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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映后会的时候三宅就觉得那个背影很眼熟了——在自己前面三排的靠左边，浅棕色长发盘成了一个饱满的形状，而下便是光泽感的脖颈，却只是不见正脸。偶尔三宅捕捉到她侧过脸去跟邻人谈话时的瞬间，可却又因被舞台的灯光笼盖，只能望见一个深深的侧影。不久后猜想就得到了证实，那晚的酒会上三宅就瞧见她了——盘发拆掉了以至于发梢微微打着卷，淡色的妆面几乎可以称之为素颜。或许是三宅的视线过于明显了，那人抬眼看过来：
“啊。小健姐。”
伴随着这声称呼，对方开心地小跑过来，作势要去搂人，三宅用空着的那只手推开她：“别装熟。”
算起来她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上一次碰面还是在片场的化妆间门口。
“你那会儿就是来找小井的对不对？”
冈田踢掉小高跟，抬手伸进衣服里，行云流水地把胸罩解了下来，然后很没有素质地丢到一旁的沙发上。
“喂。”三宅很想骂她，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那会儿真是有事去的，你怎么也信小报？”她把冈田乱丢的衣物都扫到一边，又拍了拍她的屁股，试图把人赶到床的另一边去。
“我以为那会儿你们还在谈恋爱呢。”
“……早分了。”
这事儿让三宅有点尴尬，她选择背对着对方坐下。房间里的暖气开得足，没一会儿她也开始热了，外套脱到一半就听到冈田在自己背后哼哼地笑。
“干嘛……”
“今天就不做了吧，我明天还要去补拍呢……”
三宅抓起一个抱枕就朝她丢了过去。
“啊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小健姐，你果然还是没变啊……”
这是什么话？
“你说我的脸？”三宅转身掀开被子也躺下了去，刚刚被冈田滚了一圈的被窝里暖洋洋的，“这不是废话吗？你以为随随便便就可以在这个行业撑到这个年纪的？”
“不是脸、啊啊说错了别掐我啊啊啊……我是说不止是脸，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变哦……”
三宅收回掐在她大腿上的手，就这么撑着胳膊——这会儿终于看清她的脸了——被狗仔慌乱中一拍、座机像素都无法忽视的，凛冽却柔和的面庞。很熟悉，又有点陌生，眉眼间似乎流出那么一点年幼的影子。
“……你在哪接的睫毛？”
“没接啊，天生的。”她眼角弯弯的，似笑非笑。
三宅挫败地躺了回去，长发在枕头上散开，冈田侧身过来，用指尖卷了一缕去玩。
“小健姐过得好吧。”
“……还凑合”三宅实话实说，“不比你能在港区又买一套房子——”她试图去打掉冈田的手：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要来我的房间？”
“收留我吧，小健姐。你以前可经常跟我一起睡了，你睡觉还爱踢人。”
“赚得比我多，你怎么不给我开房？”
“你以前明明对我很好的，你变了？”
“你小时候可还那么乖巧呢！现在怎么这么疯疯癫癫的！”
都是些毫无尽头的斗嘴，似乎只要没人开口，那个话题就不会再现，可偏偏三宅就在等着她开口。也不好猜测对方是否也在等待着同样的结果。
最终还是没人提起。不知道何时睡着的，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三宅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妈的没有卸妆。六点半，没拉紧的窗帘透进来一道锋利的光束。今天暂时没有工作。她起身回头去看，冈田睡得过分的香甜，呼吸均匀，发丝黏在脸上，场面过于的纯真，看得三宅想一巴掌抽醒她。
她起身准备去卸妆洗澡，估计是扯了一下被子，背后传来冈田哼哼唧唧的声音。这么大了还说梦话？三宅好笑地把被子给她掖好，手却又一顿。
再侧耳去听时，才意识到她那分明哼唧的是森田的名字。
2
三宅和森田是从何时捆绑在一起的，冈田压根不清楚。当年她搬来东京上初中，为了方便去上练习课，每个周末都到她们两个的公寓借宿时，也并没有得到其他任何的有效消息。似乎从一开始的开始，她们两个就绑定在一起。
三宅在客厅的角落靠着阳台的边上给她铺了简易床，薄荷绿格纹的枕头、厚毯子和薄毯子各一条。她们的屋子不大，1dk，但是格外的整洁有序。三宅在那儿各种嘱咐，她却指着一旁拉紧着门的房间，很没礼貌地问三宅桑和森田桑是住一个房间吗？
“小孩子别管太多，”三宅倒也不在意，捏了捏她的脸，“要写作业就去餐桌上写。”
冈田抬头看着这位前辈小巧而精致的脸，眼下却带着一抹淡淡的青黑。
三宅似乎早就退学，开始全职的演艺圈工作。说是演艺圈，除开偶尔的商演和拼盘，并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工作”的事情可以落到她们头上。泡沫经济下的产物如同炸开的烟火一般繁多璀璨，随即又迅速地下坠，落进黑夜里再也寻不到了。
往后也并没有见到那个神秘的森田桑，冈田对她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事务所墙上的海报上——野猫般微扬的眼角，凛冽的眼神和微抿的唇，耳畔那点金色似乎都要摇晃起来一般。还有录像。早在事务所寄到家里来的资料里面，她就看过森田参加舞蹈比赛的录像——老式crt奶油质感的屏幕里，过于夺目的身影和眼神，在她的视网膜上成像留印。
某个周六的下午，一个过于普通的时间点，以至于冈田对此的印象只剩下她推门进来的时候：
一身黑色的运动服，浅金色的齐肩发，以及终于得以眼见的金色耳环。四目相对，森田先是一愣，随后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哦，你是……”
对方应该是没有想起自己的名字，冈田有些尴尬地起身，手里还攥着笔：“呃……我是冈田准一……初次见面……”
“哦。”森田把双肩包往沙发上放，从善如流地进了厨房，冈田听见冰箱被打开的声音。
“你吃过饭了吗？”厨房里传来她的声音，“妈的，我的可乐怎么没了，健……”似乎是想起对方并不在家里，那声音又压了回去。
“……我吃了。”冈田还是试图去接住她的问话。
煮的咖喱。
经纪人最后交代的事情回响在耳边：至于刚和健……她们两个可能稍微有那么些的，不对付……不过也不至于出格……
冰箱合上的声音，森田带着两罐气泡水出来了：“不是初次见面。”她说着把其中一罐放在冈田的习题册旁边。
“啊？”
“你的面试不是我审核的吗。”森田仰着脖子喝水，凝结完毕的水珠沿着铝罐洗漱滚下，越过她的深色的脖颈，掉进立着的领子里，消失了。
“……”
冈田感觉自己的手心里烫烫的，攥着的笔松开又紧握，最终也没说什么。
“你就周末住在这里？”
“是的……”
她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后浅纹的窗帘透进午后的日光，金发脆弱的边缘被镀得灿灿的。冈田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跳跃般的落到她身上，像是随时会被烫伤似的——好多痣……下睫毛好长……是画了下眼线吗？
“你……”她突然抬眼看来，“要不还是别干了吧。”
啊？冈田一瞬怀疑自己听错了，僵在那动不了了。
这是什么？第一天就有职场霸凌了吗？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森田不在的那几天是回老家参加葬礼去了，唯一的亲人奶奶去世后，她似乎难以再寻找到一些什么与自己可以相关联的东西。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那时的森田只是沉默了两秒，然后说了一句：“开玩笑的。”
她说要去洗澡，起身的时候揉了两把冈田的脑袋，把她梳得整齐的头发揉得乱飞起来。
“把这里当自己家。”
3
三宅吹完头发出来就看见她在窗边抽烟，身上还套着昨晚那条裙子，睡了一晚的长发有些炸着——窗边的日光下，烟雾像是从她指尖上生出来那般悠扬而上。
“去洗澡，臭死了。”
果然她立马就跳过来往自己身上扑，不知从何时开始得变得如此爱招惹人。三宅刚想推开她，就被她抓住了肩膀。
“项链……”
三宅触电那般地弹开，扯紧浴袍的领子。
“昨晚就看见了，”她瞪着滚圆的眼，一时脸上闪过些许表情但三宅都没来得及品味，“果然是go酱的……”
“是又怎么样。”
“你还记着她。”
“难不成你还把她忘了吗？”三宅不知为何觉得好笑起来，“当时追在她屁股后面的人可是你。”
“你跟她还有联系？”
“呵。你猜呢。”她这副岔开话题的样子三宅再熟悉不过了。
电话在这时候来了，两人齐齐回头去看，冈田把烟摁灭了过去接电话。“嗯，嗯。知道了。没有去哪里……”她边讲话边开始收拾自己的包，又掀开枕头翻来覆去的，最终捡起一根发绳，“嗯，嗯，我发地址给你。十五分钟，好。”
她挂完电话头发也扎好了，三宅扑哧一下笑了：“在这种地方你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啊。”
冈田抬起脑袋——歪了一边的马尾，乱七八糟地支棱在头顶，碎发被胡乱地掖在耳后。
“我有雇人给我做造型。”她说。
“嗯嗯我知道呢，”三宅梳着头发笑眯眯地看她，“当你经纪人一定很惨。”
“我给了很多钱。”
有时候三宅真的会怀疑，她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尖牙利齿的，小时候那副全天然的感觉仿佛不存在一般。又回想起她在大众媒体镜头之下的样子，不禁有些感慨于她天生就是吃演员这碗饭的。
“你上次说要请我去你家玩的。”冈田捡着沙发上自己的东西，“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怎么样？”
“哈？”三宅回头瞪她，“我什么时候邀请你了！”
“就是片场遇到你的那次啊。”她嘻嘻地，“你说敢把小井的事情说出去，就把我杀了。”
三宅有些悲愤地确认了一下记忆，她确实没说谎：成交条件就是邀请冈田去“小健姐那像艺术馆一样的房子”里一趟。
“今晚兑现？”她又凑了过来，怼到面朝镜子的三宅脸侧，两张姣好的面容在镜中对上了视线，那一瞬三宅有些失神——旧公寓的圆镜子前，陆续经过的几张年轻至极的脸，似乎正透过同一张镜子，从时间的那头朝这边看过来。
愣了一会，她叹了口气：“9点再过来。”今天的回忆已经足够了，再超出一点都是没必要的。
冈田在她脸上叭地亲了一大口，走了。留下三宅骂骂咧咧对着镜子开始化妆，浴袍下隐隐约约闪现的吊坠反着阵阵的银光，画了眉毛，夹好睫毛涂了睫毛膏，她啧了一声，伸手把浴袍的领口猛地又拽紧了。
4
夏末的暴雨来得突然，冈田从学校回来家楼下的时候，雨势已经变得异常的严峻。遮雨的铁板在脑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动静，水帘一般雨幕里，她匆匆钻进楼道里，回头望去，视线所及之处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
完了，衣服。
飞奔上了楼打开门时，冈田首先尝到的是雨水的味道——对流的水汽扑面而来，携着得逞而疯狂撞进来的风，迷蒙的水汽里，她听见森田的声音：“快来帮忙！”
她慌忙撇下书包冲进去，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大叠充满水汽的衣服——太多了，来不及摘下的衣架相互打着结，她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绊到门栏上的前一刻，森田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了她。
随着砰砰两声，阳台的推拉门合上了，风声被阻隔了一大半，余下的力道不依不挠地捶打着屋子，发出阵阵哀嚎般的啸声。
“淋雨没？”
雨幕在她身后飞舞着，森田甩了甩手，发梢湿了一半，金色拧在一起。
“没，我到楼下的时候才变大的。”
“你后背都湿了，自己不知道吗？”
冈田探手去摸身后，这才发现校服已经凉冰冰地贴在自己背上了，手指碰到内衣的带子，她像是触电那般缩回了手。
“先去洗澡吧，别感冒了。”
“小健姐呢？”
“好像回家了。”她说好像，这让冈田思考了一下这到底算不算得上熟识之间的回答。
“森田桑这周会在这里吗？”
“雨下成这样，我还去哪？”森田对她的刨根问底似乎并不抵触，虽还是那副语气。
担心断电，森田在电视柜下面找到了应急手电筒，又锁紧了门窗。电视蓝绿的云图背景前，主持人正在播报着逐渐南下的云团。她们面对面坐着吃晚饭，是冈田从家里带来的奶油炖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公司的事务和成团的提案，又提了两嘴冈田毕业的事情，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森田一副家长模样般地点了点头。晚上冈田铺床的时候雨势还依旧，浴室里传来一声：“进去房间床上睡。”
“啊？”
她回头去看，门开了，森田的脑袋探出来，扎起来的头发散发着淡淡的雾气：“啊什么，你在那里睡等着被雷劈吗？”
“……”
冈田想，小健姐要是知道我睡了她的床，肯定会把我吃了的。
想是这么想的，但森田趿拉着拖鞋进来的时候，她已经迷迷朦朦地浅睡了一会儿，费力地睁开眼睛叫她：“森田桑……”
“你睡啊。”声音不近不远，不咸不淡，却莫名有一种安定感。
床的一侧陷下去了一点，衣物和被子摩挲的声响，轻微的咳嗽声，似有若无的体温，都和夜晚的雨水交织在一起。
冈田在睡梦朦胧中想，在这种狂风暴雨的夜晚，这也是稍微可以撒娇的事情吧？
于是她安静地靠了过去，静静地贴在森田的肩侧。没什么反应。风雨声依旧，摇晃着窗户带来一阵让人令人微惊，却又不至于造成任何伤害的动静。那是一个微妙的，可以品尝恐惧的平衡点。
她听着自己心跳声渐渐平缓下来，坠入梦乡的前一刻，森田似乎抬手帮她掖了一下被子。
5
直到不远处尖锐的鸣笛声响起，冈田才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跳离轨道的边缘。一颗小石子不知何时掉进了她鞋子里，走了几步硌得慌，她挪到拐角的花坛边上坐下，脱了鞋抖了抖又再穿上，抬起起脑袋时看到的就是那栋公寓。
啊，怎么走到这里了。
她开完会从公司出来，戴着口罩鸭舌帽。傍晚时分，公寓边上的小公园里，有小孩正在沙地上玩耍，间歇地传来一两声有些失真了的笑声，偶尔路过一两个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也并没有人留意到她。
她抬头望上去，不是很高的公寓楼，橘红的圆日堪堪挂到了天台的边缘上，灰白的墙砖被短暂的染成了深重的红色，红色边际的角落里，她看到以前的那间屋子。
现在又是谁住在那里呢？
手机响了，是line的消息，三宅发了她家的地址过来，后面紧跟着一句：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马上就到了哦。她飞快打字回她，又贴了一个笑眯眯的小狗表情包。最后又一眼地看了下那轮橘得发红的落日，便转身抬手拦下了出租车。
“你家还真的是艺术馆啊。我在楼下看到了我拍的照片。”
“下次就给你换掉了。”三宅正在收拾东西，铺了一地的唱片和画册，穿着睡裙站在一侧端详着。半天，她抬头看了冈田一眼：“你想吃什么？”
结果就是两人点了外卖，三宅一脸复杂地、放佛那盒披萨有毒一般吃完了两小块。冈田说你不要那么嫌弃好不好，以前你们两个没一个人会做饭，还不都是靠外卖养活的。
“哈我就知道，你果然早就在心里默认我们两个是要照顾你的了对吧？”
冈田眨巴眨巴眼睛：“可是你们两个比我大啊。”
“是前辈才更要尊重吧！”
“因为我心底知道你们会对我很好啊。小健姐还帮我去开过家长会，你忘了吗？”
她来得过于突然的告白让三宅的胸口隆隆地滚动起来，明明是八分真、两分的夸大其词，选择性去遗忘的往事却像浪潮一般翻滚上来
“你今晚是非要惹我说点什么是吧。”
“……”
三宅有些意外地没有听到她那些咄咄逼人的小聪明语句，那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地毯上的某处：“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如果是小健姐的话，或许还会什么我没听过的故事吧。”
三宅的脸上似乎写上了愕然，但不过一秒就淡去了。她弯腰捡起最后的一张唱片放回柜子里。
“我们两个知道得差不多，”她从相邻的柜子里抽出一本书，书页哗啦啦的，她捡出一张纸条递了过来。
冈田接过，那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一串数字，是号码。
“给你了，反正我没有打过。”她把书放了回去。
“……这是什么时候的？”
“解散前一个月吧？太久了，忘了。”
她说着忘记的时候带着一丝挺容易分辨的倔强。冈田自然还是能记得那个时候，武道馆最后落幕的灯打在她们三个人身上，轰鸣声、尖叫声，明明听不见哭声却可以看到台下那些沾着泪水的脸。牵手，抬高，然后落下鞠躬，森田的手微凉，侧过头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她发丝下微颤的睫毛。说来可笑，明明只不过是人生中可有可无的五年，在这个行业里根本不值得去计算、去庆祝的五年，却如此重地落到她的身上，给她的人生定格了一些一辈子都改不变不了的东西。
“啊……”她捏着那张纸，薄薄的，在指尖似乎立刻就要融化，“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是吧。”
6
随着还未远去的暴雨而来的，是浑身湿透了的三宅。
她提着两个大行李袋，头发和白裙子都簌簌地往下淌水，她抬起头来，脸上的伤把冈田惊得叫出声来。还未反应过来，森田已经把人拉了进来，又探头出去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把门关上锁紧了。
“小健姐？！”冈田手忙脚乱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你的脸……”
“我没事。”她开口，声音有点哑，“我要洗澡。”
“伤口……先处理一下吧。”
她好像听不见一样，径直地就要往浴室去，被森田一把擒住手腕拉了回来，堪称有些暴躁地把她的脸掰了过来：白皙的皮肤上一片的红肿，嘴唇也破了，凝固的血混着雨水。又推开她的袖子看，乌青零零散散的，像是渗进白净画纸里的污痕。
“他干的？”森田掐着她的脸来回翻看，被三宅一巴掌打开。
“让我洗个澡吧，好烦啊……”
冈田还想说什么，被森田拦了下来，看着她独自拖着湿漉漉的身体走进了浴室，潮湿的脚印在地板上落了一路，颓然的印记。
浴室里的水声响起，冈田给她拿了睡衣放在外面，又把地上的水渍拖干净了。森田在落地窗前给人打电话，一部分的声音被雨声笼罩，只能偶尔听见“把话说清楚”“你敢你就试试”之类的词语。她感到清楚的惶恐，好像有些非日常的事情正在入侵中，可自己又为无能为力。森田打完电话看到她还站在那里，走过来拍了拍她的头顶，像是安抚。
“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会伤害自己，也会去做的是吧？”她的手停留在冈田的头上没走，“健偶尔也会这样的。”
冈田怔怔地听着。
三宅在浴室里呆了快一个钟，森田有些暴躁地过去踢门：“你还没洗完？不会在里面上吊吧！？”
她后半句的尾音和浴室门哗啦的推开声撞在一起，三宅带着浑身的雾气，披头散发穿着她的睡裙站在门口。
“我傻逼吗？为了个男的去上吊？”她冷冷地丢出一句。
冈田回到厨房里煮乌冬当晚餐，小锅里的汤慢悠悠地沸腾着，她听见外面森田给人上药的动静：三宅嘶嘶地倒吸气，一会儿又嗔怪起来，说什么能不能对人好一点，我现在很受伤诶……你知道我有多勇吗？我把他鸡鸡都踢爆了哈哈哈哈。
乌冬煮好了，捞出来分到三个碗里，浇上一旁热好的土豆咖喱——这是冈田唯一能自信确保的料理。他端了两碗出去，又拿上剩下的一碗和筷子，再出来时，三宅已经扑簌簌地哭了。森田赶她去吃饭，她却越哭越起劲，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到膝盖上，声音混着雨水有些不大明显了。
“……还吃不吃饭啊……”森田显然不知道怎么安慰，手里还握着那卷纱布，“你这样……”
她没说完就被三宅扑了个满怀，嚎啕起来，把眼泪鼻涕都蹭到了自己的帽衫上。森田一下僵在那里，缓缓地转过头来，朝冈田投去一个复杂的表情。
冈田忍了一下，还是咧嘴笑了。
那晚她刚准备回到自己的床上森田就来喊。
“你还是去床上睡，”那人抬了抬下巴示意，“枕头给你拿进去了。”
“啊……森田桑睡这里吗？”
“要不我还睡沙发吗？”还是那番语气。
她走去关了客厅的灯，只留下一盏窗边的小灯，暖黄的光源轻柔地盖在脸上，冈田的视线在她的鼻尖上停留了一瞬，有些慌乱地跳开了。
“怎么了？”见她还在原地呆站着，森田挑了挑眉。
“小健姐她……”那一瞬间，冈田的脑子里掠过一片的空白，“她睡觉喜欢压着别人……我不想……”
森田的眼神跟随着夜灯的光在她身上停留，像是在证实些什么。
“那……”她开口，却被冈田一下打断了。
“……没什么！我走了……”声音越来越小，淹没在夜雨的声音里，“晚安。”
7
冈田想起年初初诣的时候随手买了一个御守，现在想来那大抵是良缘御守之类的，不然怎么又碰上井之原了。她刚开完剧本会出来抽烟就撞见他。对方连忙欢天喜地地招呼她进来吸烟室，又拿着手机合影自拍了一张，他嘻嘻笑着说现在就发到推上去。冈田抖掉烟灰，瞥到他握着手机的那只手上素色的无名指戒指。
“最近很忙吗？”
“忙啊，小准你肯定也很忙是吧，”他眼镜下的眼角笑得弯弯的，带着没有攻击性的细纹，“下次有空一定要再聚啊，大家一起。”
“大家？”冈田笑着弹了下烟灰。
“是啊，大家，叫上小健啊。”男人依旧那副那副微笑的样子，“当然，可惜了，要是森田还在的话……”
“还在的话……怎么说得跟死了一样……”她哼哼地，“总不会真的死了吧。”
“你跟小时候真的不一样了。”他的眼神很轻柔地停留在她身上，“你现在的经纪人怎么样？如果要换人的话我可以推荐给你。”
“人家好得很呢，别把我想成什么难伺候的角色好吗？”
井之原哈哈地笑了。他拿出手机打开了相册给她看：“这是我最近带的一群孩子。”
冈田偏头看了一眼：“嗯……你还现在还是签五年吗？”
“是啊，怎么？”
“没什么，现在能安稳做个三年已经很不错了。你看这个，太招人眼了，不送出去solo吗？”
井之原有些失笑：“现在可不是十几年前了啊……”
这时玻璃门外有人在喊他，井之原应了一声，回过头来：“我先走了，说真的，下次一起吃个饭吧——”
他笑眯眯地凑近了一点：“但是别真的叫上健，我老婆知道了会把我砍了的。”
冈田感觉胸口酸酸的，但也只是轻轻哼了一口气。
“总不能真的死了吧……？”她目送着男人离去，抬了一下手，烟随着往上撞到了眼睛，惹得一阵刺痛。她揉着眼睛，想起三宅给自己的纸条，有些不真实。她把那张东西夹在手机壳里面，拍摄的间隙里瞥到放在一旁桌上的手机，恍惚间就感觉似乎立马要有铃声响起来。
可终究还是没有打过去。
在这个业界待久了只会觉得万事都很匆忙，那些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就连她和三宅，不过也是偶尔会碰上一面：即便过往的熟悉和亲昵还在，但也碍于时间流逝而产生的阻隔，最终只变成了一句短短的问候。
晚上的时候井之原果然发了那张合照，配文是“偶遇以前的小朋友”，看得冈田浑身起鸡皮疙瘩。这人明明一直在做幕后工作，不知何时起却变成了社媒达人，关注度甚至比一些主流艺人还要高，只能说这人天生就是这碗饭的。
她回到line里，和三宅的聊天框还停留在几天前。
“感觉还有一个钟……”她自言自语。
果然一个钟不到三宅的消息就弹过来了：你们在哪碰见了？
简短的问号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是冈田已经具像化出她对着手机屏幕咬牙切齿的样子。
冈田发了一条语音过去：你视奸你前男友啊。
过了五分钟她才回：最近真是……一堆屁事。总之别答应这人任何事情就行了。
8
井之原是第二年的时候来接管她们的。
小眼睛怪笑人。
时常听见三宅在背后偷偷骂他。
那一年的变化快得让人记不住任何细节，只有一些大概的框架在支撑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她们在某个节点上很快地从一居室的公寓里搬了出去，然后就像是打开了开关一样ーー47都道府巡演，三宅开始做模特，她剪了短发开始客串电视剧，森田雷打不动地六点出门，在剧院排练到凌晨才回来。人生像是被摁了加速键一般飞速地掠过了。
开会的时候井之原夸她，说现在的状态放松了很多，不像以前那么拘谨了，跟其他两人配合得也融洽许多。听得冈田眼神亮亮的。三宅又在背后哼了一声，说放松的意思就是放肆吧，没大没小的。且大家都在亲昵喊他小井的时候，只有三宅还在那里干巴巴地喊井之原桑。她如此反常的举动，冈田眨巴眨巴眼睛就又知道这肯定又是她的事迹之一。于是便趁着公演结束洗完澡，跑去找森田给她扎辫子试图问点什么。她眼神一转嘴巴刚张开，森田就幽幽地开口了：“你要问井之原是吧。”
“啊，嗯。”
“那家伙啊，”她的指尖在冈田的发根滑过，拉紧辫子后又往下编，“听说之前是做企业公关的。一脸笑眯眯的真恶心……不过他把那个男的弄进局子里去了。”
冈田盯着镜子里的两人有些出神：“那，为什么小健姐还是很讨厌他的样子？”
“健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更何况井之原还总爱去招惹她。”
冈田似懂非懂的。镜子里森田已经给她编好头发了，手法很精湛，据本人说是经常给家里的妹妹编。
“好了。”她拍拍手又看向镜子里，“很可爱。”
冈田瞪着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以后还可以找Go酱帮我吗？”
森田在她身后收拾着东西，好像是笑了：“有发型师还找我干嘛？”
“可是……”
她还没说完，休息室的门就被砰一声打开了，三宅慌乱地跳了进来，身上还穿着那套橙色的打歌服。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要把他杀了，我……我要……”她开始像只着急的兔子一般在屋子里啪啪地跺起脚来。
“健！”森田喊了她一声，她才停下来，一屁股坐到沙发里捂住了脸。
“表白了？”冈田跑过去挨着她坐下，“失败了？”
“滚……”
森田梳完头发也过来了，在她旁边坐下。
一片的寂静，休息室里的时钟飘来秒针走过发出的哒哒声，不知多久，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地飘出来：“不是……答应了……”
“啊？”冈田懵懵地低下头看她。
“健你是白痴我早就知道，没想到这人也是一点职业素质都没有啊。”森田冷冷地说，“被发现我们就死了。”
“……”她抬起了脑袋。
冈田第一次在这人脸上看到如此脆弱的表情。
森田看着她粉扑扑的脸，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她说：“我得找个机会让他下跪一下。”
她说完健就噗嗤一下笑了，一把把旁边冈田紧紧地搂住了，死命地摇来晃去。“啊啊啊啊啊小健姐……！我好晕啊！”
三宅停下来了，抓着她的肩膀，她昏昏定神后才看见对方被泪水浸得闪闪发光的双眼：一种过于美好和强烈的感情在那一刻给了自己猛烈的一击。她愣愣地，偏过头看到站在一旁咧嘴笑的森田，又愣愣地转了回来。
9
若是有什么惊天动魄的的事情发生就好了。
若是给予她们的的是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残忍的理由就好了。冈田很确信以自己的性格会去全然地接受，并且再也不做回头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可是偏偏不是的，说起来没有任何接受不了的理由，一切都如此自然地开始和结束：没有争执，没有吵架。三宅在听完森田的话也仅仅只说了一句：“你决定好了？”
“决定了。”
“抱歉。”
她补上一句。
那是三月份的一个下午，春风刚刚吹起不久，白雪正在版图上缓缓消退。春天是暖意，是入学式，是婚礼，是萌发的季节，不是该分别的时候。
不知是谁又问：“冈田你呢？”她才恍恍惚惚反应过来。
你呢？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了过来，包括森田的。
白噪音般的耳鸣海浪般地袭来，回忆中的自己嗡动着唇，说了一句什么，却只余下逐渐消逝的尾音。
电视剧的补拍比想象中的还要久，结束后已经十二点多，经纪人把她送回家里还叮嘱了她一声要好好休息，眼神里带着点担心。她回去躺下睡觉，浅眠之间梦见自己坐在谁的车子上，被载着前往某处不得分辨的地方。睡了四个多小时她就醒了，脑子还未清醒，身体就已经操控着她做完了拉伸又洗了个澡。
春的清晨还是很凉，她推开阳台的门感受到了凉人的晨风。太阳稍微探头了。她稍微探身出去，清晨尚未被人类气息所充斥的空气令人爽利，顺着两侧的建筑物朝远处眺望，天是辽阔而清淡的。她歪了一下脑袋，看到右侧一栋楼上三宅代言的巨大广告：浅金的发色一直很适合她，难以分辨真实年龄的脸蛋上，带着淡淡疏离感的表情。
“呵……”
她看了一会儿，低下头把手机翻过来拆了壳，拿出了那张纸条。
数字一个一个地在屏幕上蹦出来，她像是考试一般地检查了两遍，又有点怕不小心摁到播出键，便指尖虚虚地点过那些数字。
六点多，打过去不是扰民嘛？不管是谁都不一定会接吧？接了也会被骂的吧？
在这思考与衡量的时间点上，她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件旧事：在下层楼道的拐角处，她看见森田的侧影，似乎正与谁交谈着什么。她试着探出了一点脑袋——啊，男人。有点高的男人。
西装和运动套装，两点相同的、指尖的火星。间歇地听到一些模棱两可的词语：合同、发行、特典会、健、自己的名字。而她因为小声的惊呼被森田一把喊住了，招呼她下来。
她几步蹦过去，扑到森田的身侧搂住了她的手臂，有些怯怯地抬头：男人的每一个五官似乎都在笑，一派很好亲近的模样
“这是冈田。”森田抬了一下被她搂住的那边胳膊。
“你好，我是井之原。我来当你们的经纪人啦。”
他朝着冈田伸出手。
电线杆上的乌鸦飞走了，扑腾间掉下来几根黑色的羽毛——
啊，通了。
不知何时摁下的通话键，此刻那上面的数字正安稳地翻动起来，像是一颗会跳动的心脏。
“……”
手已经抬起来了，凑近了耳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胸腔里的某个地方传出来。
10
高二的那个春假，森田开车载她回枚方，然后打算拐个弯跟三宅去大阪找朋友。车子是井之原借的，可以从他的表情里读出深重的担忧。
“真的不要我跟你们去？好吧。那可以的话不要让小健开。”他没说完就被三宅打了手臂，“啊啊啊痛痛痛痛……”尖叫着跳开了。
她们沿着西南一路开下，樱色越发的鲜亮起来，沿路飘来嫩粉的花瓣，稍微在车窗上黏连了一会儿才不舍地离开。冈田在后排座位上睡得差点流口水，被三宅伸过来的一巴掌打在大腿上叫醒了。她迷迷朦朦地醒过来，只听到三宅抱怨的后半段：“……真当自己是乘客啊，睡得这么香……”她在副驾上嘟嘟囔囔地，又换了一张CD。音乐刚响起来森田就长啊一声：“别放自己的歌，烦死了……”
“多听听怎么了，你以为做一张三连冠这么容易吗？”
“春天啊……”冈田趴到车窗上，看着外面的樱风，“喜欢春天。”
“是因为你生在秋末才喜欢春天吧，”三宅从前排传来一句，“我就不喜欢春天，花粉症难受死了。”
“谁知道呢……”她用手指隔着玻璃，顺着那些花瓣的轨迹滑过。
开到中午，她们决定在休息站吃午饭。两人站在售票机前开始新一轮的对峙，冈田习以为常地在后面默默抠着手指。
“炸鸡？！不减肥了这是？”
“爱减你减。”
“我才不管你。”
“对面有人在看我们。”
“认出来了？”
“好像是。”
“待会签名的事情可别干啊。”
“待会被骂装大牌。”
“切……冈田你要喝什……不许再抠手指了！”
那个中午，靠着窗边的四人桌，她坐在一侧座位的中间，对面是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的森田和三宅。冈田埋头吸溜碗里拉面，嚼了几口抬眼看她们。窗外吹进一点春的风，如果仔细闻的话也是可以闻到淡淡的花香的。此时正是三月。她们聊天气，聊关西，聊越来越繁忙的行程，边说话边慢慢地吃，也不着急，似乎接下来等待她们的都是温和而美好的日子。冈田吃完一碗，觉察还是有点饿，她刚一抬眼还没说话，森田就已经把面前的小碗推过来了，里面是她早就分好出来的两块炸猪排。
三宅眯着眼睛：“这是还在长身体啊。”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埋下脑袋，但筷子还是动了起来。完食饱腹感更让她感到舒适，一种名为幸福的激素从指尖末梢生长，开枝散叶般地走遍全身，就在那瞬间，一颗名为期望的种子悄悄地在她身体里种下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