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01:
华灯璀璨,夜色阑珊。入了夜的城市既喧嚣又沉寂,距离商业闹市区仅仅一江之隔的某五星级酒店顶层套房正在进行一场安静的谋杀。
这位突然出现的杀手先生有着一张极普通的脸和一副极其惹眼的身材比例,矫健修长的双腿包裹在紧身长裤里,随着侧踹的动作绷起些弧度。可怜的投资人甚至没来得及质问这个神秘男人是如何躲开安保的严密巡查出现在他房间,就被这飞起的一脚踹倒在床边,背脊猛地撞上实木小柜。
‘嘭——’地一声巨响,可以说是遭遇不测,也可以说是失足滑倒,具体是什么情况取决于投资人能否赶在年轻男人的下一步之前按下床头柜下的警报。但很可惜,刚才那凶悍地一脚踹得他短暂失去行动能力,在他慌乱地从地上摸索着爬起之前,神秘男人已经揪住他的小卷发将他一把按倒在床头柜上,迫使他露出脖颈后强行割喉。
脖颈被割破的声音很像被扎出洞的气球,漏气般极轻微地‘嗤——’一声响,紧接着被割破的动脉喷涌出大量鲜血。血液顺着匕首挥摆的惯性喷洒在昂贵的羊毛地毯上,那套造价不菲的寝具也迅速被喷溅状的血迹染红。
投资人在极端的恐惧里发不出声音,涌出的血液带走他的体温,冰冷的死意从四肢末梢开始蚕食。他终于在死亡的恐惧下开始挣扎,试图求饶却只发出几声‘嗬、嗬……’的气音。他抬眼哀求地望着眼前的杀手,年轻的杀手却无动于衷,只是紧紧按着他的头颅确保他脖颈里持续有血液涌出。
身体越来越冰凉,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绝望的投资人怨毒地瞪视着杀手的脸,却崩溃地发现那张普通到极点的脸似乎有什么魔力一般,无论他如何努力也记不住杀手的五官与面容。
他眼里的事物越发迷离,冷意已经蔓延到心脏。他试图伸手去抓住杀手的衣角,可失血过多的躯体拼尽全力也只是蜷了下手指。在强烈的不甘中,投资人渐渐停止呼吸与心跳。
在他呼吸停止三分钟后,那位一直紧按着他头颅的杀手才松开对这具尸体的桎梏站起身。
那只刚杀完人的手随意地甩了甩,匕首上沾染的鲜血飞溅丝绸窗帘沾上丁点血迹,无风自动。
这间房更安静了。
02:
杀手先生戴着一副皮质手套,在刚才的刺杀行动里一直摁着目标脑袋的左手腕不可避免地被喷溅出的血液弄脏,手腕处的布料溅上不少脏污。他好像有什么洁癖似地皱起眉,右手随意挽了个漂亮刀花收刀入鞘后立刻把弄脏的左手套褪下,露出一只青筋微凸、骨节分明的大手。
这只手抬起在状似‘挂耳式蓝牙耳机’的联络器上以某种频率敲了敲,联络器随之轻闪一下代表已经接通讯号。紧接着,这位杀人全程没有开过口的杀手先生开始用一种敷衍中掺杂倦怠的语气向联络器那头的人汇报了自己的任务成果,三言两语,公事公办,简洁得像练习册答案中的‘略’,不难看出在此等杀人越货的事情上他已经是驾轻就熟。
简短的汇报结束之后崇应彪撂了通讯就想开定位虫洞回基地,定位刚要打开的前一刻他却突然瞥见床头柜上凭空出现的一个小物件儿。
那是一个铜质的、状似短款望镜的东西,约莫也就一指长,外壳雕刻着许多条交错织就的线。这些线条没什么规律,仿佛随意交错在一起却不显杂乱,倒有些玄奥的感觉在里面。望镜前端要大上几圈,上面镌刻的花纹是他并不陌生的莫比乌斯环。
崇应彪的眼力虽然不是全联盟最拔尖的,但身为杀手榜前十的选手,他自认眼力还是不错。他敢拿自己未来十个宇宙周的薪资发誓,他刚进入这间房的时候绝对没有这个东西,这个奇怪的望镜只能是他杀人的时候悄然出现的。
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方式倒很像他们使用的虫洞跃迁技术,可如果是虫洞技术的话他星端上的探测仪一定会有反应,不可能直到现在都不声不响——‘所以,它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崇应彪拧眉思索,最后得出‘这可能是一件规则物品’的结论。
‘规则物品’是从三个宇宙纪前就一直流传的传闻,特指某些‘以目前的技术无法解释的、涉及或承载时间/空间/因果律等规则相关的物品’。它们十分罕见,以某种未知的频率随机降临在某个宇宙的某个空间,因为其过于稀少的缘故成为了某种‘传说’。
不过崇应彪对此并不陌生,他所隶属的‘宇宙杀手联盟’作为全宇宙数一数二的组织,哪怕平日里组织成员总是各种接单跑单忙得凑不齐人、开个周会缺勤率80%格外无组织无纪律、成员利欲熏心只要加钱老板都能杀换届、组织营收主要靠抽佣金和拉投资十分不靠谱……但‘宇宙杀手联盟’的底蕴始终在那,像‘规则物品’这样的东西还是有几件压箱底的,他们占有的‘虫洞跃迁技术’就是研发部在针对某样物品研究出成果后研发的专利技术。有了这项技术后组织成员终于实现了‘跨星系追杀’,联盟订单日增新高,再一次奠定了联盟在宇宙中不可或缺的超然地位,使得联盟在几家杀手组织的地位比拼中傲立不败之地。
话可能说得有些远了,总之,崇应彪他们对这种神奇物品并不陌生,甚至还有着充足的收容经验。看看常年盘踞联盟任务栏上‘一件被认可的规则物品10000积分’的高价,再想想马上要开始的‘杀手榜’评选,崇应彪觉得自己很有责任把这个奇怪的望镜带回联盟接受鉴定。
为此,他甚至把染了血的脏手套揣进裤兜,以报废一条裤子的代价腾出手紧握住望镜防止它在跃迁途中遗失,另手打开了定位虫洞。
03:
在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之后,崇应彪握着望镜从色块斑澜的虫洞里迈出条长腿,‘啪嗒——’两声轻跃落地。
甫一落地他就觉察出几分异常,因为联盟‘成员收入全靠接单,多劳者多得’的特性,通常基地里除了轮班的巡逻队之外几乎没人,但这次他一回来却看见主干道上至少六七个成员来往交流的身影,这种景况在联盟里完全称得上‘人头攒动’。
崇应彪把脏了的手套扔进路边回收桶,刚解除脸上的‘认知干扰面具特效’就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拍了拍后肩。他神色一凛单手拧住那只手腕就要过肩摔,身后的人却抢先一步翻到他面前,露出一张他并不陌生的脸,笑吟吟地打趣他:“彪哥,刚做完任务回来?”
崇应彪看着熟悉的脸卸下防备,哑然一瞬松开紧箍着黄元济的手,冲着不远处的几人扬扬下颌:“嗯。今天什么情况,怎么这么多人?”
黄元济活动两下腕子,从腰带上摸出柄多功能飞刀单手把玩着插兜走在崇应彪身侧,听见他问话惊讶地挑了边眉,又恍然的点点头:“也对,你前段时间一直在外面做任务没回基地,自然不知道了。”说着他抬起飞刀冲着远处某个圆顶建筑点了点,继续道:“这不是马上要评‘杀手榜’了?按理说每年前十里都有八席是咱们基地的,大家刷积分只是冲一下名次先后。但最近突然多出十几个素质很高的个人杀手,刷积分的速度快得不正常,反映到星盟之后星盟却说检测仪测试出来他们没有违规操作。你也知道‘杀手榜’评选对咱们这行的重要性,这不,老板召集大家开大会呢。”
崇应彪听了轻嗤一声:“我说怎么都回来了,原来是有人砸场子抢饭碗。”黄元济点点头,笑眯眯地接他话茬:“要不是关系到自身了,就咱们这些‘兄弟’可没谁卖老板面子,毕竟联盟都得靠咱赚钱啊。对了哥,听说今天有个黑马新人要加入咱们,就是那异军突起的十几位里的,叫‘ZAO’还是‘BAO’来着,你要不要也去瞅一眼?”
崇应彪远远瞥了眼望星穹礼堂里聚集的人群,略有些厌恶地皱下眉:“算了,人太多,我先去交任务。”黄元济丝毫不意外地应了声:“成,那我收集完资料整理了发你一份,你先忙。”崇应彪抬拳和他碰了碰,算是承情:“下次陪你出任务。”黄元济碰完拳转身倒着走了两步,把飞刀挂回腰上,笑着冲他挥挥手:“哇!那我一定要选个S级的,彪哥好好罩我啊。”崇应彪被他逗得也勾起点笑:“没问题。”
作别黄元济后崇应彪去任务栏交付了这两个宇宙周内完成的全部任务,最终领取到3000积分,‘杀手榜’名次刷新到第6位。任务栏首位有关‘规则物品’的悬赏并不需要单独接取,崇应彪转身径直向科研所走去。
科研所是一栋圆形建筑,首席科研员名叫‘比干’,是一位深居简出的白发老者,有传闻说他从第三次宇宙爆炸的时候就存在了,就是依靠某样‘规则物品’存活到现在。
传闻真假已不可考,但他对于‘规则物品’的了解之深却是全星盟有目共睹,目前联盟所有涉及‘规则物品’的鉴定与研究都得由他先过把手。
比干刚从研发部过来,步履匆匆,拿了望镜就走,也没什么交谈试探的意向,倒是很合崇应彪‘干净利索不磨叽’的形式作风。
望镜交上去鉴定了,等结果这段时间他正好去收了一批新材料填库存。尽管崇应彪做任务通常一人一刀就能收获一个奇迹,但他习惯用刀只是图省事,又不是真的一根筋。
联盟因为掌握‘虫洞跃迁’技术常常会有跨星系暗杀单,有些星系地理环境特殊,极寒、酷暑、雾瘴环境都不罕见,崇应彪又喜欢一次性接几十单一块儿做,每次补货除了常规武器补存外还要买些冷门道具和能量补剂。等他采购完补给材料已经过了两个宇宙时,正打算去任务栏接单干活时忽然接到联络器的讯息,便又转向去了科研所。
当他走进科研所时比干已经在会客区等着了,见他到了老先生直接从沙发上站起来,态度显然比之前热络许多。
崇应彪在比干对面落座,直截了当地提问:“是‘规则物品’吗?”比干也不含糊,一边戴实验手套一边答话:“据我们目前观测的数据来看,应该是‘规则物品’无疑。”他把装在实验盒里的望镜拿出来端在手上,手指隔着一小段距离悬空描绘着镜身上错杂的纹路,“这件物品经过星云系统分析后匹配上数据库里一件名为‘万花筒’的特殊仪器,它的资料收录于上一次大爆炸前的旧地球,是一件光学玩具。”
崇应彪盯着他手上的‘万花筒’,颇为新奇地打量着这件自己带回来的小玩意儿:“旧地球?光学?那它的相关能力是什么,和‘虫洞跃迁’类似的移动技术?”
比干沉默一瞬,似乎在思考措辞:“嗯……实际上,我们只能检测出它确实是一件‘规则物品’,规则特性与光学相关,其它的资料我们是无法靠实验观测完成的。但根据我个人的经验来推测,它或许是一件‘跨维物品’。”
“跨维?”崇应彪疑惑地皱眉看向比干,只见白发苍苍的儒雅老者忽然笑了,眼里流露出几分生动的兴味:
“——应先生,或许您听说过‘平行宇宙’吗?”
04:
崇应彪全副武装地站在自己房间的露台上,望着手上那件精巧的万花筒陷入一种难言的茫然里。
就在两个宇宙时前,他在科研所里听完了比干针对‘何为平行宇宙’、‘平行宇宙的理论与应用’、‘掌握平行宇宙跃迁技术能为联盟带来什么’、‘平行宇宙相关技术研发及其长远效益’……一系列‘平行宇宙及平行宇宙跃迁技术’相关内容发表的那场极富激情的讲说,最后在‘技术研发出来后每三个宇宙月给你5%专利分红’的巨饼攻势下稀里糊涂地接了‘探测万花筒特性及其使用方法’的任务。现在,他即将开始自己连轴转两个宇宙周后的又一个全新任务。
崇应彪面无表情地喝下一罐300ml的能量补剂,连轴转惯了的工作狂也难得产生了一种‘撂挑子不干了’的罢工冲动。他回头留恋地看了眼自从住进职工宿舍就没躺过几回的舒适大床,又看了看自己被银黑色作战服包裹着的左小臂——在不久前它刚刚被划破皮肤肌理植入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观测芯片,据说可以在观察他各项生命体征的同时收集他所处环境的一切相关数据。——然后认命般长舒了口气,握着补剂一饮而尽后捏扁瓶子远抛扔进回收桶,举起万花筒对准眼球轻轻转动。
这是比干给他的资料里有关‘万花筒’的使用方式。他望着镜片上反射出的瑰丽图纹,那橙黄的花纹就随着筒身的转动逐渐化作近似蓝紫色的图案,既像海浪,又像祥云。
崇应彪屏息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连类似‘虫洞跃迁’那样天旋地转的感受都没有。‘难道使用方法错了,不是这样开启?’崇应彪疑惑地取下眼前的万花筒,整个人瞬间坠进一片海洋中。
咸涩的海水猛地将他包裹,他像被迅猛大浪拍入海一样无法自控地下坠着,入海后直直沉了三四米才缓下速度。
好消息,‘万花筒’的开启方法是正确的,崇应彪成功离开了基地;坏消息,他不确定这里到底是不是比干口中的‘平行宇宙’,而且他握在手上的‘万花筒’因为环境突如其来的转变不慎脱手,现在掉海里了。
崇应彪忍着海水刺激眼晴的异样痛感,用‘10000积分’的诱惑死死勒住自己将要狂暴的理智,抬手开启作战服隐形面具自带的‘隔绝眼镜’。
联盟出产的道具或许很贵,但在性能上绝对没话说。等视线问题解决之后崇应彪立刻向下游去,一边从空间背包里摸出适用于海洋环境的‘鱼类机械体外置胶囊’拍在作战服上一边仔细寻找着‘万花筒’淹没在海洋里的身影。
‘鱼类机械体外置胶囊’是联盟商城售卖的作战服外置装备,与之类似的还有‘放射元素隔离轻甲外置胶囊’、‘极温环境恒温外置胶囊’……都是联盟利用某样‘规则物品’的空间特性研制出的、能和‘作战服’产生共鸣联系的道具,每个高达10积分,哪怕是促销打折也得5、6积分一个。
胶囊一经附着就溶解在作战服上,华美的金属制鱼骨从作战服上‘苏醒’般生长出来,包裹着崇应彪的双腿。渐渐地,崇应彪的双腿完全在几息之间变化成一条泛着金属光泽的鱼尾,黑色的尾在海水粼粼间闪过几不可见的银色光辉。隐形面具也随之在耳后生长出两道电子鱼鳍,经过这一道工序过滤氧气后他终于可以在海水中暂且自由地呼吸。
‘外置胶囊’不仅贵,还限时,哪怕是崇应彪买的顶级胶囊也最多只能维持8小时,一到时间要么续上要么在海里裸奔。但不可置否的是它的确很好用,所以每次采购材料的时候崇应彪都会把各种胶囊买几个以备不时之需。
金属鱼尾在水中比双腿实用百倍,只消一个摆尾崇应彪就像支利箭一样破开海水往深处游去。‘万花筒’不过一指长短,在茫茫海域里捞它的难度可想而知,万幸它脱手落水的时间不长,崇应彪两三个摆尾的距离就找到它的身影,重新把这件‘规则物品’捞了回来。
‘万花筒’一入手崇应彪就立刻打开了‘空间气泡’——这也是他从联盟商城购入的道具之一,可以在供给氧气、保持适宜湿度的前提下维持一个绝对安全的三平方球体两个小时。——幸好粗略检查之后‘万花筒’并没有明显损伤,应该不影响使用,只是后续行动得等他到海面判断清楚情况之后再决定。
崇应彪把失而复得的‘万花筒’塞进空间背包的空余存储囊,好在它能够安稳地放进去,否则崇应彪还真不能保证自己一直把它拿在手上的话会不会重蹈覆辙再弄丢一次。
一切安置妥当,接下来崇应彪应该按照计划向海面进发。只是10积分一个的‘外置胶囊’也用了,12积分一个的‘空间气泡’也开了,这两样都是有时限的一次性道具,就这么关掉实在可惜。出于某种物尽其用的想法,崇应彪干脆一路开着气泡往上浮。
强劲有力的鱼尾不多时就把他送到距海面八米左右的位置,崇应彪正打算接着往上浮,忽然从上方缓缓落下一具极度类似人类的躯体。
崇应彪刚从基地补完材料,又喝完能量补剂没多久,还正好处于‘机械鱼尾’和‘空间气泡’的有效期,这样的状态无论是打是跑都很方便,他压根儿不怵,迎着那具躯体就游了过去,抓住躯体上的一只脚将它径直拖入气泡的范围。
等他完全把这具躯体拖进来才发现这不是‘类似人类躯体’,这干脆就是一具人类男性的身体啊,联络器打开扫描功能还能检测出微弱的生命迹象呢!
崇应彪搂着这具被包裹得看不出头脸的躯体,先看了看这晕厥过去的倒霉鬼头上紧系的头套,又看了看他被紧紧捆绑的手脚和上面拴着的大石块,总有种很强的即视感,忍不住咒骂一句:“操。杀人越货不是我的活儿吗?!”
05:
怀着某种复杂的心情,崇应彪扯下了这位疑似被抛尸的倒霉鬼脑袋上的头套。黑色的头套被扯开,露出一张稍显青涩的少年脸庞。
单看脸的话这个倒霉的家伙应该还没成年,一头黑色短发,眼睛微翻着露出眼白,鼻周有些细小的泡沫,已然是一副快要溺毙的濒死模样,如果不是扫描出他还有生命体征崇应彪肯定直接给他扔回海里水葬了。他的嘴上牢牢地缠着几圈黑色防水胶带,捆绑在他手足上的绳索还系了死结,显然那个——或者那些——把他扔进海的人一丝一毫的活路也没给他留。
身为杀手,崇应彪欣赏他/他们的狠毒和干净利落,但很可惜他们完美的计划注定要落空了,谁让他们的运气竟然那么差,竟然刚好遇见了他呢?初来乍到,崇应彪迫切地需要得到有关于这个未知星球的一切,他相信没有哪位路人能比这位濒死的小先生更加诚实且知无不言了,毕竟他即将成为他的救命恩人。
崇应彪将这个少年横放在‘空间气泡’里,利用道具特性让少年的身体得以悬浮,他就借着这样的姿势撕开缠绕在少年嘴唇上的一圈圈防水胶带,低头吻住那双微肿的唇。
身为‘联盟’的精英杀手,崇应彪的各种急救措施学习得相当不错,虽然像‘人工呼吸’这样的急救手段他鲜少使用,但真正需要应用时也是十分靠谱的。在‘人工呼吸’与‘胸外按压’循环十多次后,这名昏迷不醒的少年胸口终于有了微弱起伏。崇应彪给他渡了两口新鲜的氧气,再抬头时正好对上他微微充血的、勉强聚焦的眼睛。
少年看着他,他也看着少年,两个人就这么互相望着。
少年不说话是因为他刚从溺水状态里清醒,还没办法开口说话,但崇应彪却是存心不开口。他有意磨着这个刚从鬼门关走了遭的小孩儿,打算从他开口的第一句来获取些讯息判断他是个怎样的人,这点对于他之后面对这个少年应该采用怎样的话术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
两人互相望了近十分钟,期间崇应彪的机械鱼尾还时不时摆动一下保持他俩在海水里的位置。那捡回一条命的小孩儿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又在他鱼尾摆动时往下瞥了眼,正好瞅见他的修长有力的机械鱼尾,随即露出一个颇为震惊的神情。
少年转回眼看他,嘴唇嗫诺着似乎要说话。崇应彪聚精会神地等着他吭声,却见他嘴唇开合,吐出一句沙哑又颤抖的:“……你是人鱼公主,还是、人鱼王子?”
崇应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浪费将近一个小时(旧地球时间算法)吭哧吭哧救回来的人张口第一句竟然是这样的话,他微眯起眼睛,简直快被这小孩儿气笑了。他抬手用手背拍了拍少年的脸,嗤笑一声道:“呵……我既不是人鱼公主,也不是人鱼王子。”他说着停顿了下,没怎么心理搏斗就得出‘告诉这个男女都分不清楚的小蠢蛋自己的身份也无所谓’的结论,接着道,“我是一个杀手,一个来自平行宇宙的星际杀手。”
06:
如此重量级的一句话似乎把小孩儿的脑子给炸懵了,他瞪大了眼睛很不可置信的样子,在崇应彪的注视里陷入一种长久的沉默。
崇应彪饶有兴味地看着小孩儿脸上的神情风云变幻,直到十分钟后他终于看见小孩儿堪堪回神。
少年似乎下了什么很艰难的决定——从某种程度上说信任这样一句话确实很艰难——他那双漂亮的眼直勾勾地回视着崇应彪,仍有些沙哑的青涩嗓音开口道:“……我能帮你做什么吗?其实,我家里还挺有钱的。”
这样一句话倒有些出乎崇应彪的预料了。在刚才等待的那十分钟里他预想过小孩儿会有哪些反应,无非是‘惊讶’、‘怀疑’,或许还会有些‘恐惧’?毕竟他可是杀手,他这样的存在让人恐惧是再正常不过的。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句话,但这句话破天荒地对他胃口。他开始对这个小孩儿有了点兴趣,于是他打开空间背包看了眼时间,饶有兴味地笑着道:“是的,你的确可以为我做点什么。你现在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告诉我有关这个星球的一切、有关你的一切,这是我救了你的报酬。至于别的,让我听完你的介绍再好好思考一下。”
少年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就这么告诉一个异世界杀手有关自己、有关这个星球的情报是否太不慎重,或者说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一件‘需要严肃考虑’的事。他那双漂亮的、黑白分明的眼始终只看着崇应彪一个。
‘空间气泡’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崇应彪便只听见少年略微沙哑的声音将他需要的一切缓缓讲来。这个星球的历史很长,尽管比不上崇应彪原本的宇宙,但也有着足够漫长的历史了。这样的历史短短一个小时显然说不完,好在小孩儿说这个星球上有一种名为‘教科书’的东西记载着所有常见的知识,上岸之后他会替他全部搜寻过来,因此他只是简略地讲了讲现在的科技水平,更多地是在讲述他自己的事。
一个小时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时间结束的时候崇应彪却敢说自己应该是这个星球上最了解伯邑考的人之一了。这个14岁少年对他坦诚过了头,几乎是将自己一丝一缕地剥给他听,这样配合的对象在崇应彪漫长的杀手生涯里还是第一次遇见。
崇应彪的工作性质特殊,尽管没有间谍行业那么勾心斗角但也不是什么赤诚又轻松的行业,甫一遇见伯邑考这样的心里还是很有几分好感。‘空间气泡’的维系时间还剩下二十分钟,崇应彪止住滔滔不绝一小时后嗓音更加喑哑的伯邑考继续说话,伸手捉住少年的手腕带着他往海面浮去。
破开海面的一瞬间崇应彪第一次看见这颗星球的夕阳,暖红的色彩盈满整片天空,天上的云朵像火里融化的雪花。
‘空间气泡’正好到了时限,海面上柔和凉爽的风吹拂过来,让崇应彪连轴转两个宇宙周后的疲累神经松快不少。他沐浴在夕阳光晕里惬意地眯了眯眼,转头看着一旁神色恍然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伯邑考。
从事杀手行业这么多年,崇应彪做事的第一准则就是‘少惹麻烦少管闲事’,他也一直认为自己能活蹦乱跳活到现在还爬上杀手榜前十和自己这条做事准则离不开。但很意外地,可能是来到平行宇宙的缘故,离开那个熟悉的工作环境后他的心态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看着伯邑考的侧脸,突然萌生出一点多管闲事的念头。
海风很轻缓,机械鱼尾在海里轻轻地拂动。
“喂,”他说,“我送你回去,顺便拿回今天救你的报酬。”
07:
伯邑考住在离海岸近千公里的市区,崇应彪利用道具复制了一张驾照,开着租来的车用了大半天的时间送他回家。
天渐渐黑沉,崇应彪略微放缓了车速,因为后座上的伯邑考已经睡着了。
早在海里的时候伯邑考就已经告诉他这场谋杀背后的原因,其实和他猜得差不离,不过要更戏剧一点:伯邑考是西岐财团董事的儿子,集团内部改革触动到某些人的利益,在各种交锋后有人狗急跳墙想绑架伯邑考威胁他父亲姬昌,没想到找的绑匪想干票大的直接发邮件勒索西岐财团,慌乱之下漏了马脚被扣住,干脆破罐破摔让绑匪撕票伯邑考。
如果不是崇应彪正好来到这片海域,伯邑考已经是一具海中浮尸了。大海那么深,那么广,或许他父亲连他的尸体都找不到。
伯邑考再如何理性也只是个14岁的孩子,短短几天内遭遇了这么波折的变故,又差点溺死在海里,如今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因为疲倦睡过去,崇应彪也不介意开慢点让他睡得舒服一些。
‘反正都决定多管闲事了,就把这单也做得尽善尽美吧。’崇应彪看了眼后视镜里远去的海港,把视线移向前方。
伯邑考睡了六个小时就醒了,车子刚好驶入县城,镇上有刚起来卖早点的阿嬷点起灯光。崇应彪停车带伯邑车下去吃了顿热乎乎的早饭,咸豆浆喝进肚子里暖呼呼的,是新奇的、属于旧地球的味道。
崇应彪不挑食,在他们自己的宇宙里他最常吃的是一种黏糊糊、水哒哒还齁嗓子的营养膏,比起那种毫无口感的东西,咸豆浆可美味多了。
他好养活,但伯邑考却有些吃不惯,崇应彪注意到他喝了两口就没动了,就又问阿嬷要了一份白粥,配上小咸菜和咸虾干,伯邑考姿态优雅地吃了两碗。
用完早饭后天也亮了一半,崇应彪身上没有旧地球的货币,伯邑考倒是能开支票,但这小镇里也没地方能兑现金,就只好从空间背包里拿出颗珍珠当货币结账。
阿嬷看着那颗硕大的、光彩照人的珍珠,神情有些怪异地摆了摆手让他们离开了。崇应彪见状也没推辞,只当是阿嬷好心,道了谢就带伯邑考回了车上,直到开出二里地伯邑考才淡淡地说了声他俩应该是被当成了骗子,一时间心情有些难以言喻,最后失笑一声继续原本的行程。
下午两点左右他们终于回到了市区,驶入市内没有二十分钟崇应彪就敏锐察觉到这座城市的异样。他瞥了眼后视镜里行色匆匆的人,又看了看在空中四处盘旋的无人机,对后座上倚着窗的伯邑考道:“有很多人在找你。”
伯邑考穿着一套稍显宽大的白t配牛仔裤,把视线从窗外挪回来,对上车内后视镜里崇应彪的眼神,微微点了下头:“嗯,应该是我父亲他们。麻烦你把我放在路边吧。”
崇应彪循声把车停在一旁,却在伯邑考拉开车门前锁死了车内门窗。
少年讶异地抬头看向他,他伸手隔着车窗点了点外面川行的人群,语气平淡:“你不能保证只有你父亲在找你。你最好配合我,我不希望你死在半路上。”
伯邑考沉默了片刻,开口指挥了一个方向,崇应彪重新启动汽车往他说的地方驶去。
市区很大,伯邑考是出行大多有司机的财团少爷,辨认道路时并不是很顺利,汽车就时走时停。崇应彪注意到有几辆车悄悄尾随上来,他往左扭死方向盘冲向逆行车道,在左突右撞造成了大量汽车拥堵后一脚油门上了小道,把车甩在巷子里。
他迅速换了套行头后带着伯邑考下车,又给他用了一个模糊面容的道具,两人逛街似地在街上慢慢走了几百米才拦下一辆的士,坐了近一小时的车来到某片别墅区。
别墅区门口有几个人闲话家常,崇应彪远远观察了一会儿,让伯邑考管司机借了名为‘电话’的通讯器和他父亲简单交流两句情况,崇应彪注意到伯邑考刚挂断通讯没几秒,那几人中的一个就收到什么一改刚才闲聊时的轻松神色,训练有素地指挥着退开让出一条道。
的士司机把车开进别墅区,颇为感慨地叹了句:“那群保安居然真让开了,我还是第一回开进这儿。”
车里两人都没搭话,他只好索然地闭了嘴,继续向导航的位置开车。伯邑考依然看着窗外,只是眉头皱起一点。这辆车里只有他和崇应彪知道刚才那几个人并不是什么‘保安’,崇应彪应该是观察出来某些细节得出猜测,伯邑考却是想起自己那位和军部有联系的表叔。
这件事的风波仍未结束,他不得不承认崇应彪的顾虑是对的。
车辆又往里开了十分钟,终于在一栋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别墅前停下。
别墅前站着几个人,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盯着的士车,平静的神情下透出几分隐隐的急切。伯邑考拉开车门刚要下车,崇应彪拉住他手腕在他脸上抹了一把取回易容道具后才松开手。
这短短的小插曲让中年男人脸上平静的神色褪去几分,他向前半步,周围一圈训练有素的男男女女立刻合围住的士车,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司机差点本能地踩下油门。
伯邑考推开车门走下车,那中年男人终于长舒口气,摆手示意人群退开后一把搂住了伯邑考,两人露出极其相似的笑。
崇应彪坐在车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温馨一幕,顺手记载下姬昌的资料。
08:
在伯邑考成功回到姬家后崇应彪也被恭恭敬敬地请进了那栋小别墅,崇应彪站在门口没进去,只是让他们尽快把他需要的资料搜集过来。
尽管众人对他索取的报酬都有些莫名,但还是在伯邑考示意后各自去帮他搜集资料了。崇应彪不愿意进屋坐坐,姬昌也没太在意,和他自顾自地聊了几句之后满怀感谢地让属下取了张支票过来。虽然崇应彪基本用不上这玩意儿,但送上门来的东西也没有不要的道理,他自然而然地接过来塞进自己的空间背包。
姬昌看见支票凭空消失还以为是他变了什么魔术,惊讶地赞了几句手法高明,崇应彪笑笑没解释,算是默认了下来。
姬昌始终是财团董事,这段时间本就是西岐财团改革转型的节骨眼,许多事都等着他出章程拿主意,伯邑考被绑架后续也还有很多余波未平需要处理。他也看出来崇应彪不喜欢和人交流,在向崇应彪表达完真挚感谢后他就让伯邑考陪着崇应彪等资料,自己先离开去处理事情了。
当屋子里只剩下伯邑考一人后崇应彪的确自在了很多,至少肢体不再那么下意识地僵硬戒备。伯邑考给他泡了壶茶,两个人就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说是聊天,实际上崇应彪却没说太多话,主要还是伯邑考这个嗓子都喑哑一半的人在有一茬没一茬地讲,崇应彪就听着,偶尔回应几句,好在两人都很适应这样的氛围。
西岐的人干活儿利索,没让他等太久就搜集了整整六车的书回来,几乎城里每个书店有的书都搜罗了一份,可谓是诚意十足。崇应彪没兴趣在人前再演几回魔术,让他们把书留下就离开,等人都走光后才打开空间背包开始装书的大工程。
伯邑考是唯一一个可以待在他身边不被赶走的人,这是崇应彪对自己救回来的这个小孩儿格外的忍耐。伯邑考倒是很想搭把手帮帮他,但崇应彪闷头忙得飞快,他左晃右晃看了一阵,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加入对于崇应彪而言或许是帮倒忙,只好乖乖等在一半当陪同挂件。
书装了一半,崇应彪却犯了难。他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其实是确认‘万花筒是否具有穿越平行宇宙的能力’以及‘万花筒穿越目的地星球的简单数据’,这些资料都是他的额外收获,他出发时并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因此并没有带专门的载物道具。
空间背包的容量是有一定限制的,他还储存了许多道具占据背包格子,剩余的格子根本没办法一次性把这么多资料全带回基地。没办法,他只好转头看着一旁的伯邑考,抿了下嘴唇和他打起商量:“……你们给的资料太多了,我没办法全部收走,剩下这些你能不能帮我存起来?”
伯邑考瞥了眼几大箱子书,又看了看崇应彪,颌首应下:“当然可以,我会专门收拾出一个房间存放这些资料。”说着,他又补了一句,“你要走了吗?那你什么时候来取东西呢?”
崇应彪刚想说‘放完东西我就回来’,但他突然想起来‘万花筒’的特性还没研究清楚,目前只能明确它可以穿梭平行宇宙,但他并不能确定使用‘万花筒’时会不会涉及到时间维度的问题。他不确定他的宇宙与伯邑考的宇宙时间流速是否一致,也不确定‘万花筒’是否具备‘时间维度’的特性。因此,他只是沉默了片刻,没有给伯邑考准确的答复,只是告诉他:“我一定会回来,或许几天、或许几月、或许几十年。总之,我一定会回来这个宇宙找你。”说着,崇应彪从空间背包里把自己之前放进去那张姬昌给的支票重新拿了出来,他把它递过去,很轻地笑了一下:“放心,不让你白干活,我给钱的。”
伯邑考也抿了抿嘴唇,他抬头认真地看着崇应彪的眼睛,接过支票时也那么认真地盯着。他说:“等你回来,我会把你的资料和你的支票一起还给你。”
崇应彪没和他辩解自己用不上他这纸片子,点点头应了声行,又鬼使神差地伸手呼噜了下小少爷的脑瓜,柔软黑发像小动物的皮毛似的。他转身掏出‘万花筒’,刚要把望镜怼到眼睛上,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样回头看了看伯邑考:“虽然我不知道下次再来这个宇宙时时间会过多久,但我希望那时还能看见你。努力地活下去吧,小朋友。”
——‘别再像今天一样差点溺死在海里了,可不是每次都这么幸运会遇见一个穿越而来的星际杀手的。’
说完他回过头,也没去看身后的伯邑考是什么表情。
旧地球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人身上很舒服。崇应彪抱着‘希望能准确回到基地’的念头把‘万花筒’搁在眼前,手指握着筒身轻轻转动。随着他手指的动作‘万花筒’内的绚丽镜片又换了模样,蓝紫色图纹被一种黑灰色的花纹所取代。
崇应彪闭上眼,取下‘万花筒’。再睁眼时,他已身在一间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间里。
09:
这间房间的布局让崇应彪有种很强的即视感,他握着‘万花筒’环视一圈,确定了这间房和‘基地’的职工宿舍装修风格高度相似,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是回到了‘基地’。只是这间房显然并不属于他,刚结束第一次‘平行宇宙穿越旅途’的他并不能确定自己现在是误入了别人的房间、还是来到了存在‘宇宙杀手联盟’的其他宇宙。
崇应彪开始在这间房里搜寻一些可用的线索:放在小展柜上的台历——很好,时间依旧是星历2658年;小圆桌上的资料——‘第29届杀手榜前三十入围名单’?嗯,有他的代号,看来这个宇宙里有他这一号角色存在,既然如此宿舍楼应该也有他的房间吧?是不是应该去找找看看?;刚从淋浴间出来的、裸着半身的屋主人——嚯,身材不错嘛!肌肉线条怪漂亮,看起来体脂也很合格,不愧是‘联盟’的成员,果然质量很过得去!
‘等等,’崇应彪拉回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绪,意识到现在的情况似乎有些小小的微妙。显而易见的是屋主人刚才正在洗漱,而他趁人家洗漱的时候在别人屋子里乱翻了一通,无论从凌乱的资料还是屋内各种挪动过的痕迹都能看出他这位‘不请自来’的家伙显然没做什么好事,如果换做他是屋主—崇应彪的嘴角不甚明显地抽动一下:‘如果我是屋主,我一定会把这人狠揍一顿丢出去的。’
尽管崇应彪从来不怵干架,但他现在连身处的宇宙是不是自己的宇宙都没弄清楚,实在不便横生枝节。
半裸的屋主在他刚转过身时就以一种奇诡的手速在自己面颊上拂过,呈现在崇应彪面前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庞——和他平日里做任务开启认知干扰面具后的长相一样毫无记忆点可言。——唯一特别的应该就是他的眼睛,虽然他的眼型也是那么的普通,但是眼神却给人一种奇异的悲悯感,就好像是什么救苦救难的神祇一般。当你细细地望进那双眼后,你又会发现那双悲悯的眼里是无尽的漠然与冷肃。
崇应彪对上那双眼后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他不甚明显地瞥开一点视线避免和屋主人继续对视。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表露出十分的无害后主动开口解释:“我很抱歉,但这是个意外。我刚执行完任务,回来时误入了你的房间。”
仅在下身围着一条浴巾的屋主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上下扫视他一圈,忽然道:“跃迁虫洞的落点需要自己设置,否则就会落在以前选择过的地方。”他没继续说,但崇应彪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你说你是做完任务误入我房间的,那你是曾经来过,还是特意拜访?’
崇应彪没法解释,再解释下去必然会涉及到‘规则物品’的内容,但‘规则物品’的信息无论在哪个机构都需要高度保密,更何况他负责的还是正在研究初级阶段的‘规则物品’,知道的人越多风险越大。
出于保密考虑,崇应彪并没有正面回应屋主人的问题,而是轻飘飘地打了个太极:“不好意思,这涉及到任务内容,我没法回答你。”
屋主人又没说话了,他开始观察崇应彪,用一种毫不掩饰的直白眼神。
这种物品一样被人评估般的错觉让崇应彪感到被冒犯,他微拧起眉,撂下句:“没什么事我就走了,有机会再见。”就要转身往门口走,一直站在原地的屋主人却忽然动了:他把手上捏着的毛巾冲着崇应彪的眼睛丢过去,在崇应彪视线被遮挡的瞬间欺身贴上,劈手去捉崇应彪的手腕。
崇应彪这么多年杀手也不是白干,在屋主人动作的那一瞬他就觉察出不对,后撤两步抬手挡开毛巾,另手用手背击打屋主人的腕骨。
屋主人被面具模糊后的平凡面孔上什么神情也没有,平静得像台设计好运行模式的机器,倒衬得崇应彪脸上的惊诧与不耐格外鲜活。
崇应彪用手背击打他手腕,他就变掌为爪向下一压继续捉崇应彪的手,短短十来秒的时间两人已经你来我往地过了几十招,从手上功夫到腿上交锋,变招、拆招、擒拿、反制,两人以极快的速度硬生生僵持了近十分钟。
崇应彪已经很久没遇到格斗素质如此高的对手了,能跟他贴身肉搏十分钟的人也不是没有,但鲜少有人能和他对打十分钟不露疲态、不落下风。‘联盟’里不乏高素质杀手,可是能跟崇应彪在近身战里打得有来有回的真没几个,哪怕是‘杀手榜前十’的其他几席也是一样。
崇应彪是个人特色很鲜明的杀手,他能够熟练运用一切暗杀手段,但在执行暗杀任务时他最常使用的还是近身暗杀。
近身暗杀是最吃力不讨好的手段,高风险、低收益,比其他方式更容易失手,成功了也没多的积分,绝大多数杀手都已经不再使用这种方式做任务了,崇应彪却是个异类。他的这种特殊习惯让他在‘近身搏斗’这一项上有着近乎压倒性的优势,这还是他成名后第一次遇见能和他打得旗鼓相当的对手,不由得高看这位屋主人一眼。
如果不是时间紧迫他倒真想再和屋主人再讨教切磋一会儿,可现在他得先去找‘这个星球的崇应彪’的痕迹判断自己有没有回到原宇宙,然后给正确星球的比干送研究材料,送完材料马上又得回旧地球,一套行程可谓是争分夺秒,实在没闲工夫和这位神秘屋主继续纠缠。
他劈掌压住屋主人的侧踢后心虚地瞄了眼屋主的脸,一边在心里致歉一边飞快地伸手去扯屋主系在腰间的白毛巾,并在被人抽手背前迅速一抖。
随着一声轻响,毛巾滑落在地,打斗的时候声响也戛然而止了。
崇应彪没好意思去看屋主人光裸的长腿,自然也没能瞥见人穿得好好的三角裤,转过身仓皇地挥挥手就准备往外跑,一句“不好意思但我真的有急事下次再聊”刚说完“不好意思”就被人淡淡喝住。
“东西不要了?”
屋主人润朗又平静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崇应彪迟疑地转过身,看见他握在手上把玩的、极为眼熟的物件儿——没错,是他的那件‘万花筒’。
这一点他空荡荡的左手可以佐证。
10:
崇应彪敢拍着胸脯发誓,在刚才交手的过程里他绝对一直握着‘万花筒’没撒手,那些复杂的手上动作他几乎都是用右手完成的,左手基本就是简单的小臂格挡和推出,完全没可能让眼前这人把‘万花筒’从他手里抢出去。
他自认自己的策略没问题,执行也很到位,‘既然如此,东西怎么会让人抢走了?’崇应彪迅速在脑内复盘反思,并在反复推论三次后得出了结论:‘这人是在他扯他毛巾的时候抢走‘万花筒’的。’
原本他还因为用了下作手段有些淡淡的羞愧感,这会儿羞愧感云烟似地散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既羞又恼的情绪。
崇应彪迅速回撤又转身面向屋主,直接向前大跨一步去抢夺青年手上握着的‘万花筒’。屋主人抬手揽着他腰往后退了一步,上身微微后仰着高举起手避开。
屋主刚沐浴完,皮肤还带着微润的水汽,哪怕崇应彪身上的作战服具有隔绝温度的效果也仿佛感受到他身上的凉意。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崇应彪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独行狼,他鲜少和别人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往往跟他如此‘亲昵’的家伙很快就变成一具死物了,哪怕是他仅有的好兄弟黄元济也没跟他这样‘肉贴肉’地相处过。
这种过于接近的社交距离让他有些不适,一种既焦躁又反感的情绪本能地从他心底涌上来,就算屋主人或许主观上并没想过‘冒犯他’他也止不住地想给这家伙一点颜色看看。
崇应彪上身被制住,但他的手却是自由的,五指一动直接打开空间背包随便摸了把匕首出来,寒芒一闪就要往屋主后心刺进去。
雪亮刀尖就要刺进皮肉时屋主忽然松手,他握在手里的‘万花筒’直直砸落。
哪怕知道‘规则物品’不会如此轻易损坏崇应彪也下意识地收回匕首,他伸手去接,正好抓住‘万花筒’一头,好悬没让这东西砸在地上。
东西拿回来了,崇应彪紧绷的弦终于能松一松,那股压着的劲儿便松开闸似地往上涌。他手掌毫无阻隔地贴着屋主健硕的胸肌猛地一推,直直把人推开近一米的距离,瞪着眼就冲人嚷上了:“你他妈有病吧?!还抢人东西,有没有一点儿职业道德啊!”
被人劈头盖脸喷了一顿的屋主人颇有些无辜地摊开手,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落在不远处的白色毛巾:“你先动手的,我总不能让你拍拍屁股走了吧?”
崇应彪听了这话顿时哽住:他向来是能动手就不动口,又因为性格原因不爱跟人说话,口舌功夫实在修炼不到家。加上这事儿细究起来确实是他先挑起来的,人家原本跟他切磋得好好的,他直接扒人家裤子,被人小小地回击一下也算不上什么事。只是他从业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打又打不出胜负、骂又骂不了上风的对手,这人还特别特别讨厌,跟黏上他似地不让他走,烦人得很。
崇应彪冷哼一声:“哼……都说了我有急事儿,你打起架来没完没了了!要不是这样我至于用那种方式吗?”说到这他心情又有些复杂了,但转念一想他也没理由和这人在这儿多费口舌,拿着‘万花筒’就打算离开房间并默默下决心跟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保持距离。
“……对不起。”屋主人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崇应彪正要迈出去的步子。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被人拦下。俗话说:‘事不过三。’如果这人是跟他动手那他肯定要炸锅了,哪怕扰乱宇宙秩序他也得把这家伙大卸八块泄泄愤。但现在这人却是在跟他道歉,这可就有意思了。
崇应彪心里那股熊熊燃烧的无名火都好像被这声道歉浇灭了一点,他回过头有些诧异地挑眉:“为什么道歉?”
屋主抿了下嘴唇,垂着脑袋很是诚恳地继续道:“我不应该一直缠着你切磋。对不起。”说着,他话头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两句:“……其实我知道你很久了,Ying。可以说我是因为你才加入联盟的,所以认出你之后太兴奋,忍不住想和你多过几招。”
“噢?”崇应彪听了这话是真意外了,那种遇见这人后一直隐隐压在心里的憋屈感诡异地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种莫名的暗爽,以至于他常年挂着的省事冷脸都生动不少。他微眯起眼故作审慎地打量了屋主一圈,接着道:“你的意思是,你是我的仰慕者?”
屋主人似乎怔愣了一下,但也没出言反驳,只是耳根莫名地泛起点红。
崇应彪看他不作声便以为他真被自己说中了,心里那点儿仅存的郁闷和烦躁也荡然无存。‘原来如此!’崇应彪默默在心里想着,‘难怪这小子死活不让我走,敢情是见着偶像了。嘁,想追星直说不就好了?尽耽搁我事儿了。’
自从屋主人坦言是他的‘追随者’后崇应彪简直看他哪哪儿都满意,具体表现在他脸也不拉拉了,眉也不皱了,浑身上下那股不耐烦的低气压也跟着散了,整个人几乎焕然一新、神清气爽。他抬手拍了拍屋主的肩,用一种前辈关爱后辈般的语气道:“你很不错,近身格斗能和我打得不相上下,努力一把有望进‘杀手榜’前十。”
屋主被他又拍又夸整得有点不好意思,抿起嘴笑出两个弯弯的酒窝,跟温驯的羊羔子似地“嗯。”了声。
现在架也打了、天也聊了、人也夸了,崇应彪实在想不出这人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拦着他,收回手真打算走了。临了他忽然想起来似地问了句:“对了,你代号是?”
屋主还是笑,那双眼睛里有崇应彪没看懂的情绪一闪而过。他说:“KAO,我是KAO。”
11:
崇应彪坐在科研所的会客沙发上用联络器查看KAO的资料,并不长,加在一起也就六页左右,其中还包括很多KAO做过的任务的相关介绍。
在离开KAO的房间后他直接去找了自己的屋子,确认房间摆设和自己原本的设置一模一样后才去科研所拜访比干,又通过科研所记录的拜访日志确定了这个宇宙就是自己原本的宇宙。
伯邑考给他带来的旧地球资料几乎塞满了他空间背包的全部空格,好在分析这些资料是科研员们的工作,他只要把它们带回来就足够。
比干忙着指挥科研员们工作,暂时没空给崇应彪下达下一阶段的任务,他只好坐在科研所的待客沙发上无所事事。他原本想休息一会儿的,不算上这次跨维任务他也已经连续工作了两个宇宙周,他的确很需要休息。
崇应彪喜欢高效率的工作,他经常一次性干够两个宇宙周的活儿再昏天黑地地睡上两天。从前的他完成工作后总是闭上眼就能陷入深度睡眠,但这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每当他要睡着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一双眼睛——一双漠然的、冷肃的、闪过复杂情绪的眼睛,KAO的眼睛。
那双眼注视着他,让他没办法安然入睡。失眠的崇应彪只好打开联络器,试图使唤自己的好友黄元济去查一查这个‘KAO’的资料。
联络器一打开便闪烁着灯光提示他有未读邮件,他拆开一看,赫然就是‘KAO’的背景资料。这时他才恍然回忆起在接下这个跨维任务前往旧地球前黄元济和他的简短对话,里边儿似乎就有提到过这个‘KAO’——突然出现的黑马、有望冲击‘杀手榜前十’的角色之一。
黄元济给他的资料很简短,寥寥几行记录数据可以推测出过去的几个月里‘KAO’几乎一直在做任务,而且大部分都是资料稀少的荒芜星、边缘星以及失控星球上的高危任务,因为他每次增长的分值几乎都是20+。
这些积分高的任务通常都是挂在任务栏里没人做的,报酬高,风险也高,就连崇应彪这样经验老道的杀手也不会一口气做这么多,这个‘KAO’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个很可怕的角色——‘难怪组织这么重视。’他想着,手机屈起轻轻敲了两下,给黄元济发去一条简讯:‘给我更多KAO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二十分钟后,崇应彪收到了黄元济打包发来的上述六页资料。
反正暂时没事做,又睡不着,崇应彪干脆开始研究这个有点儿意思的‘KAO’。
不研究还好,一研究他就惊讶地发现这个‘KAO’不是有点儿意思,他是非常有意思。
‘KAO’的第一件任务内容是在他们这条星系最偏远的一颗行星上探索白洞残留,任务发布方是星盟。
这个任务崇应彪有所耳闻,高达200积分,但是几乎没有杀手接这个活儿,哪怕是赚分狂人崇应彪也没有动过干这活儿的心思。
这个任务没人做的原因很简单:首先,它的执行地太偏远了。那可是边缘星,就算他们联盟的杀手有虫洞跃迁技术也要花很长的时间去赶路,耗费在路途上的时间都够执行力高点儿的杀手做两三个任务了;其次,它非常危险。边缘星位于两个星系交界的隔离地带,不仅有白洞、黑洞这些复杂引力源,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散逸能量,动辄就会出现能量风暴,对于执行者和执行者积攒的积分都是不小的考验;再次,它执行起来很麻烦。空间背包里的东西只能在供给点补充,在距离边缘星一万光年外就没有任何供给点了,行动极为不便;最后,它的完成定义很模糊。星盟发布的内容是‘探索边缘星上的白洞残留’,但‘白洞残留’这个说法本身就很暧昧。检测白洞散逸能量算‘探索白洞残留’吗?搜集白洞吐出来的物体算‘探索白洞残留’吗?星盟完全没把话说清楚,他们也不惮以最恶劣的想法去揣测星盟的下限。
说白了,他们‘宇宙杀手联盟’和‘星际组织联合联盟’一样,都只是人为创建的组织,最终的目的也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行个方便,即使星盟有各个组织的高层背书,在崇应彪他们这群为利奔走的亡命徒眼里也是不可靠的,他们才不想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但‘KAO’偏偏就做了,不仅做了,他还只花了短短三天就完成了这个看起来全是雷的任务,在完全新人、大概率没有任何资源和道具的情况下。
这是‘KAO’的第一个任务。在完成这个任务后,他一路高歌猛进,一口气又完成了几十个任务,难易程度不一而足,但无一例外都是高风险、高收益的任务。‘KAO’简直像个疯狂的赌徒,用一种堪称‘贪婪’的方式一路席卷了所有高分任务,在‘杀手榜’上的排名自然水涨船高,很快就成为一匹强势黑马杀入重围。
如果‘KAO’仅仅是做任务的方式过于‘疯狂’,那崇应彪可能也不会太当回事儿。说来惭愧,崇应彪刚出道那会儿也差不多和这个‘KAO’一个德行,只不过他比‘KAO’稍微好上一些,可能是他第一个任务地点就在居住星的缘故,他并没有那么多高风险的任务可接,只是单纯地以一种‘血洗’般的速度在短短一个宇宙周内刷光了整整两颗星球上的所有任务,因此一战成名。
尽管他当时做任务的方式和‘KAO’有些差别,但都挺疯的,所以崇应彪也没太把这些当回事儿。在他看来,如果他是‘KAO’,他想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冲进‘杀手榜’的话应该会和‘KAO’做一样的事,所以他完全理解他。他会觉得‘KAO’这个人非常有意思,完全是因为他在根据‘KAO’的任务完成时间勾勒出‘KAO’过去一个多月的行进路线后观察出一个颇为大胆的结论——‘KAO是用最短从边缘星来到他们联盟驻扎星的。’
也就是说,‘KAO’完全是冲着他们来的。而就在不久前,这个有趣的青年刚刚告诉他之所以加入联盟的原因:‘为了Ying。’
——为了他崇应彪。
“这可真是太有意思的……”崇应彪笑了,愉悦的弧度越来越大,最后他忍不住笑出声,在科研所工作人员诧异的眼神里,这位向来不苟言笑的杀手榜第六位‘Ying’仪态全无地笑倒在沙发上。
12:
在崇应彪一觉睡醒后,比干的工作终于结束了。
刚刚清醒过来的杀手先生抻了个懒腰,瞄了眼联络器上的时间——很好,正好是早餐的饭点。
科研所的工作人员们贴心地为他们送来当日分例的早点,两个人很快用完餐,然后开始下一阶段的任务协商。
比干优雅地用餐巾抹掉嘴边的油渍,在工作人员撤下餐具后掏出一块怀表,手指简单动作两下后一颗星球的大概影像就投射在空中。
他伸手点了点星球上的某个板块,一个国家的景象跃然而出。这是崇应彪没在旧地球上看见过的景象:广阔无垠的沙漠、高大耸立的黄金建筑、千姿百态的巨大石像,一切显得巍峨又磅礴。
崇应彪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但很快,他发现一个问题:“怎么没有人?”
比干笑着点点头,把怀表合上揣进研究服的口袋,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是的,这就是我们接下来需要完成的任务。”
“——应先生,你带回来的资料很详实,我们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几乎模拟出旧地球上的一切国度和景观。但资料上记载的毕竟只是数据,想要更加了解这个‘平行宇宙’中的星球,我们还需要更多的生物资料。”
/——/
在原宇宙待了不到一天时间,崇应彪又将前往平行宇宙的旧地球。
因为上次任务几乎没有道具损耗的缘故,这次他并没有专门再去商城采购,只是在空间背包里放了科研所提供的五个压缩锦囊,每个锦囊可以单独安置2000份生物样本。
崇应彪本来不想带这么多锦囊的,这次穿越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遇见伯邑考,哪怕他又一次依靠伯邑考帮助拿到生物样本也大概率带不回这么多。
比干了解他的困扰后体贴地表示‘能带回多少是多少,尽量多点,一份也行。’
崇应彪得了承诺自然不好再推诿,临出发前科研所可是当着他面儿向联盟打了积分申请,划到他账户上实打实的2000积分让他很是心动,更何况比干拍着胸脯答应他‘只要带回旧地球的生物样本,一份样本一积分。’大不了他就去旧地球的医疗所拿些血液样本走,能赚多少是多少。
使用‘万花筒’的方式他已经越来越熟练:望镜口怼眼眶上、看镜片、旋转筒身切换镜片花纹。
这次的镜片纹路是浅褐色与白色对称,细看起来莫名有些毛絮质感。‘上一回看见的花纹是蓝色,降落就掉海里了,也不知道这花纹和我穿越旧地球的落点有没有联系。’崇应彪忽然想起上次穿越时看见的镜片变化,不由得警惕了点,只是上次的镜片还能联想到海,这次的镜片他一时间还真想不到能联系到什么环境,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地取下了‘万花筒’,‘哐——’一声掉到一片草地上。
摔得倒不是很疼,崇应彪缓了半秒就从草地上翻身跃起,一抬眼,和几只巨大的的白色毛团对上了眼神。
13:
崇应彪盯着这几只毛团,这几只毛团也看着他,只是随着崇应彪盯视的时间越长这几只毛团凑得越近,原本还时不时动一下的嘴巴也不动弹了,几大只凑在一起默默发抖。
在获得这次无声较量的胜利后崇应彪心情愉悦地踏步凑近大毛团,直接伸手拎起一只左右翻看后终于确认了这种生物的科属种类——如果他的观察没出错,那这玩意儿应该是一只兔子。
崇应彪掂量了下手上的份量,有些意外这大毛团的体重,抓着它用联络器扫描了一下,科研所连夜给他装载进联络器里的《旧地球生物图鉴》适时弹出条简介:‘安哥拉兔。食草目哺乳科动物。’
“哟,还真是兔子。”崇应彪又顺了把巨兔的长耳朵,信手把抖如筛糠的毛团丢回草地上。他正打算在附近转转找个活人询问情况,却耳尖地听到不远处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干脆站在原地没动弹,等着人自己找上门来。
一望无际的宽广蓝天上飘浮着成片白云遮挡住大部分光照的燥意,只余明亮的视野和惬意的温度。微风席卷着阳光、青草和淡淡的动物味道,崇应彪背对着阳光站在草坪上,微眯起眼看向斜草坪下逐步走上来的人:
那是一个姿态挺拔的青年,崇应彪目测他应该比自己还要高上三公分左右。他穿着简单的白色防护服,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是褐色的,脸倒是在阳光影响下一时半会儿看不清楚。
青年遥遥对他开口:“先生,我们这里是禁止游客进入的,如果您想……”话说一半打住了,他前进的步子也停在原地。
他们之间仅仅隔着十米不到的距离,崇应彪终于看清他的整张脸:他的五官很周正,是一种世俗意义上的‘好看’,无论是在崇应彪的眼里还是按照旧地球的普遍标准而言都能算得上‘英俊’。他的睫毛很长,嘴唇也有点厚,有着比较鲜明的特点,但崇应彪之所以一眼记住他并不单单因为他长相突出,他脸上那种极为复杂的、震惊中带着几分愕然和怀念的情绪,以及他越看越眼熟的,疑似某位熟人长开了后的面容也适时唤醒了崇应彪并不遥远的记忆。
“……杀手先生?”/“伯邑考?”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紧接着又是一阵小小的沉默。过了几息后,两人就像被摁下什么开关一样笑了起来,引来四周安哥拉兔的奇怪视线。
/——/
崇应彪拉开一罐汽水,坐在荫凉的大树下看着伯邑考忙前忙后地布置桌布和简单的食材,一边喝着饮料一边和忙活着‘野餐’的人闲聊。
在刚刚短短二十分钟里他已经听伯邑考说了大概情况,现在是旧地球2035年,也就是上次穿越后的第六年,伯邑考即将迎来他的20岁生日。
如今的西岐财团已经在改革后走上了新的道路,从原先的农业迈进了农畜业及相关产业,他们现在正待在西岐集团某兔子养殖园。
伯邑考在14岁那年的绑架事件后再也没遭受过类似的事,他的父亲叔伯都格外注意他以及其他小辈的安全问题,连他刚刚念高中的弟弟也被重点关注,住校都要安排一位保镖的儿子同宿。
尽管伯邑考如今还没满20岁,但他无论是经商还是从政都展露出一定天赋,只是他最后还是选择走上经商的道路,如今正在M国名校念农学、金融学双学位,可以说是少年英才。
伯邑考布置好野餐垫后盘膝坐在崇应彪身边,顺手递给他一个熏肉三明治,一边吃着自己那份一边问崇应彪:“那你呢?杀手先生,你最近在做什么?”
崇应彪接过三明治直接往嘴里塞,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落在他的脸上,晒得人无端泛起懒意。他嚼了嚼三明治,回道:“啊……其实对于我而言我们才离开没多久,两个宇宙的时间流速不一致,对我来说刚刚过去了一天不到。”
伯邑考听了他这话露出些讶异的神色,熏肉三明治里的沙拉酱糊了一点在嘴边也忘记擦掉:“啊?原来……才过去这么一会儿。”
崇应彪撇过头看他,感觉他话语里似乎透出了些失落的意味,一时间那张成熟不少的脸似乎也和曾经那张青涩的少年面孔重合,倒让他莫名很想逗逗伯邑考:“怎么了,不高兴?”
伯邑考顿了一下,忽然笑了笑,露出两个梨涡,声音朗润:“也没有……就是有点感触。”他眼神一转,也学着崇应彪半躺下,眼睛望向不远处的蓝天:“你离开了整整六年,对你来说却不过一天的时间。你这次来又会待多久呢?等你回去之后还会回来吗?又要过多久才回来呢?”他垂下长长的睫毛,咬了一口三明治咀嚼吞咽,“……那时候,我还在吗?”
崇应彪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对于他而言,他完全能理解伯邑考现在复杂的心绪,但他无法感同身受。
他是一个杀手,在他不短的职业生涯里他见过太多人的离去,无论这份离别是他给予的还是命运给予的。
其实他也曾有过几个好友,但除了黄元济之外大都死在任务里了。
在他刚当上杀手那年,他有一个极为要好的朋友叫苏全孝。他们是同一批进组的,在早先培养年轻杀手的合作任务里常常搭档,单论情谊比黄元济还要深厚许多。
在他成为杀手的第三年,苏全孝在一次单人任务里死去了,死因是某颗废弃星球上的遗民暴动。
苏全孝死的时候他正好在其它星系执行任务,等他回到基地的时候苏全孝已经被掩埋安葬了,是黄元济和孙子羽等人筹积分给他选的墓。
墓地其实不大,在资源相对紧张的时代里,他们这样的杀手不幸殉职后大都是一把火烧了送进分解室降解,美名其曰节约环境资源。
他们去过的星系很多,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又或多或少受到过各种星球的影响,身体外貌虽然还和常人一样,但内里其实早就发生了些许异变。这种异变活着的时候可能被药物抑制看不出来,但死后却能诚实地反应在你的骨灰里。降解室是科研所下属研究院的附属单位,工作人员一边降解一边研究,时长会有处理着处理着发现某种新晶体材料的情况发生。这些新晶体材料会被送到研究院去分析,有特殊作用的留下来、仿照结构批量生产,最后成为商城里的新道具原料;没作用的扔进机器碾碎,和骨灰混在一起还给亲友。连亲友都没有的更好办,直接当种植肥或者一把扬了,散得干干净净。
他们这些杀手大都是这样的结局,无论活着的时候多么辉煌,到头来不过是一把灰白的骨沙。
崇应彪见过的死人不少,见过的骨灰也不少,早就对自己和身边人的下场有所预料,所以对生死向来不怎么在乎,哪怕是挚友的身亡。
苏全孝死后他去看过他,但也就一次。
安放苏全孝骨灰的地方是一片浮空岛,很美,种了很多花。
在他们都还在的时候几个小伙儿曾经聚在一起聊天侃屁,不可避免地聊到了这个话题。当时黄元济说他死后想把骨灰撒进海里,苏全孝说他想待在一个种了花的地方,金葵说他想去离银河最近的行星。崇应彪向来在这种话题里都是神游的那一个,等他被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的时候才敷衍地说了句:“随便一扔就行,反正待哪儿都一样。”
几个小伙子听了他这话明显不走心的话显然不太满意,纷纷起哄让他认真想一个。他叼着一根不知名野草有点烦躁地挠了挠头:“我真的扔哪儿都行,我又不在乎这个!”但后来他还是想了一个,他说:“嗯……把我埋在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吧。我还挺喜欢晒太阳。”
尽管他们对死亡都早早做好打算,但是当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不免还是有些感伤。
苏全孝是他们这伙人里最感性的一个,在那次他们聊完‘我死后买哪儿’这个话题后苏全孝开始偷偷地写遗嘱,每宇宙周写一封,死后自动发送到‘星盟公证处’。这件事他们都不知道,还是‘降解室’的工作人员把苏全孝体内分解出的一块儿晶石送过来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这小子留下了遗嘱,还专门在里面表明了:‘我如果分解出晶石,不允许研究院进行研究,需得转赠给我的好兄弟崇应彪/黄元济/孙子羽/金葵。’
崇应彪原本没想要,但其他几个私下里一致决定了把这唯一一块晶石交给他,因为崇应彪马上要去执行他的第一个S级任务。
就这样,那块晶石被交给了崇应彪,他把它交给武器研发所混合其他材料后打造成一柄匕首,一柄耐极温的、格外坚硬的、削铁如泥的匕首。
在他的S级任务结束后,崇应彪去了趟苏全孝执行任务的废星,义务缴清了废星上的所有遗民。
现在那把匕首就放在他空间背包里,放在他拿取最顺手的格子中。
他见过的死亡太多,早就对离别无感。因此,哪怕他能理解伯邑考复杂的心绪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沉默地吃完一整个三明治后随口打哈哈:“哎呀,总会有办法的。万一我一回去科研所就研发出定点穿梭机了呢?我不仅可以来找你,还可以来找三岁的你、四岁的你。”说着他的思绪又飘散起来,“啊……那这么说以后做任务确实要轻松不少啊,遇到棘手的目标直接去他小时候抹杀他就好了。不对不对,这种机器研发起来肯定很花时间,在这之前可以先让他们搞抬跨宇宙全息通话,就说是为了聊了更多的平行宇宙的情况,比干那家伙肯定会同意的……”
他在这絮絮叨叨,身边的伯邑考却没吱声,等他叨叨完之后忽然想起来咨询伯邑考建议时冷不丁撞上一双格外专注的眼睛。那双眼极为温柔,像映着柔和日光的粼粼水面,晃得崇应彪一时失神。
“嗯。”他听见伯邑考说,“方法总比困难多。”
14:
不得不说,在平行宇宙里有一个多金有权又热心能干的朋友确实是一件格外省心的事,特别这位朋友是伯邑考的时候。
伯邑考发话下去让人帮他搜集样本,姬昌一听是这位六年前救过他的神秘义士也跟着大力支持,于是崇应彪来到旧地球后彻底当起了甩手掌柜,整天就是吃喝玩乐无所事事。伯邑考看他闲得无聊,又正好是假期,就干脆提议带崇应彪到处走走逛逛体悟旧地球的风土人情,崇应彪自然应允。
因为崇应彪身份特殊的缘故,伯邑考没有接受家里安排的司机,而是自己坐在了驾驶位,不过他前后都有两辆保镖的车辆时刻保护他的安全,他驾驶的那辆车更是看似平平无奇,实际上从制作材料到内部布置全都耗尽心思,实打实武装到牙齿。
他们从市内出发,沿途驶过蜿蜒的盘山公路、路过修得高高的小寨、看过下着细雨的水乡,一路走走停停地玩了一个多月,终于来到了他们当初相遇的海边。
那片海真大,既有鲜有人至的乱石险岸,也有人头攒动的海滨沙滩。
他们包下了一栋不大不小的海边别墅,有着足够的房间可以独立住下所有人,还有一个漂亮的露天泳池,足够容纳他们一行人同时下去游一个来回,奈何没有人使用过它。
他们吃了很多很多海鲜,多到其中几位保镖先生肉眼可见地在第八天看见海鲜大餐时惨白了脸。不过崇应彪倒不觉得有什么,他在执行任务时最常吃的是一种黏糊糊齁嗓子的营养补剂和奇奇怪怪的、分层的营养剂,他最喜欢喝的那种罐装补给倒是味道不错,无奈它因为体积设计的原因在某些场景里不太方便食用,譬如被倒塌的大楼压住的时候。因此,他对海鲜大餐接受良好,大有还能再吃几个月的架势。
除了吃住之外海确实也很漂亮,但再美丽的海多看几天也会习以为常,让崇应彪留下深刻记忆的反而是这些在海边游玩的人。
来到海边的第十天,他们目睹了一场浪漫的求婚。
红灿灿的夕阳晕在天边,海面也映着美丽的晖光,一切美得像油画一样。
那位美丽的姑娘穿着漂亮的白纱裙站在海边踩水,时不时举起双臂沿着海岸线疯跑撒欢,像一只精力充沛的疯兔子。她的爱人慌慌张张地跟在她身后,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观望着她,直到她终于玩够了转身倒在沙滩上时才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躺下。
周围的人群好热闹,有唱歌的,有围着篝火跳舞转圈的,还有追逐打闹的小孩。姑娘和她的爱人躺在沙滩上聊天,躺了好一会儿才在越来越冷的海风里坐起来,抖落掉身上裹住的沙。
她伸手去拉她的爱人,她的爱人便也坐了起来,不过一直没有站起身。姑娘还以为她的爱人在和她闹着玩,大笑着去拽,却看见人忽然单膝跪在地上,从兜里掏出一个盒子。
渐渐的,周围的人都发现了这一幕。音乐还放着,但是唱歌跳舞的人群却渐渐聚拢了。海风席席吹过,吹起姑娘的头发和白纱。她捂着嘴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爱人磕磕绊绊地对她念着求婚词,身上的衣服还裹着些细沙。
周围的人群安静地期待着,直到她颤抖着说出那句:“我愿意。”顿时,静谧的海岸掀起一阵声浪,无数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围着这对爱侣七嘴八舌地送上祝福。
喜结连理的新人在众人的祝福中拥吻于最后的余晖下,崇应彪放下手持望远镜,轻声道:“我爱你。”
靠在他身边的伯邑考没听清他口中的呢喃,问他:“什么?”
他指了指那对爱侣,说:“她说,我爱你。”
15:
目睹完海边求婚的第二天,崇应彪觉得自己应该走了。
他向伯邑考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伯邑考非常惊讶,极力挽留了他许多次,但他最后还是决定要走。
伯邑考没办法,只好派人开着私人飞机来接他们回了姬家,走走停停一个多月的旅途在飞机上也不过四个小时左右就到了。
伯邑考显然没能在短短小半天内消化他们即将分别,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见面的事,整个乘机旅途都蔫嗒嗒的,像只受了欺负的可怜小动物。
崇应彪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角色,看他实在可冷,没忍住自己先开了话匣子在飞机上叨叨。但他实在又没什么好说的,就干巴巴地把自己做杀手的经历说了一遍。好在伯邑考终究不过是个没到20的小孩儿,又是在相对和平的世道里长大的,哪怕他讲述的口吻干巴巴的也听得津津有味,常常追问他一些细节,有好多他差点忘干净的事都被扒拉出来哄小孩儿讲了一通。
可惜崇应彪的语言实在是太过贫瘠,有很多过于血腥的事又不方便细讲只能含糊带过,等他把自己还记得的任务讲了七七八之后竟然还有十来分钟才落地。
伯邑考好不容易被他转移了注意,他当然不想在这一刻前功尽弃让他又想起不愉快,只好硬着头皮讲起了那个奇怪的‘KAO’。
只是这回伯邑考明显没有刚才热情了,崇应彪猜他是听了太久有些累了,便体贴地省略许多,又在结束时补上一句:“其实他声音和你还有一点像,不过你比他帅多了。”
最后这句纯属他福至心灵添上哄小孩儿的,‘KAO’明显是开了认知干扰面具,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只不过是道具作用,他真实的脸长什么谁也不清楚,不过伯邑考显然很受用,整个人精气神好了不少,就跟刚浇完水的菜苗一样。
下飞机后伯邑考终于恢复了状态,不再跟乘机时那样蔫嗒嗒又不爱吱声地闹别扭,好像他一直都是那个可靠、稳重、成熟的西岐财团贵公子一样让人信服。崇应彪在心里偷笑一声,没有揭穿他。
在西岐财团董事和大公子的鼎力相助下,崇应彪走时成功带回了10000份生物标本及相关研究材料若干,甚至还有张保存得以但也有些泛黄的支票,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称得上是满载而归。
他这次降落没出幺蛾子,正正好落在科研所门口。
这次跨维任务耗费是时间刚好是一天,不巧,正好错过早餐点,好在他是吃饱了回来的,因此拒绝了比干专门为他叫一份早饭的好意。
崇应彪把满载而归的锦囊交上去时,不止比干,科研所其他研究人员看他的目光都在发光,甚至连普通工作人员路过时都投来钦佩的目光,让崇应彪狠狠暗爽了把。
离开科研所的时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比干:“为什么我在这边待了一天去旧地球,旧地球过了六年;在那边待了近两个月回来,时间流速仍然是一天?照理说我来回地点是固定的,时间流速也应该固定啊?”
比干推了推眼镜,笑得精明:“谁告诉你这边一天那边六年,那边六年这边就一定一天了?”他指了指崇应彪手上的万花筒,笑得高深莫测:“如果‘规则物品’的规律这么好摸透,它还算是能影响整个宇宙规则的东西吗?”
崇应彪无言,只好握着万花筒又走了。
崇应彪原想去黄元济哪儿坐坐,他在这次任务里回忆起从前的兄弟们有些感触,很有和黄元济好好喝一顿的冲动,但一看黄元济的联络状态显示‘任务中’,只好打消了这个感性的念头,打道回府倒在自己阔别许久的床上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很深,很甜。他似乎见到了很多人,也做了很多事,但他醒来时什么也不记得了,只剩下那种从身到心的轻松与愉悦久久绕在心间。
崇应彪坐起身抻了个懒腰,揉揉脸刚想起床去洗漱,一睁眼却看见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坐在他床脚看书,从他时不时轻晃一下的脚看得出他心情颇为不错。
“你他妈谁……”崇应彪被他吓得不轻,张嘴就是一句粗口,一支手枪也跟着滑到他手心里,要不是怕弄脏自己的屋子懒得收拾他早就一枪嘣过去了。
一大早就给他送惊喜的那位却没什么‘不请自来’、‘私闯民宅’的自知之明,他合上书后还冲崇应彪挥了挥手,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带着笑:“早上好,应先生。很抱歉我在没被邀请的情况下进入你的房间,但我想你应该不会太介意,毕竟你之前也参观过我家了。”
这话一出,崇应彪立刻反应过来他的身份了——实际上,如果不是他给的‘惊喜’冲击力太大,崇应彪早在看见他那张开了认知干扰的脸后就知道他是谁了。——崇应彪没好气地掀开被子,摸出套舒适的家居服穿上,随后又瞪了一眼这位‘格外自觉’的客人:“KAO,我想我已经和你解释清楚了误入你房间只是一次意外,我讨厌这种没有边界感的追星行为。”
KAO听见这话顿了顿,随即微垂下点脑袋摆出一副很抱歉的样子,漂亮的眼里也满是不安和歉疚:“抱歉……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崇应彪看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有些语塞,也不好再继续说他什么,只好含含糊糊地应了说‘下不为例’,看见KAO瞬间抬起头眼睛快放光的样子总觉得这小子是故意演给他看的。
旧地球有句俗语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尽管KAO并不是他请来的,但他是真的很想把这小子给赶紧送走了。
他洗漱,KAO就倚着淋浴间的门观察他;他叫早点,KAO也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叫了一份;就连他写工作日志KAO都要凑过来陪他一起,恨不得把脸贴在他本子上,实在是让人烦不胜烦。
KAO这种毫无距离感的行为哪怕泥人都会被惹出三分火气,更何况崇应彪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角色。在KAO又一次拿走他的杯子给他倒水时,崇应彪彻底爆发了。
崇应彪狠狠一拍桌子,玻璃桌面抖了抖,裂出几道细纹。他别过头瞪视端着他水杯有些无措的KAO,浓黑的眉不满地皱起,露出几分阴狠与厌恶:“你到底想干什么?”
KAO握着他的水杯,里面是八分满的温水,神情有些错愕地辩解:“我看你的水快喝完了,想给你倒……”
“我不需要。”崇应彪冷冷开口,“我自己会倒水,不需要你帮忙。在联盟的这些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没道理你一出现我就残废了。”他平淡地看了KAO一眼,继续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接近我。我查过你的资料,从你第一次做任务开始,你的每一次行动都是有计划地向着联盟来的。你说你是因为仰慕我才加入联盟?”他嗤笑声,“我不信。”
KAO握着水杯,陷入长久的沉默。
崇应彪等了两息,看他不答话就转头做自己的事了。他把过去的两个宇宙周接过的所有任务全部整理了写进工作日志,正当他提笔犹豫着要不要把伯邑考写进来的时候,身边沉默的KAO开口了。
青年的嗓音带着点沉沉的哑意,他的声音很轻,崇应彪却听得很清楚。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原因。”崇应彪侧过脸看他,发现KAO好像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嘴唇轻轻地动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靠近你。从我有记忆起,我就隐约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要训练自己,我要接任务,我要加入‘宇宙杀手联盟’。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原因,我只是知道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KAO自言自语着,忽然抬起眼,望向崇应彪的眼睛:“……但我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好像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这么做了。我想,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就是因为你。你在这里,所以我来了。”
16:
崇应彪听了他这一番话,说不触动是不可能的。但同时,他心里还有种深深的荒谬感,以至于他忍不住嗤笑出声。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KAO,拉长了语气用一种讽刺又搞怪的语调道:“你说——你从有记忆起就冥冥之中预感到要来找我?你以为你在写娱乐杂志吗?上天注定,嗯?”
他放下手指,随手转了两下笔,继续道:“更何况,你说你是为了我来的,但你直到现在都没用真面目面对过我。对着你朝思暮想的人开认知干扰?你以为我会信你?”
KAO看着他,忽然一抬手,那只骨节分明的掌猛地在脸上一抹,他脸上的认知干扰随即解除,露出他本来的面目。
“啪、嗒——”
这是崇应彪手上的笔飞出去后撞到墙又砸落地上的声音。
他震惊地看着KAO的脸,那张自己格外熟悉的脸——长长的睫毛,略厚的嘴唇,无论是以旧地球的标准还是现在的审美来说都称得上英俊的面孔。
他敢发誓,如果KAO笑一下,一定会有两个深深的梨涡。
“你、你怎么……?!”
崇应彪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KAO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具之下居然会是一张他这么熟悉的面孔、一张属于伯邑考的面孔。
“啊……?”KAO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抿起嘴唇,露出两个梨涡,“对不起……我以为我长得还不错。”
崇应彪看着那对熟悉的梨涡,只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完全陷入一种过度震惊后的麻木。
他抬手抹了把脸,看着KAO的眼神已然快凝固了。他听见自己的嗓音沙哑,略微带着点颤抖:“你……你到底,是谁?”
KAO眨了眨眼睛,脸上流露出几分茫然的神情。他没能理解崇应彪的意思,但他还是很乖巧地回了话:“我是KAO。如果你问我的本名,要是没记错的话,我应该叫伯邑考。”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崇应彪才在KAO过于担心的眼神里抬起头来。他挥手避开了KAO想要过来搀扶他的动作,淡淡地开口:“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KAO显然是不想离开的,崇应彪的状态明显很不对劲。但他也看出来崇应彪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比起他的陪伴,他更需要的的确是好好静一静。于是他只好站起身,又把认知干扰面具打开后离开了崇应彪的房间,走时还悉心带好了房门。
/——/
崇应彪扑倒在床上,整个人都陷进了绵软的被子里。
他的脑子很乱。
如果KAO仅仅是和伯邑考长得相似,他还可以自欺欺人说只是凑巧。但KAO不仅和伯邑考长得一模一样,他还和他拥有同一个名字,他甚至说‘从有记忆开始就在冥冥之中寻找他’。这怎么看都不是一起简单的撞脸事件。
‘伯邑考……伯邑考……’崇应彪控制不住地脑子里反复思索着这个名字,只觉得整个人像溺进水里一样,一呼一吸间都是涌动的海水,快要把他溺毙了。
就在他快要在纷乱焦躁的思绪里窒息的时候,他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种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内耗对他而言是没有意义的,他想不明白,也不可能靠自己想明白。如果说在这个宇宙里有谁最了解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那只有一个人——他三两下换掉了身上的家居服,决定去科研所找比干问问情况。
科研所的众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着分析他从旧地球带回来的材料,他们对研究的热情显然高过崇应彪不少,如果崇应彪不是为他们带回珍贵材料的功臣,他们可能连大门都懒得给他开。
工作人员引他在会客沙发上坐下,匆匆摆上几碟点心就火急火燎地回了后勤室——比起这位毫无疑问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杀手先生,显然他们研究所那些忙起来饭都不会吃、觉也不愿睡的科研人员更需要他们事无巨细地帮助。
崇应彪坐在沙发上,望着大厅里漂亮的吊顶电灯发呆。
工作人员给他准备的点心很精致、很漂亮,是商城里一碟要卖上5、6个积分的奢侈品,在某些任务悬赏贬值得厉害的时候他们得杀五六个人才能赚到这么一点积分。
崇应彪很少去浪费积分买这些在他看来无意义的东西,但他并不是一个讨厌享乐的人。相反,他很喜欢这些能给他带来愉悦的东西,所以他给自己买了一张很大、很柔软的床,还在家里囤了很多口味不错罐装能量补剂。
但也仅此而已。
换作平时,他肯定会在等待的时间慢悠悠地把这些点心都吃掉,反正是科研所免费提供的,不吃白不吃,但是今天他一点儿也没有动。
他感觉太疲惫了,各种意义上的。
这种不知从何而起的疲倦感让他只想安静地发发呆,他就像在什么冥想一样放空了自己,直到比干把手凑到他面前打了个响指,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在困扰什么?”比干难得露出一位长者的慈祥,在崇应彪对面的沙发上落座。
崇应彪一点儿也不意外他能看穿自己,他一个‘杀手榜’前十,现在连有人走到面前了都没能发现,实在是走神得过于直白。
崇应彪眼神落到比干身上,从沙发上坐直摆出一副诚心请教的小辈姿态,斟酌着开口:“比干前辈……平行宇宙会有另一个自己存在并不罕见,是吗?”
比干用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膝盖,认真地思索道:“‘另一个自己’?如果你是指平行宇宙里存在一个和你拥有同一套DNA的生物,那我可以从理论的角度告诉你:确实会出现这种情况。”
崇应彪听了他的肯定答复终于活过来似地长舒了口气,整个人一下松弛了,重新靠回沙发上:“嗬……”
他好像释然了什么,但又透出种莫名的失落感,看得比干微微挑眉。
白发苍苍的老者不紧不慢地合上茶盖,清脆两声响后他又开口道:“不过那也只是理论情况,”他看见年轻的杀手瞬间僵硬了身体,“事实上,你从旧地球带回来的那些材料,我没找到一样能和我们宇宙里记载的生物材料匹配的。”
崇应彪瞪大了眼,语气有些恍惚:“……什么意思?”
比干依旧用那种严谨中带着几分温和的语气回答他:“意思就是,按照八百份材料里没有一份可以匹配上的概率来看,‘旧地球’或许和我们的宇宙自古以来就不是同一个体系。”
“——‘旧地球’里,大概率不存在你的‘另一个’自己。反之,亦然。”
17:
崇应彪站在姬家别墅外,握住万花筒的手指已经泛起几分青白。
比干对他说的那番话摧毁了他刚刚修补不久的认知,他整个人又坠入了那种无边的空茫里。
‘KAO是谁?KAO和伯邑考倒底有没有关系?他们的宇宙真的和伯邑考所属的‘旧地球’全然没有一丝联系吗?那KAO为什么会出现?’
这些纷纷扰扰的疑问接二连三地出现,让他应接不暇。
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些:无论KAO还是伯邑考,跟他有什么关系呢?KAO不过是个突然出现的新人杀手,唯一的联系只是‘杀手榜’上的竞争关系;伯邑考不过是执行任务时偶然认识的一个过客,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
他依旧是他,是那个‘杀手榜’第六的‘Ying’——不,加上他现在额外的一万积分,他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杀手榜首席’。
在往后至少一年的时间里,他都不用再为生存操心。
他可以去看看安睡的老朋友,可以去满是花和海的星球休息,可以去最大的星际赌场肆无忌惮地做个狼狈的赌徒,可以给自己预订全宇宙最大、最豪华的墓地……
只要不在乎,他可以去做很多事。但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忽视这些明显的疑点,他做不到闭上双眼、捂住双耳自顾自地生活。伯邑考盛满和煦阳光的双眼在他脑海里不断浮现,KAO回忆自己茫然却执着的追逐时的神情也历历在目,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无法接受那种放弃谜团得过且过的生活。
他想弄清楚一切,哪怕这只是一个罕见到极致的误会。他有预感,他可以从这趟旅途里找到真相,于是他来了。
别墅的门猛地打开,得到管家通传的伯邑考穿着一套睡出折痕的家居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从他乱蓬蓬的头发和不甚清明的眼里不难看出他刚从沉睡中被唤醒。
他像一只欣喜的小狗一样冲崇应彪跑来,眼睛亮亮的,看起来好像还是那个14岁的小孩,尽管他14岁的时候就要比同龄人成熟稳重许多倍。
伯邑考狂奔到月光下的崇应彪身前,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嘴唇,手指也犹疑地磨蹭两下,才终于鼓起点勇气似地开口:“杀手先生……!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崇应彪看着他,没有说话。
伯邑考愣了下,那股兴奋的语气显然压抑几分,变得稳重不少:“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任务呢?我可以帮助你吗?”
崇应彪忽然叹了一声,他看着单论面孔几乎与KAO无异的伯邑考,问道:“我离开了多久?”
伯邑考安静地看着他,月光透过他浓密的睫毛落入他的眼里。
“这是你离开后的第六年。”
‘又一个第六年。’伯邑考在心里轻喃,‘我等待你的第二个第六年。’
/——/
伯邑考把崇应彪领进了自己那层楼的小会客厅,贴心的小厨房适时地在他们落座后送来一些点心,并附上一份现在可以立刻做出来的菜单。
崇应彪并不是很饿,伯邑考更是少有吃夜宵的习惯,那张精美的小菜单就被两人晾在一旁。
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尴尬,主要是伯邑考不知道讲什么能让崇应彪提起兴趣,崇应彪也不再像以前一样看见他示弱就会心软主动找话题来哄他,毕竟他们现在已经是模样相差不大的同龄人了。
其实伯邑考也不是非要和崇应彪聊天不可,能够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安静地坐着已经是他过去几年里梦寐以求的事了,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一直一直这样和崇应彪沉默地对坐着,用视线跟随透过窗的月光描画崇应彪的轮廓。只是他知道崇应彪是不会毫无缘由地跨越两个宇宙来寻找他的,他们是不同世界里的人,这一点,他们心知肚明。
伯邑考轻轻搁下装满橙汁的杯子,陶瓷磕碰在桌面发出声轻响。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张开嘴后涌到嘴边的却是一句:“杀手先生,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这不是他原本想说的话,但他张嘴后这句话却自发跃出了喉头。伯邑考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句话在他嗓子里压了这么久,这么沉,以至于他过去从来不曾主动开口问过他,以至于他现在一张口就是这句话。
在过去的12年里,他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在许多个梦回的夜里,他口中下意识喃喃的都是一声轻之又轻的:“杀手先生。”
——‘杀手先生,我无所不能的杀手先生。你何时再出现?于我一次相见,如一次垂怜。’
18:
崇应彪没想到伯邑考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轻飘飘的请求落下,巨石般砸在他心里,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止不住的慌乱。
他有种极为强烈的预感,那种预感就像有谁在他耳边、在他脑海里不断叫嚷般不停地警示他:‘不要告诉他!’‘不要告诉他你的名字!’
但他的嘴却像有着自己的思想一样张开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回答:“崇应彪。崇山峻岭的崇,应许的应,彪悍的彪。”
那种紧促的不安感戛然而止,如一根紧绷到极致后终于崩断的弦。
崇应彪眼看着伯邑考听见他的话后愣了一瞬,随即露出一个喜悦的笑容,两只梨涡深深地陷进去,晃晕他的眼睛。
等他回过神时伯邑考已经抱着一台笔电坐在他身边了,他侧脸看见伯邑考十指飞快地敲击着什么。
他其实不在乎伯邑考在忙活什么,但一闪而过的冲动却让他下意识开口:“你在做什么?”
伯邑考看向他,笑眼弯弯,一扫刚才无措又内敛的寡言模样,正如当年在树荫下意气风发的少年。他转过笔电让显示屏面对着崇应彪,不大的一块屏幕上赫然是一个和崇应彪相似度高达96%的人物建模。
那极度肖似崇应彪的人物旁边还有几行文字档案,廖廖几行,记载的文字却当头棒喝般击碎崇应彪的认知:
‘该角色于18岁加入宇宙杀手联盟,同行伙伴包括苏全孝/黄元济/金葵/孙子羽/待建设’
‘该角色于独立任务第二年列入宇宙杀手榜’
‘该角色因为同伴苏全孝/孙子羽的离去变得越发独行,同年,进入杀手榜前三十席’
‘该角色从业第五年,好友金葵逝于联盟暴乱引起的围剿,后因血洗杀手榜上二十余名杀手抢夺积分跻身杀手榜前十’
——‘角色代号已正式修改为‘崇应彪’’。
崇应彪看着那些字哑然失声。
一个个字体在他眼里扭曲着飞出,化作一条又一条的绳紧紧缠绕在他的身上。他的脖颈、他的四肢、他的腰,最后轻柔地、狎昵地缠在他的面颊上,捂住他的嘴唇。
耳边的伯邑考还在说话。
“……你还记得你当初告诉我的那句‘总会有办法’吗?我后来想了想,如果不能再见面的话就做一款游戏吧,做一款有我们俩的游戏,这样我们就能一直见面了。只不过我对你的了解太少了,所以有很多内容是我结合你之前告诉我的事自己添加的……”
青年兴致勃勃地滑动页面,下一个出现在崇应彪眼前的是和伯邑考相似度近乎99%的人物建模——命名为‘KAO’的人物建模。
长久以来盘踞在崇应彪潜意识里的锁链悄然碎裂,他听见一个机械男声一板一眼地响起:
“npc‘Ying’成功解锁成就——‘0318号宇宙的真相’。”/“你看,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尽管只是个游戏。”
19:
伯邑考依旧用那种期待又雀跃的眼神看着他,就好像他完全没有听见那道机械男声一样。但崇应彪知道刚才发生的事绝对不是幻觉,因为伯邑考手上的笔电仍放着‘KAO’的建模资料。
崇应彪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真相’,但这个‘真相’却是他远远无法接受的。
他要如何接受呢?他的过去、他的朋友、他的记忆、甚至他的性格、他的习惯可能都是虚假的,都是伯邑考设定出来的。
‘——我真的存在吗?’崇应彪看着自己的手,茫然地想着,‘我只是个游戏角色,我这些年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的记忆是真实的吗?我的朋友会不会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的过去是真实的吗?会不会只是一段刚刚植入的记忆?’
‘我的情绪是真实的吗?’崇应彪呆呆地看着伯邑考,眼眶里突然滚下一颗泪,砸落在地板上、晕出一抹深色的痕迹。
‘——我对伯邑考的情感,究竟是我真实的心动,还是代码的指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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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扰又繁复的情绪携裹着剧烈的情感狠狠冲撞崇应彪单薄的感情世界,他茫然地站立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
站在他身前的伯邑考瞬间慌了神,他随手把笔电扔到沙发上,手足无措地试图拥住崇应彪,又害怕自己莽撞的拥抱会加剧崇应彪突如其来的眼泪,手忙脚乱到最后竟然直接蹲在崇应彪腿边,伸开手接住他一颗颗砸下来的泪珠。
“怎么了?”崇应彪听见伯邑考慌乱地问,他垂眼对上伯邑考满是担忧和无措的脸,“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休息一下?还、还是你不喜欢我做的游戏?我可以删掉的,我可以换个方式重新做,其实写小说也可以,或者画画?你觉得呢?”
伯邑考已经完全慌了神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他只想让崇应彪不要再难过了。
崇应彪静了许久,忽然道:“伯邑考。”伯邑考立刻回应:“我在。”崇应彪勾了下嘴角,似乎笑了下,但只有很浅很浅的弧度,浅到伯邑考甚至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崇应彪说:“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伯邑考愣住,但还是缓慢地站起身:“好,你如果需要我就喊我,我一直在。”
崇应彪没应声,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伯邑考就在他的视线里转身离开房间,走时还带上了门。
“咔——”一声轻响,木门彻底掩上。崇应彪又看了会儿空无一物的门,忽然笑了一下,轻声念了句:“果然会随手关门。”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心里的‘万花筒’,这个精美的小玩意儿在他进入姬家时被他随手塞进了兜,在伯邑考关门离去的那一刻又被他掏了出来。
刚发现‘真相’时他的心情太过复杂,除了崩溃和不停地自我内耗之外其它一点儿也顾不上,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这个小东西——这个忽然出现的、可以连接所谓的‘现实’与‘游戏’的东西。
在经历这么大的观念冲击后崇应彪其实是不信任这些所谓的‘规则物品’的,毕竟他们的宇宙也不过是游戏内容的一部分,难道‘规则物品’就一定是超脱于游戏之外的存在吗?万一它们只是比较珍稀的道具呢?
所以在他的脑海里蹦出比干的一瞬间他就立刻否决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也否决了科研所的一切‘规则物品’。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毫无帮助。
但是‘万花筒’是特别的。
‘万花筒’不仅能连接他们的世界和伯邑考的世界,仔细回想一下,实际上它每一次镜片花纹的切换都不仅仅是预示着跨维后降落地点那么简单。
他第一次跨维旅行时‘万花筒’的镜片花纹含有海浪纹路般的蓝色,于是他落入了海里,救起了快被溺死的伯邑考;
他第二次跨维旅行时‘万花筒’的镜片是带有毛绒质感的白色,于是他来到19岁的伯邑考身边,为他日后设计这款游戏埋下影子。
可以说,他每一次使用‘万花筒’都在为这个游戏的诞生做推动,那么,它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件普通的游戏物品呢?
“来告诉我答案吧。”
崇应彪轻声道,似乎在和某个人对话一般。
他举起万花筒,将望孔对准自己的眼睛。
20:
白色,无边无际的白色。
崇应彪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纯白的空间里。
这个空间的形状极为奇诡,似乎是圆形,又似乎充满棱角。
他转身,发现不知何时四周出现了很多彩色的泡泡。
“这是哪里?”他喃喃自语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只是一个锚点,一个单独割裂的碎片。”
一到道男声从他身后响起,温和又朗润。
他身体僵硬一瞬,缓缓转过身,看见外貌与伯邑考一模一样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单看设计似乎是某种古老部落里的祭祀服装;他的头发很长,垂落在地上,像一道蜿蜒的河;他赤足踩在地上,脚腕围绕着一圈莫比乌斯环的符号。
崇应彪和他对视,看见他眼里神性的温和。
“你是谁?”崇应彪开口。
“我是伯邑考。”男人温和地回答。
崇应彪皱眉:“不,你不是伯邑考。”
男人似乎有点意外,但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好脾气的问道:“你为什么认为我不是?”
崇应彪沉默,他无法给出回答。他只是本能地判断出了这个男人只是有着与伯邑考完全相似的外貌,但他绝不可能是伯邑考。
他没有给出答复,但男人好像已经明白了。他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崇应彪:“我就是伯邑考,和你在一起度过很多很多年之后的伯邑考。”
“什么意思?”崇应彪皱眉,他完全不能理解这个浑身上下充满神棍气息的人到底在说什么。
男人好像早就习惯了他这种尖锐的质疑,勾起唇角笑了笑,随手点了下崇应彪身旁的一个气泡,道:“我知道你不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就是伯邑考,伯邑考就是我。”
“我知道你在寻找什么,你已经寻找过很多次了,我也为你解答过很多次。但是没关系,我仍然会告诉你,因为等待你、为你解惑,是我做下的选择。”
崇应彪不解,但这次他没有打断男人的话,只是沉默地听着。
“你知道莫比乌斯环吧?其实这个世界本就是一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男人道,“你以为你是我创造出来的角色?其实不是的。”
“我认识了你,认识了这位能够穿越维度的星际杀手,于是萌生了设计一款游戏记录你和我的想法。当我打开笔电写下创造思路的那一刻,一个宇宙诞生了,一个属于这个宇宙的崇应彪出现了。”
“你在成为杀手的第六年,获得了‘万花筒’,于是跨越纬度来到平行宇宙,遇见了我。我为了见你又打开笔电,这一刻,又有一个宇宙诞生。”
“我们只是不断地在重复这个过程,因为时间它本就是一条河流,一条首尾衔接的,不停流淌的河。每时每刻都有一个你跨越维度见到一个我,我又创造出一个有你的宇宙,仅此而已。”
崇应彪疑惑地眨眨眼,不能理解他怎么能把‘创造一个宇宙’这么骇人听闻的事说的如此自然,就好像说‘我们一块吃了顿饭’一样简单。
“你转过头看看。”男人——伯邑考对他说。
崇应彪转过头,发现身边那个彩色气泡里出现了一幅画面——
一个巨大的气泡隔离出的小空间里,有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在对话。
青涩的少年看向有着巨大机械鱼尾的青年,沙哑又颤抖地问道:“……你是人鱼公主,还是、人鱼王子?”
崇应彪看见画面中的自己眯起眼睛,抬起手背拍了拍14岁伯邑考的脸颊,嗤笑了一声:
“呵……我既不是人鱼公主,也不是人鱼王子。”
“我是一个杀手,一个来自平行宇宙的星际杀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