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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武大靖是东北人。舌头在喉头和口腔里一转悠,东北话就能脱口而出。不管是插科打诨还是正色庄容,在接受采访时从没有冷场的情况发生。他可是队长,他很清楚自己的责任。
然而今天有了第一次冷场。
“大靖,我们很好奇,你们和几位外籍教练的相处模式是什么样的?有什么话想送给他们吗?”
冬奥会结束后,武大靖和队友们一同上访谈节目。众人都习惯了这样的采访,对答如流。节目的最后,主持人向武大靖提问。按理说,只要看过台本,是不应该沉默如此之久的,久到其他队员面面相觑,坐在他旁边的任子威没忍住,用手肘碰了碰他。武大靖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就朝右边看去——
他想起,冬奥会比赛后的每次采访,都会有一个人默默站在远离摄影机的右侧,注视他直到采访结束,手上永远都帮他拧着冰刀——尽管武大靖笑过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那人仍然每次都帮他保管,隔天,还特地去学了一句谚语回呛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武大靖想,自己大概是被惯坏了。就像小孩摔倒后不会哭,听见大人的一句心疼才会委屈得涕泪横流。只消听那人说一句“我能理解采访带来的压力”,武大靖攒了数十年的矫情就喷薄而出,一遇到刁钻的采访,他就要下意识地看向右侧那人弯弯的眉眼——
这一回,右侧只有摄像机,没有他。
武大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是我们的良师益友,对我们的关怀和教导都很用心。”武大靖打着官腔,队友们都松了一口气。他又下意识朝右侧瞥去一眼,然后飞速垂下双眸,自嘲一般笑道——
一
“没进国家队那会儿,我就视他为偶像了。他滑得很漂亮,技术一流,我们反反复复地看那些视频。那段时间很苦,但也很纯粹,我可以一整天都研究琢磨他的滑法,百看不厌。”
“大靖,又看我偶像的视频呢?我偶像这么有吸引力吗?”
韩天宇洗澡回来,看见武大靖又捧着一个小诺基亚看刚刚录下的教学视频。视频上是短道速滑冉冉升起的新星安贤洙,他在2006年夺得三金一铜的影像是队内反复观看的教学模板。
“去死。我这是在认真学习,懂什么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吗。”武大靖一把推开韩天宇,眼睛却没离开屏幕。2012年,武大靖才18岁,臭屁得很,根本不愿意视谁为偶像。
“少嘴硬了啊,瞅瞅你自己,都被迷成什么样了都啊,”韩天宇擦着头发凑近,用手指在那小屏幕上指指点点,“你看这弯道超越的身姿,啧啧啧,比那什么流线型的汽车还流畅。”
“少碰我手机!”武大靖连忙用纸擦干韩天宇留下的水珠,纸巾遮遮挡挡间,屏幕上安贤洙滑冰的影像竟红了他的脸,在他心里欲盖弥彰。
他没有和韩天宇说,那年世界杯,他单是在外面看安贤洙滑1000米和1500米,就已经被他的姿态折服了。韩天宇天天偶像来偶像去,真要把他烦死——那破烂比喻,算得上什么粉丝。要武大靖说,安贤洙应该是一只鹰,摆臂是展翅,蹬腿是俯冲,遥遥地,在冰场上自如盘旋。
2013年,武大靖终于有机会和安贤洙站到一个赛场上。他嘴上不承认崇拜,行动却很诚实。单是坐在安贤洙身边,他就不自觉地挺起身子板。又是掐着人家穿完一只冰刀换另一只的间隙,拘谨地伸出手问好;又是卡着人家离开健身房的点跟上去,用蹩脚的英语闲聊。
可能是武大靖刷脸次数太多了,安贤洙记住了这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索契冬奥会上,冲线之后他特地回头,主动朝略输他一筹的武大靖张开双臂。武大靖哪里想得到这一出,腰都没挺直就连忙横过冰刀急刹车,一个重心不稳,几乎是栽倒进安贤洙的怀里。
安贤洙身量较武大靖小了一圈,武大靖的手揽着他薄而紧实的背,感觉像在拥抱一只玩偶。安贤洙还没喘匀气,他微微仰着头,气息全撒在武大靖的侧颊,一下就让后者脸颊发烧。安贤洙的淡定自若反而衬托了他的居心叵测,他几乎不敢呼吸,放开后,他滑到教练面前,把头埋进胳膊里,遮掩已经涨红的脸颊。
那时候的安贤洙正值当打之年,没有现在文文静静的气质,潇洒,意气风发,冰刀擦出火花,毫不客气地超越他。拿金牌时,从不压下自己上扬的眉头。武大靖好胜,但是有安贤洙站在金牌位,他拿银牌和铜牌就可以很开心。甚至,还有莫名的安心。
他站在那,就像这个冰场的掌灯人,掌的是这个冰场的信仰之灯。有安贤洙在前面,武大靖就可以放心跟着他的脚步。不必去想这个运动项目的未来,或是自己的未来——跟着他走,就足够了。武大靖想,花一生去研究如何达到安贤洙一般的高度,一定会是十分充实而纯粹的人生。
二
“后来,他去了俄罗斯,这不影响他稳坐短道之王的宝座。他一直,都是我的信仰吧”,武大靖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样的表情在他脸上实在不常见,“我见到他,就很心安。”
武大靖也不是不知道他和韩国速滑队的复杂恩怨。但一开始,他真的一点不关心安贤洙背后的国籍,他相信安贤洙也不关心。他们都只关心滑冰,见到对手,是见到对手的实力。见到领奖台,是见到竞技中的不断超越。
直到俄罗斯因为兴奋剂事件被禁赛,安贤洙没有出现在平昌冬奥会的现场,武大靖才第一次感到心慌。在平昌,在没有他的赛场上,多了太多的新规则,太多令人委屈的判罚——是的,武大靖早该承认,奥林匹克精神早就被国际斗争消磨得差不多了,皆为利往的社会里,党外有党,党内有派。何止韩国在内斗,自己国家里,大师姐何尝不是被折磨得心力憔悴。武大靖想找到安贤洙,问他还相不相信这项运动的纯粹,却得到安贤洙退役的消息——安贤洙回韩国了,而彼时的武大靖,也再没有2016年那般大度地愿意为韩国加油。
阻碍雄鹰翱翔的,不是群山的陡峻,而是小人拴上的锁链。
武大靖那边也不容乐观,一起接力的战友积劳成疾,不得不离开冰场养病。武大靖自己身上也伤痕累累,可他不敢休息——他哪里敢辜负队友嘱托的“替我们”三个字啊。
武大靖消沉了很久。
不料想,2019年初,他得到安贤洙将要复出的消息。2019年11月,在盐湖城,终于又和安贤洙并肩站在了同一块冰上。他实在难耐内心的激动,熬完比赛后的短采访,就到更衣室里找安贤洙。
安贤洙正在换衣服,朝他笑笑点头。武大靖见到他的臂膀,瞬间冷静了下来,默默站到一旁顺匀刚刚一路狂奔的呼吸。更衣室只有他们两人,背对背站着,安贤洙在褪速滑服,鲨鱼皮和肌肉相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武大靖只觉得狂跳的心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
待到武大靖猜测安贤洙已经换好运动衣,他转身,先用英文寒暄了几句,最后,终于鼓起勇气问他要不要再继续滑下去。
安贤洙不是第一次被问,一边收拾头盔,一边熟练地打太极回复“it all depends.”
“安!你不要犯傻!”武大靖听到这个答案,情绪激动到不能自已,第一次没了拘束的晚辈模样,双手扣住安贤洙的肩膀,下意识就用中文喊道。安贤洙一愣,他听不懂,但他读得懂这个年轻人的表情,应该是不希望他退役的意思。
武大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火速松开了他,一边朝他鞠躬道歉,一边懊恼地用英文解释如何不希望他退役,如何不希望这块冰场被污染,又如何不希望他放弃自己的追求。他说得毫无章法,到最后,他不再敢看安贤洙,双手撑在柜门上,头深深地垂下。更衣室陷入良久的沉默,安静到武大靖甚至以为安贤洙已经走了——
然而安贤洙没有。
“Hey.”安贤洙戳了戳武大靖的背,示意他转过头来。这一戳,直接让后者脊背起了一串鸡皮疙瘩——安贤洙为什么不像东北那帮哥们儿一样给他肩膀直接来一拳呢?武大靖只觉得他手指轻轻点到的地方堪比拿冰刀往里扎。
武大靖慢悠悠地回头,安贤洙看见他一副狗狗落水一般的委屈劲,没忍住,眼睛弯弯地笑起来,直接给武大靖整不会了。他一点一点解释道自己为什么没有下决定,眼神柔和又坚定,武大靖根本不敢看三秒以上,只觉得脸在发烧。
“You hear me?”安贤洙见武大靖一直低头,俯下身歪着脑袋去看他的脸。见到他的委屈状,安贤洙抿嘴笑道,真像安慰小狗一般拍了拍他的脸,没等武大靖感受那双手冰凉的温度,就再次被压下脑袋,给戴上了他刚刚随手乱放的金牌。
“Attention.”安贤洙手没使劲,但是力道不容置疑,武大靖一下就挺直了腰板。安贤洙又笑了,满意地点了点头:“That's what a champion should look like.”
突然,队友接二连三地返回,武大靖这才从那乱七八糟的气氛里回过神来,朝安贤洙伸手致谢,队友也纷纷上前致意。武大靖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人群里宽容笑着的安贤洙,再一次感到心安。
只要他在就好。
三
“后来,你们也知道,他来了中国当教练,这对我来说……”武大靖喉结翻滚,咽下许多几欲脱口的词语,“对我们来说,都是无可比拟的幸运,和幸福。”
安贤洙2020年宣布退役。
再相见时,安贤洙已经是中国国家队技术教练,武大靖则是短道队队长。首次在自家冰场上把一群小子领给他看的前一天,武大靖提溜着他们列队,要求他们像点冰起跑一般好好对齐,自己则是特地精心打理了一番,任子威斜着眼睛看他,一句“反正发型也要被头盔压坏”几欲出口。
很顺利地,武大靖利用自己作为队长的职务之便,成为一个队里和安贤洙交流最多的人。起初还很拘谨,对他言听计从。后来,他发现安贤洙其实很逗,也很好说话,便对其打起了小心思。
相较金教练的温暖鼓励式教学,安贤洙更希望自己说的话有分量。然而他中文不好,长得也年轻,言多必失威严。于是,他特地问武大靖,有没有什么言简意赅又能镇场子的谚语教给他训话用。
武大靖拍拍胸脯表示包在自己身上,转头就从《高考冲刺语录》里挑了一句搞笑的教给他——“人活着要呼吸。呼者,出一口气;吸着,争一口气。”
“大靖,”第一次说完武大靖教给他的东西,安贤洙下训后揽着他的腰溜到一旁,小声摆手道,“力量,不够。”
武大靖忍着笑,了然地点头。随后又教了一句——“要胜利,先发疯,下定决心往前冲!”
这一次说完后,队员们的反应已经不是安贤洙能够理解的了——自己普通话再不好,师长训话时怎么能笑得这样狂放呢?他迷茫地看向站在边上的武大靖,后者连忙压下嘴角抬头望天,但还是被安贤洙捕捉到了咧嘴笑的痕迹。
安贤洙只好端着手机默默给王濛——唯一的场外人——发消息询问原委。
“大靖这小子!”王濛发来的语音响彻整个体育馆,“给我狠狠地罚!”
武大靖于是被罚溜圈,知情却隔岸观火的任子威也被拉下水。安贤洙在一旁死死盯着,一丝不苟地数圈数。其他队员下训时礼貌地为他们求情,安贤洙只冷笑了一声,眼镜上反射训练场无情的白炽灯,淡淡来了一句:
“活该。”
没有人脊背上不生出一片恶寒。
后来一个月里,他重新摆出goat的架子。可惜这架子来得也迟了,队员都摸清楚了安教的脾性,称呼逐渐从安神变为安大哥。这氛围里,安贤洙不放下架子都难,笑容也多了起来。他想,中国人好客不是没有道理的。拥有五十六个民族的国家,也拥有“五湖四海皆兄弟,英雄不问出处”的胸怀。
安贤洙宽容这帮孩子没大没小的作风,却有例外。武大靖又是这个恃宠作死的例外。这倒霉孩子琢磨着,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呗,安圣人总不能滴水不入,软硬不吃吧。
武大靖参加比赛久,身上带了许多伤,滑久了腰和膝盖都受不了。后来,一被罚圈,武大靖就会趁安贤洙不注意,在过弯道时一个趔趄摔出去,精准摔倒在他面前。等安贤洙越过防撞垫来查看他的伤势时,就厚着脸皮趴在人肩膀上哼哼唧唧地喊痛,演技嘛,用范可欣的话来说就是“烂到只有安教才会信”。
安贤洙一开始还有点不知所措,心想他大概是真的累了,索性放他到一旁休息。直到有一天,安教练偶然回头,发现那家伙只是干坐着没有按摩,眯了眯眼,趁其不备时从身后掐了一把他的肌肉——好家伙,这肌肉哪里是疲惫到紧张的样子。
自此以后,安贤洙对人类的信任骤降,尤其是武大靖,不管撒娇还是卖惨,当真油盐不进。武大靖躺在冰上休息时,安贤洙就会幽幽地围着他溜圈,还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堆冷嘲热讽在嘴里念念叨叨,什么“没有冠军命,还有冠军病”,听得武大靖连呼吸都自惭形秽。
那段日子里,快乐和幸福不要钱似的涌来。好胜如武大靖,一次又一次地落败于安贤洙,输给他自己的百依百顺,输给他自己如冰一般澄澈的真心。
四
“我有很多伤病,那段很艰难的时光里,一直是他在给予我精神上的力量,”武大靖揪着手里的吉祥物,摩挲他毛茸茸的耳朵,停顿了几秒,才自嘲地笑笑道,“嗯,他也说过,因为自己有曾经有过伤病期,所以愿意帮助每一位困难的队员……这是,这大概是……”
武大靖抬眼看向摄影机,扯出一个苦笑:“他看上和我最亲近的唯一原因吧。”
武大靖再没本钱向安贤洙使小计谋了,他的旧伤真的复发了。
他伪装得好,看上去只是有点疲惫。实际上,他趴在防撞垫上一动不能动,咬着后槽牙忍疼,生怕教练看出来,不让他参赛。
他真以为没人看出来。某天训练结束后,他不信邪,自己留在冰场上,关了大灯一点一点地练动作。疼啊,疼得心脏都难受。人最无助的时刻,应该是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的时候。他疼倒在冰面上,像有无数的针刺入他的脊柱,再同时挑动他的脊髓——武大靖流着冷汗想,如果这辈子都不能再滑冰,干脆在这里死掉好了。
突然,门口打开了,带进来外面的光线。武大靖听出是工作人员,没有吭声,继续倒在冰面上。队医拉他,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平日乖顺懂礼的他,其实比谁还犟。说是犟,其实是逃避,是害怕。离世界杯没剩几个月,这一次被担架带走,他害怕下一次回不来了。
“你们先出去吧。”
武大靖听见安贤洙的声音在耳侧响起,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安贤洙拍了拍医护人员的肩,抱歉地送走他们后,再不紧不慢地朝他走来。
“你……”武大靖话初出口,就哽咽在喉头里无法继续说下去。兄弟们因病缓训时他没有掉眼泪,得到不公正待遇时他没有掉眼泪,偏偏在安贤洙面前,丢脸地,泪流满面。
“别乱动。”安贤洙的语气仍然平缓,嗓音有厚度,很有安全感。在武大靖惊异的眼神下,他也躺倒在冰面上,和武大靖并肩。
安心,安心。在安贤洙身边,再浑浊的水都能迅速沉淀。他太疼了,也太委屈了,安贤洙明明一言不发,但武大靖知道,他是唯一懂他的人。
他想起韩天宇住院的时候,自己带着花去看他。韩天宇依然满嘴烂话,嘻嘻哈哈跑火车,打马虎眼绕过所有的问题。他说,这届,他上不了了,让武大替他跑。下届,他一定上,争取让领奖台上永远有他们兄弟五个,撇都撇不掉。
两人都笑了,笑得没心没肺。韩天宇趴在床上,面朝墙,不肯看武大靖一眼。他们都心知肚明,对方的眼眶早已红得触目惊心。
这是国家队啊,不是福利院。伤一次,有人陪你走完全程。伤第二次,第三次,人们逐渐就把你当做废弃零件忘掉了。武大靖要封训,韩天宇不知道,下一次见他会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武大靖终于打断了只有两人呼吸声的沉默:“你不必管我。”
安贤洙哪里不知道这小伙子傲娇的脾性,没有理会他的话,默默坐起来,两张纸巾放到他面前:“给。”
“我不是小孩了。”话是这么说,武大靖还是顺从地接过纸巾。纸巾一覆上眼睛,泪水又不要钱似的流了下来。
武大靖心里门清,他是队长,不是小孩。别的队友能喊疼,喊累,他不行。可是,有安贤洙在,他的疼,他的累,他的委屈,都有了容身之处。
安贤洙把手搓热,十分有技巧地探他腰上的伤。武大靖不怕疼,怕痒,下意识就想躲开,却被安贤洙一把按住:“说了别乱动。”
武大靖只好垮着脸,任由安贤洙的手在自己腰上游走。他当真是久病成良医,技法很熟练,完全没疼到武大靖。
“严重吗?”武大靖心虚地问。他并不想面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如果是安贤洙告诉他,也许容易接受一些。
安贤洙并不正面回答他,反而问道:“你还想滑冰吗?”
“这不废话吗,”武大靖把脸转了过来,落寞地眨眨眼,“我这一生,就是全部献给滑冰了。可这冰,它留不住我啊。”
安贤洙也愣住了。恍惚间,安贤洙在这个小伙子身上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突然开始想,如果能和备战2010冬奥会的自己对话,他会说些什么呢?
他想给武大靖许诺光明的前景——可是他自己曾败给了伤病,根本没有资格许诺。
“你没办法控制那么大的一块冰场,你有时甚至控制不了自己的冰刀,”安贤洙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但是只要你想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这块冰的。”
他拍了拍武大靖的肩,兀自站起来。武大靖这才发现他羽绒服里穿的还是居家服,想必是晚上寻他不见,才紧急联系了队医要一同接他回去。
“我去叫队医,好不好?”
武大靖这辈子没跟安贤洙说过一次“不好”。
五
“我和他,确实最熟吧,我还和他妻子女儿见过……对,视频电话,”武大靖像是想起什么,直勾勾看着摄影机笑——如今,他也学会如何压着眉眼微笑,“有这样温暖的家庭,谁不会放假后就立马回去呢?”
中秋的前后,武大靖开始重新上冰,安贤洙清楚怎样的伤病应该摆怎样的姿势,始终陪在他旁边。有时候,武大靖不撒娇,安贤洙都会主动去跟主教练求情,然后非常纵容地允许大狗狗趴在自己身上休息。
中秋那天,他旧伤又有复发的倾向,练得不甚痛快,一个人靠在防撞垫上懊恼。安贤洙都看在眼里,溜到他身边,让他下训后来自己房间。
十年前的武大靖绝对没想过有进偶像房间的这一天。他还以为安贤洙是要给他复盘训练姿势,没想到一开门就是食物香味扑面而来。
“来,坐,今天一起过中秋。”安贤洙知道武大靖最近食不知味,特地叫食堂做了他喜欢吃的菜打包带回来。安贤洙戴着眼镜,穿着居家服,刚打开的汤还热气腾腾,武大靖眼前顿时就模糊了。
不是被宠着长大的人,看什么都容易眼眶一热。对他而言,安贤洙是前辈,是师长,此时又变成了朋友,和他说天侃地。武大靖突然发现,他们俩真的很像,都是拧着一根筋向前冲,都是这样执着地把短道速滑当做一生的事业。
吃到一半,安贤洙的手机响了,他连嘴角奶白色的汤汁都没来得及擦就连忙拿起手机。武大靖看得恍惚,想伸手帮他擦掉,更想贴着他没刮干净的下巴,细细密密地把它舔干净。白炽光下,他的欲望蓬勃,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来,跟你嫂子,打声招呼。”他的手里突然被放上一个东西,手机冰凉的金属质感吓了他一跳。他把目光从安贤洙的嘴角移开,看见餐桌对面安贤洙举着手机,和屏幕里两个人笑得如出一辙。
武大靖马上微笑,开朗地问好。Nari很贴心地问他伤病的情况,济仁眼睛弯弯地跟他打招呼,一开始叫哥哥,他连忙说辈分错了,应该叫叔叔。安贤洙眯着眼睛打量他一圈,然后说,叫哥哥其实也可以。
一家人长得好像,一模一样明亮的笑容,明亮得武大靖都觉得有些刺眼。问题在武大靖,是他居心叵测,是他心怀不轨,是他问心有愧,才笑不出那般的坦荡。
“你很幸福啊。”毕了,武大靖跟安贤洙说。安贤洙笑起来,奶白色的痕迹也笑起来:“对。”
那一瞬间,他久违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队长,他不是,也永远比不上安贤洙的家人。
六
“冬奥会期间,他也一直陪在我们身边。有遗憾吧,赛场上不可能没有遗憾的。他也有遗憾,所以他懂得,也会尽心尽力地去安慰我们。”
武大靖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这遗憾已经教会了我们很多。我们已经重新出发了。”
“武大靖选手,请问您如何评价这次比赛的发挥?”
“武大靖选手,请问您觉得这次比赛有没有遗憾,下一次奥运会还会继续参加吗?”
“武大靖选手……”
……
武大靖不是第一次面对话筒,他本来是像任子威一样落落大方的。然而,这四年过得太苦太苦了,苦到他说不出来话,前一句说了“有遗憾”,后一句就赶上来找补“意外不可避免”,反反复复两相中和,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真正想说什么了。
500米的意外压根不是他想避就能避的,5000米接力也是。武大靖不想埋怨谁,他只觉得疲惫,只觉得对不起强撑着从病床来到冰场的自己。他下意识看向右侧,幸好,安贤洙在。后者紧皱双眉,深情严肃,对上武大靖的眼睛后,轻轻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回答了。
“武大靖选手,请问你如何评价其他国家选手的发挥?”
武大靖还没来反应过来,又一个问题被抛出来。他刚想开口,安贤洙空着的一只手就拍上了他的背。一向躲镜头的安贤洙,第一次主动站到镜头前,一面推着武大靖离开,一面好脾气地用不甚流利的中文向媒体解释道“问题个数已达上限”。
武大靖几乎是被他拉上车,再拉下车的,迷迷糊糊回到自己房间,再在安贤洙的要求下麻木地洗漱完毕。短道队里都知道,只有安教练治得住队长,没人敢打扰他们两个,没人敢触碰今晚的伤疤。
“膝盖怎么样?腰有没有伤到?”武大靖洗漱出来,见安贤洙还没走,不免吃了一惊。此时他已经恢复正常,扯了一个笑容道:“我没事,你回去吧。”
安贤洙根本不信任给武大靖的嘴乱下指令的大脑,拍拍他的肩道:“世界纪录还是你的……”
“不用你提醒我,我得记到进棺材那天呢,”武大靖推开他,“我累了。你辛苦一天,快回去吧。”
武大靖故作轻松倒在床上,却不慎扯到了某处伤。尽管强忍着不发出声音,那痛苦的表情却被安贤洙尽收眼底。
“行了,别乱动。”安贤洙按下他,熟练地帮他放松肌肉。
武大靖是疼的,但他一声不吭。自中秋之后,他已经很少很少朝安贤洙撒娇了。沉默中,困意顿时漫天涌来,夺取他最后的神志。意识模糊间,他紧攥了一晚上的不甘全化成了水,不知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一点一滴地夺眶而出。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练得累啊,却没人匀给他一丝一毫的心疼。他那时候疼了还会哭,眼泪在训练场上结冰,他跪在地上向教练求情——
教练,我难受,我难受啊。
一夜鹅毛大雪,是安贤洙伴他至晨光熹微。
七
“他是收官后一天走的,”时至今日,武大靖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回应这件事。他把目光从主持人身上移开,直勾勾地盯着摄像机,眉眼弯弯地笑道,“有那么可爱的女儿在家里等着,换我,我也会立马奔回去。”
收官,也收走了所有的不甘和不情愿。每个人都笑,不管怎么样,也得好好说完结束。把队友送走,武大靖一个人在冰场上转悠,他没有回头看,也知道安贤洙在他身后跟着滑。不远不近,始终保持一个固定的距离。
一圈又一圈。短道速滑永远逆着时针,如果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滑下去,能否将时间倒带。
“明天走?”武大靖打破了沉默,脚下却开始加刀提速。
“对。”安贤洙也相应加速,两人距离没有改变。
“教韩国队吗?”武大靖继续加速。
“没有准信。”安贤洙脚下兜圈子,嘴里也在兜圈子。
武大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安贤洙提溜着转圈。他猛地横刀刹车,安贤洙也眼疾手快停下。冰刀反光,划开安贤洙脸上的黑暗。武大靖看进安贤洙的眼睛,掰着他的肩膀质问,每一个字音都在颤抖:“你怎么愿意去教这样……这样脏的一支队伍!怎么愿意让他们玷污这块冰!”
“好了,”安贤洙一如既往地平静,“你疯了吗?”
“对,我就是疯了,”武大靖把头盔扔到冰面上,嘴角撕裂一般笑着,“我就是该疯,该早点疯!变成一个毫不吝啬小手段的疯子,从来不向这块冰讨要公平的疯子才好!”
安贤洙没有说话,默默帮他把头盔捡起来。
“你知道吗?我哪里相信过什么奥林匹克精神,我一直相信的只有你啊!”武大靖喉头几欲发烧,不管不顾地喊道,“你要是不滑了,我他妈还滑个屁!”
“好了,不要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安贤洙闻言,终于皱眉开口。
“我的未来?你是说,一直只有我自己在稀罕的未来吗?” 像是听到极荒唐的笑话,武大靖拧着眉头,挤出一个不可置信的笑容,“你一个要离开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去管我的未来!”
武大靖几乎要脱力,他双手撑在冰面上,脑袋里一团浆糊。
他不懂,安贤洙明明对自己是不同的,他却从未听见他亲口说过这不同,究竟不同在哪里,究竟愿不愿意为了他,为了这段时光,留在这里。
他更不懂,自己怎么就离不开人家了。怎么就要为了他,说出这般幼稚的话。
他太不懂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安贤洙看着眼前脆弱的人儿,终于单膝跪下,歪着头去看他垂下的脸,一如往常。
“好了。我说过的,没有准信,我也没有真正想好。”
武大靖一寸一寸地抬眼,疲惫又不解。安贤洙有点恍惚,他仿佛看见2019年那个冲进试衣间的少年,一样的慌张,一样的委屈。他突然笑了,眉眼弯弯,眼前这个大狗狗显然和三年前那一只如出一辙。
“我会永远看着你,”安贤洙一字一顿地说,“你也可以,继续相信我。”
“不要犯傻。”
这是三年前武大靖对他说的,三年后,他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冰场的大灯已经关得差不多,留下依稀几盏全部都映在安贤洙的眼眸里。他的眼睛实在勾人,笑起来时,卧蚕就像花托,大方地举着他明亮无双的眉眼。他们的距离实在过于接近,近得武大靖也恍惚了。那眉眼,纵是悬崖,他今天就算坠死,也心甘情愿了。他一把拉过安贤洙的衣领,夺取他口腔里每一寸空气。
安贤洙慢慢抬起手,良久良久,才落到武大靖的后颈上,轻轻按着,像在保持平衡。
他们吻了很久,天干物燥,两人撕下了对方嘴上的死皮,淌出了血,又被舌尖舔去。最后还是武大靖先留恋不舍地分开,不再敢看安贤洙的眼睛,低垂着脑袋靠到他的肩头。反而是安贤洙拍了拍他——
“滑到2030年,滑到冰场真正干净的那天,好不好?”
武大靖这辈子没跟安贤洙说过一次“不好”。
八
“没有,呵呵,”主持人又问到临别那天的五分钟,武大靖笑笑答道,“其实那天没啥,真没啥,你问他们就知道。领队代表我们送了礼物,我们每个人送了一封信,就这么简单。”
简单,是最能概括那场离别的词语。武大靖下楼去,所有人都知趣地要给他和安教练腾出空间,他却摆摆手表示不必。在其他队员不安的注视下,他从衣袋里掏出那个统一发放的信封,笑着递给安贤洙时还说了“没事常联系”,安贤洙亦笑着回“好”。
没有什么不体面和不情愿。安贤洙要走了,他一夜变回了队长,他得知分寸。
任子威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果不其然。无数的直播里,一听见安贤洙的名字,武大靖脸上就笑容就收起一分。隔离结束后,他们难得肆意聚餐。餐桌上,不知谁提了一句安教练没有续约,尽管被任子威用凌厉的眼神制止,但武大靖显然还是听见了。
“喝啊,看着我干嘛?”武大靖对突如其来的沉默感到莫名其妙,兀自给自己倒满酒。林孝埈忧虑地看向任子威,后者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辙。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酒量最好的武大靖第一次把自己灌醉,大抵不是酒醉人,是心本就醉。他倒在桌子上,谁也拉不起来。任子威打电话叫来韩天宇,还是他有经验,用了巧劲把武大靖搬到自己的车上。
韩天宇做代驾,一同送任子威和林孝埈回宿舍。他们都知道安教练和武大靖的事情,一路无言,心照不宣地沉默。倒在任子威腿上,武大靖迷迷糊糊地,竟有点发烧。烧着烧着,就把他带回十年来无数次和安贤洙的对视里。他想,在安贤洙眼里,自己一定仅仅是个脸颊发烧的小毛孩。
他想问安贤洙,有没有过一点动心,哪怕只是掺杂在怜悯中的动心呢?是怜悯的话,如果我求你,你会不会最后一次分我一点偏心?
安,我难受,我难受啊。
车上所有人都落了泪。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许英雄见白头。他已是老将,是队长,没人会比他更难受。
只可惜,唯一能擦干净他眼泪的人也不在了。
当真是暗忆欢期真似梦,梦也须留。
九
“最后,要对他说的话……”
安贤洙把所有的信件拆完、看完、甚至一一在微信上回复完,才重新拿起桌面上迟迟未拆的那一封。
安贤洙摇摇头,下定决心撕开封口,展开信纸时,愣在了原地——
他以为会是满页的少年心事,纸上却唯一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而已。
他不知道看了多久,待到Nari进书房来叫他吃饭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安贤洙突然觉得,武大靖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幼稚。他们俩之间,到底是谁始终嘴硬,又到底是谁始终在恐惧,在逃避?
只不过,追问这些答案,早已没有意义。
十
“我想说……”
写信时,他真的想过长篇大论,细细密密地把所有的心事缝上去,然后希望他记住自己一辈子。
最后还是作罢。
“请继续做一只冰场上的鹰,自由地翱翔吧。”
提笔欲书“密意未曾休,密愿难酬”,落笔却成“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原来,他并不想让安贤洙记住自己一辈子,只想让他永远自由。
以及让他们的梦想自由。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