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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tty Burn

Summary:

Andrey决定去见一名性理疗师。朋友说这对他的躁郁症会有帮助。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Chapter 1: New therapist 新的理疗师

Chapter Text

Chapter I

或许吧,或许。Andrey心想。这不是一个糟糕的决定。他小心地打量眼前的男人,试着不要显得失礼。该死,他很难将眼睛从那张帅脸上移开。他对他的第一印象竟然是——他散发着一种毫不费力的愉悦情绪,令人羡慕。

“Andrey?”对方率先开口,以一个恰到好处的、漂亮的微笑迎接他,“你好吗,Andrey。我是Grigor。”

这个Grigor长相英俊,身材高大,看长相应该是斯拉夫人。Andrey注视着他闪亮的眼睛,已然被他的迷人模样给震撼到了;这倒是很符合他对这个职业的刻板印象。但愿,他真有别人说的那么好,毕竟他的费用比心理咨询师还要贵多了。

“你好,Grigor。”他也露出笑容,作出从容的样子;他将四肢体态松弛,显得自己很好相处。他不知道这是下意识的行为,还是他希望给对方留下一个不坏的印象。他为什么总是认为任何人会轻而易举的讨厌他,是因为他总是讨厌自己吗?

他跟着Grigor走向公寓里面。Andrey相信,来接受治疗的人们应当都会更喜欢一个亲密、日常、没有距离感的环境,而不是冰冷、陌生、看起来方方正正的酒店。看起来,Grigor对于家具有不错的品味。棕色的皮质沙发上披着一块花纹迷离错乱的编织毛毯,搭配成套的胡桃木色茶几与边柜;茶几表面扔着两本杂志,一个造型圆润的黄色中古花瓶里插着一束新鲜的洋桔梗,散落的相册里有几张照片掉落在地上。沙发的后墙上装着一副说不出是什么的抽象画,以及两排悬空书架,书籍随意的垒砌在一起;好几颗叶大姿美的天堂鸟盆栽摆在窗边,茂盛的绿色叶片装点了白色窗帘。下午的阳光斜照在朝南的那面墙壁,将十字窗格的阴影投射在墙上好几幅风光摄影照片上,每一幅照片都以木质粗框装裱了起来;照片边挂着一串巨大的手工编织的捕梦网挂饰,羽毛在轻轻飘扬。看起来,Grigor很喜欢旅行与摄影。客厅的吊灯是一盏暖光灯,裹着一个又圆又大的藤编灯罩。Andrey好奇这是Grigor的家,抑或是他装修打扮成家里模样的工作室。他暂时还没见到卧室的模样,但这里甚至还有厨房。

此时Andrey的情绪相当平静——珍贵的时刻。他祈祷着自己在离开这里的时候也很平静,因为以往他见完医生之后的状态只会更差。他有点拘束,木然盯着墙上的一小面镜子,里面倒映着他自己的脸。他看起来苍白,有些疲惫,凌乱的长刘海散落在脸两边;不知道为何他眼周的皮肤总是红红的。

“你想要喝点儿什么吗?”Grigor友好地搭着他的肩膀,带他来到酒柜边。

“Oh,”Andrey说,毫无理由地感到无所适从,“我没关系。”

Grigor又对他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打开安装着长虹玻璃的柜门,仍取了两只玻璃杯出来。

“Vodka?”他征求他的意见。

Andrey点点头。他悄悄观察Grigor:他穿着一件质感很好的白色polo领长袖,脖子上叠戴了好几条金色细链的项链,灰色的休闲裤,光着脚。他皮肤晒得很深,估计在海边度过了不少快乐时光。

“你是俄罗斯人?”Grigor一边问道,一边从冰桶里舀出两大勺冰块丢进玻璃杯里。

“Da,”他说。

“Da,”Grigor也说。

“我们可以这样交流吗,你听得懂我?”Andrey用俄语问。

“能听懂,”Grigor对他眨眨眼,“但恐怕你不能完全听懂我说的。”

他将其中一杯vodka递给Andrey,在其接过之后,很自然地牵起他的另一只手,一同走回客厅。

Andrey不知道如何描述这种感受。冰冷的酒杯、透明的液体,还有温暖的体温、柔软的触感,同时出现在他的两只手里。Grigor看起来成熟、可靠,总是对他笑着。从他们相见到现在,谈话与行为都中规中矩。Andrey不知道对方将在何时开始治疗流程,但已经确信自己非常乐意和对方做爱。

这里有种又陌生又熟悉的氛围,尽管Andrey第一次来。他好像在梦里见过这种地方,一个他在真实生活中从未拥有过的家。一提到“家”,他总是想起Moscow的大雪。他们在沙发上坐下。Grigor搂着他,使他的头微微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相比之下,Andrey的身材是如此娇小。

“你愿意和我分享些什么吗?”Grigor问道,又很惬意地仰起头喝了一口酒。

Andrey沉默着,眼睛盯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液体。

就像是预料到了Andrey的反应,Grigor轻轻笑了起来。他用脸颊蹭蹭Andrey金黄色的脑袋,没有再提问。

大概这就是Andrey最终来到了这里的原因。他也曾见过许多心理医生,可他认为,他们只会以不同的方式逼他去说话。当他不说话的时候,他和医生就面对面沉默着,浪费彼此的时间。他们用简单的两个字母——BD去定义他。医生甚至告诉他,如果他不能开口沟通,就没办法帮助他。天啊!如果说话有用就好了。他不是不爱说话,但语言表达不了他存在的毛病。他真的试过了。实际上,Andrey不相信任何人能够明白自己的感受,他也没指望这个Grigor能理解他脑子到底有什么问题。

“你喜欢摄影?”Andrey指着墙上的照片问他,打消一些缄默。

“噢,我试着学习。我去过很多地方,希望能把眼睛看到的景色留下来。”

Grigor开始向他介绍每一张照片的背景;他很有耐心,说话的方式不紧不慢,但兴致勃勃。Andrey发觉自己还挺喜欢听他说那些遥远地方发生的故事的。每当他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别人身上的时候,他就会感觉好很多。他恨透了曾经被迫集中反复地回想自己干过什么蠢事的那些时刻。Andrey心想,虽然他有病,但罪不至于被医生施加如此酷刑,毕竟他从不伤害别人,只是不知道如何与自己相处罢了。

“你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哪里?”他的手指抓着酒杯不放。Vodka沿着食道火辣地流下,引起他肚子里一股温暖的灼热感。

“我想应该是南非。你呢?”

“唔,我只去过欧洲国家。”Andrey抓抓自己茂密蓬松的长头发,“这几年因为我生病了,就没能去太远的地方旅行。”

Grigor又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酒,同时用眼神询问Andrey是否还需要。Andrey没有拒绝,突然笑了起来。

“怎么?”Grigor挑起眉毛。

“我以前看过的医生还担心我会酗酒。”

“Vodka只会让你变得更好,sweetheart,”Grigor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摊开双臂,他拿着酒杯的那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又送到嘴边,“不过,我很爱你的笑容。”

Andrey害羞地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脚尖;他为什么逃避他的眼神?这又没什么可耻的。于是,他又重新抬起脸。那双明亮如玻璃球般的蓝眼睛真诚地凝视着Grigor;几缕头发垂落在他的眼眸前,犹如弯曲的金色波浪在闪光。他喜欢他身上的香味。

“你闻起来很好。”他对Grigor说;又喝了一大口酒。

“很好?”他又微笑着。

“对,”Andrey解释道,“有一种让我想要放松下来的味道。”

Grigor摸摸他的头发,手指搭落在Andrey的后脖颈上。“我希望你能享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喜欢看你笑,我很会开心。”

Vodka让他的耳朵热热的。Andrey有些顾虑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他犹豫着,是不是该向对方倾诉。“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模样,”最终,他还是说,“我控制不了。”

Grigor的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上Andrey的大腿。他的眼神落在他布满了伤疤的膝盖上。“像这样?”他的声音低沉、关切,好像他真的在意似的。

他不好意思地看着Grigor的指尖滑过他的疤痕,他总是羞于承认自己发疯后的结果,也不希望别人认为他是一个极具攻击性的人。

“不总是,但,有时候。有时候我很容易放弃。”Andrey又连忙补充道,“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伤害别人。”

Grigor一副被他的严肃逗乐的样子,发出咯咯的笑声。“当然不要。我情愿你会吻我。”他用额头贴住Andrey的额头,使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做。”

“什么都可以?”他用自己的唇轻轻碰了碰Grigor的嘴唇,小心地问道。

“当然。”他尝试去深吻他。

Andrey微微抬起头,迎合上他的深入。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笨拙的小孩儿。或许是酒精的作用,闭上双眼后的世界在他脑袋的无垠星空中缓慢旋转,仿佛时光停滞不前,万物沉寂安宁;但他能感知到Grigor温暖湿润的吻。他喜欢。Andrey不自知地抓住对方的衣摆,也没有意识到Grigor的双手都已经捧着自己的脸庞。他感到放松,忘记了沉重的枷锁,飘向高空,在漆黑、安静的宇宙里悬浮着。

“什么都可以,”当他们短暂分开的时候,Grigor又重复道,像是在鼓励他,“你喜欢怎么做?”

他轻喘气,鼻尖仍贴在Grigor的脸颊上。“我想要你从后面干我。掐我的脖子,揪住我的头发。不管我怎么喊,都不要停下。你可以打我,扇我的脸,打哪里都可以。”

Andrey在心里祈祷对方千万不要问他为什么。好在,Grigor完全没有。他猜测,Grigor肯定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请求,而他的专业程度取决于他如何处理好过程中的力度与边界而不造成真正的伤害。

“需要我把你绑起来吗?”他只是问。

他想了想,“Oh,那倒不用。但我或许不介意。我不知道。”

“我不会做你不想要的事,好吗?别担心,亲爱的。”

Andrey点点头。

“你希望我们在床上,还是其他场合?”Grigor继续说,“浴室,阳台,储物间。只要你喜欢,这间屋子里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他呆呆地思考片刻;原本他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想要在地板上。可以吗?”

“你想要的一切。”

Grigor端起自己的酒杯,将剩余的vodka一饮而尽。接着他很干脆地脱掉自己的上衣,拉扯的动作使他的手链吊坠叮叮作响。

Andrey诧异于Grigor在非常有限的时间里精准地理解到了他想要什么——Grigor突然抓住他的腰,将他拖拽到地上。他摔倒在地,膝盖、手肘撞击到了地板,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Grigor粗鲁地拽下裤子褪至脚踝处。

他渴望有一个人如此迫切绝望地想要他,在他的深处迷失、癫狂,他非常愿意奉献出自己的肉体,使其变得残暴贪婪。他享受被掌掴,享受身体空缺的地方被Grigor填满,就像灵魂咬合住彼此的残破之处。他喜欢让自己看起来很下贱。

Andrey感觉,Grigor是懂他的。他懂他为什么想被粗暴地对待,也懂他渴求狂风暴雨中轻如蝉翼的一个啄吻。粗硬的性器官像刀一样捅进他敏感的地方。Andrey浓密光亮的长发被汗水打湿,变成一缕一缕杂乱地散落,但又被一把蛮横地揪住。Grigor上身压着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掐着他的脖子,使他几乎不能因痛苦而喊叫,只是艰难发出短促的、破裂的呻吟,白皙的脸颊变得通红。他的头抵住冰冷的地面,颈上带着的十字架随着被撞击的节奏摇晃。

他多么希望能够接近毁灭的那个时刻。他的视野逐渐模糊。极端的愉悦和快感会让他奔溃,让他大哭。他感到滚烫的泪水在自己的双颊上流淌,却听不见自己疯狂的怒吼;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也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暴怒。但他控制不住从身体深处迸发出来的愤怒、绝望、厌恶。他在对谁生气,是他本身吗?他做了什么,使他如此痛恨自己?Andrey从未得到过答案。他哭得越凶,Grigor就更加重地扇他的脸;太好了,太好了——他甚至忍不住笑出来。他觉得Grigor会喜欢自己挂着满脸眼泪却发出满足的轻笑的模样;至少,他喜欢猛干着这样的自己的Grigor。是的,他喜欢他一言不发、从上而下俯视着自己,用力顶撞他脆弱的地方获得快感,喜欢他无视他的疯癫又享受他的疯癫,再好不过了。他也喜欢他压抑不住的柔软的呻吟;他夹着他,臀部中间湿如潮水。在猛烈的性爱中他一边哭一边笑一边大喊,高潮沿着节律痉挛的肌肉以波浪式的能量阵阵宣泄直至殆尽,颤抖的身体如崩塌一般倒在地上。

Andrey睁开眼睛的时候,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好像世界里什么都没有剩下。他意识到Grigor坐在沙发中,两条腿交叉着架在茶几上,而他的头正枕着Grigor的大腿。他竟然完整地睡了4个小时!真令人意外,他很久没有过如此高质量的睡眠了。

“抱歉。”Andrey说;他缓慢地坐起来。

Grigor正在看书,见他醒了,便将书本丢在一旁。“你还好吗?”Grigor贴过身去,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一吻,手指随意地勾了勾Andrey脖子上的十字架。

Andrey有些惊讶。他抓着身上那块毯子,试图忽视毯子底下他光溜溜的双腿和屁股。或者说,这个浅浅的吻令他又高兴、又不安。“我没事,”他回答,“我很好。”

于是Grigor又舒坦地靠回了沙发背,继续读他的书,举起一只胳膊垫在自己的后脖颈。他看起来就像刚才疯狂的、剧烈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抱歉,”Andrey又说,“你没有被我吓到吧?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转过头,对Andrey露出温和迷人的微笑。

“我…我不太记得细节。”

“噢,别在意,亲爱的。”

Andrey明白,Grigor装作无事发生的反应是在安慰他。“你不会认为我是个危险的人吧?”他仍试着解释。

“怎么会?”他再次放下书本,直起背靠向Andrey的跟前,“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善良的男孩。”

落日余晖穿过窗户洒在木头地板上,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楼下的汽车鸣笛传上来。盛放vodka的玻璃杯在茶几上留下两个环形水痕。Andrey从浴室出来,已经穿戴好衣服。他尽量安静地走路,不发出声响,生怕打扰到了Grigor;走到客厅的时候,他看见Grigor正在一本厚厚的笔记上写着什么。

“嗯,”Andrey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子,远远地杵在一旁,“谢谢你,Grigor。”

他的眼睛从笔记本上挪开,抬起来、笑着看着他。“我希望你感觉好一些了。”

“Oh,是的,我感觉好多了。”

“我送你下楼,好不好?”Grigor很殷勤地站起来,走到他身旁,又摸了摸他毛茸茸的鬈发。

Andrey的蓝眼睛看着他,看着他对自己露出温柔体贴的笑意;他近在咫尺的五官显得格外迷人,全身散发着光辉。“没有关系,我不想麻烦你。”Andrey谢绝了他,尽管他确实想要他陪着一起下去。

他们走到门口,Grigor在玄关处送他。礼貌道别后,Andrey步出门外。他走了几步,转头,发现Grigor还站在那里目送他。于是他匆忙地扭回头来、加快脚步,为自己过多占用了对方的时间而难为情;但很快他又觉得这样做很无礼,便慌张地再次回头。隔着这段距离,Grigor望着他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然后缓缓关上了门。

Chapter 2: Notebook 记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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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预约的空闲时候,Grigor喜欢待在广场边的小咖啡馆。他总是坐在户外墙边那张桌子,既可以看到广场中央的喷泉,又可以享受到充沛的阳光;靠墙的位置让他有足够的隐私空间来处理工作内容,他会带着他的书籍以及记事本,惬意地度过整个下午。

每次为新人做完理疗后,他会在备忘录上记下对方的关键信息。当然,做过多次治疗的人会给他留下更深的印象,但由于慕名而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有时候他不得不在做完爱之后立刻将那些尚未逝去的记忆以文字的形式转移到纸张上,方便日后查阅、复盘每一个人的治疗情况。Grigor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方法,他会边品读着那些粗略笼统的速记、边回溯着印象里的那个人的特点。当他想起来别的什么信息,便补充在原先的记录后面,以此丰富对方的人物画像,再归纳往后的治疗手段与预期效果。

Grigor难以否认,他既希望这些人反复来寻求理疗,又祝愿他们不再需要自己的帮助。他不喜欢将他们叫做“患者”,而是称为“熟人”。哪怕来接受治疗的人自认为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无法启齿的毛病,他完全尊重每一个人,也真心期望自己能够帮到对方。但“熟人”的意思通常是不那么熟——尽管曾有过接触。

他将他的熟人归纳为四种类型。
第一类:散步者。他们找他完全是因为现实生活中的人无法满足自己的特殊性癖,或者缺乏能够合拍的性伴侣,已经到了痛苦的地步。这类群体是最容易应付的,他几乎不需要思考什么,只是出体力活而已。这类人往往会以稳定的频率来见他,每次的要求也较为固定(或是容易理解)。
第二类:摇摆者。他们更希望他扮演男友或爱人的角色。渴望被爱的感觉,而不只是性爱、也不是真正的恋爱。在理疗时需要特殊的关心以及额外流程,譬如做爱时甜言蜜语,做爱之后共同沐浴,共进晚餐,甚至留下过夜。他们有的很孤单但拒不承认;也有部分人的情况是缺乏维持一段真正的关系的耐心与能力,只需要一个周末情人。分别的时候Grigor往往会说“爱你”或者“再打电话给我好吗?”。不算特别难。但现在Grigor面对摇摆者的态度越发认真谨慎,因为常有人真的爱上他。
第三类:流浪者。流浪者是最能难以琢磨的,情况复杂。Grigor对人的嗅觉很灵敏,这是他的天赋所在——他总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感知到对方是什么类型,对症下药。而流浪者给他的初印象,往往是精神状态不稳定、心思细腻敏感、经历过创伤、善良且过度自我反思、缺乏安全感、渴求极端的情感体验——这些当中的一个或多个。对流浪者,每次理疗结束后他总能补充许多前一次没有的记录。他们来找他未必是为了做爱;有时候他们会一起手淫、做边缘性行为,或是冥想、脱光了对他倾诉,或者求他羞辱谩骂自己,甚至于有的人从头到尾不说话仅仅是在他身边睡觉。他很难定义流浪者到底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但他喜欢接触流浪者,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第四类:飞行者。严格来讲,不该存在于这个分录里面,因为他们并不是Grigor工作范围里的熟人,而是他私人生活里的“熟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将自己个人感兴趣的类型称为飞行者;但他从不允许他的飞行者与前三类有任何交集,也就是说工作时间之外他不睡也不接触那些曾找过他的人。他没有固定伴侣,真正心动过的飞行者也不那么多,上一个还是一个只睡过一次的瑞士人。飞行者共有的特点是超出他惯有的信心、能力与了解。谁会不喜欢自己左右不了的人呢?

Grigor往前翻看几页笔记,准备回顾一下上周新认识的熟人。咖啡馆的男侍者端来了他点的意式浓缩——他认识这个人,Daniil,在这里兼职打工的大学生。他们认识挺久了,Daniil也知道他的职业,说不上是朋友但两人相处得很随和。

他将咖啡替他摆好;他们习惯用俄语打见面招呼。“Grisha,”他说,“你对我的好朋友做了什么?”

“谁?”他一时没反应起来。

“Andrusha,我把你的联系方式给他了。上周他去找过你。”Daniil一边张望着确认经理没有在看他们,一边抽开Grigor对面的椅子坐下。

“你是说Andrey?”他记得他指的那个人。

“Andrey,”Daniil确认。“他最近好多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噢,只是我该做的工作罢了。”Grigor摆摆手,嘬了一口他的意式浓缩。

“我猜想他还会再去找你,”Daniil又回头看看,有些着急地告诉他,“前几天Andrey还特意来问我是在哪里认识了你。我说你经常来这里喝咖啡。”

Grigor耸耸肩膀,表示他完全欢迎,“没问题。如果有需要,他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预约。”

“我早就告诉他了,找个炮友或是什么对象。做爱会对他有帮助。”Daniil的俄罗斯口音很重,无论他讲什么,腔调总是一本正经。

Grigor咧开嘴笑了起来。店里的经理发现Daniil在偷懒,便喊他要他进去。

“见鬼,我要回去干活。”Daniil有些懈怠又无奈的样子,匆忙地离开了。

Grigor挥手示意他没关系先去忙。受到提醒后,他翻阅他的记事本寻找Andrey的记录,找到了属于他的那页——只是写了一个A而已。出于对人们的隐私的保护,他不会写出对方的全名,通常以名字开头字母、或者其他象征性的名词来代替。

“流浪者。看起来很像一只白色的猫。俄罗斯人,有自毁倾向。身上有疤。情绪不稳定,迷茫。不发作的时候害羞,温和。喜欢暴力粗旷的性爱。真诚,敏感。似乎很容易相信别人。”

——这是Grigor那天记下来的信息。他的思绪沿着这些文字的指引逐渐回到那个下午他们相处的时光里。确实,他对他的初印象是长得很像一只白色的猫,眼眶皮肤很红,整个猫淋得湿漉漉的样子。Grigor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流浪者。他记得他蓝绿色的眼眸,头发茂密、颜色偏红,脸型瘦削,身材纤弱。实不相瞒,他以往遇到过疯得厉害的流浪者,而Andrey属于中等程度的。他暂时不清楚他经历过什么,但能看得出来他内心充满了很多痛苦,很容易放大不好的情绪与自己的缺陷,属于对他人宽容慷慨、对自己逼仄严酷的类型。

Grigor记得他哭了。他时而发疯般的大吼,然后又一边哭一边笑。实际上,Grigor并不总是深究这些行为背后的原因,他只需要陪伴对方,配合他们发泄就可以,让那些冲突的、极端的情绪随着性爱喷薄而出,从而不影响他们日常的生活。他发现,流浪者总是很想要被惩罚——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如果没有别人,他们便会以不同的形式对自己施加暴力。所以,Grigor欣然接受诸如掌掴之类的要求,至少他能够掌控好程度,他可不希望他们茫然伤害自己。

“不善于表达,但心事重。在意细节。”Grigor在Andrey的这页上面补充道。

“不缺少爱,但想要爱,有一点像摇摆者。”他写下;但想了想,又将这句划掉。

“想要体验极端的爱。”他修正。

——似乎还不那么确切,与他记忆里的感受有出入。然而他们只见过一次,时间有限,他也只能通过尚存的印象倒推他的经验判断。反正在长期的接触中,他会根据每次的情况不断修改他的记录。咖啡液尚有余温,Grigor又喝了一口。好浓。他端起水杯灌进一大口水。猛烈袭来的咖啡因突然使他的脑袋里迸发出一种朦胧不清但触碰到了关键所在的着急的感觉。他焦躁地用手指旋转着钢笔,试着抓住那珍贵的、转瞬即逝的思绪。

“会通过极端的行为求证自己是否被爱。难以忍受自己的缺点,所以需要反复确认他人是否接受这样的自己。”他最终写下。

“下一步:观察变化再做判断。”先这样吧;他合上他的记事本。

天气不错。他今天比较空闲,刚好整理一下近期的工作、写写总结。做完这些以后,应该还有时间去健身房,完成本周的训练进度。至于晚上,就去那家日本威士忌酒吧好了,来上几杯单一麦芽,说不定还能在那里偶遇他的飞行者。

一切均按照计划有序进行。Grigor收拾完东西,和Daniil打过招呼便回去了。后来他的确去健身了也喝了威士忌,但没有遇到心动的人,尽管在酒吧里常有人来搭讪他或是献媚。由于他的工作使他完全不缺少性生活,现在Grigor不会因为闲着没事干而跟谁回家。他对那个瑞士人有点念念不忘,但所知甚少;罢了,反正他也不会专门去打听他。

夜晚躺到床上的时候,Grigor收到了一条短信。来自Andrey——他第一次预约是打电话来的,这次倒是发讯息给他。Andrey说想要明天下午过来,问他是不是空。他猜想今天Daniil见到他之后跟Andrey又提了一嘴。

明天下午没问题。Grigor很快回复了他,便丢掉手机准备入睡。睡前他又回想着这个男孩;他的脸蛋上有一层细软的绒毛,就像小孩儿一样,脆弱、柔软,看起来很可怜。

当Grigor再次见到Andrey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他与第一次来的时候状态不一样了——他的直觉总是那么敏锐。他们照常问好;Grigor一边微笑着,贴面吻了他一下。

Andrey又露出那种腼腆的、收敛的微笑,头微微歪向右边,眼睛看着偏低的位置。这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当他害羞的时候。Grigor不确定他为何而害羞,但流浪者们通常都比较内向,不需要理由。Andrey穿着一件黑色的休闲卫衣,胸前的印花写着“Fear is your friend”艺术字。

“你看起来很不错呀,”Grigor表达了肯定。“我喜欢你的卫衣。”

他慌张地顺着Grigor的话低下头看看衣服上的字,好像他本不知道似的。“是吗?”Andrey又不好意思地笑笑,“Daniil说这是在扯淡。”

Grigor仍带着他到沙发坐下。“噢,是吗?他为什么这么说?”

“恐惧从不会帮你。是你自己帮的自己。”

“那你怎么看?”

Andrey发表意见的时候语气总是很谦恭,“也许他是对的。但我试着和恐惧交朋友。就像和一个你讨厌的人交朋友那样,你们不必喜欢对方,但可是尝试去习惯彼此的存在。”

“Hmm,我喜欢你的观点。”Grigor又自己站起来,走到边柜那里。“今天来点什么,还是vodka?”

“噢,我没关系。多谢。”Andrey说。

“真的?”

“真的。”他又微微歪着头,薄薄的嘴唇抿着,腼腆地微笑,“我可能只需要你,和一杯解渴的水。”

Grigor也笑了起来。他转身将杯子放在他跟前——为事后准备的水,又仔细端详对方,“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一只小猫?”

“真的吗?”Grigor的话貌似很令Andrey难为情;他垂着眼睛,短促地笑了一下,又吐吐舌头。

“抱歉,我不是有意评价你的外表。我的意思是你很可爱。”Grigor解释道。他弯腰,隔着茶几轻吻了一下他的头顶。茂盛的、光泽丰盈的一头红发,在Andrey瘦削的脸颊浪边如波涛一般晃动。

“我可以参观你的卧室吗?”他问。那双蓝绿色的眼睛总是炽热地直视他,有一种令人心碎的真诚。

“当然可以,baby boy,”他实在忍不住这样称呼他。“我说过,你想要的一切。”

他们来到卧室的床上。Grigor替他脱去全部衣物,然后是自己的。Andrey的躯干格外白皙,只有胳膊有一些晒过的痕迹。他身上的毛发颜色很浅,胸膛光嫩干净,总给人还没发育完全的感觉。Grigor心想,如果是正面对着这个身体,他可能很难下得了手去打他。

他从侧面进入他的身体,双手围拢在他纤细的腰上,使他的身躯保持稳定而不至于被撞得东倒西歪。Andrey的双眼紧闭,脸颊上的绒毛末端都挂着一层细密的小汗珠,颧骨附近染上愉悦的红晕。他的睫毛又长又密、根部是银色的,看起来就像白色雪花掉落在眼眸上,簌簌眨动。相比起上一次,今天的他安静多了,喉咙深处的呻吟随着共同的韵律起伏,似乎有在好好地享受性爱本身,而不是享受“被干”的这个概念。

Grigor仍掐住他的脖子,颔首亲吻他又薄又软的两片嘴唇。他的嘴唇表面凉凉的,但深处温热、光滑,驯顺地沿着他侵入的痕迹回应他。两人的唇舌纠缠在一起,快感如电流般流淌在Andrey的全身。Grigor总是知道何时给予他温柔、何时施以恰当的暴力。他睁开眼睛,又用那种善良的眼神看着Grigor粗砺地干他,感到别样的愉悦之情:他想要Grigor留在他的身体里面,用几乎穿透灵魂的力气在他的身上刻下属于他的印迹。

他们射在彼此的腹部上;粘稠的白色液体顺着身体的弧线滴落,划出一道淡淡的水痕。Grigor俯身下去侧躺在Andrey的身旁,肘部撑着、用手托住自己的脑袋。他们又最后一次亲吻对方。

Andrey的双臂勾住他的脖子。但他觉得这个动作过分亲密,马上又将手收了回来。“这里是你的家吗?”终于,他还是想知道。

“是的。”Grigor承认。他看到Andrey戴的项链多了一条,便随手拨弄着他的吊坠。“天秤座?”

Andrey点点头。

“天秤座的白色的小猫。”Grigor评价道。

果不其然,他又露出那种腼腆的微笑,双眼弯弯的、睫毛微微扇动。

几天之后,Grigor又在闲暇的下午去广场上喝咖啡。他走到转角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常去的那个地方。Andrey——他百分之百肯定那是Andrey,站在户外的桌子旁给客人上餐。他穿着不合身的咖啡馆的工作服,看上去年龄更小了。Daniil也在那里,有些忧心但关注地看着那个男孩儿,就像一个有经验的前辈生怕新人犯错而被责骂,忍不住要护着他。Grigor猜测,Andrey应该是刚刚不久开始在那里工作,因为他前两天来的时候还没有见到他。

他有些意外。Andrey是因为听说自己经常到访才去那里兼职的吗?当然,作为朋友,他和Daniil会在同一个地方打工倒也很正常。Grigor没有再去想原因。他远远地望着Andrey的身影在那里走来走去,头发飘飘,就像个穿了大人的衣服的孩子,惹人怜爱。

但他不希望在工作时间之外与Andrey有过多接触。他们相距尚远,Andrey和Daniil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Grigor便扭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避开了那家咖啡馆,随意找了一处别的店坐下。

Chapter 3: The Bar 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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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在喷泉附近的水汽中折散,四周都闪烁着曚胧的虹彩。Andrey眯起眼睛,几滴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至颧骨;他撩了撩被风吹乱的长头发,后背靠着墙壁小憩。两个客人在户外座位抽烟,好像在说着“天气挺热”还是“吃什么”。或许是因为早起让他变得神经质,又或许是因为整个上午不得不干了些愚蠢无聊的事,他其实——比起洁癖不如说是强迫症——突然非常看不惯他们的手机、香烟、杯碟和灰尘以极其无序的状态出现在那张狭窄的桌子上。

别这么容易烦躁,Andrey劝说自己;现在他在工作了,必须得学着控制心情。于是他将目光从那里挪开,又转向远处位于广场中央的喷泉。水池边的人们闲聊、看书,一些鸽子在地上闲庭漫步并寻找食物,只有小孩子们不知疲倦地尖叫着、奔跑着。夏天来得如此迅猛。空气中有一种声音,大概是空调外机的嗡鸣、人们出汗时过快的呼吸、厚重的热风、不停歇的虫鸣、某处播放着的音乐,等等等等,所有搅合在一起后持续而隐约的混响——Andrey是北方人,他管这种声音叫做summer depression。好在已经接近傍晚,再过两个小时他和Daniil就可以下班。

他的眼睛仍漫无目的地在广场上扫视着;他或许在期待一个人的身影。自从他来这里工作开始连着很多天,他都没能在这里遇到Grigor,为什么?Daniil说他经常来。他是不是出远门了,还是最近工作太忙?他的这个工作有可能忙到这种程度吗?

然而,若要他真的去面对Grigor,他又变得举棋不定。他宁愿在这里苦苦等待,也不愿发一条短信问下Grigor最近在忙什么。他更希望自己像是巧合般地出现在他喜欢的咖啡馆里,然后,在边上远远地观察他就好。

“别拐弯抹角的行吗?”对此,Daniil发表了他的意见,“你就不能去直接找他?”

“找他说什么?”他们俩并排走在下班的路上;Daniil勾搭着Andrey瘦弱的肩膀,“我这个人有什么值得让他交朋友的地方?”

“可别这么说。”

“我的意思是,他会有可能想去跟自己的患者成为朋友吗?”

“先问问他愿不愿意出来和你散散步或者吃饭咯。”

“我还不如直接去死了。”

“Andrusha,你为什么总是躲避自己想要的东西呢?”Daniil的脚步停下来,拉住Andrey的胳膊站定了说,“如果你想要和一个人做朋友,那就让他知道!你们都已经做过爱了,你在害羞什么?”

他一边笑着一边摇摇头,显得很无助的样子,仿佛觉得自己很滑稽,“我不知道。他身边应该有很多人,我是其中一个而已。我只是…我希望自己变得更好一些的时候再去让他认识我,你懂吗?”

“你最近不就好多了吗?”他好似不经意地拍拍Andrey的背,又拉着他往前走了,“你已经在恢复了。别想太多,让我们去酒吧打发一些时间。”

“我不去了。”Andrey摆摆手。

“别废话,”Daniil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揽住他又窄又薄的身体往自己的方向上带,“我受够了这个工作。今天晚上要是没有服用一瓶vodka,明天还要去上课的我就会垮棚。”

“Dani,我想省点钱,”他如实告诉他,“看病好贵。”

“我请你喝。”他仍然拖着Andrey走,“你看,你如果能和他成为朋友还有一个好处,让他给你打个折吧。但是,千万答应我一件事。别爱上他,好吗?”

Andrey绕不过他,便只好跟着他一起去了,“怎么可能。我是疯了,又不是傻了。”

他们走进Daniil随意挑选的一家酒吧,找了比较靠后的位置,不过能看到吧台与厅内大部分的样貌。Daniil要了一瓶vodka、一个柠檬、一桶冰块和几听苏打水。夜晚刚刚降临,但酒吧里已经有不少人。

Andrey茫无目的地坐在那里。他也没意识到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想要和Grigor有更多的互相了解。他觉得他会喜欢和那个人待在一起,总是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前两次他们在一起时的对话、行为,在心里复盘着那些细枝末节,他甚至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哥儿们,”Daniil突然很紧张地拉住他,指着吧台方向说,“你看那是谁?”

他们整齐地盯着吧台边坐着的那个人的背影——那不正是Grigor吗?预料外的相遇使Andrey心弦紧绷。

“他一个人?”Daniil问。

“看起来是。”

“挺令人意外的。”Daniil评论道。

他们一边喝,一边小心地观察着。Grigor只是安静地喝酒,偶尔与调酒师搭几句话。Andrey既好奇他在工作以外的个人行为,又担忧真实的他会令他大失所望。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漂亮男孩来到Grigor身边的高脚凳坐下。看样子,Grigor并不认识这个男生,也没有期待着他的到来。但通过他们谈话时的肢体语言,Andrey能感觉到那个男孩对Grigor颇具好感。他远远地望着他们两人的一举一动;Grigor并没有做出什么亲密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始终很友好也很轻松。这时Grigor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那个男孩咯咯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将头靠向Grigor的身体;而他呢,也一副快活儿的样子,开心地对他面前的那个男孩微笑着、眼睛亮亮的,双手却一直摆在吧台面上,握着自己的酒杯。

Andrey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眼熟;不能说他在哪里见过,但他完全不陌生。然后他开始意识到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Grigor轻车熟路地对一个他并不感兴趣的人散发他的魅力,他享受别人迷恋他的样子但并不珍惜;虽然他从不直接冷酷地回绝别人对他的试探,但他无差别的温柔是他仅有的慷慨。有那么一瞬间,Andrey几乎在那个男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可他从来没有主动讨好过Grigor,都是Grigor反过来关怀体贴他。这很奇怪,不是吗?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Daniil默不作声地喝自己的酒,但持续观察着Andrey看着Grigor的样子。“哥儿们,”他说,“你有点儿完蛋。”

“什么?”Andrey蓦地转头,将眼神收回来。

“你该不会真的喜欢他?”

Andrey低下头,露出尴尬的笑,又试着装出惊讶的样子,“你在说什么?我和他一共才见过两次。”

“哎哟,你完蛋了。”Daniil的手掌拍了下桌子,“你真应该看看你自己的表情。”

Andrey抓起酒杯抿了一口。“老实讲,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对他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Daniil郑重其事地说,“你喜欢他。”

“是吗?”Andrey没有表示否认,但抛出了这个问题。

Daniil并没有理解他问的是什么意思。他们又转过去偷看Grigor和那个男孩是如何调情的;没过多久,Grigor在他的耳边说了什么,他显得很遗憾,两个人的互动也再无波澜。那个男孩又坐了5分钟,便独自离开了。

出于某些原因,Andrey感到如释重负。他想,至少Grigor不是一个来者不拒的人,这让他的形象在他心中拔高了一些。不过Andrey也知道,仅仅因为这样就对他刮目相看是很幼稚的。可他忍不住地告诉自己,那个人并没有那么风流那么不堪。

“你不过去跟他说话吗?”Daniil用胳膊肘撞撞Andrey,“你等了好几天,不就是为了见他?”

“现在吗?”他又回头瞥了眼Grigor的身影,面露难色。

“快去,现在是你的机会。”

Andrey有些急急忙忙站起身,一边端走了自己的杯子。或许是刚才目睹的一切给了他信心,Andrey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紧张。他深吸一口气,便朝向Grigor走过去。只是打个招呼而已,Andrey告诉自己,说完就跑好了。

“Hey Grigor。”他停留在他的身旁。

近距离的观察下,他判断Grigor应该已经喝了不少:眼神迷离,反应松弛但变得缓慢,声音听起来很开心。Grigor听见他便抬起头,看见他的脸的那一刻露出了惊喜的表情,“Andrey!”他说,一边抬起手轻抚了一下他的背,“我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噢,我和朋友们一起来玩的,刚发现你也在这儿。”说谎令他不那么自在,他试图装出真正偶遇的感觉而不是已经坐在一旁偷窥了他30分钟。

“真巧,见到你太好了。”Grigor对他热情地微笑着,反应与之前见面的时候别无二致,“我听Daniil说你最近好多了是吗?”

“噢,对,”他点点头,将酒杯举到嘴边掩饰自己的慌乱,“是的。谢谢你。”

Grigor很绅士地将自己身旁的座位拉开,示意Andrey坐下聊。这份主动示好反倒令Andrey紧张起来;他是想要他的陪伴的,他希望与他说说话,在工作以外的时间与场合,是吗?

“你好吗,最近在忙什么?”Andrey装作随口问问。

“工作罢了。”Grigor耸耸肩膀。他穿着长裤和一件简单的纯色衬衫,上面的纽扣解开到胸口,露出颈部晒成古铜色的肌肤与金色的项链。在他身上,性感是易如反掌的气质,不过他从不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Grigor又点了两杯莫斯科骡子,并将其中一杯推到Andrey面前。“你经常来这里吗?”

“只是偶尔,”他接过Grigor送他的酒,害羞地笑笑,“谢谢你。”

“我也不太常来。这里的音乐对我来说有点儿太吵了,”Grigor做出一个调侃自己的表情,头倒向Andrey轻轻碰了碰他,“更适合你们年轻人。”

“怎么会?你应该也没比我大很多吧。”

“我猜猜,你平时喜欢什么?Techno?不,应该是Trance?”

Andrey的脑袋左右摇摆了一下,表示不确定,“嗯…其实我没有那么喜欢这种氛围。有时候我会听一些说唱。”

“比如?Eminem?”

“对,Eminem,”他们俩都笑了起来。“你呢?你喜欢什么音乐?”

“Oh boy,”他灌下一大口骡子,“我年少的时候有很喜欢的摇滚乐队,我猜你们年轻人都没听过名字。”

“说说。”

“Kino,苏联时期的乐队,听过吗?”

Andrey的眼睛往上面瞟了瞟,头微歪着,金色波浪般的长发荡漾着红光,“Viktor Tsoi,是吗?没想到你这么老派。”

“Kino在东欧一直都有很大的听众群体。”Grigor笑了,将自己坐的位置往Andrey的方向挪了挪,“不过,现在我还是更喜欢听轻松的音乐。”

“是啊,是啊。听些不用动脑子的。”Andrey表示赞同。他面向Grigor,努力将自己的肢体也放松下来,显得随和大方一点儿。

“你呢,最近怎么样?我希望你的学业和生活都有好转。”

“谢谢。是的。”他们碰了一下杯。“实际上,我最近开始兼职打工了。”

“噢,真的吗?”Grigor的身躯微微倾向他,表现得很关切。

“就在Daniil一直打工的那个咖啡馆。他替我介绍的。”

“不错,不错。这样你们还可以互相照顾。”他像哥哥那样轻柔地拍拍Andrey的肩膀,然后胳膊便搭在他的脖子上没有收回去。

“对,他很照顾我。这样我刚好也可以赚一些钱。”

“太好了。这是很好的一步。”

他没有排斥这意外的相遇,反而表现得很亲密——Andrey有些在意Grigor对他的肢体触碰,这让他心中雀跃,萌发出一种带着忐忑的骄傲感。“我周末两天、还有平时没课的时候都会在那里。Daniil说你有时候也会去那儿是吗?”

“当然,我经常去。”Grigor的脸转向Andrey这一侧,他蓬松茂盛的头发蹭到了他的鼻尖。

“不过我最近没看见你。”Andrey的脸也贴近他。他能闻到他唇齿之间甜蜜的酒精香味,呼吸时的气息在耳边格外温热。

“或许下次就遇见了。”

“你想见到我吗?”

Grigor没有回答;在四周觥筹交错的混杂声响中,他们仅仅是沉默地注视着彼此的双眸。摇晃的灯光令Andrey微微眯起眼睛,然后他只能看见Grigor嘴唇周围薄薄的一层青色胡茬。后脖颈上持续传来他手臂的体温,似乎在将他拉得越来越近。他深深地吞咽着嗓子,感觉呼吸有点儿费力。不知道是他主动吻了Grigor,还是Grigor吻了他,总之,他陷入一阵温暖的昏暗当中,繁星盘旋的失重感又将他包围。他热切地吻他,忘记还要保留一丝矜持。他承认,也妥协,这个人令他心花怒放;他甚至已经不记得刚才Grigor是如何毫无眷恋地与那个男孩告别的,也忘了自己原本只是想来打个招呼而已。

他们在缱绻的舌吻之后分开,又快速地轻吻了一下对方的嘴唇表面。Andrey沉浸在这个美妙的吻带来的惊愕之中。他的眼前晃过Grigor俊秀的脸庞,便难以将那些按耐在心头的疑问如实吐露:这是治疗的一部分吗?他这么做是出于对他的照顾,还是因为情不自禁?他是想要他的吗?

Grigor的嘴唇贴近Andrey的耳朵边,对他悄悄说,“我觉得,我会想要送你一个礼物。”说罢,他又亲了一下他的耳廓。

Andrey疑惑地望向他的眼睛,完全的不知所措,也没有应答他。他看着Grigor从凳子下来,站在自己身边,拉起了他的手。他宽大的手还是如此温暖,就那样有力地握住他,将他紧密地裹挟在柔软的手掌心里面。Grigor牵着他离开吧台,一路穿过拥挤的走廊向卫生间走去。人群像拉链一样纷纷为他们让道又聚拢;Andrey感觉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们俩,也知道这是种错觉。他只是望着前方Grigor的背影——他修长的手臂侧在身后、坚定地拉住他,防止人流将他们分开,使他紧紧地跟在自己身后。

他带他来到卫生间门口。他们牵着手快速地闪入同一间,关紧了门。

“别告诉别人,好吗?”Grigor微笑着将他推向镜子跟前,从身后搂住他的腰,“别告诉别人你有礼物。”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们俩都面对着镜子,Grigor从他的身后迅速解开他的裤子,与内裤一起褪至脚踝。Andrey用双手撑住洗手池的边缘,看着镜子里面Grigor正低着头掏出自己的阴茎的模样。粗壮的、红肿的阴茎抵着他瘦弱的、白皙的臀部,在他的臀肉上面磨了磨。

Grigor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安全套,熟练快速地撕开、戴好。Andrey姑且不去想他随身带着安全套的事实,只是配合地弯曲髋部、微踮着脚,将自己送到他舒适的高度。

自然,仅靠安全套上那一点点润滑油不足以使Grigor畅快地进入他未经扩张过的屁股。但他毫不犹豫地用力推进,将Andrey的入口强行撑大。一阵撕裂般的痛感使Andrey眉头紧蹙,身体下意识地往前躲开。忽然一个耳光甩在他的脸上,面颊立刻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Andrey木然看着Grigor——他仓促间的惊愕之中有一些被侮辱的羞耻。“等一下,我…”

又一个沉重的耳光阻断了他的话语,身后的侵入物也更加蛮横地捅进他的深处。出于本能,Andrey惊呼了一声,下身的疼痛使他无法维持踮脚的姿势,整个人往下掉落。Grigor一把捞住他的腰腹,将他按回原来的位置,同时抽插起来。巨大的阻力使他抽送缓慢却滞重、钝硬,将Andrey小小的入口摩得发红。

他回过头去,用眼神哀求他,却没有再闪躲开。Grigor并不理会他痛苦的表情,反倒从身后捂住了Andrey的嘴巴,更加用力地撞击他瘦弱的身躯。破碎的呜咽和呻吟从Grigor的手掌下溢出,Andrey的蓝眼睛变得湿漉漉的,睫毛根部沾满泪水。他们一前一后、粗暴地抽动着的身影于镜子中全然可见。在Grigor的怀中,Andrey就像一个未成年男孩般娇小,任他摆布,瘦长的双腿战栗地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躯体,勃起的阴茎在腿中间随着身后砰砰的猛击摇晃着。他说不出话,也叫不出声,只是一边落泪一边呜咽。

Andrey闭上眼睛。是的,他真的很喜欢——不给任何余地的暴力与直来直去的性爱,没有前戏,没有亲吻,没有交流。他强烈地抗拒这痛感,身体却牢牢地夹着Grigor的阴茎,分不清到底哪一种反应才是本能。他想象自己被Grigor干到失去意识,屁股口却淌着淫荡的、饥渴的体液的模样。他们像两头正在交配的动物,疯狂、粗俗,彼此都没有伪装。Andrey又将臀部翘起一些,好让Grigor能够深入地捣弄他敏感的地方,使他单薄的身体崩塌。Grigor的手绕到前面握住他,几近于摧毁般地套弄着;他揪着Andrey的长头发将他的脸颊按在冰凉的镜子上,迫使他看着他自己的脸直到高潮。Andrey身体窝在Grigor的怀抱中抖动,然后他跌落,颤抖的大腿贴着冰冷肮脏的地砖,坐在自己滴落在地上的精液里面。

Grigor摘下安全套,用手将自己悉数释放出来,射在了Andrey的脸上。他们都沉沉地喘着气;Andrey仍瘫坐在地,尚未从激烈的性交中缓过来。忽然有人很大声地敲门催促,Grigor便将他拉起来,一边抽出很多纸巾塞给他,一边擦试着自己。

“需要我送你回去吗?”Grigor问。他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用水抹了一把脸,看上去又崭新清爽迷人的样子。

“噢,不用了。我和朋友一起。”Andrey没有提Daniil的名字;他的身体还有些打颤,手忙脚乱地将身上的污秽抹干净,头发也乱糟糟的。

Grigor点点头。“好,”他说,“我得先走了。晚上我还有一个预约。”

有一个念头跑进Andrey的脑子里——他忍不住这样描述自己:Grigor就像对待垃圾一样对他。不是吗?

Chapter 4: Recollections of Miami 迈阿密往事

Summary:

AU世界闭环了
参考文献:Live The Love

Chapter Text

Andrey第一次见Grigor的时候对他说谎了。

 

那回,Grigor与他分享自己的摄影集,聊起旅行过去的地方,Andrey骗他说自己只去过欧洲国家。实际上,他曾经旅居美国,并在迈阿密待了好几年。这段往事是Andrey尘封在心里、不敢面对的梦魇,是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罪魁祸首。他试着去淡化那些回忆,但能够做到的最多也只是绝口不提罢了。他怎么能够摆脱呢?Andrey觉得,如果他连那些事情都可以忘记,那么他也算不上是一个人了……是一具掏空的、坠毁的尸体。他需要的不是遗忘,而是愈合的能力。

 

Andrey出生在莫斯科。他一闭上眼,就能回想起暗淡暮霭笼罩下的雪夜,路灯光下飞舞着雪花,他从父亲的拳馆步行回家,呼吸出来的大片白气迷茫了他的视野。父亲曾是一名职业拳击手,后来做起了餐馆生意,但他没有停止拳击;那些拳头不但落在沙袋上,很多时候也落在Andrey的身上。自小Andrey被父亲的行为与言语所灌输的观念是:尊严并不是人与生俱来就拥有的权利,而是需要去努力获得的;而如果你没能赢得,那便是废物一件。他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都会想想——这样的我是否有价值?这是会被认可的吗?无数根针扎着他的脊背。Andrey始终谨小慎微地扮演着父亲期望的角色,疲于应付伪装出来的生活,慢慢也忘了其实自己有一颗热爱音乐的心。他去拳馆练拳,然后在父亲的餐厅里一边吃晚饭一边听着他向宾客与朋友们吹鼓儿子是一个有天赋的、会出人头地的拳击手,人们的欢笑和声就像他的手指骨上的红肿一般钝钝地刺痛着他;而夜晚当他们回到家里后,父亲会向他的头和腹部施以全力的摆拳与勾拳,告诉Andrey他今天练得就像结冰的狗屎真该一脚踢开。疼痛是他习以为常的元素,Andrey已经不会因为被打而哭泣。他没有魄力去放弃,但也没有能力做得更好。在这个世界上,只是这样当他自己就不行吗?

 

心里的怪物冒着黑烟,几乎要从胸腔冲破而出。Andrey在餐馆的地板上捡到了一个红酒瓶的软木塞,他把它装在衣服口袋里,必要时,他会捏着它深呼吸直到指节发白,就像捏住了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但很快,仅仅是捏着软木塞已经控制不了他发抖的身体。尽管家庭从没在物质上亏欠过他什么,但Andrey在家里连一个能说真心话的人也没有;他不想要母亲担心他,而姐姐与他同样无能为力。Andrey在形单影只的世界里被赶尽杀绝、蜷缩在角落;他经常在耳朵里能听到心跳声,分不清是拳套打在靶子上还是他的情绪在乱撞。他希望有人会找到他……然后懂他。

 

直到有一天,Andrey认识了一个打地下拳击的男人。他年长很多,迷人、英俊、冷峭,留着短鬈发和淡淡的胡须,面容瘦削,身体格外高大健壮。他像一块炽热的冰,在Andrey的眼睛里燃烧。 街头的人们管他叫“沙皇”,因为他暴戾、冷酷、疯狂。Andrey开始偷偷去看他的比赛,或者假装偶遇到他。地下拳击没有限制也没有规则,打法肮脏、血腥,很多人在台上丢了性命;而他一次又一次摇摇晃晃地在血泊中爬起来,宛如从地狱中生还。学校、家里、拳馆、餐厅、街头,Andrey瘦小的身影忙碌地飘来飘去,却终于有了奔赴的目的地。

 

不过,他似乎不反感他。某天下午他看见沙皇坐在还没开门营业的酒吧门口抽烟,鼓起勇气坐在了他旁边。那个男人看了看他,没有提问也没有理睬,很快又将目光转移到捉摸不透的地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前方,但他递给Andrey一只耳机。他们分享着共同的音乐,耳机线凌乱地挂在两人身体中间;粗砺的吉他与颓废而沸腾的歌声震荡着Andrey的心:

 

Вместо тепла — зелень стекла, вместо огня — дым

代替温暖的是玻璃的绿,代替火焰的是几缕轻烟

Из сетки календаря выхвачен день

从日历的方格中去掉一天

Красное солнце сгорает дотла

红色的太阳燃烧殆尽

День догорает с ним

白天与它一起熄灭

На пылающий город падает тень

在灯火通明的城市,暗影降临

"Перемен!" — требуют наши сердца

改变啊!——我们的心渴求着

 

 

他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Marat Safin,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后来人们所熟知的“S”,只是Marat Safin而已。他身上有浓烈的地下拳击带来的混沌无序的气质,伤痕累累、沉默寡言,可仅仅是几次短暂的相处便让Andrey感觉他们彼此有灵魂上的连接。Marat比Andrey大至少有15岁,Andrey将他视为兄长、朋友、老师、甚至于是幻想中的父亲的结合体。

 

他喜欢跟着他。比赛结束的晚上,Andrey替他洗去身上的血迹,包扎护理伤口。显然,Marat的伙食不够好;他还会从爸爸的餐馆里偷偷带牛肉和奶酪出来送给他。Andrey从没想过,原来自己可以呵护、保卫着一个高大横暴刚硬的人。只是,他一看到他遍体鳞伤的模样,心就跟着皱起来。他知道Marat始终是这样独自一人舔舐伤口,待伤愈之后又无所畏惧地爬上污秽的擂台。他是如何拥有这样的力量与勇气的?Andrey想要守护他,或者说——

 

是的,Andrey意识到,他想要爱他。他想要爱这个世界里存在的某个人。他已经爱上了他,并且也希望他爱自己,至少是需要自己。Marat知道Andrey是餐馆老板家里的孩子,也清楚他的出身远高于自己。通常来讲,Marat会唾弃这样身份的人居高临下的救助;但出于某些原因,他允许Andrey走入他的生活里面。也许他喜欢这个善良单纯的孩子;也许,他的确需要那些食物和药。Andrey从不问他、也不细想原因,只要能待在一起他也心满意足,连父亲的虐打都变得可以忍受了。他甚至不需向他诉说那些苦与痛,当他柔软地、轻轻地拥抱他战斗后伤痕累累的身体,好像自己的疮疤也得到了治愈。

 

那个夜晚,Marat输掉了一场恶战。他伤得厉害,体内外的创伤引发的免疫风暴使他身体滚烫,不见好转。Andrey放心不下,半夜偷跑出来看他,却发现他干掉了一整瓶伏特加(或许是两瓶),酩酊大醉。酒精麻痹了神经使他的痛苦减轻,也使他不由分说地吻了Andrey。房间里一片凌乱脏污,甚至弥漫着血腥气,他们仓促地发生了性关系。当然,那是Andrey的第一次,由于准备不足,擦伤使他留了很多血。他们两个人像野外奄奄一息的动物,血淋淋的、挣扎地蜷缩在一起。但Andrey感到了他所认为的爱,他持之以恒的呵护与体慰使得对方向他交付最深层次的亲密行为。他第一次见识到深吻时的温暖,那种充满力量的柔软从腹部蔓延至全身将他包裹起来。他相信,他缄默的一生就是为了这个时刻,所有隐忍与等待都有了价值和意义。然而,Andrey彻夜不归的事实被父亲发现,第二天早上他偷摸着潜入屋里时,父亲已经手握木棍等候多时。

 

街上的人们都跑去Rublev家门口了,围成一圈张望着。Andrey被父亲打得半死跪在雪里,始终对昨晚的行踪只字不提。他不开口说话,爸爸就要接着打他。姐姐哭着哀求父亲住手,邻居们也去劝阻他;妈妈甚至拿出砍刀来威胁他要和他拼命,但刀被木棍挑落。Andrey一声不吭,他还可以忍耐…寒冷如10公分的长针扎进他皮开肉绽的身体,视野越来越模糊……他还可以忍耐,因为,现在他已经是一个不一样的人了…他睥睨着,任由那些重击落在残破的躯体上,突然想要大笑;他们不知道,他已经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了!他们不知道,有人爱他、也被他爱着。Andrey的身体轰然倒塌,重重地摔在雪地里,意识尚存,却再无体力爬起来。他耳鸣得厉害,不知道是疼痛还是寒冷使他全身麻木。在一片几近于白噪音的喧嚣中,Andrey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个不经常开口说话,但深厚、坚硬的声音。模糊中,他听到Marat在和父亲对峙,说他没种上擂台却有种躲在餐馆厨房里,要么放了Andrey,要么现在就和他赤手空拳地打一场。Andrey的心又猛烈地跳动起来;不行的!他身上有伤,不该冒这么大的风险逞强……他的意识一点一点地流逝,整个世界就像坐上了一辆车在往后倒退。

 

有人坚定地选择了他——这是Andrey醒来之后,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Andrey发现他在Marat的床上,也很快意识到,原来那个家再也回不去了。Marat问他,要不要一起离开这个见鬼的一直下雪的地方。此时此刻,Andrey已经没有其他选择,Marat变成了他的救世主,如同末日逃亡拉着他一直不停地往远方跑去、跑去。他没想到Marat说的是美国;他认识一个古巴拳手,现在在迈阿密的黑市做生意,应该可以帮他们搞定签证,但去了以后的事儿,便只能靠他俩自己努力了。

 

买完单程机票以后,他们身上几乎没有钱剩下,就这样来到了迈阿密。刚开始,他们过着贫穷但快乐的日子;生活从未如此优待过他们,阳光、温暖、新鲜蔬果、还有碧蓝的海水,每一样都是需要感谢上帝的奢侈品。在两人前半辈子从没见过的蔓延至天际的沙滩上,他们傻坐着,依然分享着一副耳机,音乐不再是珍贵的救赎,而是变成了快乐的底色。

 

Andrey和他一起到处打零工,学英语,晚上去古巴社区吃便宜又美味的饭、喝甘蔗做的朗姆酒。Marat会沉默地喝着酒,偶尔轻柔地,摸摸Andrey柔顺的红发。他们两个俄国人有些显眼,好在Marat看上去不好惹,Andrey得到了他极大的庇护。由于非法移民的身份,他们能选择的工作越来越少,收入也越来越不稳定。终于有一天,他们没钱了。Andrey看到Marat又一次给手上缠绕绷带,他知道,他又要去打地下拳击赌命了。

 

不要去,不要去!Andrey的心里大喊着。他不能失去他。如果这发生在从前他尚未觉醒到爱的时候,或许是可以承受的。可如今他已经尝到了幸福的滋味,光是想一想那可怕的画面就如万箭穿心。

 

迈阿密聚集了众多出色的拳手,以古巴帮、墨西哥帮居多。Marat作为一个俄国人,倒也吸引了不少看头。俄式拳击与古巴风格相差甚远,Marat第一次仓促地迎战,尽管凭借熊一般的身高与臂展获胜,但被对手抓住几次近身的机会勾拳打断了一根肋骨。他们当然是不可能去医院的。万幸,他的胸部和肺没有大碍,黑诊所的医师替他固定好了胸廓,卖了几瓶止痛药给他,接下来就靠他自己慢慢愈合长好了。他养伤期间,比赛赢取的奖金很快又见底。Andrey一天打三份工,但报酬仅仅足够他们的住宿与少得可怜的食物。如果Marat需要买酒和更多的药,他们会再次陷入窘迫。

 

都怪他,把Marat逼上绝境——Andrey是这样认为的。如果当时他肯低头向父亲求饶,他们现在也不至于困厄至此。Marat与父亲结下了梁子,往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因为父亲在职业拳击圈里有很多旧相识,他们会联起手来整他。所以,是他一人的错导致两人都步入绝境,逃离到此地其实是无奈之举,而不是浪漫冒险。

 

受伤大概6周之后,Marat又一次参加了比赛。这回,一个同样重量级的颇具经验的拳手狠狠打中了他的下巴,Marat被终结击倒了。Andrey像发疯了一样冲到擂台上,地面上还有余温的血几乎使他的脚底打滑。周遭嘈杂的环境就像被按下静音键,他踉跄地跪在Marat身边,第一次真正面对可能会失去他的感觉。他不能再让他比赛了。

 

那时,Andrey晚上的活儿是在一家相对高档的东欧餐厅端盘子传菜,下班之后他们可以吃厨房剩下的食物,但只能吃、不能拿,否则就会有人偷东西。因此Marat便强撑着出门工作了,他到这家餐厅当门卫保镖,大部分时候只需要穿好工作制服、不苟言笑地站一晚上就可以,别人看不出他身上有伤,也很小几率碰到闹事的人因此无需他动手出力。他们都忘记了,是在怎样的一个夜晚、怎样的机缘巧合下,那个用完餐饮完酒的富商客人走出餐厅门口,躇踌了一下,又转回身问Marat:你知道哪里能找到年轻男孩?我不喜欢当地古巴人,最好是近东的,俄罗斯的更好。

 

难道你想要我再去打拳吗?

 

面对这个问题,Andrey哑口无声。是啊,那可是500美元……他希望他能够帮到他们俩,而不是成为一个累赘。比起拳赛的风险,他需要付出的仅仅是……仅仅是尊严而已。那些不近不远的回忆让Andrey又想起来,尊严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他不过是拿起闪亮的玻璃橱窗里的昂贵商品在手里看了看,再将它摆回去而已。

 

他不忍心看着Marat带伤工作,更舍不得他再去打比赛。下一次,或许就不是断了骨头那么简单了。如果他在擂台上倒下了再也起不来……于是Andrey完成了他要做的工作。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他咬牙忍着。没那么糟糕。他们不用再饿肚子了。没那么痛苦。他们住进了更好的公寓。没那么难以忍受。Marat连骨折和内脏挫伤都可以承受,他怎么就不能扛过去呢?但每次回到家里,Andrey都会崩溃大哭。一开始Marat还会安慰他,感激他,拥抱他。时间长了,他对他的情绪化反应变得越来越冷漠、麻木,甚至是厌烦。他会坐在边上,无声地喝着酒,好像就只是不耐烦地等着他的那些眼泪自己流干然后今晚就算翻篇过去了。

 

那个客人总是很临时地打电话给Marat让他安排。听说,他是俄商会里的要员。有一次,他告诉Marat他有个重要朋友也需要服务。Marat给Andrey买了一身像样的新衣服,亲自送他过去,那是他们第一次走进五星酒店。Andrey站在房间门口,看着Marat转身离开的背影——他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好像Marat会突然回头、拉着他的手像以前那样奋不顾身地和他一起逃跑似的。他耳朵里又开始出现那些宛如拳头打在沙袋上的心跳声。砰砰!砰砰!糟糕,他需要那个软木塞……Andrey压住门把,试图克制住发抖的手,打开的门后面是两个男人。

 

由于直肠脱垂,Andrey有一段时间不能出门工作了,于是Marat想办法找来了别人去完成那些订餐。他整天在外忙碌,Andrey几乎不清楚他都在做什么。为什么你不再吻我?为什么你留给我的时间越来越少?Andrey变得不敢与他对话,不敢去深究他的想法。他猜测,他是不是厌恶了,唾弃他污秽的身体,急于摆脱他……可是,Marat自己从没舍得去过医院,当时却二话不说就抱着Andrey去给他看昂贵的急诊。因此Andrey认定,他仍然是爱着他的,也是需要他的。

 

隔阂蔓延生长在两个相依为命的人中间。不,他忘记了,Marat的世界里不再只有他了。他的电话越来越多,越来越忙。Andrey可以忍受他对他的冷漠,直到他发现Marat和别人睡在了一起。

 

他的耳机呢?满屋子的家具被推倒翻空,Andrey疯狂地将家里的一切捣乱摧毁。他找不到他的耳机线了。

 

Я выключаю телевизор, я пишу тебе письмо

我关掉电视机 开始给你写信,

Про то, что больше не могу смотреть на дерьмо,

写信告诉你 我无法再忍受这烂泥一样的自己

Про то, что больше нет сил,

告诉你我已经失去全身的力气

Про то, что я почти запил, но не забыл тебя.

告诉你我喝了那么多的酒啊,却还是忘不了你

Оделся и пошел, а точнее, побежал,

我穿好衣服走出了门,呵其实不是走而是跑啊

Но только я его послал,

但我把那个自己拦住了

Сказал, что болен и устал, и эту ночь не спал.

我告诉他:你病了,很倦了。然后,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Я жду ответа, больше надежд нету.

我等着你的回信,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Скоро кончится лето. Это...

夏天就要过去了,这该如何是好…

 

 

Marat发现Andrey的时候,他泡在浴缸里面,塞着耳机,头埋在双臂中,柔顺光亮的秀发被他自己用剪刀剪得像狗啃一样,散落的碎发团团簇簇漂在水面上。他把他从水里揪起来,扯断了耳机线,扇了他两个巴掌。

 

你疯了?他质问他。头发搞成这副鬼样子怎么去见客人?Marat找到理发器,给他推了一个光头,重新养头发。

 

Andrey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笑得挥舞着双臂,用力打他、踢他。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对Marat拳打脚踢。

 

你忘了我们为什么来这里?Marat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厚厚一沓钱摔在Andrey的脸上,绿色的钞票像雪花一样散落着。他们终于开始过上像样的生活了。可代价是什么呢?

 

你从拳击手变成了皮条客,你的种也在雪地里被冻掉了?

 

Andrey打不过Marat,被他高大的身躯紧紧压制、钳住双手。于是他又开始打自己,抽自己的脸,头往柜子上不停地磕。Marat发火了,给了他实打实的一拳。Andrey被掀翻在地,两眼一片抹黑。

 

听着,为了你我可以上擂台,打一千次、一万次,我都愿意。但如果我死了,就只剩你一个人了。我们得活着。Marat告诉他。是的,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活着……Andrey问自己,还记得为什么跟着他逃跑吗?因为他被坚定地选择了,因为有人爱他、也被他爱着。

 

头发重新长出来之后,Andrey又开始工作了。他是自愿的。

 

Chapter 5: Delusion 幻觉

Chapter Text

很长一段时间里Andrey抱有某种幻想:那些事情是他们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做的,只是临时的过度阶段。Marat会告诉Andrey:这些钱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稳定的现金流入,足够的资本积累,然后可以讨论购买属于自己的安身之所,拥有一部车子,一个家,甚至能开始想办法花钱搞定身份的问题,不再需要小心翼翼、东躲西藏……那个时候,他们依然还有共享的关于未来的计划。Andrey已经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Marat变成了他感到陌生的人。他长胖了,头发越留越长,总是戴着墨镜。而且他也不真的那么沉默寡言,其实必要的时候他能说很多话甚至油嘴滑舌。为了更好地融入本地开拓市场、淡化他俄国人的身份,他有意隐去自己的名字,改用代号S,还学会了点儿西班牙语。他好像真的意图将此作为一门事业去建设,白天潜心研究如何发展自己的关系网、如何掌控那些男孩们便于管理,晚上则奔波于俱乐部、酒店、赌场等高档场所。或许是因为他的拳头够硬,总之他毫不怯场。S具备那种Andrey所不拥有的自信,尽管他们来到这里时穷困潦倒,但S似乎认为他足够有资格与这些有钱男人们平起平坐,势均力敌地谈判与买卖。

 

Andrey知道S在外面睡别人。但他既害怕他又依赖他。许多漂亮男孩围绕在他身边;为了争夺资源——比如,分配到出手更阔绰的客人或是更高档的消费场所,那些男孩们当然也会对他投怀送抱。Andrey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麻木到可以熟视无睹了。可他不敢告诉他,自己频繁地听到心跳声,经常双手发抖,难以入眠。每回他上门服务前,他会找个厕所关起门来,猛抽自己几个耳光直到脑子发晕去麻痹紧绷的神经。他也学会了在外面哭完以后再回家;反正夜很长,他从客人那里离开后便找个无人的小巷痛哭一场,然后擦干脸回到他们的住所,这样他不必看到他冷冷的、不耐烦的神情。他意识到,在他和S的关系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在难过、在忍耐。

 

离开他——Andrey的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可他不是真想离开,只是想被他挽留。他很清楚,如果S要他继续留在他身边,即便是重复这折磨的一切,他也会答应的。然而他早已感受不到他对自己的重视与关爱,仿佛他与其他那些为他工作的男孩没有两样。

 

也许,Andrey表现出来的某些异常引起了他的注意。就在Andrey几乎要鼓起勇气用离开这个筹码去试探S的时候,他忽然又关心起了他。连着好几天,S带他去迈阿密滩游玩。他教Andrey更熟练地游泳,他们常常晒上一个小时太阳然后光着脚从沙滩走回街上;岛上总是突降阵雨和雷暴,S会捞起Andrey瘦长的身体夹在他胳膊与侧腹之间快速地跑去随便什么酒吧躲雨顺便喝鸡尾酒。他们过去曾在南滩上干过管理租赁沙滩椅的小时工,故地重游使Andrey又想起曾经那些美好时光,他们是如何相爱相依地渡过难关的。

 

比斯坎湾的空气里总是飘着大麻的味道,S预定了有名的石蟹餐厅共进晚餐;菜单上的价格令Andrey瞠目结舌,尽管如此,S还是点齐了他们的招牌菜。他向Andrey道歉:工作上的事情令他分身乏术也面临很大的压力,因此疏忽了他。听到他主动向自己诉说、分享这些烦恼,Andrey心里感到暗暗的高兴,好像S的世界里又有他了。他仍然是他可以推心置腹的那个人,甚至是唯一的那个人;诺大的世界里,他们两个人紧紧相连……如果他还能帮到他,当然也乐于奉献。S告诉他有一个很棘手的客人,接连几个男孩被他投诉或是没完成服务就离开了,让他们的口碑受到了不良影响,这些事搞得他很头疼。但他很想建立起此人的网络, 希望Andrey也能想想办法。

 

让我去吧——Andrey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Andrey爱上被他需要、被他依赖的感觉,他们是彼此最后的支柱与解决方案, 一想到这男人愁眉苦脸的只能靠自己了,Andrey就觉得离不开他。因此,这回他心甘情愿地去了,怀揣着对于未来的憧憬:他们会攒下更多的钱,克服每一个难题,总有一天会开启新的生活……

 

Andrey被那个客人穿上很多滑稽的服饰,带有铆钉的项圈、黑色的十字缚身锁、皮革手脚铐,用绳子颇为讲究地将他绑成奇怪的姿态然后吊在龙门架上。他看到他拿出一条形态奇异的皮鞭,又长又细的鞭条上每5英寸左右间隔一个圆形绳结。

 

休克使他又一次进了急诊。Andrey模糊地记得,很多人在他耳边说话,层层叠叠的回声就像从遥远的穹顶传来;有人说,这些体内体外伤应该报警处理,还有人在窃窃私语,安慰他没事的。他印象当中,好像有S坐在他的床边,轻抚他的头发,在他额头上亲吻。等他睁开眼睛时却空无一人。他已经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幻觉。Andrey惊讶地意识到,大脑就像出了故障,仍凭他如何使劲地拆解这套复杂的机器,有一部分短暂的记忆就是消失了。他只记得那些奇怪的服装和那条鞭子,身上的痛提醒他,有什么事情被他漏掉了。可是,记忆碎片溶化成一片灰暗的网,时而滚动地往内卷起来、时而无限大地向四周摊开。用力地回忆使他头疼欲裂。他看见自己身体上的伤,却什么都记不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出现解离症状,Andrey没敢告诉S。但逐渐他对他隐瞒的事实越来越多:莫名其妙拿起剪刀对准自己的冲动,想到不久之后又要开始工作时胃部自然产生痉挛的呕吐感,整个白天躲在桌子底下不吃不喝不睡直到他忘记了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有一次,Andrey像从梦里醒来一般发现家里又被他砸了,自己也头破血流;他匆忙地将屋子复原,赶在S回来之前包扎好伤口然后骗他说不小心摔了一跤。

 

Andrey感到,S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恶心的、将死的怪物在泥泞中扭曲挣扎。这也是他的幻觉吗,还是真有此事?假如……只是假如,S发现了他的那些秘密,他会施以援手,还是避之不及?他们还是彼此最后的支柱与解决方案吗?这样癫狂的自己是否还值得被他信任、被他依赖?Andrey不希望自己是一个拖后腿的、不合时宜地造成负担的人,明明他们赚到钱了,而他却变得越来越差了。为什么他非得这样哭哭啼啼?他怕打自己的脸,强迫自己笑起来,作出高兴的模样。

 

再度重返工作的第一晚,Andrey闯了大祸。前戏还没开始,他便呕吐在了客户家的地毯上,然后开始胡言乱语,异常亢奋地大喊大叫、东奔西走。等到S赶到场,客人不得已叫来了两个保镖把Andrey按在地上。S替Andrey跪下向他道歉,后面的事情,Andrey自然也都不知道了,但场面很难看。那便是他最后一次上门服务。S以为Andrey偷偷染上了可卡因,把他带去医院才确认他单纯只是生病发疯了。

 

我不需要你再做这些事情了。以后都不需要了。

 

为了合理化那些伤害,Andrey常常暗示自己,一切是心甘情愿的——为了他们更好的生活。他以为自己渴望从出卖身体的深渊里逃脱出来,但那些话从S嘴里说出来,却又让他陷入恐慌。不再需要他做那些事,还是不再需要他了?Andrey从没有想过他们的生活会分叉成两条路;他认为,要么继续下去,要么就一起收手重新回去过以前的日子。但S已经决定了与他割离,因为事到如今他不可能放弃他逐步建立起来的东西了,甚至还有更大的野心。

 

别再跟着我了,我只会害了你。S是这样告诉他的。

 

你喜欢上别人了吗?Andrey想知道。

 

没有。

 

那为什么不能容忍我留下来?你的身边有那么多男孩,加上我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和你是不一样的。

 

Andrey以为他顶多是不爱了,但不至于要放弃自己——如果他还有利用价值呢?Andrey提出他可以继续为他做事的,就像别的那些男孩一样。S拒绝了。他是真的不想要他了。

 

最重要的不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活着了吗?他明明说过有一天他们会拥有自己的房子,光明正大地开启新的生活……Andrey质问他。S否认他承诺过这些——那是你的幻觉。

 

 

Здесь не понятно, где лицо, а где рыло

不知道 哪里有善良 哪里有丑恶

и не понятно, где пряник, где плеть

不明了 哪里是蜜糖饼  哪里是皮鞭

И не ясно, где море, где суша, где золото, а где медь

分不清 哪里是海洋 哪里是陆地 哪里有金子 哪里有铜

Что построить, и что разрушить, и кому, и зачем здесь петь

缔造了什么 又摧毁了什么 又是为了谁 为了什么唱着歌

План такой - нам с тобой...

就该这样 - 我与你同在……

И слабость, как сила, и правда, как лесть

虚弱反而有力  真理竟似奉承

И мне не нравилось то, что здесь было, и мне не нравится то, что здесь есть

这儿的过去和现在  我都不喜欢

План такой - нам с тобой...

就该这样 - 我与你同在……

Черная ночь да в реке вода, нам с тобой

黑色的夜  河中有水  我与你同在

И беда станет не беда, уезжай

不幸总会过去 离开吧

Эх была не была прости и прощай

哎管他呢  宽恕吧  告别吧

План такой - нам с тобой...

就该这样 - 我与你同在……

 

 

S开出了他的条件,他会算清楚Andrey总共服务过多少人并全额支付给他这些钱作为报酬,往后他们就两清了。Andrey看似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搬了出去。他认为肯定是他在客人那里闹得太难堪,所以S才发这么大的火让他走。等他的病好了,他们还能回到从前。他找了一个心理医生,暂时还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治疗效果,不过他有的是时间。由于病情使他难以胜任固定的、长时间的工作,Andrey决定完全脱产专心治病。

 

起床、吃饭、走路、看医生、走路、吃饭、回家,Andrey重复着这些活动。他想他,也依旧混沌地爱着他。

 

反正睡不着觉;每天傍晚开始,Andrey会花几个小时从北走到南边,在每一个有可能的俱乐部和酒店的门口等待、搜寻那个人的踪迹,试试看能不能偶遇到他。如果还有时间,他会沿着原路返回重新再找一遍,直到凌晨。他是不是疯得越来越厉害?

 

终于某天夜晚,华灯初上,Andrey在马路的一侧看到对面街边停着一辆车走下来三个男人,其中一个是S,另外两个应该是他的男孩和客人。Andrey的心弦紧绷,定定地望着他们,侥幸使他的心跳变快,视野里却变得明亮了。男孩与客人先行离开走进了酒店里面,而S独自一人站在街边点烟。夜幕低垂,路上的汽车川流不息。他身穿一套亚麻的古巴领短袖衬衫和短裤,颈上叠戴着两三条项链,手腕上的手表金光闪闪,虽是晚上,墨镜还架在头顶。S嘴里衔着烟吐出一口烟雾,看上去心事满满,眼睛往向前方。就在那一瞬间,他注意到了马路对面,Andrey那头在海风中不断飘动的红发。

 

黑夜中,他们的目光交汇;Andrey的眼神紧紧凝聚在他的脸上,好像担心他消失不见,那种可悲的眼神使S掐灭了烟转头就走。Andrey奋不顾身地追上去,他忘了佛罗里达的司机是不会踩刹车的——横穿马路时,一辆轿车将他撞倒了。他在地上滚了几圈,立刻又爬起来跑向S离开的那条小巷。还好,他没有跟丢……Andrey一瘸一拐地追在S后面,这个时候,他的眼泪已经不自觉地淌了出来。他爱他,那种尖锐的爱停顿在他胸口,但他却毫不犹豫地往前走着、几乎是逃着。

 

Marat!他大喊,破碎的嗓音划破小巷里的沉静。

 

他终于停了脚步,缄默地等待着Andrey越来越靠近他,又忽然震怒地转回身来。

 

别这样叫我,他揪住Andrey的衣领,我警告过你别再跟着我。

 

那些爱也是幻觉吗?Andrey哭着问他。

 

S用力地推开他。滚,滚开!他咆哮如雷,额头上的青筋突起,有点像以前打地下拳击时的模样。Andrey扑上去抱住他宽阔的身躯;他的手紧紧搂在他的肋部,他会永远记得Marat的肋骨因为他断了。

 

我再说一遍,别再跟着我,去你该去的地方。S摆脱开Andrey的拉扯,继续往前快步离开,Andrey仍紧追不舍。他终于动手了,往Andrey脸上猛揍一拳。

 

在海滩上的时光也是我的幻觉吗?你不记得那场雷阵雨了吗?

 

鲜血从Andrey的鼻子里奔涌而下,他摇摇晃晃,一边哭,一边踉跄地去拉他的手。

 

S又打了他一拳,血迹哗啦哗啦地掉在地上。

 

这时,路过的人们来劝架了,他们把S拉开到Andrey的安全范围之外,不管Andrey嘴里喊什么。S趁机快速地离开了。等Andrey缓过神来,身边只剩下一个人在替他擦血;这是一个也讲俄语的男生,身材很高很瘦。Andrey沉默无言地坐在街边,这个男生好像无事可做,倒也陪着他。

 

嘿,他拍拍Andrey肩膀,你还好吗?

 

Andrey的脸又红又肿,双眼无神地望着深夜的天空。

 

我叫Daniil。

 

Daniil——Andrey点点头。

 

Daniil是一个好人,热心善良,真心实意地为Andrey好。实际上,在他们相遇的那个夜晚,Daniil的钱包被偷了,出于感谢,Andrey邀请他去自己的住处过夜。Andrey单纯的善意让Daniil成为了他死心塌地的朋友。等到再后来,他们一起来到这里,为了照顾他,Daniil和他住在同一间公寓里。Andrey总是不停地向Daniil道歉:对不起,他还是这个样子;对不起,昨晚他又发病了,又打伤了自己的手还有膝盖;对不起……他就是没办法好起来。他们曾以为跑得远远的,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就可以斩断那些如鬼影随行的过去。Daniil知道,凭自己是治不好他的,他能做的也只有陪伴而已。

 

昏暗中,Daniil焦急地拨开人群、穿过阵阵刺眼的光柱,在四周寻找Andrey或者是Grigor的影子。他眼看着他们两个人从吧台离开了。周围的人们推搡着他,Daniil终于在厕所门口找到了Andrey。

 

“怎么了?”他抓扶住Andrey的胳膊,有些看不清楚,“怎么了,你哭了吗?”

 

“没有,”他对他笑笑,有些吃力地继续往前走,“我们回去吧。”

 

“Grigor呢?”

 

“我不知道。”

 

“你们不是在一起?”

 

“他走了。”

 

“走了?”

 

“我们回家吧,好吗?”

 

公交车摇晃着他们,Andrey的长发凌乱地散落,遮挡住他的眼睛。Daniil坐在边上不敢说话。

 

混乱的一夜终于休止。他们沉默地待在各自的床上,谁也不吭声,但也都知道对方没有入睡。

 

“嘿……”Daniil试着叫他。他小心地开口,害怕自己的声音刺挠到他俩。

 

Andrey没有回答,脑袋半掩在被子当中,身体也没动弹。

 

他清清嗓子,又叫了一遍。“Andrey?”

 

“嗯?”

 

“告诉我,怎么了?”

 

“……”

 

“我看到你和他一起离开了。然后呢?”

 

Andrey又开始叹气,以长长的沉默回答他的问题。这让Daniil有一丝的恼火,就好像Andrey和Grigor才是一伙儿的,他们俩商量好了要让别人替Andrey抓心挠肺。

 

“我只是担心他伤害你,明白吗?今晚是我带你过去的,也是我怂恿了你去找他。如果发生了什么,我会内疚。”

 

“Danya,你不要难过,Grigor也没有伤害我。总之我是自愿的。”

 

“你干嘛这么替他说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我是自愿的,他没有逼迫我。”Andrey的声音从被子下面传来,语气显得闷闷的、很平淡,难以判断他的真实心情。

 

这番对话已然进入死局,Daniil只能作罢。

 

“晚安。我爱你,记得吗?”

 

Andrey闷闷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让他睡吧,Daniil心想,睡一觉起来,或许会有些变化。他没想到早上起来Andrey失踪了。

Notes:

下海大师赛之后的脑洞,预计会是一个中短篇。
卢宝你真的很适合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