦味、烤红薯的甜香和烤肠的肉香味,花贩那塑料圆桶各式花枝散发的清香,年久失修的下水道有股腥臭味……每当路过那个下水道,我都会将脸埋向他的胸口,偷嗅着他身上淡淡的烟味、金属以及皮革的味道。只有在这个时刻,这个紧密的举动才不会暴露我那晦涩的感情,引起他的怀疑,一旁的妹妹也捏着鼻子躲开那股冲击的臭味,她不经意间成了我的掩护。
我喜欢在夏天与他一同逛夜市,人头攒动间,每当被他保护时,我会用手臂偷偷圈量他的腰身,只隔着他薄薄的衬衫,他的手掌也会触到我裸露在外的肩膀。
l
盛夏闷热,男人的体温很高,连带着压在我肩头的掌心也是滚烫的。贴着走时,他腰带挂着的BB机总会硌到我的肚子。有次硌得实在太疼,我没忍住伸手揉揉胯骨,他立刻就察觉到,低头看向我时隔着蛤蟆镜的眼睛离我特别特别近,“硌疼了?”他单手摘下BB机,随意地丢进皮包里,又坦坦荡荡地揽过我的肩膀,“人多,别被撞倒了。”
那天我洗澡时,发现胯骨处留下一片青紫,摁下去疼得我眼泪打转,心里却高兴。
那年我十七岁。身高基本定型,堪堪到他的肩膀处,我不再扎麻花辫,披散着长发,碎花的连衣裙配上牛仔外套,那年满街头都是。石振邦和杨武那位在夜市摆摊卖衣服的老朋友,有次瞧见我,问我愿不愿意给他帮忙,打打工卖卖货。
石振邦问过我的意见后,见我点头,说,“给钱。”
“给,怎么不给,你这丫头就是现成的模特,我不光给钱,我还给她送衣服呢!”
“用你送?”石振邦笑,“我闺女的衣服我出钱买。”
我也只会在周末帮帮工,平时要上学,没时间,老板和老板娘都待我很好,工作时虽然忙碌得都来不及喝口水,哑着嗓子推销,但想到能攒下钱、以及每晚下班后来接我的石振邦,就觉得全身是劲儿。
他每次都会早来,拖把椅子坐在衣服堆里,看我像只小蜜蜂似的忙来忙去,偶尔实在忙不过来还会搭把手,帮忙搬搬箱子递递衣服;有时会消失片刻,过会儿拎着开了瓶冒着滋滋凉气的汽水回来,给我喝。
第一次收到汽水时,我实在渴得厉害,偷偷躲在衣架后,接过喝下半瓶,又将冰凉的玻璃瓶贴在因为炎热和忙碌而滚烫的脸颊,冲他傻笑。
石振邦看我蹲在他脚边,做贼似的,好笑地说:“怕什么?他们还能不让你休息?”
“偷懒不好。”我害羞地说。
“这算什么偷懒?”
“不和你说啦,我去忙了。”我将汽水瓶塞回他手里,撑着他伸过来的手站起来。
“怎么不喝完?”石振邦问。
我摇头,“真的喝不下了。”
“我还得还人玻璃瓶呢,算了。”石振邦举着我喝过的那瓶汽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嘴唇触碰到那圆圆的瓶口——半分钟前,我的嘴唇印在相同的位置。他微扬着头,喉结像是滚动的石头,墨镜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斜盯着我,好似在谴责我的浪费。
很快,那瓶我没喝完的汽水,都进了他的肚子。
“帮我看着包,我去还瓶子。”他一抹嘴,大手遮住他湿漉漉的嘴唇,倒是潇洒起身就走,徒留我一个人心跳如擂兵荒马乱。
石振邦越是坦荡,我的情意越是不受掌控。它高高悬着,被石振邦置放在危险的高处,他不经意间的一个举动都能将它震落、破碎,也会因他无意识地笑着望向我的一个眼神,像他平时做焊接时那样,恢复如初。
那段时间,带锁的日记本风靡起来,我悄悄买了一本。
那些不能说出口的、藏于心里的话都被我藏进厚厚的日记本。关于他的点滴,都被我一字一划地写进去,有时深夜克制不住想他爱他、那个只距离一墙之隔却永远都无法传递爱意的人,我甜蜜又苦涩地写他的名字,只写他的名字,我甚至羡慕我的笔,可以借着台灯的光,正大光明的将那三个字渡在纸张上,而我的嘴永远密封,喊不出它们。
我快要被自己的情绪逼疯了,整夜整夜地梦到他,他偶尔赤臂走在家里的样子,他喝水时滚动的喉结,他抽烟时吐出的烟圈困住了梦里的我。偶尔,我会克制不住,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脸,触碰那瓣吻过我的汽水瓶口的嘴唇,我拽着他红底白点的领带,踮起脚尖含住了它们,是软热的。我慌张地一塌糊涂,又踩过他的赤脚,他不动声色地瞧着我,眉尾挑起,好像我过线的举动只是幼稚的孩子与他玩闹。
姐姐。第二天早上,当我给妹妹芊芊梳头时,她偷偷问我:你昨晚梦到爸爸了吗?
我手中的梳子落了地。
蹲下身时,我狼狈地将头埋起,明明梳子就在手边,却慌乱地故作不见,因为不想那么快面对妹妹黑白分明的眼睛。但又忐忑于她的问题,我站起身,说,为什么这么问呀?姐姐昨晚说梦话了吗?
是呀。芊芊天真地说,姐姐在梦里也喊爸爸呢。
我的心都凉了,难道连梦的虚影我都不能拥有了吗?胸口像压着一座山,喘不上气般的窒息。
从那以后,梦里见他时,我再也不敢搭话。
05.
十八岁,石振邦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只口红。那种水亮娇艳的红,像公园里清晨挂着露珠的红蔷薇,我小心翼翼地转着口红底儿,看着细腻的膏体旋出旋回,爱不释手。
薄薄的木板门被敲响,我分明没关门。扭头,石振邦正举着手,倚靠着门框站那瞧着我,“怎么不涂?”
我敛下眼不看他,“太喜欢了,舍不得用。”
他嗤笑,还把我当作小时候那个执着于算清一切债务不然就无法心安理得享受他带给我的照顾的孩子,“用吧,生日礼物我不写欠条。”
他不知道我已经发现他的秘密,自己也有了不可告人无法启齿的心思,他是那样盲目地信任他的女儿,那一刻我觉得爸爸才是幼稚又天真的孩子。
他固执地叫我涂上试试,我只好看向镜子,用口红的前端浅浅地蹭过唇瓣,抿抿嘴角就算涂过了。
石振邦嘿了一声,似乎不满意我的敷衍,大步踏进我的房间抢过我的口红,粗糙的大手钳住我的脸,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门,僵着身体任由他摆布。
他举着口红,专注地替我涂着,甜滋滋的口红膏体渡过唇瓣流淌进我全身悸动慌乱的脉搏,我惊愕着,垂下眼不敢与他直视,只敢将视线下移,越过他干裂起皮的唇瓣,烙着青色胡渣的下巴,安静藏在皮肉下的喉结,最终落在他的衣襟处没系上的扣子处,裸露在外的锁骨前端漂亮得对我来说是种诱惑。
爸爸,我该怎么办?
那一刻我甚至在心里恶意地揣测你,你是真的毫无察觉吗?你真的对从小养大的女儿那些值得世人万般唾弃的情意毫不知情吗?爸爸,难道我的演技就那样好,甚至能骗过自认是精明干练的你吗?我在心底声嘶力竭地唾弃自己,我该死,我真的很恶心,我是爱上养父的白眼狼,但你又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勾引我?为什么啊?
可惜他听不到我的心声,坦坦荡荡地替我涂完口红,将口红盖盖上,潇洒地插兜站在我身旁,和我一起看向镜子。
我的脸颊红扑扑的,眼底弥漫着一层雾,衬着涂上口红的嘴唇更加娇艳欲滴。我蓦然想起年幼时的生父偶尔带回家的杂志,封面上的时髦女郎们是怎么笑的?我试着勾起艳红的嘴角,抬眼与石振邦的视线在镜中对撞。
这何尝不是我的挣扎与试探,但在我捕捉到他眼底那落落大方、问心无愧的慈爱和父亲对女儿那种不言而喻的自豪,我心痛地笑着说:“爸爸,你笑起来眼尾都有鱼尾纹了。”
他傻乎乎地以为我的眼泪是因为成人的喜悦与和父亲的色衰,“傻丫头,过生日哭什么。”又好似慢半拍地拍拍我的头,“别瞎说,哪来的皱纹,你爹年轻着呢。”
那晚的生日派对,醉醺醺的杨武带领他的侄子侄女唱着走调的生日歌,我的妹妹芊芊也笑盈盈地喝着橙汁,夸姐姐真漂亮,姐姐生日快乐。
吹蜡烛时,我瞧见石振邦坐在蛋糕正对面的椅子,也许是因为高兴,和杨武拼酒喝多了,难得笑弯眼,直直地看着我。
十八岁,是我被石振邦收养后,过得最支离破碎的一个生日。
但心里无人知晓的角落,只有我一人知道我许下的愿望有多么惊世骇俗、欲念横生。
爸爸,我爱你啊。
你为什么不能爱我呢?像爱一个女人那样爱我。
又是一次帮工的周末,石振邦依旧准时来接我,我涂着他送的口红,他护着我挤过人潮,我们以为这也是稀疏平常的一晚,未曾想路过买花的小贩那两个装满玫瑰花的红色塑料桶时,被他叫住了脚步。
“哥们,给你女朋友买朵花吧?明天情人节呢!”
如果不是他将花递到了我面前,石振邦与我都不相信这话是冲着我们俩说的。他与我面面相觑,我瞧见他墨镜反射出的那张慌张的脸,它属于我。
可回过神后,我整个人被一种隐秘的窃喜笼罩了,醺醺然像喝醉了酒般。我成长得太快,不知不觉已经由稚童蜕变成少女;他衰老得太慢,又生得单薄清俊,丝毫不像迈步中年的男人,在外人眼中,我们居然亲密像一对爱侣。
可这种陶醉的情绪只包围了我一秒,就被石振邦打破了。
“我说小子,你什么眼神啊?”石振邦好笑地瞧花贩,不动声色地放下揽着我的手臂,“这我闺女。”
“哎呦哎呦,不好意思。”花贩闹了大乌龙,尴尬地赔笑,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推销了,想要收回手。那朵凑到我面前的红玫瑰渐渐离我远去,又被石振邦拦了下来,他偏头问我,手却已经拉开皮包的拉链:“想要吗?”
我像亲近父亲的孩子那般抱紧他的手臂,那只他刚刚因为荒诞误会而放下的手臂,垂眼摇头。
“不要乱花钱,爸爸。”
走在回家路上,我一直没放开他的手臂,只是两人都沉默过了头,连带着今晚的月亮都很黯淡。
快到五金店时,石振邦反倒问我,“怎么不说话?”
“就是有点累了。”我扯扯嘴角,“赚钱真辛苦。”
石振邦说,“你也快高三了,别去帮忙了,家里不缺你那些补贴。”
我仰头瞧他,他神色如常地看着前方,没有看我。
我的迟疑不算久,街边的路灯不过被我们甩过几步远,我就笑着乖乖地附和,“知道啦,爸爸,我爱你。”
石振邦的神情放缓了,他的右侧脸颊又浮现出那个酒窝,他笑着应了一声,“这么肉麻?”
06.
命运真够残忍,让我爱上不该爱的人,又锁住我的口舌不许我诉衷肠,最后留给我的微薄念想不知不觉只剩下日记本和每晚都重新染上他香烟气味的浴巾。
可有一天早晨,当我和芊芊刚刚坐到矮小的茶几旁准备吃早餐时,却见石振邦连厨房都没收拾,匆匆掀开连通前面五金店的串珠门帘,拿着几个铁条和焊接枪,紧皱着眉头下是防护眼罩,神色凝重地走进厕所。
芊芊好奇地扭头张望,又问我发生什么事了。可我也不知道,只好刮刮她的鼻尖,叮嘱她继续吃饭,自己起身走向厕所。
门是关着的,我不用将耳朵凑近缝隙,嘈杂刺耳的电焊声已经从里面传来,不知为何,我的心咯噔一声,那是一种莫名不安的预感。
直到电焊声暂歇,我敲敲门,不等他应声便扭开门把手,见他正站在新封好的窗前,一只手试探着推窗,没推动,紧绷的肩背这才松懈下来,扭头看我,“吃完早饭了?”
我摇头,“爸爸,怎么突然封窗?”我心乱如麻,把窗封上之后他还怎么样才厕所吸烟,我的目光移向我那条仍然悬挂在那里的浴巾,胡思乱想着。
也许是我的神色实在太差,石振邦的身体又像上了发条一样绷紧,他拧着眉,意味不明地问:“你也遇到了?”
我神情一怔,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没什么。”石振邦说,“就是昨晚我回来路上看到有个瘪三在我们厕所后窗的围墙这打转,见我就扭头心虚地跑了,肯定没干什么好事儿。”
我蹙眉,“这都什么人啊……”
“去吃早饭,然后和妹妹上学。”石振邦又试着推那扇窗,见实在推不动,这才安心地摘下防护眼罩,冲我挥手。
这件事在我们家算是告一段落,石振邦将窗封上了,从此再也不躲在厕所里抽烟。就算他如何放轻脚步,寂静的深夜里趿拉着鞋的吧嗒声和串珠门帘清脆的碰撞声总会被躲在被窝里心事重重的我捕捉到。浴巾的烟味儿在洗过一次后就再也不捕捉不到,无论我如何将脸深埋在那团柔软皂香的织物中,都绝望地嗅不到一丝一毫,它们被轻易地带走、消散了。
我在家里越来越沉默,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石振邦。
芊芊来到这个家的两年后,终于也认清石振邦就是个面冷心热的糙汉,不再怕他和杨武两个债主。我偶尔瞧着他和妹妹像亲父女一样拌嘴、耍小性子和闹矛盾,面上挂着笑,却怎么也融合不进去,我只觉得羡慕,又恨我自己——为什么要生出那些可耻的心思?为什么会爱上自己的养父?我煎熬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又担心会吵醒与我同住的妹妹,只好推房门,蹲坐在家里仅有的沙发上抱着膝盖放空。
有次,吓到了出门抽烟的石振邦。
“你怎么坐在这?”他压着嗓音,拧眉瞧我,没等我出声,又伸手摸摸我搭在膝盖的手臂,深吸口气,“这么凉,也不知道披件衣服。”
“我不冷。”
“都要冻成冰棍儿了还不冷?”他厉声道,肩头一抖,身上的外套落在臂弯里,又被他粗手粗脚地裹在我身上,我又一次被他的气味包围了。外套上遗留着他的体温,我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领口,却恰巧触碰到他的手背。
自从我长大后,再也没有理由去牵这双手,我贪恋着攥紧了他的手。曾经我两手都握不住的那只手,还像我记忆中那样宽大厚实,我将手盖在他的手背,拉住了他,“陪我坐一会儿行吗?”
石振邦沉默了一下,顺从地坐在我身边,我挪了挪位置,凑到他怀里。
“发生什么事了?”石振邦说话时,胸口会像风箱似的震荡,他问完后不等我回答,“高三学习太累了?还是担心大学的学费,你好好学习就行,其他的事我来想办法。还是说,你在学校被欺负了?我告诉过你,被欺负也别怕,回来告诉我们……”
石振邦不懂女人,哪个年龄段的他都不懂,但父亲怎么会察觉不到女儿的沉默与郁郁寡欢,旁敲侧击地问身边人,他们只会说这是她长大了变文静了,放他娘的屁,如果长大的代价变成哑巴,他宁愿女儿永远长不大。
他在未开口前就设想了无数种成长中的难题,学业、金钱、人际交往……却又找不到时机,望着亭亭玉立的女儿抹不开脸皮,将所有的疑问都藏在心里。直到这个夜晚,瞧见她深夜缩在沙发上自我惩罚般的挨冻沉默,又像受伤的小猫一样躲进他怀里舔舐伤口,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终于问起她究竟在烦恼什么。
我要怎么说?说我爱你,爱上了我的养父?我开不了口,但黑暗放大了我的盲目信心,我爱的人就坐在我身边,我伸手抱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处,“爸爸……”
我刚开口,呼吸喷洒在那块皮肉,我却察觉到那突显的青筋和他骤然紧绷的躯干。心中原本快要熄灭的火苗在燃尽的废墟中亮了一瞬,脑子都停止了思考一般,我咽下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情难自禁地用嘴唇轻贴了下那处性感的小窝。
亲完后,我迟钝探头看他的脸,他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还来不及藏起慌乱、后知后觉的惊异和逐渐升起的警觉。
“爸爸。”我有种破罐子破摔的隐秘快感,反过来装模作样地安慰他,“你也冷吗?”
不然为什么也在发抖?
石振邦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但我知道他被我那晚的举动吓坏了。一连几日都不敢主动和我搭话、对视甚至是独处于同一个空间。
我的心情矛盾,畅快于这场禁忌之恋的折磨戏码终于不止我一个人承受,又麻木于养父理所当然的慌张逃避。每晚回家时,他坐在五金店门前的台阶上,芊芊会扑在他面前吓他一跳,他皱着眉训斥她一声,也不同我说句回来了;晚饭时,我静静地瞧他在饭桌上一语不发,只沉默地低着头夹菜。那段时间,他外套上残留的烟酒味浓郁了很多。
后悔自己的那个举动吗?那晚躺在床上,我问自己,我只是一个襟怀坦白的卑劣小人,满腹阴暗粘稠的背德奢望,我偏要把我高洁坦荡的养父拖下水,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沼泽里挣扎?他却问心无愧呢?我不会后悔的。
但之后的日子,他当真不肯再看我一眼时,我还是后悔了。
我的身体不算好,也许是年幼时被棋牌室的二手烟熏坏了身子,每当秋冬、或心里存着事又太忙碌,咳疾总是发作。这么多年,医院跑了无数趟,石振邦和杨武后来也搜刮了无数土方子,可都没什么用,我只当这是顽疾。
高三那年要体检,那天,我下午回到五金店。石振邦正坐在昏暗的柜台后抽着烟,见我回来,虽然没说话,却将手中没吸完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怼灭了,伸手挥了挥没散的烟。一般来说,杨武才是那个看店的人,我没想到他居然在店里,只将拎在手里的体检结果朝身侧藏了藏,本以为他没察觉,却听见他难得喊住了我,声音嘶哑,“藏什么呢?”
“没什么。”
“拿过来。”
我身子抖了抖,只好走到他面前,沉默着将报告摆在他面前。
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堆着几只新鲜的烟头,我不敢看他,只敢默默数数他今天抽了几支烟,七支。
而石振邦则打开我的报告,先是举着胸片朝着阳光照了照,片刻后又放下,喘着粗气翻开那几页纸,仔仔细细地读着那些无人理解的医学术语,最后坐在那里迟疑地、久违地抬头看我,嘴唇嗡动了几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07.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和你上床。”
“你疯了吗?!”石振邦好似被我不可理喻的话搞得崩溃,气得在屋里踱步,“我是你爹。”
“那你不是了。”
“你、你……”他立在我面前,指着我的手发抖,他深吸一口气,“行,我不是,那你说我养你这么大是要做什么?”
“你不是我的债主吗?”我噌得一下站起来,这次是石振邦的话让我崩溃,我怎么不知道呢?石振邦,你是个傻子,讨债给自己讨回来个白眼狼拖油瓶,你就是个不求回报的高尚傻子。
我哭得喘不上气,“石振邦,我快死了,你那十五年期限的欠条我还不上。”我的胸口被斧头劈成两半,疼得我慌不择言,“我爱你,我快死了,我真的很爱你,如果不是我快死了,我这辈子也不敢告诉你……”
石振邦哽咽着抱住了我。
他说不会的闺女,我会救你的,一定有办法的,咱这小地方医生都不行,我们去大城市治病,你乖啊闺女,爸一定会救你。
我躲在他怀里拼命摇头,第一次知道石振邦也是个胆小鬼,“那都不重要了。”
他的双臂紧紧地用力拘着我,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他在我耳边吼道:“爱我……”他停顿一下,似乎觉得难以启齿,“爱我比你的命还重要是吗!”
我抱住他的腰,轻轻应了一声,“石振邦,我要和你上床。”
“妈的……真是疯了。”他骂了句脏话。
“你他妈同不同意吧?”
“谁准你说脏话的?”他又生气了。
我流着眼泪,无声地笑得畅快。
太好了,我们一起疯吧。
察觉到养女心思的那晚,石振邦做了一个梦。
如果说梦是欲望的载体,那石振邦在他难以启齿的梦中做了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湿漉漉的,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养女赤条条地躲在浴室角落,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头顶的花洒还开着,氤氲缭绕间她漆黑的发紧紧贴在脸颊、肩颈和乳房,发梢的水滴像滚动的泪珠,她望向他的神情惊恐又可怜,好像他才是当初那个站在窗外偷窥她的杂种。
但在看清他的下一秒,她扑了过来,梦里的他比他坦诚,他抱紧女孩,与他粗糙掌心截然不同,她全身都是滑的,肉贴肉,心贴心,她滑得像一条鱼,他只好死死地箍着她的腰,抬手抚过她的湿发,绕过纤细光滑的脖颈,掐着她细嫩的脸颊,微嘟起的柔软唇瓣、以及这个姿势,仿佛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他替她涂口红的重现。
她的睫毛煽动着他的心,他颤抖着弯下腰。朦胧肮脏的镜子里,高大的男人将女人揉进身体里,两颊相贴时,滚烫吐息尽数喷向她的右耳,她攥皱了他腰侧的衬衫,不动神色地侧过头,轻柔的吻印在他铜色坚毅的脸庞,湿润的,浇灌了他干涸的躯干。
可他居然又一次做了这个梦,在养女确诊癌症,偏偏固执地要放弃治疗,说要和他上床的那一天。
石振邦狼狈地睁开了眼,他浑身冷汗,躺在被窝抬手捂住了脸,粗重的喘息声连带着滚动的喉结都在提醒他,梦里那个吻怎样映射出他卑劣的念头。
他瞅着自己的裤裆,暗骂了一句,从床上爬起来,捞起床头的烟盒,趿拉着鞋想抽根烟。也许是被梦影响得脑子混沌,他下意识两三步地走向厕所,十几年来保留下来的习惯不容易改,直到站在紧闭的厕所门前,他斜叼着烟才缓过神,那扇小窗早就被他封死了。
但是里面却传来死死压抑的咳嗽和小猫一样的啜泣声。
我听见推门声,颤抖着抬起埋在浴巾里的头,石振邦站在黑暗中,我瞧不见他的神情,下一秒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抱起,不是多浪漫的公主抱,却是让我安心的、像童年无数次那样,坐在他结实的臂弯中,像孩子一样的拥抱。
我揽过他的脖子,凑近了才发现他还叼着未点燃的烟,脖颈和额头挂着一层薄汗,衬着他的肌肤像坚硬的薄铁片,只是紧紧皱起的眉头纹破坏了那种光滑的想象。
这个简陋蜗居太过逼仄,短短的两三步路,石振邦走得很沉重、很缓慢。止不住的痒意和疼痛沿着胸腔逼近喉咙口,我将脸埋进他的锁骨处,咬着牙咳嗽起来,直到他弯腰将我放在他的床上,我依然不敢放手。
石振邦大手轻拍着我的后背,他站在床边,直不起腰,咬着烟模糊地说:“咳吧,别忍着,芊芊睡着了,吵不醒她。”
我摇摇头,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微微用力压着石振邦不肯让他离开,他犟不过我这个病人,只好虚坐在床的外沿,我松开手,他立刻像划清楚河汉界似的竭力拉开距离,不肯碰到我的身体,搞得我像是什么妖精,离得近些便能索他的命。
眼睛适应黑暗后能模模糊糊地瞧见些影子,他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正将那根没抽成的烟塞回皱皱巴巴的烟盒,丢回床头柜。
他背对着我,宽肩窄腰被月光镀上冰冷的影,就是它吗?曾经离我那么近,幼时的我曾不止一次趴在它之上,亲密无间,可因为我的成长,无声无息间它又骤然远离。是我错了吗?是我错了。因为我不知羞耻的奢望和欲念,它再也不肯让我靠近了。
我默默流泪,不说了,我什么话都不敢说了,白天那场因为芊芊放学回家而戛然而止的争吵已经耗尽我所有力气和勇敢,我的爱人,我的养父,被他养女疯言疯语般的遗愿和晦涩猖狂的念想吓破了胆。
他突然打破沉默,“钱不用担心,我一定给你治病。”
他的语气和当初在沙发上同我谈心、让我别操心大学学费时一模一样。
“你和芊芊要生活,芊芊以后还要上学,要不,还是算了吧。”
他突然扭过身子狠狠盯紧我,嗓音紧绷着,压抑着,愤怒像隐藏于地下的滚烫岩浆,“要生活?你觉得我和芊芊没有你,还能活?”
我倏忽看他,强忍着全身密密麻麻找不到源头的疼,说,“我不是你唯一的养女,更不是芊芊唯一的姐姐,杨武爸爸唯一的干女儿……这个家没我之后,你们最多难过一周就好,不要更久,不然我在下面都过得不安宁,一周,不长不短,然后你们接着生活,一切照旧,好吗?”
“爸爸,我不逼你了。”我相信他能听懂我的话,“你也别逼我了。”
他呼吸沉重,反问,“为什么不逼我了?”
“是我太自私了,太任性了。”我说,“太恶心了。”
石振邦突然钳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掰断它,“恶心?”
“你做了什么?你怎么敢这么说自己?啊?你只是爱上我,爱上你的养父,你哪里错了?”他气得好像失去理智了,一掌直接将我推倒在床上。
他动作极快地爬上床,虚跨在我小腹处附下身。将我的手腕压在他的枕边,伸手粗暴地拂开我满脸的乱发,掌心的茧不经意间刮疼了我,我闷哼一身,他就捧着我的脸急切地吻了下来。
那一瞬间,他的气息,烟味和浅淡的汗味,铺天盖地地囚禁了我;他咬着我的唇瓣,面颊的胡渣刺得我生疼。舌尖长驱直入,吸吮起我僵硬的舌,活像是灵活娴熟的舞者面对笨拙的学徒,搜刮着我腹腔仅剩的空气。
然后,一滴泪水落在了我的脸颊,又一滴,我的上空好像飘来一片乌云,下起了一场雨。
数不清过了多久,他放开我。伏在我身上,将脸埋在我耳侧的枕头,湿漉漉的脸颊紧紧贴着我,刚强潇洒了一辈子的男人双手抱着我的头,呜咽哭着。
我心满意足地哭着笑,一手揽住他哭到颤抖的躯干,一手摸摸他的头。
“我今天偷偷去了一趟住院部。”我小声地说,“爸爸,化疗之后,头发会掉光,他们……他们都瘦得像骷髅一样,躺在病床上都在无意识地叫喊呻吟,看起来太疼了,我怕疼。”
我的手顺着他扎人的发梢,拉过他撑在我耳边的手,顺着我的肩头缓慢地滑过锁骨、胸口,最后停留在隐秘的小腹,隔着单薄的睡衣,他滚烫的掌心紧紧贴在我躯干之上最神秘的地方。
“这是交换吗?啊?”石振邦哭哑了嗓音,“你还拿这种事和我谈条件?”
我抬起头吻吻他先前被我湿润的嘴角,他咬紧牙关不肯让我撬开他的嘴,手却钻进裙摆贴上我的腰侧,迟疑着停顿一瞬后,又攥紧,力气大得毫无防备的我短促地喘息一声。
石振邦彻底疯了,他怎么也不敢想象他如珠如玉养大的女儿会因为化疗变成骷髅,交缠他脖颈的双臂是那样的轻盈,乳房是那样的温暖柔软,他伏在她身上像压着一团绵软的云,他掌心下那两瓣娇嫩的嘴唇压抑不住得溢出柔和的低喘,她是如此的健康、青春和鲜活。
我强忍着被刺入贯穿的疼,他挂着泪水和汗水的脸就在我面前晃着,我攀着他宽阔的肩背,双腿像藤蔓一样缠住他挺动的腰,逼仄狭窄的床吱嘎作响,我被钉在这张床上。我想喊他,他却不肯撒开手,我只好咬他一口。
“弄疼了?”他急喘着说,补偿般的在我脸颊和脖颈处留下一串细密的吻。
“床……太大声了……”我因为他的动作哼了一声,咬着自己的手指,眼睛都被逼红了。
石振邦抱起我,两具热腾腾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不疼就好。”他说。
08.后记
姐姐是在春天来之前走的。
芊芊永远都忘不掉那段难熬的日子,那大半年,石振邦和杨武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她见不到姐姐,也见不到爸爸们。杨武那样乐天的人都每天愁眉苦脸地笑不出,石振邦更是沉默得好像真的变成一块石头,每天胡子拉碴的,不笑、也不说话,芊芊搬离了五金店,暂时养在杨武家,和他的侄子侄女一起。
芊芊人小鬼大,除夕那天拦住要出门的石振邦。他穿着耐脏的牛仔外套、黑裤子,芊芊说:我要见姐姐。
你姐在学校呢。他说。
我听到你们说,要卖掉五金店给姐姐凑医药费。芊芊强忍着眼泪,倔强地说,我要见姐姐,你让我见见姐姐。
石振邦沉默许久,摸了把脸,领着她去医院。芊芊很少生病,因此也很少来这个地儿,说不上来的药水味闻得她头晕脑胀,站在病房门前,像故事的惨烈谜底将要被揭开,石振邦将手搭在门把手上,突然侧头说:如果想哭,忍忍,别在她面前哭。
芊芊还没出声,他就推开了那扇门,躺在病床上的人鼻端、手臂都插着管子,带着白色的针织帽,瘦得脱了相,芊芊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不敢认,这是谁?这是几年来与她朝夕相处、会替她梳辫子盖被子,每晚躺在被窝里用柔软身躯环抱着她,给她读故事书的姐姐吗?但当她瞧见那人的眼睛——它们先是温和地停留在石振邦身上,嘴角微微翘起,再移向芊芊。
芊芊立刻认了出来,那是姐姐。
虽然石振邦叮嘱过,但芊芊还是立刻忍不住想哭,她一下子躲到石振邦身后,扯着他的牛仔外套狠狠擦掉眼泪。
再后来,姐姐就变成了一个小盒子。
五金店没卖成,石振邦和杨武还没来得及找到买家,姐姐就走了,所以芊芊又住回五金店,曾经和姐姐共享的房间,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
石振邦收拾遗物时,举着一个带锁的日记本,是四位数字的密码锁,他从没见过,只好问芊芊:这是你的,还是你姐姐的?
姐姐的。芊芊回答的时候甚至没有看他。
没过多久就是清明,石振邦和杨武带着她去扫墓。
其实他们是不想带她的,但芊芊就像除夕那次一样,看他们穿着一身黑,提着东西,不死心地拦在五金店的卷闸门门口,说,我要见姐姐。
石振邦没法子,把她提溜上三轮车,其实家里曾经是有车的,但为了给姐姐治病,卖了。芊芊乖乖坐在三轮车上,上山的石子山路颠簸得她想吐,可她抱着那堆姐姐的遗物,一声不吭。
姐姐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是她高中入学时拍的证件照,碑文的名字前没有赘述,只写了她的名字和生卒日期,以及立碑者石振邦。
芊芊跟着他们两人的动作祭拜后,杨武拍拍她的肩膀,走远了些。
芊芊没走,她静静地看着石振邦蹲在那,烧着姐姐的遗物,火舌在风中跳着舞,衣物、书本……石振邦举着木棍翻动着那堆灰烬,最后,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生着铁锈的脱漆饼干盒,艰难地打开,将里面的纸条一张、一张地丢进火堆,芊芊与石振邦沉默地看着那些纸条,上面有姐姐的字迹、他的字迹、鲜红的手印,就那样消失在橙红的火光中。
袋子空了,遗物也都烧净了,石振邦却如梦初醒般,从包里掏出纸笔,又写下一张条子,用印泥盖了个手印。
芊芊忍不住眼泪,她背过身走开几步,不想让姐姐看到她哭,更不想窥探他们的秘密。
身后的石振邦却开口了,这是他从上山后第一次开口。
他的嗓子低哑得可怕,喊着姐姐的名字,说,这是咱俩最后一张欠条,你收着吧。
石振邦的长相一直都招女人喜欢,芊芊知道,在她17岁那年,街道新搬来的一个寡妇缠上了他。
她冷眼旁观,那个女人几次上门买些乱七八糟的螺丝钉、锤子,又试探着问石振邦能不能上门修灯泡,被拒绝后也不死心,某次登门后石振邦冷着脸拿起桌上的烟,和在柜台旁写作业的芊芊说,我抽根烟去。
芊芊瞧着他往屋里走,哪还能不知道他就是找个借口躲躲,自从姐姐走之后,他烟瘾极大,却没在家里抽过烟。
那个女人很是自来熟,问东问西,甚至旁敲侧击地问芊芊,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妈妈啊?
我妈当年躲债,把我丢了。
呵……!那女人装作很是怜惜的神情,但实际眉梢惊喜地都飞起来,她顿了顿,那你爸这么多年就没再找一个?
芊芊微笑,您误会了,我说的是我亲妈,我和我爸没血缘关系,他和他老婆收养了我,俩人好着呢。
那女人明显是被这信息量过多的一句话绕晕了头,又被芊芊这个小女孩故作礼貌实则藏着暗刺的语气惊到,终于有了迟来的羞愧心,匆匆告辞。
石振邦掀开串珠的门帘,他沉默地瞅着芊芊,半晌才说:你知道了?
芊芊头也不抬地写作业,爸,家里隔音挺差的。
石振邦没再说话,这次是真出门抽烟了。
芊芊一直想问,石振邦那张字条写了什么,但那个问题是一把能刺死人的刀,她不能做那个举刀的人,姐姐对她很好,她不能伤害她爱的人。
可后来,是他主动说的。
时间过得真快,上大学,恋爱,结婚,生子,当芊芊回过神,她已经比自己的姐姐大十岁了。
那个时候的石振邦已经老了,头发花白,记忆里永远挺拔的身姿也微微驼着,但打眼一瞧还是位精神的小老头。五金店还开着,同样老了的杨武也不回家,就坐在五金店门口的马扎上,扯着芊芊的女儿吹牛,你姥爷额头那疤是当年讨债时留下的,我俩可英勇了,嘿你这小丫头,瞧不起你姥爷和你干姥爷是吧?
怎么讨债?拿着欠条去讨债呗?
欠条怎么写?你这小丫头可真奇怪,这都问些什么问题?
小丫头古灵精怪,杨武被她天马行空的问题堵得够呛,小丫头咯咯直乐,一旁的石振邦也笑笑,冲她招了招手。
姥爷教你写欠条好不好?我教,你写。
小丫头正是启蒙的时候,也许是芊芊最近逼着她读书写字,孩子逆反地很,只喊着姥爷写姥爷写。
姥爷不写欠条咯,我这辈子的欠条都写完了,要写的话丫头下辈子再找姥爷吧。
石振邦是笑着说的,杨武还没什么反应,但芊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她板着脸的模样吓坏了女儿,石振邦抱着呜呜大哭地外孙女好脾气地哄着。
最后还是杨武出主意哄好的孩子,说带着她去买零食,这才止住了哭。
我果然还是不会养孩子。石振邦说。
没那回事。芊芊坐在五金店前的台阶上,恼火于孩子的童言无忌,孩子怎么会知道那些年的事,不知者无罪,她更多地是怪自己。
你当妈妈比我合格多了。石振邦反过来开解她,语气是年轻时从未有过的温柔,芊芊知道,他是想起姐姐了。
芊芊说,你把我们照顾得很好。
石振邦笑容落寞,抽着烟说。
养你的时候已经有经验了,可你姐姐她啊,第一次见面,就是瘦瘦小小一团,背在身上都没重量,我也是第一次学着养孩子,一个大老粗,但她实在太……太让人心疼了,小小年纪就拉扯大自己,有时候甚至反过来照顾我的心情,我第一次给她扎麻花辫,给她头皮揪红了疼了,她都不吭声,我喜欢什么她就喜欢什么,从来不肯提要求,与其说是我收养了她,不如说是她让这个家完整、包容我……
是我不够仔细,不够细心,连她什么时候生出别的心思,我都不知道,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我比她大那么多,她喜欢我什么?我有什么好的?
他顿了顿,又替姐姐辩解:她什么都没做错,都是我的错。
芊芊说,你这么说,姐姐更自责。
石振邦沉默了。
也许是因为她与他的秘密,芊芊是这世上最后的知情人。他还是老了,也许瞧着还精神矍铄,心却年迈得患得患失,絮絮叨叨的心里话只敢说给晚风与芊芊听。
那张欠条,你说她能收到吗?石振邦突然问,手指不安地抖抖烟灰:我说欠她的下辈子还,她万一没收到,不等我了怎么办?
芊芊抿着嘴,远远瞧见杨武拎着一大袋零食牵着女儿回来,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忍着泪水扬起一个笑。
少抽点烟吧,她肯定等您。
芊芊说。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