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那不可能,我吃药了。”
万阳仍记得清清楚楚,那日,他狼狈躺卧在地上,面对肖恩所讲的那些胡话,那些匪夷所思、不着边际的锈色绮梦时,是这样冷静答复。
他实在太忙,太疲倦,也太恐惧,全然无心思回想,自己究竟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才会令眼前男人误解,甚至自顾自脑补出一整套两人将双宿双飞的狗血戏码。只是体内残留的,如兽一般保护家人的本能,令他即刻反应到——不从根源处刺破这团美梦的话,对方是不会放过阿爸同阿胜。
于是,他用此番光景下,唯一能将二人关系重拉回平等的方式,回望住对方。抑制畏怯,抑制愤怒,抑制每一寸骨骼与肌肤的战栗,平缓地,讲出那句谎。
是的,万阳没有吃药。
他是不会花费那么多余钱,只为杜绝一项小概率事件的发生。阿胜还在长身体,阿爸又时常被催债的人打。几粒避孕药的价格,便足够储备更多常用伤药,保家人几个月平安。他不肯将这些钱浪费在自己身上。
但他也从未想过,替肖恩生一个孩子。
是不想忘记此生体味过的,仅一次的温暖岁月,他才固执生下同阿瑞的女儿。在万阳心中,他始终有愧于阿胜。因此,肉体固然可以出卖,但情感方面,他与任何男人,都绝无可能。即便肖恩悍然发癫,要捧他上台做女主角,他不愿,也不配。
所以万阳不认为自己那句话有说错。
话音落地的刹那,他望到有猩红火光自肖恩眼中燃起瞬息。绝非幻觉,他笃信就在那一刹,整个空间内,其余全部男性的呼吸声,都有少少停滞。
他们同他一样,在等。等男人被似他这般卑贱的存在不识好歹地拒绝以后,会怎样发号施令。或许也会怕,怕过盛的怒火不能在他身上燃烧殆尽,便会焚及在场所有目击者。
可最终,肖恩没有打他。也没有叫其他人打他,或对他做什么更加恶劣的事。男人只是一语不发地凝住他,眸光温度冷过被放进他手中的第一只枪。
仔细想来,正是从第一次握枪起,他的命运便不可抑制、不能回转地滑入泥潭。而此刻被肖恩这样注视着,他又重新生出同样不可逃脱的绝望感。
然而,男人却说,好啊,你不肯要我的钱,那就滚。
只一句话,便轻描淡写地放过了他。
从距岸三百码的货轮上跳水,不借用任何设备只身游返,当然算不上什么容易事。不过万阳也从未指望男人还能在饶自己一命后,指派罗素放一艘艇下去,送他回家。事实上,落水之前,他明白听见男人对罗素说的是,未来不要再用这个人,也别叫他再出现在我面前。
那口自拒绝对方起便吊悬在喉口的凉气,至此终于被囫囵塞回肚去。
万阳并非不在意这份工作。自阔别澳门远渡大马,为活下去他食过太多苦。献出肉体,献出尊严,最终才与罗素攀上关系,能偶尔接些危险,但足够养活家人的脏活儿。可他更在意阿爸与阿胜。他是为他们而活,倘他们出一点事,自己所做一切,便都全无意义。
因此即便他上了肖恩的黑名单,那也无妨。他会带着家人远走,直至肖恩目所不能及的地方。他很擅长这个。从香港到澳门,由澳门至大马,他成功从所有爱他的、恨他的人身边远远逃开,这次也一定可以。
正是有此信念支撑,他才能马不停蹄,任海水与汗液浸透花一般的衣衫,烈阳在臂腿肌肤落下灼痛的舔舐,仍落魄狼狈,一往无前地直回怡保。租下一辆卡车,收拾好屈指可数的常用家具,载着父亲与女儿,远遁槟城。
滥赌的前香港警察早知他究竟凭何谋生,并不多问。而女儿懂事,纵使有思念,不解及畏惧,在望到他面上凝重惊惶的神情时,终究未发一言。只垂头收拾好自己的课本,与那些已磨损起翘的童话书,便背起书包,随阿爷上车。
三小时沉默逃亡,之后又要安顿,要处理阿胜上学相关事宜。诸般杂务尽压在万阳一人头上。事后便是他自己,都难以回想那地狱般的两周究竟如何挨过。但总之,他们最终在槟城安置下来。阿爸找了份帮厨的工作,几乎花尽手头积蓄后,阿胜也能暂在当地小学借读。而万阳本人,则依旧不敢同两人住在一起。
他命衰,要走远些,才不会累及家人。于是以揾到份新工作为借口,某日,万阳又消失在两人视野当中。
是在又两个月后,他才终于知道,那曾令他有过一夕温存幻觉,又几乎将他逼至绝路的恐怖男人,名叫肖恩。
双方的再会,以一种万阳绝料想不到的方式发生。从此彻底剪去他未来人生中,全部可能衍出的岔路。
新工作是另一重谎言。父亲与阿胜在威省住下后,他便藏入一海之隔的槟岛。没有身份,自然寻不到正经营生。失却罗素的牵线,那些蛰伏在灰色地带的危险活计,也轮不到他插手分利。只能偶尔讨到点最简单的零工打,赚得的钱自己只留一成,确保每日能有东西落肚,其余所有,又全部寄予家人。
他仍是不敢相信,那个男人会就这样轻易放过他。对方是个疯的。哪怕用一副英俊的皮囊做伪装,也确切令他曾有过一两分眷恋与放松,可稍不顺意,藏在人类躯体内的恶魔便会露出爪牙。
他其实是望到了的。跳落以前,身后闷响与哀呼实在过于惨痛而明显。他禁不住转头去看,只那一眼,便见到男人是如何狰狞暴跳着,用鞋跟去踏碾已然倒地的罗素。他确信那样的凶狠与力道,足够折断肋骨,令这名高大健壮的黑警两个月内无法自如起身。那光景委实过于扭曲可怖,以至于他不断强迫自己忘记,然而在无数场噩梦之中,男人还是会带着那副神情如期出现,只是罗素的位置换做了自己,或是阿爸与阿胜。恐惧如影伴身,不间歇在胸腔中摇摇颤晃。
而有时,噩梦也会以另一种无法接受的形式降临。
也许是他的住处过于廉价破陋,无论日夜,总透得进沿海湿闷潮热的风。也许是此处旅游业较为发达,空气中常灌满了曼煎糕的甜香。总之,他偶尔也会在梦中,见到另一副面孔的肖恩。
那在酒店中,会用沾满精油的十指,堪称温情地为他按揉伤处的男人。会在粗暴而强硬地贯穿他以前,令人困惑地将脸贴近他的私处,试图用唇舌将他弄湿的肖恩。他为此感到窘迫,却又很快适应。习惯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纵使畏怯与仇恨已塞满心房,他仍是会在这样的梦里,在男人巧饰出的柔和中逐渐融化,因那些快速的、不知疲倦的撞击,泌出快乐的汁液。
他不仅仅为肖恩一人提供过这样的服务,但会似对待“人”一样对待他的,只有肖恩一个。并且与那喜怒无常的秉性一样,对方的身体也有足够资本使他印象深刻。
他无法忘记那些濒至失控的涣散,精神已无力约束住肉体对男人的贴近与迎合,只能破碎地喘息着,被卷进情欲酿造的漩涡。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毫无顾虑的愉悦时刻。尽管醒来以后,悔疚与自我厌憎的情绪会加倍涌来,将他吞没——但至少那时还有钱赚。而如今,他在情潮翻卷的燥热中醒转,身下是狭窄硌人的沙发,身上充做薄被的衬衫在被汗水濡湿后,沁着夜露般的凉。
他不能自已地唾弃自己,竟会在梦中怀念那个将他迫至如此地步的恶鬼。为逃避那些可怖或荒诞的梦境,更极端压榨起睡眠时间。有时甚至整夜无休,带一包速食面,去往沙滩,吹一宿的海风。把对女儿和父亲的思念掰做一块块粗粝碎屑,咽进肚去。
他也会念起阿瑞,而后悲伤意识到,时光已将对方面容涂抹得模糊不清。他已逃得太远太远,电视中意气风发的赌王瑞哥,不过是全无瓜葛的陌生人。他命不好,合该有此一劫,遇见肖恩这样的癫佬。但只要阿爸同阿胜能好好活着,不论自己活得有多艰难卑贱,他都会咬牙撑下去。
万阳是如此打算,但过高的精神负累,与长时间缺乏休息引发的病痛,最终还是击败了他。
到抵槟岛的第二个月,小腹开始隐隐作痛。他素来身体不好,生理期亦不稳定,每次必得饮酒,才能挨过疼痛。可如今状况,一瓶最廉价的烧酒都成为一种奢侈。他买不起,便只能硬抗。如此挨过一星期后,痛觉反而变本加厉,甚至无法如常行走。终于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万阳,只得寻了家隐蔽的黑诊所,求对方卖给自己些最廉价的消炎与止痛药。
递至手中的药片,肉眼可见地在雪白中掺杂有一两星混浊污垢。但万阳顾不上太多,就着水将之全部送进体内。返往住所的路上,不知是否药物起效,内脏好似变作水泵,将汗液源源不断向体外输送。他的脚步很快变得虚浮,视野由四周开始泛白卷皱,鸣起噪点。向前艰难跋涉时,感到汗水将鞋子都已打湿,但他没有气力垂头去看。偏僻街边偶尔出现的行人仿佛都注目着他,议论着他。不同口中吐出的话语俱胶着成一团,无法入耳,难以听清。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垃圾桶旁的一条肮脏长椅上。他记得自己只是想要去坐一下,恢复些气力,再继续回家。可屈膝的下一瞬间,整具身体都不由分说,沉重向下砸去。他没有感到疼痛,因为意识早在那之前坠入更深黑暗当中。
不知晕厥后究竟发生什么,亦不知时光在此期间究竟流逝多少。万阳只记得,再度有气力张开双眼时,他恍惚以为自己置身天堂。
并非是重病引发奇怪幻觉。入眼皆是白茫茫一片,房间又惊人的干净与整洁,身下甚至有自被母亲抛弃后,便再未触及过的平整宣软床铺,以他贫瘠的想象,与方才苏醒,尚混沌不清的脑浆,实在想不出有比天堂更符合眼前一切的存在。
直至医生推门而入,机械地告知他,五天前,他因重度营养不良与突发流产失血休克,目前已做过清宫手术,并通过输液与鼻饲等方式,补充过生存所需的必须营养素后,万阳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应是有路人见他当街晕倒,拨通急救将他送往医院。
只是……
他在心中苦笑一声。
善心固然将他这一命救回,但以他目前积蓄,又怎样付得起如此高级医院的入住及治疗费用?
恐怕再将命豁出去赚,都未必挣得。
正在他消化突如其来的信息,并暗自筹谋该怎样趁医护人员不备,逃出医院时,病床旁的医生却忽然转身。仿佛全然不记得世上还有“医药费”这种东西存在一般,对方在简单向他交代过情况,又查看过周遭各种仪器数据后,便径自推门离去。
显然有悖常理的事态,令尚动弹不得的万阳如坠迷雾。但很快,全部疑惑都得到应有的解答。
门锁轻响,再度破坏病房宁静。闯入他眼帘的,正是这两月将他逼至末路穷途的凶鬼——
肖恩。
那是种此生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他知自己理当惊惧惶恐,怒火中烧,为过去徒劳的一切。可当男人真正重新出现在面前,他却只觉体内有什么沉沉落地。流亡路上汽车发动机的噪响,廉租房外从无断绝的熙攘人声,深夜绵长孤寂的拍岸浪涛……那些不竭困扰着他,令他难以放松,无法安眠的声响,都在这一刻远去遥遥。
没错,正是这样,本该如此。他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是跑不掉的。
他原本也不是为自己而逃。
“我的家人在哪里?”
如今他所在意的,也不过这一件事而已。
但很可惜,太过虚弱的身体,连这简单几个字都无法顺畅讲完。才一个“我”字吐出,嘴唇便有干裂疼痛袭来。细管插入咽部的异物感,又在张口时引发剧烈咳嗽同急喘。恐怕是难以忍受他这副困苦不堪模样,肖恩及时出言,阻止了他试图再度谋杀自己的艰难尝试。
“你家人在你昏迷时来看过你,”男人走至枕边,将手机录像递至他面前,“我不知道你是有怎样误解,但我只说过,要你远离他们。杀掉一个瘸子和未成年小女孩对我来说很容易,却没有必要。”
就这样讲出来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将他视若珍宝的家人贬斥得如同街边随时可被处理的垃圾。万阳当然能察觉,每每提及阿胜与父亲时,肖恩语气中不明来源,却无可掩饰的厌恶。但他也明白,已然胜券在握的对方,并无必要为这事向他说谎。
他仅仅是不解,两个月前,男人是如此狂热地渴盼自己生下属于彼此的孩子。但当他真正怀孕又失去,对方却没有丝毫失望或迁怒。他始终是一个正常人,无法揣测疯子的真正欲求。
“你说你吃过药,实际却带着我的孩子东躲西藏。你不要我的钱,但五天来躺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是我在为此付费,”男人把手机放回口袋,轻柔地,仿佛他是樽琉璃花瓶似的,用手背抚过他面颊,“所以阿阳,现在我们能否对彼此坦诚些?你跟住我,往后都不需要再颠沛流离。也不必担心你的家人,我的钱足够他们在没有你的状况下,继续读国际学校,过正常生活。几个月前,我们相处得也很愉快,不是吗?”
又是这种自顾自的讲演。亲昵称谓由这种人口中吐露,只令万阳感到毛骨悚然。然而,听似胡言乱语的内容,仔细想来,又每一句都无法反驳。
世上就是有肖恩这类特殊人的存在,永远只对人与事做主观臆断,可偏偏所有事总是会朝往他们希望的方向发展。而似自己这般命衰的存在,被强硬拖拽进对方规划好的轨迹,被吃定套牢,也是理所应当。他努力逃过,可就连逃亡这件事都始终在对方掌控之中。万阳已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挣扎的可能与必要。
他一向是擅长认命的,今次也不过是再度向命运俯首。
于是在肖恩眼中,病床上那具苍白破碎地塑像只是轻颤了颤眼睫,目框底有水光浮现,却并无泪落下。
“我会再来看你。”
志得意满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当中。
之后是一系列繁复冗长的检查。分明照先前医生口气,他只要能醒来,便无大碍。可一众医护人员还是鱼贯涌入,有如体检般,将能施行的项目通通做过一遍,想也知是受人胁迫,要么是为钱诱惑。反复折腾到傍晚时分,万阳才终于被放过。输液器与鼻饲管俱已摘除,医生讲他可以开始自主摄入清淡饮食。但为以防万一,仍需留院观察。他点点头应下,不认为自己还有再度逃脱的余力。
唯独有一件事出乎他的预料。
他以为肖恩这种人,在确认他无事,且完全在掌控之中后,便会直接离去。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实际有多难做,曾有过几次参与的万阳心知肚明。因此食过医院提供的米粥与鸡蛋后,他算是难得安心地,重躺回那张舒适病床,期盼在无忧的梦中,能再见一见阿胜。可惜不过三四个小时后,剧烈痛楚又将他自黑暗中唤醒。
并非流产后的腹痛。他有过生产经历,清宫后的隐隐作痛与才生完阿胜那几日比,着实小巫见大巫。真正使他痛不欲生的,是有如揣进了烤过的石块般,灼烫肿胀的胸部。只清醒过来的半分钟内,冷汗便将病服都打湿。
万阳慌乱地按铃——他从未住过院,但护士告诉他,无论何时,但凡有需要,都能通过这枚小小的按钮寻获到帮助。尽管意外,但熟悉的感觉已令他想明眼下究竟是怎样状况,此刻他只希望稍后到来病房的护士,能直即带来他所需要的。
该值得庆幸吗?男人将他送入的,确是专业医院。望到手持吸奶器的护士身影出现在眼前时,万阳心中再度感叹,钱是多么好用的东西。他已然将自己从床上撑起,只差几厘米,就能接过器具,解决当下所有问题。然而,又有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是几小时前方才听过的,同一双战术靴踏地时的冷酷声响。
悬空的花臂猝然绷紧。
“他不需要这个。”
男人讲话的腔调也同样冰冷,质地坚硬,与对他讲话时有微妙不同。然后,好似对方才是整间医院的主宰者似的,听闻命令的护士甚至不肯多问一句他这位病人的意见,便全无职业精神地,匆忙转身离去。
万阳怒视着肖恩。
沉甸甸、滚烫的胀痛直抵脑髓,有效削减了他对男人应有的畏怯。他想要大吼,质问对方是否清楚自己究竟阻止了什么。他当然、当然需要那个……阿胜是个五岁的女孩了,早不再需要来自母体的喂养。除去借助工具,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可男人根本无视了他的怒火,重走到枕边,将手搭在他的额头上,继续说着无用的废话:“你在发烧。”
“不吸出来的话,大概率会就此发炎死掉。”
他听到男人这样讲,如同一个幻觉。随后发生的事,在万阳燃烧着的脑海中,也好像一场荒诞不羁的怪梦。
男人解开他的衣扣,指尖在已被奶水拥堵硬肿的胸部稍按了按。他似乎当即因剧痛而叫骂了起来,但又仿佛被折磨到失力,并未能发出丝毫声音。然后,对方埋下头去,帮他吸了出来。
万阳难以理解这整件事。而在彼时彼刻,他也并未要求自己去理解。过载的痛感在吮吸中飞快减轻消融,如释重负的畅快下,他根本无暇理会男人的行为是否显得病态古怪。
他曾哺育过阿胜,但那是欣慰与痛楚并存的过程。你很难要求一个婴儿学会控制力道,不因饥饿吸破你的乳头。可肖恩是成年人,或者说,一个颇具经验的成年人。数不清有多少次,在情事过程中,对方曾含住他的乳粒亲吻吮吸。男人太过熟知,用怎样力道揉搓那两团微隆的软肉,能使他更快速动情。也知晓如何围绕着乳尖吸吮啮咬,能教他在不堪与苦闷的情绪中,萌生出那些不应有的快慰愉悦。是他卸下心防,乐在其中。于是,当同样事在错误的时间地点与状况下再度发生,他竟想不出制止对方的理由。
或许这种事在这间病房内,也不是头次发生。
他浑浑噩噩地想着,被过热的体温浸泡,分不清究竟是涨奶引发的炎症所致,还只是被男人娴熟的动作,又一次唤起体内源于原始的欲求。
多奇怪,他甚至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于是,这成为那个晚上,他用沙哑哽咽声音,问出的唯一一个问题。明明有很多更要紧的事有待商榷,他偏偏只问了这个。
男人名叫Sean。
他隐约感觉到,回应自己的疑惑时,对方心情是很好的。
不过他真的太困,太累了,疼痛逐渐远去以后,迅速倒落进如泥酣梦之中。
三日后,在医生认为病人身体已无大碍,可以归家静养后,万阳终于得以出院。
当然,这里所指的“家”,是位于日内瓦湖畔西岸,归于肖恩名下的一小幢幽静别墅。
醒后望见医护人员面容时,万阳即有过猜想,自己大概率已不在大马。但被由东南亚直抛往欧洲中心,跨越四分之一个地球,肖恩此人能力与手段,仍不免令他心有余悸。不过,想及三天以来,每晚男人来到病房对他所做那些事,万阳又觉在某种意义上,二人间距离并不似“流亡难民”与“UNSA首席”那般遥远。
确认到他已放弃反抗,不会试图再跑后,男人便不再刻意避忌身份。初次得知对方不只是比罗素更具权势手腕的匪首,更是联合国国际安全局首席探员时,万阳曾有过些许惊讶。但意识到整个世界原来与他的人生一样烂透糟糕后,心底却又窃窃滋生出些许可鄙的释然。
至少凭肖恩明面上的身份,足够给阿胜安排更好的学校,亦能威慑到阿爸,令他再不敢赌。这是他与男人之间,隐于言谈之下的交易。只是留在肖恩身边,少见家人,就能换得他们一世平安,万阳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更何况,肖恩对他其实并不……坏。
静养也好,软禁也罢,搬入肖恩家后的生活,远好过过去二十余年他所历经蒙受的。不必冒险搏命,不再颠沛流离,每日甚至有阿姨准点上门做饭,并盯着他将全部饭菜吃净。这让万阳感到有些好笑。他并非厌食症患者,只是经济所迫,这才永远饥肠辘辘。现下能规律地吃足一日三餐,连全然不懂医学的他,都能看出原本枯黄的头发,在一点点恢复健康光泽。
肖恩对此颇为满意,时常将手按在他小腹处缓慢摩挲,仿佛期待着肌肤之下的那套器官,能再孕育出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小孩。每次做至最后,亦总要圈住他的腰,将东西射进最深处才肯罢休。万阳不喜欢这样。并非是说,他仍强烈抗拒怀上肖恩的孩子,只是对方每一次都顶得好重,令到他产生将被完全戳穿的错觉,令他往往失去理性,发出那些难堪的喘息与呻吟。他认为自己应继续秉持过去那样专业克制的服务精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仅仅被含住乳尖吮吸,便兴奋得将腿心都打湿。
男人回家的时间并不规律,他也再无法做到在每一次性事之前,都用牙膏与香皂把自己清洗干净,但对方似乎并不在意,总是讲,我喜爱阿阳与我更亲密些。这很怪,就像男人对他胸部日日充盈的那些乳汁的迷恋一样怪。他是有尝过的,在非自愿的情况下——毕竟没人会在身下已湿淋淋的时候,还有余力拒绝递至唇边的热吻。这些亲吻的味道的确是香甜的,不知每日端给他的饭菜是否有刻意进行过挑选,本应有的奶腥气都被那样温暖的香甜盖过了。但也仅此而已。万阳始终认为,高级些的奶粉冲调出来,也会是这样味道。可肖恩显然对那些工业产物不屑一顾。
然而他忍耐,或是说,包容下了这一切。人各有执,有些事,从不能相互理解。但若肖恩不能体会他对家人的在意与牺牲,却仍肯出钱照料,并每月允许他们进行一次视频通话,那万阳也不愿对男人的某些奇异嗜好提出质疑或反对。而到抵同居的第五个月,他认为自己实际觉察到了,致使这种扭曲发生的根源。
那时他在与肖恩一齐看电视。工作原因,肖恩常会关注很多寻常人从不在意的新闻。而原本就在沙发上放空,思考明日视频该与女儿说些什么的万阳,也全无半点为男人挪动屁股的意思。他对新闻其实毫无兴趣,却很难忽略对方在某一瞬间呈现出的反常。
某国国家要员携亲属到访联合国总部。就是这样一条平平无奇的新闻,万阳不明白何以能将身侧这个甚至无惧鬼神的男人冻结当场。顺着目光细看,他才意识到,对方并非在注视同事或那位大使,而是与大使并肩而立,仪态谈吐皆得体的女士。
只一眼就能够明白了。因为是这样美丽的女人,所以当然能生下同样英俊的男孩。因为是这样竟能从亲民跃升至要员夫人的女人,所以理所当然,会生下同样野心十足的儿子。
“我对她毫无感觉,我们没有关系。”
时光似乎又流回至一年以前,在波德申的酒店中,在某一个瞬间,他曾以为,他与男人拥有那种被至亲抛弃的同病相怜。但对方决绝的语句斩断他轻飘飘的妄想,使他再度警醒,他与肖恩绝非同路。
而今他发觉,身侧也不过是一个与他无二,擅长说谎的男人。
他是可以在此时开口的。讲述自己的过往,讲母亲是怎样决绝将他锁在门后,带着弟弟扬长离去,一次都未回头。但没有必要。他与肖恩,不是互相舔舐伤口的关系。
因而他只是屈起膝腿,对准男人腰侧,猛踢过一脚。在对方发作以前扯开领口,平静道,快要溢出来了。
那之后两个人都没再有余兴观看新闻。一如既往地,他圈环着男人的头颈,献出那些带有体温与乳香的安慰。肖恩弄得他有些痛了,但他轻抚着对方头发,没有发出其余声响。
只是不管如何努力,万阳都没有再怀孕过。肖恩似乎对他的身体状况心知肚明,从未因此表露出不满或愁绪。也许——这仅是万阳的一种猜测——令自己成为两人小孩的母亲,从来都不是男人真正想要的。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两年之后,男人会放弃参与某个与全球性流行病毒相关的任务,收敛住那些过盛的野心,只因在参与联合行动的人员名单上,看到了不配同他接触的,来自过往的阴霾。
他从不曾讲,他恨,或是爱过肖恩。
但他信守承诺,陪伴在男人身边,往后岁月,再也未逃开过。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