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1.
没浮上海面之前,奥姆不知道空气会怎样压迫自己的肺部。
或许亚特兰蒂斯贵族能在地表生存是个谎言,是统治阶级编造出来警告平民的政治宣传,又或许这是项高难度的、需要训练的技能,而没有人告诉过他应该怎么做,因为亚特兰蒂斯的王子殿下是不该想着去地表的。
然而他无法思考,只能向上冲,他离海面已经很近了,等他冲破那水面,想象中的灼烧、窒息、沉重的挤压感没有出现,他只是大口地喘着气,小小的胸膛不断起伏。
起先,奥姆感觉一切都重极了,他抬起头来,头发湿漉漉地贴着,他感到水珠不断往下滴落,他伸手将头发拨到脑后,那些水珠仍是不断地顺着脸颊滑下来,他才发现它们是从他眼眶中滴落下来的。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又轻起来了,身体本能地习惯了地表的重力,他的眼睛也习惯了周围的光线,和海底比起来,一切都显得锐利得多。
奥姆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他给自己布置的,不得不做的任务。
他要去看一眼亚瑟,那个妈妈和地表人生下的孩子,他那留着一半肮脏血液、被困在陆地的哥哥。
找到亚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奥姆的视力超群,他甚至不用离海岸太近,就看到那个半大的少年躺在海滩上。
亚瑟一动不动的,有什么东西盖在他脸上。
有一瞬间,奥姆心惊肉跳地以为他死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游了一小段,然而很快地,亚瑟坐了起来,开始翻动从脸上拿下来的东西,那像是一本书。
他借着这个机会打量起亚瑟,他的哥哥长得不像妈妈,也不像自己,那便只能像他那个地表人的父亲了。那头金褐色的头发打着卷,他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奥姆想起他的曾祖父母是如何落入凶残的水手手中被杀害的,地表人没有可怕的獠牙和利爪,却做着比怪物更可怕的事。
憎恨的毒液蔓延过他的心,他头也不回地向大海深处游去。
对亚特兰娜女王的处决是在三天后下达的,没有启动历来的审判程序,全由奥瓦克斯王一手决定。奥姆甚至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
他想冲上前去,但是湄拉紧紧抓住他的手,他都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不要去,湄拉的嘴唇动着,无声地说着,她也害怕得不知所措,不要去,奥姆。
亚特兰娜在重重守卫中回过头来,遥遥望向她年幼的儿子。没有了皇冠和复杂华美的盘发,她的金发在海水中摇曳着,像无依的水草,冰蓝色的眼睛中是奥姆从没见过的悲伤。
别走,奥姆想,别走,妈妈,别留下我。
押送亚特兰娜的队伍游得那样快,他们很快远离了王城,越过平民区层层的人群,向越来越深远的地方游去,奥姆的视力看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也看不透那么深的黑暗,他死死盯着遥远的一处,甚至忘了眨眼,直到眼圈发胀,鼻腔酸涩,他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好脾气的小王子没有去用餐,奥瓦克斯王闯进了他唯一的儿子的房间。
“连你都在嘲讽我吗?”震怒的国王掐住了奥姆的脖子,把他重重地摔在石壁上,“我的亲生儿子,在他那不知羞耻的母亲犯下背叛的罪过后,也有样学样地忤逆起他的国王?”
一丝血液从奥姆嘴角溢出,很快在海水中散开不见,他的脑袋在撞击下昏昏沉沉,“父王——我没有——”,他抱住脑袋,在角落里蜷成一团,好像要把自己变得小到看不见。
然而奥瓦克斯的手抓住了他柔软的金发,强迫着他抬起头来。
“我的儿子不能是懦夫,”他冷笑着,“你记住,你是带着罪的,你最大的罪过是过于像你母亲,你的存在就是在提醒我她的背叛。”
“所以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儿子。”
国王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他甚至不屑于关上门,宫殿的守卫沉默地注视着一切。
奥姆躺在地上没有动,浮力轻轻托着他,温柔的海水如同往常一样舔舐着他的伤口,但他觉得冷,于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父亲毫无疑问地不爱他,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妈妈真的爱过自己吗?那些夜晚她温柔地环抱着自己,讲述一些落日、星空、飞鸟和岛屿的故事,那时她是否希望在她臂弯中的是另一个儿子——那个亲眼见过她诉说的一切,与她讲同一种语言的儿子?当她替自己梳理一头浅白金发,把那些乱飘的细碎发丝胶到脑后的时候,她是否情愿自己抚摸的是另一个男孩打着卷的深色长发,因为那发色让她想到孩子的父亲?
她把一个妻子和母亲的爱都留在陆地上,哪怕她陪伴自己的时光比她在陆地上的时光还漫长,她情愿忍受羞辱和伤害,与她不爱的人生下孩子,往后面对着这孩子的日日夜夜都是她为了保护陆地上的丈夫和儿子的苦行。
而那个被她爱着的儿子,甚至不用亲眼看着她被送向死亡,受这无形的、残忍的绞刑。
奥姆无声地哀嚎起来,他的心脏被最强韧的海藻缠住,他简直忘了如何在水中呼吸。
奥姆决定再次浮上水面。
这一次,陆地上下着暴雨,海面随着狂风起起伏伏,那些锐利的颜色被灰色取而代之,四周都蒙上了一层白雾。
他以为自己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见到亚瑟,但他耐心地游得离岸更近了些,终于遥遥地看见了在码头边坐着少年。
那头蓬松的卷发被雨水打得湿透,尽数贴在他的脸颊边上,奥姆发现他的脸颊上有一道新鲜的伤痕,甚至还微微渗着血丝,周围是发肿的淤青。
他的父亲也打他?
亚瑟的臂弯里搂着一只同样湿淋淋的金色的东西,那动物有粉色的舌头,丝毫没有被雨水沮丧到的意思,正摇头摆尾地试图去舔他。亚瑟笑了起来,但是很快又陷入了沉默。
奥姆在遥远的礁石后望着他,在他的沉默中燃起一阵难以忍受的怒火。
他为什么不快乐?奥姆想,妈妈做的一切妥协都是为了他,自己不可能拥有的一切却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可他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你去了哪里?”
奥姆刚回到王城,湄拉就心急火燎地推开了他的房门。
“这不关你的事。”
“我要走了!”她大吼,眼圈逐渐开始泛红,“我父王要带我回泽贝尔,因为亚特兰娜女王不能再教导我了。”
她说完,狠狠搂住了奥姆,这是很稀奇的事,因为平时她总是争强好胜,喜欢对奥姆指手画脚,想要压他一头。
这个恶狠狠的拥抱如此漫长,久到奥姆激荡的心跳缓慢下来,最终接受了他是孤身一人的现实。
“好。”他轻轻拉开湄拉,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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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没有见过火之前,奥姆只能想到火山喷发的岩浆——在深海,那些火热滚烫的熔岩缓慢却畅通无阻地流淌过去,一视同仁地吞噬与它们接触过的一切。他被警告过不能靠那些火山口太近、也不能游到离家太远的地方,因为那些地方总是危机四伏,总有不测伺机伤害亚特兰蒂斯未来的国王——尽管保守派总是说奥姆是他们见过聪明的王子,最强大的战士。
十四岁的那年,奥姆第一次杀了人。
他在一次巡逻中偏离了航线,起先,他只是无聊地想离开王城卫队的包围,卫队中处处都是他父亲的眼线,他们在恭敬的伪装中低下头,又默默地抬起眼,揣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想让他成为国王,却又不想让他过于快地成为国王。
奥姆向海面游去,他不存他想,只是想要看看月亮,却在那时候听到了那动物响彻海平面的哀嚎。
他看到三根粗壮的巨型鱼叉扎进那头蓝鲸的身体里,伤口淌出的血液染红了海面上的冰,鱼叉的另一头连着轮船上,一群地表人正在甲板上欢呼,把挣扎的蓝鲸向他们的船拖去,那甲板长而宽大,已经高高架起了刑台,他们打算就在船上分解猎物。
在此之前,奥姆已经在训练场上赢过了所有成年的护卫,他的身条抽得如此快,细长的骨架上包裹着一层饱满而紧致的肌肉,其中蕴藏着无限的力量,当他舞动起三叉戟的时候,他的对手仿佛迎来一场飓风。
杀人是如此容易的事,他想,这些地表人不知道怎么搏斗,也没有强健的体魄,他们依赖野蛮的科技和钢铁,挑选着无法抵抗的对手来下手。他们甚至不知道亚特兰蒂斯的王子是何时从海面跃起,矫健地将武器插进他们脆弱的躯体,让咸腥的血液洒满甲板的。
那艘捕鲸船沉入了海底,将和它无数的前辈的残骸一起长眠,海里的微生物会悄无声息地分解掉水手的尸体,只剩下空空的骨架,供海藻疯长,等太阳升起的时候,海面上的深红会消散在金光里。
随后,奥姆亲手杀死了那头伤重的蓝鲸,那庞大的动物把头触向他的肩头,发出了一声温柔的、低沉的鸣叫,感谢未来的海洋之主的仁慈。
奥姆已经知道亚瑟的家在哪里,也知道在这个被地表人称作凌晨四点的时间里没有人会醒着来到海岸边。他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亚瑟了,但在这个杀完人的夜晚,他突然很想去慈恩港。
灯塔依然亮着,为在海上的水手护航。奥姆厌恶地想着,有多少装满了罪恶的船只也会跟随着这一星光亮找到回港的路,然后再次出发。
他的胆子已经很大了,他并不仅仅是在遥远的礁石后看着,在周遭没有旁人的时刻,他也会靠近岸边来。这一次,他的胆子更大了一些,他走到了岸上,湿淋淋的一路留下水痕,来到了灯塔守护人的小屋前。
奥姆静静地把头靠在那扇木门上,在门的另一边,他听到两颗心脏跳动的声音,还有缓长的、平静的呼吸声。
亚瑟的梦里有什么?他想,反正不会有死去的蓝鲸,沉没的捕鲸船。
他情不自禁地幻想起如果今晚是亚瑟和自己一起巡逻,他是会抢在自己前面杀死那些水手,还是拦住自己留下他们的性命,因为他也流着地表人的血?他是否会和自己一起把手放在那头可怜的动物身上,陪伴着它走向死亡?
这也是他的责任啊!他难道不也是海洋的儿子吗?!
已经有激进的贵族暗示起亚特兰娜女王流落在外的长子是王位更正统的继承人,奥瓦克斯王闻言暴怒,下令将所有有类似进谏的人流放。
奥姆陷入了两难的苦闷中,他不想亚瑟前来夺取属于他的王位,但是——当妈妈选择了亚瑟,而亚瑟选择了陆地——
他静静、遥远地聆听着亚瑟的呼吸声。
他意识到自己痛恨着不被选择。
奥瓦克斯王对王子的擅自离守大发雷霆。
他在王座上坐下又立起,他的新王妃和年幼的公主沉默地坐在王座两侧。
“我剿灭了一条地表人的捕鲸船,他们在南极海域捕杀蓝鲸。”
奥姆毫不畏惧地望向他的父亲。他仍是不断地挨打,蓝色的鳞甲下新旧伤痕交错着,鼓起白色的疤痕,但他不再抱头求饶了,因为软弱只能让他被打得更厉害,他发现在一日日中,他那高大的不可一世的父王看起来也有害怕的时候。
在他儿子波澜不惊的注视下,奥瓦克斯突然无法再高声怒吼。
“做得很好,我的儿子。”他发出虚伪的声音,从高高的王座上游下来,把手搭在奥姆的肩上,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不过十四岁的孩子已经几乎变得和他一样高壮了,他想起先锋军的首领低下头颅同王子殿下交谈的样子,好像他比自己这个国王更懂得如何领军——这该死的、皇族的血统。
“但是独身前去遥远的海域,还是过于危险了,作为王国未来的继承人,欠缺考虑。”
奥瓦克斯王唤来他的私人护卫,要求他们寸步不离王子的身侧。
奥姆不再在他父亲面前躲藏。
他去往那些遥远的、危险的地方——沉船、孤岛、沟壑高垒——有几次,他一路游到了海沟族的边界,海水变得晦暗而寒冷刺骨,高得不同寻常的水压让他的心脏绞痛起来。
他想母亲的遗骨一定静静躺在那黑暗中某处,他有时不切实际地希望她狡猾地逃离了押送的守卫,逃回了陆地上,就像她一开始做的那样,但他一次次地在远处观察着亚瑟,他的哥哥和他一样没有母亲。
亚瑟是他唯一在父亲面前隐瞒的去处,奥姆已经能够熟练地甩开监视他的守卫,孤身去往海面。他现在把这冒险当作是他和亚瑟的小秘密,尽管亚瑟从不知晓他的存在,他执拗地像是去赴约。
有人在训练亚瑟,奥姆发现了,他哥哥的所到之处,鱼群向他致意,他在海里游得像一颗鱼雷。有一次,奥姆躲避不及,堪堪藏身在一丛珊瑚之后,要不是路过的白鲸吸引了亚瑟的注意力,他几乎暴露自己。
所以他终有一天会来取他的王位的,奥姆几乎是如释重负,他毕竟是海洋的儿子。这让他兴奋起来。
陆地上的重力没有阻止亚瑟的生长,他变得又高又强壮,脸颊的线条变得深刻而英俊逼人。他的身体和臂膀上满是黑色的纹身,像是某种远古的、艳丽的图腾。
亚瑟变得受欢迎起来,每次奥姆看着他时,他总被人群包围着。
有一次,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人,一个女孩儿,他们躺在海滩上,垫着一条毛巾。那女孩儿穿得极少,嘻嘻哈哈地,贴在亚瑟身上不放。
而亚瑟也跟着她笑起来,奥姆离得太远,听不到他的笑声,但是他知道那是一种低沉的、从胸腔发出共鸣的笑声。
亚瑟翻了个身,把自己压到了女孩儿身上,他的手拂过她的肩头,来到了她双腿的赤裸皮肤上。
他们要做什么?奥姆瞪大了双眼。
随后,亚瑟的手探到了女孩儿的双腿间,她放在亚瑟脖颈上的手收紧了,把亚瑟拉近了自己,然后夹紧了双腿。
还没到涨潮的时候,但是巨大的海浪冲向了沙滩,重重拍打向了沙滩上交叠的人影。女孩尖叫了起来,这下,奥姆的听觉捕捉到了她高亢的声音。
“亚瑟.库里,你这个怪胎!”她重重地打了亚瑟一巴掌,抓起毛巾把自己围住,跑走了。
而亚瑟一头躺倒在沙滩上,他拿手捂住眼睛,奥姆吃不准他是在哭还是笑。
那天晚上,奥姆头一回梦到了他的哥哥。
他们坐在那片被潮水拍打过的沙滩上,亚瑟正歪着头对他说着什么,奥姆觉得那两片开开合合的嘴唇有些让人分神,于是他转过头不去看他。
但是亚瑟穷追不舍地贴了过来,他的身体如此滚烫,奥姆觉得自己要被灼伤。亚瑟的吐息喷洒在他的耳廓上,带着一些急不可耐的节奏。
“你想要我吗?”奥姆听见亚瑟这么问。
他的哥哥问他想不想要自己,奥姆几乎没有思考就点了头。
于是亚瑟的体重压向了奥姆,让他不由自主地陷进了沙子里,那是他没有体会过的重量,让他感到新奇,也让他感到安全。
亚瑟的手抚摸过奥姆的腹部,他的抚摸和他的重量一样不留情面,但是奥姆并不在意。亚瑟向下探去,握住了那等待已久的器官。
奥姆猛地从睡梦中醒来。
他怔愣片刻,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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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很长的一段时间,奥姆不敢去看亚瑟。但是亚瑟一次次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他梦里。
也许这是正常的,他自暴自弃地想着,海底和地表——他们都生长自父权的世界,兄长本就该教导他、支配他,在他懵懂无知的时候带他体验情欲的煎熬,他的兄长理应用手指或是别的什么把他填满,而他会顺从地全盘接受,难道还会有什么别的方式吗?
奥姆不再满足于把自己交给梦境,他在清醒的时候念着亚瑟的名字,在脑中想象他的哥哥如何用那粗壮的胳膊箍住自己而让自己动弹不得、他长而有力的手指像利剑一样把自己劈开,自己会感到疼痛,而那疼痛中又带着渴求。于是他会一遍遍地哀求亚瑟放开自己,又在亚瑟听话地抽身离开时挽留。
但他的哥哥不在这里,事实上,他的哥哥从未真正地存在于他的生命里,他们不会在训练场里互相切磋,不会一起在夜间巡逻,也不会在秘密的房间里做爱。于是奥姆在自己的手中高潮了一次又一次,他依然感到悲哀和空虚。
亚瑟的存在是他头顶高悬的那柄利剑,总有一天那柄利剑会落下。
到那时,哪怕他们的结局是由一个杀死另一个,哪怕他们依然不会做那些兄弟会做的事情——奥姆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亚瑟来做选择。
只要他肯选择。
奥瓦克斯王死于一场意外。
跟随他的侍卫说国王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场面,突然地失去了理智,仿佛要逃离似的,他扔下自己的三叉戟,慌不择路地冲进了滚烫的熔岩,他的身体蒸发得那样快,甚至没能留下一星半点的残骸。
他们带回了已故国王的三叉戟,交到奥姆手上,然后跪拜在了他的脚下。
王子殿下,不,国王陛下,他们说,亚特兰蒂斯就交给您了。
奥姆接过父亲的武器,他的权杖,轻轻地掂了掂,那是他曾经觉得难以承担的重量,如今已经成了一件趁手的兵器。
就在不久之前,他在竞技场的众目睽睽之下将奥瓦克斯王击败,哪怕那只是一场不带政治含义的较量,但在他用自己的武器指向父亲的要害、然后轻笑着将父亲从地上拉起时,他想,奥瓦克斯已经老了,哪怕他在年龄上正值壮年,但是长年累月的滥用药物、荒淫无度和喜怒无常,让他的力量和信望快速衰退。观战的人群欢呼起来,先锋军在年轻王子的身后沉默俯首。
奥姆转身望向已故国王的御用顾问。
“维科,”他说,“我母亲在世的时候一向尊重你的意见,是去是留,我把选择的权利留给你。”
有着深色眼眸的王国顾问长久地凝视着年轻的新王,然后他低下了头,将手掌放在胸口,向国王表示臣服。
“请允许我留下来,”他说,“我在亚特兰娜女王还是个小公主的时候就是她的导师,我也是同样看着您长大的,我早已把忠诚献给了亚特兰蒂斯的王座。”
奥姆玩味地俯视着称臣的年长男人。可你并未指点过我,他想。
“那就留下来吧,维科,”年轻的国王首肯,“好好辅佐我,和我一起带着亚特兰蒂斯走向辉煌。”
王座之上,虽然他的权力并非无边无际,但是不会有人再能控制他去向哪里。
有臣子上报来,他们发现了一个不能在水下呼吸的亚特兰蒂斯人,于是来请示国王,是否要将人抓捕来。奥姆摇头,下令任何人都不得去惊扰他。
那一天,他只身前往那怪人的居所。怪人带着奇异的面罩,那是他唯一能在水下呼吸的方式,起先,他被陛下的突然来临吓得惊慌失措,跪地求饶,然后,他被迫地向国王展示了他禁忌的收藏品——他用一生搜寻来的陆地上的东西,被好好的保存在避水的容器里——维多利亚时代的火枪、象牙雕刻的号角、断了弦的竖琴、边角圆润的老式电视机。
“陛下,您来看这个。”他发现了国王并没有要处决他的意思,于是开始献宝似地讨好他。
那怪人用起了他某种不同寻常的能力,让那台小小的机器开始运转,很快地,从那机器中传来一段激荡又伤感的乐曲,但是隔着层层阻碍,听起来遥远又模糊。
“这是陆地上的音乐,他们管它叫吉普赛之歌,那是一个一生都在流浪的民族。”
奥姆沉默地聆听了片刻,然后他开口。
“我有一个任务交给你,你不得告诉任何人。”
斯沃特替奥姆寻来了一套地表人的服装。
他向国王陛下一一解释,地表人通常会把薄的穿在里面,厚的穿在外面,衣服需要遮住胸膛,不然不得体,他们的上衣与下装通常分开,也并不总是紧紧贴着身体,因为在空气中不需要克服那么强的阻力、他们行走的速度也远远比不上亚特兰蒂斯人在海里的速度,他们穿鞋。
奥姆开始频繁地去往陆地上,他像一个港口的幽灵,只是片刻地出现,从不多作停留,水手中开始流传一个关于厄运的传说。他们说有一个金发的年轻人,身材高大,容貌俊美,穿着和你我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但他的所到之处总有渔船无法回航,他们说那是海神波塞冬的化身,为了惩罚人类因贪得无厌的口腹之欲而引起的过度捕捞降下灾祸,海神在陆地上遥遥一指,他的军队在海中所向披靡。
亚特兰蒂斯人是好战的民族,那就给他们战争,奥姆想,将垃圾冲刷回陆地,将捕捞的船只沉入海底,陆地每排入海中一升污水,他就淹掉一条桥梁、一片码头、一座城邦。这是他懦弱的父王无法做到的事情,那便由他来开启。
“你迷路了吗?我的兄弟。”
奥姆因为这称呼一瞬间脸色变得惨白,同样也是因为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如此清晰地传入他耳中,然而他很快意识到那只是陆地上的男人间表达友善的一种称呼,他们能把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唤作兄弟。
他的鞋面已被海水浸湿,奥姆正打算回到海里,他不该来,更不该选在这个并非深夜的时间来。但他还是转过身去,亚瑟穿着一件宽大的外套,他的双手插在衣兜里,海风吹着他过长的头发。
奥姆想起水手之间的另一个传说,那人有着金色的眼眸,把那些溺水的船员打捞起,在海浪中推着迷失的船只回到港湾,他能平息怒涛、号令鱼群。他们叫他“海王”,水手与船只的保护神。
那保护神此刻放松又舒展地站在自己面前。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奥姆想。
“我没在这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奥姆绞尽脑汁想着地表人的名字。
“汤姆。”他说。
“真巧,和我父亲一个名字。”亚瑟友善地微笑,“你看起来有点冷,要进屋坐坐吗?”
“还是不了,我得……回我的船上。”奥姆谨慎地回答,“我只是一时半会忘了她停靠在哪里。”
“你等着。”亚瑟消失了片刻,他回来时手中多了两枚玻璃瓶,“跟我来。”
他把手中的一枚瓶子递给奥姆,让他喝下里面的液体,奥姆喝不出好坏,只觉得那液体冰冷又苦涩,但他依然学着亚瑟的样子,边走边喝,他一路跟着亚瑟,来到一处细腻的沙滩上。
奥姆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认出了这个地方,也想起若干年前,他是如何因为一时的愤怒而唤起海浪拍打向沙滩上交叠的两条人影。
亚瑟总是会带人来到这里吗?
“我有时候总觉得远处那些礁石后藏着小美人鱼,他们好奇人类的世界却不敢靠近。”亚瑟向海面的一处指着。
小美人鱼?奥姆觉得有些好笑,他只能想起渔人国那些长得令人不敢恭维的丑家伙。
“后来,我能游得很远,比那些礁石更远的地方,礁石后没有小美人鱼,但是当我回到岸上向那看去,我又希望那里有。”
然后亚瑟抓住奥姆的肩膀,把他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他的手滚烫而坚定。
“你看那边,你能望见港口停靠的所有的船,你找到你的了吗?”
“我想我看到了。”奥姆在他的手掌下僵直了身体。
“你该回去,别再迷路了。”亚瑟说,然后他轻轻地握住了奥姆的后颈,“老天啊,你冻得冰凉。”
他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把那带着他体温的衣物披在了奥姆的肩上,便离开了。
那你呢?奥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他不受控制地想向亚瑟发出质问的喊叫,你也迷路了吗?你为什么不回家来?
终于有一天,王城的警报响了。
这一天,亚特兰娜女王的长子回到了故乡,他本该身披金甲,手持权杖,由整个王国夹道相迎,但他来时却带着重重镣铐,不着一缕,跪在王座前仿佛最低阶的囚犯,声讨着亚特兰蒂斯年轻的国王对陆地犯下的暴行。
奥姆玩味地注视着他的哥哥,试图从他的眼中读出些什么来,是惊讶?厌弃?被背叛的震惊?还是说他早已遗忘在他平凡的某一晚中帮助过的有着和他父亲同一个名字的落单水手?那双金色的眼眸中蕴藏着风暴,亚瑟深沉地、愤怒地久久凝视着他,那金色如此耀眼,让奥姆想到了熔岩、想到了太阳,他的眼神和他的触碰一样滚烫。
所以亚瑟的的确确做出了选择——哪怕他们的结局是由一个杀死另一个,哪怕他们依然不会做那些兄弟会做的事情。
他头顶高悬的利剑终于落下。
来吧,哥哥,他想,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Notes:
下一章终于可以写哥哥了!
Chapter Text
中
1.
“海里有个金发的男孩。”
餐桌上亚瑟有意无意地提起,他用汤勺把食物送进嘴里,悄悄抬眼看爸爸的反应。
“是嘛。”汤姆.库里翻看报纸的手稍作停顿,“维科下一回过来的时候,你可以问问他。”
亚瑟有些失望,自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的爸爸便不断地提起那个叫亚特兰蒂斯的地方,妈妈是那儿的女王,女王的谋士——那个叫维科的男人会教给他关于大海的一切。可父亲自己又对大海相关的一切显得不感兴趣,除了每天在码头上独自凝视远方的那一小会儿,其余的时间里他宁可把时间花在喝啤酒和看报纸上。
久而久之,亚瑟开始觉得爸爸其实并不喜欢那个叫亚特兰蒂斯的地方。亚瑟自己也不喜欢,那个地方夺走了妈妈,妈妈走后,爸爸的一部分也走了。他是海底女王的孩子,可在陆地上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孩儿,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亚瑟就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孩子之间厌恨对方的理由多种多样,起先,是因为他没有妈妈,因为他住在灯塔里,因为他在海风中被晒黑的皮肤,因为他的卷头发,后来,是因为他可以和鱼说话——尽管他申辩过多次,他只是能控制他们——因为他能一个人游去很远的地方,也不惧风浪。
于是亚瑟过早得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他和周围的人不一样的时候,他们会恐惧他、憎恨他。他的结局只有两种,一种是把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而另一种,是永远不被接纳。
他从维科那里听到了关于自己弟弟的事。
王室的顾问小心地斟酌着自己的语句,他说奥姆殿下由国王亲自教导,言行举止都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尽管他继承了女王金色的发丝和蓝色的眼睛,他说奥姆殿下和保守派的臣子走得很近,他这样年轻,心思却这样缜密,他的力量日渐增长,亚瑟,你日后夺取王座恐怕并非易事。
“我对亚特兰蒂斯的王座没有兴趣。”亚瑟打断了维科,“我的家在这里。”
“可王座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利。”维科提高了声音,“你把这里称作家?看看你周围的人,他们不理解你、恐惧你,亚特兰蒂斯才是你的归属。”
“难道亚特兰蒂斯会接受一个有着陆地血液的王子?”亚瑟愤怒地质问,“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母亲从未回来看我,也不将我接去?”
王室的顾问露出了悲伤的神色,然后他说起亚特兰娜女王是如何被国王判下了死刑,在她的亲生儿子面前被流放,甚至没有机会告别。
“但人民最终会接受你的……你是王室的血脉,女王的长子,你向他们展现出你真正的实力,他们会对你献上忠诚。”
忠诚,忠诚,亚瑟绝望地品味着这词在他舌尖的苦涩滋味,亚特兰蒂斯对海洋忠诚,所以他们谋杀了爱上陆地的女王,维科对自己的母亲忠诚,所以他要把自己推去和素昧谋面的弟弟兵刃相向。
忠诚,忠诚,忠诚,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忠诚。
亚瑟最终没向维科提起海中的金发男孩。
他足够聪明,也足够敏锐,或许是那一头金发过于耀眼,阳光总是在他头上折射出明亮的颜色,或许是兄弟间天生的心灵相通,又或许是他的弟弟确实是一个糟糕的间谍,亚瑟在岸上悄悄地观察着奥姆。
有好几次,他甚至想冲进海里,拦住奥姆,好好地看一看他的样子。但他该说什么?是介绍自己?还是质问他的弟弟为什么总是在自己面前止步不前?于是他突兀地在海水中停了下来,让惊慌失措的奥姆隐藏自己。
他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从男孩变成少年,又从少年变得高大、俊美,他自己也从那个被周遭的同龄人欺负的孩子变成了谁都不好惹的样子。奥姆的胆子变得很大了,亚瑟想,他几乎能从岸上听到他的心跳。有一次,亚瑟从梦中惊醒,窗外是密集地敲击着地面的雨水,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弟弟就在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怎么了?他需要帮助?亚瑟急切地想,他赤着足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前,只要奥姆敲击那门,他就会在第一时间打开它。
敲门啊!他在心中呐喊。
但是亚瑟在门后等了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等到朝阳升起,从窗棱间投进热烈的光芒,他再也按捺不住,打开了屋门,门后早已空无一人。
维科带来了奥姆继位的消息。
他迟疑地说着奥瓦克斯王骤然离世的重重疑点,奥姆陛下的好战和雷霆手段,他对这顶王冠的重量好像习惯得过于快了。
“他没有对你起疑心?”亚瑟好奇。
“奥姆陛下知道我对亚特兰娜女王的忠诚。”
忠诚,又是忠诚。
亚瑟不再让维科频繁地来见自己,而他开始四处流浪。
他在某处港口听到了有关一个愤怒的海神的传说,于是他追了过去,堪堪救起一艘商业捕捞船上的船员,然后是在渔人的私语间,他听到他们已经许多时日没有捕捞到猎物,于是他登上他们的渔船,引来鱼群,确保他们捕到得以糊口的数量。
他一边对抗着来自地表人之间的海盗和偷猎者,一边又承接着来自海底的怒火。
亚瑟开始反省自己,或许他该早早地在弟弟面前现身,向他诉说来自陆地的一切,奥姆或许可以明白他能杀死一艘又一艘的渔船,但是真正需要为之负责的人却不在大海上。他厌倦了追在奥姆身后,他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
亚瑟在一个夜晚伏击了他的弟弟。他已经无法忍耐。
奥姆一定觉得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才在亚瑟面前暴露了自己,可是亚瑟在港口等了那样久,才在奥姆用海水堪堪沾湿鞋面时出声叫住了他。
“你迷路了吗?我的兄弟。”
那是亚瑟头一次这样近地看着他的弟弟,他无法把传闻中那个残忍的海神和面前的年轻人联系起来。他的弟弟有着柔和温顺的表情,安静地跟随着他,喝着他给的、地表人的酒精饮料,好像那瓶子里如果装着毒药,他也会一饮而尽。
当亚瑟像个友善的陌生人那样把他的手放在奥姆的脖颈上,奥姆依然顺从地看着他。
我可以折断他的脖子,他毫无自觉,亚瑟想着,或者打晕他,把他交给警察,或者把他带回家,我会好好地和他谈一谈。
但是奥姆的皮肤那么冰冷,这是亚特兰蒂斯人特有的体温,他的蓝眼睛却带着温度,看向亚瑟的时候,他像是热切地在等待一个拥抱、一个亲吻。
我可怜的弟弟,亚瑟想,和自己一样痛苦,一样不被接纳。
这不该是他们兄弟俩见面的方式。于是亚瑟放走了他。
一场海啸过后,一个红发的女人拦住了亚瑟。她同样来自海底,介绍自己为泽贝尔国的湄拉公主。
“亚瑟,”她知道他的名字,“你得阻止你的弟弟,从他手中夺取王位。”
她讲着奥姆联合了她父亲的军队,一个攻打陆地的作战计划,她提到了先王亚特兰的黄金三叉戟,她希望亚瑟和她一起将它寻回,然后用那权杖打败奥姆。
“不,”亚瑟说,“带我去见他。”
“可你毫无胜算!”湄拉急切地说,“你是亚特兰娜女王的长子,王座的合法继承人,你不该如此轻易地拿性命冒险!”
“带我去见他。”亚瑟坚持,他开始思索湄拉是否也曾对奥姆献上过忠诚。
于是亚瑟心甘情愿地走进了他弟弟的陷阱里。
他的手脚和脖颈带着镣铐,仰视着高高坐在王座之上的弟弟。
或许这才是他们兄弟俩注定的见面方式,从出生起,他们就被放在了天平的两端。每个人都告诉他们是彼此的敌人,每个人都献上虚与委蛇的忠诚。
他欣然接受了奥姆的挑战。
在走进火之环前,他们终于真实地、平等地站在了对方面前。
“我一直盼望着见到你,我的弟弟。”亚瑟说着,向奥姆走近,“但是这些年你变成了这样一个混蛋。”
他朝奥姆伸出了双臂。
“你这是在干什么?”他的弟弟皱起眉头,却没有退缩,他的脸上写满了戒备,但是亚瑟想,他看起来依然在等待一个拥抱和一个亲吻,他像一个久居在黑暗的洞穴里从未见过火焰的人,因为渴望那温暖又害怕被灼伤而踟蹰不前。
于是亚瑟没有回答,把奥姆拉进一个不由分说的拥抱中。他环住弟弟的肩膀,握着母亲的三叉戟的那只手松松的抵住他的腰椎,感受着奥姆的身体从抗拒到顺从,隔着坚硬的铠甲,仿佛要融化在自己臂弯里。
“别以为这能让我手下留情。”他的弟弟说。
“您不必多虑。”亚瑟贴在他耳边轻轻回答。
他们一个生于陆地,一个生于海洋,一生遥遥相隔、从未并肩,却都是这逃不开的王权和神权重重枷锁下的囚徒,他们理应是最理解彼此的人。杀死他,或者被他杀死,亚瑟不过是想在命运继续书写前最后履行一次兄长的职责——他逃避了、亏欠了许多年的职责。
哪怕是为了我们的母亲,亚瑟想,哪怕只是为了我们的母亲。
Chapter Text
2.
奥姆是和自己不一样的战士,亚瑟想,你能从一个战士身上看到他老师的影子。
维科从亚瑟八岁时就开始教导他如何打斗,他说一个好的战士要对自己的力量和对手的力量有绝对的了解,并且永远要把握最好的时机,亚瑟,你不可急躁,哪怕时局一时于你不利,过于冒进只会满盘皆输。
亚瑟花了近十年才真正理解维科话中的深意,当这个时常沉默的男人无法再向自己隐瞒母亲的死讯,他突然明白了维科面对自己仍是技高一筹。
此后,他的大半生都在与人搏斗,不曾落败。亚瑟并不羞于承认自己的内心深处渴望着冲突和暴力,却从不主动寻找,他只在有人需要帮助时出手,也不曾对敌人仁慈,在打斗过后,他总是悄悄离开,回到慈恩港的小酒馆里,坐在父亲的身边,回归于一个普通人。
而维科并不是奥姆的导师,在决斗的号角响起的那一瞬间亚瑟就意识到了。同奥姆打斗,就仿佛是在同亚特兰蒂斯这个民族打斗,他像飓风、像闪电、像怒涛、像一枚乘风而来不由分说的利箭,他是由一个好斗的民族培养出来的最顶尖的战士,他不知道防守和等待,只有仿佛永远不会耗尽的趁胜追击,当他拿起武器,就是不死不休,像一叶离开了港口就誓不回航的孤舟。
亚瑟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奥姆,他回想起他的目光在岸上、在海中追寻过他的弟弟无数次,那时的奥姆是沉静的,甚至是哀伤的,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小弟弟已经长成了这样强大而可怕的模样——他不再需要在深夜站在灯塔小屋的门口,迟迟不伸手。
而每一次奥姆的武器攻向亚瑟,观战的人群便发出亢奋的欢呼。
年轻的国王和他的私生子哥哥,纯血的王族和混血的篡位者——亚瑟想起自己曾经在欧洲见过的非法斗犬,无论笼中境况如何,总有人为那血腥欢呼——
是他走进了奥姆设下的陷阱里,而奥姆却也与他同在这牢笼中。
红发的泽贝尔公主从第一面起就不赞同亚瑟的莽撞,她在亚特兰蒂斯未来的希望落败之前劫走了他。
“我以为维科教导过你需要有耐心,你却表现得像个莽夫。”
“这么说来,你和维科早就联合在了一起?”亚瑟的目光望着前方,思绪却仍停留在身后某处,“我还以为你身为他的未婚妻,会与他很亲密。”
“这是泽贝尔和亚特兰蒂斯的婚约,无论王座上的人是谁,我都会履行我的职责。”
“职责?这么说来,如果我有一日真能成为亚特兰蒂斯的国王,你也要嫁给我?”亚瑟闻言轻笑起来。
这是一句自嘲?还是一场调情?或者只是单纯的疑问?湄拉用余光上下打量着亚瑟,这个男人有着比纯血亚特兰蒂斯人更高大挺拔的身体,他的眼睛和神情隐藏在缺乏打理的长发和胡子下,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很容易让人第一眼忽视掉他的英俊,她一时半会捉摸不透亚瑟的意思。
湄拉的疑惑和无措取悦了亚瑟,让他的轻笑变成了开怀的大笑。
亚瑟对女人并不陌生,自从青春期以来,她们都被他的样貌吸引而来,年轻的、成熟的、那些曾经叫他作怪胎的早熟的女孩,在她们面前,亚瑟觉得自己像一具华美的、空洞的雕塑,他在她们狂热的眼神中看不到自己。
他回想起有一个夏天的午后,他带着一个女孩来到空无一人的海滩,她的名字是珍妮?还是碧翠斯?他只记得她的手缠绕在自己胸前,仿佛柔弱无骨的水草,而在那之前的三年里,她总是嚼着口香糖将自己的书包踩在脚下。珍妮或是碧翠斯抓着他的头发要他吻自己,于是亚瑟从善如流地照做了,他在这事上有种生来的熟练。亚瑟还知道在一块礁石的背后,有一双蓝色的眼眸正悄悄注视着自己,他在那一刻突然地被激起了好胜心,于是故意放慢了动作,确保远处的那双眼睛能清楚地看见每一个瞬间,他是怎样将自己压向那女孩,将手伸向她的双腿间的。当那阵浪涛劈头盖脑地袭来,女孩尖叫着打了他,亚瑟不受控制地放声大笑,直到笑出眼泪来,让他不得不伸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亚瑟惊讶于自己在此刻还能如此沉浸在回忆里。
“你如果不爱他,也不爱我,就不该嫁给任何人,我母亲的悲剧就源自于此。”他收起笑容,轻声说。
“你既然知道亚特兰娜女王的结局,就该明白她的悲剧在于她从来就无法选择。”
亚瑟再一次地打量了她,这一次,他没有看到她的容貌、身形、和火焰般的发丝,而是在她的眼底看到了一座暗潮汹涌的休眠火山。
在知晓母亲死讯后,他一直憎恨着这海底的世界如同他憎恨自己。曾经,他在加德满都邂逅了一位说着陌生语言的僧人,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同他一起在庄严的佛像前学习,在那之后,他选择了放逐自己。
但那不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他想,我该回头。
“我保证你,我们会找到先王的黄金三叉戟,然后我会再一次挑战我的弟弟,”亚瑟郑重地说,“我会阻止这场海洋对陆地的战争。”
他说得如此笃定,好像早已知晓结局。
亚瑟.库里与他的弟弟有过两次决斗:一次在海底,一次在陆上,一次奥姆击碎了他们母亲的遗物,一次他以眼还眼、毁掉了奥姆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权杖,一次他未能决出胜负便匆匆离场,一次奥姆决绝地将自己裸露的喉咙送向他兵器的尖刃——一次他们的民众因他的落魄和溃败而欢呼,一次同一群人拥他为王。
海浪在他周身咆哮,暴雨势不可挡地从天上落下,在这样的风暴时刻,大海和陆地早已没有了分界线,他所站立的战舰在浪中不断地摇摆,直冲云霄的呼喊声犹如电闪雷鸣。
在那场决斗中奥姆并未手下留情,招招打向他的要害,但此刻亚瑟感觉不到疼痛,他甚至什么都看不清,眼前只有模糊的雨水和连成一片的人海。
他又赢了一场斗争,但是这一次他无法走开,无法只身回到港湾的那个小酒馆里,无法坐在他的父亲身边,当一个傻乎乎的、需要关照的儿子。
这一次,他唤起了一场决斗,然后他要留在这个他用一生试图远离的地方。他想起母亲的悲剧,这是他做出的选择,又或许他也从来没有选择。
“你看,他们在为你欢呼。”湄拉在他耳畔低语,她抓住他的手,将它高高举起,“你能驾驭先王的三叉戟,你击败了奥姆,你注定要取代他,成为领导亚特兰蒂斯的国王。”
守卫很快押下了落败的旧王,就在那短短的片刻间,奥姆恢复了他平静的神色,在他战败那一瞬间流露的绝望和脆弱仿佛只是亚瑟在白日中的片刻臆想。
亚瑟看着他的弟弟回头留给他的侧脸,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雨滴从他苍白的脸颊滑落仿佛泪滴。奥姆的嘴唇动了起来,给了亚瑟一个细小的微笑,亚瑟捕捉到了他的喃喃细语。
祝你好运,他的弟弟这么说。
卫队的首领恭敬地询问新王该如何处置他的手下败将。
“将他关押起来,”亚瑟思索了片刻,“我会和他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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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很小的时候,亚瑟幻想过亚特兰蒂斯的样子。
那是在他深刻认识到自己和周围人的格格不入之前、在他知晓母亲的死讯之前、甚至是在他认识足够的单字、读得懂柏拉图之前。他想,那是一个神秘的、隐藏的国度,于是前往那里,他需要潜入无限深的海底,在暗无天日的水草和鱼群间找到被严加看守的七扇大门——要穿过那些大门的重重守卫,他得是最好的战士、最机智的小小间谍——然后他会来到绚烂辉煌的王城,那里有由古代沉船的碎片和雕塑打磨而成的通天的巨柱,发出幽幽光华的珍珠、珊瑚和宝石照亮着整个城市的上空,还有地表人类的世界从未见过的三十层楼那么高的远古鲸类,它们在苍白的雕着花纹的建筑间缓慢穿行,以不符合身形的灵巧躲开每一处狭小的转角和屋檐,它们在身后留下从呼吸孔里吐出的气泡,能让需要远行的亚特兰蒂斯人搭上一程。等他来到王城的核心,那大殿中央是森严的王座,他的妈妈——海底的女王在那王座上正襟危坐。
她看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这是年幼的亚瑟最津津乐道的部分。她是否会像冰雪女王一样冷酷无情,认不出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小男孩正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自己会呼唤她为母亲,向她诉说自己的思念,然后她会记起一切,流下热泪,将自己紧紧拥住?又或许她是被佞臣囚禁在这王座上的莴苣姑娘,而自己要用智慧和勇气把她救出,他们要躲进一个鲸鱼泡泡里,跋涉着一起回到陆地上,回到爸爸的身边。
当亚瑟再一次来到亚特兰蒂斯,他头戴王冠,身披金甲,手持权杖,他坐在最先进的战舰里,前面是王城的卫队为他开路。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个地方。
亚特兰蒂斯的每一处都是寒冷的,虽然身体内那一半来自海洋的血统让他并不为此困扰,他想起缅因州的冬天也是如此,但他们至少有温暖的火炉和干燥的棉衣。那王宫的大殿辽阔而空旷,仿佛同他幼时的幻想并无不同,他记得上一次自己来到这里,他的弟弟从高高的王座上游到自己的面前,而现在他也坐在那位置上,才发现向座下望去,那距离比自己想象的更遥远。
奥姆被暂时地关押在了牢里,或许是顾及旧王的体面,他们准许他保留了贴身的衣物。那牢房由魔法加固,所有的海水都被抽干,从里到外弥漫着亚特兰蒂斯人最讨厌的干燥气息。
亚瑟带着一杯水走进那牢房的时候,他的弟弟正将手掌贴近那一层空气与水相隔的屏障,他的手掌心与冒着细小气泡的海水只隔咫尺,但是由于魔法的作用,他无法再向前触碰。
“国王陛下,您是来宣判对我的处决的吗?”奥姆垂下了手。亚瑟意识到他不再愿意叫自己的名字,或是称呼自己为兄长。
“不,我来找你谈谈。”亚瑟将那水杯放下,看着奥姆用一种急迫的却又不失优雅的方式将它喝下,“攻打陆地的计划取消了,总有更和平的解决方式。”
“议会的人没少为难你吧?”
“泽贝尔的军队撤出后,他们意识到攻击陆地已经没有胜算。”
“泽贝尔……不中用的墙头草。”奥姆笑了起来,“我想湄拉在我这间牢房上也出了不少力吧,我的未婚妻。“
“她已经不是你的未婚妻了。”亚瑟平静地指出,“她的婚约是与亚特兰蒂斯的国王,而你已经不是国王。”
“这么说来,她是要嫁给你作王后了?”奥姆转过身去,他的声音兀自低沉了下去,“真是叫我妒火中烧啊。”
有那一瞬间,亚瑟想上前去,抓住奥姆的胳膊,强迫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他想看看那双蓝眼睛中是否真的透露着失落,他是否真的爱着她,哪怕这场婚姻的本质不过是一场政治同盟,哪怕这感情并不是双向的,如果他真的爱着她——那亚瑟便会实话实说自己并不打算娶湄拉。可亚瑟又怀疑自己会在奥姆的眼中看到一丝狡黠,他不过是在嘲讽自己,嘲讽这个尔虞我诈的政治游戏,这将道出一个让亚瑟心碎的事实——奥姆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他。
“陆地。”于是亚瑟开口,他好歹还没有忘记这场谈话的主题,“是时候让我们谈谈你对陆地的偏见了。”
“偏见?你是想说那成吨的倾泻入海的不可降解垃圾是我的偏见?还是说他们每年捕杀的蓝鲸、白鲨、金枪鱼不够多?”奥姆猛然回过身来,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愤怒,他的蓝眼睛染上了风暴的颜色,“我甚至想过,如果你证明了自己比我更强大,那我愿意将王冠拱手让给你,接受你的领导,因为你可以带领我们的军队取得胜利!”
“战争,你们总是想着战争,甚至没有想过和陆地谈判。”
“我们,”奥姆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谈判,你真的觉得地表人能够接受亚特兰蒂斯的存在吗?我的国王。”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咀嚼这两个音节在他舌尖的滋味。
“你难道忘了他们是怎么对待你的吗?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和你同龄的孩子难道没有被你的能力吓坏、殴打你、叫你作怪胎?”
亚瑟被刺痛了,他无声地注视着自己的弟弟,金色的光芒逐渐在眼底凝聚。很快,奥姆意识到他无意间揭露了自己隐藏了许多年的秘密,这是他不该让亚瑟知道的事,他瑟缩了。他背过身去,面朝向那一面他无法触及到的水墙。
于是亚瑟知道这一次谈话已经结束了。
之后的日子里,亚瑟仿佛是自觉地接手了牢房守卫的职责,总是按时地端着一杯水,走进奥姆的牢房。他的弟弟一丝不苟的金发在有限的条件下开始变得凌乱,脸上也长出了零星的胡渣。他看起来真的像是自己的弟弟了,亚瑟想。
“你是没有别的事做了吗?”奥姆喝下那杯水的动作不再急迫,仿佛知道亚瑟会按时出现。
“确实,”亚瑟轻车熟路地靠在了奥姆身边,“说来奇怪,比起议会的那帮老鱼头,我居然更喜欢你的这间牢房。”
奥姆不由自主地被逗乐了,他稀奇地露出一个不夹杂着讽刺和蔑视的笑来。
“我不介意和你对调一下位置,”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我对付那帮……老鱼头更有经验,你倒是更适合呆在牢里,拴上镣铐。”
他们不再谈论关于陆地和战争的话题,彼此都有意回避着争执。亚瑟注意到奥姆的身形变得消瘦了起来,他本来是有着强壮的体魄和优美的肌肉,然而现在他的颧骨在脸颊两侧打下阴影,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更为阴鸷。
“跟我说说母亲。”有一天,亚瑟开口触及了他们不曾提到过的话题。
于是奥姆开始讲述他记忆中的亚特兰娜,在讲述的过程中他们彼此惊觉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亚瑟听奥姆说着母亲曾经的样子,她是如何矫勇善战,在海底的风暴中平息内乱,她又是如此温柔的母亲,用仿佛吟唱的声音讲述那些古老的神话和历史。
亚瑟的内心逐渐被一丝嫉妒填满,母亲离开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印象,他对她所有的回忆都来自一张被时光渲染得褪了颜色的照片——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没有平板电脑,而奥姆却拥有着如此鲜活的关于她的记忆。但他又感到如释重负,因为他的弟弟在谈论到母亲时,仿佛又变成了那个他曾经在月光下触碰过的,安静又温顺的年轻人,他并非总是冷血好战,他的无情或许只是伪装,或者是他在这王室的囚笼里沉睡太久,正等待着被唤醒。
如果幻想中那个潜入深海王城的小小男孩真能带走海底的女王,他也要将那金发的小王子一并带走,这样,他们可以当一对真正的相爱的兄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亚瑟再一次将他的弟弟拉入一个拥抱里,这一次,他们之间没有金属盔甲的阻挡,奥姆冰冷的皮肤触到他火热的胸膛。他的弟弟不再挣扎,不再拒绝,而是将头安静的靠进他的颈间,他似乎很疲惫。
“所以,陆地。”这一次,奥姆主动提起了这话题。
“我并非没有去过。”他说道,“变幻无常的天气,肮脏的土地,粗鲁愚笨的人类,陆地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我知道,”亚瑟说,“我想保护她,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好,而是因为那是我长大的地方,也是许许多多人和动物长大的地方,再糟糕的地方也是家,何况,我们都不是上帝。”
“上帝,一个地表人发明出来的虚无缥缈的概念,”奥姆说,“而我们的诸神曾经走在亚特兰蒂斯人中间,留给我们丰厚的文明和遗产。”
“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至少能让人们在孤身一人时不觉得孤单。”
“多么无力的借口。”
然后,奥姆突然地认真叫了他的名字
“亚瑟,”他说,“你不能一直把我关在这里,我在等你的判决。”
当亚瑟端着水杯再一次走进那座牢房,他没有见到隔绝了海水的空气,也没有见到那个日渐消瘦却不再剑拔弩张的身影。
新上任的国王头一次露出暴怒的情绪,紧急召见了王国议会。
“陛下,您认为奥姆殿下的最大罪行是什么呢?”坐在首席的卡尔森大公慢条斯理地提问。
“当然是挑起陆地和大海的战争,所以说,我们还没有向陆地发出谈判的信号——”
“陛下,恕我直言,那不过是一场合理的军事行动,奥姆殿下最大的罪行,是未经议会批准便私自处决了渔人国国王——一场外交灾难。”
“外交灾难?然后呢?”
“经过议会和各国王室成员的协商,同意将奥姆殿下交给渔人国,按他国法律处置。”
亚瑟不可置信地望向王座两侧的顾问和泽贝尔的公主,维科和湄拉沉默地望着他,无需言语,他们的神情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这是——谁的提议?”
“正是奥姆殿下本人,”卡尔森大公露出怜悯的笑容,“再次恕我直言,我的陛下,奥姆殿下确实是个更称职的国王,您初来亚特兰蒂斯,需要学习的东西可多着呢。”
亚瑟从未在深海中陷入过睡眠。尽管知道自己绝无淹死的可能,他仍是更习惯在陆地上干燥柔软的床铺上,呼吸着空气入睡。
他头一次地来到国王的寝宫,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弟弟的房间,企图从中寻找到一丝蛛丝马迹、一丝道破天机的破绽。他那聪明狡猾的弟弟或许是买通了狱卒,逃之夭夭了,此刻正在某个遥远的海域畅快地遨游,他无措地翻找着,渴望看到一张字条、一块刻有只言片语嘲笑着他的贝壳。
但是什么都没有,奥姆的房间同他本人一样一丝不苟,简洁又森严。
亚瑟在那房间中央的床上坐下,将脸埋进手掌中。
这个混蛋,他无助地想着,这个混蛋。
Chapter Text
下
1.
无人知晓延绵无边的沙漠之下隐藏着坚固的堡垒,一座存在了千百年的流放之地,它的壁垒由最坚固的岩石打造,连通着无数曲折的迷宫通向地心,它由形如骷髅嗜血为生的死亡修士作狱卒看守,他们不眠不休,以折磨囚犯为首要信条。当商队的骆驼踏过那炽热的黄沙,它们包裹了牛皮的掌下感受到数百英里之下的蒸汽和电流带来的细微震动,却只把那波动当作炎炎烈日下不存在的微风。
当那堡垒通往地面的大门的打开,关押的囚犯重获自由的喜悦并未能维持多久,就被那严酷的烈日烤得晕头转向,那便是狱卒们最后饱餐一顿的好时机,他们享受着追赶猎物的欢愉,唤起他们祖先流传给他们的野性。被关在此地的流人全都早已被他们的故乡遗忘,他们到来此地的那一日便已将一纸判决上的期限作废,不会有人来寻找他们,也不会有人能够寻找到这座堡垒。
然而这一次,当手持兵器的死亡修士追赶着那被释放的俘虏,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日光下投下阴影。
那人身披斗篷,兜帽将他的脸免于被毒辣的烈日灼烧,却也将他的面貌笼罩在阴影之下。他手持金色的武器,当那武器重重落下,地面被掀起一阵沙海,在那尘雾之中,一对金色的眼眸危险地注视着逼近的狱卒和他们丑陋的坐骑。
“报上名来。”他们嘶吼,“不然连你的血液也吸干。”
“先想好你们是否真的打算与七海之主为敌,”他的声音低沉而隆隆作响,如同遥遥袭来的一场海啸,“我来接我的弟弟回家。”
===
在终日不见日光的地底,时间很快失去了意义。
奥姆在成长的过程经历过许多可怕的惩罚——他被已故的奥瓦克斯王日复一日地毒打过,在那不留情面的竞技场上,他独自面对一群年龄和体型是他两倍大的战士,他从十岁开始身体便遍布着深刻的伤痕,而亚特兰蒂斯人的血统总能让他的皮肤恢复如初——但他从未经历过如此缓慢而漫长的酷刑。
起初是干渴。
那细小的如同蝼蚁爬遍全身的刺痒感折磨着他。当一个亚特兰蒂斯人离开了水,要多少天才能杀死他?奥姆并未想过答案,每每在他觉得自己终于支撑不住快要死去的时候,一杯浅而稀薄的水会被打翻在他面前,而他要在那水分被蒸发前将它尽可能多地吸收到身体里去,于是他学会了趴在地上吮吸黄土,咀嚼纸杯,像某种卑微的、濒死的动物。
那些丑陋的狱卒热衷于在他趴跪着的时候殴打他,他们的皮靴踩踏着他不再健壮的肉体,在缺乏水分的环境下,他的骨骼变得脆弱,恢复也变得异常缓慢,奥姆抚摸着自己清晰可见的断裂的肋骨,默默祈祷它们不会戳穿自己的脏器。他的脊柱被那带电流的棍棒戳着,那电流的威力让他的手脚抽搐,带着泡沫的血从他的嘴角流淌下来,他的血液有着咸腥的味道,让他想到大海。血液让狱卒兴奋起来,他们一窝蜂地上前,用粗糙的舌头吮吸着滚烫的鲜血,并用牙齿企图撕裂那些未愈的伤口,还有什么比享用血液、并同时侮辱一位曾经的国王来得更刺激?
紧接着的是疲惫。
这里没有海底熟悉的浮力,没有那些不论何时何地都托举着他、安慰着他的浪潮,甚至没有一张能让他躺下的、哪怕是狭小的床。他被慷慨地给予了一张坚硬的板凳,背靠一块崎岖的石墙,墙上那些凸起的尖锐的倒刺扎进他的皮肤里,让他无法闭目凝神,每当他即将陷入睡眠,重力将他的身体重重拉向地面,将他摔得头破血流。于是他开始学着枕着黄土休息,尽管那意味着将自己的后背和腹部暴露在外,狱卒总是在他将将闭上眼睛的时候将刺眼的灯光照进他的牢笼里,然后是灼热的蒸汽,在他还未来得及为其中蕴藏的水分而感到欣喜,那热度就在他皮肤上留下大面积的烫伤。
然而没有什么能抵得上孤独的滋味。
在长久的干渴和毒打中,奥姆的嗓子逐渐失去了发声的能力。他曾是能言善辩的外交官、慷慨激昂的演说家,他的嗓音洪亮而优美,当他吟唱起古亚特兰蒂斯语的歌谣,整个殿堂为他折服。而如今,他张开口,只能发出嘶哑的喘息声。
然而他又有什么可说的呢?那些看守他的狱卒除了辱骂他和折磨他以外与他并无交谈,他曾经挣扎着询问他们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们只是发出了嘲讽的大笑。
所以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一星期?一个月?一年?还是这无穷尽的折磨,仅仅只是发生在二十四小时之间?
在海底的那些日子如此久远,仿佛来自一场模糊的遥远的他人的回忆,奥姆甚至怀疑起从未有过什么海洋,他自出生起就被囚禁在这沙漠的堡垒里,海洋之主不过是一个干渴至极的地表人的一场聊以慰藉的梦。
然而他鲜少做梦,因为睡眠在这牢里是最稀缺的时刻。
这一切都是对他谋杀了一个国王的责罚,所以他要付出代价。渔人王国的每一个子民都自诩诗人和哲学家,他们的军队和国王软弱又不堪一击,但是他们的刑罚又如此荒蛮,是谁想到的这般歹毒的酷刑?将一个以水为生命的种族囚禁在陆地上、沙漠里,他们恐怕是过于恐惧前往陆地开战,所以要将这好战的旧王折磨死在牢里。如果奥姆知道自己将面临这般惩罚,他是否还会坦然提出这交换的条件?他是否还会不留情面地杀死老国王?亚瑟是否知道?他是否同意?
他终于想到了亚瑟。
在这近乎苦行般的冥想中,奥姆想到过很多人。他知道湄拉和维科巴不得自己早早伏法,好让他们扶持女王的长子上位,他想起维科口口声声的忠诚,他的忠诚只给了亚特兰娜,可自己难道不也是女王的儿子?他想起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他从未和图拉有过多的交谈,自己对她而言恐怕不过是一个兄长的符号,她也从不多话,比起交谈,她更擅长执行国王下达的军令,如今,她的忠诚是否也给了另一个国王?自己的冷漠是否将她愈推愈远?他想到王国议会,他们的意图如此明显,当一个傀儡国王企图挣脱摆布,那就去扶持一个新的,还有什么比对亚特兰蒂斯传统和文化一无所知的混血私生子来得更为合适?他们既然可以支持奥姆暗算自己的父亲,那必然也能将他弃若敝屣。
想起亚瑟是一件比肉体折磨更让他痛苦的事情。
亚瑟如今是否也如自己曾经一般在议会的层层掌控下举步维艰?那顶沉重的王冠是否将他高傲的头颅压下?还是说他将亚特兰蒂斯搅得天翻地覆?亚瑟是否履行了亚特兰蒂斯与泽贝尔的婚约,让湄拉坐上他身边的王座,让涅柔斯如愿以偿地也在亚特兰蒂斯的王室拥有一席之地?他是否仍然一心回护着陆地,那片饲养他长大却如此恶劣的土地?奥姆对陆地的印象如此糟糕,先是充斥着人类罪行的港口和码头,然后是这片要将他吞噬干净的沙漠,他在这一刻甚至幻想着亚瑟会带自己去看看那些不那么糟的地方,来证明自己的错误。他回想着他们之间仅有的触碰,两个点到即止的拥抱,他的哥哥的体温如此灼热,让一个亚特兰蒂斯人不由自主地心神向往,如果他早知道自己会落入如此境地,他就该不计后果地贪图更多,引诱他、强迫他、哪怕是一个吻、哪怕是多一次交谈,好让自己在这无止境的孤寂中并非一无所依。
他本以为自己在日复一日中习惯了这干渴、这疼痛,他别无所求,然而想起亚瑟,就仿佛让一个在沙漠中将死的行人看见一片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绿洲,他有了渴望,而渴望让这一切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有一天,牢房的门锁打开,奥姆没有迎来泼洒在地面的水,也没有迎来毒打。
“六年了,你可以走了。”狱卒说。
原来才过了六年。奥姆早已放弃了计算时间,坚硬的石墙留不下痕迹,刻画在地上的符号总是被狱卒的皮靴踩乱,亚特兰蒂斯人的生命比寻常人漫长,十年,五十年,不会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但是奥姆觉得自己已然垂垂老矣,他的金发早已失去光泽,凌乱地垂在肩头,他的胡子遮盖住了自己瘦骨嶙峋的脸,他不需镜子就知道自己容貌可怖。
狱卒骑着他们的坐骑不紧不慢地跟在奥姆身后,他们用鞭子驱赶他,让他爬过一节节的阶梯,他们在地心几百英里的深度,而他要靠缺乏力量的身躯走出这里。他这才明白,刑满释放是个心照不宣的谎言,这些残暴的死亡修士是胆小的猎手,他们不敢直接杀死他,要将猎物逼死才敢享用。
但他不是寻常的囚犯,他是亚特兰蒂斯的旧王,曾经的海洋之主。于是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向上走去,他的头颅几欲裂开,他的耳畔出现了幻听,有他死去的母亲温柔的嗓音、他的军队在他的领导下振臂高呼、死在他三叉戟下的亡魂沉痛的叱责,唯独有一个声音不在那里。
终于,他走出了那重重迷宫,刺眼的阳光让他一瞬间仿佛眼盲,极度缺水的身体到了极限,他再也无法迈开脚步,于是他闭上眼睛,向前倒去。
一双坚实的臂膀接住了他,将他搂进怀里,然后是柔软的织物将他围住,不让毒辣的阳光刺痛他的皮肤。
“报上名来。”追赶着他的狱卒嘶吼,“不然连你的血液也吸干。”
然后奥姆切实地听到了他在幻觉中不曾听到的声音。
“先想好你们是否真的打算与七海之主为敌,”亚瑟的声音低沉而隆隆作响,如同遥遥袭来的一场海啸,“我来接我的弟弟回家。”
Chapter Text
2.
“你看上去糟透了。”亚瑟说。
“而你看起来依然不像个国王。”奥姆回击,“希望你没有将亚特兰蒂斯炸掉。”
“还是这么伶牙俐齿,我的弟弟,哪怕你现在像一条干瘪的小鱼。”亚瑟握紧了奥姆的臂膀,“别担心,亚特兰蒂斯好得很。”
奥姆的声音嘶哑难听,自地底开始的跋涉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然而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向他的哥哥。在他全盛的时期,亚瑟依然比他更高大、更强壮,眼下的时刻,记忆中的差距被拉大了,亚瑟的手臂紧紧地环住奥姆,好像他一松手,怀中这具形销骨立的躯体就会倒下化作尘土。
六年的时间确确实实地在亚瑟的脸上也留下了痕迹,他的眼角有了细纹,面部的轮廓变得更为严苛,那头杂乱无章的长发依然欠缺王室的礼仪,却在耳后有了金线编织的一缕发辫。他依然不像个国王,却比起六年前那个一路闯入王城的游侠多了一丝不怒自威。
可他依然是不快乐的样子,奥姆郁郁地想着,他自小就有了我不曾拥有的一切,后来又拥有了我的王位、军队、七海之主的称号……和未婚妻,他还是不快乐。
这时,大海的浪涛声遥遥地传来,奥姆这才发现他的牢狱竟离海洋如此之近。
“水……”他喃喃自语,试图挣脱开亚瑟的手,然而亚瑟并未能如他所愿,反而加重了桎梏,几乎是将他拖行到海边,脚下的沙土变得濡湿,光裸的脚掌踩着那柔软的触感,提醒着他脚底的伤痕累累,“我一度以为大海将我放逐。”
亚瑟猛地松开了手,奥姆不由自主地栽倒在地,他离海面不过一步之遥,但是他已然到了极限,这地表的重力让他的双腿变得无比沉重,让他回想起孩童时期第一次来到地表的经历。他闭上眼睛,口鼻中呼吸着湿润的咸味,然后他在心中呼唤起海洋,这个孕育了他生命的温床,他曾经是她的主人,波涛是他的武器,激流是他的坐骑。在奥姆无声的呼唤里,细细的浪花舔舐过他的额头,然后是一阵更为激烈的水流,将他整个身躯吞进,他终于回到了海里。
原来海洋并没有放弃我,他想,这是一场在牢狱中久违的美梦?还是说这噩梦终于醒了?
肉身舒展开,血液又重新在血管流淌,疤痕从他的皮肤上消退,他聆听着那肌肉在他的骨架上生长的声音,力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让他几乎流下泪来——他怀念这湿润和温暖,像一个新生的婴儿怀念母亲的羊水。
等那潮汐褪去,他仍是躺在湿润的沙土上,胸膛因激动而上下起伏。亚瑟来到他的身边,自上而下地凝望着他,这一次,奥姆竟在他的眼底和嘴角看到了一丝柔和。
“依然糟透了。”亚瑟比划着奥姆的脸颊凌乱的胡须,丝毫不觉自己并没有资格来嘲笑他。
亚瑟将奥姆带回了灯塔小屋。
奥姆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曾在这门口驻足,侧耳聆听门后传来的呼吸声。他不得不向自己承认,自己确实对这小屋有过好奇,它狭小逼仄的空间,到底是如何容下亚瑟这个大个子生长的?他自进屋起就开始四处打量,这凌乱的屋子充满了生活的痕迹,看起来异常柔软的织物覆盖着座椅、桌上零散地分布着空空的铁罐和玻璃瓶、门廊尽头的木框上有三道深刻的划痕——奥姆几乎可以确定那是投掷三叉戟留下的印记,可这一切却并无他想象中的温情。
“我的父亲四年前去世了。”亚瑟打破了沉默,“心脏病。”
“我很抱歉。”
“他从来不喜欢亚特兰蒂斯,有时候我觉得,是因为那时候我选择了海洋,让他伤透了心。”
亚瑟说完,还未等奥姆有所回应,便短暂地走进了一个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换下了国王的装束,穿上了地表人宽松柔软的裤子,光裸着上身,遍布的暗色纹身在他的举手投足间仿佛流淌的符文,现在他看上去和六年前、甚至是久远的之前更为相似。亚瑟放松了下来,奥姆在他的眉眼间看到了疲惫。
“可你还住在这里,一个人。”奥姆说。
“如果你是想问,我有没有和湄拉结婚,我没有。我也没有住在国王的寝宫里,当我的弟弟在监狱受苦,我如何能在他的床上入睡。”
奥姆哑口无言,他甚至觉得,六年未见,他和亚瑟像是置换了他们的角色,亚瑟变得严肃,而他有着满腹的问题,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可并未从小一起长大,奥姆在那些年间遥遥地关注过亚瑟,可六年之后的如今站在他的哥哥面前,那并存的亲密和疏离几乎将他撕裂。
“现在得把你这野人般的毛发好好清理一下。”亚瑟又抓着奥姆的胳膊,将他拖进了卧室边上的浴室里。
那间可怜的浴室容纳下亚瑟已是岌岌可危,两个成年体魄的男子拥挤在其中,像是两只过大的狗挤在过小的笼子里。奥姆的侧腰贴着水池,亚瑟在他面前低着头鼓捣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瓶瓶罐罐,他的脊骨在起伏的肌肉间隐隐突出,仿佛海底的冰川露出海面的一小角。
奥姆玩味地伸出手去,轻轻地顺着那一截截腰椎描摹。
“维科没有告诉过你,永远别用你的后背对着我?”
亚瑟转过身来,抓住那只不请自来的手,将奥姆拉到了水池边,他让他的弟弟倚靠在那洗手台上,将自己过于高大的身躯挤进了他的双腿间。
“你的暗算威胁不了我,弟弟。”亚瑟说着,将白色的泡沫涂抹在了奥姆杂乱无章的胡须上,后者因那泡沫散发出的奇异气味而皱起了眉头,然后他捏住了弟弟的下巴,将一枚小小的锋利的刀片抵上他的下颌,“没有人告诉你,永远别让人拿刀锋对准你的喉咙?”
奥姆轻笑起来,他微微阖上眼,将那半边的脸颊送向亚瑟手中,感受着那刀锋刮过皮肤,被割下的须发掉落在他身上,让他微微发痒。
“亚瑟,”他说,“我曾经觉得你不像个亚特兰蒂斯人,但你确实和我们一样睚眦必报。”
“比起渔人国来,我恐怕还差得远。”
“成王败寇,这有何奇怪,”奥姆偏过头来看向亚瑟,他的动作让那锋利的刀片在他脸颊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我以为那时你是同意的。”
亚瑟皱起眉头,他的手指抚过那道划痕,企图抹去从中涌出的血珠。
“曾经有一段时间,地表的统治阶级也会这样对待他们的俘虏,将他们关在牢狱里折磨,用饥饿和伤痛来让他们屈服,但是那不再是被人推崇的方式了,这样对待战俘的人,要上军事法庭。”
“你还是这么偏向地表。”
“我的父亲认为我选择了海洋,而亚特兰蒂斯认为我选择了陆地,”亚瑟的手加重了力道,他的声音带上了低沉的怒气,“我的弟弟,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能言善辩的奥姆.马略斯在他哥哥的质问下不知如何作答。他想,亚瑟是这样一个复杂的存在,他从未完全地归属于陆地,亚特兰蒂斯也不曾心无芥蒂地接纳他,他漂泊在陆地和海洋之间,既是国王、也是浪客,他是一条失去了锚的船只,不能停靠在任何地方,所以他拥有了一切,却依然无法快乐。
“我不知道。”于是,奥姆诚实地回答,亚特兰蒂斯的旧王可以给出一千种答复,而亚瑟的弟弟是课堂上最愚笨的学生。
奥姆的脸颊变得光洁如同往昔,接下来,亚瑟在沉默中对付那一头乱发。奥姆试图保留,但亚瑟操持剪刀的手和他舞动三叉戟的速度一样快,但他又确实不精通这门手艺,让奥姆看着自己一头仿佛被水草缠裹后又被鲨鱼啃食般的金发苦恼不已。
“头发是会长出来的。”亚瑟安慰他。
他身上唯一能够蔽体的长裤早已破烂不堪,那脆弱的布料上沾染上的污渍和血迹,让他不愿触碰上那看起来干净柔软的座椅和床铺。
“你可以穿我的衣服。”亚瑟提议。
奥姆迟疑地打量着他,努力回忆自己曾经学习过的关于地表人的着装。
“我要一件薄的,一件厚的,还有鞋。”他开口要求。
“……什么?”亚瑟不解,但他很快自顾自地从自己的衣柜里取出了一套干净的衣物递给了他的弟弟,“不会还要我替你穿上吧?“
“不劳陛下费心了。”
奥姆解开腰间的细绳,任由那残破的布料滑落在地,他有些惊讶地发现亚瑟并未阖上那门给他留下独自更衣的空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但他的哥哥从来不是懂礼数的人,而他也不介意展示自己。于是他将那粗糙的布料拉到腰间,同那些小小的金属扣子搏斗——斯沃特从未给他讲述过地表人类衣物的复杂结构,为什么长裤的腰头不能用绳结固定,为什么要将金属扣子做得这样小、缝得这样密?
“还是让我来帮你吧。”亚瑟叹了气,他上前来,握住奥姆几乎气急败坏的双手,将它们轻轻挪开,他的大手以一种奇异的灵巧替他将那些扣子扣上,奥姆几乎没看清他是如何做到的。
亚瑟轻轻替他向上抬了抬裤腰,双手触碰到奥姆裸露的皮肤,他将手按在他弟弟的髋骨两侧,短暂地丈量了奥姆的尺寸,他的拇指将那寸皮肤按压出了一个小坑,奥姆在他的触碰下绷紧了身体,摒住了呼吸。
然后亚瑟跪下身,将那拖至地面的裤脚轻轻卷起,发表了结论。
“你穿我的衣服还是太大了,改天得给你买套新的。”
奥姆低头望着亚瑟,他想问自己为何需要更多的地表人服装,也想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海里去,他有无数有关亚特兰蒂斯和同盟的问题,但他知道他的哥哥没有把亚特兰蒂斯炸掉,同盟也不会在一夜间消失。
他的哥哥、亚特兰蒂斯的国王正蹲在他的脚下,为一条不合身的裤子苦恼,他愿意在这一刻相信自己仍身处一个干渴至极的沙漠行人梦境中的绿洲里,并且在六年来头一次不再害怕明日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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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3.
出了正殿,亚瑟独自游过幽幽的长廊,那个影子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同之前的七天一样。起初,亚瑟有一瞬间几乎要将它认作奥姆,因为那过于相似的盔甲和装束,和在黑暗中遥遥一瞥的蓝色眼睛。然而那影子柔韧纤长,又矮小,与他的弟弟截然不同。
“你是否有话要对我说?”亚瑟停了下来。
“陛下。”那影子从暗中出现,用那双与奥姆极为相似的眼睛注视着他,“您这几天有些心不在焉。”
“我的父亲死了,图拉。”
漂流小队的队长,奥姆.马略斯同父异母的妹妹,皱着眉头面向她的国王。
“对于您父亲的死讯,我很抱歉,但是陛下,这个国家和她的敌人不会给您预留出哀悼的时间。”
亚瑟长久地凝视着她,然后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您的父亲不是您唯一的亲人,我想您还没有忘记奥姆,我的哥哥,您的弟弟,正在监狱受苦。”
亚瑟将他的三叉戟重重敲向地面,那金属触地的瞬间发出沉重的闷响。
“如果你觉得我已经遗忘了奥姆,就不会用这语气同我说话了!”他抬高了声音,“我并不像这个国家一样健忘。”
“那您便也该知道渔人国的监狱有去无回!”图拉的声音急切起来,“已经两年了,杳无音讯,我们的情报网甚至找不到监狱的具体位置,亚特兰蒂斯发出任何与我哥哥有关的请求总会被以各种理由退回,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他还活着。”
“你并不能确认!”
“那你是想要我领一支军队,撕毁同盟的条约,攻打渔人国,将奥姆赎出?在亚特兰蒂斯的议会答应了他们的条约之后?”亚瑟逼问,“还是说要我杀死他们的女王,就像奥姆对她父亲做的那样?”
“不……”
她去过地表的世界三十二次,执行她哥哥的、和亚特兰蒂斯新王的秘密任务,她见过那些古老的壮美的文明里从不间断的战火纷飞,他们的父辈杀死父辈,仇恨由儿子杀死儿子来报,然后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是一个永不终结的诅咒。她从小受的是和奥姆一样的训练,而后将穷其一生作为亚特兰蒂斯的战士保卫这个国家和她的子民,冲锋的号角一响,她会毫不犹豫冲向战场,但不代表她从中得到愉悦和快感。
“不,”她低下了头,“我的哥哥做出了选择,我只想请求您不要忘记他、放弃他。”
“你有我的许可,联合泽贝尔的情报系统一同继续调查,”亚瑟转过身去,“六年未到,他们不会对他动手。等到了期限的那一天,我会亲自去迎接他。”
连日来的悲伤和哀悼让国王显得格外疲惫,他离开的身影拖行着千斤重的石块。
“等等,陛下!”图拉叫住他,她无意对被废黜的旧王表忠心,也无意让关系冷漠的哥哥知道她爱他,“来日等您见到我哥哥的时候,请千万不要告诉他我们今日的这番谈话。”
“你在想什么?”奥姆不满地用手指敲了敲亚瑟面前的桌子,“你当国王也是这么走神的?”
他们正坐在一张桌子的两端,分享一顿地表人类的晚餐。半小时前,那扇木制的小门被人叩响,奥姆几乎被惊得跳起来,他下意识抓起亚瑟的三叉戟,时刻准备着在敌人破门而入时将这武器投掷出去。然而亚瑟从他身后将金色的三叉戟拿走,他走到门口,毫无警惕性地打开了它,从一个陌生的带着帽子看不清神色的人手中接过一个纸袋。
那纸袋里装着食物,散发着陌生却美妙的热气,亚瑟说那是叫做牛肉汉堡、薯条、和啤酒的东西,他耐心地讲解牛是一种哺乳动物,就像陆地上的鲸鱼——然而亚特兰蒂斯人不吃鲸鱼,奥姆皱起眉头——薯条是由土豆做的,一种根茎植物,富有营养,当人没什么东西吃的时候,他们就吃土豆,从前,当英国人将凯尔特人赶出牧场,他们就是靠吃土豆为生,而当疫病杀死了他们的植株,爱尔兰爆发了大饥荒。
奥姆从未见过有人能吃东西吃得那样快、风卷残云、同时又能口齿清晰地滔滔不绝,他在亚瑟的讲解中将牛肉汉堡和薯条吃下肚去,他不习惯这食物咀嚼起来不同于鱼类和贝类的质感,但他不讨厌,吃饱后的腹中泛起满足的暖意,让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玻璃瓶,渴求喝下其中的液体,很快,他皱着眉头意识到这冰冷苦涩的液体的味道并不陌生,喝下后,让他有一种晕眩的感觉。
亚瑟回过神来,瓶中浅浅的一层啤酒被他大口饮下。
“没有什么,我在开会时不走神。”他说着,比划起奥姆的眉心,“你还是不喜欢啤酒。”
奥姆反应过来亚瑟指的是许多年前,他们在陆地上那一次短暂的会面,他用了一个拙劣的假名字来介绍自己,他怀疑亚瑟或许当时就看破了自己的伪装。
想来神奇的是,他能清晰地想起自己每一次遥遥观望着亚瑟的时刻,尽管他们后来真正的面对面不过寥寥数次,中间又隔着深沟高垒的数年。他们不曾一起长大,但那些年里奥姆对亚瑟的向往如此深地篆刻在他的生命里,他憎恨亚瑟不在那里,也憎恨着憎恨亚瑟的自己。
“我以为你不记得了,毕竟,你见过那么多的水手。”
“而你从头到脚都不像个水手,没有哪个水手会像你这样面容整洁,气宇轩昂,也没有哪个水手会穿着帆布做的鞋直接走进海里,我在那里等了你一晚上,弟弟,”亚瑟说,“我父亲曾经是一名水手,我从小就在他们中间长大,直到后来我父亲放弃了拥有自己的船,变成灯塔的守卫者,没有一个水手像你这样。”
“去你的,亚瑟。”向来体面的亚特兰蒂斯的旧王膛目结舌,忍不住说了有失体统的粗话。
亚瑟闷笑起来,他过了这些年才能将上一军,这时候,他像个老道的猎人,等了许多个冬天,终于将狐狸引进自己的陷阱里。
“我当时就只是想和你谈谈,关于你对那些渔夫和水手做的事情,但是那晚不是个好时机。”亚瑟说,“但是从来都没什么好时机,你只有等我将你从王位上踢下来以后才能好好听我说话。”
他们从未谈起六年前的那场决斗,那是横在他们中间的一根刺,扎在他们心口的隐痛,亚瑟惊讶于自己已经能如此轻松地将它提起。
“而我依然觉得你对陆地的看法难以让人信服,”奥姆说,“不过,我在沙漠中的时候想起你说的,关于上帝如何让人在孤身一人时不觉得孤单。我试过,我们的神和你们的上帝都不在那里,在那些时刻,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酒精,亚瑟想,它让奥姆变得多话而不善伪装,也让他比从前看起来更渴求拥抱和亲吻,他的弟弟如此孤单,他的弟弟呀。
于是他说,
“给我一个机会,奥姆,我不想改变你的看法,我只想带你去看看你不曾见过的东西。”
Chapter Text
下
4.
离开灯塔小屋前,亚瑟说:“你是自由的。”
他将钥匙留下,又在餐桌上放了吃的。他走的时候,奥姆已经站在了窗前,望着太阳从东方升起,将晦暗的海平面锋利地切开,那热烈的光束让他半阖上了眼睛,才能直视它。
“在我的记忆中,我只见过一次这样的日出,是在陆地上,”奥姆说,“阳光无法照到深海,在海底,我们的光芒都是柔和的。”
“太阳不是陆地的专属,大海的潮汐同样受它的影响。”
“你总能找到话来说,亚瑟。”奥姆轻笑了一声,便不再搭理亚瑟,余光看着他一身金装,将披风裹在身上,手里拎着王冠,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鬼鬼祟祟地不像个国王。
而亚瑟在将那扇木门带上时,想起他的弟弟在金色的阳光下更显苍白的脸,疑心起他是否整夜未眠。
当亚瑟推开门,他颇为惊讶地发现奥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正翻看着一本画册。
“真没想到你还留着如此幼稚的东西。”奥姆指着画册上的木偶男孩和大鲸鱼。
“这幼稚的东西让我六年前逃离了你的边境追击。”亚瑟将画册从他的弟弟手中抽走,“来吧,我给你买了一套衣服。”
他将崭新的衣物从纸袋中取出,一条舒展的牛仔裤——他特意选了带拉链的门襟,因为奥姆叫那一排细密的扣子折磨得大为光火,一件印着卡通海豚的蓝色T恤,一件宽大的帽衫,里面夹着柔软的绒。亚瑟想起将奥姆带走的那一天,他搂着他弟弟赤裸消瘦的身体,手掌下的皮肤干枯而伤痕累累——他一定是被坚硬锋利的东西折磨过,哪怕那层皮肤在海水的抚慰下已经变得光滑如新生,亚瑟下意识地选择了最为柔软的衣物。
“有趣的图案。”奥姆低头盯着自己身上的T恤若有所思。
“在陆地,只有最稳重的成年人才能穿这种。”亚瑟说。
亚瑟遵守诺言,要带奥姆出去转转。
他开着一辆老旧的车,那巨大的铁盒子在颠簸的路上发出快要散架的声音,他让奥姆坐在他身边,探过身去替他系上安全带,在他凑近的时候奥姆闻到了海洋的味道。
他们开过镇上,没有停留,一路开到了一处荒芜的小径,在杂草的深处有一栋破败的房子。亚瑟将车熄了火,却没有下车,只是静静坐着。
“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奥姆问道,“我以为你要带我去看看。”
“是的,”亚瑟说,“你看呐。”
一个老人从那屋子里蹒跚走出,他的头发花白,已经醉得走不了直线,然而此时天色却还未暗。他手中提着空了的酒瓶,然后将那酒瓶重重地扔进一个蓝色的塑料桶里,仅仅这几步路就让他累得蹲下喘息。奥姆这才发现他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老,只是这醉态和痛苦让他显得饱经风霜。
“一个可怜的人,”奥姆说,“你是想唤起我的同情?”
那老人不经意地向亚瑟的方向看来,他发现了远处杂草后的皮卡,那浑浊的眼神突然放出愤怒的光来,“汤姆.库里!”他洪亮地嚷着,“你还有胆上这来!你和你那怪胎儿子!看我不将你们揍扁!”
他作势要向皮卡奔来,却左脚绊着右脚,一头栽倒在地上。
亚瑟发动了车,从他们来时的小径掉头返回。
“我不明白。”奥姆说。
“我的父亲曾在风暴中救了他三次,第三次的时候,父亲威胁要让他淹死,如果他不改掉殴打他妻子和儿子的习惯。”亚瑟陷入回忆里,“他为了活命,答应了,但是等他回家之后,几乎将那可怜的女人打死,认为她向我父亲告密。”
“他听起来不像个好人。”奥姆说。
“确实不是,他可怜的妻子不到四十岁就死了,而他唯一的儿子挺过了毒打,甚至长得身材高大,”亚瑟说,“在他用拳头打我的脸的时候,我总是觉得他会将我的颧骨打碎。”
奥姆惊讶地看着他,他无法想象他的哥哥落入下风的样子,但他又确实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在他们彼此都还年幼的时候,他在远处望着亚瑟,亚瑟的脸上总是带着伤,神情总是闷闷不乐。
“你恨他们,那时为何要阻拦我,我的海啸会将他们都带走。”
“我以为你的目的是惩罚人类对海洋犯下的罪行,他们不是好人,但这两个人对海洋何罪之有?”
奥姆皱起眉头瞪着他。
“他的儿子后来成为了消防员,死在二十一岁,因为他在一处着火的房子里救了一个四岁的女孩,她后来将他称作她的英雄。他儿子的死几乎毁了他,之后的日子里,他终日饮酒,记忆混乱,如今甚至不记得我父亲已经死了。” 亚瑟说,“恨是多么单纯的感情,如果我在那个夏天不曾回家,我便不会知道他的死讯,便能一直恨他们。”
地表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物,他们对彼此如此残忍,事实上,奥姆想起他的妹妹图拉和先锋军的穆克将军从陆地执行任务归来时向他汇报的内容,他们说从未有哪个种族可以对自己如此暴力,从未有哪个种族如此恨自己。可他们又充满了那样狂妄自大又可悲的英雄主义,就像亚瑟,在他记忆中这两个卑劣可恨的人面前,依然流露出了怜悯。
“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奥姆。”亚瑟说,“慈恩港有她的温情,这片美丽的土地在我们任何人出生前就已经存在,可大部分的时候,这是个糟糕的地方。”
“但你管这个糟糕的地方叫做家。”
“是的,”亚瑟重复着,“是的,告诉我,奥姆,你又是为什么要守护亚特兰蒂斯?你唤何处为家?”
“这是我生来作为王室血脉的责任。”奥姆将头撇向一边,而亚瑟的目光仍透过后视镜停留在他的身上,“你一定在想,亚特兰蒂斯也没那么好,是啊,阿谀贪婪的贵族,迂腐专横的议会,盲目追随的臣民,可是,看过那些因为吸入了有毒污染物而浑身溃烂的子民、泛白的珊瑚和因缺少食物而死去的海洋生物,我又如何能坐视不管?又如何能让这些灾祸继续降到他们身上?”
哪怕他总是在那个冰冷的宫殿中伤痕累累,哪怕他已被他的国家遗忘,哪怕他自始至终孤身一人,海洋终归是他的家,是他归属的地方。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亚瑟说,“你难道以为我看不到这陆地上的罪行和暴力?慈恩港不过是这世界的小小缩影,我曾经以为我可以逃离,可在这世上,无论何处人人都痛苦而孤立无援,在有人降下罪恶时,总有人在承受。他们也同样存在于这世间,我们看着他们,又有什么剥夺他们存在的权利?”
“你说过你不想改变我的看法!”奥姆的胸膛因激动而起伏,“可听听你说的,你是想我因此而同情陆地人,因为他们在忍受同类的怒火?”
“不,奥姆,你尽可以继续地憎恶陆地,”亚瑟说,“但不是通过战争,不是通过对地表种族灭绝。”
“没有别的办法!”
“总有别的办法!让亚特兰蒂斯和海底的国度向世界展现自己,以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身份,拟定条约,约法三章,我们也要在这世界有一席之地。”
“六年了,你还是这么的理想主义,哥哥。”奥姆鲜少与他兄弟相称,而当他重重地吐出这两个音节,亚瑟感到一阵心碎。
“我不是一个政治家,如今依然在学着如何当一个国王。曾经,我不知道亚特兰蒂斯有四十九个部落,对她的贸易和经济也一窍不通,我甚至对她是带着恨的,这个地方处死了我的母亲,流放了我的弟弟,伤了我父亲的心,而我不愿被这王权裹挟,沦为傀儡。”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可如今我同样爱着她,我也是母亲的儿子,海里的鱼群曾经是我唯一的朋友,而我也想看看这个让你,我的弟弟,付出一切也要守护的地方动人的样子。”
他想,我们因无知而犯下暴行,又因盲目而心生憎恨,这该死的悲哀的循环如何打破?总有人要走出第一步。海洋和陆地,都是他爱着的地方,他如何能看着一方毁了另一方,就像一对血脉相连的兄弟,他如何能与他的兄弟残杀。
奥姆在他的话语中沉默下来,他依然固执地看着车窗外,他们经过了来时的镇子,亚瑟却将车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他们向海边开去。
“……我们拥有神的力量,我们可以做神做的事,可我们是否能够承担后果?”亚瑟的话语轻不可闻,奥姆几乎以为他在自言自语。
奥姆认出了这一处海滩,亚瑟的秘密基地,他的皮卡陷在柔软的沙子里,不知一会儿该如何发动起来。
“我记得这里,那时,我们都装着不认识彼此。”奥姆说着,然后他的话语中带上了挑衅,“我还知道你会把女孩儿也带到这里来,做那种事。”
亚瑟惊讶地挑起了眉毛,“你听起来是在嫉妒,”他说,“告诉我,你的嫉妒是给了谁?”
“你在说什么胡话?”奥姆露出了窘迫的神色,他的脸泛起了红。
“我曾指给你看那块远处的礁石,”亚瑟转移了话题,“我骗了你,我早已不相信小美人鱼的传说,我知道那块礁石后有个金发的男孩,那时,我总等着他从那石头身后出来,站在我面前,可我却从不敢主动去找他。”
亚瑟看着他的弟弟,奥姆是个矛盾体,他有着国王的威严仪态,总是风度翩翩而一丝不苟,他伶牙俐齿且能言善辩,他的唇舌刻薄而冷漠,他是海底势不可挡的战士,可在此刻,当他在望着亚瑟的时候,他又变成了那个柔软顺从的青年——尽管,他们都不再如那日一般年轻。
他已经厌倦了等待奥姆来索取,海里的金发男孩只敢远远地看着他,奥姆.马略斯在战场之外是个懦夫。亚瑟决定了他不再等待,他曾经给过他的弟弟一个拥抱,但是依然欠他一个亲吻。
于是亚瑟走上前去,吻住了他的弟弟。
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奥姆急促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鼻翼,那颗快速跳动的心脏紧贴着自己的,他感受到湿润的泪水沾到了自己的脸颊,而当他终于将他放开——
“我恨你,亚瑟。”奥姆喘息着,他的嘴唇红肿,声音嘶哑。
“我知道。”亚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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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在他年轻时无数的梦里,奥姆梦见过亚瑟的吻。
他幻想过那吻是如何的带着火热的温度,温暖他冰冷的嘴唇,亚瑟的手放在他的后颈,用一种带着压迫和掌控的力道将自己拉向他,他的手掌所及之处的皮肤仿佛有电流流淌过,将那微微的刺痛连向心脏。
而当亚瑟确确实实地站在这处让他魂牵梦萦的海滩吻他,奥姆未曾想过这吻伴随的还有令他晕眩的窒息,和让他流泪的冲动,亚瑟的手臂牢牢禁锢着他,让他再一次臣服在他的哥哥无比强大的力量之下。亚瑟短暂地放开他,又很快再一次将他吻住,他们跌跌撞撞地倒在柔软的沙子上,重力让他们陷下,而亚瑟的手掌还枕在他的脑后,好像这细软的沙会在他的后脑勺上留下疤痕。
这一次,奥姆终于想起了反击。于是这吻变成了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他追逐着亚瑟的舌尖,在他的嘴唇上留下咬痕。亚瑟的呼吸在他的动作下也变得粗重起来,他将他的弟弟更沉重地压下,空闲着的那只手拉下了他亲手拉上的帽衫的拉链,又探进那柔软的棉质T恤里,他近乎粗暴地揉弄着那布料下饱满的肌肉,它们因他的动作而变得紧绷而颤抖,奥姆因难耐而弯起的腿,恰好让他有机可乘将自己的身体卡进他的弟弟的双腿间。
亚瑟是带着欲望的,奥姆突然意识到,他的欲望来势汹汹,有着将他毁灭的力量。他想起曾经见过的亚瑟的样子,年轻、落寞而郁郁寡欢,那些短暂出现过的女孩无一人在他身边停留,他在漂泊的那些年间总是独身一人,而统领亚特兰蒂斯让他变得威严而不苟言笑,海底的国王沾染上了海底冰冷的温度,让人几乎忘了他的触碰如此滚烫。此刻的亚瑟追逐着他的弟弟的嘴唇、耳垂、和脖颈连向锁骨的皮肤——当神展露出人类的欲望,便从神坛落入了凡间,那刺激让奥姆微微弓起了脊背,将他的哥哥更用力地拉向自己。如果亚瑟在此地脱下他的裤子,抚摸他,将他打开,他会欣然接受——他甚至期待着。
然而亚瑟将自己埋在奥姆的颈间深深地呼吸,最终将自己平静了下来,他们的身体交叠着,在情欲的灼烧中冷却下来,变成了一个沉重的拥抱。然后亚瑟站了起来,他将手递给了奥姆。
“来吧,弟弟,我们得回家去。”
这一次,奥姆没有拒绝他的手,他抓住它,也站起了身,他的发丝在细沙和亚瑟的手掌中变得凌乱,他微微地低下头,让那散落的额发挡住自己眼中的失望。
亚瑟注意到他的弟弟鲜少睡眠。
一天夜晚,他被一阵轻微的噪音惊醒,他走向漆黑的起居室,奥姆正襟危坐在沙发上,面前摆放着一杯水。
“我有些渴。”他平静地说着,将那水杯拿起,小口啜饮。
亚瑟并未在他的脸上看到任何表情,他想起在沙漠中时隔六年再一次看到奥姆的时刻,那具俊美强壮的肉身变得枯瘦而伤痕累累,他的弟弟在蹒跚前行时的样子仿佛孤独朝圣的流浪僧人、他皱起的眉头和绝望的眼神仿佛受难的基督。尽管海水早已将肉身的苦楚与损害修复,那日复一日被干渴和疼痛驱赶的记忆仍在折磨着他的弟弟,亚瑟感受到了一阵无法抑制的痛苦,而奥姆将那折磨隐藏地如此深,他此时饮水的姿势如同一位在王座上饮着美酒的古代君王。
“告诉我,奥姆,你这些日子睡了多久?”
“不多,但是也刚刚好。”
“这远远不够!”
“亚瑟,”奥姆喝完了水,从沙发上起身,黑暗中微光勾勒出了他脸上的疲惫,“你能指望我说些什么呢?我无法入睡,因为我总是在陷入睡眠的那一刻惊醒?”
睡梦曾经是他的一处乐土,他在梦里拥有过亚瑟、温暖、甚至是面目模糊的母亲的爱,然而他有六年不曾做梦,因为在他堪堪入睡时总会迎来惊扰和疼痛,在牢狱的那些日子,他近乎折磨自己一般地想着亚瑟,担惊受怕有一天自己终于忘记哥哥的面容。
亚瑟皱起了眉头,他在奥姆与他擦身而过时抓住了他的臂膀。
“告诉我该怎么做,弟弟。”
“或许你可以陪我一会儿。”奥姆自暴自弃地说。
然而亚瑟欣然同意了,他由奥姆牵着他的手,静静地跟随他进了房间,这间亚瑟从小长大的房间甚至还保留了他孩童时期的摆设,墙上贴着摇滚乐队和机车的海报,七零八落的兵人四散在抽屉柜上,它们微小的瞳孔在月光中泛着光。这柔和幽暗的光芒同深海如此相像,奥姆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沉没堡垒中游荡着的舞姬,她们抓住行人的手,用歌声和欲望将他们引入自己的房间。
亚瑟同他一起陷入柔软的床铺,他们都没有穿上衣,于是亚瑟的胸膛贴着奥姆的后背,他将他圈进自己的怀抱里,那肌肤相触的感觉如同被海水拥抱。奥姆感受到亚瑟的心跳的震动通过皮肤传来,在安静的房间里如同隆隆的雷声,是陆地的那一半血统让他的心能够跳动地如此激烈?还是说亚瑟本身就是一个激烈的人?他是否会撕下国王沉稳的面具而露出凶狠如猛兽的表情?那双深沉的眼眸是否会因为失控而染上金色的光晕?
奥姆在无边的幻想中几乎呻吟出声,黑暗让他变得胆大而放纵,此刻,他不再在乎睡眠和美梦,因为真实的亚瑟与他如此贴近,比他梦中所见的更完美、更能激发他的渴望,他甚至开始将自己贴向亚瑟,身体小幅度地磨蹭着他的哥哥。亚瑟的下体很快地变得硬挺,强硬地抵着他,仿佛要将他劈开,这触感让奥姆兴奋起来,他试图转过身去,然而亚瑟的手臂将他牢牢箍住,让他动弹不得,那双大手再一次握住奥姆的髋骨,将他牢牢钉在自己身上。
“你真是个恶劣的人,是不是?”亚瑟咬住奥姆的耳垂,缓慢地折磨着他。
“亚瑟,求你。”奥姆低声哀求着,他的欲望如此急切,好像不加以满足的下一刻他就要化为泡沫。
“这不是你现在需要的,”亚瑟说,“你需要好好地睡一觉,你有多久没有睡过了?”
“别告诉我我需要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得讲给我听,”亚瑟说,“讲给我听你需要什么。”
“亚瑟,亚瑟,”奥姆重复着,他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身体难耐地扭动着,“哥哥,我想要你。”
亚瑟发出一声叹息,然后他将奥姆压在身下,粗暴地吻住了他。他的手探向他的弟弟的腿间,轻薄而柔软的睡裤已经被奥姆勃起的下身顶出一小块水渍,在他的揉弄下变得愈发硬挺,亚瑟将那层布料拉下,用自己宽阔的手掌将它包裹住。那长年累月握着三叉戟的手指关节有厚厚的茧子、手掌心有被鱼线割出的疤痕,当奥姆勃起的阴茎被那粗糙的掌心握住,他几乎颤抖着高潮。
他们的身体如此贴合,好像生来就该拥抱、接吻、做更亲密更过分的事。他们不约而同地又回到那一天,当亚瑟将那个不记得名字的女孩儿压在海滩上,他的余光紧紧追随着远处礁石后那个更为年轻的青年,他遥遥注视着他的弟弟的神色从不知所措到羞恼,那双蓝色的眼眸不由自主地沾染上情欲和渴望,那时候,他就应该跳入海中将奥姆拉上陆地,在被海浪打湿的细沙上吻他,手把手教给他与欲望有关的一切,然后用手指和阴茎插入他,让他为自己呻吟和尖叫,将自己所有的孤独、愤怒、和爱欲都与他分享。
当奥姆终于在亚瑟的手中达到高潮,他如此疲惫,几乎立马昏睡过去。他只记得亚瑟急促的呼吸在自己耳边,仿佛浪涛拍打海岸,然后是亚瑟低沉的耳语。
“我一直是你的。”他的哥哥说。
奥姆被清晨的阳光唤醒,他意识到自己头一回如此深沉地陷入睡眠。他的身边已空无一人,亚瑟回到了亚特兰蒂斯。
灯塔小屋的门口传来叩击声,奥姆毫无防备地打开了门。
红发的公主显然也并未意料到来开门的是亚特兰蒂斯的前任国王,她的长发还滴着海水。湄拉眯起眼睛,用一种审视的眼神打量着奥姆。
“前几天里穆克的形迹可疑,我跟着他来到这里,没想到是你,”湄拉说,“所以亚瑟竟把你留在此地。”
“他是我的哥哥,把我带到他的家里又有什么问题?”奥姆用一种傲慢的口吻说着,这让湄拉回想到了比六年前更早的时候,她自童年后再一次回到亚特兰蒂斯,作为王国的使臣,向国王呈上泽贝尔的联姻请求,王座上的高大男子已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因母亲被带走而惊慌失措的男孩,他甚至没有从他的王座上游下,只是俯视着,用一种戏剧般的嗓音应答她。
“我不认为你们的关系有那么好。”湄拉说。
“你听起来简直像你的父亲,过去那些年里他一直试图让我与亚瑟为敌。”
“别告诉我你们现在又玩起了兄友弟恭的戏码,毕竟,当初你差点将我和他杀死。”
奥姆不情愿地将湄拉请进了门,这是一个以地表人的习惯来看还过于早的时间,他已经学会了煮茶叶和咖啡,将切开的薄片面包放进烤吐司机。湄拉稀奇地看着他操控炉子和机器,她依然对陆地的一切懵懂无知。
“你知道亚瑟力排众议想恢复你参政的权利。”
“我知道,”奥姆没有回头,忙着在面包上涂抹果酱和花生酱,“不论如何,我依然是亚特兰蒂斯的亲王。”
“议会提出条件,如果亚瑟能成婚并且诞下继承人,让你参政也不是不可能。”
奥姆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似乎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将装了简陋三明治的碟子和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推到湄拉的面前。
“吃吧。”他说。
湄拉皱着眉头看着食物,没有动,她的面前坐着亚特兰蒂斯的前任国王、她的前未婚夫,为她端上地表人的食物,这场景显得过于荒唐。
“泽贝尔与亚特兰蒂斯有过一次婚约,为何不能有第二次?”她说。
“这是你父亲的想法,还是你的?”
“你当初答应泽贝尔的联姻,不过是觊觎泽贝尔的武士团为你冲锋陷阵。”
“而泽贝尔提出联姻,目的难道是多么单纯?”奥姆露出一丝笑,“追根溯源,泽贝尔本就是亚特兰蒂斯人的流放之地,武士团为我所用又有什么问题?”
“你看,这就是亚瑟与你的不同之处,他是亚特兰蒂斯需要的国王,”湄拉说,“所以,我愿意与他联姻,而不是与你。”
“不,你愿意嫁给他而不是嫁给我是因为你爱他,”奥姆的语气冷酷而残忍,“泽贝尔和亚特兰蒂斯不会联姻,亚瑟不会这样做,因为他不爱你。”
红发的公主僵在原地,很快,她如释重负地笑出声。
“很好,”她说,“六年的牢狱折磨没有打磨掉你的坏脾气,我放心了。”
然后,她没有动面前的碗碟和咖啡,起身离开了小屋。
Chapter Text
6.
在穆克带来的讯息里,奥姆认出了那些被他已故的父王流放的贵族的名字,他们在六年前听闻亚瑟登基的消息,便从遥远的苦寒之地聚集而来,亚瑟以宽阔的胸怀接纳了他们,看来他的哥哥并非对这场政治游戏一窍不通。
海底的亚瑟王也在建造他的圆桌骑士,奥姆想。他已经知道了这个被地表人口口相传的凯尔特传说,他的母亲在给予亚瑟这个名字的时候难道已经对地表的文化如此的熟悉且对这个头生子寄予厚望?还是说一个无心的选择却一语成谶——女王的长子注定要拔出那石中剑?这又是他的母亲给他留下的未解之谜的其中之一。
湄拉在那一天短暂地出现过后,奥姆时常能在码头看到她的身影。渔民间已经有了窃窃私语,他们好奇这个有着一头火焰般发丝的美丽女子,却在她那凌厉的眼神和身姿中不敢向前。她与这地方格格不入,与亚瑟不同的是,她行走在陆地上时并不会换下她那一身绿色鳞甲,穿上柔软干燥的伪装。
“我开始怀疑你也整天闲着没事做。”奥姆偶尔会走到码头上与她交流,他那头被鲨鱼啃过般的头发开始生长,干燥凌乱地被别在耳后。
“最近时常有风浪,我在替亚瑟关照此地的渔人,他忙得脱不开身。”她说,“奥姆,边境系统里已经重启了你的生物信息,你为什么不回来?”
“我看亚特兰蒂斯的国王做得挺好。”
“真稀奇,”湄拉微微挑起了眉毛,“如今的你竟会向着亚瑟。”
“那你呢?”奥姆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你几番前来,难道不是替你的父亲打探?我听说他不满于新王的统治,又在私下联系我的旧部。”
“我的父亲并不喜欢陆地。”湄拉压低了声音,“他不赞同亚瑟向陆地公开我们的提议,奥姆,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六年过去,你还是如此仇恨陆地吗?”
奥姆陷入沉默之中,他久久不回答,而湄拉似乎已经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你知道吗,当你不是个混蛋的时候,我想我们或许能成为朋友。”她说。
“我们已经失去了成为朋友的机会,”奥姆说,“湄拉,但这不是我们的错。”
回到亚特兰蒂斯去,回到那个他魂牵梦萦的家乡,奥姆在那些无法入眠的日日夜夜一刻不停地想着,他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在浅海中畅游的时候,没有向那更深远的地方游去。或许是因为亚瑟确实不是个糟糕的国王,或许是因为在他赎完了所有的过错之后还在等待一个来自亚特兰蒂斯的判决。
穆克不懂隐藏自己的行踪,而亚瑟也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天,奥姆遥遥地看到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站在一艘停泊在海面的微型战舰上,她还穿着执行任务的战甲,似乎在踟蹰不前。
奥姆走进海里,向她游去。
图拉似乎是搞不清该如何称呼他,他们之间的岁数差了许多年,从未有过亲近的时光,而在奥姆即位后,她一直称呼他为国王陛下。
“奥姆。”她深思熟虑后,呼唤了他的名字。
“图拉,”奥姆向她点头致意,“你又是代表谁而来,这些天里,我觉得自己像是什么展示笼中的动物,谁都想来观看。”
图拉吃不准这是否是个玩笑,于是她维持了冷静的表情。
“我只是来看看国王是否履行了他的诺言,将你带回。”
“那你也看到了。告诉我,你觉得亚瑟是个怎样的国王?”
年轻的战士似乎有些惊讶地听到她的哥哥提到亚特兰蒂斯国王的语气,毕竟,在六年前,他称他为肮脏的混血,一副要与他不死不休的架势,而今,他在吐露出那两个音节时蕴含的情感,让她想起曾经与国王的那些对话间亚瑟说起奥姆的表情,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高墙,将那兄弟二人围在其中,墙外的所有人只能遥遥看着,却走不到他们中间去,这对于一对不曾一起长大的半血兄弟来说是多么稀奇的事。
“我们的国王并非在亚特兰蒂斯长大,他对我们的习俗和政治并不熟悉,然而他在这些年间的所作所为确实以亚特兰蒂斯的利益为先,”她谨慎地挑选着自己的措辞,“我对先王和诸神发过誓,要效忠这王座,但你是我的哥哥。”
“别害怕,我并不是在逼迫你站队。”奥姆说,他发出轻笑,似乎是很满意她的回答。
在灯塔小屋里,老汤姆.库里的房间不再有人居住,那间收拾利落的卧室里的家具上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而亚瑟和奥姆都不是擅长打扫卫生的人。
他们在黑暗中并不多话,但在夜色的掩饰下他们都能更真实地面对自己的渴望。亚瑟确实更为喜欢这张自己熟悉的床铺,他知道这张老床垫的每一处凹陷,在他将自己的弟弟搂住并压在身下抚摸时不堪重负的弹簧会发出吱呀的响声,这响声起初让奥姆感到羞耻,提醒着他他们正做着违背道德与传统的下流之事,但很快,这声音便成了情欲的催化剂。亚瑟注意到他的弟弟喜欢自己在他的耳边喘息,于是他开始在奥姆耳边用低沉的声音赞美他的湿润和柔韧,这诚实又直白的语言几乎让奥姆在他身下融化,他会握住他弟弟的大腿根部,在那白皙的皮肤上留下红色的掌印,然后亲吻他的脖颈、咬住他的喉结,这通常会让奥姆发出优美又粘腻的呻吟,而让亚瑟自己变得更为坚硬和不可阻挡。
那些夜晚变得如此短暂又漫长,奥姆沉迷于亚瑟与他肌肤相贴时带来的安全感,亚瑟的胳膊沉甸甸地环绕着他的身体,他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感激重力,他终于在每天清晨醒来时感觉到餍足。
有一天,奥姆醒来时,亚瑟依然沉睡在他的身边,于是他终于有机会长久地端详着他的哥哥。亚瑟的长发四散在枕头上,他的胸膛随着缓慢的呼吸而上下起伏,他像一头沉睡的野兽,不必时刻警惕着危机四伏的周遭,而是慵懒地展露四肢,任由他的弟弟在自己熟睡时凝视和抚摸自己。
而当亚瑟终于在清晨的阳光中幽幽转醒,他的眼睛在那耀眼的光芒照耀下半眯起来,又很快聚焦到奥姆的脸上,他近乎迷恋地注视着奥姆那一头因为睡眠而被压得乱七八糟的金发,和他脸上因为还未完全清醒而带上的柔软表情。
“我的弟弟,”他说,“和我一同回家去吧。”
这一次,他指的是亚特兰蒂斯。
当他们坐着亚瑟的私人舰艇通过边境,审查生物信息的守卫微微睁大了眼睛,但在国王审视的目光下,他并未多发一语。
王城还是奥姆熟悉的那个样子,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在那些辉煌和繁华下的每一次水流的波动和光芒的变换都仿佛在呼唤他的名字。
时间还尚早,王国的会议还未开始,于是亚瑟领着奥姆前往了国王的寝宫,他在位期间从未用过这房间,于是屋内的摆设还是六年前的那个样子。当奥姆站在自己曾经的房间里,他惊觉自己变得如此高大,而这房间显得如此渺小,那个蜷缩在墙角伤痕累累的孩子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记忆。
亚瑟突然将他拉向自己,吻住了他,这让奥姆有一瞬的惊讶,他们鲜少在白日里如此亲密。
“我才意识到我从没有在水中亲吻过你。”亚瑟说,意犹未尽地抚摸着奥姆的嘴唇。他让奥姆想到吞噬了自己父亲的海底熔岩,在那平静的外表下翻涌的滚烫岩浆总有一天也要将自己融化殆尽。
“我猜你终于和议会达成了协议。”奥姆说。
“是的,你早就知道。”亚瑟说,“而在去往会议的正殿之前,我将作为国王宣告对你最后的判决。”
尽管对这一刻早有准备,奥姆仍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
亚瑟将一枚普通而寻常的匣子从身后递出来,他将那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金黄的王冠,流畅的线条刻画着波浪和鱼鳍的象征,在那王冠中央是一枚碧绿的宝石,奥姆的眼眸因那熟悉的物品而微微睁大。
“这就是我的最后的判决,”他说,“我保留你的拥护者的性命、权力和地位,而你,我的弟弟,你要留在这里,你享有我一半的王座、一半的疆土,你要帮助我,与我共商朝政、互相制衡,此后在有人呼唤国王的时候,他们同样是在呼唤你的名字,你意下如何?”
奥姆抚摸着皇冠上泛着柔光的宝石,他的眼眸低垂,亚瑟看不到其中暗藏的情绪。
“你把我留在身边。”
“是的。”亚瑟说。
“议会不会高兴,渔人国也不会高兴。”
“是的,但他们都不是亚特兰蒂斯的国王。”
“你就不怕我觊觎王座,独占王权,兄弟阋墙?”他轻声说。
亚瑟将那王冠从匣子里取出来,他将奥姆未能精心打理的金发拨到耳后,替他戴上了王冠,那金属轻轻地按压着他额头的皮肤。然后亚瑟凑近,握住了他弟弟脖颈,半是强迫地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或许有一天,你会让我第三次与你决斗,你会磨尽我的耐心和仁慈,我会把三叉戟插进你的身体里,或许你会反过来杀死我,或许你会把我流放,或许我们不再以兄弟相称。”
然后亚瑟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他将额头抵向奥姆,他们的王冠发出细小的触碰声。
“但不是今日。”他轻声说。
“不是今日。”奥姆重复着。
在这一刻,他们望进彼此的眼睛,都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己——
一对失落了半生的兄弟,长途跋涉,跨越山海,终于走到了对方面前,比亲人更缠绵,比爱人更亲近,从此,他们之间再无阻隔。
END
Chapter 13: 番外1 关于性,关于爱
Chapter Text
奥姆幻想过亚瑟第一次操他的情景会是什么样,或许亚瑟会把他压在湿润的沙滩上,那些深色的沙砾嵌进他的衣物里,然后沾到他的发丝和皮肤上,在亚瑟那宽大的手掌抚过他赤裸的身体时,那些沙砾会在他的皮肤上留下粗糙的划痕,或许亚瑟会在水下找到他,从身后像一枚鱼雷一般袭来,将他抵在浅海的岩石上,海水做润滑,将他轻而易举地打开。他不在意疼痛、羞耻、被粗暴地对待,事实上,疼痛从他的孩童时代就与他相伴,他已经学会了接纳它。
他并不知道与他同龄的那些贵族男孩女孩如何度过这青春期,他们在课业和训练之余的社交生活与他毫无干系,奥姆将大量的时间花在训练场和藏书库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然而当贵族的女儿们向他表露出好感,要同他相携出席王室的宴会和外交场合,他却从未强硬地拒绝过。他为她们准备了华美的礼服和昂贵的珠宝,确保她们同他站在一起时得体而赏心悦目,直到那些失望透顶的女孩们一个个离开他,声称他对她们的兴趣不过是为展示自己的资本,而非想对她们的裙底一探究竟。
然而事实是,奥姆对性并不陌生。他的父亲从未在他面前掩饰过纵情声色,奥瓦克斯的宠姬形形色色,好在从未有一人为他再诞下子嗣。一次,已故的国王玩味地看着自己颇有英俊身形的儿子,他对自己身边的女子示意,让她跟随奥姆回到寝宫。
是该为你上这成人的一课了,我的儿子,他说,打量着那几乎同自己一样高的少年。奥姆的身姿和体态优美如同古时那些壮美的神像,而那英俊的脸庞却透露着不谙世事的青涩。
那一个个成熟的女子们教导和指引了他,奥姆向来是个聪明的学生,他很快变得游刃有余而风度翩翩,他也在攀上高潮的那一瞬间感受到直白坦荡的愉悦,但那愉悦总让他怒火中烧——那让人难以拒绝的原始冲动、和令人失去自我的野蛮本性,将毫无干系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自己的存在不正是最好的证明?
在那些惊慌失措的夜里,奥姆被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洞和渴望箍住,他呼唤着亚瑟的名字惊醒过来,他的身体被欲望的火焰吞噬,他对同他交欢过的女子的身体和面目毫无印象,与她们在一起的场景仿佛全部融合在一起成为了他不愿回想起的须臾,只有将手指送进自己身体里,幻想着此刻是他的哥哥正进行着那冷酷而强硬的抽插,才得以将那空虚片刻地填满。
后来,他寻来一个高大的亚特兰蒂斯人,他从鲜为人知的法外之地将他找到。彼时,那男人正在与来自陆地的海盗做交易。他有着健壮得不同于普通亚特兰蒂斯人的身体,深金褐色的长发打着卷,从身后看着他的时候,若非他那属于海底子民的白皙的身体上没有纵横交错的黑色纹身,奥姆几乎要将他认错。
奥姆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将他带到一处隐蔽的房间里,无需多言,这男人就知道这身世显赫的年轻人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于是他从善如流地将奥姆搂住,他的手在年轻的国王身体上流连,伸进因未佩戴甲胄而显得异常柔软的衣袍中抚摸他的皮肤,然后试图吻他。
奥姆忍耐了一会儿,因为这男人并不多话,当他微微阖上眼睛的时候,甚至能享受自欺欺人带来的片刻快乐。而当那男人的嘴唇将要触到他的,奥姆忍不住将他推开了。
他发现一个酷似亚瑟的男人比陌生的女人更让他难以忍受。
于是奥姆冷酷地注视着他,杀意在他心头凝聚。海水在他的指尖汇聚成了刀锋的形状,控水的魔法不是他的长处,但是杀死一个流人绰绰有余。
这男人缓慢地眨了眨眼,然后屈下一条腿,半跪在他的身前,仿佛一个效忠的姿态。
“你是要向我求饶?未免太没有诚意。”
“您看呢?”他仰起头来看着奥姆,“您要从我身上寻找他人的影子,那便由您来决定是否该让这低贱的表情和仪态出现在我这面孔和身体上。”
奥姆怔愣地看着这男人,手中的水刃指向他的喉间,但他在那刃尖割破对方皮肤的瞬间堪堪止住了。
“我该如何信任你?”
“许多年前,我的家族被亚特兰蒂斯已故的国王放逐,”他的眼睛紧盯着奥姆,以至于让后者疑心他是否从自己的脸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您大可以信任我,因为我曾经发下誓言,此生再不会回到亚特兰蒂斯。”
奥姆赦免了这个窥探到自己秘密一隅的男人。而神奇的是,他后来多次回到沉没堡垒,却再也未见过此人。
亚瑟,亚瑟。
这个名字在漫长的岁月中成了一个诅咒,以至于奥姆在面对他的哥哥时需要极尽全力地戴上一副伪装的面具——他流着亚特兰蒂斯王族高贵的血液,他称自己来自陆地的哥哥为肮脏的混血,他受子民拥戴,他所向披靡——他是年轻而傲慢的君王。
然而亚瑟一定是看穿了他。当女王的长子带着怒火向他走来,却仍将他拥进怀里,是那颤抖的嘴唇和抬起又放下的双手出卖了他,又或是他抬眼望去时候抬起眼睫的弧度,又或是他舞动三叉戟袭去的带着深深怒火的致命一击,又或是——又或是——他不赞同亚瑟带来的一切,他绝望地恨着他,却又不得不被他深深吸引,他像一个小小的天体,不由自主地被太阳强大的引力场吸引而去。
“亚瑟……亚瑟……”
他放荡而不加以节制地叫喊着他的哥哥的名字,仗着如今栖居的灯塔小屋空无一人,他的呼唤伴着甜腻而绵长的呻吟,他的手指快速地抽插着自己,身体因攀升的快感而不断颤抖。他是因为沉溺于肉体的欲望而忽视了那扇木门开合的声音?还是他狡黠地挑选了这个时间来抚慰自己,知道亚特兰蒂斯如今的国王总是在这个钟点回到陆地上的家,于是甚至没有费心去合上他卧室的门?
当亚瑟仍穿着国王威严的服装头戴着金冠推开他的弟弟的房门,奥姆正发出一声高亢的呻吟,然后乳白色的精液从挺立的阴茎射到他裸露的胸膛上,有几滴液体甚至沾上了他的乳头,那粉色的肉粒因受了刺激而挺立起来。奥姆将手指抽出,仍然沉浸在高潮余韵中的身体未能合上那被刺激到的穴口,从中流出的体液将他身下的床单浸湿。
“这就是国王的礼仪?未经允许便窥探他人隐私?”奥姆慵懒地撑起上身,他的衬衣散开着堪堪挂在肩头,两条长而优美的腿赤裸地敞开着,狭窄的床无法将他完整地装下,于是他的腿放松地搭在床边。
亚瑟向他走来,他的身体上还带着海洋的气息,于是他湿淋淋的每一步都让小屋的木地板发出吱呀的响声。
“那我便恳请你的允许。”他低沉而平静地说着,哪怕他的阴茎已经在裤子里胀得发疼,这该死的过于紧的服饰。他在他的弟弟面前单腿跪下,将自己置身于奥姆的膝盖间,然后仰起头看着他。他就是如此确信,奥姆一定曾经幻想过他的兄长跪在王座之下,以同样的目光仰望他,以一个臣服的姿态,却在眸中暗藏着掠夺和征服。
奥姆直起了身,将自己的手指插进亚瑟的发丝里,那缕织着金丝的发辫缠绕在他的指间,他抓着亚瑟的发丝,轻微地将他向自己腿间拉去。于是国王得到了他恳求的许可。
亚瑟握住那对结实的大腿,他的唇舌顺着腿根来到奥姆仍是潮湿的双腿之间,敏感的穴口因为他的舔吻而收缩起来,他的弟弟又发出一声喘息,颤抖着向后退缩去,而国王不由分说地抓着他的大腿将他拖了回来,他的舔弄模仿着抽插的动作,那湿润的穴口在他每一次抽离时都吮吸着他挽留,那根已经发泄过一次的阴茎又变得坚硬而挺立。
奥姆无望地扭动着身体,却无处可逃。仅仅是这样就几乎将他逼向疯狂,他唯有在亚瑟面前无法游刃有余,他无法将自己的理智从肉体的欢愉中剥离,仿佛一个离了肉身的魂魄在高处俯视房间中发生的一切,这该死的重力,将他牢牢钉死在陆上,钉死在亚瑟的掌间。
“脱掉。”他以强硬的口吻命令着他的哥哥,他的脚掌还踩在亚瑟的肩上,那顶碍事的金冠早已被他抓住扔向房间的角落。
亚瑟顺从地将自己身上的衣物去除,赤身裸体地站在奥姆面前。奥姆着迷地用目光追寻着他身上错综复杂的纹身,黑色的线条在亚瑟的小腹处收紧,消失在身下那丛浓密的毛发间。多少次,他渴望描摹那线条,将手伸进被裤子遮挡住的部分一探究竟,亚瑟总是爱穿那些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他甚至疑惑那布料如何能在他的胯骨上挂住,他的哥哥是否故意在诱惑自己。
亚瑟握住奥姆的手,将他带向自己的胸膛,让他的弟弟抚摸过那些结实有起伏的肌肉,和那因为忍耐着情欲而绷紧的小腹,然后他将自己覆上他的弟弟,用自己同样滚烫坚硬的阴茎戳弄着奥姆那因为得不到满足而一张一合的穴口。
“我的身体属于你,我的弟弟,”他在奥姆的耳畔留下喘息,啄吻着他的喉结,舔舐过皮肤上的汗水,“我的国王。”
而奥姆因他的动作和话语而难耐地仰起脖颈,将自己最脆弱的地方送向亚瑟,正如六年前他战败,以如此决绝的姿态将自己的喉咙迎向黄金三叉戟的刃尖。
“那你的国王命令你插进来。”他急迫地喊着。
亚瑟注定是要将什么东西插进他的身体里,他想,若不是用那代表王权的利器插进他的心脏,便是用他的手指、他的唇舌、他的阴茎,将他填满,让他的理智同渴望一起燃烧,从此他不再害怕从那空洞的夜里醒来。他的哥哥,他头顶高悬的利剑,他的国王,他锋芒毕露地乘风而来,却如此轻柔地落在他身上。
当亚瑟将他彻彻底底地贯穿,蛮横而强硬地抽插着他的后穴,淋漓的汗水从他们身上滴下,亚瑟同时又深深吻住了他,让他无法呼吸,无法尖叫,无法哀求,来不及吞咽下去的唾液顺着他们的唇角淌下。
他们在干燥的陆地上,却比在海底的时刻更潮湿,他们在平稳的土地上,却比在风狂雨骤的怒涛中更颠簸。
奥姆不再因高潮的欢愉而愤怒——这不再是原始的冲动和野蛮的本性,他在日以继夜的苦行中深思熟虑,而亚瑟在自我放逐中找到了回航的方向,他选择了亚瑟,亚瑟也选择了他。他将全部的自己打开,接受着来自亚瑟的一切,让自己的身体变成亚瑟开拓的疆土,无论是拥抱、亲吻、抚摸、还是高潮和精液,他予取予求。
因为这不仅仅是关于性,他想,而是关于爱。
Chapter 14: 番外2 关于酒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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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奥姆说,正儿八经的表情仿佛在讨论什么严肃紧迫的议题,“不懂你为什么爱喝,陆地酿造的酒液又苦又涩,人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的味蕾。”
“这不公平,”亚瑟反对,“光啤酒就有上百种不同的风味,你只喝过廉价的、口感一般的那种,甚至没有试过我最爱的吉尼斯黑啤,况且,除了啤酒,还有威士忌、龙舌兰、伏特加……”
“你说的这些词我一个都没听说过。”奥姆平静地打断了他。
这样的对话时有发生,海底的君王博学广识,但亚瑟有时觉得奥姆仿佛成长于某处与世隔绝的洞穴里,对这摩登世界一窍不通,当他教他的弟弟如何发动那辆越野摩托,奥姆精心掩饰下仍然露出的一丝紧张表情,让他看起来不像是那个骑着沧龙或开着战舰号令千军的海洋领主,而不过是个刚过成年的愣头青。
“你不能在还没了解清楚的情况下就对一桩事情下定论,弟弟,”亚瑟说,“我们聊过很多次了。”
“好吧,”奥姆在一次次的对话中变得通情达理起来,“你可以试着改变我的看法,但你也得尝尝亚特兰蒂斯的佳酿,你的身体里毕竟也流着一半的来自海洋的血液。”
“成交。”
在一天的会议结束后,奥姆从他从前的寝宫里取来几枚形状精美的玻璃容器,里面的液体流淌着绚烂的光彩。
“真神奇,”亚瑟轻触着那瓶身,“我注意到它们许多次,却从未想到过它们是海底的酒精。”
“我们给予了它别的名字,不过这仍然是糖类的发酵物,”奥姆口中发出了一个亚特兰蒂斯语的音节,“你过去把它们当作是什么?”
“我不知道,魔药?”亚瑟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让小美人鱼长出双腿的那种。”
奥姆皱着眉头打量他的哥哥,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出玩笑的蛛丝马迹,但亚瑟一脸无辜,透着与他外表不符的天真——这个威严的、蛮横的大个子,亚特兰蒂斯的君王,七海之主,却一腔孤勇地留着匹诺曹的童话书,相信着小美人鱼的传说。
“说到对不了解的事情下定论,”奥姆露出一丝胜利的傲慢表情,“抱歉让你失望了,我过去偶尔会在睡前小酌一杯,能睡得好些。”
亚瑟不禁在脑中幻想起曾经的奥姆是如何独身一人从王宫的正殿游回这里,松解开金黄的盔甲和衣袍,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放松而昏沉。当他自己从前在阿拉斯加的星空下独自饮下烈酒,他的弟弟在千里之外的海底举起酒杯,一种超越了时空的连接悄然笼罩了他。
他们将流光溢彩的酒瓶带回了灯塔小屋,亚瑟找来了已故的老汤姆.库里的私藏。
“我父亲喝得比我凶得多,但他的酒量奇好无比,我从未见他喝醉过,”亚瑟说,“有时候,我甚至想酒精是否暂时地将他带到了别的地方,在那里他快乐得多。”
他们将各自的酒瓶一字排开,面前摆着大大小小的能从这栋小屋里找到的所有杯子,这场景透着荒谬,海底的两位国王正襟危坐在沙发的两侧,仿佛一场没有硝烟的竞技就此展开。
“我先来。”
奥姆抓起一瓶清澈透明的液体,他怀疑地看着标签,不敢相信这澄澈如清水的液体会对他的身体产生作用。
“你最好先从一小杯开始。”亚瑟警告了他,但他不够快,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奥姆将龙舌兰倒满了蓝色的马克杯,“别喝太快。”
然而奥姆将这善意的提醒当成了挑衅,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因入口的那辛辣古怪的味道而几乎干呕起来。
“我想我还是更喜欢啤酒。”
亚瑟低声轻笑起来,奥姆的样子让他想到了那些初次离家的大学生,他们鬼鬼祟祟地用假身份去买烈酒,将酒瓶藏在外套里带进寝室,用平时装咖啡和热可可的杯子充作容器,故作镇定地豪饮,然后从他们的前辈那里学会舔盐和嚼柠檬。
“该你了。”奥姆推了推亚瑟。
亚瑟选了一瓶泛着蓝色光泽的液体。离开了幽暗的海底,这液体并不再熠熠发光,当亚瑟将它倒入杯中,这酒看起来便同陆地上那些五花八门的鸡尾酒并无不同。
“没有什么要警告我的?”亚瑟在饮下酒液前询问奥姆。
然而奥姆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挑了挑眉毛。于是亚瑟小口地品尝了杯中的液体,入口时那温顺平和的口感着实让他惊讶,这海底的种族一定是往里面添加了别的东西,才遮盖住了醇类特有的味道,但那毫无攻击性的滋味让他放松了警惕,也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味道不坏,但是喝起来不像酒。”他说。
奥姆仍一动不动地盯着亚瑟,而亚瑟也回盯着他,他们互相瞪了有足足两分钟,这大个子的混血国王依然神色清明,没有任何不适的样子。
“好吧。”奥姆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区区一杯海底的酒液无法放倒他的哥哥。
他想起沉没堡垒中那些来自陆地的海盗,他们沉迷于这充满了异域风情的佳酿带来的刺激,然而他们属于地表的身体无法大量地摄入添加了来自不同海洋生物毒素的酒精,所以每一次只能饮下小小的一试管。
奥姆拿起手边的下一个瓶子,标签上写着威士忌。
这一次,他没有犯下刚才的错误,豪放地灌满整个杯子。这一次,他选了一枚小小的玻璃水杯,倒入了两指节这么多的液体,好让他在小屋暖黄的灯光下观察这液体幽幽的泛着琥珀般的色泽。
“和龙舌兰不一样,这是谷物发酵的酒。”亚瑟向他解释。
奥姆发现他的哥哥总能喋喋不休地向他说着什么,他为他讲述了牛肉和畜牧业、土豆和凯尔特人的历史、不同类型的卡车和摩托车、李维斯和经典的501、征服了马特洪峰的英国登山家,现在又向他诉说着由黑麦和玉米发酵蒸馏而来的威士忌,他手上的这杯并非来自苏格兰,而是来自不列颠哥伦比亚。在这些时刻里,奥姆安静地听着,起初,他觉得亚瑟的声音过于扰人,后来,他的好奇心被亚瑟吸引过去,他开始提问,有时候他的问题让亚瑟哑口无言,他甚至开始享受起这样的聆听,亚瑟仿佛一个邀人来做客的小男孩,将他视为珍宝的一切都拱手奉上。
轻轻的啜饮让酒精的味道没有那么的横冲直撞,而托举着玻璃水杯细细品尝的奥姆,优雅得看起来简直像个陆地上西装革履的政客,哪怕他现在身上穿着的是亚瑟的旧T恤和一条磨了毛的法兰绒格子睡裤,亚瑟眯起眼睛暗自欣赏着这一幕。
“勉强可以接受。”奥姆大发慈悲地评论道。
亚瑟的下一杯来自于一瓶深红色的酒,那酒的颜色虽然深刻,液体却不浓稠,将它同一杯来自陆地的红葡萄酒摆放在一起,亚瑟也不会弄错。
这一次,入口的滋味不同于之前的那般柔和,事实上,亚瑟在饮下第一口的时候,有微小而温热的电流从自己的身体里涌向手指尖和头发梢,让他一下子觉得自己仿佛悬空了起来。
“奇怪的东西……”亚瑟低声评论,脑袋终于开始有些昏昏沉沉。他抬起手,疑惑地盯着自己的指尖,仿佛指望在手指间看到蓝色的火星,然而他的手同平时看起来没什么两样。
“如果对你来说过于刺激的话,我可以帮你喝完。”奥姆得意洋洋地回答。
而亚瑟处于兄弟俩一脉相承的争强好胜,拒绝了他的弟弟的好意,独自饮完了这杯暗红色的液体,体会着指间酥麻的电流感。
他终于意识到,这些美丽绚烂的、尝起来不似陆地上的酒精的海底佳酿,开始对自己这一半来自于陆地一半来自于海洋的身体起了作用。
从黄昏到夜里的那段时间,奥姆又品尝了伏特加、白兰地、朗姆酒,和一些亚瑟在酒水打折的时候买来的听装百威啤酒,而亚瑟也一一尝试了奥姆的所有私人收藏。海底的国王们仗着自己强健的体魄和高速的代谢功能,把酒精混得让每一个有着些许医学常识的人都不敢苟同。
在夜晚结束的时候,亚瑟因为身体中泛起的燥热而脱去了上衣,他头昏脑胀地瘫坐在沙发上,奥姆逼近了他,将一条腿跪在了他的两腿中间。
“你的酒量不过如此,哥哥。是我赢了。”他居高临下地宣布,将手按在亚瑟胸口,在不知什么时候将这场关于酒精的品尝变成了酒量的比拼,“不过你是搞了什么鬼,你为什么变成了两个?”
亚瑟微笑起来,将他的弟弟朝自己拉近。
当清晨的阳光将他们唤醒,这高大结实的兄弟俩在狭窄的沙发上四肢交缠着,几乎要把那可怜的旧家具压垮。亚瑟动起来,他和奥姆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由宿醉的头疼而带来的呻吟。
“所以我是否改变了你的看法?”亚瑟问道。
“或许吧,”奥姆皱着眉头回答,“我依然不喜欢大部分的酒的滋味,但是我能尝出他们的不同——由不同的谷物和植物发酵蒸馏出的差别,而我也确信,当那些原料来自于不同的地方,也会带上它们生长的土地的味道,就像大海虽然是一体,亚特兰蒂斯的海水和别处尝起来也是不一样的。”
“没错,”亚瑟笑起来,将奥姆凌乱的额发别到脑后,“不过,也有大海和陆地相遇的时候,在加拿大有一种叫蛤肉番茄汁的东西,他们把那饮料同伏特加和香料混在一起,血腥玛丽就变成了凯撒。”
“什么?”奥姆大惊,“这好恶心。”
“确实。”亚瑟点头赞同。
Chapter 15: 番外3 关于故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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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从前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做些什么?”
一次,亚瑟在不经意间提起这么一句,他的手指还穿行在奥姆的金发间,亲昵地摩梭着指尖丝滑柔软的触感,享受着难得的空闲。奥姆刚想反驳自己并不总是一个人,便反应过来亚瑟指的是自己在遇到他之前。
“阅读,下棋,”奥姆说,“去王国以外的海域探索。”
亚瑟对阅读和下棋兴趣不大,对奥姆曾经的探索却十分好奇。
“在我还是个青年的时候,我也曾前往陌生的海域。”他说,“我当时对海洋的一切都好奇,以为自己会不经意地闯入亚特兰蒂斯的王城,但是维科从没有告诉过我她具体的位置,没想到你作为王座的继承人也会有这样的经历。”
“因为大海也在亚特兰蒂斯之外的地方,”奥姆拨开自己脑袋上那只恼人的大手,那只手却没有就此善罢甘休,反而得寸进尺地抚过他的肩头,来到他的腰上。
“跟我说说你见到的东西吧。”
“我曾经尾随着成群的黄鳍鲔鱼游过数十海里,然后同千条海豚一起飞旋着跃出海面,数以万计的鳀鱼如同一团时时变幻的黑雾,它们每一条都如此渺小,聚集在一起却声势浩大,”奥姆陷入回忆里,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年少时对着无垠的大海发出赞叹的时刻,“我去过降于海面的月光,飞鸟栖息的孤岛,南极泛着蓝光的冰川,长眠于海底的古代堡垒和沉船……我去过很多地方。”
随着奥姆的叙述,亚瑟也逐渐沉浸其中,当他曾经同海豚在浅海追逐嬉戏,回忆中的他仿佛也在追逐着一个金发的男孩,那男孩该是一个云游四海的诗人,如今他被拴住了双脚。
“有几次,我甚至去到了海沟族的边界,”奥姆说,“那是大海中鲜有的,让我觉得憎恶的地方。”
亚瑟无法再沉默,他在六年前为了取得先王的黄金三叉戟,曾与海沟族有过交锋,在他与那群怪物搏斗的过程中,无法抑制地想自己的母亲如何在这里度过她生命最后的时光。
“我想再去一次那里,只是远远的看一眼,你是否愿意与我同去?”亚瑟开口道。
奥姆该如何拒绝他的哥哥?他无法拒绝哥哥的手指和嘴唇,又如何拒绝他在提出请求时凝望自己的蓝色双眸?
他们向海的深处游去,这一次,奥姆没有一骑当先地将亚瑟遥遥甩开——哪怕亚瑟处处比他强壮,依然没法超过他在海中的速度——这一次,他安静地跟随在亚瑟身边,不远不近地游着,好像真成了个乖巧的幼弟。
他们惊扰了一群安稳前游的灯笼鱼,那些泛着蓝光的小鱼惊恐四散开,却发现这两个与捕猎者不同的生物并没有猎杀的意思,在他们远去后又凝聚成一体。
在周围的环境变得晦暗的时刻,他们减缓了前游的速度,远处遥遥传来尖锐的嘶吼和喊叫,透过刺骨的海水变得清晰可闻。于是亚瑟知道,他们到了。
“海沟族是堕落的亚特兰蒂斯人,”奥姆苦涩地说,“在这寒冷贫瘠的深海无法发展文明。”
“所以,这便是她死去的地方。”亚瑟聆听着那刺耳的种族,他向声音的方向望去,尽管他知道他的目光无法穿透这片黑暗,“我与他们打斗的时候,有一瞬间我以为母亲就在我的身边,我能感受到她的温暖,而那带给了我力量。”
“或许在某一个世界里,你能将她从那里带回来。”奥姆说。
“或许在某一个世界里,她没有被送去那里。”亚瑟回答道,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了奥姆的手,他的弟弟因为这突然的触碰而颤抖了,却没有因此挣开他。
“对不起。”奥姆突然说。
“为了什么?”
“为我毁掉了她的三叉戟。”
“但你没有毁掉你自己。”亚瑟说,他将奥姆向自己拉得更近,“她留下了我们。”
有一瞬间,谁都没有开口,女王的两个儿子,肩并着肩,手牵着手,在黑暗中凝望她的坟墓——如果她不曾死去,是会对他们的这份亲密欢欣鼓舞,还是勃然大怒?
“亚瑟,你如何能够原谅?”半晌,奥姆打破了沉默。
“我试过了一切,”亚瑟说,“而真相是,我从未原谅。”
回程的路上,在亚瑟强烈的建议下,他们改道南太平洋。这个如今已然威严稳健的国王,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属于年轻人的顽劣,直白地表示亚特兰蒂斯可以存活过没有两位国王的一天。
他们在斑斓的珊瑚和鱼群间缓缓漫游,放松得仿佛孩童。在一处珊瑚礁后,他们脱下靴子和盔甲,只穿着轻柔的衣物在海水中漂浮,一只海龟缓慢地现身,爬过他们的衣物,没有停留。
“我记得,从前有许多次我离你太近,几乎被你发现。”奥姆微微勾起嘴角。
“我也记得,”亚瑟也微笑起来,“我总得在最后一刻刹住车,以免真的撞上了你。”
奥姆被这一场心照不宣的你来我往几乎气得笑出声。
“如果我不曾躲开,你又有什么好跟我说的?”
“我不知道,但我会吻你。”亚瑟说得无比真诚。
奥姆在他的哥哥那赤诚的眼神中败下阵来,罕见地有些脸红,又或许那是一丛红珊瑚在他脸上映照出的光影,他招架不住,率先移开了眼神,然而亚瑟没能让他逃开太远。年长的国王迎上前去,将胸膛贴上他的弟弟,然后将他拉进一个轻柔的吻里。
黄蓝相间的小鱼在他们的发丝间穿行,摆过的鱼鳍轻挠着他们的脚心,柔缓的水流托举着他们,在远离了王国的异域带给他们家的温暖。亚瑟认真地吻着他的弟弟,用上了他这半生所习得的所有技巧来求得奥姆的欢心,他吻得如此投入而不由分说,像是履行一个许多年前的承诺。
当他终于将奥姆放开,他的弟弟已经气喘吁吁。
“亚瑟,我曾是如此期待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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