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Dese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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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次钟声也落下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直到最微弱的虫鸣都从黑暗而空旷的走廊消失,御剑怜侍才略微失望地收回了目光,从木质的、油漆剥落的椅子上小心地挪下来。医院的探视窗很高,即使九岁的小男孩已经拥有了不低的视野,要越过门上那扇小小的窗口,看清无影灯下来来往往的人们,也是一件需要他借助工具,再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做到的事。
也许,护士小姐今晚不会来了——从时钟响过十次、走廊上还有些脚步声的时候,御剑便察觉到了什么。他不是没有想过推开病房的门,寻找最近的护士站说明自己的需求:他的病历单上写着一种偏白的、片状的药,如果没有及时用温水送服,就会自舌根处弥漫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苦味。药名是一串他难以读懂的英文,常来的护士小姐只把那个瓶子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容温柔:怜侍君不能吃太多药噢,我会来给你送的。在那之后,钟声响过九次后的片刻间,被掰开的、干燥的一半药片和整杯温水,就会送到他的床头,护士小姐总是不需要担心他有没有刷牙,只是眼角弯弯地看他咕嘟一下,完成睡前的最后一个任务。
钟声敲响十一次后,他姑且是下定了决心,脱掉了睡衣,换上衣柜里唯一一套熨烫整齐的衬衫——在医院里,没有人能帮他保养过于复杂的小小西服——尽力地把自己打扮成得体的、优雅的绅士。他的手几乎要放在门把手上了,可在那瞬间,比金属的冰凉触感更尖锐、更痛苦的哭闹先一步刺穿了他的耳膜:不远处病房的女孩子在这许多天内又一次、且毫无征兆地开始尖叫,粗重的喘息即使隔着墙也清晰到吓人。随之而来的是金属支架被打翻在地的声音、玻璃瓶破碎的声音,以及数个方向涌来的、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她很可怜,我没有被她吓到,我没有被她吓到——御剑几乎是咬着舌尖在心底重复。他自认为是个成熟的孩子了,更不应当给忙碌的大人们添麻烦。病房优秀的排风系统似乎莫名地消失无形,那股缺氧般的窒息感阴魂不散地从脚底爬上指尖,重重叠叠、不同音色的尖叫在他的后脑勺沉重地拖着他往下坠,他没有吭一声,紧紧地咬住了牙关。
呼吸,御剑怜侍——还记得信号灯武士的变身口号吗?“将敌人击溃,向前进!蓝信号灯武士!”
他喃喃地重复着印象中的台词,尽力在脑海中抓住一闪而过的蓝色幻影。空气在刻意控制的一呼一吸里重新恢复流通。他重新睁开眼,确保地板没有摇晃,也并不由一整块实木构成,冰凉的门把手已经被捂得潮湿而温热。他回到了现实。
门外在他找回意识之前就恢复了安静——显而易见,他错过了走出门求助的良机。过于沉默的环境里,他尽可能地不让椅子的拖动发出足以越过房门的尖啸。探视窗内侧的边缘已经积攒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只能从某个刁钻的侧面看见拐角处护士站的一角。没有人,连常亮的夜灯都出人意料地关上了。究竟是为什么?
御剑不再有余力去思考这个问题。最近的一周里,他没再经历过如此深而沉寂的夜晚,陌生却熟悉的疼痛坠在后脑勺、甚至相连的脖颈后,提醒他尽快上床躺下,是睡觉的时候了——可大脑思维却异常的活跃,双眼疲惫地睁开,将白天刻意忽略的种种思绪做成回转寿司推到前台。护士小姐教过他应当如何应对——“不要想”。现在,他需要将椅子摆回原位,换掉有些勒住脖子的领结,然后睡觉。只需要睡觉。
只需要睡觉。
他一定是太过于专注在这个想法上了。即使已经一切处理停当,爬上了床,用这些天甚至有些睡惯了的被子蒙住头,他还是只能听见——或者说,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话的音节。他一定是忽略了很多,比如再次响起的钟声,或者是生了锈的门百叶发出的、尽力掩盖却仍然遵常理发出的吱呦声响。
直到床垫下陷时他才发现房间里的第二人。御剑的第一反应是捂住自己的嘴——他可不想发出下意识的尖叫,然后把一排病房里的男孩女孩们吵醒。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弹了起来,这在对方的眼里一定很幼稚:比他几乎大一号的黑影,应当是成年人,嘴里发出不知是惊讶还是嘲笑的气声,也只有近到一张床的距离才能听得足够清楚。
“唔,对不起——我只是在想,你还要蒙着头多久。吓到你了吗?”
我不会被吓到的。御剑闷闷地想,希望这人不要对自己的睡衣评头论足。
得益于护士小姐的缺席,靠近马路的窗今天没拉窗帘——澄黄的路灯透过扭曲的玻璃,至少能让他看清男人的脸: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顶蓝的发亮的针织帽,张着嘴巴大叫的黄豆表情蠢兮兮地和御剑对视;男人的五官总体还算周正,未打理的胡茬却在下巴上围了一整圈,这会是大人们比较流行的“成熟范”吗?御剑不清楚。男人的眼睛很大,很亮,微微弯起弧度与他对视时,会让人感觉到莫名的亲切感。
对方也许不是什么犯罪嫌疑人,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没有。”御剑尽量挺直了身板,尽管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并不那么容易做到,“你是谁?为什么要进我的病房?”
“原来这是你的病房?”男人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表情,尽管御剑觉得他并没有表现出来那么吃惊——只是感觉:“噢,我以为这是我的房间,我想要,嗯......休息一下。这是当然的吧?”
“你没有说实话。”逻辑在御剑小小的脑袋里运转起来。时间过短,证据缺乏,但这足够一个优秀的律师的儿子指出话语中存在的“矛盾”:“这一层楼居住都是未成年的孩子——除非你是某位病人的家长,或者陪护。”
他能感觉到男人的神色亮了起来——简直毫无缘由,也许这是一个鼓励他说下去的友好信号:“你的穿着打扮......比较随意,更像住院的病人。而且,”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男人带着笑意的脸,“虽然你留了胡子,但应该很年轻,至少,不会是这一层楼的孩子的父母。”
推理完毕,而男人的眼角弯起了更大的弧度。
“说的很有道理......不愧是怜侍呢。”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知道我是谁?”
“是哦,病房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呢。”男人狡黠地笑了笑,似乎努力把自己扮成某种温和无害的狐狸:“啊,我知道怜侍想说什么——‘明明看到病房门口挂着门牌还说是自己的病房,一开始就不安好心吧’,这并不能算作我的失误呢。”
男人撸起左手的袖子。住院病人才持有的塑料手环上模糊地写着某个名字,以及御剑的房间号码,“我想大概是护士小姐弄错了吧?今天是我第一天住院,找了好久病房,一直找到护士站都没有人了......”
在这个睡不着的夜晚,竟还有人能够同御剑感同身受——尽管是在同样被护士忽略的这一层面。对方的危险性立马在御剑心里打了个折,他故作正经地咳了两声,决心给可怜的男人网开一面:“既然这样的话......壁橱里应该有多余的被褥,你可以在这里先休息一晚。”言毕他又补充了一句:“床不够大......麻烦你需要睡在地上了。”
男人点头道谢,他并不那么真诚的笑脸在此时也变得可信了一点。往某处下陷的床垫缓慢地松开,只剩一个人的床上,御剑再次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这个小插曲让他的心情变得好了那么一点,莫名的信任感让他觉得这个男人应当不会欺骗他,那么现在的任务只剩下睡觉。
只剩下睡觉。
床垫的再次下陷就没再能吓到御剑了。他缩在被子里当鸵鸟,心里预设了八百种被子之外光怪陆离的世界,和千变万化的男人。
“睡不着吗?”
他能从男人的语调中听出关心。能自然地问出这个问题,他想对方也正受着某种失眠症的困扰。“护士小姐忘记把药给我了。”他闷声闷气地回答,努力不表现出软弱,“平时吃了药都能睡着。”
“真是......让人难过。”隔着被子堆,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轻微的笑意,不带恶意的那种,“我也拿不出怜侍君吃的药来。不过......考虑到怜侍收留了我,我也应该给屋主人一些回报吧。想听睡前故事吗?”
御剑从被窝里探出头,他确信自己用很奇怪的表情瞪了男人一眼,不然他大概不会如此面露尴尬:“我已经九岁了——不是听睡前故事的年纪。”
以前他会在睡前看六法全书。不过现在,他不想看——这也是护士小姐说的“不要想”的重要一环。男人的尴尬转瞬即逝,也许这就是大人的魄力吧?即使被拒绝了也能恬不知耻地凑上来:“那就当是我需要睡前故事怎样?护士跟我说,做些事会有助于睡眠。”
好吧,好吧——就当是针对不同人的睡眠指南,他尝试一下也没什么大碍。御剑挪了挪被子,给男人留出一个更宽敞的空间,这个角度能让他看到男人左裤脚下露出的绷带。为什么他冬天也要穿拖鞋?这不是重点。他将视线重新放回男人若有所思的脸上,男人清了清嗓子,开始讲他的故事。
嗯......这是我给女儿讲过的睡前故事,虽然她嫌弃我讲的还不如她的魔术精彩......怜侍君的表情很惊讶哦?我的女儿比怜侍小,住院的也确实不是她,这一点我可不会骗人,怜侍的推理也是一点没错的。
现在,先让我们回到故事中去吧。
我们都知道日本是个很小的国家。我们住的县似乎已经很大了,但本地的法院也只有几位法官和检察官,想办事也会造成一定的不便——啊,怜侍在这点上有同感吗?那真是再好不过。在我们的县,甚至日本之外、地球之外,总会发生一些日本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一些听上去很奇怪,但又确实存在过的故事。
之前的某段时间,美国的电视节目不是很流行那个吗?“坐着UFO来探索地球的外星人”之类的,有着大大的脑门和黑黑的眼睛,会用触角发射脑电波?大概吧。它们总是降落在沙漠里,也许是因为那里很少有地球人,而且大概率埋藏着宝藏。是说,美国人会喜欢拿他们当敌人来看待——但就像我们因为好奇日本之外的世界,所以会买票出游一样,不是所有的外星人都是地球的敌人。也会有长得跟普通人一样、对地球充满好奇的外星人,买一张宇宙船票,千里迢迢地跑来旅游吧。
我想讲的就是这样一个外星人的故事。他还很年轻,不过在他们那个星球,已经是出色的检......出色的科学家了。尽管如此,他还没有到坐船的年纪,是因为一些解不开的疑问,才偷偷搭上了来地球的顺风车。降落的地点......不出意外,又是外星人中最热门的沙漠。不过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那艘搭载他过来的船很快就起飞了,他还在寻找通往城市的路,就发现自己被扔,或者说被遗弃到了地球上。
沙漠的天气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相当难捱了,更何况一个年轻的、初次到访的外星人呢?他不熟悉地球的生活方法,而且,他真的很小——我想想,大概也就是九岁左右的人类男孩吧?虽然就人类的标准而言,算是相当漂亮的孩子哦,就像怜侍这样。
“为什么是我?”御剑的耳尖微微发红,投向男人的眼神还是以鄙夷居多,“这个故事跟我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样。你买到盗版书了?”
“不,这是我的故事,所以合理改编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吧。”男人笑意盈盈,“故事已经开始,我们不要再打断了,继续讲下去吧?”
总之,这个像小王子一样漂亮的男孩迷路了。他很慌张,但他想成为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无所畏惧的男人,所以还是憋着眼泪往前走。幸运的是,他很快走到了一条先前有人铺了石砖的道路上,也许离他的目的地稍有一些偏差,不过大方向应该是对的吧?总之他这么想着往前走了,很快便找到了一处无人的废墟。
啊,虽然这里没有人类生活,道路中央却盘踞着一个很巨大的生物——男孩仔细看了看,那个生物长着狮子的躯干、鹰的翅膀,却有着人一样的脑袋。他从来没在《银河系搭车客指南》上看过这样的地球生物,就连那个人的脑袋都很奇怪:人类的发型会是这样又尖又刺的吗?看起来能把载它来的飞船都一并扎穿。
这个巨大的生物正盯着他看,咧着嘴边笑边跟他打招呼:“哇,外星来的男孩,真没想到你走到了这里。”
“你知道我的身份?”男孩警惕地退后一步,开始检察自己哪里打扮的不像个人类。
“嗯......毕竟我很大嘛,就算在这里坐着,也能看到你从那艘飞船上下来啦。”这个生物说,“放轻松,虽然我看起来怪模怪样,不过地球上的人几乎都知道我的名字——他们会把我写进传说故事里,或者画在壁画上,总之算得上一类比较有名的生物,我不会随便伤害人的。”
“好吧。”男孩觉得他可以信任。他走了好长的路,腿太酸了,必须找块石头坐下来休息会,“我应该怎么称呼你?你在这儿做什么?”
“啊......在不同的地方,我有不同的名字。沙漠里的人会叫我‘地平线上的荷鲁斯’——这个词有太阳的意思。不过大部分人都叫我斯芬克斯,镇守路口的疑问之兽。”巨大生物——斯芬克斯眨了眨眼睛,“我的工作就是坐在这样重要的路口,所有过路的人都要被我问一个问题,不够聪明、又做了坏事的人想要用借口抵赖,就会被我不停地追问,直到他承认自己的过错为止。”
“所以你坐在这儿,是想要问我一个问题,确保我没有做过坏事才能通过。”男孩有些疑惑,“可我是个外星人......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骗你呢?”
“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不仅不会做坏事,还会指出别人的过错......所以我不会问你问题的。”斯芬克斯大笑出声,“而且,我现在也不再问别人问题啦。”
“为什么?”
“因为我不小心放了一个聪明的骗子过去,给城里的人造成了困扰,他们现在不让我问问题,说我才是最大的骗子——我没法反驳,又一不小心从墙头摔了下来,扭伤了脚。”斯芬克斯艰难地动了动,让男孩看清了包着纱布的某只后爪,“工作了这么多年,我也想休息一下,让别人来问我问题好了。你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在问我?”御剑不满地瞪着突然缄口不言的男人,“你刚刚还说不要打断故事呢。”
“这是必要的互动。”男人不紧不慢地回答,“毕竟我刚刚也说了,这个外星人看起来像个九岁的小男孩——我也不知道这么大的小男孩会思考什么问题。”
所以就来问我吗?他觉得男人有点厚颜无耻了。那人似乎真的不打算开口,施施然靠着床尾的栏杆假寐(毕竟没人能用那样难受的姿势安然睡着)。他闭着眼睛微笑,像他故事里那只悠闲懒散的斯芬克斯,只是御剑不知道男人针织帽下的发型会不会也是刺刺的。
说到刺刺头,他倒是很容易想到另一个人——那人的身影只在他脑海里一掠而过。比起回忆往昔,男人的发问反而让他陷入了新的不安之中。护士的三字真言被用的太多、太重复了,就像拉扯了太多次的弹簧,还是没能守住思绪的大门。
为什么?为什么父亲居然就这样离他而去?为什么在场唯一一个可能开枪的人能够逃脱审判?律师难道不是都会像父亲那样,为弱小的人伸张正义,带来真相吗?警方甚至用了那种手段,那种“现代科学”根本无法证实的手段,带来了确凿无疑的口供......为什么还是会收获这样的结果?
狩魔先生——很快他应该就要改称他狩魔老师,那个总在法庭上与父亲针锋相对的男人说,律师不可信,都是为了让有罪之人逃脱惩罚的油嘴滑舌之徒。他说的会是实话吗?难道父亲那样的律师才是少数?难道辩护律师都只是为了包庇罪恶而生?
又或者——缺氧感与尖叫再一次压住他的口鼻,其实,真的不是那个男人犯下的罪行?
不要想。
御剑艰难地张口,像是脖颈上围了圈收得太紧的麻绳。面前不知身份、不知姓名的男人等着他的疑问,也许——也许这就是斯芬克斯的陷阱,但他不想思考,他只想如此选择:咬住舌尖,然后发问。
“就像你说的......”男孩抬起头,他认真地望着斯芬克斯又黑又大的眼睛,“为什么总会有一些做了坏事的人,能够骗过人们的眼睛呢?”
“唔哦!”斯芬克斯有些一惊一乍,老实说,他表现得有些焦躁不安,尾巴都在地上不安分地抽动,“你真是问了个很好的问题呢!”
“那个,我没有在......”
“不,这个没事的,毕竟确实是我犯下的错误呢。”斯芬克斯又露出了笑嘻嘻的脸,“倒不如说,除了我放过的那个骗子——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做了坏事,却没被人发现呢。”
“毕竟——藏住一件事,大部分时候都比宣扬一件事更容易。”斯芬克斯换了个更舒服的方式蹲坐下来,抬头望向远方。男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月亮似乎也即将沉入地平线,大地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发生在黑暗之中的事情,很容易被曲解,尽管很多人都会努力地发出光,黑暗太浓郁的话......还是很难看见的,即使看见了,也未必是正确的结果。”
“不被正确地看见,就毫无作用了吗?”小男孩在沙漠的冷风中打了个喷嚏,带着浓浓的鼻音反问,“我只是......有点冷。”
“唔......我想这不是绝对的。”斯芬克斯张开前爪——它看起来想给男孩一个拥抱,男孩似乎无暇理会,只是有些执拗地望着地平线之外。斯芬克斯却也没有收回爪子,仍然努力敞开着毛茸茸的胸膛,“有的人......有些人,那些身处黑暗的人,不是仍然在努力吗?不论他们过去想成为什么,现在又在做什么......即使身份会发生改变,目标还是不变的。”
“即使他们自己也是黑暗的一部分吗?”
“我想......这并非没有可能。”斯芬克斯说,“即使会被别人认为是在为虎作伥,他们也不会改变。哈——”
“你困了。”御剑扭过头,盯着男人眼角泛出的生理性泪花。男人吞下了哈欠的尾音,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出乎意料地发亮。
“好吧,是该睡觉了。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男人疲惫地笑了笑。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也是直视着御剑的,让他有点难以承受——男人的目光像他的父亲,却比父亲多了更多复杂的东西。他并不迟钝,却也只能察觉到那里面异于常人的重量,那不是现在的他可以探索的东西。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问男人:你是律师吗?他的聪慧足以让他听懂某些显而易见的隐喻,只是在这样的目光下,他不太愿意说出口。
“还不错。”至少某些事情可以被承认,即使他更在意某些“场外因素”。男人似乎想要起身,御剑皱起了眉,急急忙忙地开口:
“我想说的是——”这件事并没有那么难,只是让他对着比自己大很多的男人说出这么些话,多少会有些孩子气的难为情,“谢谢你特地安慰我。我想你应该是从报纸上认识我的,还有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只是伤到脚的话,您也不需要特地找来精神科的加护病房,来跟一个不认识的孩子这么说话。”
男人不出声,只是用某种更加严峻的表情看着他。那并不具有威胁性,似乎也只是他嘴角的弧度往下撇了一点,微妙的让人感觉紧张,却又不至于压力倍增:“不......我不是通过报纸认识怜侍君的。”
他只是更正了这一点,却没有对此进行进一步的说明,这让御剑还是能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从您的谈吐判断,我猜您也许是法律从业者。您是我父亲的旧识吗?狩魔先......狩魔检察官已经声称会成为我的监护人,在我出院之后,能够得到很好的照料,您不用担心。”
在一个也许是律师的人面前提检察官,会不会显得不近人情?即使对方没有戴律师徽章,御剑也认为他大概会生气吧,自己现在对律师实在没法摆出更友好的态度了——然而没有。男人的脸上仍然没有笑容,但就是能让御剑感觉他放松了,也许下一个动作会是伸出手摸御剑的头。他不敢承认自己在期待这个。
“我没有在担心。”男人似乎呼出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整个人都不可思议地松弛下来,“这是怜侍自己的选择,不论最后走在哪条路上,我都相信你会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今天的故事......只是睡前故事而已,没有必要为这个多想......好吗?”
“现在好好睡觉就好了,如果有需要,可以叫我。我确实是实打实在这个病房的病人哦。”他晃了晃手腕,踢踢踏踏地往角落那一团被褥里走去,像某种惯于长途迁徙的动物那般窝在角落,很快就只剩下轻微的呼吸。
夜很深了。疲惫终于在御剑的脑神经中占据首要位置,不断呈上新问题的回转寿司奉上了新菜——即使只是一个七拼八凑的奇怪寓言,还是让御剑不可思议地放松了下来。堆在一团的被褥已经被捂出了微微的暖意,蒸发出一丝又一丝催促主人闭上眼睛的困意信号。
晚安。他在心里偷偷对角落里看不见脸的男人说,希望明天还能看到你。
Chapter 2: E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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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猜测,十二点已经过去很久了。
短暂的视觉剥夺会让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变得相当无聊,尤其是对于常常伏案工作的优秀检察官,没办法看案件卷宗就是一种折磨——御剑怜侍甚至动了把糸锯圭介刑警叫到病房,一字一句地给他念文件材料的心思,但想来这么做的结果百分百会变成“拜托了御剑检察官!您已经短暂失明了,请务必照顾好身体再工作的说!”......一边喊着这样热血的话一边把他手边的文件全部卷走吧。
精通多国语言也不代表御剑就能快速精通盲文。因为意外而住院的几天里,他已经把所有能想到的娱乐方式反反复复地实施了很多遍。收听大江户战士的节目?旧的看了太多遍,新的看不到画面只会让人心痒难耐;听听流行音乐?对于放空思绪很有效,只不过不够长久;广播电台?有声书?大多数时候他还是信奉文字阅读的效率,单就电台里主持人没有营养的口水话就足以让住院的病人烦躁至极。
所以,一切最终都会归于寂静。
失明的唯一好处可能是他越发敏锐的耳朵。先天失明或长期失明患者都具有极其敏锐、甚至能作为法庭证据提交的听力,即使是果蝇飞舞的振翅,似乎都在御剑的耳朵里变得清晰无比。虽然还不至于偷听隔壁病房来自京都的阿姨们永不停歇的茶话会,好歹也能做到分辨门口传来的脚步声是来自糸锯刑警、换药的护士还是其他什么不怀好意的所谓访客。
比如现在那个鬼鬼祟祟地、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穿着拖鞋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又顿在原地的人。
“抱歉,走错了。”
大概是御剑的头显而易见地往门口那一侧偏,对方的道歉完全没打草稿地从嘴里流出,脚步也噔噔地往后退。让“犯罪嫌疑人”成功逃脱会让检察官的战绩蒙羞,御剑想也不想地用法庭上拍桌的气势喊住了他,当然,深夜特供的威力弱化版:“等等——我记得你的声音。”
对方的脚步应该都要倒出门外了——比起拖鞋碾过地面的微弱声响,显然是生锈的病房门快要关上的吱呀惨叫更清楚一些——又在这句话后硬生生停了下来。威慑过后应当拿出切实的证据,即使是追问也能让对方露出破绽:“在我九岁的时候。”御剑一开始有些迟疑,很快就坚定了起来,“我因为案件造成的ptsd短暂的住过院。你在某天晚上以护士写错病房为理由,跟我住过一晚。”
他对自己的记忆力还算颇有自信。毕竟,能一下认出十五年不见、完全已经大变样的成步堂龙一(很难说那标志性的刺刺头在其中发挥了多少重要作用),对于过往的很多小事自然也记得一清二楚。那个有些荒唐的夜晚对他多少有些意义——同成步堂龙一其人一样,在他苍茫的人生之海中,长时间被放置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角落,没有那么重要,却也不至于遗忘。而后者对现在的他而言又主动赋予了新的、更接近核心的含义。
“这就是我的病房。”对方咕哝着,姑且放下了防备,“这是我住院的第二晚呢。”
御剑很想指出男人显而易见的矛盾:这是单人病房,前一晚也是他在居住。更何况这男人有着“前科”——十五年前的第二天,男人就消失了,即使在御剑走出病房后也没有看见他。那会他只以为是男人调换到了正确的房间,时间回到现在,这样拙劣的借口居然还能使用第二次。
“不论如何,感谢您特地来看我——虽然现在有点晚。”他想起对方的身份,语气变得更尊重了一些,“我记得您是我父亲的旧识。”
最后那句话让他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心脏仿佛被攥了一下般隐痛。男人的语气却变得有些不满起来:“我不能算‘你父亲的旧识’那一类......不需要对我用敬语,怜侍。”
明明自己还一口一个“怜侍”叫的欢,像是他的什么长辈一样——其实本就应该是长辈,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十五年前男人已经接近三十岁,现在应当是四十出头的大叔......声音听着却像十五年前一样年轻,不是律师是声优吗?御剑几乎开始认真思考了。他不记得父亲有过职业是声优的朋友。
在他思考的时候脚步声愈来愈近。医院的床垫即使在十五年后照样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往下陷,不止听觉,“男人坐到了床边”的触觉也一并呈递至御剑的中枢神经。而那人的关心也一如过去那般及时送到位:“眼睛怎么了?”
“不小心磕到了桌角......医生说淤血压迫了视神经,不是什么大事。”
荒谬的住院理由,儿戏到有些不可思议——却很适合现在的他,现在的御剑怜侍。短暂的失明何尝不是应了那句古话——“一叶障目”,他被狩魔的完美、被检察官的荣耀蒙蔽了太久,看不见光明,也离不开黑暗。这也许就是命运的惩罚,让他在24岁的冬季重新“看清”自己,原来一直拘束在寸步难行的金丝鸟笼之中,不过是操盘手的玩物。
“......你又开始皱眉了。”视觉被剥夺的当下,男人的叹息显得格外清晰,“以前你就总是想太多。”
他有点讨厌对方的说话方式了。满打满算,他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甚至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而对方似乎总在看穿他,总在理解他,摆出一副他们十分相熟的姿态。要不是巨大的年龄差距,他几乎让御剑想起另一个男人——那个无所畏惧地喊出“异议”,毫不质疑地站在御剑身前的男人。妄生的成步堂联想让他更烦躁,几乎想对着男人大吼——
“这不是与你有关的话题。”他冷淡的说。
话一出口御剑就后悔了。他就是这么试图推开成步堂的,就结果论而言的完美结局并不能让他停止后悔自己曾说过的恶言恶语。不是所有人都会像成步堂那样坚定地选择他,他又一次浪费了对方的好意怎么办?他不安地抓紧了被子,祈祷这不会被男人发觉——但一个瞎子又怎么预判这个呢?
然而对方只是笑了一声。笑声像是酝酿自鼻腔里,轻柔的、温和的,多半带着“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的笃定含义。他想对方没有在生气,甚至开始享受起这对自己而言的、痛苦而尴尬的沉默。他被锁在了病床上,寸步难行,从未觉得自己那么像某种观赏动物——即使他下意识地相信男人不会有什么恶意。
“好吧,那不聊这个。”男人从善如流地开了口,“最近在做什么?”
一个更糟糕的寒暄话题,并且再度把他引向“这人和成步堂真的很像”的无端联想。御剑决定不要抓被子了:被动的逃避目光能让他好受,只是自己的窘迫永远是暴露在外的。他已经决定不要逃避,至少稍微得体的应对这个目前会让他有些难受的话题:“我以为你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
对方没有回话,所以他不得不补充了一句:“我刚刚洗清了我自己杀死父亲的嫌疑,并给两位对我意义特殊的长辈下达了有罪判决......在一位律师的帮助下。”
他应该用什么样的感情看待狩魔豪和严徒海慈?后者尚且能用相对公正的眼光评判,城府颇深、手段强硬的警察署长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狩魔豪呢?于公,他是杀死御剑信并试图嫁祸给御剑怜侍、指使他人杀死生仓雪夫的罪犯;于私,他应该如何面对狩魔豪完成的并不差,甚至过于“完美”的抚养教育义务?甚至连冥,在审判结束后的通话里,长篇累牍连名带姓的战斗宣言之外,都还像小时候一样字正腔圆地叫他“弟弟”。
黑暗的阴影似乎把他吞噬的更深——不止是狩魔的“完美”,严徒海慈亦亲手用黑幕缠住了他的双手和双眼。什么是正确的,什么又才是错误的?一开始就头也不回地踏入深水的人,真的能顺着原来的方向重新走上岸吗?他真的有能力、有资格、有勇气,能站在那轮蓝色的太阳的光影笼罩之处吗?
十五年前那个临时拼凑的、抄袭《小王子》的古怪童话故事就在此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那时的九岁孩童扭扭捏捏地向一个友善的陌生人倾诉了自己的困惑,现在的青年男性姑且还能扯上一面遮羞布,向某位称不上熟稔的熟人拐弯抹角地做一次心理咨询——只是心理咨询,对于未来应当做什么,他想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这是为了追上和男人相似的那个人——和那个重要的人真正并肩,他所需要洗心革面的、付出的一切。
“我睡不着。”他的借口比男人更加拙劣,“讲个故事吧。之前你的故事断的太突兀了。”
看不见成为了厚脸皮的借口。男人似乎从长久的沉默中惊醒过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一汪完全干涸的泉眼:“不需要安眠药吗?”
在御剑因为这个正确的回答溃不成军之前,对方还是意识到了什么。应当感谢他没有直白的说出请求背后的含义,似乎同御剑一样努力掩盖着某些不为人道的心事:“既然你想的话......那好,我们继续。”
外星来的男孩计划在太阳升起后启程。夜晚太过寒冷,他最终接受了斯芬克斯看起来很温暖的怀抱。
“呃......我可以跟你一起上路吗?”闭上眼睛之前,斯芬克斯有些期待地望着他,“我在这里休息太久了,要是能找到一个人来人往的新路口——”
“人们不是不允许你问问题了吗?”
“除了问问题,我想我还能找到一点其他的事做。”斯芬克斯侧过头,甩了甩尾巴,“我不想对你说谎。所以......只是让我陪你走一段路好吗?至少我能帮你节省一些找路的时间。”
他们就这样做下了约定——即使是斯芬克斯单方面的请求,而男孩只是默许。当阳光穿过黑暗,将第一缕阳光投在这座古老的废墟上时,男孩比斯芬克斯更早地醒来。当他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之后,斯芬克斯用爪子胡乱地扒了扒蓬松的毛发,向男孩望去。
“你想要寻找人类的都市吗?”斯芬克斯说,“那么,我们按原来的方向走就可以了。”
他们再一次上路。沙漠中的危险比男孩所了解和想象的更多——他们误入过难以辨别方向的风蚀古堡,斯芬克斯差一点摔进流沙构成的深坑,还好男孩在关键时刻拉了他一把,而呜呜叫着的、仿佛哭泣般的风声最后为他们指明了通路;离开古堡后,道路变得更加错综复杂,斯芬克斯对着分岔路口急的团团转,不得不与男孩兵分两路,这才探查到了真正的出口。男孩也吃尽了苦头:他被栩栩如生的海市蜃楼误导了方向,要不是斯芬克斯拼命地咬着他的领子,恐怕要被沙尘暴刮去了更遥远的地方;连绵的沙丘之上,漏斗般的沙洞随时都能吞噬人的性命,他们小心谨慎地规划路线、像响尾蛇一般前进,才终于回到了石板铺成的大路中央。
似乎经过了很多很多天——又仿佛只是短短几天的努力,大路尽头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城市的影子,他们都能听到鼎沸的人潮声响。这是一座新的、美丽的城市、商人们在城中摆起了自己的小摊,城市的领主像欢迎所有旅客一样热情地欢迎他们。这座城市甚至愿意给斯芬克斯一份工作!
斯芬克斯很高兴。他又能够站在门口,对着来来往往的人们问问题了。男孩却似乎并没有那么开心。又过了好几天,太阳再一次撕裂黑暗时,男孩走出城市的大门,惊醒了门口打着哈欠的斯芬克斯。
“你想要离开这座城市吗?”斯芬克斯惊疑不定地问,“它那么好——我们吃了那么多的苦,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不。”男孩冷静地摇摇头,“你一直站在门口,所以看不到城市里的很多东西。”
斯芬克斯的表情充满了不解。男孩叹了口气,决定跟他慢慢地解释:“你真的能够确定——你放进城里的人,都是好人吗?”
“当然。”斯芬克斯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沙漠的风教会了我辨明善恶的技巧。”
“但事情不全是这样的。”男孩瘪了瘪嘴,此时的他露出了不符合人类男孩的冷静表情,几乎像曾经遥远星球上的小小科学家了:“我在城市里,仍然能见到很多不好的事发生......促成那些的人,都是你说的‘好人’。”
“你不要这么说!”斯芬克斯焦急地叫了起来,“我的方法是不会有错的!”
“我......我信任你。”男孩撇过了脸,小声而又快速地回应。而他接下来的话语却出人意料地更加坚定。
“仅凭一个问题,是没有办法万全地判别好与坏的——好人在某些时候可能是坏人,在某些时候可能又做回了好人。就像你先前告诉我的,太多在黑暗中发生的事了——以至于我们自己成为了黑暗的一部分,可能都没有发觉。”
“包括这座城市吗?”
“包括这座城市,还有你和我。”男孩的双眼望向太阳升起的地方,“所以,我想要去其他的城市看看,也许有其他的、能够判明是非的方法。”
“如果——”斯芬克斯焦急起来,站起身不安地踱步,“如果连别的城市也找不到呢?如果大家都是这样,只是你看错了什么呢?”
“那也要我亲自去看看才行。”男孩坚定道,“而且,我能穿越沙漠,都是因为你的帮助......我太弱小了,如果不到沙漠里锻炼,是不会成长起来的。”
“可是你没有必要一个人走......你想要抛弃我吗?”
男孩的表情因为最后一句话发生了改变,他有些犹豫,不安地咬了咬嘴唇。
“我没有......我不会想抛下你的!”他快速地、大声的说,“要不是我的脚步声太大,你根本不会发现我已经走了......总有一天我会回到这里,我会让它变好。”
“而你......”男孩再一次扭过了头,“你有你的工作,很重要的工作——所以我不想麻烦你。”
斯芬克斯安静地听着。它再一次趴了下来,将他刺刺的脑袋靠在前爪上。
“如果你真的不告诉我理由,就这么悄悄地走掉——我真的会很生气很生气的,我最讨厌背叛了。”它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再次咧嘴露出有些天真的笑容,“但是你现在告诉我理由了,我会祝福你能够在沙漠中找到出路。我相信你,你在做一件很厉害的事,我会在门口等你的。”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男孩不安地询问。
“一直都是。”
“无意冒犯——”御剑直到男人噤声许久之后才缓慢地开口,“但你似乎一直想暗示什么。”
“只是个故事。”男人说。这句轻飘飘的否认带着确信无疑的熟悉感,几乎能让御剑在脑海中想象他耸耸肩,露出无所谓的笑容的模样,“如果你会在小孩子的故事上认真的话,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对方似乎变得更加尖锐起来,像是被惊吓到的刺猬竖起了刺,相比起之前变得随意的态度,却也没让御剑变得无措:“就当我是个会认真的人吧。”他几乎要把自己心里想的那个名字说出口了,舌尖转了几轮还是压在了喉底,“如果斯芬克斯真的没有在那个早上发现男孩的离去......他会怎样?”
男人不说话,再一次。御剑在想自己的表情是否露出了破绽——如果有的话,希望蒙眼的纱布能稍微遮掩一下他眉心的刻痕。经历了体感上漫长而窒息的沉默,男人就像是刚刚梦游归来,语气都有一丝飘忽:“刚刚已经说了,他当然会生气——他最讨厌朋友的背叛。”
“除此之外呢?”御剑不依不饶地追问。
“如果他能明白这背后真正的原因,应该还是会原谅男孩的。”男人带着某种嘲弄的语气,不知道是在针对谁,“不过他的脑子转的才不会那么快,所以可能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男孩回来了才能想通吧。而且,”御剑听到某种塑料碰撞声,“造成的伤害难以愈合。”
御剑无言以对。他只是听着男人玩弄外套抽绳上塑料端粒发出的尖锐噪音,试图组织出一些能够应对这个局面的语言。最后反而是男人停下了手,似乎朝着他的方向发问:“那如果......在理解了这一切后,男孩会做出改变吗?他会提前告知他的朋友吗?”
“不。”御剑从嗓子里挤出了某些尖锐的东西,“他不配。”
床垫弹起,脚步急促,生锈的合页猛地发出吱呀一声怪叫——门关上了。
Chapter 3: W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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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凌晨十二时四十五分。
脱离了工作环境,御剑很少扬起嗓子大声说话。现在不是个好时候,但很有必要——至少对着病房观察窗外那顶可疑的、探头探脑的蓝色针织帽。
“你迟早是要进来的——所以不要躲了,成步堂。”
大概是病人的投诉让医院终于舍得花销,开门时合页不再发出过于刺耳的尖啸,门缝里缓慢地探出一个只在御剑记忆里模糊存在的身影:被帽子压住的刺刺头,看起来很少打理的胡茬,穿到起球的灰色外套,以及天寒料峭中还莫名坚持的旧拖鞋(以及裤脚下仍然崭新的绷带)。一切都应该是陌生的,却也有异常熟悉的部分——只属于成步堂的,那双在夜幕里依旧黑而亮的眼睛,带有一点点只有他能看出来的慌乱与无奈。
“昨天晚上就觉得你已经发现了。”成步堂无奈地嘟哝,“啊,你的视角应该是......”
“王都楼的案件刚刚结案。”
“呀,那就是去年的事了。”成步堂靠在门边,笑容似乎有些疲惫,“这回没有跨越十五年呢。”
任谁来看都觉得御剑该是那个满肚子疑惑的人。事实也的确如此,御剑快把自己的嘴唇都给咬破,也没能吐出他压在心底的任意一个问题。疑问太多而毫无线索时,即使逻辑清晰如他也很难立马找出那个关键的线头。但空气也只沉默了一瞬,成步堂抬眼,他的轮廓在御剑的眼中显得过于柔和:“这次是为什么进医院?”
“......过劳。”他有些不情愿地吐出这个有些丢人的原因,无论谁都好,唯独不想在成步堂面前承认这一点,“低血糖晕倒,冥要求我至少住院一周。”
他的姐姐——老师的女儿,狩魔冥即使到了美国照样对大洋彼岸的他施加着影响力。“如此脆弱的愚蠢男人不配做我的对手,御剑怜侍!”电话那头的冥张牙舞爪,未来小半年预定行程都在她掌控之下的御剑选择顺从。没人会拒绝送上门的关心,即使它包装在华而不实的利刃中,即使那个人是曾经被评为“不近人情”的御剑怜侍。
他明白自己改变了很多。因为成步堂——前不久刚和他庆祝败诉的那位,不是现在沉默不语、只是望着他的邋遢男人。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想问。”御剑还在思考的时候,成步堂再一次抢先开了口,“我先解释最重要的那个。我所在的时间是2020年,因为脚部扭伤,住院观察一周,这扇门背后......曾经是我的病房。”
就像一场华丽的魔术表演,每一次成步堂打开门,后面都是新一个时间段的、在医院的深夜里困扰的自己——御剑很快地理解了这一点。显然,这个不大不小的时空玩笑没有给两人任何的破局提示,又或者根本不需要破局,只是属于2020年这个成步堂的“十日谈”——比起这个,御剑更关心的那个问题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成步堂第三次抢白了他的发言:“我不会告诉你未来发生了什么的。”
御剑的嘴唇翕动,最后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只是不到三年的时间,是什么让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穿着、打扮可能还在其次,那个男人视若珍宝的、从不离身的律师徽章呢?前不久仍然在法庭上与他紧紧纠缠的男人,此时精力看起来已大不如前。尽管、也许、可能,他认为成步堂在日常生活里会一定程度的不修边幅,但男人那种并不松弛的疲惫感,他是不会看错的。那就像是——曾经某个时刻的自己,时刻防备着什么,并将自己过分尖锐的攻击性藏在过劳颓废的黑眼圈下。
还不止是这个——御剑不着痕迹地扫了眼空空如也的床前。成步堂仍然靠在门边,将大半目光藏进帽檐。为什么不向前走来了呢?他在看不见的角落捻了捻床单,开始想念起伴随床垫下陷传来的另一重体温。升级过的病床应该不会再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叫,让出些空隙,应该也够一个体型与他相仿的人勉强躺下。
他厌恶这段因为一个名字而被拉开的距离——而他甚至不被允许知道发生过什么,或者说将要发生什么。房间里只有成步堂拉出陪护床的轻微声响,他连脚步声都愈发接近一只流浪的野猫,试图在御剑的领域里祈求一方收容之所。过往的零星碎片在此时都被他狠狠翻出来一一寻味,试图找到一些撬开死蚌的工具——他想起来了,成步堂曾说过他会给女儿讲睡前故事。
一个还需要听睡前故事的女孩......那应当有3-5岁,还要算上十月怀胎,而他现在和“成步堂”的年龄差,也不过三岁之遥。
他从不知道成步堂原来有婚配,他甚至不知道成步堂会喜欢怎样的女性,而这位女性......极有可能就是在他“选择死亡”的期间与成步堂珠胎暗结。当然,一见面就怒气冲冲地说“我不想看到你的脸”的成步堂,也自然不会把把喜讯向“老同学”全盘托出。
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自己心底那股结案后隐隐萦绕的欣喜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那究竟源自何处?源自成步堂向他举杯祝贺的笑脸,源自成步堂将冥的鞭子交还时一闪而过的相接,源自时隔一年后某串熟悉的号码再度发来的数行文字......而在这之后会是什么?
他甚至没有思考的勇气。
“啪!”
突如其来的响指造成了出乎意料的惊吓。御剑吓得抖了抖,发现腿并没有顺应自然规律地一并抬起——成步堂受伤的左腿压住了他的被角,那沉闷的、浓郁的、透不出光的深黑双眼不知何时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你刚刚的表情,太严肃了。”成步堂轻声问,“发生了什么?”
还没等他组织语言,成步堂就往下瞥了一眼,干脆利落地挪开了腿——他只有一点小小的失落,只有一点。
成步堂退回了他刚刚打开的陪护床。距离至少比刚刚稍微缩短了那么一小段,差强人意。
“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也许是他的眉头拧的实在太紧,成步堂露出了足够放松、也许代表着安抚的笑容,“王都楼案之后,你没向我抱怨过什么连你都无法解决的事——是因为我?”
所以他一直和成步堂有联系。那太好了。
“你会告诉我吗?”
“刚刚说过了。”成步堂又露出了那种让人讨厌的,“我确实在隐瞒你”的无耻笑容。
他们似乎没什么话好讲。脱离小学同学、法律、救命之恩——御剑惊恐地发现自己和成步堂似乎没什么共同话题。夜晚远比想象中还要短暂,在嘴唇被他焦虑地咬穿之前,至少要找出一个吧,能让他抓住这奇迹般的第三夜的......弥诺陶洛斯的毛线。
“我睡不着。”他硬邦邦地磨着牙,非常不齿这种毫无理由的心理退行,“给我讲个故事吧。”
成步堂像是被逗乐般笑了笑,旋即反应过来,并不意外地瞪着他的眼睛——现在,御剑已经学会不再逃避——低声地笑了笑:“你就是不愿意放弃对吗?”
御剑不选择解释,他也没什么需要解释的,努力瞪出去的目光里一切隐喻都昭然若揭。最终还是成步堂先败下阵来,终于把他那条看着就让人隐隐作痛的伤腿妥帖地放到了床上,打了个哈欠:“哈——那我也只能讲一遍。”
男孩开始了他的远行,而斯芬克斯——一如既往,它只是坐在城市的门口,向过路的人们询问不同的问题。
破碎的镜片如何才能修复如初?分裂的姐妹是否能够重修旧好?错误的戏法究竟怎样弥补遗憾?逝去的爱人应当如何意转心回?风将答案送进斯芬克斯的耳朵,让它再度做出公正严明的裁决。有时候,远行的男孩会自地平线那端归来,帮助他一同梳理那些真真假假的答案。他们仍然像在沙漠中探险时那样,是一对默契无间的好搭档——甚至比那之前还要好。
“这一次你要留下来吗?”每当男孩预备再度启程时,斯芬克斯都会充满希望地询问。
“不行。”而男孩总是摇头,“我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完成这项工作——我总会回来的。”
男孩再一去,就是很长很长的时间。可这一次,等他从地平线的那端回来时,城市的大门却紧紧地关上了。风暴肆虐,他在一个几乎快要完全埋起的沙丘附近,找到了伤痕累累的斯芬克斯。
它看起来相当糟糕。以往油光水滑的鬃毛打成了绺,神气活现的刺刺发型也无精打采地耷拉了下来。它的躯干、四肢,甚至连尾巴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挫伤——甚至连尾巴上的那撮毛,也毫无理由地、平平地被削去了一截。
“你回来了?”在漫天的沙暴中,斯芬克斯艰难地睁开双眼,努力地对男孩展开一个笑容,“我想那座城市还是会欢迎你的到来——只是现在需要抵御沙暴,所以暂时把门关上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他们不放你进去?”男孩有些生气。
“当然......是因为我又犯错误了。”斯芬克斯的嗓音中夹杂着无奈的干咳,语气前所未有地平静,“我为一个过路的行商做了担保——但他似乎在城里做出了相当过分的事后,还逃出了城市的大门。在那之后,沙暴就来了。”
地平线外昏暗到看不出一丝光亮,连城市的轮廓都影影绰绰起来,“他们说,那个男人是带来不幸的灾厄,而带来灾厄的我,是城市的罪人。他们还翻出了记述我的传说,似乎在雨水丰饶的河谷地带,我会带来灾祸与战争——所以沙暴也成为了我的罪行,我不再被允许在城市工作了。”
“这没有道理。”
“不,我觉得他们说的很对。”斯芬克斯抬起伤痕累累的头,直视着男孩愤怒的眼睛,“就像你说的那样——善恶不能靠问问题就做出简单的判断。城市需要你,你能为他们带来新的知识、新的财富、新的方法——去吧,异星来的小判官。”
斯芬克斯伸出爪子,不轻不重地将男孩往安全的大路上拱,完全无视了男孩不断挣扎的身体:“不要这么叫我!”男孩生气地拧紧眉头,“我已经回不去我的家乡了——我在地球上生活了这么多年!我是和你们一样的地球人!我能帮助你!”
男孩——男人咆哮着,而斯芬克斯置若罔闻。“在我心里,”它静静地撇过了头,“你永远是那个漂亮的小王子。风教会了我看穿灵魂的本性,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而我。”它置身于嗡嗡的沙暴里,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又成为了人类厌弃的怪物。回去吧。”
“这有什么意义吗?”御剑忍不住问。
成步堂在陪护床上缩成了一团。听到这句话,被折叠成方块状的人形也忍不住稍稍展平:“什么意义?”
“我是说——”御剑嚅嗫着,他想问的问题相比先前甚至翻了倍。你犯下了比放走王都楼还要深重的罪吗?你为什么没有戴上律师徽章?你为什么宁愿用一个古里古怪的、毫无信息的寓言故事搪塞我?我在你眼里——原来是那样的人吗?
“我是说,”他终于放过了快被他咬到破皮的嘴唇,“这个故事,这片沙漠,这个男孩和斯芬克斯——他们的故事,究竟有什么意义?”
隐喻的遮羞布最终还是被他扯下。御剑不想再打哑谜了——他需要一个比“选择死亡”更确定的词汇。成步堂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却比任何东西更像一座他自己的坟。
“没有意义。”成步堂,“为什么追求意义呢?你想证明什么?还是改变什么?”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充斥着御剑的胸腔。他确实有那么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他已经和成步堂联手了那么多次,又有什么问题是他们不能一起解决的呢——除了世界末日这种吧。这寓言难道不该是某种预言吗?也许他能够付出努力,就此缔造一个28岁的成步堂不会那么颓废、不会那么痛苦的平行世界。他不知道。也许成步堂只是在嘲讽他,他根本不具备改天换地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既定事实”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眼前。
“你知道吗?”他总是会因为成步堂生闷气,嘴上一不小心就把不住门:“寓言故事给像你女儿那样的小孩子讲更有效,不会问我这种问......”
成步堂的眼神肉眼可见的尖锐起来。御剑后知后觉地想捂住自己的嘴,覆水难收,只能看着成步堂转过脑袋小声地嘀咕:“女儿啊......我想起来了,第一天晚上我不小心跟你讲过。”他的神情再度局促起来,让御剑能够捕捉到一点他所熟悉的、属于成步堂的手忙脚乱:“那时候以为是梦,所以随随便便地就跟御剑说了,真是失策。”
在御剑的视野范围内,成步堂连肩膀都一并放松,脸上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属于长辈和父亲的柔和神情:“我知道你都在紧张什么了。”他的眼神不能更明显地飘了过来,御剑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因为一些不能说的原因......我领养了她。因为没有结婚,办理手续的时候还惹了不少麻烦。”
他从未如此怀念成步堂信心不足的语气:“你不会以为我未婚先孕、抛妻弃子之类的吧?”
事实证明,成步堂的想象力永远比他夸张好几倍。难以言明的大石就在此时落地,尽管这也有可能是成步堂唯一能给他透露的、有关未来的讯息。他没有结婚就成了单身父亲,这对我来说是好事吗?御剑几乎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情,眼巴巴地看着成步堂再次把自己卷成一团。
“其他的免谈。”跨过了女儿这道坎,男人对于其他问题的回避坚决地让人难以置信,“有些事——即使你付出努力也不可能阻止。”
他意识到成步堂是对的——他们甚至无法解释当下,这个28岁的成步堂同9岁、24岁、25岁的御剑不断见面的时空玩笑。这个玩笑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没人能懂。似乎唯一能连接他们的是那个不断翻版的寓言故事——但那也没什么意义。
“但我们就这样了吗?”
再一次,他没有管住自己的嘴。成步堂看着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不要有负担。”
“即使你不知道‘现在’的结果,你也会做正确的事的。我认识的御剑,一直都是那样的人。”
等御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成步堂重新折叠成一团,从肢体上拒绝了所有可能的交流。
他用了很久去消化这短短的肯定,几乎掰开研究透每一处转音、每一丝叹息,直到能听见成步堂几不可闻的鼾声——他一定承受了比想象中更多的压力,却执拗的对想要帮他的人守口如瓶。这也许不是今夜的、今日的、甚至今年的他能够寻找到的答案,从不给被时间落下的人任何的解释空间。
窗外,阴云密布,遮蔽了星星与月亮。御剑彻夜难眠——直到那不均匀的吐息毫无征兆地离去,困意与梦境突兀地袭来。
Chapter 4: Fal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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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过去了。
即使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机场、让出租车司机一路狂飙,御剑还是没能赶在宵禁的节点从正门走进医院。深夜里,唯一可供通行的急诊部标牌尖锐而刺目,与几乎陷入黑暗的住院部大楼两两相对,沉默无言。
他穿过走廊。在浓郁的黑暗里,隐隐透出光亮的唯一一扇观察窗格外显眼。房门的合页不再发出声响,唯一的、背对着出入口的房客却像早有预料一般转过身来,在影影绰绰的世界里与他四目相对。空间距离感在近视加持下一并被主观意义地扭曲,他几乎快要坐到病床上,才勉强看清成步堂朝他迎来的笑脸。
“......我说你,”对方的眼睛里带着隐隐的放松,“应该去配副眼镜了。”
“我原本确实这么打算。”御剑的声音放的很轻,却很严肃,“等洛杉矶的工作告一段落......如果没有美贯的电话,这是我原本的行程安排。”
“为了一点小事这么赶回来……抱歉,可能是医生对美贯夸大了情况,我会跟她解释明白的。”
成步堂挪开了目光——即使这几年的经历让他的扑克脸修炼得炉火纯青,御剑仍能一眼看穿那顾左右而言他背后的隐藏语段:“你在心虚。”他习惯性地抱起双臂,无形之中释放出自己的压迫感,“美贯只跟我说你摔伤了脚。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是美贯说的那样。”成步堂没松口。笑容妥帖地包裹住他有些消瘦的脸,也许让陌生人来看,会带有说不出的安全感,一种无害化的伪装:“我想想......那天牌局结束的有点晚,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没注意,所以一不小心滚下来了......就这样。”
这是谎言——判断毫无理由,但御剑对自己的直觉确信无疑。
美贯也许不知道事情的具体经过:这孩子太过早熟,成步堂总在煞费苦心地哄,想让她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变得普通而天真一点——从她好几次越俎代庖,向没什么关系的“御剑叔叔”报道成步堂的近况这一点看,父亲的努力并没有起到他自认为的效果。医院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成步堂的身体素质高的不似常人,纸面的病历单难以呈现出他究竟受了怎样巨大的伤害,除了有目击者......或者从本人口中撬出,大概是一点方法都没有。
他当然不愿意避而不谈,只是对方似乎从某个时刻开始,就开始刻意减少给予御剑的信息反馈。话说,原本他们也不是什么特别亲近的关系——除去几年前因工作原因在地方法院见面,他们共度的私人时间......可能还没有每个月都要找成步堂哭诉几顿的矢张来得多。但似乎,他又有意无意地努力参与着成步堂的生活:每隔一段时间去看美贯的魔术演出;造访成步堂越发拥挤、功能转变的小事务所;关心他的税单;以及其他更多的一切。
成步堂向他敞开了门,却也仅限于敞开门。他以为已经足够了解的男人变得愈发沉默,偶尔投向他的目光里,复杂的、难以理解的东西变得更多,紧随其后的通常是一些显然在他控制之下的、充满边界感的话题,单方面地圈定了御剑可以触及的能力范围。
当然,成步堂有他自己的理由:炙手可热的主任检察官不应当同劣迹斑斑的污点前律师交往过密——即使他从未宣之于口。他们的关系变得像一场古怪的交谊舞,御剑谨慎地向前,而成步堂小心地后退。他们都想让这场舞继续下去,却总是诚惶诚恐地踮起脚尖,控制着行动的距离,像这拥挤的舞池里有人要不长眼睛地挤过来,跟着拉出切分音的小提琴,将怀中的舞伴换走。
也许,应该把他们的关系从更深的层面彻底改变一下——御剑再一次思考起这个已经被他搁置了三年的简单问题。大概率成步堂有着和他相似的意愿,只不过还是老生常谈:现在不是时候。
“你今晚......”也许是他思考的时间太长,成步堂眼巴巴地看着他,刚刚在言语上拒绝窥探的人现在又小心地拉开了一条缝:“还要回去吗?”
也许是自己都觉得问题愚蠢的过分,成步堂闭嘴扭头的速度比御剑反应过来的速度还要快,好在这次御剑没让他等更久:“......现在太晚了。”他轻轻咳了一声,转头去找折叠起来的陪护床:“既然美贯委托我回来看你一趟,最好明天能让她第一时间看到我。”
这只是个借口——御剑在心里向美贯道了歉,但要是能看见养父此时偷偷咧到耳根的嘴角,恐怕这孩子会比他更高兴吧。漫长的时差让他的脑神经异常活跃,将对方未曾察觉的这一刻反反复复在大脑中放映品味,直到床板发出几不可查的响动,已经完全缩到被窝里的成步堂翻过身来:“睡不着?”
他这才发现自己仍然坐着——维持着看向病床的姿态,大概是落在背部的目光骚扰到了不安的病人:“倒时差。”他简明扼要地、尽量公事公办地解释,“还没跟这边的检查署对接工作,暂时......就这么休息下。”
盯着朋友发呆也算是一种休息吗?今晚的他们逻辑都错误百出。成步堂倒是不会再揪着话语中的矛盾死缠不放,也许是困意上涌,他的语调也松弛而绵软起来:“那么......需要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吗?刚收养美贯的时候,我还会试图给她讲,都没注意到她早过了听故事的年纪了。”
不知是事情本身的童真性、还是加入对话的女儿的缘故,成步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御剑却猛然瞪大了眼睛——遥远的记忆长河里,有什么东西被这一个关键词迅速打捞了起来。他快速地心算了一下成步堂入院的时间,得出结果后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床单。
“今晚是第四晚。”他轻声说,害怕自己把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和缓氛围一口气吹跑,“我想你可以继续你的故事。”
成步堂像是被呛到了一样咳出了声。他们以一种有些滑稽的姿态互相对视,御剑发誓,他大概有两年没看到过成步堂脸上出现这么震惊的表情:“我以为只是梦......”那些复杂的东西又回到了他的眼神中,没有伪装、没有隔阂,只是拧成纠结的一股绳,“你真的想要听?”
他听得懂成步堂的言外之意。既然已经退让,他不会再去争夺任何的选择权:“唔......悉听尊便。”尽管被压到心底的一点焦虑大叫着蠢蠢欲动,“这只是个故事。”
没有隐喻,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结局。现在的成步堂和现在的御剑,只是在闲话一个乱七八糟、毫无逻辑的寓言童话而已——只是故事。
“只是故事。”成步堂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神并没有变得更坚定,只是低垂下来,任由月光反射出眼中凝滞的沉思,“那我继续了。”
离开了男人的斯芬克斯,独自在沙漠里奔徙。它找到了固定的庇护所——一块悬崖边的巨石。沙暴之中,这儿并不那么显眼,却足以让它暂时栖身下来。
大部分的城市都拒绝它的进入——恶事传千里,不是吗?这让它试图养伤的计划变得无比困难。巨石下还有商人们遗留的部分物资,路过的赤脚医生也帮了一把,至少让它能够同悬崖边的小鸟分享食物与水,恢复一些气力。
它想,至少有那么一些事情还应该去做——比如找到那个从城里失踪的男人。沙暴对城市造成了非一般的威胁,越来越多的人们流离失所,如果那个男人才是真正的灾厄之源——找到他,也许这场席卷整个沙漠的灾难,就会如它所愿地结束。
斯芬克斯花了很长的时间。偶尔,曾经的男孩,现在的男人会穿过沙暴,给它带来新的讯息。男人在城内愈发受到尊重,他足以征服沙暴的能力也让许多人心悦诚服。假以时日,说不定男人就能实现他的愿望呢?斯芬克斯如是想着,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斯芬克斯继续着它的任务。流浪的沙漠之民与它构建了新的联盟,他们告知它沙漠深处的异动,以换取在巨石下暂时喘息的空间。情报让斯芬克斯的活动空间不断扩张——几乎就要触及到沙漠深处那诅咒的核心。所有的蛛丝马迹在此时缓慢连成一根线,也许,它真的能够解决这场旷日持久的沙暴,只除了唯一一个问题:它看不懂废弃的石砖上刻着的、亘古的文字,那是诅咒吗?还是带着其他的讯息?还需要一点点,还差一点——
那一天,流浪之民坐在巨石之下,提出了他的猜测:他们说,厄运与斯芬克斯总是如影随形。也许刻下诅咒的人,就在你的身边,就在这片沙漠之中呢?
斯芬克斯还没来得及思考——沙暴再次袭来,连这片他们栖身的巨石都无法幸免。它直觉自己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可甚至还没来得及望上一眼,就直挺挺地摔下了悬崖,被流沙吞噬。
它还能再向沙漠深处的灾厄之地进发吗?他不知道,也许他已经失去了这样的能力,又或者——灾厄本身,并不打算让他拥有这样的机会。
“御剑。”成步堂的声音几不可闻,“你觉得......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吗?”
“什么?”
“我是说,”成步堂的帽子几乎把他的上半张脸吞噬,他的嘴角还带着笑意,只不过不是御剑喜欢的那种,“这个奇怪的故事,还有......所谓的男孩——男人,和斯芬克斯。”
也许是有点太奇怪了。“怪不得美贯不喜欢听。”成步堂如此自言自语,“我讲故事的水平大概连矢张都不如。”
这当然不会是成步堂的问题——普通的孩子在这个年龄都很少听睡前故事了,更何况本身就早熟、还总在舞台上给别人讲故事的美贯。成年人的童话是现实苦难的靶向药物,必然要给出一个条缕分明的解。“没有意义。”御剑低低地回答,“你昨夜是这么说的。”
但不是御剑怜侍的昨夜——25岁的他向28岁的成步堂发问,最后作答的权力居然又回到了自己手里。
“真是被耍了啊......”
他们一并走进了死胡同。御剑踌躇再三,几乎等到成步堂快要睡过去,再一次不安地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你想问的是腿伤......”成步堂却出人意料地正面回答了,“如果我是走在路上的时候,想着什么事所以一脚踩空,那就只是一场意外;如果我是在放松警惕的时候,被人从楼梯上推了下去,那一带既没有目击者,也没有监控。现在,我只需要住院观察一周,这是个不错的结果。”
所以没有意义。
他突然明白了成步堂的三缄其口——正如一些在这两年内陆陆续续推到他桌前的无头疑案一样,不能言,不可言。坠入深海的鲸或许将改变一切,船上的人最早看见的也不过是一开始溅起的水花。站在舵轮一侧的御剑早已被剥夺潜入水中的权力,早早掀起波浪的成步堂不断下坠,只需要他做一件事——拉好那条安全绳。
“确实没有意义。”
他们默契地结束了睡前谈话,各自回到应有的被窝——御剑仍然朝着成步堂的方向自顾自地放空着,成步堂也没再回过头来。他睡的很不安稳,很快又翻身朝着御剑的方向打着呼噜。被帽子压了很长时间的刺刺头在睡眠时精神抖擞地解脱,违反常理地以御剑最熟悉的造型趴在枕头上。
现在不是时候——但我希望它来的更快些。御剑在心里默念着。
Chapter 5: Unive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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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他习惯性地熬过了十二点。
尽管对于夜间工作的牌手,十二点并不能叫“熬”,但由于意外而来的腿伤,成步堂龙一自然是被好女儿——小小年纪,眼睛却比护士还尖的成步堂美贯——耳提面命,从“爸爸不许再喝葡萄汁!”到“爸爸要听医生的话,早点休息伤口才能长好!”......诸如此类地一通吩咐。至于听进去了多少,那自然另当别论,倒不是说成步堂就是个失职的父亲,只不过......
熬夜给他带来的好处远超被女儿发现然后指责一顿的惨烈后果——如果那个好处叫“御剑怜侍”的话。
灰姑娘的魔法究竟会不会继续发生呢?时针刚走过十一点,成步堂就开始不安地搓裤腿。现在的、时间定义上和他同步的那个御剑自然是在自己家里,紧急从洛杉矶飞回日本显然劳心耗力,见过美贯之后他就回家补觉,不久前才慢悠悠地发来讯息——显然还在倒时差。
“一切无碍。”御剑的用词一如既往地简洁,“工作需要,今天暂时不去医院了。”
这原本当然代表拒绝——但成步堂甚至没有发出邀请。从某个时刻开始,御剑的行为变得更难以常规经验预计。就像美贯放学路上总要摸一把的那只巨大缅因,总是自顾自地从三楼的窗外拜访,并占据越发混乱的事务所里阳光最好的窗台。不做律师之后成步堂的生活范围大体固定,而那些他偶尔投去一瞥的角落——哔哔鲁芭的吧台、事务所年久失修的厨房、美贯的学校门口——总是毫无道理地就此长出个御剑怜侍来。
他也不是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入侵植物,倒不如说成步堂心里同样有鬼,试图用科学手段将其合理引种和规模化培养,力求可持续发展。只是当下囊中羞涩且季节不合,俄罗斯菜馆的寒霜下建不起四季如春的蔬菜大棚,最后都会落成一句轻飘飘的“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
“在想什么?”
熟悉的声音差点把成步堂吓的一抖——时间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越过十二点,完全不给他将那位不速之客从容纳入视野的心理准备。年长的男人与病床的距离近到让人感觉危险,他张大嘴、手机摔在床上的样子恐怕早被对方窃笑着尽收眼底。
“御……御剑……”成步堂的舌头打结,视线在御剑一边挑起的眉尾居无定所地游走,结结巴巴了好一会才接上自己的茬:“你......配眼镜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看起来更年长、更成熟、更平静的男人在床边坐下,嘴角似乎自然而然地就带上了一抹笑意——这在成步堂的眼里几乎有点惊悚:“啊,说起来也是......前一夜我们见面的时候,你还提醒过我。”
一副眼镜能让人的气质改变这么大吗?成步堂并不觉得,但他在这个全新版本的御剑怜侍面前确实更手足无措一些。虽说仍在坚持穿戴他标志性的领巾,但他的西装款式却有了微妙的变化,加长的下摆似乎让男人显得更加雍容华丽许多——呃,不,他其实不是,或者不止是想关注这点。
御剑有了皱纹——尽管细窄的黑框眼镜多少能挡住一些窥探的视线,总习惯性检察御剑有没有皱眉的成步堂却不会被障眼法忽悠到。他似乎比以往更疲惫,眉间的刻痕恐怕已经不能简单地用言语抹平,很难想象他如今——他的“如今”——承受着怎样的工作压力。但他似乎又很满足:那在他们成年重逢之后总是挥之不去的、属于检察官的攻击性此时此刻以另一种形式温和地存在,比起尖锐的锋刃,更像是某种成步堂难以形容的、让人不由自主低下头颅的,上位者的威严。
可这些也不过是御剑给予他的某种“感觉”。它们在御剑低头与他对视的那一刻便烟消云散了——不怒自威的男人变得温和、安静,眼底是自然流露出的、恰到好处的喜爱。他甚至已经学会了在社交中保持微笑,这让御剑看起来出人意料地平易近人。
“未来发生了什么?”成步堂已经很少有这样毫不设防地将心中想法流露出来的时刻,似乎在男人过于近的、温和的目光下,他的一切举动都无所遁形,“我......感觉你变化很大。”
“唔......无可奉告。”这个问题太傻了。御剑“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微微扬起了头,似乎有些得意——成步堂想起来了,前天夜里他也这么搪塞过25岁的御剑,对方时隔多年又暗暗地还回了这一箭之仇:“我想你能理解,毕竟真的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
“很多很多年?”
“其实也没有这么久。”御剑微微正色,目光仍然锁着成步堂不放,“只是我确实有段时间没见到了......还在这样穿着打扮的你。”
穿着打扮,会是什么线索吗?做律师一年四季都西装革履,融入波鲁哈吉却需要刻意地不修边幅,如果未来不再做地下牌手,对于美贯的成长也是一件好事。
只是这句话——究竟是不是因为他的心里有鬼,似乎总能听出一些词句排列之外的亲密缱绻,足以让他像猫见了黄瓜一样吓得跳来跳去。他宁愿自己只是想多,可似乎从进门的那一刻,御剑语气中毫不掩饰的亲密、时刻紧跟的眼神,甚至直接坐到床上的动作,是不是都说明了什么?是否可以作为那个“合适的时刻”已经发生的有力佐证?
冷静,成步堂龙一,你只是在主观臆断而已。
还好他早学会对面红耳赤一事脱敏,即使心里早排完整整三幕高潮结局,脸上依旧能摆出厚颜无耻的熟练嘴脸:“这不行嘛......至少让我知道你现在多少岁?你的眉头,”成步堂对着自己的双眼比划了一下,老实说,他有点想就这么伸手按,但又没那么敢,“皱眉都留下纹路了。”
在某些事情上御剑倒还是那么好骗,当下就伸出拇指用力地按了按,什么都没感觉到之后瞪了成步堂一眼:“我还没有老到那种程度。现在......34。”
那还是过了好多好多年——似乎他们重聚的时间都没有那么长:“听你的说法,最近也才和我见过面?那看来我们的关系还算不错。”
他其实更迫切地想要知道具体的内容:你的工作还顺利吗?我的工作又如何呢?律师与地下牌手,他的职业似乎总是称不上危险,又确实在别人的眼中走着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绳。如果只是能和老朋友见个面——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快要愈合的伤腿,是不是代表自己的生活总有一天会变好?甚至,还有一个他有时想都不敢想的人陪伴在身边?
“你试探的太明显了。”而御剑果不其然,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的语言陷阱——他本就不指望骗过他所见过的最优秀的检察官。虽然毫无歉疚之意,但成步堂还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御剑却轻巧地将话题拐了个弯:“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什么——也不是不能给你一点通融的余地。”
“老规矩。”御剑施施然托起了下颌,光明正大地将陷阱摆在成步堂的面前,“我们讲个睡前故事吧。”
“我给你?”成步堂顶嘴的时候莫名地耳热了一下:“......我觉得你了解我的一切。”
“所以今天轮到我。”御剑向一侧歪了歪头,温和地嘲笑着:“至少美贯更喜欢我的——不好意思了,成步堂。”
斯芬克斯在深渊中沉默。他疲惫到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只是躺着的话,也许会变得舒服一点。
他就这样沉默了很久,被浓重的黑暗包围。深渊的底部太过遥远,风与光都难以造访这世界的边缘;遥远的头顶,沙暴呜呜地肆虐所有可见空间,当然——也封锁了一切离开深渊的可能性,至少斯芬克斯这么认为。
“你真的这么想吗?”
斯芬克斯被吓到了。不是因为在这完全的寂静中冒出了人声——毕竟地狱里闹闹鬼也还能算正常,而是这声音来自他不能更熟悉的朋友,他的外星男孩......现在已经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了。他看不见男人身在何处,却感到一只手落在他乱蓬蓬的鬃毛上,安慰地拍了拍。
“你是怎么下来的?”
“你可能忘记了,我在我的家乡也是个科学家。”男人得意地哼了一声,“而且我的朋友在这里。”
“哦......”斯芬克斯鼻子酸酸的,他想哭,但他有更担忧的事情要问:“但是这样你就没法出去了......还是说,你还有回去的方法?”
“我才刚刚见到你,你就要赶我走。”
“没有!可是你不该留在这里,你还有更好的前途,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去......”
“那你呢?”
斯芬克斯再一次陷入沉默。他无法回答,只有男人的声音清晰地在深渊中回响:“你不是也有要做的事吗?你想要终结灾厄,想要找到犯下错误的男人,你还拯救了流浪者、沙鼠与小鸟......你当然不再问问题了,可你仍然在做和当初在路口时差不多的事......不是吗?甚至,你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是这么想的吗?”这样的论断让斯芬克斯都有些犹疑起来。
“这只是我的评价。”男人思考了片刻,笃定地拍了拍斯芬克斯的前爪:“相信我。在这片沙漠里,有我才能做到的事,也有你才能做的——但有个事实毋庸置疑:如果没有遇见你,我是永远没办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虽然不敢肯定,但我希望对你而言,反过来也是一样。”
“这......这是当然。”斯芬克斯在此时毫不犹豫,“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那你想要去完成你还没有完成的事吗?”
男人再一次发问,但他打心底里觉得他的朋友能够给出坚定的回答。“我会的。”斯芬克斯吸了吸鼻子,从黑暗中站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力气,沉涸的旧伤口早已经愈合,“但是......我们该怎么出去呢?你有办法吗?”
“我想我没有。”男人轻轻地“唔”了一声,“我只想着来找你,就这么冲动地下来了。不过,我想你会有解决方法,即使我还想不到。”
“让我来解决吗?”斯芬克斯笑了笑。
他想到了,即使他曾经伤痕累累,但并不是没有离开深渊的力量——只是他一直刻意地忽视了它们。而现在,就是解放的时候。
“当然,毕竟你的名字——”
斯芬克斯低下头。即使在黑暗中,他也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男人的位置,而男人心领神会地抱紧了他的前肢。斯芬克斯,狮身人面兽,由狮子的身体、人的面容、鹰的翅膀构成的神话生物——他一直拥有一双强健的翅膀,只是忘了如何使用它。
深渊里没有风,却有无穷无尽的、可供这只强壮的猛兽伸开翼展的空间。风从他用力鼓动的羽毛中流出,围绕着他们组成坚不可摧的、向上攀升的风墙,形成摧毁一切的巨大龙卷——他们毫无阻碍地腾空,狮子的利爪足以撕碎风暴、撕碎黑暗,撕碎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口。他们冲出深渊,看见那曾经由斯芬克斯庇护的悬崖巨石边,一场审判以最公正的方式落幕:流浪者、沙鼠和小鸟将赤脚医生送上绞刑台,他们看见了那人作恶的瞬间,让他偿还被推下悬崖的斯芬克斯,以及对其他许许多多人造成的伤害。审判落幕,巨石下,人们庆贺着公平的新生。
但灾厄仍未落幕,他们一刻不停地奔向沙漠中心。斯芬克斯的翼展高过了悬崖、高过了沙暴、一直到遥远的云层之上,遥远到星星在他的头顶发着光,那似乎也有男人曾经居住的那一颗。没有了沙暴的阻碍,他们在一望无际的天空里自由地穿行。北极星指引他们飞到宇宙的尽头,浩瀚的天穹之下,传说中的遗迹披上了星光的色彩,曾经在歌谣里提到的、神秘的文字映在了两人眼中。
斯芬克斯落在祭坛顶,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古老的符号:“这......就是流浪者提到的诅咒吗?”
“这不是诅咒。”在这宇宙的尽头,男人仰望天穹,遥看着星星一颗接一颗地落下去,昭示着夜晚的离去、黑暗的告别,“这是古人的智慧,是他们统治城市的律法——我们可以学习他们的优点,不止是你和我,让更多的、不一样的人成为审判的主角。我们需要不同的人一起合作,为了城市的和平,为了......驱逐灾厄。”
“我们能做到吗?”
“我想这是肯定的。”男人点头,“毕竟,你的名字——”
黑暗彻底褪去了。漫长的石板路延伸到了地平线最远方,在那里,一束光、两束光,一如往常地,它自地平线那端走来。
“地平线上的荷鲁斯——沙漠中的人这么称呼,这个词代表了太阳。”
太阳。撕碎黑暗、结束灾厄、永不熄灭的,只是太阳,只有太阳。
御剑一反常态地提出了告别——说是不同以往,今夜的状况,与前几夜似乎也有着本质性的差别。
“我现在不会在这么晚的时候离开家门。”他轻松地耸耸肩,“不过,今天确实是特殊的一晚——所以我们都能谅解。”
这个“我们”里必然不包含“现在”的成步堂——他好奇地想要抓住御剑问个明白,又被一句话轻松地按回了床上:“按照先前的规矩,一晚一个问题。如果明晚还有的话,那就让明晚......或者许多年后的我再解答吧。”
成步堂确实有个问题,也只剩下这个问题。尽管御剑再度给他留下了一个狡猾的陷阱,他也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今晚他从这个故事里获得的勇气,足以让他忍受比一天更长的孤独。只是别样的情绪在心底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那么......御剑,你会满意我将来可能做的一切吗?”
即使他看不到将来,也根本无从预判将来。御剑挑了挑眉——成步堂很喜欢这个温和版的新表情,总让他的指尖产生过电般的颤动感:“比起用‘满意’这样带有评判性质的词语形容......”
“我会欢迎它,不论从什么角度——晚安,成步堂。”
Chapter 6: Answ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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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成步堂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这就看傻了?”御剑很不给面子的轻笑出声,“你还是缺乏锻炼。”
他没有想到走进来的会是这样的御剑——当然,他的年龄肉眼可见地往上拔了又一截:眼镜也无法遮掩他眼角的细纹,鬓角的银灰发丝里夹杂了白发,就连那漂亮的脸,皮肤也没有以往那么紧致了。衰老还是理所当然地赶上了他,却赋予了更多意想不到的东西:他举手投足的高贵气质,他看向成步堂那深邃明亮的眼神,他嘴角牵起的平和柔软的微笑。没有人会不为这样的御剑怜侍臣服,他就是大众印象中该有的翩翩绅士的最优解,而成步堂知道那底下还隐藏着无论经历多少年月都不会锈蚀的锋刃——这只会让他的魅力更上一层楼。
而且他留了长发。成步堂几乎要屏住呼吸,视线黏在那一截随意搭在肩头的小辫上——他真的很想伸手摸一摸,毫无理由。
“......我是不是被你当成小孩看了。”在比昨夜更年长的御剑面前,藏不住自己的心情也是很合理的吧——“我们究竟差多少岁?”
“我现在42,没有你想的那么夸张。”御剑气定神闲地坐上了床,距离......似乎比起先前也还是太近了一点,“不过,人到了这个年纪再看28岁的自己,基本都会觉得当初足够幼稚,这很正常。”
比起御剑的调侃——御剑居然也成了这样能够随意调侃、随意搭话的人,实在太不可想象,比他最疯狂的梦还要脱离逻辑与现实。
“比起这个,老人的精力没有你想的那么旺盛。”他甚至还在以一种轻松愉快的方式自嘲着。即使是现在稍微软化一些的御剑,让他听见这话至少也要介怀整整一个周——42岁也算不上什么老年人吧?但御剑只是在笑,就像和小辈玩一场足够胜券在握的游戏:“昨晚——我的八年前,你还有一个问题。你想知道什么?”
“你想讲故事吗?”
“不,故事讲完了。运用隐喻拐弯抹角地传递信息,不会是现在的我的风格。”
“就让它断在那里吗?”成步堂故作天真的反问——他必须要拿回主场,御剑能够承受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的他可未必能。“我倒挺想知道男孩和斯芬克斯的结局。”
面对成步堂几乎耍无赖似的、有些无理的请求,御剑却只是很慢地摇了摇头:“有些故事就是没有结局——大概因为总有一个不称职的父亲试图往后面狗尾续貂吧。就让它保持昨晚那样,我想故事的主角也会觉得高兴的。”
而且,一个阶段性的、有头有尾的故事,相比漫长的人生,还是稍显短暂,又如何才能概括成寥寥几笔呢?
御剑油盐不进,于是他们的谈话中心又绕回那个双方心知肚明的疑问。“在一定范围内,”御剑说,“我会给你想要的答案。”
想要的答案?可他连问题都不知道——御剑喜欢我吗?不对,这个问题他已经猜到了结果。我喜欢御剑吗?当然不用问。我是怎么告白的?或者你是怎么告白的?不对,问了这个问题,他以后难道一定会按着御剑的答案去告白......那究竟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我们以后能以......会以情侣,爱人的身份在一起生活吗?这怎么想都不可能吧,单就现在他和御剑见面都要一定程度避嫌......
这些问题似乎都太过具体,成步堂问不出口——尽管它们都只指向一个明确无疑的、他希望能够达成的未来。难道说,现在就是那个“合适的时刻”吗?可对于他而言是2020,对于御剑已经是2034,这还能称得上完美的时机吗?就连最底层的逻辑都混乱的不明不白。
“你想的有点太久了。”
他当然得在这里谨慎,毕竟这可能就是一生中仅此一次的、能向御剑说明心意......嗯?
他先感到了微凉的唇。那有些潮湿,比他自己的略薄,似乎因为主人已经很久没有适应他乱糟糟扎满胡茬的下巴,最开始还不着痕迹地退了一下。紧接着是十指,自然而然地,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这么越过手背,顺着自然张开的缝隙,轻轻地、安静地将下意识颤抖的人小心包围。然后是视野,眼镜不知何时被摘下,漂亮的灰色眼睛微微闭合,过于近的距离让他甚至能数出眼角的皱纹,那似乎都带着欣快的弧度。最后——没有最后,他的全副感官又回到最柔软的两寸皮肤相接的地方。弧度被他用眼神描摹了无数遍的唇只是压在那儿,停留了一两秒,让他能够享受这一切全数停摆的亲密,继而轻柔地滑开。
他一定是太愣、太呆滞了,以至于根本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只是那一重温暖自手背往上蔓延,以更大的面积贴上后背,继而是与他体型相当的躯体,一并将前胸也覆盖,让他落入朝思暮想的温暖怀抱里。湿热的气流撩过耳侧,他微微低头,痒意来自脖颈,银亮亮的小辫子扎在锁骨的凹陷里。
“你让我很没有成就感。”御剑似乎有些不满,“真的像是在逗小孩。”
“我......”成步堂还是没能找回自己的语言。他们暂时从零距离拥抱中撕开小口,他几乎要承受不住那完全不加掩饰的、浓郁的爱意:“这对我来说太好了。”
“难道这不是两情相悦的必然结果吗?”
“这......”成步堂好不容易找回的舌头再次宣告罢工,“我只是......我是什么时候告白的?你应该记得,这个时候我们还没有......互通心意。”
讲出那几句话快把成步堂自己的舌头咬掉。他倒不是羞耻,只是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又太好——这就是答案?那他前28年的人生是不是都在做一个荒诞又曲折的梦?就好像他理所当然地该和御剑亲亲密密、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他们共同划出的礼貌社交距离,在此刻不复存在。
难道是在这一切结束之后吗?毕竟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机,伪证,牌局,还有水面之下的一切——时候未到,可不只是正事的时候未到。
“告诉你就没意思了。”御剑明明半个身子都快要倒在他怀里,表情却还是很气定神闲,也许他早习惯了也说不定呢?“过去了太久,有些事也会记得不那么清楚,你要谅解。”
反而把责任推到他头上来了——不仅如此,御剑还要变本加厉、添油加醋地补充:“事实上,我还希望这段时间能更长一点呢。”
“我们一起去参加了美贯的成年礼——和矢张、糸锯、真宵,还有很多你现在不认识,但未来都很重要的人,有律师,有检察官,有刑警,甚至还有......总之,美贯很高兴这么多人都能来给她庆祝,为此准备了一个相当危险的魔术机关,有个人又一次突然地被选为魔术助手,他很大声地找你求助,但还是捏着鼻子跳进了火圈......不是比喻。”
“你说想看我留长发的样子,因为接吻的时候会从后面把手伸进头发。说实话,我觉得这很奇怪,短发的手感也没什么区别吧?不过工作繁忙,最后还是留下来了,美贯很喜欢,我觉得你也很喜欢——总是在睡前靠在发根那里闻来闻去。不是都用的一样的洗发水吗?像狗一样。”
“我们还办了婚礼......哦,这个还是不要再说了吧,我觉得这算是你给我的惊喜,也别让28岁的我知道细节了。”
肉眼可见的范围里,明明御剑的耳根也在发红——虽然自己已经大脑发热,讲不出一句话了。成步堂想着,他至少该说些什么,就一个问题,至少别真的就被御剑牵着走——支支吾吾许久,总算在没咬到舌头的前提下问了出来:“那个和你告白的,合适的时机......”
“合适的时机?”御剑挑眉,随后轻松地笑了出来:“没有什么时候是最合适的。龙一,你现在居然是这种人吗?先行虚张声势才是你的风格。”
“至少......就2020年的‘现在’,我们都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吗?”
“那任何时候都有事要去做。”御剑摇头否决,“我承认,当下对于你和我,或者说‘他’,都是一个相对艰难的时刻——但对于我们两个而言,时机并不是重要事项。”他如此总结,“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的话。”
夜晚应当结束了。御剑站起身,却多此一举地在成步堂的额头再留下一个吻——他显然还是没法坦然接受,即便在御剑拉开距离后还像是丢了半个魂。
“我......明天要出院了。”成步堂突然说,“如果有什么魔法的话,今晚大概就是最后一晚。”
“那也不坏——明天回到现实吧。”御剑笑了,“我在十四年后等你。晚安。”
Chapter 7: Lov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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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脚步声穿过了卫生间不透光的门口。成步堂很熟悉这样的脚步轻重——来自一个10岁的女孩,它总在魔术舞台上“哒哒哒”地响起,好让观众的注意力跟着魔术师从机关箱子上移开。此时此刻,脚步声停在某个方向,随即传来了合页转动的细微声响。
“御剑叔叔!”即使美贯没有高兴地喊出声,他也能猜到门外唯一可能出现的访客。更具有节奏和韵律的脚步加入这个声音单调的空间,停在离他更近的地方。“成步堂,”御剑大概是提高了音量,努力穿过了自房门开启后就没再停下的水流声响,“需要帮忙吗?”
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来的这么快。成步堂猛地掬起水扑在脸上,手指划过乱蓬蓬的下巴,犹豫了两秒。
如果打开门就要面对御剑,是不是该把自己打理的更整齐一点?我是想告诉他什么更重要的事吗——就在现在,就在今天?
他看着泛黄的镜子里自己的脸,颇有种不确定感。没关的水龙头吵吵闹闹地流着,门外的动静偶尔传入门中:御剑很没必要地用更高的音量对他的女儿解释“美贯,等下要帮你爸爸办出院,能麻烦叫负责这间病房的护士小姐过来吗?”......属于美贯的脚步就这么嗒嗒地跑走了。御剑似乎也没考虑追问上一个没有回应的询问,脚步声渐渐远离,继而是病床的轻微声响——他大概是坐在了病床上,凌乱的被窝剩不下什么体温。
也许今天只会是平凡的一天,御剑接他出院,然后告别,两人的生活自此泊入旧的轨道,偶尔相交,大多分离;也许今天就是那个不平凡的一天,他们的相处方式、关系定义,未来的生活,都会驶入完全未知的轨道——真的未知吗?他明知道现实因素会让很多东西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似乎都取决于他的行动,做与不做,指向两个大同小异的结果。生活不是童话,斯芬克斯飞向宇宙尽头,成步堂龙一仍然需要到凌晨三点才走上归家的马路。
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水龙头终于被拧紧,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安静的呼吸,修剪随意的下巴摸上去仍带着过于粗糙的触感。门该开了。
“御剑。”他走过去,迎上御剑紧随而来的目光,“我觉得......”
御剑戴上了新的眼镜,看样子,他还没有完全习惯过于清晰的世界,瞳孔在成步堂的视线中似乎微微放大了,“你......想说什么?”
“我......”他口干舌燥,声带似乎有了自主意识,而身体上下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处接受信号的肌肉,都罔顾着理智的指挥自顾自地独立运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只有他的舌头在一意孤行地对世界造成不可挽回的巨大影响:“我刚刚觉得不合适,但一走出门,看到你就在这里,我就开始想这个了。”
“我能不能亲你?”
话语掷地有声,他的手指延迟反应地往外套口袋里伸,毫无意义地扯着口袋边脱落的线头。御剑没有太多反应,或者换句话说,一个无所事事地坐着的人也不会给出如舞台剧般激烈夸张的表演,只是他的小动作也一下子停滞,肉眼可见变得僵硬起来:“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成步堂感觉自己的厚脸皮正在层层消逝,但他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这唯一一条路,“我就是突然觉得可以这么做,我也想这么做。”
御剑看了他一会儿——这一会儿说不上长,只是成步堂自己感觉快要在那不带审视的目光下融化了——然后他说:“我没看出什么不妥。”
他微微分开腿,好让迎上来的成步堂能更顺畅地嵌入另一个人的包围里。比起吻,这更像是一个孩子与孩子之间纯洁无瑕的贴面礼——成步堂没头没脑、不知所措地凑了上去,简单地用自己的嘴唇碰了碰对方的嘴唇。说实话,有些用力过猛,崭新的眼镜撞到他的鼻梁,让他嗷的一声往后退去。
“为什么接吻前不摘眼镜?”他捂着鼻子骂骂咧咧,而对方看起来也不好过,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还没抱怨你没把胡子刮干净呢。”
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不够浪漫,不够特别,只有两个人没头没尾的对话,一个连兵荒马乱都称不上的吻——但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缓慢地改变着。他们并排坐在病床边缘,成步堂带着水珠的右手靠近御剑紧紧揪着床单的左手,他们普通且随意地牵到一起,对方紧绷的指节也在成步堂的掌心里放松。
“需要告诉美贯吗?”
“我暂时不想让她改口叫‘御剑爸爸’。”
“也是......这也不能跟别的人说。”
不,果然还是有什么不对劲吧。恋爱经验再匮乏也足够成步堂察觉到异样了,然而他现在连御剑的眼睛都不太敢看:“这......能算是告白吗?”
“哼......我觉得不能。”御剑拉出漫长的、有些嫌弃的鼻音,“但我们的关系在社会层面上得到了改变。”
他们似乎都有些不知所措,好像那些刻在世人印象里的、由鲜花和蛋糕组成的浪漫词汇——告白——同这一刻仅产生了一些哲学定义上的交融。换一重角度,互相心知肚明的两情相悦,真的需要存在于刻板印象中的恰当时机、浪漫告白吗?他就这么随意的、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经过对方许可的,给御剑冠上了男友、爱人,也许还有未来丈夫的称号,他们可能一起生活,还会接吻......包括刚刚那个小插曲。改变就这么日常地发生了,一团糟粕的生活中,突然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没有经过什么特定的时间,也不是在彻底规划、详细安排未来的一切可能之后。
“真奇怪。”
“如果你觉得奇怪的话。”御剑的手突然抽离,成步堂转过头,看到了御剑漂亮的、泛着红的耳朵。而他的新男友正没那么熟练地将崭新的眼镜摘下,用力过大地捏在手心,转头向他看来。
“你可以再亲一个——这次眼镜不会撞到你。”
baker_373 on Chapter 1 Wed 28 Aug 2024 04:29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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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ttalkatbedtime on Chapter 1 Mon 11 Nov 2024 05:3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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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kane_Abigail on Chapter 7 Sat 17 Aug 2024 08:05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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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ttalkatbedtime on Chapter 7 Mon 11 Nov 2024 05:35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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