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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辆老旧公共汽车里的气味好像十几年来从未改变,从陈星旭第一次牵着妈妈的手走上这趟车开始。汽车的终点是外婆家,是妈妈长大的小镇和村庄。而大巴车上汽油与灰尘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组成了陈星旭童年记忆的很大一部分。
他坐着同一班车在小镇到城里的路上来回,在外公外婆的注视和挥手中离开很多次。而这次再回去,可能就很久很久都不会离开了。
九月的天气还是热,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快要落下地平线的阳光最后停留的地点是陈星旭左半边身体。司机在下面吆喝着帮乘客放行李,嘈杂的声音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让陈星旭感到好奇兴奋。他拿出mp3插上了耳机。
***
男人上车的时候,人已经坐满了。他多半会晕车,但没有办法,他只能往车尾唯一的空位走去。男人停在过道旁,抬手把随身的包放到上方架子里。
他个子很高,穿着灰色的短袖和迷彩裤,脚上裹着一双看起来很厚的军靴,浑身透露着风尘仆仆。陈星旭转头看到他因为举着手放行李而露出一截劲瘦的腰,颜色像吐司面包的边。颜色的确很像吐司边,陈星旭也的确很饿,他很喜欢吃吐司边。
男人在收拾行李架,不会察觉到他的目光。陈星稀放肆打量着男人全身。裤子挂在窄窄的胯上,腰侧的肌肉线条往里面伸,包在迷彩裤里的大腿看起来很粗很结实。
一脚应该能把自己踹死。陈星旭想。
车里本就闷,男人坐下后陈星旭感觉源源不断的热在空气里堆积。嗓子也干,他只好打开矿泉水大喝了一口。汽车出站需要登记,司机显然在站口踩了个急刹。
陈星旭眼疾手快把矿泉水从嘴巴跟前拿开了,没有倒在自己身上。他穿的是浅蓝色牛仔裤,如果倒上去一滩水会很明显且不体面。
但他拿着矿泉水的右手伸到了旁边男人面前,往男人裆部泼了一大口。司机吹着口哨将车开出了汽车总站,车上什么声音都有,只剩他和男人一起尴尬着。陈星旭也不知道该不该拿纸帮他擦擦,目光直直落在男人两腿之间。
男人被盯得发毛,尴尬地在自己大腿上抹了两把先开了口,“没事,下车前就干了。”
陈星旭觉得他的嗓音和体型有点不符,普通话也在这趟汽车上标准得有点过分。把耳机摘下来赶紧道歉,“实在不好意思,你擦一下吧。”
他从包里摸出一包纸递过去,男人摆手推辞,最后还是接过来。陈星旭碰到男人的手,皮肤很粗,碰到的手掌处有厚厚的茧,比他自己的肤色更深,也更热。男人是个板寸,脸上皮肤也黑。
但却长得格外标志周正,浓眉直鼻。
陈星旭看着他的脸,瞳仁很黑,眉压眼下三白该有点显凶的,他这张脸却没有距离感。可能是表情像陈星旭邻居那条大狗的原因。
本来以为是个会满脸横肉的糙汉,结果这家伙长这么……好看。
前面的大爷在推销竹筐里新采的菇子,一个小姑娘给他买光了,塑料口袋装菜的声音穿着男人的耳膜。刚坐完三天的火车,这是他回家的最后一段路。阔别很久的家让他激动,但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他想了一会儿。
近乡情更怯。
这里的日落好像都和军队里的不一样。奔波劳累,他本就心绪不宁。可是旁边人身上的皂香和白色短袖好像把日落留在身上了,暖得刺眼,暖得人眼底温热。
而邻座的两人没有再多的交流,男人好像很快就着这股暖劲儿就睡着了。陈星旭听见均匀的呼吸声,转头看了一眼。男人的睫毛很长,像把扇子盖在眼皮下,盖着下眼睑那颗若有若无的痣。陈星旭口干舌燥。
两个人好像差不多高,男人睡着过后头往陈星旭这边晃,直到真的刚好砸到他肩膀上,板寸透过短袖扎得陈星旭皮肉有点痒。
陈星旭没敢动,想等男人醒过来自己把头抬起来,只是一直没等到,直到汽车停在服务站。
男人睁开眼睛有点尴尬地挪开了一点身体,没有说什么,在自己兜里摸出一包软烟。他准备下去抽一根,屁股抬起来又坐下,犹豫半秒还是转头给陈星旭递过去一根。
好歹自己把人家的肩膀当枕头睡了一觉,散根烟是应该的即使邻座这人看起来不抽。
陈星旭却接过说了谢谢,示意他下车。
好巧不巧男人的打火机不在身上,在兜里摸了半天,陈星旭看出来,把一个黄色火机伸到他面前。邻座人的手指修长和脖子一样白皙,跟劣质的黄色塑料显得不相配。男人看他圆润细嫩的手指合起来挡风,火机咔擦一声冒起火焰。
他深吸一口,吐出灰白烟雾在面前遮住了陈星旭的脸。
“谢谢。”
男人用拇指和食指从嘴里摘下烟,军靴在地上搓着几颗石子。天已经半黑,陈星旭身上却残留着日光的味道。这会儿的天像在军队里早起刚有点鱼肚白的时候,日夜好像颠倒。
男人含过烟的嘴唇有点干,陈星旭看到上面的起皮想帮他撕掉或者用牙齿咬掉,如果扯出血了就帮他舔掉。他没敢继续看,转头踩灭烟屁股,说先上车了。
陈牧驰抽得慢,盯着邻座人转身后包在牛仔裤里的屁股,想象藏在短袖和裤腰里应该和他手一样白的腰。
操。
太久没见女人了吧。
***
等到司机招呼人的时候陈牧驰才上车,邻座的人已经又塞上耳机了。陈牧驰很想立刻回家去,去小时候爱去的那个小河里用凉水洗把脸,生水和青苔的味道讨他怀念。
他睡不着了,后面却还有一个多小时的弯弯曲曲山路。
那座小镇和陈星旭生活的那座不太远的大城中间只隔了几座山,但却好像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陈星旭在这段蜿蜒山路来回了很多很多次,途中会经过的那个蓄水池里是长满水草的污水,锈掉的栏杆半挂在围墙的缺口。铺满石子的路太过不平坦,陈星旭跟妈妈说坐这个车像是在坐蹦蹦车一样。而小星旭在每一次假期总是坐上他的“蹦蹦车”,乖乖坐在司机旁边的位置上晃着两条腿,看着灰白色的山路起伏绵延,转过弯从高高垂下来一片的竹林下经过。
上车的好多叔叔伯伯都背着和外婆一样的背篓,和今天一样,里面装了小星旭说不出名字的菜。车上的人叽叽喳喳,听不懂的方言后来也被陈星旭在每个夜里怀念。
总是有婆婆从背篓里掏出红色或蓝色的塑料袋,从里面拿出新买的小饼干或糖塞给陈星旭。实在长得太可爱了,那个熟悉的司机师傅说,你这脸蛋谁看了不想揪一下。
旁边人不安的感觉好像跟着空气传到陈星旭身上,将他从回忆里剥离出来。陈牧驰闭着眼睛双手抱在胸口,眉头皱着不停地吸着鼻子。
陈星旭就是忍不住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陈牧驰睁开眼睛的时候睫毛微颤,清了清嗓子说没什么,有点晕车。
再等一会儿,陈牧驰鼻子跟前一股清香味。邻座人递给他一个剥好的柑橘,圆圆的橙黄色摆在白皙的手心,边上是开得跟花似的橘子皮。
“上车前正好买了点,你拿着这个橘子皮或者把橘子吃了吧,应该会好点。”
以前妈妈也晕车,总是随身带着酸味的硬糖或者橘子,后来就成了陈星旭坐车的习惯。
陈牧驰不舒服,也没有功夫想拒绝别人好意的说辞,只是点头说谢谢,接下圆滚滚的整个橘子,掰扯着一瓣一瓣放进嘴里。他看见陈星旭的指尖因为剥橘子被染成橘黄色,指腹和指甲都是。小时候过年吃砂糖橘,他也总是把手指头吃成那样。黄澄澄的看起来和橘子一样甜,舔了才知道是苦的。但是他还是想帮陈星旭舔干净,让他手指变回白皙漂亮的样子,或者咬几下充血再红一点。
在想象中他已经从手指舔到陈星旭不着首饰的腕处。
“你要不要听音乐?”
陈星旭把耳机和mp3递给他。
陈牧驰的肖想突然被打断,只说不用不用,你听吧。
他其实没怎么接触过这玩意,也没有什么音乐鉴赏水平,最熟悉的也就是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绿色军营绿色军营教会我。
陈星旭却执意说听歌会好点,还要坐好一会儿车呢。
他话尾的“呢”有点吊着吊着的,是他大学寝室里一个南方人的习惯,他也没意识到自己捡了这个口音。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道,陈牧驰也没有跟陌生人分享私人物品的癖好,就是鬼使神差接过来了。但他又看邻座人从上车就戴着耳机很喜欢的样子,不好夺人所好,递给陈星旭一只耳机说,那咱一人一个吧。
陈星旭愣了三秒,也跟着了魔似的说好。
「伴我星夜里幻想,
方知不用太紧张。」
这首歌好像在哪里听过,好像是队里那个破收音机里。
星星还没从傍晚的深蓝色里钻出来,两个人别扭地一人塞着一只耳机又好像很舒服地坐在一起。
方知不用太紧张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