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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dom:
Relationship: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4-03-10
Completed:
2024-07-29
Words:
54,609
Chapters:
5/5
Comments:
12
Kudos:
69
Bookmarks:
9
Hits:
1,027

執子之手

Summary:

金笠凝望著月亮,在沉默中等待鈞的答覆。鈞始終沒有開口,但金笠感覺到某種溫暖的東西覆蓋了他的手背。
他低下頭,回握住那隻向他伸來的手。

*建議看過5.5章「肉斬骨斷」劇情再閱讀
*大量私設,是以金笠沒被帶到LCE為前提的鏡世界
*Jun=鈞、Aeng-du=恩度

Chapter Text

灰濛濛的霧霾遮蔽了整個天空,隨著機械運轉,二十區的色彩被吸取得只剩一點渣滓。無論是路上的行人還是街道的景色,都像蒙上一層暗灰的濾鏡般了無生氣,彷彿機器吸取的不只是色彩,還有個體的差異性。對於想要隱蔽行蹤的人來說,這一點應能帶來些許優勢,不過金笠並不這麼想——不,應該說他並沒有「隱蔽行蹤」的想法,他依舊頭戴斗笠、穿著劍契的裝束四處奔走,尋找適合作為據點的地方。現在的落腳處是以斯拉她們介紹的,他不打算在那裡叨擾太長時間。

「那個,我沒什麼特別的意思,不過喬裝一下是不是比較好啊?」對於他的打扮,以斯拉曾經如此評論:「畢竟拇指好像還在追殺你們的樣子。」

對於以斯拉的建議,金笠是這麼回應的:「拇指轄下的幫派猶如過江之鯽,終日躲藏並非長久之計,再者要是敵人襲來,擊倒他們便是。」

不過出乎金笠意料的是,雖然已經踏入記憶中黑雲會的地盤,他卻沒有遇到黑雲會的成員,而且一路上他遇到許多幫派的鬥爭,甚至比記憶中還要頻繁。幸好那些幫派光是互相打鬥就已經精疲力盡,沒什麼人來向他要過路費,省了他不少力氣。

他在一間飯館的菜單前停下腳步,他差不多該回去現在的落腳處了,但在走之前吃點東西比較好⋯⋯

金屬摩擦破裂的聲響劃破天空。金笠猛然轉身,把手擱在劍柄上。

此起彼落的呼喊在街道上炸開,人們紛紛望向一棟四、五層樓高的樓房。那棟樓的其中一扇窗戶正竄出某種閃爍著細微光芒的事物,在大家看清楚那究竟是什麼之前,緊接著冒出的滾滾濃煙便將它吞噬殆盡。

「是火災嗎⋯⋯?」金笠聽見其他人竊竊私語,但語氣中充滿不確定性,顯然連說這句話的都不太相信那只是單純的火災。因為那些黑煙不像一般的大火濃煙一樣往上竄升,而是彷彿要包覆整棟大樓般沿著外牆擴散,所到之處隱約可見細碎的光點閃耀。

如果只是某種奇特的現象,別說是金笠,就連一般民眾都不會抬起頭來多看一眼,畢竟這裡是後巷,所謂的意外不過就是日常生活的一環。然而引起金笠警戒的並不是肉眼可見的異象,而是看不見的壓迫感。隨著黑霧逐漸侵蝕建築,那股令人頭皮發麻的壓迫感越發強烈,宛如四處纏繞的鐵絲網,想將所有意圖不軌的人割成碎片。

「喂!那是什麼!」有人指著那扇冒出濃煙窗戶大喊。

當一部分的黑煙被風吹散,那在其中閃爍微光的事物終於露出真面目:無數金屬薄片有如銳利的冰晶穿出窗外,並覆蓋了大樓的外牆,在二十區暗淡的天空下折射出刺眼的寒光,令人不自覺心頭一凜,卻又給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霎時金笠恍然大悟,那不是什麼金屬薄片,而是一片片鋒利的劍刃。

「那、那是人嗎?」話語中的驚慌在人群裡渲染開來。金笠望向那扇窗,看見一具破爛的人體被突出窗外的劍刃戳穿,在濃霧中忽隱忽現,像一面迎風搖曳的旗幟。在它的下方,鮮血宛如溫熱的燭淚滴落,在馬路上匯聚成一灘血泊。

有幾個人從那棟樓裡衝出來,從他們的穿著和紋身,可以看出他們是黑雲會的成員。他們大喊大叫著奔逃到街道上,讓騷動上升至全新的層級。人們若不是想往反方向離開以免惹上麻煩,就是想湊近一點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截然相反的前進方向導致街上爆發更多衝突。

金笠站在原地,思考下一步該怎麼做。後巷的商家自有一套應對街頭暴亂的方式,比如這家餐館的老闆就是當著他的面拉下鐵門,順便斷了他想先吃點東西的念頭。理論上他大可選擇離開這裡,這場騷動和他無關,沒必要去蹚這渾水。不過他很清楚那棟樓裡的是什麼,這正是他還站在原地的原因。

那毫無疑問是個扭曲,從那棟樓散發出的壓迫感即可明白這一點。自從他和恩度被帶到摩西和以斯拉那裡後,多虧她們的說明,他學到很多和扭曲相關的事。為了回報她們的救命之恩,他很樂意在她們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

他知道她們正在收集扭曲,而現在這裡就有一個。

金笠望向被黑霧盤據的大樓,只是去探路的話,或許沒什麼問題。他聯絡以斯拉告知扭曲出現的情報,便朝著大樓走去。雖然中途遇到一點阻礙,他還是來到大樓前,和其他人一樣站在大樓門口朝內張望。內部看起來一切正常,只不過那股壓迫感變得更加強烈,以致沒人敢走進去一探究竟。他抬頭瞥了一眼大樓外側的黑霧,黑霧流動的速度很慢,現在大概在四樓左右的地方,一、二樓可能還沒被影響。

光站在門口是看不出什麼的,金笠踏進門內,將驚呼聲拋在背後。

他走上樓梯,在二樓與三樓間的樓梯轉角處聞到濃郁的血腥味。走廊的燈沒關,所以他清楚看見有個人倒在三樓樓梯口,溢出的血液順著階梯往下流淌。他放輕腳步,悄悄走近那個人身邊。

那個人背上插著一把劍,顯然已經死了,從身上的刺青可看出他是黑雲會的一員。金笠回想起剛才逃走的人也是黑雲會的成員,由此可推斷扭曲的當事人與黑雲會有一定程度的關聯,可能是敵人,也可能是其中一員。

當金笠在腦海中彙整已知的情報,那股四處瀰漫的壓迫感忽然匯聚成明確的殺意,從上方襲來。金笠出於反射往旁邊一閃,當他跳開的那瞬間,一把破空而來的劍插在他剛才待的地方,接著化為煙霧消散。他抬頭望向劍被投擲而來的方向,看見一抹紅光從樓梯轉角處閃過。

他拔劍跑上樓。一張猙獰的臉孔從黑暗的樓梯間竄出,朝他俯衝而來。

金笠揮劍朝那張臉砍下,然而那張臉從黑暗中抽出一把劍,擋下他的斬擊。兵刃相交的鏗鏘聲在樓梯間迴盪,數個回合間,金笠看清楚了對方的模樣。那張臉實際上是一副面具,面具瞠目怒視著每個膽敢直視它的人,而它細小的眼孔正迸射出如同火焰般的紅光。它的憤怒彷彿即將衝破緊咬的牙關,從齒縫滲漏而出。樓梯間的黑暗因他們激烈的搏鬥而湧動,金笠頓時明白那並非缺乏照明造成的黑暗,而是黑霧遮蔽光線所致。

假設這裡的黑霧和大樓外牆的是一樣的東西,那四樓現在應該到處都是突出的刀刃。金笠一邊與扭曲纏鬥,一邊往後退至三樓的走廊。扭曲果然被他吸引過來,從盤踞於樓梯間的黑霧走出。在三樓的燈光下,扭曲的模樣更加清晰了。那名扭曲的身形像是一名男性,黑霧正從他身上不斷洩漏,包裹住他的身體。他雙腳用力一蹬,伴隨著地板碎裂的聲音,他提劍以高速直衝向金笠,將走廊布告欄上的公告吹得劈啪作響。

眼看閃避不及,金笠用劍護住胸前,堪堪擋住當胸劈來的一劍,刀劍相撞的力道震得金笠虎口發麻。在金鐵交鳴中,金笠的心跳逐漸變得激昂。他很久沒遇到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了,上一次是在圖書館的時候,不,那或許不能說是「旗鼓相當」……想到圖書館,金笠稍微冷靜了下來,他調整因興奮而紊亂的呼吸,試著向對方搭話。

「請教閣下大名?」

對方只是一味朝金笠猛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無法確定是否仍有意識。金笠閃過砍向他左肩的斬擊,扭曲收不住攻勢,對著金笠背後的牆壁砍出一道深深的溝槽。趁他來不及轉身,金笠往他的背心劈去,此時扭曲急忙扭轉身體防禦金笠的攻擊,但面對如同迅雷般朝他劈來的劍,他實在力不從心。

鏗鏘!

扭曲手裡的劍被衝擊力道震得往後飛出,但它在空中化為煙霧消失了。扭曲從空無一物的腰部拔出另一把劍,彷彿那裡繫著劍鞘。他的劍招變得比之更加迅猛,金笠一邊格檔朝他砍來的劍,一邊盤算撤退的時機。扭曲的體力似乎沒有盡頭,繼續打下去只是平白消耗體力而已,金笠瞥了一眼往下的樓梯,發現那裡一片漆黑。原本在樓梯轉角徘徊的黑霧似乎已經侵蝕了向下的樓梯,現在階梯上長滿了晶簇般的劍刃,無法通行。

他在進來這裡前曾聯絡過以斯拉,但照這個情況看來,她們或許還要一段時間才會抵達,他得靠自己的力量脫困才行。金笠轉守為攻,長劍在半空中畫出一道月牙形的劍影,然而他的斬擊非但沒有對扭曲造成傷害,反而還讓扭曲抓住空隙,在他的側腹劃出一道口子。

鮮血從破裂的衣料中緩緩滲出,金笠沒有停下來查看傷口,而是在扭曲因為他受傷而鬆懈的瞬間揮劍,刺向扭曲的心口。他的劍準確的命中目標,但從劍上傳來的並非洞穿血肉的觸感,而是「噹」的一聲,像是被好幾把劍同時擋下一樣。

扭曲摸了摸胸口,彷彿在確認自己的身體構造。

看來扭曲身上的黑霧也具備長出劍刃的機能,金笠很快重整態勢,迅速砍向沒有防備的左手腕。側腹傳來的火熱疼痛讓金笠的氣息變得紊亂,金笠強行調節呼吸頻率,連續朝著扭曲戳刺劈砍。他的劍光如同一張光網般壟罩了扭曲,為了抵擋金笠凌厲的攻勢,扭曲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左手上,此時金笠將劍刃一轉,劈向他的臉。

扭曲臉上的面具應聲碎裂,化為黑霧消散。要不是他在緊要關頭往後一退,金笠的劍早已劈開他的頭顱。然而扭曲卻像喪失戰意般垂下持劍的右手,並用左手遮住一片漆黑的臉,雙眼中的紅光透過指縫迸射而出。

盤桓於樓梯間的黑霧朝扭曲湧去,將他吞沒。金笠的長袍被黑霧引起的風壓吹得鼓脹翻飛,他按著飄動的斗笠迅速退開,以免被藏著刀刃的黑霧切成碎片。他的劍尖直指前方,密切關注著扭曲的動向。那片黑霧先是佔據了走廊的另一頭,接著急速壓縮成一個人形。人形慢慢轉身,踏著搖搖晃晃的步伐走進憑空出現的洞裡。

金笠鬆了一口氣,把劍收回鞘中。他檢查側腹的傷口,雖然傷口有點深,但沒有傷及內臟。他割開外袍的衣襬,簡單包紮傷口止血。包紮完後,他望著那個懸浮在空中的洞。現在只要等人過來就行了,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他忽然想起摩西曾經說過扭曲要是放著不管,很容易變成更加棘手的異想體,而現在似乎就是扭曲是否會變成異想體的關鍵時刻。

本來只是來探路的,這下不想繼續都不行。金笠站起身走進洞中。

 

***

 

「鈞!你還要練多久啊?」

一回過神,金笠發覺他正身處於一間道館。幾個人聚集在門口,對著一名膚色黝黑的男子喊道。

男子用袖子擦了擦滴落的汗水,「你們先走吧,我再一下就好。」

說完他繼續練習揮劍,看到他堅持不走,門口的幾個人紛紛拋下他離開了。

「幹嘛那麼認真啊,動手術或去工坊買好一點的武器不就好了?」

「哎唷,你也知道他就很死腦筋嘛。」

「哈哈,說得也是……」

他們的奚落從窗外飄進道館內。金笠望向被稱為鈞的男子,這裡是扭曲的自我深處,聽說這裡會反映出過去的記憶,或是出現具備心理象徵意義的事物。既然場景沒有隨著那些人的離開而消失,想必這名男子便是扭曲本人了。

那些話語會留在鈞的記憶裡,就表示他一定聽到了那些人說的話,但鈞對那些話置若罔聞,他一下又一下的練習揮劍,直到道館要關門了才肯停下來。

眨眼間,場景換成了一間酒館。酒館內全是黑雲會的成員,看來是在包場慶祝某些事情。金笠一下就找到了鈞,他披著雲紋大衣,手裡拿著酒杯,看著正在胡鬧的小弟們微笑。雖然在金笠看來他還是很年輕,但這時候的他比起前一段記憶成熟了不少。

不知為何,金笠覺得鈞看起來有點眼熟。

「咦,這不是鈞嗎?好久不見!」一個男人在鈞的身邊坐下,用力拍了他的背,「我記得你現在已經是副組長了?混得不錯嘛!什麼時候提攜一下兄弟?」

鈞點了根菸,「還可以啦。怎麼?你這次又想幹嘛?」

男人環顧左右後湊到鈞的耳邊,「你知道『斗笠男』嗎?」

鈞皺起眉,「好像聽過……是不是劍契那個?」

雖然知道這只是一段記憶,金笠還是不自覺壓下斗笠。他應該先做點心理準備的,畢竟他們和黑雲會起過不少衝突,從黑雲會成員口中聽見關於自己的事尚在可預料範圍內。

男人喜出望外,「對!就是那個——」

鈞呼出一口白茫茫的煙氣,「追殺拇指的懸賞名單不是我們這組的工作,我們組長聽到你這個要求會不高興的。」

「我知道!實際上我也不用你們整組的人,我只要你幫我們一個小忙就好了。」男人給鈞的酒杯倒滿酒,「那個斗笠男強得跟鬼一樣,你知道他幹掉我們多少人嗎?我們那組一半的兄弟都折在他手裡了!」

鈞沒有接話。男人繼續說下去:「老實說吧,我們幾個同期裡你的劍術最好,你也是往上爬得最快的那個,要不是真的不行,我也不想麻煩你。不過再讓那個混帳繼續囂張下去,別說是我們,上頭的人對拇指也很難交代。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幫幫兄弟這次,行嗎?」

鈞靜靜抽著菸,思忖良久後說道:「我只應付那個斗笠男,其他你自己想辦法。」

「當然!」男人不迭點頭,他舉起酒杯朝鈞敬酒,「我欠你一次。」

鈞拿起杯子,酒杯相撞時發出清脆的聲響。

場景再度改變,這次是二十區的街道,黑雲會和劍契成員正在互相廝殺。這下金笠總算想起來到底是在哪裡見過鈞了,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

在戰場的中心,金笠看見他和鈞持劍面對彼此。滿月從流動的雲彩後露出臉龐,為他們的側臉投下濃重的陰影。

鈞首先打破沉默,酒紅色的雙眸緊盯著眼前的敵人,「我是鈞,黑雲會的副組長。」

「我名為金笠,劍契的首領。」

話音剛落,他們衝向彼此。在刀光劍影中,金笠從他的角度回憶這件事。整體來說,鈞的劍術和他相比還是差了一截,不過這場爭鬥最後以劍契撤退告終。黑雲會佔有人數優勢,只要牽制住他,其餘的人就可以專心對付劍契其他人。從戰術角度而言,黑雲會大獲全勝。

那個找鈞來當幫手的男人跑到鈞身邊,「你看到了嗎!我們贏了!」

鈞勉強點了點頭,他緊握著手裡的劍,望向金笠離去的背影,眼神中滿是不甘。對金笠而言,從另一個人的角度觀看同一段經歷是很新奇的體驗,那時候他忙著掩護負傷的徒弟們撤退,根本沒有心力顧及其他事物。當他注視著鈞的表情時,四周的場景再次轉換。這次是在一間辦公室裡,辦公室的桌上擺著一塊黑色立方體巨石,而黑雲會的成員們守在巨石旁,討論該如何把它轉移給拇指。

金笠的目光像是被凍結般,緊盯著巨石。他的腦袋尖叫著要他從這裡逃跑,但恐懼緊抓住他的雙腿不讓他挪動半步,而現實也不允許他逃離。

「那我們就按照計畫進行……靠!他們從冒出來的?」

鈞對著房間中央驚呼出聲。金笠與其他劍契成員憑空出現在辦公室中央,一時間劍契與黑雲會成員面面相覷,兩邊都對突發狀況不知所措。

鈞是最快反應過來的人,他對著其他人大喊:「保護好商品!」

黑雲會的人如同大夢初醒般擺好架式,對突然冒出來的劍契成員發動攻勢。慌亂之下,劍契成員只好拔劍應戰。在混戰中,人數較多的黑雲會佔上風,最後還能站立的劍契成員只剩寥寥數名而已。

金笠雙手顫抖,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全身如墮冰窖般冰涼。他聽恩度說過永進大廈發生的事,也知道他變成扭曲後殺害了徒弟,然而他的記憶相當模糊,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在黑色巨石的催化下,他的輪廓逐漸被漆黑的卷鬚吞噬。當斗笠下燃起幽藍的鬼火,他手中的劍劃出致命的弧度,屠殺眼前所有人。

站在他身邊的弟子們首當其衝,他們毫無防備,就這麼成為了他的劍下亡魂。

金笠強迫自己看清楚眼前發生的一切,要是在這裡別開視線,來日到了九泉之下,他有何顏面去見枉死的徒弟們?

黑雲會的人嚇呆了,他們不能理解金笠怎麼突然動手殺了自己人,但扭曲的金笠不會給他們發愣的機會。他開始試著殺光其他還活著的人,轉眼間四、五個人連哀嚎都來不及發出就人頭落地。此時其他人紛紛回過神來,卻不清楚到底該攻擊金笠,還是該趕緊往外逃跑。一時之間形勢大亂,好幾個人在混亂中倒地不起,血泊在辦公室地板上蔓延開來。

「快逃!」鈞高聲大喊,他拔劍衝向巨石,但扭曲的金笠擋住了他的去路。

「大哥!」

其他人想衝過來幫他,但鈞大吼:「去樓下守著,不要讓人上來!」

他們的腳步頓了頓,但還是聽從命令跑出辦公室。當門一關上,鈞再度將注意力放到金笠身上。他使出渾身解數想讓金笠露出破綻,但扭曲的金笠無論是力量還是速度都提昇不少,鈞無論如何都無法從他那裡佔得先機。

「金笠!你叫金笠對吧?清醒一點,你發什麼神經!」鈞試著向金笠搭話,但扭曲的金笠只剩下戰鬥的本能,無法理解他到底在說什麼。

「該死!」鈞大聲咒罵。他慌忙撤退,把金笠鎖在辦公室裡。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金笠雖然沒有突破辦公室,但鈞也沒能從他那裡搶回巨石。他們隔著一道門陷入僵局,直到恩度帶著LCB組員到來,鈞在和他們打鬥後被恩度打昏為止。

金笠盯著倒在地上的鈞,臉色蒼白。他忍耐著情緒激動造成的頭暈目眩,祈禱這段記憶趕快過去。場景如他所願再度跳轉,這次他出現在一間牢房裡,從柵欄往外看去,格局看起來和他現在待的大樓雷同,很可能就是樓上的空間。

金笠站在牢房中央,俯視癱坐在角落的鈞。他的右臂已經不見了,斷口被草草包紮起來,血液正從紗布下緩緩滲出。

「大哥⋯⋯」細小的男聲從牆上的裂縫傳來,聽上去有幾分稚氣未脫,「我們會怎麼樣?」

鈞微微抬起頭,金笠看見他顴骨上的瘀青與腫脹流血的臉龐,就在金笠以為他不會開口時,鈞抬高下巴,深吸一口氣用最平穩的聲音說道:「也許情況沒那麼糟,至少我們還活著。」

男孩的音調稍微提高了些,「說、說的也是,老實說我以為任務一失敗就會被殺。」

「八成是因為那群人忙著內鬥或踢皮球,還沒想好該拿我們怎麼辦吧。」鈞咬牙說道,語氣流露出怨恨和不屑,他趕緊調整自己的聲音:「照顧好自己,盡可能保存體力。」

「嗯,我知道。」男孩的嗓音裡滿懷希望,「你覺得組長會來救我們嗎?」

「他後台很硬,也許還活著。」鈞簡單說道,既不否定也不肯定男孩的期望。

一道影子落在鐵欄外,那人闖進牢房裡,一把將鈞從地上拉起,「出來!大哥有話要問你!」

鈞踉蹌著走出鐵欄,在他右手邊的牢房,有個男孩正被另一個人拖出來。那男孩看起來和恩度差不多大,四肢好好的附著在軀幹上,而且傷勢比鈞輕一點。他扭頭看向鈞,圓睜的雙眼滿是驚恐。鈞挺直背脊,雙唇緊抿成一條線,看上去相當鎮定,但金笠看見他將左手緊握成拳,壓抑顫抖。

他們被帶到走廊盡頭的房間,這裡擺著幾張椅子,房間的另一頭掛著染血的刑具,天花板角落安裝了監視器。唯一一扇窗被木板封起,照明全仰賴頭頂的日光燈。在慘白的燈光下,鈞看起來更悽慘了。他們把鈞的左手銬上椅背,鈞扯了扯嘴角,「你們就這麼怕一個只剩一隻手的殘廢嗎?」

把他銬上椅背的男子往他臉上揍了一拳,鈞因為頭部受到撞擊的暈眩而抬不起頭,卻一聲不吭。

「你看起來挺有精神的。」一名坐在他對面的男子說道,金笠認出他就是死在三樓的人,「趕快開始吧,我可不想在這種鬼地方待太久。」

鈞往地上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我說過很多次了,那群人是突然冒出來的,從頭到尾都沒有內鬼。」

「別傻了,你覺得上面的會信『突然冒出來的怪物』和『不知道打哪來的傢伙』搶走拇指的貨嗎?」男子嘆了長長一口氣,「我以為你夠聰明,知道這時候該說什麼。」

「但那是真的!」男孩大喊。

「小子,沒人在乎什麼是真的,既然上面的想要內鬼,我們就得弄出一個內鬼出來。」男子聳聳肩,「我勸你們識相點,為了大局著想,講出一點能用的東西。」

男孩猛然傾身,固定在地上的椅子被他震得搖晃,一旁的人將他用力按回座位上,「什麼狗屁大局!還不是你們沒用找不到那幫人,怕拇指把你們全殺光——」

鈞打斷了他。他的聲音非常疲憊,「你們想要我說出哪個名字?」

男孩掙扎著把臉轉向鈞,「大哥!」

男子露出滿意的笑容,「你乖乖認罪就行了。」

鈞仰頭大笑,笑聲中極盡嘲諷之能事,「搞半天你們鬥來鬥去誰都沒贏嘛,害我這幾天痛得要死,有夠蠢的。」

負責管束他的人往他的肚子揍了一拳,這次鈞沒忍住,他彎著腰乾嘔不已。

看到這裡,金笠差不多明白狀況了。如果黑雲會真的想從鈞那裡得知所謂「內鬼」的情報,最有效率的方式就是直接從鈞的大腦裡提取記憶,但黑雲會沒有這麼做,他們甚至沒問鈞和誰勾結。鈞之所以活到現在,不過是因為黑雲會的派系內鬥需要棋子,而他之所以遭受折磨,則是為了讓黑雲會表現出有在積極處理這件事的態度,好對拇指有個交代。

然而黑雲會的內鬥比想像中更嚴重,金笠想起路途上遇到的幫派鬥爭,還有走在黑雲會的地盤上卻沒遇到黑雲會的成員,這些都說明了黑雲會對地盤的掌控力變弱,導致幫派間版圖的重新分配。由此推斷,派系內鬥的結果很可能是兩敗俱傷,於是他們達成了停戰協議。在情勢演變下,鈞從棋子變成派系內鬥的證據,所以他們現在決定找個理由殺死鈞,作為重歸於好的祭品。至於拇指要的交代,反正死人不會說話,他們大可隨意想些理由搪塞過去,例如把責任推給鈞的個人行為,要是之後追查到LCB和扭曲的情報,他們也可以適時調整說詞。

就連拇指也未必在乎真相,一般來說,他們更在乎他們奉行的權威與階級制度是否被挑戰。

在鈞即將挨第二拳時,有個人開門進來,「已經結束了嗎?」

男孩眼中亮起神采,彷彿看見希望從天而降,「組長!」

鈞閉上眼睛。

「差不多了。」男子站起身讓出位子,「按照規矩,您得清理門戶。」

「當然,我很樂意。」組長拔劍。聽見刀劍出鞘的聲音,鈞抬起頭,冷眼注視著劍刃閃爍的寒光。

男孩頻頻眨眼,他的嘴角揚起一個兼具困惑與討好的笑容,結巴的嗓音卻洩漏了他的恐慌,「什、什麼?組長您誤會了,我和大哥怎麼可能……對吧?」

「你認為是就是吧。」鈞的目光抽離,像是只想趕快結束一切,「但那小子跟這件事沒關係,放了他。」

「叛徒還想談條件啊?」組長呵呵大笑,其他人也跟著笑起來,剎那間灰暗的房間裡滿是歡快的笑聲。

鈞定定注視著組長,對他們充滿羞辱的笑聲無動於衷,「死一個人就夠了,沒必要連他都拖下水。」

組長笑著搖頭,就像在看著不懂事的孩子。男孩脹紅了臉,他聲嘶力竭的大喊:「大哥!我們才不是叛徒,組長——」

「當然,我相信你不是叛徒。」

男孩一愣,隨即他的表情放鬆下來,「大哥他——」

刀光一閃,男孩的喉嚨噴出鮮血,在天花板與牆壁留下大片汙漬。他的頭歪向一邊,歙動著嘴唇想要求救,卻發不出像樣的聲音。鈞眼睜睜看著他未闔上的雙眼逐漸失去神采,表情一片空白,彷彿他才是那個被割斷喉嚨的人。

組長甩掉刀上的血,「現在的新人就是不懂禮數,隨便什麼人都叫大哥。」

零零落落的奉承笑聲將鈞從茫然中喚醒,憤怒如同即將降下暴雨的烏雲,在他呆滯的臉上聚攏,他的怒吼宛如隱於雲中的雷暴,「幹你媽的!你這個狗娘養的垃圾混帳東西!」

「有什麼好生氣的?你自己也知道在發生這種事後,他已經不可能在黑雲會待下去了,跟你一樣。」組長聳肩,「黑雲會不會收留沒用的廢物,你很快就會下去陪他了。」

雖然這麼說,但組長並沒有立刻動手。他走到鈞的面前,臉上掛著輕蔑的微笑,「你那是什麼表情?現在的年輕人真的是不知感恩,像你們這種垃圾還能發揮一點剩餘價值,應該感到榮幸才對。要不是你們搞砸任務,拇指根本不會找我們麻煩,現在用你們的命來換其他人的命不是正好嗎?」

組長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待鈞回應,但鈞只是死死瞪著他。他搖頭嘆息,沿著房間踱步,「你要是還有點羞恥心的話,早就該自殺謝罪了,竟然還讓我們來擦屁股。我看你不只沒用,還是個懦夫。」

鈞氣得渾身顫抖,但忽然間,他扭曲的臉孔再度變得呆滯,眼神也越來越恍惚,就像在看著很遠的地方。

「什麼?」鈞對著空氣喃喃自語。

「聽不懂嗎?果然和蠢貨說什麼都沒用……」組長說得口沫橫飛,他正好走到鈞的背後,看不見鈞的表情變化。其他人則是眼神飄移,或是悄悄看著手錶,誰也沒注意到鈞身上發生的異變。

「這就是你經歷過的嗎?」鈞將臉轉向金笠站著的位置,不知為何,金笠總覺得鈞在注視著他。

「你嘀嘀咕咕的在說什麼?」組長取出懷錶瞄了一眼,「哎呀,已經這個時間了?我還有個飯局呢,早點把麻煩事結束去吃飯吧。」

他舉起劍往鈞的脖子砍去,劍鋒卻遲遲未落下。

「這是、什麼……」

組長「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血,劍從手中掉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鈞的背後突然長出一大叢劍刃,正好洞穿組長的胸口。劍刃並沒有因為受到阻礙而停止生長,相反的它一邊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一邊戳穿組長身後以木板封住的窗戶,直到不成人形的組長被推出窗外為止。

其他人被嚇呆了,他們連滾帶爬的往門口逃竄,但鈞的身體長出密密麻麻的劍刃,把他們戳成冒血的篩子,只有一開始審訊鈞的人因為離門口最近而逃出房間,但金笠知道他逃不了多久。他將注意力放在鈞的身上,看見鈞酒紅色的雙眼融化,空洞的眼窩裡燃起兩簇鮮紅的火苗,而皮膚像是沸騰的滾水一般起泡破裂,流出的卻不是鮮血,而是黑色的火焰。火焰很快便吞噬了鈞,並冒出濃重的黑霧。黑霧纏繞在鈞的體表,也在房間內盤旋著,當黑霧接觸到無機物的表面,金笠聽見細碎的劈啪聲。轉眼間,整個房間像是晶洞一樣長滿了細小的劍刃。

鈞甩了甩手,被劍刃戳得稀爛的手銬從手腕上脫落。他低頭看了看左手,霎時空無一物的右側身體燃燒起來,構成一隻同樣被黑霧包裹的手臂。當他再次抬起頭時,臉上多了一副猙獰的面具。他站起身走出門外,那些從他身上長出的劍刃紛紛斷裂脫落,化為煙霧,不過穿出窗外的那些仍卡在洞裡,而房間裡的黑霧正從窗戶的裂口洩漏出去。

金笠對著一片狼藉的房間發愣片刻,才快步跟著鈞的腳步走出房間。

當他踏出房門,外面的景象從二十區的灰暗大樓,變成一片遼闊的荒地。此處夜幕低垂,唯有明月高掛天中。金笠在月亮下找到鈞的身影,他快步朝那個方向走去,當他走得越近,所有事物就變得更加清晰。

鈞依然是和金笠打鬥時的模樣,但他沒戴面具,應該是眼睛的地方被血紅的火焰取代。他盤腿坐在一小塊空地中央,四周插滿了劍。金笠在那些劍的外圍停下腳步,每一柄劍從長度、護手、握柄乃至墜飾都不相同,由此幾乎可以斷定這些劍的主人並非同一人,而且這些劍排列得相當整齊,讓他聯想到墓園裡的墓碑。

劍客不會讓劍離開身邊,會這樣孤零零的插在地上,說明持有者很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金笠望著林立的劍塚沉思片刻,接著小心穿過這些劍的間隙,來到鈞的身邊。

察覺有人接近,鈞立刻站起身面向金笠。他微微傾身,將右手擱在腰際。金笠下意識將手放上劍柄,在那瞬間,只要有人率先拔劍,那麼他們之中必定只有一人能存活於世,但他們一動也不動,僅僅是面對著彼此而已。

意識到他們都在等對方先拔劍,金笠忽然覺得有些可笑,他垂下手臂,在地上坐下。

鈞低頭俯視他,不知過了多久,鈞的肩膀放鬆下來,坐在距離他只有一步遠的地方。

他們一起仰望著頭頂的滿月。

在看過那些記憶後,金笠覺得應該說些什麼,但在純淨的月色與蒼涼的劍塚前,浮濫的安慰不過是種玷汙。

「我們時常一同賞月。」

當心緒沉靜下來,想說的話自然而然溜出金笠的唇畔。

「他們都是好孩子。我常在想,若是無人相伴,即使月色再美,也不過是石頭的反光罷了。」金笠回想起鈞在酒席上看著小弟們打鬧的表情,「沒想到現在卻是你在我身邊,只能說造化弄人吧。」

鈞沒有回話。金笠自顧自的說下去:「我帶著徒弟們遠走他鄉,又將他們置於險地,最後甚至親手殺死他們。我經歷過無法守護同伴的痛苦,但若我說能體會你的悲傷,那必定是出於傲慢的謊言。」

金笠望向那些作為墓碑的劍,那些造型大異其趣的劍,讓荒地乍看之下像是花田。此時他竟然有點羨慕鈞,要是他也能在某處為徒弟們憑弔就好了。

「雖然是我不請自來,但我沒想過還有機會能和人一同賞月。」金笠的腦海掠過恩度的身影,然而他隨即否定了那份厚顏無恥的想望,「有緣得見如此美麗的月色是我的榮幸,慚愧的是我無以回報。如果你希望有人相伴,那我將停駐於此,如果你渴望獨處,那我將會離去。

「作為戴罪之身,我沒有資格要求任何事物,但我希望你有。」

金笠凝望著月亮,在沉默中等待鈞的答覆。鈞始終沒有開口,但金笠感覺到某種溫暖的東西覆蓋了他的手背。

他低下頭,回握住那隻向他伸來的手,「那我將長伴於你的身側,直到你鬆手為止。」

四周的景色溶解了,鈞斜斜倒下,金笠伸手攬住他的肩膀,讓他靠在肩上。鈞變回了原本的樣子,他的模樣相當慘烈,不僅沒了右手,還渾身是傷。他握著金笠的手闔眼睡去,表情安詳。

「鈞?」金笠試著搖醒他。

他不想把鈞叫醒,但此地不宜久留,他們得盡快離開才行。金笠環顧四周,那些從黑霧中長出的劍刃消失了,這表示他們可以從樓梯離開。

鈞對他的呼喊毫無反應。當金笠鬆手想把鈞從地上拉起來,鈞立刻睜開眼睛,眼神狂亂而躁動,他一把抓住金笠的長袍前襟,有如緊抓著一條救生索。

金笠笨拙的輕撫他的頭髮,「沒事,我在這裡。」

鈞重新閉上眼睛。金笠絞盡腦汁,思考如何在不刺激鈞的前提下和他一起離開這裡。

「有了。」金笠打橫抱起鈞走下樓梯。

雖然有點沉,但他不打算放手。言出必行是他的準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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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搖曳的光影中,某人握住了他的手,接著溫暖與平靜包圍了他。他很久沒有這麼放鬆了,所以他閉上眼睛,放任意識墜入深海般的黑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隱約聽見兩人爭執的聲音。說是「爭執」可能不太對,因為只有一人抬高音量,另一人的語氣則是始終如一的平靜,但其中蘊含的意志相當堅定。在爭執的尾聲,一道視線穿過漫無邊際的黑暗刺向他,緊接著門猛然關上,發出的巨響震碎了他的安寧。

他睜開眼睛。

「你醒了。」戴著斗笠的男人背對著他坐在床邊的矮桌前,收拾著藥品和紗布,「可有任何疼痛不適之處?」

鈞用渙散的目光環視四周,尋找那道充滿敵意的視線,映入眼簾的卻只有沒看過的房間、陌生的床、不屬於自己的衣服,以及不是很熟但認識的男人。鈞的目光停留在眼前的男人身上,那人看上去相當平和,一點也不像是那道視線的來源,但他沒有因此感到安心,而是變得更加清醒與警惕。

「抱歉,現今你只得先穿著我的衣物。」男人回頭瞥了他一眼便繼續整理東西,「尺寸似乎大了一些。你可記得稍早之前發生何事?」

這問題乍聽之下很正常,但結合現狀與模糊的記憶,鈞的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另一種荒謬的可能性。為了掩飾尷尬,他粗聲低吼,「喂,斗笠男——」

「我名為金笠。」

鈞瞪著他,試著想幫他取一個難聽的綽號,最後因為文采不足而放棄了,「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昏倒了以後發生什麼事?」

他最後一段記憶是在五樓的審訊室裡,那時候除了那個渾球的廢話以外,他還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以及⋯⋯

被割斷的喉嚨與四處噴濺的血跡躍入他的腦海,使他的呼吸微微一滯。

金笠轉身面向他,「我與你一同離開那棟樓後,將意識不清的你帶回此處包紮傷口——」

「不,我是說更早以前。我為什麼會昏倒?不對,那其實不算昏倒⋯⋯」鈞閉上嘴努力回想,卻只記得他好像有拿著劍到處亂晃。

「你轉變為扭曲。」

鈞等待他繼續說下去,沒想到金笠似乎沒有繼續說明的意思,他皺起眉,「扭曲是什麼?和你在我辦公室發瘋的時候一樣嗎?」

「發瘋」兩個字讓金笠的肩膀畏縮了一下,「正是如此。」

「把你知道的全說出來。」

金笠說起關於扭曲的事,以及他和扭曲的鈞交戰的始末。據他所說,當他抵達現場時鈞已經扭曲,而他所看見的屍體數目也和當時在審訊室的人數一致。鈞一邊聽著,一邊默默印證他失去意識前的臆想,但同時他也不得不接受曾經變成怪物的事實。「然後呢?我是怎麼變回來的?」

金笠安靜下來。鈞瞪著他的斗笠越看越不順眼,哪有人在屋子裡還戴斗笠的?他伸手想把那頂斗笠摘掉,卻因為失去平衡而往前栽倒。金笠起身扶住他,「我將你擊退了。」

「就這樣?」鈞靠上床板,下意識想雙手環胸,不過當他把左手舉到胸前,才想起他已經沒有右手了,他只好把左手藏進被子裡。

「大致上是如此。」

鈞長長嘆了一口氣,「也就是說,我已經輸給你三次了。」

金笠坐回桌邊,「之後有何打算?你儘管在此處養傷,若是你有其他安居之所,我也可護送你至該處安頓。」

金笠從容的態度讓鈞心頭火起,他緊揪住手邊的被子,「我根本沒得選吧?我現在八成在被黑雲會追殺,又少了一隻手,除了待在這裡根本沒其他地方可去。」

對於鈞話語中隱含的怒氣,金笠依舊保持平心靜氣,「那就留下,但我得提醒你,我與恩度——我的弟子也正被拇指懸賞,此處並非安全無虞。」

「媽的,我現在是被比我慘的人可憐了嗎?」鈞把散落的瀏海揉得亂七八糟,咬牙切齒的說道:「要是你和那幫人沒突然冒出來,我現在也不用過這種日子⋯⋯」

「我能如何補償你呢?」

「補償?」鈞笑出聲,眼中鮮明的怒意化為冷酷的譏諷,「好啊,你就用命來還吧!」

「好。」

「做不到是吧?我就知道——」鈞瞪大眼睛,被噎在喉嚨裡的謾罵堵得說不出話,「⋯⋯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好。」

鈞安靜下來,好半天才找回他的聲音,「很好,那就⋯⋯」

金笠打斷了他,「不過受人之恩,當湧泉以報,我得先償還摩西小姐和以斯拉小姐的恩情,而做為師父,我有義務將恩度安頓好,讓她傳承我畢生所學。待我恩義已盡,我就任憑你處置。」

鈞跳過沒聽過的人名直奔重點,「幹,你要做的事也太多了吧!還有等那丫頭能獨當一面我看你也差不多變成老頭了!」

彷彿知道他會這麼說,金笠緊接著說道:「故我有另一提案:你隨時都能試圖取走我的性命,但我會迴避。你可一再嘗試,直至得手為止。」

「混蛋⋯⋯」鈞咬牙切齒,他連扭曲的時候都沒能贏金笠,更別說是現在了,「你救我就是為了嘲笑我嗎?」

「不。」

「那是為什麼?」

金笠的指尖摩挲著藥品的瓶身,過了一會才說道:「我將前往超市置辦雜貨,你是否有需要添購的物品?」

見金笠沒有回答他的意思,鈞再次嘆氣,「我想想……大概就是一些日常用品吧,像是衣服、牙刷、刮鬍刀之類的。」

既然黑雲會可能在追殺他的話,他當然不能回住處整理行李,也不能提領存款。一想到必須放棄所有的財產,鈞的心就隱隱作痛,對未來更加不安。

「了解。」金笠站起身,當他準備離開前,鈞叫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

金笠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他。鈞張開嘴,已經到嘴邊的問句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算了,沒事。拿紙跟筆過來,我要練習寫字。」

金笠點頭,離開了房間。

握住我的手的人是你嗎?

鈞望著關上的門,把問不出口的問題吞回肚子裡。

 

***

 

大約晚上七點半,金笠帶著生活用品和晚餐回來。晚餐的味道普通,但好幾天沒吃到像樣一餐的鈞三兩下就吃完了。吃完後鈞收拾一片狼藉的桌子,忽然想起不知道金笠吃過了沒有,出於禮貌,他開口問候正將買來的東西擺在地上整理的金笠,言詞間目光閃爍,「你吃飯了嗎?」

「我已用過晚膳。」金笠將折好的衣服收進衣櫃裡,「待會我將盥洗用品放置於樓下的浴室,其餘用品則收納於房內的木櫃。」

「喔……」鈞清了清喉嚨,忍住道謝的衝動,「我可以用一下浴室嗎?」

金笠頓了頓,「是我疏忽了,請隨我來。」

鈞挑了挑眉,雖然對他的停頓有點疑惑,但他沒有多問,只是拿著換洗衣物跟著金笠走出去。金笠不只告訴他浴室的位置,還順便帶他參觀了整間房子。這棟房子一共兩層,上層是三間臥室,下層是廚房、客廳等公共空間,外面還有一個院子。兩層樓都有浴室和廁所,一樓的浴室和廁所中間的隔間設置了洗衣機和洗臉台,隔間左右兩側分別是通往浴室和廁所的門。根據金笠的說法,這棟房子是那個叫做以斯拉的人介紹的,他們只是暫時住在這裡,之後如果找到適合劍契發展的據點就會搬走。

金笠在一樓的洗臉台放上盥洗用品,「我多半在一樓的浴室梳洗,二樓則屬於恩度。」

其實金笠出門的時候他有去過廁所,不過沒有仔細看過每個房間。鈞把換洗衣物放到架子上,「知道了,我也在這裡洗澡吧。」

「鈞。」

這好像是金笠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鈞回過頭,「怎麼了?」

金笠擺弄著手裡的浴巾,「由於黑雲會曾追殺劍契成員,恩度對你抱有敵意,若她有冒犯之處,還請你多多包涵。」

「『曾』?是『正在』才對吧?只要拇指沒有撤銷懸賞,你們就會一直被他們下面的幫派追殺。」鈞從金笠手上接過浴巾,「至於她的態度我一點都不意外,而且我們之間誰欠誰還真不好說,在我看來你才是最奇怪的。」

鈞打量金笠的肢體動作,想看他有什麼反應,但金笠只是轉身拋下一句「若是還有其他需求請儘管提出,無須客氣」,就關上門離開了。

「……你倒是告訴我為什麼要救我啊。」鈞嘟噥著脫下衣服,對著鏡子觀察身上的傷口。他的右手臂從肩關節下方約三公分處被砍斷,剩下的部分被包紮起來,看起來像一節樹樁。殘肢的長短不只會影響生活能力,也會影響義體的價格,這個狀況老實說不怎麼樂觀。

總比連肩關節都得重建好一點,鈞只好安慰自己。不過比起未來,眼下的幻肢引發的異樣更讓他困擾。多虧金笠放在桌上的止痛藥,幻肢痛和其他的傷口疼痛減輕很多,但是他總覺得右手好像還有知覺,感覺很詭異。鈞將視線移向其他傷口,他的臉腫得跟豬頭一樣,軀幹和其他肢體也有大片的瘀青和外傷,不過瘀青在刺青遮掩下不是很明顯,而且基本上外傷都被包紮過了,沒有大礙。表面上看起來很慘,但骨頭和牙齒都沒有斷掉,至於內臟就不確定了,至少他現在沒事。鈞不由得慶幸當初黑雲會為了暫時留他一條命,所以沒有使盡全力拷問他。

另外他還發現一些事,這些事比起以上種種發現還要更令他不安。

他發現身體比想像中乾淨,這可不是被關了兩個禮拜的人能有的清潔程度。仔細想想,他身上的傷口和衣服應該都是金笠幫他處理的,大概是那時候替他擦過身體。鈞回想起金笠在離開房間時的停頓,懷疑他想說的可能就是這件事。

他幹嘛不直接講就好了——鈞試著想像金笠跟他說:「其實我有幫你擦過身體。」結果全身冒出雞皮疙瘩。不,也許不說比較好,如果他什麼都沒發現就更好了。

鈞深吸一口氣。這一點都不奇怪,換成是他大概也沒辦法接受有個全身髒兮兮的人躺在自家床上,再說只是擦身體又不是洗澡,都是男人沒什麼好害羞的。

他再次看了看身上的外傷,重重嘆了口氣。這個狀況恐怕真的只能擦一擦而已,過兩天再洗會比較好一點。他走進浴室,沾濕毛巾小心搓洗沒受傷的部分,畢竟金笠不可能真的擦得很仔細,而他也不希望如此。

即使只是擦澡,他還是在清潔過程中遇到不少麻煩,身體重心改變讓他很難保持平衡,幸好浴室裡有一張凳子,坐著洗至少不會摔倒,不過該怎麼洗左手則有待研究。

至少金笠有幫他擦過,應該不至於太髒。鈞再次嘆息,對於竟然開始慶幸能獲得金笠幫助而感到心情複雜。

雖然花了不少時間,不過能親自打理外表還是讓他身心舒暢不少,美中不足的是沒辦法洗頭。從浴室出來後,鈞換上了金笠幫他買的衣服,沒想到從上衣到內褲全都意外合身,難以言喻的心情更上一層樓。他拿起洗面乳,想藉由閱讀瓶身的成分表轉移注意力,一個同樣擺在洗臉台的小罐子卻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罐全新未開封的髮油。

他盯著那罐髮油看了很久,接著打開垃圾桶瞄了一眼。裡面有些塑膠包裝之類的垃圾,但沒有任何瓶罐。這表示最近還沒倒垃圾,而且金笠很可能沒有用髮油的習慣,也就是說,這罐髮油是買給他的。

鈞鬆開踩著踏板的腳,垃圾桶蓋子快速下落,像極了他現在的心情。他緊抓著洗臉台的邊緣,若非如此他可能會一頭撞死在鏡子上。

這太荒謬了,兩個禮拜前他們還是敵人,結果現在金笠不只幫他包紮傷口、擦澡,還幫他買了算不上基本需求的用品。鈞感覺他的常識正式被擊潰了,他想破腦袋都搞不清楚金笠到底救他幹嘛,他甚至開始懷疑這是某種具有深刻含意的羞辱。雖然理智告訴他金笠根本沒有心力做這種無聊的事,不過同樣也沒辦法解釋金笠為何要救一個曾經是敵人的人。

鈞搖了搖頭,再想下去沒什麼意義,不如專注在能做的事上。他拆開牙刷的包裝,刷完牙後回房間繼續練習寫字,直到平日的就寢時間才上床睡覺。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睡太久的緣故,鈞翻來覆去好一陣子才勉強有了一點睡意,他把臉轉向牆壁,躲避過亮的月光。

咚、咚,有個規律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鈞豎耳傾聽,那是雙腳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腳步聲一點一點往他這裡接近,緊接著倏然停下。鈞睜開眼睛,把臉轉向門口。走廊的光線從下方的門縫滲入,乍看像是一條發亮的細線,此時那條線卻被一道黑影中斷了。

鈞注視那道影子,頂著無言的壓力出聲喊道:「再看我要收錢了!」

砰!門板被什麼東西用力撞了一下,讓鈞不自覺眨了眨眼睛,門縫再次恢復光亮,怒氣沖沖的腳步聲離他遠去,並以門板被猛然甩上的巨響終結。

這可不是「抱有敵意」的程度啊。鈞閉上雙眼,隱約聽見不遠處傳來物品掉落的聲響,方才即使隔著門板,他都能感覺到那道視線滿懷殺意,宛如一支凌厲的飛箭射向他。即使知道她已經離開,鈞仍頻頻抬起眼皮瞥向門縫,彷彿她的殺意仍在門口徘徊不去。

恩度不會對他下手,至少不能這麼明目張膽。鈞的腦袋高速運轉,印象中劍契的人都很服從金笠,雖然不知道現在他們的關係怎麼樣,不過既然金笠能帶他住進這棟房子,那應該就能保證他不會在這裡遇到來自內部的攻擊。

思慮過甚使鈞輾轉反側,讓他又過了一個小時才勉強入睡,與他原本想要好好休息的打算徹底背道而馳。

 

***

 

「早。」鈞打著呵欠經過客廳。

「日安。」金笠起身,去廚房把鈞的早餐重新加熱。

自從鈞住進來已經過了一個禮拜,這段期間內鈞總是在恩度出門後才起床,而恩度也會在十點前出門,兩人暫且相安無事。最近都是恩度代替他四處奔走,探聽各幫派目前的勢力範圍,他則是留在暫時據點內照顧鈞,幸好近期LCD沒有任務或實驗需要他們協助。對於恩度的配合,金笠既感激又歉疚,帶鈞回來完全是出於他的私心,恩度不過是顧念最後一點師徒情誼才勉強點頭而已。

金笠從微波爐拿出早餐,當他把食物端到客廳時,鈞正坐在他的位子上,一邊把玩放在矮桌上的筆,一邊端詳放在桌上的二十區地圖,「你在調查每個幫派的勢力範圍?」

金笠坐上另一個位子,把使用不同線段標注的地圖放到旁邊,將早餐放到鈞面前,「我已離開一段時日,有必要重新認識現今領地的劃分清況。」

鈞把早餐推開,把那張地圖拉到面前攤平,「就靠你們兩個?」

鈞的問題戳中了金笠的痛處,「尋覓歸屬之地為我們的夙願。」

鈞搖了搖頭,「我覺得比起重建幫派,加入其他幫派或是去當收尾人還比較實際一點。」

「如你一般?」

話音甫落,金笠就後悔了。

「我運氣不好。」鈞自嘲的笑了笑,他拿起筆補充地圖上的空白,「在我離開以前,黑雲會的勢力範圍大概是到這條街,其他幫派大致上是這樣⋯⋯」

他沒問金笠哪種線條代表哪個幫派,就在地圖上以正確的線條劃記。從筆劃的穩定度來看,這幾天他練習寫字的努力頗有成效,「不過黑雲會最近內鬥,周邊的地盤應該會亂上一陣子。其他幫派看我們——看黑雲會不爽很久了,八成會趁這個機會多搶一點地盤。」

鈞盯著地圖看了一會後把它推給金笠,金笠接過地圖,「謝謝。」

「沒什麼。」

兩人都對鈞的口誤未置一詞。鈞拿起筷子夾菜,即使他十分小心,還是有些菜餚掉到了桌上,或是從他嘴邊滑落。鈞一邊低聲咒罵,一邊用衛生紙把桌子擦乾淨。雖然金笠認為以他的狀況使用湯匙比較方便,不過鈞堅持要用筷子。目前他使用筷子的技術不是很熟練,但金笠認為按照他的學習速度,應該很快就會上手了。

擦完桌子後,鈞偷覷幾眼坐在一旁的金笠,皺起眉擺了擺手,「我可以照顧自己,你不用像母雞孵蛋一樣一直跟著我。」

金笠注視著佯裝無事的鈞,起身坐到放在客廳一角的棋墩邊。鈞翻了個白眼,「又要下棋?」

「下棋有助於怡情養性。」

「你該不會是找不到人一起下棋才救我的吧?」鈞豎起食指,「就一局,再來幾次我就要瘋了。」

「好。」

等鈞吃完飯、金笠把碗洗好後,兩人在棋墩前坐定。金笠把黑子讓給鈞,鈞嘖了一聲,從棋罐裡拈出黑子下在右側上方,「跟你下棋一點都不痛快。」

金笠將白子下在同側的另一角,「同感。」

他們都不喜歡棄子,棋路也很相近。

鈞白了他一眼,「那你還找我下棋?」

金笠輕笑出聲,「有位我景仰已久的長者曾言,在棋盤上最能看清一個人的秉性。」

鈞挑了挑眉,將黑子下在左上角,「是嗎?那這幾天你都看出了什麼?」

爭強好勝、能審時度勢卻不擅謀略……金笠的腦海裡冒出許多形容詞,他想了想,跳過了那些和他相似的部分,「果決明快,意志剛強。」

「是你太拖泥帶水了。」鈞的指尖敲了敲棋墩,「換你。」

金笠執起白子,「我已慣於肩負眾多事物前行,早已忘卻該如何快步前進。」

他們不再言語,最後這一局由金笠獲勝。鈞撇了撇嘴,「老實說我比較擅長將棋。」

金笠揀起棋墩上的黑子和白子,放進擱在地上的棋罐,「那麼下次以將棋對奕。」

鈞咧嘴笑道:「到時候輸了可別怪我啊。」

金笠微微一笑,當他低頭蓋上棋罐時,一陣冷風朝他的頸側吹拂而來,他往空中一抓,閃爍著寒光的刀刃倏然停駐在他眼前。金笠抓住鈞的手腕,從他手裡抽走一把刀子,「難怪廚房少了一柄水果刀。」

他放開鈞的手腕。鈞坐回原處,聳了聳肩,「有什麼辦法?我手邊沒什麼像樣的武器。」

金笠朝他伸出手。鈞將刀鞘擱到他手上,讓他把水果刀收進刀鞘裡。金笠將水果刀擱到一旁,「你是在昨晚將刀放置於棋墩下方?」

鈞的指尖沿著棋墩邊緣來回摩擦,「是啊。它的底部很低,如果把短一點的刀藏在下面,不趴在地上大概看不到,而且這東西有點重,你應該不會隨便扛起來。」

「此即為你方才在我的席位上落坐之故?」金笠打量了整個客廳。客廳的格局方正,靠著院子的那一面是格子玻璃拉門,可以透過拉門看見院子的景色。矮桌放在客廳正中央,四周放置著坐墊讓人席地而坐,而棋墩則是放在玻璃拉門旁。剛才金笠坐在背靠客廳入口、面朝玻璃拉門處,的確有機會從特定角度看見藏在棋墩下的刀子。

「算是吧,但我更好奇你在做什麼。」鈞搔了搔因為犯行暴露而發燙的臉頰,他連忙轉移話題:「說起來,你真的有打算遵守約定嗎?」

金笠挑眉,「所指為何?」

「你說我隨時都可以殺你,但我現在連武器都沒有,根本辦不到吧?」鈞將身體後傾,左手撐在地板上,「如果你的目的是想讓我活下去,我覺得你應該再加把勁。」

被他看穿了。金笠壓低斗笠,迴避鈞銳利的視線。要激發人的求生意志有很多方法,復仇就是其中一種,他不夠了解鈞,只好以自己的性命為餌,讓鈞至少有努力的目標。事實證明這很有效,鈞重拾生活能力的速度比預料中還快,就像是將所有的憤怒和不滿絞擰成一股意志,專注於他想做的任何事上。

即使看不到鈞的表情,金笠還是能感覺到他的視線穿過斗笠的縫隙,朝他直撲而來,「以現今傷勢復原程度而言,想重拾劍柄仍為時尚早。」

鈞的口吻顯露出不容拒絕的強硬,「那應該由我來判斷。」

金笠思索片刻,從座位上起身,「稍等。」

他離開客廳,先是將水果刀放回廚房,再回到他的房間裡取出一把劍。他用拇指摩挲著劍柄,好一會才握緊劍鞘,快步回到客廳。

金笠坐回原位,將劍遞給鈞,「此劍為弟子遺物,暫且借予你作防身之用,請務必妥善保管。」

他之前曾和鈞說過,他和恩度正在被拇指懸賞,所以這裡並非完全安全,而鈞也正在被黑雲會追殺。如果鈞獨自待在這裡時被黑雲會或其他拇指所屬幫派找上門,手邊卻連防身武器都沒有的話,他會有什麼下場可想而知。

鈞雙手接過那把劍,從劍鞘中拔出一小段劍刃,保養得宜的劍鋒利如昔,使他的唇邊揚起一抹微笑。金笠微微瞪大眼睛,陌生且細微的情緒湧進他的胸口,取代空氣填塞他的肺部,讓他一時間忘了呼吸。

鈞沒有察覺他的異狀,他從棋墩前跳起來,將劍從劍鞘中拔出。在日光洗禮下,精鋼鍛造的劍泛著凜冽的光芒。鈞舉起劍,眼中倒映出劍刃美麗且致命的冷光,使他對劍的喜愛表露無遺,縱然那份喜愛帶著幾分孩子氣,卻無損其真誠與純粹。

彷彿在炫耀般,鈞朝金笠揮下劍,劍尖停留在金笠的胸口前約五公分處。金笠坐在原地不動,也許是沒有感受到威脅,又或者只是單純忘了該做什麼,他只是凝望著鈞的劍尖,以及他志得意滿的微笑。金笠眨了眨眼睛,感覺到二十區灰暗的表層正像斑駁的牆皮一點一點剝落,露出鮮活的內裡。他很清楚這個想法完全說不通,二十區是從人們身上吸取而非覆蓋色彩,自然沒有「剝落」的道理,然而他卻在此刻感覺到久違的明亮,有如目睹漆黑的煤炭因燃燒而釋放出光與熱。藉著斗笠的遮掩,金笠從縫隙中攫取鈞的笑容,宛如仰望從樹蔭間灑落的陽光,正是那份光彩驅散了暗淡的現實,歸還事物應有的顏色。

見到金笠即使被劍指著也無動於衷,鈞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不過那無損他的好心情。就在他興高采烈的打量著手上的劍時,他的笑容凝固了,他將視線投向玻璃拉門外的院子,舉起劍擺出戒備的姿態。下一秒拉門被用力拉開,發出喀啦喀啦的巨響,鑲嵌的玻璃亦隨之震動。鈞揮劍抵擋朝他胸口襲來的劍鋒,金屬撞擊聲響徹整間屋子。從劍刃交擊的空隙中,一雙燃燒著滔天怒火的烏黑眼眸緊盯著鈞的臉孔,灼人的目光像是想要抓爛鈞的臉般凶猛。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蛋!想對師父幹什麼!」恩度朝著鈞連揮數劍,她的劍毫無章法,但單憑蠻力就使得少了慣用手的鈞左支右絀。

金笠倏的站起身攔住她,「恩度!妳先冷靜——」

恩度在金笠的攔阻下拚命掙扎,完全聽不進金笠說的話。當她看清鈞手上拿著的劍時,她的臉孔變得更加扭曲,接著厲聲咆嘯起來:「你為何拿著師兄的劍!小偷!」

說著她幾乎是歇斯底里的推搡著金笠,金笠急忙按住她的肩膀大喊:「不是,那是我暫時借予他防身的!」

恩度突然停住了,她抬起頭愣愣的看著金笠,彷彿金笠朝她臉上潑了一杯水。

「⋯⋯怎麼會?」

恩度的聲音像是繃緊的細繩,緊掐住金笠的喉嚨,讓他發不出一點聲音,倒是鈞開口了:「是我和他要的。」

一聽到鈞的聲音,恩度臉上的表情消失了。

「我要殺了你。」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表層凝固的熔岩。

「來啊。」鈞的目光掠過金笠,「但不要在這裡比較好。」

恩度一言不發,從敞開的玻璃拉門走出去。鈞轉身要從客廳的入口離開時,金笠搭上他肩膀,「別去,我來和恩度解釋——」

鈞撥開他的手,「這事你別管。」

「但——」

鈞不理會金笠,逕自走向玄關穿鞋。

「不要跟來。」鈞對跟在他後面的金笠說道。他打開門,和站在門口的恩度離開了。

 

***

 

鈞跟著恩度走進曲折的巷弄裡,眼看四周的人煙越來越稀少,他將手擱在劍柄上,提防恩度突襲。

這蠻蠢的,鈞在心裡嘆了口氣。

他現在少了慣用手,傷口又還沒完全癒合,而且快一個月沒有練劍,手上的劍還是十幾分鐘前拿到的,和他以前使用的太刀相去甚遠。從各種角度來看,挑這時候和恩度起衝突只能用愚蠢來形容,他要是夠聰明的話,就該躲在金笠背後讓他處理這一切才對。

但他從來就不是個聰明人。

鈞挺直因沮喪而傾頹的背脊,就算各種條件都對他不利,至少在氣勢上不能輸。雖然他還沒想到該怎麼打贏恩度,但既然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他就不可能把性命拱手讓人。

他們來到一處空地。恩度突然轉身面向他,他連忙往後退開數步。恩度的眉毛微微上揚,鈞從中讀出一絲訝異,在他來得及對此表示任何意見前,恩度就從劍鞘中拔出佩劍指向他。她沒有立刻攻擊他,而是站在原地不動。鈞微微一愣,跟著將劍出鞘。

看到他擺好架式,恩度提劍朝他逼近,他快速後退和恩度拉開距離,尋求化解恩度攻勢和進攻的機會。他們緊盯著對方移動步伐,試探彼此之間的距離。在恩度眨眼的瞬間,鈞搶先一步衝向她,並舉劍刺向她的腹部。恩度不像鈞一開始那樣後退,而是選擇迎擊,擋下朝她襲來的劍後斬向他的胸口。一般來說,鈞堅信攻擊是最好的防禦,因此習慣在遇襲時反擊,然而現在他的身體狀況無法承受反擊失敗的後果,於是他只好盡量迴避與防禦。在鈞倉促閃避的同時,舊傷未癒的身體以痛楚抗議他的劇烈運動,而少了一條手臂讓他難以抱持平衡。他踉蹌幾步,差點往後摔倒在地。

恩度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她朝著鈞步步進逼,而鈞光是為了抵擋她的攻擊就疲於奔命,身上被劃出好幾道口子。鈞緊皺著眉,他以為恩度會因為憤怒而失去判斷力,但事實並非如此。恩度表現得很冷靜,然而那份冷靜和她的劍裡潛藏的殺意大相逕庭,他幾乎能感受到那股憤怒在表象下沸騰。

「嘖!」一個閃神,恩度的劍劃傷了他的胸口,要不是他閃得快,他早就已經被砍成兩半了。

恩度揚起嘴角,眼神裡卻毫無笑意,「這就不行了?我才剛熱身呢。」

「少囉唆。」鈞按住腹部,感覺到腹部的舊傷因為過大的動作而裂開了,滲出的鮮血讓衣服變得潮濕。他加快呼吸,試圖抵抗逐漸加劇的疼痛,但很不幸的是戰鬥似乎喚起了過去使劍的記憶,不存在的右手傳來針刺般的痛楚。他不住眨眼,逼迫沉重的身軀站直,並握住劍柄和恩度對峙。

恩度瞇起眼睛,她對著鈞舉起劍,「我可不像師父那樣對你感到虧欠,要是你以為我會手下留情的話,那你就錯了。」

「誰要妳手下留情了?」鈞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妳這麼想殺我,怎麼廢話這麼多卻不趕快動手⋯⋯還是說妳很怕我?」

恩度臉色一沉,她連出數劍,招招指向鈞的要害。鈞全力抵擋才勉強護住要害,但在抵擋過程中其他部位不免受傷,從傷口中飛濺而出的血滴沒入土地,消失無蹤。

他粗喘著氣,從一次次交鋒中打量恩度。從他們交手至今,恩度並非毫髮無傷,不過比起他的慘況,恩度受的傷輕微許多。她像是感覺不到疼痛般,放任血液從手臂的割傷中流出,不停揮劍砍向鈞,「你殺了我的同胞!」

她從齒縫中迸出一句低吼,在鮮血與戰意驅使下,她平靜的面具逐漸碎裂,劍法也變得剛猛凌厲,讓鈞聯想起和金笠交手的經驗。鈞閃過朝他左肩砍來的劍,「你們也殺了我不少小弟。」

恩度的雙眼滿布血絲,「閉嘴!都是因為你們我們才會變成這樣的!」

「那才是我要說的!」鈞不甘示弱的回擊,但恩度的話卻讓他覺得有點熟悉……在更早之前,他和金笠說過一樣的話。

「要不是你們的話,我們根本不會去圖書館!大家就不會死了!」

「你們去那什麼圖書館關我屁事,說到底都是你們沒有本事保護好同伴——」話說到一半時,鈞愣住了。說到沒有本事保護同伴……他也一樣不是嗎?

「閉嘴!你給我閉嘴!」恩度發瘋似的朝他胡亂揮舞劍,傷痕累累的鈞抵擋不住恩度猛烈的進攻,任由長劍自他手中滑落,而他的雙膝也跟著著地,使他跪倒在地。

恩度拋下劍,一腳將鈞踹翻,接著坐到他身上壓制住他。她的髮飾在打鬥中鬆脫了,漆黑的長髮垂落下來,讓白淨的臉龐覆上一層陰影。她的臉孔因憤怒而猙獰,狂亂的雙眸直勾勾瞪著鈞,比任何傳說中的鬼怪都要駭人。鈞想推開她,恩度卻用兩手掐住他的脖子,讓他無法呼吸。

「我必須殺了你。」恩度喃喃自語,她的拇指扼緊鈞的咽喉,「他又犯錯了,唯有我能導正他的錯誤,他只剩下我了。你是個錯誤,都是你的錯,我是對的,我只能是對的……」

意識隨著頸動脈被壓迫而渙散,鈞無法理解恩度到底在說什麼,只知道再這樣下去就完蛋了。他將手從恩度掐在他脖子上的雙手鬆開,試著抓住掉在地上的劍,指尖卻摸到一塊石頭,他抓起石頭,用最後的力氣朝恩度的太陽穴砸下去。

恩度痛叫出聲,鬆開箝制鈞的雙手,按住頭上流血的傷口。鈞一邊用力咳嗽,一邊將恩度從身上推下去。他搖搖晃晃的撿起劍,站起身將劍收入劍鞘中,對坐在地上的恩度伸出手。

恩度抬起頭,油然而生的困惑暫時驅散了盲目的怒火,「為什麼?」

鈞的眼神飄移,「這個嘛,要是最後一個徒弟也死了,他大概會很難過吧。」

恩度微張著嘴。鈞清了清喉嚨,「他要是難過的話說不定會扭曲,那樣我可應付不來。」

恩度沒有抓住他的手,她屈膝坐在地上,把臉埋進臂彎裡。鈞收回手,搔了搔臉頰,一時間不知道該把視線放在哪裡。

「是我太過弱小。」恩度的語氣相當消沉,「若我足夠強大,就能夠阻止師父做出錯誤的決定了。」

恩度突如其來的自白讓鈞一頭霧水,他猜想這大概和她說的圖書館有關。有鑑於他一點都不了解來龍去脈,而且他們現在的處境多少和他有點關係,他這個外人最好少說兩句。然而在權衡利弊之前,他的嘴巴先一步張開了:「真的是那樣嗎?」

恩度抬起頭。

鈞踢著腳邊的小石子,「金笠的決定沒有達成妳想要的結果,是因為他不夠強嗎?」

「那是——」恩度想反駁,卻在開口的那瞬間意識到其中的謬誤之處。

「我本來也是這麼以為的。我以為只要我變得夠強,就能在黑雲會裡往上爬,以後也不用看人臉色,但是加入黑雲會後才發現不是這樣,幫派的組織架構很複雜,往上爬比登天還難,而且就算我爬到頂端,也不過是從在幫派討生活變成看拇指的臉色過活而已,根本什麼都沒變。」鈞看著僅剩的左手,「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沒有選擇,只能往上爬而已……結果看看我落到什麼下場。」

恩度把半張臉埋進臂彎裡,她低垂著眼簾,聲音因為嘴巴被遮住而發悶,「如果不是因為沒有力量,那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鈞搖頭,「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恩度弓起背脊,把整張臉藏進臂彎裡,悲涼的語氣中夾雜著嗚噎,「他明明說過會帶我們找到新的領地,在那裡我們可以自由生活,不用躲躲藏藏的⋯⋯騙子⋯⋯」

真的有這種地方嗎?對此鈞相當懷疑,在他看來,只要還在都市裡就沒有自由的一天。恩度的抽泣讓他渾身不自在,他在原地來回踱步,並下意識摸了摸口袋。口袋裡空空如也,連一包菸也沒有,他嘖了一聲,仰望灰撲撲的天空說道:「他沒有騙妳。」

哭聲夾然而止,油然而生的怒意讓恩度的嗓音變得緊繃,「你懂什麼?」

「我才想問妳,我才認識他幾天就知道他一點都不擅長說謊,妳是他徒弟怎麼可能不知道?」鈞聳了聳肩,「他絕對是真心的,也許只是運氣不好。」

「我們今後該如何是好……」

鈞沒有回答,因為那不是留給他作答的問題。遠處傳來急促的步伐,鈞望向聲音的來源,看見金笠正朝這裡急奔而來。他低頭對著恩度的髮旋說道:「先從地上站起來怎麼樣?妳的師父來接妳了。」

恩度止住啜泣,縱使傷口仍血流不止,她還是靠著自己的力量從地上站了起來。

Chapter Text

「日安。」金笠對揉著眼睛走下樓梯的鈞說道。

「早。」鈞的嗓音裡帶著剛睡醒的慵懶,他跳下階梯,拔出長劍砍向金笠。金笠輕鬆閃過他的攻擊,不料卻撞到擺放雜物的架子。架子被撞得連連搖晃,一些物品也從架上掉落,其中一個陶瓷花瓶跌碎在地。鈞收起劍,無視散落一地的陶器碎片走近金笠,伸手扶住架子,「你沒事吧?」

鈞的動作太過自然,似乎完全忘了他剛才想要攻擊金笠,也沒想到可能會被碎片割傷,或是會被掉落物品砸個正著,以至於金笠忍不住啞然失笑。彷彿從夢中驚醒一般,鈞嘖了一聲,把櫃子扶好後便往洗手間走去。

「你這傢伙!」從外面買早餐回來的恩度把早餐放到客廳桌上,衝到鈞面前擋住他的去路。自從上次與鈞打了一架後,恩度便不再刻意迴避鈞,雖然兩人基本上沒有互動,但至少能與彼此共處一室。此時面對即將爆發的衝突,金笠趕緊上前勸阻:「恩度,我曾應允鈞——」

恩度緊盯著鈞,「師父你先不要說話。」

金笠張了張嘴,卻被恩度的氣勢逼退而閉上嘴巴。

「我不管你和師父有什麼約定,我們只是暫時借居此處,有義務維護房屋的環境。」恩度瞥了一眼地上掉落的物品,用力戳鈞的胸口,「給我把東西收拾乾淨,你這個毫無用處的累贅。」

「恩度!」

金笠以為鈞會勃然大怒,沒想到他的反應意外平靜,「知道了,至少先讓我去上廁所洗臉吧?」

恩度板著臉點點頭,看著鈞轉身走進洗手間。

金笠低聲說道:「……架子是我撞倒的。」

恩度去廚房拿出餐具,「師父怎麼會撞倒架子?」

金笠沒有回答,他猶豫了一會,轉身去儲藏室拿了掃帚和畚箕,把完好無損的物品擱到一邊,將尖銳的陶器碎片清掃乾淨。當鈞從洗手間出來時,他對著乾淨的地面與擱在一旁的物品挑了挑眉,什麼也沒說便把東西撿起放回原處。

整理好架子後,他到客廳吃早餐。他沒有立刻開動,而是正襟危坐向金笠和恩度問道:「有什麼我能做的事嗎?打掃、洗衣、煮飯都行。」

金笠和恩度同時一愣,尤其是恩度的神情明顯動搖。金笠放下餐具,「你不久前才身負重傷,還是多休息較為妥當。」

「我覺得我好多了,再說除了右手沒了比較嚴重以外,其他傷口算不上什麼。」鈞將左手反覆握拳後鬆開,確認手指的靈活度。距離他入住這棟房子已經過了一個月,在金笠的照顧與強化紋身作用下,他的身體狀況已經恢復大半,不再需要小心翼翼的看顧。

恩度以敵意掩飾坐立不安,「你有什麼企圖?」

「企圖……嗯,這麼說也沒錯。」鈞摩挲著下巴,「首先,我想在這裡再待一段時間,這樣一起做家事就是理所當然的事;其次是我想練習怎麼用一隻手生活,順便當作復健。」

恩度緊皺著眉,「你打算賴在這裡多久?」

鈞聳肩,「至少要弄到新的手,不然就算傷口好了也沒用,不是嗎?」

「臉皮真厚。」恩度冷笑,「就算師父沒趕你走,你也該知道分寸吧?」

鈞往金笠那裡瞥去一眼。縱使隔著斗笠,金笠仍感覺到心裡微微一跳,像是有人用小指勾住他的心弦。他慌忙移開視線,只聽見鈞對恩度說道:「隨便妳怎麼說。所以呢?你們都是怎麼分擔家事的?」

即使沒人看得見,金笠還是調整好表情才說道:「我們沒有嚴格規定彼此應當負責的事項,若是有人得空便去處理未完成的家務。」

恩度心不甘情不願的補充:「一般來說,我比較常吸地板和拖地,打掃樓上的廁所和浴室,至於院子的花木則由師父照顧,窗戶和高處也都是師父清理的。」

「那洗衣服、倒垃圾就讓我來,樓下的廁所和浴室我也能打掃。」鈞拿起筷子,突然想到什麼後說道:「對了,內衣內褲自己洗,那個我就不負責了。」

恩度眼角抽搐,「我才想叫你不要碰我的貼身衣物,變態。」

「嗤,給我錢我都不想碰。」鈞把飯塞進嘴裡。

恩度哼了一聲。他們各自吃起早餐,等到他們吃得差不多時,鈞才再度開口:「還有一件事……我可以用廚房嗎?」

恩度挑眉,「你想下廚?為何?」

鈞一邊把用過的碗筷疊起來,一邊說道:「雖然講這種話很沒禮貌,但我差不多吃膩外食了。我猜你們大概都不會煮飯,那就我來吧。」

恩度瞄了一眼鈞缺損的右手,「煮飯我也會啊,有什麼好得意的。」

鈞的臉上先是浮現不以為然的神情,接著揚起戲謔的微笑,「那午餐就交給妳囉?你們今天不用出門對吧?」

恩度微張著嘴,顯然沒想到鈞會這麼說,隨即她大聲說道:「好、好啊,那有什麼問題!」

金笠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恩度,面對不熟悉之事無須逞強,虛心面對即可。」

「我才沒有逞強。」恩度從鈞手裡搶走用過的碗盤,「我辦得到。」

她端著碗盤,大步走向廚房。以淅瀝嘩啦的水聲為背景,金笠和鈞望向對方,一時之間相顧無言。

「你覺得……算了,我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衣服要洗的。」鈞起身走向浴室。

金笠去廚房拿抹布,「我來擦拭桌子。」

他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各自離開客廳。

 

***

 

恩度洗好碗後去了超市一趟,本來金笠和鈞提議要和她一起去,但被她強力拒絕了,於是他們只好目送她堅決的背影離去。當她從超市回來後,她和金笠一起在前院練劍,而鈞在後院晾衣服。鈞一邊研究怎麼用單手把衣服掛上衣架,一邊聽前院傳來的鏗鏘聲。他摸了摸腰間的佩劍,重新將目光轉回需要晾乾的衣服上。

過了一會,劍刃敲擊的聲音消失了,恩度從院子的另一頭走來。

「還沒弄完嗎?動作好慢。」她一邊說著,一邊從洗衣籃裡拿起衣服掛在衣架上。

「恩度。」跟在她身後的金笠喊了一聲。恩度縮了縮脖子,眼神飄移。

鈞倒是不怎麼介意,他先把衣架掛到晾衣架上,再把最後一件褲子掛上衣架,「妳準備好做飯了嗎?」

恩度繃緊肩膀,「那還用說。」

她回到房子裡,鈞提起洗衣籃,和金笠一起跟在她身後。鈞先去把洗衣籃放回原位,當他來到廚房,只見恩度從冰箱拿出豬肉、泡菜和米等材料,並以如臨大敵的氣勢開始洗米。看她連圍裙都沒穿,鈞連忙從廚房門後的掛勾拿下圍裙塞給她。

看她以披上戰袍的姿態繫上圍裙,鈞忍不住懷疑她的下廚資歷,「妳真的沒問題嗎?」

「當然啦!你何必反覆問同樣的問題?是在瞧不起人嗎!」恩度把鈞和金笠推出門外,「你們只要等著用膳就好了!」

她當著他們的面,用力關上廚房的門。

他們盯著關上的門,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鈞首先打破沉默,「你好像說過她不熟悉怎麼煮飯。」

金笠仍注視著廚房的門,「我從未見過恩度下廚。」

他們就像第一次送孩子上小學的父母般站在廚房門口。鈞瞥了金笠一眼,即使看不見那張藏在斗笠下的臉,他也能從金笠的嗓音和舉動中感覺到擔憂之情。

他伸出食指,戳了戳金笠的手臂。金笠面向他,輕撫著被戳的地方,似乎對鈞的舉動感到一頭霧水。

鈞清清喉嚨,「要是我拿的是劍,你現在已經跟我一樣了。」

金笠安靜了一秒,便噗哧一聲笑出來,隨即他克制住笑聲故作鎮定。鈞佯怒大喊:「你竟敢瞧不起我,去死吧!」

說著鈞拔劍砍向金笠,金笠一邊閃避,一邊發出細碎的笑聲。此時恩度猛然打開門,對他們大吼:「是要我講幾遍?不准在屋子內打架,要打去外面打!」

她再次甩上門。鈞和金笠面面相覷,卻都壓抑不住臉上的笑意。鈞把劍收進劍鞘裡,裝作沒事般聳聳肩,「她絕對是開車時特別容易暴怒的類型。」

金笠先是發出疑似笑聲的聲響,接著他搖了搖頭,「我認為恩度能在情感引導下步上正途。」

「不管她了。」鈞望向客廳的玻璃拉門,「今天天氣不錯。」

金笠不答話,只是靜靜注視著他。鈞嘖了一聲,抓住金笠的手腕將他拖向院子。金笠任由他牽著,臉上帶著一抹微笑。他看著鈞急切的背影,忽然意識到他很久沒有笑得這麼開心了,那瞬間他的笑容彷彿不該存在般消失殆盡。

鈞放開他的手,拉開玻璃拉門踏進院子裡。金笠跟著邁開步伐,卻看見腳上只穿著襪子,於是他在檐廊駐足不前。看到金笠停下腳步,鈞站在院子裡望向他。當金笠迎上鈞的視線,沒來由的不安讓他的雙腿像是生根般動彈不得。也許不過去更好,他這麼想著。

鈞撇了撇嘴,指尖輕點著腰間的劍柄,末了他踩上檐廊,回到客廳裡。當他們擦身而過的瞬間,金笠的肩膀鬆懈下來,胸口卻像堵著一團棉花般發悶。

細微的金屬摩擦聲從他的背後響起,金笠憑著直覺拔劍,回身抵擋襲來的劍鋒。劍刃相交,發出響亮的鏗鏘聲。金笠以為這只是鈞心血來潮的嘗試,便想將劍收回劍鞘中,不料鈞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而是連續不斷進攻,逼迫一味防守的金笠節節後退,等金笠注意到時,他已從檐廊退下,踩在院子的草坪上。他握緊手裡的劍,無論是被請君入甕的小伎倆所迷惑,還是心裡油然而生的喜悅,都令他懊惱不已。

鈞得意洋洋的跳下檐廊,金笠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我們都沒穿鞋。」

鈞的雙眼閃爍著笑意,「你在乎這個?」

不。答案如同呼嘯而來的劍尖戳破了金笠的偽裝,他壓低斗笠,將臉龐遮蓋得更為嚴實,「我以為你介意。」

「以前可能會,但現在……」鈞歪了歪頭,「誰在乎呢?」

說著鈞揮舞著劍朝他撲來,這是自從鈞搬進來後和他纏鬥得最久的一次,金笠原本只想閃躲和守備,但在鈞熱烈的進攻下,他忍不住轉守為攻,回應鈞的攻勢。劍刃交會進退,恰如黑子白子在棋盤上對陣廝殺,不需言語即可窺見對方的心思。

鈞咧嘴一笑,戰況越是膠著,他的神采就越是飛揚。四周的色彩似乎變得更加鮮明,某種幽微的情緒再次自金笠的心底湧現,使他微微一愣。鈞沒放過他鬆懈的瞬間,揮劍劈向他的胸膛。金笠猛然回神,在擋住鈞的斬擊後反手刺出數劍,劍鋒伴隨凌厲的威壓朝鈞襲來。眼看抵擋不住,鈞急忙後退閃避,一個不留神摔倒在地。

金笠一驚,上前觀察鈞的情況,「還好嗎?」

鈞搖頭,但他蜷縮著身子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於是金笠朝他伸出手,「能起身嗎?」

鈞抓住他的手,當他想將鈞從地上拉起時,鈞比他快一步將他往下扯。猝不及防的金笠重心不穩,摔倒在鈞身上。

鈞把跌在他身上的金笠推下去,「你很重耶。」

金笠從一旁坐起,「若不是你拉了我一把,我也不至於此。」

躺在地上的鈞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笑容,他拍了拍身邊的草地。金笠打量了他片刻,摘下斗笠在他身邊躺下。他把斗笠蓋在臉上,讓鈞好氣又好笑。

「幹嘛把臉蓋住?跟死人一樣。」說著鈞伸手想揭下他的斗笠,金笠卻抓著斗笠不放。鈞翻了個白眼,悻悻然的把手縮回來,沒想到在他把手收回去後,金笠把斗笠往上推了一些,露出嘴唇以下的臉龐。鈞睜大眼睛,視線像是被釣餌吸引的魚,在金笠有意無意暴露出來的部分流連。即使日夜運轉的機器吸取了大部分的顏色,他依然能看出金笠的膚色較淺。他的目光攀附著金笠陽剛中帶著幾分柔和的下顎線條,以及飽滿平直的唇線。金笠的雙唇看起來匪夷所思的柔軟,鈞暗自想像它如何抿成堅毅的橫線,以及微笑時上揚的弧度。

然而在他所看見的事物中,那些疤痕無疑是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即便金笠只露出了一部分臉龐,鈞還是能看見數條疤痕散布在他的臉頰上,其中多數延伸至斗笠下看不見的地方,但怵目驚心的疤痕不能轉移鈞的注意力,反而讓他更加好奇其他被遮蓋的部分。鈞硬生生將視線轉向色調單一的天空,「這和蓋住臉有什麼不一樣?」

金笠輕笑起來,笑聲中帶著羞赧。鈞扯著衣領,「外面是不是有點熱?」

金笠的語氣裡夾雜著一絲疑惑,「現今時序已至初冬。」

鈞放下手臂,「是喔,我都沒注意到。」

金笠的嘴唇上揚了些,頓時鈞的臉像是被火燒過般熱燙,幸好金笠並未在這個話題上打轉,「自長大成人以來,我便不曾像這般仰望天空。」

「我也是,雖然沒什麼好看的。」

「那為何邀請我?」

鈞一時語塞,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或許只是不想讓金笠俯視他而已。

縱使天空灰暗,雲朵仍隨風舒卷,塑造出千變萬化的形貌。他們靜靜感受微風吹拂,享受難得悠閒的時光。

「你喜歡劍。」金笠冷不防說道。

「算是吧。」鈞皺起眉,他搓揉著衣角,「幹嘛突然講這個?不覺有點難為情嗎?」

「為何?這並非需要感到羞恥之事。」

「有時候不能隨便說出自己的喜好,特別是需要顧慮別人眼光的時候,我敢說你也一樣。」鈞推了推金笠的手臂,「不然你說說看,除了劍和圍棋以外你還喜歡什麼?」

金笠頓了頓,突然用斗笠把整張臉蓋起來。鈞大笑出聲,「你不是說不用害羞嗎?快點,我保證不會笑你。」

即使金笠大概看不見,他還是一邊說著,一邊用食指與拇指在嘴上比劃,像是拉上隱形的拉鏈。

金笠的聲音細如蚊蚋,若非鈞就躺在他身邊,根本不可能聽得清楚,「不⋯⋯那不一樣。」

鈞翻身面向金笠,他的雙唇離金笠耳邊很近,「哪裡不一樣?」

唰!從他們右上方傳來玻璃拉門被拉開的聲音,恩度穿著圍裙,站在檐廊上俯視兩個躺在地上、滿身塵土且比她年長的男人。她意味深長的目光蘊含著驚訝、狐疑和不以為然,讓鈞莫名回想起早就過世的母親。

金笠像是裝了彈簧般從地上彈起,他戴好斗笠,同時不忘將鈞從地上拉起來。這次鈞沒有反抗,但他不像金笠對恩度的視線反應那麼激烈,「妳準備好午餐了?」

恩度的視線從他們交握的兩隻手上移開,四處飄移。她把雙手藏在身後,兩腿的重心不斷輪換,「嗯⋯⋯關於這件事,我遇到一點問題,不是很嚴重,只是⋯⋯有點狀況。」

儘管她嘗試用最輕描淡寫的語氣敘述,但她的表情卻滿是藏不住的沮喪。金笠和鈞互看一眼,撿起掉在地上的劍收進劍鞘,跟在恩度身後回到屋子裡。當金笠一腳踏上檐廊時,鈞拍了拍他的背,「你身上都是灰塵。」

金笠回過身,他的指尖順著鈞的髮絲滑落,擦過耳廓的力道不輕不重,但足以讓鈞感到一陣麻癢。鈞眨了眨眼,裝作若無其事般低聲問道:「幹、幹嘛?」

金笠的手上捏著一小片草葉。鈞感覺到臉頰一陣發燙,他匆匆擠過金笠的身邊,一邊脫下襪子,一邊快步踏上樓梯,回房換上乾淨的衣服。

 

***

 

當金笠和鈞換好衣服,他們來到廚房,站在恩度身後。砂鍋裡的泡菜豬肉鍋飯正冒出焦味,大概是想做鍋巴卻失敗了。對於燒焦的飯,早在走進客廳時鈞就已做好心理準備,畢竟只要鼻子沒問題都能聞到那股焦味。

「沒焦掉的地方勉強還能吃。」鈞拿起飯杓挖了挖,食物燒焦真正麻煩的地方在於事後清潔,不過鈞現在暫時顧不了那些,「湯呢?」

他不相信恩度特意來跟他們求助就只是因為飯燒焦而已,肯定還有其他問題。

恩度絞著手指,「是這樣的,一開始湯太鹹了——」

「妳該不會加水了吧?」

「呃。」

鈞在心裡嘆了口氣,他拿起湯杓撈了撈湯料。恩度煮的是牛肉蘿蔔湯,湯面上浮著一層浮沫,鈞猜測她大概是加了冷水。根據他的經驗,這樣湯會變得淡而無味,就算再加鹽也沒有太多幫助。

「妳應該早點和我說的。」他知道幾個調整湯品鹹度的方法,但不知道該怎麼挽救加了冷水的湯,「其實還是能喝啦,只是會有點淡而已。」

金笠指著裝在碟子裡的小菜,「這些菜餚看起來相當可口。」

恩度低下頭,「那是在超市買的。」

金笠壓低斗笠,從櫥櫃裡拿出餐具。三人一起把飯和湯裝進碗裡,吃了一頓讓人消化不良的午餐。

「沒那麼糟,大致上還能吃。」

「勤能補拙,無須灰心喪志。」

鈞和金笠努力擠出一點鼓勵,但恩度不怎麼領情。

「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的表現怎樣。」她收起餐具,轉身離開客廳。金笠起身跟上去,過了一會他回到客廳,鈞抬頭望向他,他朝著鈞搖了搖頭。

鈞望向廚房的方向,起身走了進去。

「我沒事——」當恩度回頭看見鈞站在門口,她的臉色頓時一沉,「你是來看笑話的嗎?如果是的話,你現在已經看到了,給我滾出去。」

鈞聳肩,「我只是來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沒有,滾開。」

「這不就是了嗎?」鈞走到她身旁,從她手裡拿走砂鍋和海綿,「燒焦的鍋子不能直接刷。有小蘇打粉嗎?」

有那麼一秒,恩度看起來像是想從他手裡搶回砂鍋,但她只是搖了搖頭。

「沒有?那就用白醋吧。」鈞把砂鍋放上瓦斯爐,從調味料裡拿出白醋倒進鍋子裡,將瓦斯開關轉至中小火,「煮滾了就關火,等到降溫後再用海綿刷,這樣比較好清理。」

恩度瞪著正在瓦斯爐上加熱的砂鍋,胸膛起伏不定,她的低吼如同藏匿於烏雲中的悶雷,「少擺出一副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我不需要你幫忙——」

鈞直視她脹紅的臉龐,「妳知道為什麼我曉得怎麼洗燒焦的鍋子嗎?」

思緒突然被打斷,讓恩度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鈞沒給她繼續發洩怒氣的機會,「我剛開始做飯的時候燒焦了一只平底鍋,我用鋼刷想把焦掉的地方刷掉,結果那只鍋子毀了。那不是唯一一只被我燒焦的鍋子……我對妳說這些不是因為我有多厲害,而是我犯過的錯比妳多,要是當初我因為會犯錯就放棄的話,那我永遠都不可能學會煮飯。」

意識到說的比想像中多,鈞清了清喉嚨掩飾尷尬,「我想說的是,犯錯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還有我在,再不行的話,我們還有金笠。」

恩度的眉頭因疑惑而蹙起,「找師父做什麼?他不懂料理。」

鈞一本正經的說道:「當然是叫他把失敗品吃下去,三個人吃總比兩個人吃好。」

恩度抿著唇不發一語,她打開水龍頭洗剩下的餐具,水花噴濺與碗筷碰撞的聲響相當響亮。鈞一邊緊盯著她一邊後退至冰箱旁,慢慢轉身打開冰箱確認食材。不得不說,上次差點被恩度掐死讓他多少有些戒備。過沒多久他關上冰箱,靠著冰箱門說道:「準備這麼多菜妳應該也累了,晚餐換我來煮吧。」

「隨便。」恩度依舊頭也不回,但聲音沒那麼緊繃了。

「那我再去買點東西,這些到了明天早上大概不夠用。」說完他走出廚房,一出門就遇到正在廚房附近徘徊的金笠。

鈞在金笠身旁停下腳步,「跟你借點錢,我想去買東西。」

「我隨你去。」面對鈞揚起的眉毛,金笠並未動搖,「多一個人能採購更多物資。」

鈞握緊左手,儘管不喜歡金笠把他看得很柔弱,他仍不得不承認金笠的提議並非毫無道理,「好吧。」

說著鈞走向大門,金笠卻喊住他:「稍等。」

鈞回過頭,金笠先是進廚房和恩度說話,接著匆忙上樓。當他下樓的時候,鈞忍不住噗哧一笑,「幹嘛特別換衣服?我們只是去附近的超市而已。」

金笠換下了劍契的長袍,改穿上一件連帽外套。他以外套的帽子取代斗笠,垂落的帽沿遮住他的上半張臉,有如舞台的紅幕。鈞的目光先是落在他的鼻尖上,並漸漸往更上方的陰影處探尋,不過一無所獲,於是鈞開始繞著他打轉,「感覺你沒穿上劍契的長袍就好像少了什麼。」

金笠莞爾一笑,從掛在手上的購物袋裡拿出風衣,在鈞面前展開。鈞搖了搖頭,「不用了,外面沒這麼冷,再說尺寸也不合。」

「若不想穿,披著也好。抱歉沒有為你置辦禦寒外衣,是我思慮不周,待會一併購置。」金笠把風衣披在鈞肩上,「再說你正被黑雲會追捕,改換行裝更加合適。」

鈞抓著風衣的衣領,本想將風衣脫下,但想到金笠大概是為了配合他才把劍契的長袍換下,他就把手鬆開了。從恩度來回的時間,鈞推測超市大概在走路就能到的地方,再說他現在的衣著還算整齊,所以他本來沒打算換衣服,只不過金笠的考量也有道理。他太久沒出門了,鈞在心裡嘆了口氣,這陣子在金笠身邊過得太過安逸,這樣下去可不行。

想到這裡,他調整披在肩上的衣物,「謝啦。」

金笠接著拿出帽子和口罩遮住鈞的臉,再將一條圍巾圍在鈞的脖子上蓋住刺青。為了替鈞圍上圍巾,金笠站得離鈞很近,近得鈞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金笠的臉,或是緊緊扼住他的喉嚨,但鈞卻無暇顧及那些。可能是這陣子金笠一直貼身照顧他的關係,他發現他對金笠的碰觸一點都不反感,這讓他驚慌不已,而他的慌亂讓他錯失了各種意義上的良機,例如拒絕讓金笠執起他的左手,替他戴上手套。

鈞動了動手指,指尖處有些空隙,可見金笠的手比他大一些。不知為何,這讓他有些心慌,他勉強擠出笑容,「手套就不用了,你是打算把我包成一顆球嗎?」

金笠偏頭打量著他的手,似乎對他的抗拒有些傷腦筋,但他還是替鈞把手套脫下來。鈞暗自鬆了口氣,他打開門,「走吧。」

金笠把手套放在鞋櫃上,跟在鈞身後走出門。

一踏出大門,各種氣味與噪音便朝他席捲而來。二十區不僅單調暗淡,還充斥著後巷普遍的汙濁與喧囂。平常他總是亟欲逃離這裡,甚至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往上爬,永遠擺脫這個鬼地方,現在這份龍蛇雜處帶來的混亂竟讓他感受到模糊的眷戀。

不過這裡與鈞所知的二十區還是有點差異,他看見街角有幾名Zwei協會的收尾人正在巡邏,大概是受社區的管理委員會之託來維護治安。他抬頭看了一下路標,頓時對身處何處有了大致上的地理概念。這個地段在二十區內算是相對安定的區域,雖然仍有幫派在這裡活動,但嚴格說起來這裡不屬於特定幫派,而這裡的居民也無意歸屬在任何幫派之下。無論如何,對現在的鈞而言,最重要的是這裡不在黑雲會與其盟友的掌控範圍內,他暫時不用太過擔心安全問題。

他們走進超市,鈞環視整間超市的格局,以及從天花板上垂吊下來的指示牌,果斷朝著前方走去。金笠推著推車跟在他身後,「你時常下廚?」

「休假的時候會做,自己做飯比較省錢。」鈞一下就找到了生鮮冷藏區,他拿起秋刀魚放進推車裡,「你們有不吃的東西嗎?預算呢?」

金笠搖頭,「任何食物皆為上天的恩賜,隨你的心意挑選即可。」

「這麼大方?那我就買自己想吃的了。」

鈞一邊說著,一邊把一袋芋頭丟進推車裡。金笠拿起那袋芋頭端詳起來。每顆芋頭表面覆蓋著粗糙的表皮,大小和雞蛋差不多,和他偶爾在餐館內見到的塊狀芋頭尺寸大相逕庭。無論如何,這對他來說是個陌生的食材。看見他探究的神情,鈞補充說明:「這個燙熟後很好剝皮,不管是做成甜的還是鹹的都不錯。」

金笠點頭,把它放回推車裡。鈞揚起眉毛,「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拭目以待。」

鈞輕哼一聲,嘴角掛著志在必得的微笑,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擺放整齊的蔬果上,「對喔,現在已經是秋天了⋯⋯」

金笠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裡擺著牛蒡和蓮藕等秋天盛產的蔬菜,但鈞沒有拿起它們,而是逕自推著推車往前走去。金笠拿起牛蒡和蓮藕跟上他,放進推車裡,「我來清洗和削皮。」

鈞搖了搖頭,卻沒把那兩樣蔬菜放回去,「你不可能隨時都能幫我做這些吧?」

「若是你想的話。」金笠微微一笑,「再說我已久未嚐到醬煮蓮藕和牛蒡。」

鈞忍不住跟著笑了,決定找機會研究一下那兩樣菜怎麼做,「這可是你說的。」

除了牛蒡和蓮藕,他們還買了洋蔥、舞菇、豆腐、味噌、雞蛋和蔥薑蒜等食材。鈞走在貨架間,把柴魚高湯、味醂和料理酒等食品放進推車裡。多虧恩度早上來過超市一趟,廚房裡的調味料還算齊全,讓他們省事不少。

食材採購得差不多後,鈞望向擺放清潔用品的走道,「洗碗精是不是快沒了?」

金笠偏頭想了想,「似乎如此。」

鈞走近貨架翻看洗碗精,「買同個牌子可以嗎?還是要換成比較便宜的?」

金笠湊到他身邊研究價格,「嘗試新品也未嘗不可。」

鈞把洗碗精放進推車裡,轉身往另一排貨架走去,「買一些衛生紙好了。」

他們推著推車在走道上漫步,來到販賣香菸的貨架,鈞的腳步慢了下來,「我可以買菸嗎?」

金笠點頭,「先前曾想過是否該為你買菸,但我對菸的品牌不甚了解,只好作罷。」

「是喔。」鈞拿菸的手在半空中停下,「你怎麼知道我有抽菸?」

他不記得曾在金笠面前抽過菸——金笠扭曲的時候他是抽了不少,但他是在把金笠困在辦公室後才抽的。

金笠沉默了片刻,「多數幫派成員皆有菸癮。」

鈞搔了搔臉頰,「是沒錯啦,你也有嗎?」

金笠搖頭,「只抽過幾次。」

「對喔,你都說不怎麼了解菸的牌子了。」鈞把菸放進推車裡,「其實我平常不怎麼抽菸,不過有一包菸比較安心。」

他們到櫃台排隊結帳,把東西裝進購物袋裡。金笠想把兩個提袋都背在肩上,但鈞比他快一步背起其中一個袋子,逕自走出門口。金笠輕嘆一口氣,快步跟上他並抓住他的手腕,「方向錯了。」

鈞回過頭,挑高的眉毛寫滿疑惑,「還有什麼沒買的嗎?」

金笠拉起鈞身上風衣的袖子,「禦寒外衣。」

鈞皺起眉,「下次再買吧,我們買了很多食材,先拿回去比較重要。」

金笠搖頭,抓住他的袖子不放。

「真是……」鈞白了他一眼,腳跟一轉,在他的帶領下走向街道的另一端。

服裝店佇立於街角,他們推開店門走進去。店裡沒什麼客人,鈞走到擺放外套的區域,拿起其中幾件往身上比劃。

金笠跟著翻了翻展示架,「為何總選擇黑白兩色?」

鈞咧嘴一笑,他早就知道金笠不是本地人,只是從這種小細節中再次印證這一點讓他覺得很新鮮。二十區並不是完全看不到顏色,因為吸取色彩的機器設置在巢內,所以遠離機器的後巷反而能看見一點色彩,只不過這點顏色對居民們來說意義不大,因此鈞就和所有二十區居民一樣,挑選衣服比起顏色更注重造型。

他拿起金笠手上的藍色外套,「怎麼?你想看我穿其他顏色的衣服?」

「偶爾嘗試未曾走過的路徑,別有一番趣味。」

鈞斜睨他一眼,「你才沒資格說這個,這可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沒穿劍契制服⋯⋯對了,你手上這件的顏色是不是和劍契的外袍有點像?」

金笠壓低帽沿,把外套掛回展示架上,「慢慢挑選,我在外頭等你。」

說完他從錢包裡拿出幾張鈔票塞進鈞手裡,便大步走出店門。透過玻璃門,鈞略感好笑的看著金笠寧可在外頭吹風,也不想回答問題的模樣

臉皮真薄。鈞搖了搖頭,繼續翻找適合的外套。

當他走出店門時,他看見金笠站在路邊望向路燈柱下。他順著金笠的視線往下看,發現一隻貓正端坐在那裡和金笠對望。金笠抬頭望向他,再看看那隻貓,雙腳彷彿黏在地板上一般跨不出步伐。

「你喜歡貓?」鈞把手裡的紙袋放到地上,走上前在那隻貓面前蹲下。那是一隻虎斑貓,灰色的毛皮上有深色的螺旋紋路,看起來跟隨處可見的流浪貓沒什麼不同。見到鈞在牠面前蹲下,牠抬頭打量著鈞,細長的眼睛看起來像在思索什麼。

金笠踱步到他身邊,慢慢在虎斑貓面前蹲下。虎斑貓將視線轉向金笠,當金笠朝牠伸出手時,牠嗅了嗅金笠的指尖,輕輕蹭了他一下。

「牠好像蠻喜歡你的。」從他搔貓下巴的舉動來看,他似乎很高興的樣子,鈞忍不住笑了。

金笠放下背在肩上的購物袋,在路邊拔了一根草,以揮劍的方式揮著那根草逗貓。虎斑貓雖仍坐在原地不動,眼睛卻跟著那根草左右飄移。牠沒有堅持太久,十秒後牠撲向金笠手上的草,把它當成獵物追逐起來。

「抱歉,不能帶你走。」金笠低聲說道,語氣中滿懷遺憾,「再撿一隻貓回去,恐怕超出我所能。」

鈞嘖了一聲,「『再』是什麼意思?我又不是貓。」

金笠輕笑起來,「的確如此,我認為貓更加可親。」

鈞站起身,把頭撇向一邊,「那你撿我回來幹嘛?」

金笠輕笑,「因為貓不會與我對奕,也不會因劍而神采飛揚。」

鈞背過身去,不讓金笠有機會看見他的表情。他下意識摸了摸口袋,但菸在金笠的購物袋裡,再說他身上也沒有打火機。

「啊。」金笠突然出聲喊道。鈞回過頭,剛好看見那隻貓叼著草揚長而去。

「我以為我們已親近許多。」金笠望著貓離去的身影,好一會才站起身。

鈞翹起嘴角,「那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吧?」

金笠轉過頭注視著他。不知怎地,鈞被他看得有些心虛,他粗聲喊道:「看什麼看?走了。」

即使被鈞呵斥,金笠卻並不惱怒,他一邊站起身一邊說道:「你選了何種樣式的外衣?」

鈞把袋子放到他面前,「自己看。」

金笠打開袋子,「為何選藍色?」

鈞撇過頭,「藍色有什麼不好?」

「你喜歡就好。」

「囉唆。」

他們並肩同行,一起回到他們的居所。

Chapter Text

從超市回來後,金笠拿出鑰匙開門,兩人背著幾個大袋子走進房子裡。當他們經過樓梯口時,遇到聽見開門聲下樓查看的恩度。她看見鈞手上提著東西,一句話都沒說便從他手裡搶走袋子,拿到廚房。

「呃,謝了?」

鈞朝著廚房喊了一聲,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當金笠越過他走進廚房時,鈞攔住他,往他手裡塞了一張紙,「收據給你,還是記個帳比較好吧?」

金笠點頭,將收據塞進口袋便走進廚房。鈞跟在他身後,和師徒倆一起在廚房整理買回來的東西,順便了解各項物品的位置。整理完畢後,他拿著新買的外套回房,金笠卻叫住他:「待會是否方便來客廳一趟?」

「好啊。」即使不明就理,鈞還是答應了金笠的請求。收好外套後,他滿懷好奇的前往客廳,剛好在二樓走廊上遇到金笠。

「稍等。」金笠一邊說著,一邊走進他的房間裡。鈞點點頭,站在房門外朝內張望,但想了想又覺得盯著別人的房間看好像不太好,於是他走下樓梯,在客廳裡等金笠。

過沒多久,金笠來到客廳,在鈞對面坐下。他把一個信封和一串鑰匙推到鈞面前,「考慮到未來購入食材的需求,這筆錢你暫且收下,若有不足再向我拿取。鑰匙也先交予你,我再向屋主要一副。」

「謝啦。」鈞收下鑰匙和信封,沒想到金笠會主動給他錢,讓他方便不少。

除了信封和鑰匙,金笠還帶了一本冊子過來。他打開那本冊子,在上面寫了一些東西後,將它轉向鈞的方向。看清楚那本冊子究竟是什麼後,鈞瞪大眼睛,「你給我看帳本幹嘛?」

「既然你有意留下,我想我應當向你說明詳細的財務情況。」金笠往前翻頁指著一筆收入,「我們的主要收入來源有二,其一為LCD提供的定期津貼,例如此項收入。」

鈞盯著帳本上的那些數字,「LCD是什麼?」

「抱歉,我應當先解說LCD的背景。」金笠整理了一會思緒後說道:「LCD致力於研究扭曲,在……那起事件中,我與恩度都受到巨石影響而引發程度不一的扭曲。LCD在那之後為我們提供庇護,條件是需協助LCD及相關單位舉辦的實驗,以及參與LCD交付的任務。」

他當然知道金笠口中的「那起事件」是指什麼,那可是他人生脫軌的開端,「這個LCD是從哪冒出來的?我記得在我被打昏前,除了你們以外,我只看過一個時鐘頭帶頭的怪人集團而已……難道他們就是LCD?」

金笠安靜了一會,「你所指的集團為LCB,他們和LCD皆隸屬於邊獄公司。」

鈞漸漸了解這次談話的重點了,他咬牙說道:「你們和那些傢伙是一夥的。」

他捏著眉心,壓抑從心頭湧上的怒火,卻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這麼憤怒。金笠與他分屬不同陣營,這點他打從一開始就很清楚,他不該感到驚訝才對。

金笠擱在桌上的雙手交疊,「在那天以後,我們就未曾見過LCB,邊獄公司部門間極少往來,更何況我們不屬於LCD內部編制人員。」

鈞握緊拳頭,「少在那裡撇清關係了,明明都是同一間公司不是嗎?」

那些傢伙害他失去一切,這點他是不會忘的。

「嗤。」

鈞回過頭,看見恩度抱著雙臂斜倚於門框邊,眼底毫無笑意。他的憤怒幾乎凝聚成殺意,金笠握住他的手,被他一把甩開,「妳笑什麼?」

「那天我說黑雲會殺了很多我們的同胞時,你還記得你說了什麼嗎?」恩度冷笑著在金笠身邊坐下,「你說那和你沒關係,是黑雲會其他人做的,而他們也只是聽命於拇指而已。怎麼這時候就不這麼想了?」

鈞一時語塞,「這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恩度低下頭,當她看見桌上擺了什麼時,她微張著嘴,轉頭看向金笠。金笠的頭朝她這裡轉了一下,很快又轉回去面對鈞,他撥弄著指尖,卻沒有收回帳本的意思。

「算了,我不想多說,我真的累了。」恩度嘆了口氣,「總之事情就是這樣,無論你相信與否都不會改變事實。」

雖然理智上知道責怪金笠沒什麼用,但他還是感覺到太陽穴正因慍怒而抽痛,「為什麼非得和他們合作?」

金笠沉默片刻,「我的選擇有限。當時我僅餘恩度一名弟子,加上身受重創,若非得到LCD相助,我生還的機會恐怕相當渺茫。」

鈞不發一語。金笠低聲說道:「若你執意離開,我不會阻攔你。」

「我根本沒得選——」鈞說到一半便打住了。是啊,無論是他還是金笠,都沒有選擇,實際上或許從更早以前就是如此。雖然他不懂究竟是什麼把他們逼到沒有選擇的地步,但他不能一邊接受金笠的幫助,一邊指責金笠不該和他厭惡的對象合作。如何平衡個人心態是他的事,不是金笠的問題。他抹了把臉,「繼續吧,另一項收入來源是什麼?我想大概和LCD脫不了關係吧?」

金笠的肩膀稍微放鬆下來,「另一項收入為接受LCD委託,從中獲取酬勞。」

鈞抵著下巴思索,「委託⋯⋯和扭曲有關嗎?」

金笠點頭,「是的,任務內容大多是是收集扭曲。」

鈞直視金笠,視線彷彿要穿透斗笠般銳利,「既然這樣,你為什麼沒把我交給LCD?」

金笠的指尖摩擦著帳本的書頁邊緣,「當時你已從扭曲狀態中恢復,並非LCD收集目標。」

鈞點頭表示理解。

恩度托著下巴說道:「說起來你運氣不錯,聽說要把扭曲變回人類非常困難。」

「但也沒稀奇到會變成研究對象吧?」鈞抽走帳本,指著一筆帳目,「這裡的數字錯了。」

恩度伸長脖子,「你還會看帳啊?」

「廢話,不然收來的保護費怎麼處理?我以前有辦公室是有原因的好嗎!」鈞從金笠手中抽出筆,逐一寫下正確的數字,「錢沒算清楚很容易被栽贓成私吞保護費,我可沒那麼多根手指能切。」

鈞更正完數字後,再次翻了翻帳本核對,「房租比我想的還要低。」

這裡的生活機能在二十區裡算不錯,而且又是有院子的獨棟房屋,怎麼想都不可能是這個數字。

金笠回道:「此為LCD從中斡旋之故。」

「是喔。」鈞抿了抿唇。從帳本中,他可以看出他們的經濟並不寬裕。LCD提供的援助和任務酬勞大致上能支持他們的基本開銷,但自從金笠把他帶回來開始,每個月就變得有些捉襟見肘。他剛才不該買外套的,看來以後買東西時要節省一點⋯⋯他把帳本闔上還給金笠,「時間差不多了,我去做飯。」

說完他站起身,與此同時,金笠也跟著站起來。鈞微微一笑,轉身走向廚房。

來到廚房,鈞把需要的食材從冰箱裡拿出來,放到餐桌上。餐桌沒有椅子,據說這是因為屋主喜歡在能看見庭院的客廳用餐的緣故。現在庭院因為入冬而變得蕭瑟,但等到春天櫻樹就會開花,要是他能待到那個時候就好了。他一邊想著無關緊要的事,一邊拿起圍裙套上,轉身背對金笠,「幫我綁。」

金笠執起圍裙綁帶,先打一個平結作為蝴蝶結的基礎,當他將兩條綁帶分別向左右拉扯,將繩結一點一點收緊時,鈞的腰線也逐漸被勾勒出來。他的目光順著顯露的弧線溜下,早已忘了正在替鈞繫圍裙。

「太緊了。」鈞回過頭,瞪了他一眼,「你在發什麼呆?」

鈞的抱怨讓金笠回過神,他急忙勾住平結把它扯鬆,重新綁了一個蝴蝶結,「這樣如何?」

鈞將左手伸到腰後,確認繩結已經繫緊,「可以了,謝謝。」

金笠低下頭,在蝴蝶結作用下,繫帶像是橫越圍裙兩側的封鎖線,令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現在繫帶已不如方才那般緊勒住鈞的腰,但圍裙與鈞的腰側之間形成剛好能把手伸進去環抱的空隙。金笠臉頰一陣發燙,以前他替鈞換藥包紮的時候,他從未因此心生綺念,只希望鈞能早日康復,但現在只要一點小動作都能讓他浮想連翩。他把蓮藕放到水盆裡用力刷洗,想把不必要的妄念連同泥土一起清洗掉。

「等等,不是這樣。」鈞關掉水龍頭,「你先把皮削了。」

金笠拿起削皮刀往蓮藕表皮一劃,結果差點削到指尖。不知何時來到廚房的恩度見狀湊到金笠身邊,接過蓮藕和削皮刀,「師父,還是讓我來吧。」

金笠的臉更燙了。

當恩度削蓮藕時,鈞把牛蒡放進水槽的盆子裡,「這個用水洗就好。」

在金笠清洗牛蒡時,恩度把削好的蓮藕遞給鈞。鈞在砧板下放了一條抹布止滑,把蓮藕切片,放進另一個盆內裝入清水,接著撒一點鹽、白醋和麵粉,稍微翻動一下便放到旁邊。等牛蒡洗好後,他把那盆蓮藕遞給金笠,「沖水沖到水變乾淨就可以了。」

金笠接過那盆蓮藕,盆子裡因為加了麵粉而混濁。他按照鈞的指示在水龍頭下沖洗。鈞把牛蒡切一切,放到一旁備用,「對了,白飯還沒煮——」

電子鍋發出滴答聲,恩度抱著雙臂說道:「我已經煮了。」

鈞比出大拇指,「謝啦。」

他從餐桌拿起洋蔥和薑,當他把洋蔥放到砧板上時,滾動的洋蔥讓金笠皺起眉,「讓我來吧。」

「不用。」鈞先用刀跟在洋蔥上壓出刀痕,再順著刀痕把洋蔥切成兩半,「看,這樣不用扶也能切好。」

金笠點頭。恩度看著他把洋蔥切面朝下放在砧板上,切下頭尾後撕下洋蔥表皮,「你怎麼知道要這樣切?」

鈞將洋蔥切成絲,「我以前骨折就是這樣切的。」

難怪他適應得這麼快,金笠恍然大悟,仔細一想又覺得佩服。雖然骨折有程度輕重之別,但他對這種傷勢不算陌生,今天換作是他少了一隻手臂,未必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回自理能力。

恩度白了他一眼,「骨折就好好休息,起來做飯幹什麼?」

鈞把切好的洋蔥放進另一個盆子,「因為沒人會做飯給我吃。」

恩度挑眉,「至少能叫外賣吧?」

鈞聳肩,「我是很想,但冰箱裡的菜不煮會壞掉。」

金笠藉著斗笠掩護,悄悄打量著鈞的側臉。雖然鈞說過不能隨意表達喜好,但面對喜歡的事物時卻從不掩飾感情。此時他的眼睫因專注而低斂,不由自主勾起的嘴角讓金笠有些手足無措。

恩度再次靠近金笠悄聲說道:「師父,蓮藕好像洗好了。」

「是嗎?」金笠慌忙低下頭,盆子裡的蓮藕在反覆清洗下已變得潔淨。不知怎麼回事,他今天特別難以集中精神,金笠一面暗嘆修為不足,一邊將盆子裡的水瀝乾後,匆忙擦了擦手,「我去練劍。」

說完他像一陣風般逃離廚房,鈞一邊磨薑泥,一邊望向他離去的背影,「他怎麼了?」

恩度面無表情,「這都是你的錯。」

鈞叫嚷起來,「啥?我怎麼了?」

「不知道,但一定是你的錯。」恩度眉頭深鎖,「我從未見過師父如此慌亂。」

「干我屁事,我只是讓他洗個菜而已,而且那還是他自己說要洗的。」鈞從冰箱拿出豬肉,把它放進盆裡,再把薑泥、醬油、味醂等醃料一起倒進去揉勻,「妳該不會是來幫忙的吧?」

恩度冷哼一聲,「才不是,我是來盯著你的,否則要是你在晚膳裡下毒該如何是好?」

「是喔,妳慢慢看吧。」鈞把手洗乾淨,拿起那袋小芋頭,「差點忘了這個,幫我打開袋子。」

「嘖。」恩度繃著臉,把袋子打開。鈞把小芋頭倒在盆裡沖洗,洗好後拿出鍋子放到瓦斯爐上,再把小芋頭放進鍋子,用沖乾淨的盆子一勺一勺的往鍋裡倒水。當水蓋過小芋頭,鈞便打開瓦斯開關,恩度朝那鍋芋頭探出頭,「那個不用剝皮嗎?」

「煮好就能剝了。」鈞拿出保鮮膜,想把剩下的牛蒡和蓮藕包起來,但單手不好撕保鮮膜。他皺眉弄了半天,最後恩度終於看不下去,動手幫他包好,「等你弄完我們差不多要餓死了!」

「哪那麼誇張,反正小芋頭也沒那麼快好。」

「還沒好嗎?它已經滾了。」

「至少要煮十分鐘。」趁著空檔,鈞把接下來不用的廚具收拾乾淨。等他收拾完,小芋頭已經煮得差不多了。他把火關掉,用杓子把小芋頭撈出來,放在盤子裡放涼,再把水倒掉。接下來他拿出平底鍋,先把洋蔥絲放進去炒,隨後再加入醃好的豬肉,四溢的肉香讓恩度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鈞把炒好的肉裝盤,放到餐桌上,並動手替小芋頭剝皮。有些小芋頭輕輕一擠就能把皮完整剝下,有些則需要多剝幾次才能剝乾淨。恩度緊盯著鈞的手,在鈞差點弄掉一顆小芋頭後,她發出一聲煩悶的低吼,從盤子裡抓起一顆小芋頭開始剝起來。

對於她的不耐煩,鈞不以為忤,「謝啦,等一下幫我把白蘿蔔削一削。」

「不要得寸進尺!」恩度對他吼道。

在他們分工合作下,晚餐順利出爐。今天的晚餐是薑燒豬肉和蔬菜雜煮湯。薑燒豬肉的薑汁消除了豬肉的腥味,醃得入味的豬肉鹹香微辣,和洋蔥的甜相輔相成,讓人忍不住多吃兩碗飯。蔬菜雜煮湯裡則是除了牛蒡、蓮藕和小芋頭,還放了蒟蒻和中午沒煮完的白蘿蔔。清爽的柴魚高湯和數種蔬菜融合而成的樸實風味,簡單一碗湯便能驅走初冬帶來的寒意。

「看來還算合你們的胃口。」鈞自認廚藝普普,頂多就是能做些家常菜的程度,不過看金笠和恩度明顯提升的進食速度和食量,大概沒什麼問題。唯一的問題是單手做飯比他想的還要困難,這次是因為有金笠和恩度幫忙才這麼順利,但他們不可能一直都有空幫他,他得想想要怎麼解決削皮之類的問題。

恩度的臉黑了一半,她把臉轉向金笠,速度快得讓鈞以為她會扭到脖子,「師父也覺得他做的比較好吃嗎?」

金笠頓了一下後說道:「恩度啊,人都有長處與短處……」

恩度鼓起臉頰,「師兄記不住圍棋規則的時候你也是這麼說的。」

金笠輕笑,「雖然幾經波折,但他終究是學會了。他是個擅於努力的孩子。」

恩度沒有接話,金笠也安靜了下來。在令人難受的沉默中,恩度倏然站起身,「我去洗碗。」

她匆忙收拾碗盤,離開客廳。

鈞朝廚房張望,確定恩度不會突然走出來後,才湊到金笠身邊小聲問道:「她說的師兄是誰?」

金笠撥弄著衣角,「是我一個弟子。他與恩度年紀相仿,關係較親近,但是在抵禦拇指追殺時過世了。」

雖然金笠沒有說得很明白,不過既然和拇指有關,那黑雲會很可能牽涉其中。鈞摸了摸著腰間的劍柄,「該不會是這把劍的主人吧?」

金笠點頭,「正是。」

難怪他拿到這把劍時,恩度這麼想殺了他。鈞去拿抹布把桌子擦乾淨,看見金笠兀自坐在原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把抹布放回原處,回到客廳後,他清了清喉嚨,「要下棋嗎?」

金笠抬起頭,幾秒後他遮住嘴,從指間洩漏出的笑聲讓鈞面紅耳赤,「我看還是算了。」

金笠拉住他的袖子不讓他離去。

 

***

 

在闐黑的夜幕上,既無繁星點綴,也無雲霧繚繞,唯有滿月低垂。月光如同穿透磨損的布幕,竭盡全力將光芒灑落在荒蕪的地表上,卻反使一切壟罩於曖昧不清之中。

不知道這算不算好事。鈞盤腿坐在地上,看著幽魂如同墓碑林立,在他身周影影綽綽的飄盪。

或許無關緊要,無論光線如何都不會對他造成影響,畢竟他認得每一張臉。那些他保護不了的人們穿著死時的衣服,身上帶著黑雲會的紋身。他們不發一語,但鈞一直聽見有個聲音在他耳邊低語:

這樣真的好嗎?

鈞的指尖在空無一物的地面耙出深深的溝壑,卻沒抓住任何想要探尋的事物。他睜開眼,從夢中醒來,感覺到心臟在胸腔間劇烈搏動。他閉上眼睛試著重返夢鄉,卻被沒來由的焦躁襲擊,只好睜著眼睛望著光線微弱的房間。睡眼朦朧間,他彷彿真的看見幽魂藏匿於黑暗的角落,但當他用力眨眼,那些幽魂卻已消失無蹤,洄游至他的潛意識棲息。

他把手伸向座鐘,想看看現在幾點,卻意外碰到掛在床頭的劍。霎時一個念頭闖入他的腦海:金笠已經睡了嗎?就算是他,睡覺時也應該毫無防備吧?

他的行動比思考快了一步,當他意識到時,他已經帶著劍跳下床,來到金笠的房門前。他搔搔頭,輕手輕腳的打開門,踮起腳尖闖入金笠的房間。

一束月光從窗外斜入室內,在地上投下一方光影。床榻設在窗下,金笠側躺於其上背對門口,露出毫無防備的背部。鈞帶上門,門鎖彷彿融為一體般,沒發出一點聲音。他走近正在睡覺的金笠身邊,伸長脖子窺探金笠的睡臉。或許是為了躲避刺眼的光線,金笠的臉藏在窗框的陰影下,他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即使如此,他還是盯著看了好一陣子,連呼吸聲都放輕許多。

鈞用拇指摩挲著劍柄,以前他都是和敵人正面對決,從沒暗殺過敵人,事到臨頭竟然有些手足無措。他定了定神,拔劍瞄準脖子,朝躺在床上的金笠砍去。

當劍刃破空襲來的瞬間,金笠睜開雙眸,往床沿一滾躲開當頭劈下的劍,並順勢往鈞的腰間撲去,把他撞倒在地。

鈞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一時反應不及便被他撲倒在地,手中的劍落到地上,在寂靜的夜裡發出響亮的鏗鏘聲。背部撞在堅定的木地板上,讓鈞的臉痛得扭曲,幸虧他及時抬起頭,才沒有讓頭頸一起撞在地板上。

金笠緊掐著他的喉嚨,無論鈞怎麼拍打踢腿,金笠雙手收緊的速度絲毫沒有減緩的趨勢。意識渙散前,鈞像是仰望月亮般望向金笠的臉,漆黑的長髮垂落在他的臉上,掩蓋了微弱的月光,也遮蔽了面容的輪廓。在模糊的視線中,鈞只能看見一隻眼睛如鬼火般閃爍著幽藍的燐光。死前最後看見的東西是金笠的眼睛,感覺並不壞,他伸手摸向那隻眼睛,但力氣不夠,只能摸到金笠的臉頰。他的肌膚帶著剛從被窩裡鑽出的溫暖,鈞閉上眼睛,感覺意識逐漸墜入黑暗。

「鈞?」

箝制住頸部的雙手突然鬆開,鈞反射性大口吸氣,連連咳嗽的他從地上坐起,將額頭靠在某個東西上,調勻紊亂的呼吸,直到金笠笨拙的輕撫著他的背,他才意識到他靠在金笠的肩膀上。他推開正摟住他的金笠,這時金笠才大夢初醒般手忙腳亂的從他身上下來,退到幾步遠的地方坐好。

劫後餘生讓鈞冒出一身冷汗,等他好不容易緩過來後,他硬擠出笑容對金笠說道:「你們這對師徒怎麼都喜歡掐別人脖子?」

他的玩笑不太成功,嘶啞的嗓音提醒了他們剛才發生了什麼。

「我未發覺是你……」金笠的語氣聽起來很委屈,但很快他便察覺哪裡不對,「你為何在深夜偷偷潛入我的臥房?」

鈞的呼吸一滯,隨即他抬頭挺胸,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道:「這是偷襲,既然是偷襲,那當然是偷偷進來啦,總不能直接踹門吧?」

金笠欲言又止,表情有些微妙。鈞瞪大眼睛,「不會吧?你做過這種事嗎?」

「我並未破門而入。」金笠起身坐在床沿上,他倚著床頭,眼神有些飄忽,「看來你並不具備暗殺天賦。」

「不要轉移話題。」鈞從地上爬起來,把劍收好後跟著他坐到床上,「那是怎麼回事?」

金笠瞥向自然而然坐在他床上的鈞,「夜色已深,何不回房就寢?」

「哪有人在聽到這種故事的開頭後還睡得著啊?」鈞攤開手,「我的確沒暗殺過別人,一般來說這種情況下回去睡覺是正常的嗎?」

金笠搖頭,「不,殺手沒有第二次機會,若是失手,代價恐怕更甚於死。」

鈞打了個響指,「就是說嘛,所以我待在這裡不是很合理嗎?」

見到鈞寧可扯一些歪理也不肯離開,金笠抹了把臉,並用手指梳理著睡亂的頭髮,「最近一次大約是在數年前,我於深夜時潛入S公司右議政的府邸⋯⋯」

「你還不止幹過一次啊⋯⋯」鈞不禁嘖舌,接著他突然對金笠提到的某個關鍵字意會過來,「等等,S公司?是『那個』S公司嗎?」

「是的。」

「世界之翼那個?」

「正是。」

鈞的額角冒出冷汗,「這個右議政⋯⋯聽起來是S公司的大人物?」

「他在S公司位居高位,但他的品行與他的權位並不相稱。」

金笠說這話時神態淡漠,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但鈞注意到他攥緊了拳頭。鈞的語氣不由得小心翼翼了起來,「發生了什麼?」

金笠說起了他隻身闖入右議政府邸的始末,當他講到他殺光所有護衛還威脅右議政本人時,鈞吹了聲口哨,「我以為拇指已經夠誇張了,沒想到你連翼都敢惹。」

「對此我並不引以為傲,但也不曾後悔。」金笠低下頭,「要是你想離開,我能理解。」

鈞眨了眨眼,本來想開個玩笑,但他發覺金笠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於是他也跟著嚴肅起來,「這個嘛,換做是以前我肯定早就回房間收行李了,誰都知道被翼盯上的人不會有好下場。」

金笠仍低著頭,「嗯。」

「但是逃走又怎麼樣呢?我被你救了是事實,不管在這裡待多久都一樣。」鈞聳肩,「再說我怎麼可能主動離開你?你是我僅有的財產了。」

金笠抬起頭,「我?」

鈞瞇起眼睛,「你不是說你這條命要任憑我處置嗎?你該不會是想賴帳吧?」

「⋯⋯我的確許諾過。」

「對吧?」

金笠撇過頭,長髮遮住了他的表情。鈞忍住不伸手撩起他的髮鬢一探究竟,靜靜等待回應。過了一會,金笠才悠悠說道:「要是提著我的頭去S公司,或許能領取豐厚的懸賞。」

鈞往大腿一拍,「這主意不錯!搞不好我還能從右議政大人那裡再就業,從此踏上飛黃騰達的道路!現在我只需要克服一個小小的問題。」

金笠轉向他,「什麼?」

我打不贏你。鈞本來想這麼說,但當他對上金笠的雙眸,到嘴邊的話卻變調了,「我捨不得。」

金笠睜大眼睛,在他把臉轉開前,鈞看見他的臉上浮現紅暈。陡然升高的體溫從兩腮一路燒上雙耳,鈞努力抑制跳窗或奪門而出的衝動,手裡的被子被他揉成一團。即使兩人都不敢看對方,鈞卻沒有開口告退,而金笠也沒有趕他回去。

鈞清了清喉嚨,「巢是怎麼樣的?我從來沒出過二十區。」

金笠轉身盤腿坐在床上,再度面向鈞,「每個巢的景致大不相同,難以一概而論。」

「是喔。」鈞原本想再說點什麼,但當他迎上金笠的視線時,未說出口的話語便如同融雪般從他的舌尖消逝。由於光線昏暗,加上金笠一直背窗而坐,鈞看不清他的面容,但當金笠轉身沐浴在月光下時,剎那間所有模糊的細節都分外明晰,讓鈞一時忘卻言語。

對鈞而言,金笠這個人就像是散落各處的拼圖,一直以來他都只能從斗笠下一閃而過的藍焰、不小心掉落在浴室地板上的烏黑髮絲、過大的衣服與手套中拼湊起有關金笠的一切。他以為只要知道夠多細節,就能掌握金笠的全貌,然而當金笠在他面前露臉,他立刻發現他錯得離譜。他知道金笠有一頭長而直的黑髮,但不知道那頭長髮在月光照耀下會帶著一小圈光澤,猶如純銀打造的的冠冕。他知道金笠有一隻眼睛在戰鬥時會燃起令人生畏的燐光,但不知道他的眼尾有些下垂,平靜時猶帶幾分疏懶的風情,更不知道另一隻眼睛是溫潤如玉的黑色。他知道金笠臉上有很多疤痕,但不知道那些疤痕如何橫越金笠的五官,在臉上刻下或深或淺的溝渠。月光在照進房內的同時,也為他洗去蒙昧所帶來的灰暗,他第一次感覺到視野如此澄明,如同復明的盲人首次領受陽光的恩惠。

看得見的地方尚且如此,那看不見的地方呢?

金笠長得一點都不帥。他的理智發出微弱的抗議,企圖在淪陷前力挽狂瀾。

但那又如何?鈞的雙眼順著初萌的悸動,貪婪的捕捉更多細節:一襲月白的衣衫襯得金笠的膚色更加淺淡,臉上未消退的紅暈也更加鮮明;即使身處色彩暗淡的二十區,那隻藍眼依舊鮮豔的不可思議。聽說大湖的水是藍色的,他從沒見過大湖,或許那就和金笠的眼睛一樣——

不行,他得說點什麼,不能像個傻瓜一樣盯著金笠看。鈞忽略震耳欲聾的心跳,「你怎麼不戴斗笠了?說實話,我本來以為你看到我的時候會一邊尖叫,一邊躲進棉被裡。」

金笠笑了,「既然已被你看見,遮掩豈非多此一舉?」

鈞注意到他笑的時候眼睛會微微瞇起,他稍微別開視線,免得再度說不出話,「話說回來,你幹嘛非得遮著臉?我以為劍契的傢伙們都把傷疤當成榮耀。」

金笠摩挲著手背上的疤痕,「榮耀只須和親近之人分享,不須向陌生人誇耀。」

鈞被「親近」兩個字打得措手不及,他的眼神閃爍,「我已經不算陌生人了?」

金笠直視鈞,「當然不是。」

要命,他怎麼能用那雙眼睛這樣盯著人看,而且還用這種聲音說話?鈞突然好想用斗笠把他的臉遮起來。他拍了拍發熱的臉頰,「你還是戴著斗笠比較好。」

金笠垂下眉眼,摸了摸臉上的疤痕。鈞見狀用力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

金笠搖頭,「無妨,我能理解,疤痕易招致忌諱。」

「就說不是了!」鈞扯了幾下空蕩蕩的袖子,「如果你很嚇人,那少一隻手的我不就是怪物嗎?」

金笠微微一愣,「那你為何說我戴上斗笠比較好?」

「⋯⋯我們別再聊這個了。」鈞捏了捏眉心,「反正我不討厭你的臉,就這樣。」

金笠摸著臉頰,眉頭微蹙,似乎對鈞的發言還是有些介意。過了一會,他放下手,「提到外表,你的年歲也遠低於我的預期。」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金笠總是戴著斗笠的關係,他的表情總是如實表達出內心的想法。此時他的表情相當真誠,讓鈞忍不住握緊拳頭,「你是說我年紀看起來很小?你眼睛有問題是不是?」

金笠神色自若,顯然不覺得自己說錯話,「特別是未梳髮的時候。」

金笠的話戳到了鈞的痛處,當初他進黑雲會的時候就被說過年紀看起來很小,他在髮型等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才擺脫這個印象。鈞摸了摸瀏海,想著是不是應該換個不需要用髮油維持的髮型。

金笠的視線停留在他抬起的手臂上,「之後打算如何處置紋身?」

「先留著吧,再怎麼說也是強化紋身。」鈞放下手臂,把擱置在一旁的劍放到腿上,「比起這個……我拿著這把劍真的好嗎?既然他的死可能和黑雲會有關的話。」

金笠沒有反駁他的猜測,「你已非黑雲會成員。」

鈞愣了愣。金笠說的沒錯,他已經不是黑雲會的成員了,只是那些事真的能這麼簡單帶過嗎?

「你為什麼要收留我?」鈞喃喃自語,他問過太多次了,並不期待金笠回應。

然而金笠卻回答了:「⋯⋯因為月色相當美麗。」

「啊?」鈞挑起眉。他記得金笠是在下午的時候把他撿回來的,那時候哪來的月色?

門板傳來敲擊聲,他們同時看向門口,那裡傳來恩度的嗓音,「師父,我聽見交談聲……您還醒著嗎?」

金笠開口說道:「是,我正與鈞談話。」

鈞以為恩度會打開門,問他們這麼晚了在聊什麼,但門後回應他的卻是一陣過長的沉默,「我明白了。」

聽到腳步聲逐漸遠去,鈞卻越來越不安,「她是不是⋯⋯有點誤會?」

金笠偏過頭,「誤會什麼?」

鈞的嘴巴先是不斷開闔,才期期艾艾的說道:「就⋯⋯她是不是以為我們在做些什麼——喂你現在躺下是什麼意思!」

「我想你多慮了。」金笠翻身面向牆壁,背對著鈞,「明日再說吧,我有些睏了。」

鈞瞪著他的背,盤算著該從哪裡下手才能殺死金笠,或是讓他從床上爬起來。

 

***

 

陽光從眼皮上流淌而過,金笠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被日光照亮的天花板,其次是空無一人的床沿。金笠從床上坐起,連衣服都沒換便走出房門,他先是朝鈞的房間走去,但樓下傳來的聲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腳跟一轉,往樓下走去。

他循著聲響走向廚房,鈞背對著他在流理台前洗洗切切,他走近鈞的身邊,「在做什麼?」

鈞回過頭,看見金笠穿著睡衣,不僅睡眼惺忪,還有點駝背,看起來像頭剛從冬眠中醒來的熊,「看就知道了吧?我在煮早餐。」

金笠伸長脖子看他切洋蔥,「需要協助嗎?」

看他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鈞拿起菜刀往他臉上捅去,然而金笠靠著反射神經閃過朝他揮來的菜刀,鈞嘖了一聲,「你不會做飯吧?」

「我頗為擅長切肉。」

鈞看了一眼放在烤箱裡的秋刀魚,「不用了,去換衣服。」

金笠沒有離開,而是在廚房裡徘徊,「辛苦了,準備早膳想必相當耗神。」

「不會,昨天晚上我已經先做了一些前置作業,而且恩度也幫了不少忙。」鈞把切好的洋蔥放進鍋子裡,再拿起牛蒡切片,「你怎麼這麼早起?現在還不是你起床的時間吧?」

金笠將雙手藏在背後,雙手的拇指互相撥弄,「我遍尋不著你的蹤跡。」

鈞切菜的手頓了頓。昨天晚上他想了很久,結果還是沒襲擊已經睡著的金笠便自行回房了,難不成金笠以為他會留下來過夜?他忽然覺得廚房有點熱,大概是沒開窗的緣故,他清了清喉嚨,忽略金笠那帶著幾分埋怨的語氣,「去換衣服,等你打理好差不多就能吃飯了。」

金笠還是沒有離開,他在鈞的背後東張西望,像是第一次看人煮飯一樣。終於,他發現了值得投注注意力的東西,他的指尖勾住鈞的圍裙綁帶,「魔鬼氈?」

圍裙的綁帶上貼了魔鬼氈。鈞轉頭瞄向腰間,「我在儲藏室找到的,這樣就能自己穿圍裙了。

「原來如此。」

見到金笠沒有放手的意思,鈞翻了個白眼,「放手,你這樣我動不了。」

金笠放開手,臉上的失望露骨得令人難以忽視。鈞愣了愣,對他的情緒變化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決定無視那股莫名其妙的哀怨,炒起鍋子裡的洋蔥,「你站在那裡幹嘛?怕我下毒?」

「爐灶火旺,待在此處暖意倍增。」

「會冷就去穿衣服。」

不甘願的腳步聲走到廚房門口附近便停了下來,他回頭瞄了一眼,只見金笠倚在門框上,雙手抱胸看著他煮飯。他的表情讓鈞有些熟悉,鈞一邊把牛蒡放進鍋裡,一邊回想究竟是在哪裡見過那副表情。

啊,他想起來了。

以前黑雲會有個據點養了一隻看門狗,那隻狗體型不小,臉看起來很兇狠,但一看到黑雲會的人就猛搖尾巴。以前鈞有事過去那裡的時候,都會找機會偷摸兩把,每次當他要離開時,那隻狗就會蹭他的腿。明明是隻能把成年男性撲倒在地的大狗,卻像小狗一樣可憐兮兮的嗷嗷叫,眼睛還水汪汪的,讓鈞總是倍感無奈,又覺得有點好笑。

為了安撫那隻狗,他去那個據點的時候都會帶一些狗餅乾,那隻狗只要有東西吃,心情就會好上許多。「很快就煮好了。」鈞下意識說道,腦子裡不自覺將金笠與那隻狗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金笠畢竟不是狗,不容易被食物轉移注意力,所以他的視線依舊沾附在鈞身上。「真好。」

聽見他喃喃自語,鈞皺起眉,「好什麼好?」

金笠想了想後說道:「氣氛與你。」

鈞把水加進鍋裡,再放入舞菇和豆腐。看著食材隨著逐步升溫的熱水翻滾,鈞心裡明白金笠所說的氣氛指的是什麼,溫暖的廚房和食物的香氣,總是能帶給人「家」的感覺。實際上鈞也不常感受到這種氣氛,他一個人住,忙碌的工作讓他常常外食,只有休假或不用應酬的空檔才有空煮東西吃,不過他還是養成了每個禮拜煮點東西吃的習慣, 就像某種儀式。

烤箱發出「叮」的一聲,秋刀魚烤好了。他把秋刀魚從烤盤裡夾出來,放到餐桌的盤子上,「我有什麼好的。」

金笠拿了盤子分裝烤魚,「你很可靠,不像我只擅長劍術而已。」

鈞把火關掉,挖了一匙味噌放進鍋裡拌勻,「你在開玩笑吧?論劍術我比不過你,連下棋都很少贏你。」

「但……」

鈞再次開火,把湯稍微加熱,「再說哪有人什麼都會的?只能互相依靠吧。」

金笠的嗓音裡帶著笑意,「你可願讓我依靠?」

鈞在湯滾之前把火關掉,他轉身想從櫥櫃裡拿碗,金笠卻早了一步將碗遞上,並從他手裡拿走湯杓。他瞥向金笠的臉,忍不住又想起了那隻很會撒嬌的大狗。

「少來,我依靠你還差不多。」鈞笑了,「把湯端到客廳,還有去洗把臉,你看起來太沒精神了。」

今天的早餐是烤魚和味噌湯,以及兩份配菜。鈞把煎蛋捲端到桌上,再分裝進每個人的小盤子裡,「造型有點失敗,但味道沒問題。」

恩度拿起筷子撥了撥,「它看起來像瀕死的布丁。」

鈞有些心虛,與其說這是煎蛋捲,不如說更像炒蛋。他板起臉,「囉唆,吃就對了。」

「嗯⋯⋯看起來讓人提不起食慾。」恩度夾起煎蛋捲放進嘴裡,「煎蛋捲沒有蔬菜感覺好像少了什麼。」

鈞冷眼注視著一口接一口的恩度,「妳還不是吃得很高興?」

在所有菜餚中,煎蛋捲是最快吃完的。

「我、我是不想浪費糧食好嗎!」恩度瞥了一眼沒戴斗笠的金笠,接著打量起鈞。鈞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幹嘛?」

恩度沒有回應,她放下筷子,轉頭對金笠說道:「師父,今日我想去拜訪以斯拉小姐。」

金笠微偏過頭,「是與LCD相關的事務?我並未收到通知。」

恩度低下頭,「不,和LCD無關,我們約好要去逛街。我忘記和您報備了,非常抱歉。」

金笠搖頭,「不要緊,去吧。」

「謝謝師父。」恩度再次拿起筷子。鈞想起要對恩度解釋昨天晚上的事,但當他正要開口時,金笠夾起醬煮蓮藕說道:「你記得。」

鈞頓時忘了原本想說什麼,他搔搔臉頰,「你想吃不是嗎?」

恩度大聲嚷嚷:「那是我做的!」

金笠微微一笑,「都很好,謝謝你們。」

恩度瞪了鈞一眼,鈞也老實不客氣的回瞪。在不怎麼平靜的早晨中,他們的餐桌風景正式揭開序幕。

Chapter 5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自從鈞開始煮飯以後,早晨總是以食物的香氣作為開端。

冒著熱氣的早餐出爐後,鈞往樓上喊了一聲:「用早膳⋯⋯啊不是,吃早飯了!」

他用力搖頭,彷彿想把無意間學會的用詞甩掉一般。跟金笠和恩度住久了,他的說話方式也開始變得有點奇怪。難怪劍契的傢伙們說話都是這個調調,這八成是他們師父的錯,鈞瞪著走進客廳的罪魁禍首。金笠被他瞪得一頭霧水,他摸了摸臉,確認臉上沒有髒東西才坐下,「日安。」

「日安⋯⋯我是說早安。」鈞皺起臉,恨不得賞自己兩巴掌,他在金笠身邊坐下。金笠微轉過頭悄悄打量著鈞,當他想開口關心鈞的睡眠品質時,恩度出現在客廳入口,「幹嘛一大清早就擺出那種臉?難道你還嫌自己不夠倒楣嗎?」

她拋給鈞一個極盡嘲諷的冷笑,接著轉頭對金笠粲然一笑,「師父日安。」

金笠點頭,示意她坐下。

鈞下意識反唇相譏,「是啊,一大早就要看見妳,真的蠻倒楣的。」

「那是我要說的話吧?」恩度瞄了一眼湯碗,「又是味噌湯?不能換別的嗎?三天兩頭就喝這個,你不膩我都要膩了。」

「早上喝味噌湯不是很普通嗎?」鈞撇了撇嘴,「我晚上煮別的,妳要喝什麼?」

恩度立刻回答:「雪濃湯!」

鈞挑眉,「那至少要熬兩小時吧?不然我買超市的高湯好了。」

恩度搖頭,「不要,我要現熬的。」

鈞抽了抽嘴角,「妳是在給我找麻煩嗎?換一個。」

恩度屈指數算心裡的美食清單,「魚板湯、醬蟹、辣炒年糕、紫菜包飯、炸醬麵、烤五花肉、人參雞⋯⋯」

「妳好歹說點我做得出來的,有些我連聽都沒聽過。」鈞摸著下巴思索,「紫菜包飯應該可以,印象中和壽司捲差不多。」

恩度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腳,「才不一樣!醋飯根本比不上紫菜包飯!」

「吵死了,不然妳自己做啊!」鈞吼了回去,他盤算著可能會用到的食材,心想待會去超市的時候和鄰居大姐們問一下做法,「總之我做做看,不管我做了什麼你們都給我吃下去。」

金笠放下筷子,「我思索已一段時日⋯⋯」

鈞瞇起眼睛,「幹嘛?你也想點餐?」

「不,你烹調的餐飯一如既往的美味,對此我心存感激。」看見鈞的嘴角因得意而上揚,金笠也跟著露出微笑,「我想提的是,你是否願意與我一同參與任務?」

鈞的笑容在臉上凝固了,「你要我參加LCD的任務?」

金笠點頭,「去或不去,取決於你。若你願意隨我同去,我將與你平分酬勞。」

鈞注意到他的主詞是「我」,而不是「我們」。他扭頭問恩度:「妳不去?」

恩度哼了一聲,金笠代替她回答:「當天恩度身負其他任務,無法同行。」

鈞擰起眉,他的指尖輕點著桌面,「……我去能幹嘛?」

先不論他對LCD觀感如何,收集扭曲這種任務顯然不適合現在的他參與,這應該是金笠而非LCD提出的邀約。

恩度把嘴裡的食物吞下去後說道:「這次的任務要潛入一間公司收集扭曲,雖然委託人會給師父門禁卡,但小心起見,還是有個人在門外把風比較好。」

鈞扭頭對金笠竊笑,「潛入任務?真不適合你。」

金笠輕咳幾聲,「意下如何?」

鈞的嘴唇因苦惱而抿起,他對邊獄公司仍舊相當牴觸,不過他需要錢才能裝上義肢,這陣子的開銷都是金笠出的,總不能連右手都讓金笠負擔。他目前的工作機會不多,也許應該把個人觀感放在一邊,抓住眼前的機會才是。

想清楚後,鈞一邊嘆氣,一邊點了點頭。

 

***

 

這次任務是由十幾個委託人聯合發布的,他們的共通點是在同一間公司工作。根據他們的說法,有些同事近來性格大變,像是變得畏縮或蠻橫,而這些個性改變的人都穿上了玻璃材質的鞋子。一開始他們以為同事只是太累才變得脾氣古怪,而玻璃鞋可能是某種流行,直到他們私下聊天時,才發現這兩個狀況有所關聯。

一開始他們試著和個性改變的同事談一談,想問清楚他們最近是否遇到不順心的事,結果無一例外都是以爭執或情緒崩潰結束。他們懷疑公司內有問題,不過公司堅稱內部一切正常,所以他們才想請人偷偷調查公司的情況。

「你們怎麼知道這和扭曲有關?」三人一同討論任務內容時,鈞開口問道。

金笠翻閱手上的資料,「扭曲可利用儀器偵測,LCCB——邊獄公司的斥候曾喬裝成客戶分批潛入公司內探測,初始時數值相當低,然而在入夜之後,數值逐漸升高,因而認定此項任務與扭曲有關。」

「還有什麼和扭曲有關的情報嗎?」

金笠思索了一下,「主要有三項,首先是員工間口耳相傳的叮嚀:在午夜十二點前必須離開公司。然而,另一種說法同樣於公司內流傳:只要在公司待到午夜,夢想必定成真。」

鈞的眉毛挑得老高,「啊?這絕對是騙人的吧?難道待在公司房租會變少嗎?」

恩度倒是持相反意見,「如果有加班費,多少能減輕一些房租的負擔吧?」

鈞擺了擺手,「如果要一直待在公司的話幹嘛租房?直接睡在公司不是更方便?」

恩度本來想說什麼,金笠卻打斷了他們的爭執:「其次,在與同事起口角時,這些性格改變的人不約而同提到『玻璃鞋』一詞。」

「玻璃鞋……」陌生的詞彙讓鈞忍不住重複了一遍,「他們的腳上也穿著玻璃做的鞋子。對了玻璃鞋是從有毒蘋果那個故事來的嗎?不對,那是白雪公主……」

恩度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喊道:「灰姑娘啦!」

鈞敲了一下手掌,「喔對!有南瓜馬車的那個。」

恩度無言以對,「一般人都會說玻璃鞋吧?你怎麼都記一些吃的。」

鈞聳肩,「我對嫁給王子一點興趣都沒有,老鼠變成的馬和南瓜馬車好玩多了。」

恩度皺起臉,「老鼠聽起來就很噁心。」

「從『玻璃鞋』一詞來看,扭曲很可能與你們提及的灰姑娘相關。」金笠打斷了他們劍拔弩張的氣氛,「你們對這則故事了解多少?」

面對金笠的提問,鈞眨了眨眼睛,「嗯……我記得這個故事是在講有個女孩被後母和兩個繼姊虐待,後來神仙教母變出南瓜馬車、馬、禮服和玻璃鞋,讓女孩去參加舞會。女孩走的時候掉了一只玻璃鞋,王子靠這只鞋找到她,他們就結婚了。」

「我聽過的版本沒有神仙教母,也沒有南瓜馬車,是死去的母親為她變出禮服和鞋子。」恩度抱著雙臂皺眉苦思,「還有繼母讓兩個姊姊把腳硬塞進玻璃鞋裡假冒灰姑娘,不過被小鳥識破了。最後王子迎娶灰姑娘的時候,兩個姊姊的眼睛被鳥啄瞎——不對,好像是穿上燒紅的鐵鞋跳舞……」

「妳怎麼記得那麼清楚?」鈞發自內心讚嘆,不過被恩度當成嘲諷而被瞪了一眼。

「我聽聞的故事……實際上,我未曾聽過『灰姑娘』這則童話,我所知的是另一則與此雷同的傳說,名為『孔姬與葩姬』。」金笠一邊在紙上記下恩度和鈞提到的細節,一邊說道:「只不過這則故事中雖提及華服與鞋履,卻並未明確指出其材質,而且故事後半走向截然不同,或許並非該扭曲認定的文本。」

鈞輕敲桌面,「總覺得公司的傳言和這些故事很像,都搞不清楚哪個是真的。」

「執著何者為真只會陷入五里霧中,我們應當著眼於玻璃鞋與扭曲的關係。」金笠用筆圈起「玻璃鞋」這個詞,「摩西小姐說過,扭曲必有矛盾之處,而矛盾正是扭曲的弱點,故理解扭曲動機有其必要。你們認為,玻璃鞋對扭曲的意義為何?」

「釣到有錢老公?」

「遇到白馬王子?」

鈞和恩度同時說道,話音剛落,他們互看了一眼,恩度嘴角抽搐,「太現實了。」

恩度的指控讓鈞有些慌張,他大聲說道:「是妳太不切實際了!哪有可能只見幾次面就遇到真愛?」

「可是……」恩度一時語塞,她轉向金笠尋求認同,「師父您認為呢?」

金笠不假思索回道:「遇見相知相惜的伴侶更為重要。」

「看吧!」恩度耀武揚威似地抬起下巴,鈞撫額長嘆,「你們這對師徒真的是……才認識幾天怎麼可能真的喜歡對方?」

「既然你不信一見鍾情,那你是否相信日久生情?」

金笠的問句帶著幾分探詢的意味,鈞的心跳頓時加快不少,當他正要回答時,恩度抓起桌上的資料往他臉上拍去,像是要拍掉看不見的粉紅泡泡。

鈞一邊揮開朝他臉上拍來的紙張一邊喊道:「妳幹什麼!」

恩度移開視線,「抱歉,有蚊子。」

鈞指著她的鼻子大叫:「最好是!妳打我的時候哪次道過歉了?根本是做賊心虛吧!」

「第三個情報!」恩度提高音量壓過鈞的指控,「這間公司一個月前有個員工失蹤了!」

這招非常有效,鈞立刻冷靜下來,「妳繼續。」

恩度瞥了他一眼,翻起手上的資料,「失蹤的員工名叫艾拉,據說她非常勤勞,每天都工作至深夜才離開公司。她在公司的風評也很好,大家都說她很樂於助人,只要拜託她的話,她就會幫忙做任何事。」

「嗯哼,看來是個好好小姐。」鈞摸著下巴,「她失蹤前有發生什麼事嗎?」

「聽說那天是宣布職位調動的日子,原本她很有希望升遷,但是高層提拔了另一位比較資淺的同事。在那之後她就沒有來上班了⋯⋯」恩度皺起眉,「不,或許不能這麼說,因為監視器最後一次拍到她,是在失蹤當天她進公司上班的時候。」

「連監視器也沒拍到她下班離開公司?」鈞揚起眉毛,「如果她沒有從監視器拍不到的地方離開⋯⋯」

金笠替他接上沒說完的話,「或許她仍在公司內徘徊。」

 

***

 

任務當天,鈞有些心神不寧,對巢的好奇加上終於能做點事的興奮感,使他昨晚就像要去遠足的孩子般失眠。他三不五時就往時鐘瞄一眼,等了許久才等到傍晚金笠回來和他會合,一起往巢出發。

他們利用LCD申請的許可證進入巢內,入巢手續意外花了許多時間,等他們走出關口已經是晚上八點了。他們在隆冬的寒風中縮著脖子,摸摸對巢而言太過乾癟的錢包,再看看那些燈光美氣氛佳的餐廳,有志一同轉身走進一間破敗的酒館,隨便點了幾樣東西填飽肚子。

從酒館走出來後,錢包消瘦不少,但他們的胃卻沒有獲得相應的飽足感。鈞勉強擠出一句偏向正面的評價:「至少不算太難吃。」

「沒有你做的好吃。」金笠的語氣消沉,讓鈞又一次想起那隻大狗,他忍住把金笠的頭髮揉得亂七八糟的衝動,「下次我們吃過晚餐再出門。」

那也要有下次才行,有個聲音在他腦海響起。以他現在的條件,實在沒什麼本錢和金笠一起出任務,當他正想改口時,金笠卻點了點頭。在那瞬間,他忽然覺得街道上的風沒那麼冷了。

他們並肩在街上行走,雖然有正事要辦,不過離任務時間還有一點空檔,於是兩人在路上慢慢散步。和動不動就鬥毆喋血的後巷相比,巢的街道相對和諧,除了到處盤問路人的徵稅員很煞風景之外,其他都還算舒適,或者更準確的說,有點浪漫。

鈞假藉撫平外套上的皺摺,安撫莫名躁動的心跳。他偷覷金笠的臉,斗笠一如既往擋住所有他想知道的情報,於是他也拉高衣領,把被兜帽遮住的臉掩蓋得更加嚴實。

「天氣有點冷。」鈞望著呼出的白霧說道。

金笠把臉轉向他,「是該多添購些保暖衣物。」

鈞嘆了口氣,「你別再給我買衣服了。」

他們一邊說著無關緊要的事,一邊在街上四處蹓躂。午夜時分,他們在一棟大樓前停下腳步。說是潛入任務,但今晚閒雜人等已被悉數支開,監視器錄像、門禁紀錄也會由LCCA處理,他們只要用委託人給的門禁卡光明正大的從正門進去就可以了,甚至連喬裝打扮的必要都沒有。

進門後,他們穿過大廳,按下電梯按鈕。停在一樓的電梯立刻打開,金笠轉身交給鈞一台對講機,「若有突發狀況,以對講機聯絡。假使我超過一小時不見蹤影,聯絡LCCA。」

鈞瞥了一眼對講機,旋鈕旁標示了LCCA的通話頻道,他把那台對講機塞進口袋裡,「去吧,小心一點。」

金笠仍在原地躊躇不前,鈞不耐煩的吐氣,把他推進電梯裡。電梯門在鈞的眼前關上,一絲白光從門縫間流逝,四周重歸於昏暗。

一樓的大廳除了電梯和櫃台之外,角落還擺著一組沙發,供來訪的客人暫時休憩。鈞坐上沙發,從這個角度可以同時看見電梯和大門,是個理想的監視地點。為了不在今晚的任務裡睡著,他下午還泡了一壺咖啡。雖然他今晚扮演的角色可有可無,不過他還是做足了準備,畢竟金笠都拜託他了。

無人的大廳裡一片寧靜,街道的路燈光束穿過玻璃帷幕斜照入內。後巷的夜晚少有如此安寧的時刻,他靜靜坐在與後巷截然不同的氛圍裡,大約過了十五分鐘,對講機發出短促的提示音。

不安在他的腦海內盤旋,他握緊對講機,「金笠?」

另一頭沒有回應。

鈞握緊了對講機,「喂,怎麼了?」

刺耳的雜音響起,聽起來像是和某種東西摩擦的聲音,「玻璃鞋⋯⋯」

那道聲音非常模糊,以至於鈞差點錯過了它,他緊皺起眉,「什麼?」

對講機另一頭發出長而尖銳的笑聲,宛如布帛撕裂的刺耳聲響,鈞聽見有個女人對他說道:「你知道怎麼穿上玻璃鞋嗎?」

鈞緊握著對講機,額角冒出細密的冷汗。那人彷彿察覺到他的恐懼,再度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像是用指甲刮著他的耳膜,「只要削掉腳趾就可以了,很簡單吧?」

「去妳的。」他切斷通話,轉至LCCA的頻道,「有人嗎?」

對講機另一頭一片寂靜,連接通或發出信號的聲響都沒有,彷彿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設置頻道。鈞再次試著聯繫金笠,對講機同樣安靜無聲。

「我怎麼老是遇到東西壞掉這種事啊?」鈞長嘆一口氣,將對講機塞回口袋,按下電梯的向上鈕,前往電梯先前停靠的樓層。

 

***

 

幾秒鐘後,電梯門在他眼前敞開。他大步走進電梯間,一腳踹開半掩的樓層大門,冷空氣挾帶著灰塵的氣味,從陰暗的空間流洩而出。根據LCCB提供的資料,這是艾拉最後一次被同事目擊的地點。自從原先在此處辦公的部門和其他部門合併,搬遷到其他樓層後,這裡就被當成雜物間使用。觸目所及,一排排鐵架橫亙於房中,架上不是擺得整整齊齊的紙箱,就是零散的器材和雜物。四周唯一的光源是從氣窗映入的微光,而且鐵架高度只比天花板矮一點,導致走道幾乎是一片漆黑。

他豎起耳朵聆聽四周是否有打鬥的聲音,卻什麼也沒聽見。考慮到金笠暫時躲藏起來、等待伏擊時機的可能性,他決定先不要開燈,以免暴露金笠的行蹤。他握著出鞘的劍,全神戒備的走在走道上。

「在找我嗎?」

女人的聲音從他的後方傳來,他快速轉身,劍鋒在空中劃出一道亮銀的圓弧,卻沒有砍到任何東西。鈞握緊手中的劍,注視空無一人的走道。

叩叩叩——

在寂靜的空間裡,鞋跟落在堅硬地面上的聲響格外鮮明,奇怪的是這腳步聲相當雜亂,彷彿有好幾個人同時走在走道上走路。鈞立刻將視線轉向聲音來源的隔壁走道,從物品間的縫隙瞥見一道黑影閃過。他思索了一秒,決定從反方向溜走,以找到金笠為優先。

「為什麼要跑呢?」當他踏出步伐,女人像是感知到他的逃跑意圖,用尖細的嗓音喊道:「我知道你想要改變,每個人都想要改變,讓我幫助你成為更好的人!」

鞋跟敲擊的節奏逐漸加快,鈞也跟著拉開步伐,最後幾乎是跑了起來。隨著呼吸頻率越發急促,反擊的念頭在腦中嗡鳴不已,他暫且按下與對手拔劍相向的衝動,卻深知持續迴避不是長久之計,只會白白消耗體力而已。他打量著四周,想看看有什麼能派得上用場的東西。忽然間,他瞥見左側前方的鐵架最下層沒有擺放任何物品,長度足夠他縮起身子藏在裡面。他在走廊上躺下,往左翻滾躲進去,希望藉由黑暗暫時擺脫追蹤。

「真是的,到底去哪了?明明只有砍掉誰都不需要的部分,才能獲得幸福啊!」女人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不要躲了,你的同伴已經穿上玻璃鞋了,我知道他會穿上的。」

那些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在他面前停下。他摀住口鼻,暗自祈禱他們的耳朵沒有靈敏到能聽見他的心跳聲。在黑暗中,鈞隱約看見很多隻腳站在他面前,每隻腳都穿著不同的鞋子。在任務前,委託人和他們保證公司在午夜前會淨空,理論上大樓內應該只有他們和扭曲而已,那這些人究竟是打哪來的?就在鈞努力理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時,一個熟悉的物品闖入他的視野,他睜大眼睛捕捉那樣物品的輪廓。

在密密麻麻的人腿中,其中一隻腳上穿著金笠的鞋子。

這代表金笠也在這群人裡嗎?鈞很想探頭出去看看,不過懷疑壓抑了他的好奇:為什麼只有一隻腳?而且這隻腳的腳踝以上光溜溜的,看不見襪子和褲腳,和他記憶中金笠的穿著完全不同。種種疑點使他決定先保持安靜,觀察事態發展再行動。

「想要穿上玻璃鞋卻不想割掉多餘的腳趾,未免太任性了吧?」在女人喃喃抱怨的同時,那些腿紛紛彎起,同時鈞聽見上方的鐵板傳來沉悶的咚咚聲。在劇烈的搖晃中,鈞猜測他們可能爬上了鐵架,幸好鐵架全都牢牢的拴在地面上,大概不至於倒塌。

「到處都沒有,已經逃走了嗎?」女人的聲音有點模糊,似乎是從高處傳來的。鈞縮著身子一動也不動,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上方的響動上。他們發出的聲響逐漸遠去,鈞大著膽子把頭伸出鐵架,隨即摀住嘴巴壓抑差點迸出的驚叫。

從來就沒有什麼「他們」,就只有「她」而已。她的上半身是一個挽著髮髻的女人,身上的禮服和髮飾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像是要去參加舞會一樣。由於女人背對著他,他看不到女人的正面,不過她的下半身足以打消他的好奇:從層層疊疊的裙襬間伸出的不只是兩條腿,而是十幾條腿,讓她看起來像長了很多條腿的蜘蛛。

「砰!」

一聲巨響伴隨從地板傳來的震動,女人從架子上一躍而下,十幾條腿如同波浪揮舞,發出沓雜的腳步聲。確認她走出門外、往樓梯間移動後,他從鐵架內爬出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現在該去哪呢?雖然甩掉了扭曲,不過金笠的下落依然不明,他想了想,決定沿著牆邊繞雜物間一圈,確定金笠不在這裡後,再去其他地方尋找。

「金笠?你在這裡嗎?」鈞邊走邊喊金笠的名字,當他走到最後一排走道時,看見金笠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懷裡似乎抱著什麼東西,而他的劍則靜靜躺在地上。

「金笠!」鈞邊跑邊把劍收進鞘中,蹲下身拍肩呼喚他的名字。金笠動了一下,慢慢從地上爬起來,「鈞?你怎會在此處?」

鈞鬆了一大口氣,「我才想問你怎麼了!有受傷嗎?」

說著他便朝金笠伸手,想確認他的傷勢,卻被金笠閃過了,「沒有……我想沒有。」

鈞滿臉狐疑,「沒有?那你怎麼會躺在這裡?」

「我被扭曲的斧頭砍中,爾後便失去神識……」金笠說到一半忽然停下,鈞以為他撞到腦袋神智不清,正想把他的斗笠摘下來檢查是否有外傷時,金笠卻忽然說道:「請切除我的腳趾。」

鈞張大嘴巴,以為他聽錯了,「啥?」

金笠低下頭,鈞跟著他的動作將視線往下移,這才在黑暗中看清他懷裡抱著一雙玻璃鞋,心情頓時沉到谷底。金笠似乎沒發現他的表情變化,逕自說道:「說來可恥,明知有捨才有得,我卻無法下定決心。若你能為我代勞,我便能穿上這雙鞋,成為更值得託付的首領,不僅能復興劍契,進而向S公司復仇——」

鈞伸手示意他停下,「等等,穿上玻璃鞋和你要復仇有什麼關係?」

「這雙鞋即是理想的具現,只要能穿上它,它便能導正我所有的缺陷,引領我走向成功之道。」金笠緊握著玻璃鞋的指尖發白,「功業必然伴隨犧牲,若能折斷S公司的肱骨,即便捨生取義我也在所不惜。」

鈞打量著那雙只有手掌一半長度的鞋,金笠如果真的想把腳塞進去,恐怕連腳跟都要削掉。他試著從金笠的話釐清事情的經過,「這雙鞋是扭曲給你的嗎?」

「我昏厥前未看見這項物品。」金笠的語氣有些飄忽,接著他搖了搖頭,「只要它有助於矯正我的缺失,來歷不明又何妨?」

面對金笠這副宛如中蠱的精神狀態,鈞知道應該耐著性子和金笠談一談,利用話語中的矛盾引導金笠重新思考,他卻只感覺到莫名的憤怒正燒灼他的理智。

「你所謂的缺失是指什麼?」

金笠停頓了片刻,「劍契的覆滅,是因我的怠惰、傲慢與衝動所致,而這些劣根性源自我的軟弱——」

鈞想都不想便說道:「說什麼蠢話!」

他想搶走金笠懷裡的玻璃鞋,金笠卻緊抱著它不放,「沒有人需要這些缺陷,不被人期望的部分理應剜除——」

「可是我喜歡那部分!」

金笠全身僵住了。

鈞的胸膛快速起伏,卻說不上來究竟是因為憤怒還是被自己嚇了一大跳。我真是挑了一個最爛的時機告白。在自暴自棄的同時,他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掀起金笠的斗笠,往他的嘴唇湊上去。

金笠既沒有抗拒也沒有回應,那雙有些下垂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讓鈞一度懷疑堂堂劍契首領會被他嚇死。當他把嘴唇移開,金笠鬆開手,讓玻璃鞋落到腿上。

「我想這其中必是有些誤會⋯⋯」他訥訥說道,眼睫與嘴唇微微顫抖,像極了因落水而直打哆嗦的大型犬。

心臟劇烈的跳動,讓鈞恨不得一把抓住它,讓它稍微安靜一點,「你的確很傲慢又很衝動,我從小到大就沒看過敢和翼還有拇指對著幹的人,完全搞不懂你哪來的自信覺得會贏。和這些比起來,我覺得你把我撿回來已經算小事了,反正你隨時都能把我幹掉——」

「我從未——」

「閉嘴,我還沒說完!」激昂的情緒彷彿升起的烈焰,化為言詞從口中竄出,他忍不住越講越大聲,甚至忘了扭曲的存在。就情感波動程度來說,他或許比金笠更像是被扭曲洗腦的人,「至於你會擺爛這點我早就知道了,當初你帶我回去的時候八成沒和恩度好好談過,因為你覺得恩度不管怎樣一定會接受,不是嗎?雖然我也沒真的想靠你來和恩度磨合啦,畢竟獲得認可這種事還是得自己來才行。」

「那是——」金笠張了張嘴,卻連一句反駁都說不出口,他垂頭喪氣的縮起身子,「聽上去我不值得你的愛慕。」

「可是我就是喜歡啊!這才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話才剛出口,鈞就覺得自己終於瘋了,他索性更瘋一些,「你把衛生紙放在口袋、搞得整個洗衣機都是紙屑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把你扔進洗衣機裡攪一攪,就有多想抓住你的臉揉一揉,誰叫你像小狗狗一樣盯著我看!」

金笠在震驚之下跟著複誦疊字,「小狗狗?」

「我說過我對嫁給王子沒興趣吧?沒有人是完美的,也沒有人不會犯錯。如果沒有那些錯誤的話,當你表現良好的時候就沒那麼吸引人了。」鈞一口氣講完想講的話,才發現他嚴重偏離重點,他稍微平復呼吸、冷靜一下後說道:「我知道日常生活中的小錯不能和劍契毀滅相比,我想說的是⋯⋯」

他終於知道那股憤怒從何而來了,那是喜歡的事物被批評得一文不值的保護心態。

「你沒有你想的那麼糟,也沒有不被需要的部分。」

金笠把臉埋進掌心,「我無法給予你平穩的未來。」

鈞仰起頭,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難道我就能給你嗎?為什麼你覺得那是你的責任?」

「你說過喜歡有錢人。」

「沒有人不喜歡錢,但我喜歡你,所以這點我就睜一隻眼閉一眼吧。」

「我不擅於家務,總是笨手笨腳的。」

「我已經發現了,還有你是在和少了一隻手的人談論什麼叫笨手笨腳嗎?」

金笠沒說話,他把斗笠戴回頭上,像是巴不得把整個人都藏進斗笠裡。

「腳趾才不是什麼不被需要的東西。」鈞直視斗笠的縫隙,他確信金笠看得見他的表情有多嚴肅,「如果你真的想改變,我不覺得你需要借助這玩意。你這瘋子的理想才不是一雙鞋子就能搞定的。」

鈞拿走他腿上的玻璃鞋,站起身把它扔到遠處。清脆的玻璃碎裂聲響徹整個空間,同時響起的還有一聲淒厲的尖叫。聲音似乎是從樓下傳來的,鈞抓住金笠的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走吧,去解決那傢伙。」

當金笠從地上站起來,鈞想把手放開,轉身朝外走去,金笠卻拉住他的手不放。鈞回望了他一眼,直接把手抽回來。

金笠往後退了一步,「抱歉。」

鈞搖了搖頭,他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劍,塞進金笠手裡,「之後想牽多久都可以,但我們要是現在不握著劍,可能都會死在這裡。」

他踏進斗笠遮掩的陰影下,再次親吻金笠的雙唇。蜻蜓點水的一吻結束,他凝視著一藍一黑的眼眸低聲說道:「你這條命是我的,不准隨便死掉。」

說完他像一陣風般轉身大步離去,金笠按著鼓譟不已的胸口站在原地好一會,才慌忙跟上他的腳步。

鈞走出雜物間,往樓梯間走去,「你去頂樓埋伏,我去樓下找她。」

「你要引誘她上樓?」

「我去更合適,她八成已經知道你沒穿上玻璃鞋了,可能會更提防你。」

金笠不肯踏上階梯,與此同時,雜亂的腳步聲已越來越近,也許距離他們就只有兩層樓左右的距離。

「我是少了一隻手,不是少了一條腿,逃跑我還是很在行的。」鈞拍了一下他的背,「快去!」

他感覺到金笠的注視在他的臉龐上流連,當他正要開口時,金笠俯身在他的臉頰上落下一吻。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金笠便竄上樓跑得不見蹤影。

鈞摸著臉頰,終於意識到他剛才對金笠做的事有多令人害羞,他三步併作兩步跳下階梯,暗自希望只要速度夠快,就能把那股令人全身發癢的感受拋在腦後。不過他很快就沒有心力想這些事了,他一轉彎,便看見扭曲就在下方的樓梯平台。

他故意弄出一些噪音。聽見異響的扭曲抬頭看向他,他這才看見扭曲的臉上戴著一副白色半臉面具。聽見他的喊叫,扭曲緊追著他往樓上奔竄。

「我們只被容許以特定的面貌活著,只有穿上玻璃鞋的人生才是幸福的!」即便紛亂的跫音在樓梯間內迴盪,扭曲的聲音依舊清晰的傳入鈞的耳中,「想要擠進玻璃鞋,就必須切掉沒有用處的部分,為什麼你就是不懂!」

「我只知道鞋子不合腳就該換一雙!」鈞邊往上跑邊喊道。金笠說過,扭曲都有矛盾的地方,只要指出矛盾,就能削弱扭曲的力量。鈞的腦中轉過每一件和扭曲有關的事。首先,扭曲沒有殺死金笠,這代表扭曲的目的不是殺人,這間公司沒出過人命也能佐證這一點。再者,金笠被斧頭砍中後沒有受傷,而是昏倒醒來後開始說些奇怪的話,表示扭曲的攻擊效果主要是心理暗示。第三,她沒有趁金笠昏倒時幫他穿上玻璃鞋,這代表她或許不能強迫別人穿上。既然如此,被害人如果真的要穿上玻璃鞋,就只能親自動手——

原來如此。

「我是為了你好!不需要從失敗中摸索,只需要一點犧牲就能踏上順遂的康莊大道,這難道不是最幸福的嗎?」扭曲所說的每個字都帶著尖銳的嘶吼,
像是箭矢從下方朝著鈞直射而來。

鈞不甘示弱的吼回去:「為了我好?別鬧了,妳哪有這麼好心,我看妳根本就是見不得人好吧!」

——被害人只能親自動手,一刀一刀切下腳趾,直到他們能把腳塞進玻璃鞋裡⋯⋯就像她扭曲之前一點一點殺死自己,好符合別人的期待一樣。當然,被害人也能像金笠一樣找人求助,但她出現的時間是在深夜,而且很可能專挑被害人落單的時候,一旦被她攻擊,被害人求助無門,就容易做出傻事。

反覆思考後,鈞講出心裡最大的疑惑:「要是玻璃鞋真的有妳說的這麼好,那妳怎麼不穿?」

是的,雖然她口口聲聲宣揚玻璃鞋的完美,但她的十幾隻腳上沒有一隻穿著玻璃鞋。從其中一隻腳穿著金笠的鞋子來看,她腳上的全都是被害人的鞋子。金笠離開前,鈞注意到他的鞋子好端端的穿在腳上。由此可知那些鞋子和多長出來的腿一樣,是扭曲的一部分,鈞認為那是某種戰利品。

「吵死了。」

扭曲倏然停下腳步,樓梯間霎時安靜下來,強烈的壓迫感彷彿張牙舞爪的觸手,向四面八方擴散,讓鈞的腳步停滯不前。他拔劍戒備一動也不動的扭曲。

「腳趾也好,腳跟也好,明明我已經捨棄所有不需要的部分了,為什麼我就是穿不上玻璃鞋?」扭曲的上半身抽搐起來,接著猛然往後仰,從胸口抽出一柄約有手臂長的斧頭。鈞立刻轉頭繼續往樓上跑,一陣尖嘯的風聲從下方襲來,他下意識傾斜身體閃避,只聽見一聲巨響,他身旁的欄杆被砸出一個破口。

鈞發現他錯估一件事,扭曲的斧頭能讓人昏迷並藉機植入心理暗示,不代表它只有這項功能而已。它畢竟是一把斧頭,而斧頭就是用來砍東西的。

扭曲緊追在後,那柄被扔出的斧頭在空中迴旋,回到她的手上,「既然我不能正常走路,你們憑什麼可以!」

是誰說指出矛盾扭曲就會變弱的?這不是完全激怒她了嗎!鈞大口喘氣,他本來就有些體力不支,在奔跑的同時還要閃躲朝他扔來的斧頭,嚴重拖慢了他的速度。他們之間的距離變得越來越近,就在鈞感覺快支撐不下去時,通往頂樓的門赫然出現在他面前,他踉蹌的往前一撲,撞開沒鎖上的門。

鈞倒在地上掙扎著想站起來,但兩腿痠痛到不聽使喚,他翻身面向朝他撲來的扭曲。扭曲高舉斧頭朝他劈下,強烈的風壓刮過他的臉頰,他的眼睛卻連眨都沒眨一下。他的眼瞳彷彿因直視強光而目盲,既看不見扭曲猙獰的臉孔,也看不見即將奪走他性命的斧頭,唯一能倒映出的只有金笠站在頂樓出入口上方的身影。

須臾之間,時光彷彿放慢了腳步,所有的細節如此鮮明而清晰。在皎潔的月光下,金笠迎風而立,青藍的衣袖隨著強風翻飛鼓脹,宛若鴻鵠展翅欲飛。他將長劍出鞘,舉劍縱身一躍,只見劍光一閃,扭曲的頭顱悄然落地。頭顱在地面上滾了幾圈,臉孔尚存一絲獵物即將得手的狂喜,對即將斬下的劍鋒渾然不覺。

頭顱化為一灘血水消融。金笠落在扭曲倒下的身軀旁,如落雪般寂靜無聲,凜然的身姿令鈞屏息,但他講出來的話卻讓鈞差點被口水嗆到,「嗯?她的頭怎落下了?」

鈞翻了個白眼,「脖子被砍斷頭當然會掉下來啊,別告訴我你沒砍過頭。」

金笠繞著無頭的身軀走,看上去十分慌亂,「我最初與她對峙時並非如此,她的皮膚比看上去更堅韌,若是力道不足,劍刃容易彈開。我以為這下最多讓她受創罷了。」

這麼說來,指出矛盾或許真的有削弱扭曲的作用。當鈞思考其中的關聯時,扭曲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他趕緊後退,為金笠讓出空間。明顯鬆了口氣的金笠再次揮劍,在行雲流水的劍招下,扭曲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當金笠斬下持斧的右手,其餘部分像是斷了線的傀儡倒地不起,沒過多久便化為鮮紅的血水,滲入地下。

金笠看著未消失的斧頭,「看來此物即為本體。」

那柄斧頭乍看之下平平無奇,但只要湊近細看,就能發現表面材質與皮膚相近,而且它正像在呼吸一般微微顫動。難怪白天她能在公司藏起來,那個雜物間的東西那麼多,裡面有把斧頭不算太奇怪。鈞觀察那柄斧頭,忽然意識到哪裡不對,「看你解決得這麼快,就算她沒變弱,你一樣可以打倒她吧?怎麼會暈倒在雜物間?該不會是在放水?」

金笠沒回話。鈞的額角冒出青筋,「你——」

「事情並非如你所想!」金笠胡亂擺手,語氣比誤以為殺死扭曲時還要急促,「扭曲姑且可歸類為人,而我們的目的在於活捉扭曲,若一開始就使盡渾身解數,難保扭曲不會立刻喪命。」

鈞面無表情,「然後你就大意了。」

也就是說,要不是金笠放水,他們應該可以更早收工回去休息。鈞往後躺在地上,在雜物間時我還說什麼不准死之類的話,蠢死了。他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在雜物間時的對話卻陰魂不散,在他的腦海裡重覆播放。當他想著是否乾脆從這裡跳下去一死了之時,金笠小心翼翼的在他身邊蹲下,「抱歉,下次我會注意。」

鈞瞄了他一眼,翻身背對他。

金笠輕推他的肩膀,「躺在地上會受寒的。」

鈞不用轉頭就知道金笠八成又露出了可憐兮兮的表情,「要你管,我就是要躺在地上怎麼樣?」

他的背後響起布料摩擦的窸窣聲,緊接著有個東西覆蓋在他身上,鈞拉近一看,發現那是金笠的外袍。

可惡。

鈞抓著金笠的外袍,從地上坐起來,「然後呢?總不能就這樣把她扔著吧?」

「聯絡LCCA前來回收。」

「聯絡?可是我的對講機已經壞了⋯⋯啊!」鈞立刻忘了腿腳痠痛,從地上跳起來,衝向那一灘灘血泊,看見最大灘的血泊裡躺著金笠的對講機外殼碎片。

鈞抬起頭,「現在怎麼辦?」

 

***

 

萬不得已下,金笠只好用公司電話輾轉獲得LCCA的電話號碼,再打給LCCA請求支援。

「任務前確認器材正不正常是最基本的準備,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到,你們是把腦袋放在家裡忘了帶出來嗎?」一名長相精悍的短髮女性正數落著金笠,因為理虧在先,金笠不好反駁,直到另一名LCCA隊員來請求指示,他才灰溜溜的到鈞身邊坐下。

鈞拍拍金笠的肩膀,「辛苦了,話說她是不是有點反應過度?」

他本來想幫金笠說話,但金笠要他到旁邊等著。不得不說這是個正確的決定,要是他在那裡肯定會和對方吵起來。

金笠輕嘆,「LCCA職責是消除所有蹤跡,我以約定外的方式聯繫他們,相當於增加他們的工作量,他們有所不滿實屬正常。」

他們並肩坐在長椅上,在灌木叢後看著LCCA隊員忙進忙出。大概是老闆的喜好,頂樓被設計成一座花園,中央甚至有個噴水池。雖然現在是冬天,花圃裡的草皮和灌木依舊翠綠,看不出一點被寒意摧殘的跡象。剛才忙著和扭曲搏鬥,根本沒空欣賞周圍的景色,一放鬆下來,鈞像沒骨頭一樣癱在長椅的椅背上,覺得和扭曲搏鬥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

藉由袖子的掩護,金笠用指尖輕戳他的指節,他揚起嘴角,牢牢捉住金笠的手不放。這不是他第一次碰到金笠的手,但不知怎地,這動作讓鈞感到莫名熟悉,就像他們早就這麼做過一樣。

「你怎麼這麼喜歡牽手?」鈞笑了,「我們來玩個遊戲,誰先放手誰就輸了。」

金笠也跟著笑了,「那麼我將持續牽著,直到你鬆手為止。」

這句話如同開啟記憶深處門扉的鑰匙,讓他想起一些早已遺忘的片段。他從椅背上彈起,被誣陷的狂怒、失去同伴的哀痛……種種令他痛苦不堪的記憶排山倒海般一湧而上。一陣暈眩侵襲他的視野,四周的景物彷彿在旋轉,令他迷失其中。

金笠改用左手握住他的手,另一手替他拍背順氣,「怎麼了?」

手心傳來的溫度如同一束穿過雲層的月光,讓他想起一個承諾。

難怪這傢伙知道我會抽菸。鈞注視著金笠,「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

「我扭曲時的事。」

金笠停下動作,「這麼突然?」

「我也覺得蠻突然的。」那些記憶清晰得像是從沒忘記過一樣,鈞完全搞不懂他怎麼會忘記,或許他只是想再聽一次金笠的承諾。他把頭撇到另一邊,試圖遮掩過於讓人害羞的想法,「你幹嘛不告訴我?」

金笠將身子往鈞的方向靠過去,想窺探他的表情,「一直說些你不記得的事,只會令你反感,不是嗎?」

「嗯⋯⋯大概吧。」

看不見鈞的表情,金笠低聲說道:「我們不在一起也可以。」

這傢伙在說什麼鬼話。鈞立刻把頭轉回來,暗紅的雙眼在夜裡閃爍危險的光。

金笠低著頭,沒注意到鈞眼中的紅光,「就算沒有交往,你還是可以和我們住在一起,」

鈞把手抽回來,一把扯住金笠的衣襟。

「你給我聽好。」鈞迎上金笠驚愕的雙眸,「我不是為了有地方住才親你的。」

金笠的臉頰浮現紅暈,「所以你真的對我⋯⋯」

「對啦!到底要我講幾次啊!」鈞放開金笠,因惱羞成怒而大喊。他看向前方忙碌的LCCA隊員,他們已經將扭曲收容起來,正在清掃地上的血水。他回憶起扭曲時的細節,那時雖然他的意識模糊,但他的確想殺死所有出現在他面前的人。他和這個扭曲真的有差別嗎?如果他沒有遇到金笠的話會怎麼樣?他會在大樓內遊蕩,殺死所有遇到的人嗎?還是他會離開大樓,讓不斷冒出劍刃的黑霧壟罩整個二十區呢?

「怎麼了?」金笠問道。

鈞眨了眨眼,「沒事。」

幸好他遇見了金笠,那或許就是他和這個扭曲最大的不同。

鈞望向更遠處的燈火,即便是在深夜,都市的光芒依舊閃耀,彷若彼岸飄盪的鬼火。他依舊對死去的弟兄們感到歉疚,只是他該換雙鞋子了。

「你輸了。」金笠忽然說道。

鈞從感傷中回神,想了一下才知道金笠說的是他提議的遊戲。見到鈞沒說話,金笠趕緊說道:「勝者不該獲得獎賞嗎?」

他果然還是贏不過金笠。鈞嘆了口氣,彷彿看見金笠背後有條正在甩動的尾巴,「你想要什麼?」

金笠正想要開口,一道宏亮的嗓音卻打斷了他,「你們要卿卿我我到什麼時候?再不走你們就從這裡跳下去,我們要鎖門了!」

他們像被電到一樣從長椅上跳起來,被彼此狼狽的舉動逗得發笑。

 

***

 

即便經過一夜的冒險,隔天醒來仍舊要面對新的早晨,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也會在日復一日的循環中產生變化。

比方說,他與恩度的關係。

鈞轉過頭,「妳幹嘛一直瞪我?」

恩度抱著雙臂靠在廚房門邊,表情冷漠,「沒有啊,誰要看你?」

「那妳把飯菜端到客廳。」鈞一邊收拾廚房一邊說道。

「嘖。」她端著湯碗走出廚房。鈞從廚房探出頭,觀察恩度的一舉一動。最近恩度常常臉色陰沉的盯著他看,一副有什麼話想說的樣子。他拿餐具到客廳,清了清喉嚨,「妳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恩度低頭擺筷子,「沒什麼。」

「真的?」鈞挑了挑眉,「妳臉色這麼難看,我還以為妳被異形寄生了呢。」

恩度朝他比中指。

鈞扯開嗓子大喊:「金笠!你徒弟比中指——」

他話還沒說完,恩度便竄到他身後,給他來了一記鎖喉。這下他真的震驚了,這可是他教給恩度的,她竟然用來對付他!

順帶一提,當時教學示範對象為金笠。

鈞拍打恩度的手臂讓她鬆手,不過恩度顯然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思。她最近的舉止越來越像他的小弟,有時間他要和金笠討論一下恩度的行為問題。當他陷入沉思時,箝制住脖子的力道忽然鬆弛下來,鈞回過頭,看見金笠搭著恩度的肩膀,將她往後拉,「你們別鬧了。」

鈞立刻告狀,「是她先掐我的,你看我的脖子!」

恩度發出類似貓咪炸毛的嘶吼,「你根本沒受傷吧,裝什麼裝!」

金笠湊到鈞身邊,指尖摩挲著他的脖子,「似乎無礙。」

脖頸傳來的痕癢讓鈞閃過金笠的手,「菜要涼了。」

他們紛紛在桌邊坐下,坐在鈞對面的恩度目光比雷射光還要灼熱,恨不得把他銼骨揚灰的那種。對此鈞不甘示弱的瞪回去,兩道視線在空中相撞,迸出看不見的火花。

「今晚我們在外用膳。」坐在火花迸發處的金笠宣布,「想吃什麼?」

鈞咧嘴一笑,「我知道有家拉麵蠻不錯的——」

「我想吃烤肉。」恩度打斷了鈞,她轉向金笠,「師父覺得呢?」

面對兩道來勢洶洶的視線,金笠的聲音難得猶疑不定,「火腿澎澎?」

鈞和恩度互看一眼,兩人同時哼了一聲後拿起筷子。金笠暗自鬆了口氣。

 

***

 

火腿澎澎作為後巷知名的餐館,人潮總是絡繹不絕,幸虧店面夠大,外加翻桌率高,他們沒有等太久就進店裡了。

恩度拿起菜單,「師父要點什麼?這裡有炸雞、三明治和拼盤……」

鈞伸長了手,狂戳恩度手上的菜單,「炸雞!我要炸雞!」

「吵死了!」恩度對他吼道,順手在菜單上勾選炸雞,「我要點啤酒,兩杯——不,三杯好了。」

鈞瞇起眼睛,「妳可以喝酒嗎?」

恩度拍桌,「哈?你是在瞧不起我嗎?」

坐在他們中間的金笠把恩度按回位子上,轉頭對鈞說道:「恩度已經成年了。」

鈞一時語塞,這倒是個全新的情報,「可是啤酒一杯有五百毫升,點這麼多妳喝得完嗎?」

恩度沒理他。

他們一共點了三個三明治、一份炸物拼盤、鈞極力推薦的炸雞,以及恩度的三杯啤酒。啤酒一上桌,恩度就抓起杯子猛灌,金笠把一起送來的炸物拼盤推到她面前,「空腹飲酒傷胃。」

恩度點頭,吃了一個洋蔥圈後,又拿起啤酒開始灌。當他們吃到一半時,她的身體開始不住搖晃,隨時都有可能從椅子上摔下來。

鈞探頭打量那杯喝了約三分之二的啤酒,「妳這就不行了?」

恩度在桌上趴下,「閉嘴……」

「這是她第一次喝酒。」金笠倒了水給她,「喝完水我們就回去。」

恩度搖頭,「我休息一下就好。」

金笠打量著她。鈞拿走其中一杯沒喝過的啤酒,「真虧你敢給她點這麼多。」

金笠拿起另一杯,「這樣她才知道自身酒量深淺。」

鈞笑了笑,「別連你都喝醉了,我可沒辦法帶兩個醉鬼回去。」

「不會的。」

他們把酒喝完,吃掉剩下的餐點。鈞留了一塊炸雞給恩度,看他依依不捨的樣子,金笠噗哧一笑。他的笑聲讓鈞瞇起眼睛,金笠輕咳一聲,「你的嘴角沒擦乾淨。」

鈞皺起眉,想拿餐巾紙擦掉,一伸手才發現餐巾紙用完了。金笠看向忙碌的服務人員,發覺沒人有空理會他後便站起身,「我去拿餐巾紙。」

他朝櫃台走去,他走了以後,恩度從桌上爬起來,「喂。」

鈞從隔壁桌抽了一張餐巾紙擦嘴,聽到恩度在叫他,他斜睨她一眼,「幹嘛?」

「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

鈞望向她茫然的雙眼,「妳指什麼?」

「就是……」恩度把頭髮抓得亂七八糟,「你不恨他嗎?」

鈞一邊啜飲啤酒,一邊思考這個問題。

「與其說是恨,不如說感覺很複雜,至少一開始是這樣。」鈞放下啤酒杯,「不過說到底,都市就是個人吃人的地方,我也是這樣走過來的,總不能贏的時候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輸的時候就抗議世道不公吧?」

「你還真豁達啊。」

「總比一直糾結好。」

他們安靜了一會,鈞才開口說道:「話說回來,金笠這個人蠻怪的。」

恩度表情扭曲,「你什麼意思!」

「我剛剛說了,都市就是個人吃人的地方,但金笠沒有完全遵從這個規則,不然我現在也不會在這裡,所以我——」鈞的話語戛然而止,轉而向櫃台張望,「金笠是去哪裡拿衛生紙?異次元嗎?」

恩度冷眼瞧著他,「……知道你喜歡師父了。」

鈞撇過頭,裝作沒聽見她說的話。

恩度揉了揉太陽穴,看來她喝醉並不是裝出來的,「師父喜歡你嗎?」

那當然——等等,仔細回想起來金笠似乎沒有親口說出「喜歡」過。懷疑像隻狼蛛在鈞的胃裡盡情伸展毛茸茸的長腿,使他為此感到坐立不安。

可是他親了我的臉!而且他有和我牽手!

儘管腦海裡有個聲音正嘶吼著,並列舉出所有能當成證據的互動,不安依舊在鈞的心裡生根發芽,他一連喝了幾大口啤酒,直到杯子見底。

「妳問他啊。」酒精帶來的舒暢感讓他勉強維持住充滿餘裕的假象,「對了,金笠有談過戀愛嗎?」

恩度面無表情,「你問師父啊。」

鈞瞪了她一眼,「嘖,我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妳。」

「彼此彼此。」恩度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她垂下眼眸,指尖摩挲著杯子,「說實話……我只說一次,不會再說了。」

「嗯。」

恩度拍打桌面,「認真一點!」

醉鬼真的很煩。鈞皺起眉,「我在聽。」

恩度瞇起眼睛,確定鈞真的有在聽才繼續說道:「其實我鬆了一口氣。」

「為啥?」

恩度深吸一口氣,「我沒有自信能一直陪著師父。現在至少有你陪著他,我覺得我就算想離開也沒關係。」

鈞托著下巴,「妳不要隨便把師父丟給別人,那傢伙要是知道他被徒弟拋棄,說不定會躲在棉被裡偷哭。」

「我沒有要把師父讓給你。我的意思是我有退路,不是逼不得已才待在他身邊。」恩度的音量接近喃喃自語,鈞得非常專注才能聽見她說的話,「坦白說,如果不是你出現,也許有一天我會殺了他……或者讓他殺了我。」

鈞沒有回應,這不是他能插嘴的問題,況且恩度並沒有要和他商量的意思,果然她在下一秒就換了話題:「你要是對師父始亂終棄,我絕對會把你大卸八塊。」

「不會有那一天的。」

「嘖。」

金笠拿了餐巾紙回來,鈞從座位上站起身,「我去抽根菸。」

臨走前他拍了拍金笠的肩膀,金笠不明就理的在位子上坐下,把餐巾紙放到桌上。注意到恩度已經從桌上爬起來,金笠問道:「還好嗎?」

「師父喜歡那傢伙嗎?」

直接了當的問題讓金笠猝不及防,他張口結舌了好一會才訥訥回道:「是的。」

恩度不作聲。當金笠正絞盡腦汁、想著該說什麼才能緩和氣氛時,她忽然快速眨眼,嘴巴也抿得緊緊的。頓時金笠腦中警鈴大作,然而在他試圖做點什麼前,一滴眼淚宛如暴雨的第一滴雨,從恩度的眼眶中溢出。金笠急著想抽餐巾紙給恩度,卻不小心打翻桌上的水,在慌亂之下,他急匆匆的往恩度手裡塞了一張餐巾紙,接著試圖補救已成為一片汪洋的桌面。

恩度一邊用餐巾紙擦眼淚一邊說道:「我以後要叫他什麼?」

「妳想怎麼稱呼都行。」

「那我要叫他小偷。」

金笠沒有指責她孩子氣的發言,「無論我和鈞的關係為何,妳仍為我的弟子,這是不會變的。」

「那傢伙有什麼好的?不過是煮飯好吃加上還算體貼而已嘛!」恩度咕嚕咕嚕的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氣灌完,「可惡!氣死我了!」

她拿起鈞留給她的雞翅,像是把雞翅當成假想敵撕咬,一口一口把肉從骨頭上扯下來。

金笠一面擦桌子一面說道:「他的優點多不勝數,反倒是我遠不及他。」

恩度把啃乾淨的骨頭放下,用餐巾紙擦手和嘴,「師父明明就比他好很多,穩重可靠、認真負責,而且很厲害。」

「我並不總是如此。」

恩度想了想,「師父有時候的確很我行我素,而且會因此做出有欠妥當的決定。」

雖然認同她的發言,金笠還是有些受傷。他想起圖書館及之後發生的事,「我——」

恩度正色道:「請不要道歉,您要是道歉了,那因為您的我行我素而得救的我們算什麼?」

金笠突然覺得恩度的臉很陌生,彷彿她在一夕之間長大成人——不,她早就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他常常忘記這點。

「關於圖書館發生的事……」

金笠渾身緊繃,胃裡一陣翻攪。

「我想了很久,覺得不能全怪師父。的確,師父是做了這個決定,不過假設我們真的不想去,您大概會選擇隻身前往,而不是勉強我們。然而我們還是決定跟隨您,既然如此,無論結果如何都怨不得人。」恩度苦笑,「只是我實在沒想到結局竟是如此。」

金笠握緊拳頭,「妳沒有錯,是我決策不當,辜負了妳的信任。」

恩度搖頭,「當時我沒有仔細思考過,因為我覺得師父一定能做出最好的選擇,說的難聽一點就是隨波逐流。現在想起來,我們的盲目大概在各種方面給師父造成不少負擔。」

金笠感覺到心臟緊縮起來,「弟子依賴師父為天經地義之事,妳不須感到歉疚。」

「我想和師父一樣成為頂天立地的人,如果一直仰賴師父,那我一輩子都成不了氣候。我作為弟子有很多說不出口的話,或是無法正視的事實,但那傢伙……鈞和我不一樣,他或許能在更多方面給您支持。」恩度用餐巾紙擦掉再度溢出的眼淚,「沒想到我竟然會說這種話,太不甘心了,明明我和師父相處的比他更久!」

金笠摸了摸恩度的頭,替她把歪掉的髮飾戴好,「若不是因為你們這些弟子,我斷不可能支撐這麼長一段時日。」

恩度破涕為笑,她的笑容有些羞赧,「我和以斯拉小姐她們聊了很多。若是有一天,我有了新的目標,我……我或許會離開,不過只要師父需要我,我會立刻回來的!」

金笠頓了頓,「妳要是在外有番作為,我作為師父也算是沾光了。」

看到金笠沒有強烈反對,恩度頓時鬆懈不少,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在那之前,還請師父多多關照了。」

金笠替她擦眼淚,「是我該多請妳關照才是。」

他們沉浸在溫馨的氣氛中,直到鈞從外頭走進來,站在桌旁俯視他們,「時間差不多了,該回去了。」

恩度吸著鼻子,「回去哪?」

鈞的表情像在看個傻子,「回家啊!不然妳要留在這裡洗碗嗎?」

恩度一邊碎念他不懂得看氣氛,一邊從座位上站起來。他們一起走在街道上,踏上回家的路途。

 

***

 

回去的路上,金笠和鈞走在恩度後面,期間金笠一直拉著鈞的手,逼得鈞不得不低聲問他:「幹嘛一直牽著?」

金笠的回答相當理直氣壯,「你說想牽多久都可以。」

他的確這麼說過,於是回去的路上他任由金笠牽著,直到他們打開家門上樓、恩度踏進她的房間後,鈞一把將金笠拉向自己的房間。他鬆開金笠的手關上門,喀噠一聲把門鎖上。

鈞摘下他的斗笠,看見紅暈迅速爬滿他的臉龐,猶如遮掩夕陽的晚霞。由於皮膚白皙,紅暈特別清晰,即使被吸取顏色都能清楚看見。

鈞端詳金笠的臉龐,「你的臉好紅,該不會沒什麼經驗吧?」

「⋯⋯所指為何?」

鈞輕笑起來,指尖滑過劃開左眼的疤痕,「你說過只和親近的人分享榮譽⋯⋯這道疤是哪來的?」

金笠的呼吸加快了些,「護衛左議政時得到的,那時我才初擔任護衛不久。」

鈞的指尖滑過唇畔的疤痕,「這個呢?」

「是和拇指起衝突時⋯⋯」金笠扣住他的手指,親上他的嘴唇。他好像打開了某個開關,鈞被親得七葷八素的。

「我想你的經驗並不比我豐富多少,對嗎?」在頭暈眼花中,金笠在他耳邊用氣音說道。

鈞的整張臉都在發燙,他本想大聲質問金笠,脫口而出的音量卻細若蚊蠅,「你……你幹嘛突然用氣音講話?」

金笠將食指抵在唇上,「牆壁太薄了。」

金笠的眼神很真誠。鈞想起之前恩度跑來敲門的事,一時之間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調情還是認真的。鈞感覺臉越來越紅,但這不要緊,反正他的膚色比較深,十一區的顏色又很稀薄,大概看不出什麼——

金笠撫上他的臉頰,「好燙。」

太犯規了。鈞一咬牙,摟住金笠的脖子把嘴唇送上去,好讓他沒有心力注意臉紅這種小事。

Notes:

終於寫完了,在這過程中我深刻的體會到我只會寫BL,其他像是懸疑驚悚、人性刻劃、自我成長這些我完全不擅長,證據就是我試圖加重這些元素的比例時這篇文重寫了三次,但當我降低這些元素的成分時一切都很順利。
感謝看到這裡的每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