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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沙漠中最为可怖而令人厌恶的那个时间到来之前,夜晚已经覆盖所有沙丘,马匹的嘶鸣和人的喧闹逐渐消散后,月亮摩挲着深蓝色羽翼的沙沙声就清晰可闻;但瓦迪拉姆的假日营地尚且留存着一丝黄昏的清明——因为每一个帐篷外都点上了油灯,从嶙峋的砂石山脊上向下望,暗黄的灯光流进蓝色的沙土,正好像一片一片的晚霞漂浮在人的脚下。除了节日和盛大的礼拜,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奥达格外费心地把这里布置得这么热闹,所以眼前的一切皆出于每一个人自发的激情,这里的成年男人和他们的首领一起,与圣裔的朋友达成了一桩极好的买卖,即使最终的胜利还未到来,他们仍兴奋得像已经把金银握在了手里。
晚祷还没有开始,劳伦斯退回了自己的帐篷,这里暂时空无一人,只留着满地的坐垫和毯子,他从散发着枯草一样的骆驼气味的行李里翻出自己的笔记本,又自一本硬壳书的书脊里倒出了炭笔。这座帐篷位于营地的外缘,背后栖息着几匹他们带来的骆驼,再远些就是缓缓升起的沙丘,营地中央的巨大的篝火携带的热气走到这里就流失了一半,他穿着崭新的阿拉伯长袍,柔软的面料被汗水浸透,总在不经意的时候让他发颤。劳伦斯摘掉了头巾,把毯子披在身上,虽然此时他并没真的想写点什么,但总有一种莫名的愉悦鼓励着他坐下来、打开本子,面对着之前穿过沙漠时写下的寥寥数语出神。
上帝。劳伦斯在下笔前习惯性地念颂:上帝,如果你的眼睛能看见这个山谷、看见这个山谷里的人……就会由不得地想最初人类的父母是否只是亚当和夏娃……他双指夹着滑腻的笔尖,每写几个单词就调整姿势,黢黑的笔迹在本子上一节一节地延伸;如果可以,劳伦斯当然愿意把路途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记下来,就像以前写够一整本考古工地的笔记那样认真,等他完成了这项艰难的任务,就可以向开罗的所有人展示,沙漠里的工作并非他们想象的那么苦不堪言。英国人理所当然地把记录当成乐趣,并因此偶尔轻轻地笑出声来。
劳伦斯把帐篷里的独立空间当做自己的伊甸园,他奋笔疾书的同时,总是忍不住随便哼起电台里的歌,直到帐篷的入口被人重重地掀起、挡风的布料拍打在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一个卷发的青年探头进来,紧张兮兮地问:“劳伦斯,我听到了你在说话,你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不……”劳伦斯在面对青年的瞬间感到有些尴尬,他用手掌抹掉了不知怎么就要流进衣领的汗珠,轻声说:“我没有说话,我是在唱歌。难道你们不会在高兴的时候试着唱一些歌吗?还是因为……你们说要在周围找一些沙鼠,但却一直在我的帐篷旁边留着,就是想听听我在做什么。”
帐篷入口现在有了两个年轻人的脑袋——稚气未脱的脸,紫葡萄一样明亮的瞳孔——先挤进来的法拉吉没想到劳伦斯还能想起他们刚刚跑出去的借口,他瑟缩了一下身体,拽住后面达乌德那件敞开衣襟的短衫,决定装傻来躲过英国人的问题。
“劳伦斯,外面还很热,没有到沙鼠出来觅食的时候,而且同伴们在等着我们去晚祷。我们都在你的附近,没有跟着奥达的人玩他们那些无聊的游戏。”
“我知道,但是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法拉吉,为什么这么关注我在做什么?”劳伦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好像烫到已经要灼伤这两个青年,他突然发现,法拉吉和达乌德的面孔上同时浮现出某种类似于羞涩的表情,好像他们将要问的是多么不道德的东西;劳伦斯索性合上本子,站起来撩开了顶在年轻人身上那两片厚重的帘子,居高临下又十分有耐心地凝视着他们。终于,达乌德在法拉吉身后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两个青年钻进帐篷,还是由法拉吉先开口:“我们想知道你在写什么,劳伦斯。一路上你一直在写东西,我们试着去问过别人,但是谁都不知道你在写什么,是像那些英国顾问一样写下来定期发出的电报吗?”
“不,谁告诉你们我也需要定期发电报出去,”青年的疑问让劳伦斯笑起来,“我是需要写些东西发出去,但不是现在写的这些,这是一种……日记,它至少能让我以后也记得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也会写着你们的名字。”只是说还不够,劳伦斯选择直接把他的本子取过来,翻了两页找到末尾的空白,用英语写下法拉吉和达乌德的名字展示出来。
青年们看两眼纸上的字,又抬起眼睛看劳伦斯,好奇和困惑在他们的眼里交替浮现,却很快就被熟悉的快乐代替了,法拉吉在达乌德的肩窝上锤了一下,大笑着说:“我都告诉过你了,劳伦斯的本子上不可能写着和我们无关的东西。我们甚至和他一起穿越了内夫德!如果他还像那些顾问一样每天都写着土耳其的飞机和德国的大炮,那他一定不是我们认识的劳伦斯。”达乌德被打得叫起来,他抓住法拉吉的胳膊,飞速伸出手揉乱了对方的头发:“这个赌我们在到水井之前已经打完了,你不能再因为这个赢走我的面包!法拉吉……”
青年们的打闹让劳伦斯正笑得直不起腰,他一手抓住法拉吉的衣领,另一手挽上达乌德的胳膊,把两个因为某日打赌谁赢了面包谁又输了酸奶的人拉开;法拉吉的表情有些不忿,气呼呼地追着达乌德的影子踩,劳伦斯忙不迭地劝阻着他们,连指缝里夹的本子也掉了出去。他忍不住怪怨似的哼了一声,拨开青年们的身体去捡拾掉在地上的东西、还忙着抓住那支滚出视线的圆柱状炭笔,却立即有一只手替他捡起了本子,帐篷的帘子又被掀开,带着水井湿气的影子钻入了风灯的照明范围,把本子举到了劳伦斯面前。
劳伦斯在瞬间就意识到,年轻的谢里夫在不遗余力地观察着打闹成一团的他们,不过因着后者的到来,法拉吉和达乌德很快就分开了,阿里得以插进三条朦胧的影子中间,把那本软牛皮精装的笔记本交到劳伦斯怀里。阿里匆匆地扫了两个青年一眼,命令似的说,把你们的手和脚都清洗干净;青年们对视一眼,懒洋洋地应了,法拉吉忍不住向劳伦斯讨要起刚才写过字的那张纸,后者欣然应下,撕下那页的名字交给了两个人。达乌德把法拉吉推搡出了帐篷,他窃笑着朝劳伦斯道了晚安,像钻进来之前那样贴心地掖住了帐篷的入口。
“劳伦斯,今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洗脸了?”阿里手里拎着他的靴子,潮湿的袍子下摆和长裤裤脚都沾着沙粒,不难想象这个男人赤脚走过了一段距离才到达他们共同的住处。他身上缠绕着类似于烧熟的水蒸气的味道,还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骆驼奶的腥味,在水资源充足的时候,阿里当然也使用水囊里的清洗自己的身体,此时他走向劳伦斯身后寻找清洁的水解渴,一呼一吸里喷出满满的凉意。
劳伦斯扎住笔记本,把它丢在自己的背包上,他对着阿里展示十指上深浅不一的炭的颜色,笑道:“等你们都洗完了我才去,我今天只是想记下一些东西。瞧,我的手,墨水和炭笔都很容易把皮肤弄脏,所以我只能单独用自己的水囊,以免污染了你们的水。”劳伦斯一边说,一边缓慢地弯曲着十指,活像第一次见到被炭笔染黑的手指,最后他自嘲般笑笑,从背包里捡起手绢草草擦了擦:“它闻起来就像把烧了十天的木头灰烬涂在手上,阿里,我要在亚喀巴找一支好一些的钢笔。”
阿里喝完了水袋里的最后一滴水,叉着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劳伦斯差一点就要问对方究竟看见了什么,那双眼睛缓慢地眨了几下,定格在了一个他捉摸不准的地方。“会的,”阿里畅快地勾起嘴角,“劳伦斯,祝你很快就能有一支新钢笔。”
他们彼此分两边坐下,劳伦斯靠着他的背包,而阿里仔细地把自己的外袍折好,和卸下来的驼鞍放在一起,安静如此突然地在帐篷里沉降下来。劳伦斯刚刚被两个青年打断了思绪,他想着自己该写到了水井,写到了这一身美丽的阿拉伯长袍——他才套上它没多久,却已经穿得像他最喜欢的那件棉毛长袖一样舒适了,在没人的地方,劳伦斯总是忍不住抚摸收边精细的袖口,观察做工华丽的腰带,沙漠先贤的智慧在此时包裹着身体,美妙得就像阿拔斯家族的旗帜在手掌下游走。在很多时候,他总是尽可能地表现得像一个客观公正的帮手,而不是如同开罗的某些军官一样,对沙漠里的万物都毫不忌讳地喷出贪婪的目光。
很多时候人来自生理的神经活动在感觉上和困兽没什么区别,它们都因困窘而焦急万分、易躁易怒,在脱离陷阱之后却总是因过分的自由开始茫然、开始恐惧,化学信号控制肉体,让肢干活成大脑投下的石子周围的涟漪;对劳伦斯来说,穿过沙漠的计划就是独独针对他写下的陷阱,当他真正完成了这一切坐在一个被他说服的部落首领的营地里,双手总是要因为质疑眼前的真实性而发抖。他突然有点想念起法拉吉和达乌德之间那种欢快的氛围,因为面前的静谧总是令他想起那些仿佛真空的夜晚,劳伦斯忍不住直起身来,对着紧闭的帘子喊了法拉吉和达乌德的名字。
“他们不在旁边了,劳伦斯,”阿里整理着他的衣服,头也不抬地说出这番话,“杰西姆在他的帐篷边侍奉骆驼,清点他的补给,我想那两个年轻人应该是去了那里。”
“你刚刚还让他们去洗干净手脚,为什么不觉得法拉吉和达乌德是听你的话去水井边了?”
“他们不必听我的话,因为他们不怕我,我不会惩罚他们或者用钱贿赂。水井太远了,在营地的最远处,他们得找个人结伴才能去那里,不然会碰到晚上出来觅食的蝎子。”直到收拾整齐了衣服,阿里才抬起眼睛看着劳伦斯,他的神色里写着点幼儿似的无辜,好像劳伦斯的问题把他推进了一个不讲人情的冷酷首领的形象里,劳伦斯一时语塞,于是拾起身体坐到了阿里的毯子上,花了好半天,他才强迫自己想到该说些什么:“那你刚才和谁去了水井边?我听说有些人还留在奥达的帐篷周围,他们还想从那哈威塔特人那里争取到更多的承诺……他们好像并不看好没有经过发誓的结盟,不过在我看来奥达的诚意是足够的,他对亚喀巴的金子动心了……”
“我一个人,劳伦斯。”
阿里捉住了劳伦斯无意识地捏着他的头巾的手,再次重复了一遍:“我一个人。他们害怕是他们的事情,哈威塔特人会对付他们,但劳伦斯,你这样问又是为了什么呢?”停了片刻,阿里又补充道:“劳伦斯,你在忧郁。”
忧郁?劳伦斯勉强地笑了笑,接着他立刻意识到阿里说得没错,他的心脏里正流过一些莫名其妙的忧郁,这种情绪让他在一段时间里坐立难安,又在一段时间里胡思乱想,从头到脚都充斥着兴奋与紧张;如果着急地写下什么是兴奋的体现,那现在应该是紧张占了上风,劳伦斯换了个姿势,倚住了那只披着羊毛垫子的驼鞍,轻轻地叹气。“好吧,阿里,你太聪明了。我是在忧郁,鉴于我的计划走到这里已经算实现了一半,这个过程总体来讲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我们马上要得到一个港口,通过那里开罗的物资可以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但我仍觉得这是现实对我的欺骗,我这里有很多的不确定因素,但是它们居然一个都没有干扰到眼前的事,连我自己都觉得神奇……阿里,我下次要躲得远一点,免得你一进来就看到我的快乐都在掩饰些什么。”
“这也许说明我足够懂你,但你也足够懂你自己。”阿里从一只小包裹里取出了两块巧克力,塞进劳伦斯手里——英国人的神色冷却得很快,似乎刚才那个大笑的灵魂已经脱离了他的身体,这让他的蓝眼睛看起来更加悲伤了,他的手指慢慢地找到锡纸包装的开口,然后把巧克力举到嘴边吞了下去。甜味是个能让人恢复神智的利器,劳伦斯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笑容,不无感动地对阿里说谢谢。
帐篷外路过了一阵风,扰动着厚重的布墙以及角落里压着四角的重物,挂在顶上的玻璃风灯随着支架的摆动不安分地摇晃起来,使得帐篷里的明亮像鱼缸里的水一样漂着波浪,劳伦斯抬头望着那个摇摆的光源,站起身用腰带把皮刀鞘束在了灯的底座上,增加的重量使风灯不再大幅度地晃动,但它仍慢慢地转着圈,消化从帐篷外传来施加到坚实的木头支架上的压力。劳伦斯坐下来,仰头看那个倒悬着的窄长影子,突然叫了一声:“太糟糕了。”——他想也不想就把一件危险的东西放在了头顶,尽管里面没有刀,但看上去还是满含着对活着的人的威胁。
劳伦斯想把刀鞘取下来,但阿里抓住了他的袖子,谢里夫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指着头顶对他说:“劳伦斯,你有时候真的能做出一些事,让我既惊讶又觉得你缺少常识。不过这种常识实际上是我太过狭窄的想法,没有人一下子就想到把手边的东西挂上去稳住它,也想不到这个东西可以是刀鞘,它是软牛皮的,边缘用线缝得很密很好,所以它确实很重……就像你竟然敢在别人面前提出你要穿过陆地上的阻碍去攻打亚喀巴,我想我们真的快要验证你说的是否正确了,即使还没看到,我也觉得你所有的判断都是对的。劳伦斯,你实在是一个有趣又很神奇的人。”
“是吗,阿里?”阿里突如其来的认可让劳伦斯觉得有些意外,对方的话过于直白了,直白到别人听了可能会觉得其中藏着贬低或是什么言不由衷的因素,但劳伦斯坦然接受了这种听起来有点别扭的夸赞,他再次微笑着道谢,并伸手示意要阿里再拿一颗巧克力。
这种高热量的食物被带出美洲有很长时间,但是因为战争,它们开始成为军需;军需意味着在生活里很容易获得的东西突然变成限量供应,没有任何理由,然而劳伦斯并不觉得它们和伦敦商店里出售的那些食物有什么不一样,那些欧洲闻名的瑞士巧克力品牌一定想不到它们的产品最终有一天真的变成了人的燃料。“战略物资”在嘴里融化后的余味苦得可怕,劳伦斯不愿意再咀嚼了,他强硬地把那个软黏的球体咽了下去,点评道:“这个金色锡纸包装的尝起来像是吃坏掉的鳕鱼,如果我们以后一直购买它当补给,我不敢保证士兵吃掉之后会不会想哗变。”
阿里爽朗地笑出声,他拿走了劳伦斯手里的包装纸瞥了一眼,好像为了特意记住上面的字;“你的口味已经很像我们了。你们英国人说这是欧洲质量很好的补给餐,但是好多人第一次都觉得它像长了霉斑还不得不吃的蔬菜,不过习惯了就不这样想了,它确实比我们喜欢携带的面包要更甜,也更能充饥……我只带了四颗,劳伦斯,没有了。”
然而劳伦斯还是要走了阿里藏在手心的最后一粒,他剥开包装纸闻了闻才放心塞进嘴里,阿里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总是这样说——你已经很像我们了,这种友善的认可时不时地让劳伦斯觉得充实,虽然他自认为自己并没有做多少体现着他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隔阂的东西,他思索了片刻,真诚地说:“那我也可以说你也很像我们了,阿里,今天当你面对奥达的时候完全优秀得像是一个谈判专家,我丝毫不怀疑如果你代表某个国家坐在谈判桌上,表现可能比他们的代表要好。欧洲人有个很大的缺点就是自负,他们宁愿只靠自己解决一切问题,全然不顾这种解决是不是让情况变得更糟。”
“为什么你不说你自己有这样的缺点?”
劳伦斯低头看了看自己覆盖着暗黄色灯光的长袍,不无骄傲地说:“因为现在我尽可以说,我拥有着身为阿拉伯人的自负。”既可以在别人的嘴里茹毛饮血,也可以在别人的嘴里高贵堂皇,人为地对文明和文明之间进行分别造就了群体中最容易溃决的裂口,但劳伦斯享受这种差异在身上弥合的感觉,他凑近阿里的身体,几乎是耳语似的询问谢里夫:“如果我成为,或者说将成为你心里最好的朋友,除了认可之外,你还会给我什么?阿里,让我猜猜、或者看看,你的感情会怎么表达出来?”
事实上直到很久以后劳伦斯还笃定他是在要求阿里拥有索取的权利,当他决定依靠自己的能力开始帮助这群在潜意识里已经成为同伴的阿拉伯人时,他就已经收到了诸多他人的给予;他希望有一个人能站出来理所当然地向他要求、用不容置喙的态度索取些什么——某件东西,某种力量,或者更多感情上的偏重,这样才会让劳伦斯空荡荡的心脏感到满足。然而劳伦斯也笃信当时的阿里是曲解了他的言外之意,又或者说,他们只是用不同的表达阐述了同一种感情。往日的诸多碎片在之后拾起时总会令所有者感到心烦意乱,但欲望的染指让劳伦斯对这段时间的记忆很早就变得模糊,何时再提起,他的眼前最终只有阿里的眼睛在闪烁。
哈里斯的谢里夫拥有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睛,在自然火的妆饰下,瞳孔的某些部分颜色深到足以沁出血色;谢里夫起初被劳伦斯的疑问惊得浑身僵直,他有些不自然地挪动胳膊,退出劳伦斯肩膀的阴影,用满含犹疑的声音说:“劳伦斯……你大约不能接受这些。而且我想不到除了先说出来还能用别的什么表达。”但英国人始终用十分坚定的目光钉着他,热切到那个无形的焦点似乎都要冒出白烟,阿里的眼皮松动地抖了抖,肩膀慢慢地垂下来,他冲着劳伦斯眨眨眼睛,接着张开双臂把半个身体和脸颊都贴上劳伦斯的颈侧。
阿里身上有一种更细腻的动物脂肪的味道,像甜品橱窗里经过烘烤的小麦的香,劳伦斯全盘接受了这个拥抱,双手绕过去抓住阿里坚硬的肩膀,但落在他耳边的很快就不止绵长的呼吸了,而是谢里夫唇上修剪整齐的胡须和潮湿的舌尖,地下水的冰凉从舌头上一直渗进耳廓,让劳伦斯不住地颤抖,他马上醒悟过来,一下子撤出了阿里的怀抱。
“阿里……”劳伦斯突然羞于说出这个词,他隐隐地察觉到他应该没法拒绝阿里这样的示好,因为心脏也开始跟着对方的呼吸砰砰直跳;“阿里,也许刚刚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英国人有些难堪地组织着脑子里不成样子的话,“但是,亲吻和拥抱是不一样的……现在我只敢要你的拥抱,亲吻,那是很私人的、属于爱的东西。”
阿里睁大了讶异的眼睛,他的呼吸像是喉咙里吐出的气泡,一时间轻到难以捉摸,谢里夫皱着眉似是在心里仔仔细细地衡量劳伦斯的话,最后还是没有松开他的双臂。“我想我没有猜错,劳伦斯……我的经验告诉我朋友之间的认可和感情不用张口要来,如果你说了一定是你需要的更多。而且,劳伦斯,我觉得我的确是爱你,你从来没有拒绝;你也是爱我的,劳伦斯,你会说不吗?”
劳伦斯说不出话了,他第一次意识到如果在这里拒绝了“爱”就是否定了曾经阿里能够给他的全部,英国人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双手慢慢从阿里坚实的肩胛骨上滑了下去,对方的黑色袍子表面也浮出汗水湿润的触感,像黏腻的胶水挽留着他的手指,到劳伦斯的手完全垂在了身体两侧,他才重新直视着阿里的脸庞,说:“我是否该告诉你,爱实际上就是一种欲望,欲望的驱动是说出来所不能比拟的。”
“那就让你的身体来告诉我。”阿里收紧了胳膊,重新把劳伦斯拉到自己怀里。劳伦斯不想抗拒这股像蛇一样缠上来的温度,他放任着阿里的嘴唇和舌尖一点一点覆盖他的脸颊,下垂的双手也是在这时汲取了力量,得以爬上阿里的身体解开那条腰带。夜晚令谢里夫轻装简从,他只穿了这一件薄薄的长袍,卸掉了上身缠着的所有装备,劳伦斯很容易就撩起了长袍的下摆,攀着腰臀之间那处小而柔软的凹陷向上抚摩。阿里也在剥下他的衣服,显然,他暂时比劳伦斯更熟悉阿拉伯长袍的结构,双手从袍子的折叠处探进去,很快就隔着裤子握住了劳伦斯正在发热的下体。
在那个瞬间,前所未有的羞赧迅速灌满了英国人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不需要外物的比对劳伦斯都能察觉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烫,他用大腿象征性地夹住阿里的手指,轻轻地往对方手心顶了一下,阿里抵着他颈窝的喉结立刻汹涌地滚动起来。劳伦斯忽然就明白了眼前的这位谢里夫应该是比他更紧张,他们短暂地分开交缠的身体,甩掉该甩掉的鞋子、脱下该脱下的衣服,不消两分钟劳伦斯就和阿里彼此赤裸地相对,阿里难为情地垂下眼睛,只是低着头靠上来,前额抵住劳伦斯的肩窝,右手插进了英国人的大腿中间。阿里的手抓过枪柄,攥过木鞭,手指和掌心薄薄的茧让他的皮肤带着类似削掉表皮的植物的触感,他的手指一碰到劳伦斯穴肉边的部分,就让英国人不由得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甚至握着阿里的小臂的手都加了更多的力气。
“不,阿里。”劳伦斯短促地叫了一声,坐直了身体,他没有一个像样的借口,只是下意识地躲开了阿里的手指,阿里倒是顺从地把手抽出来,抬起头低声询问:“劳伦斯,你不适应这样吗?”英国人点点头。“好吧。”谢里夫很快地妥协了,他把劳伦斯的肩膀按进盖着羊毛垫的驼鞍里,沿着下颌一路小心翼翼地吻下去,那种独特的瘙痒像花苞一样从锁骨、两肋开到肚脐下清瘦的小腹,钻进了英国人颤抖的骨头。劳伦斯抿住嘴唇静静地凝视阿里乌黑发亮的发顶,这个年轻人认真地亲吻了他的大腿内侧,然后捧着发胀泛红的阴茎把前端含进口里。
欲望是完全不会说谎的东西,当茎身细细的血管开始摩擦阿里的牙齿时劳伦斯终于完全明白了这一点,他身体的每一次颤抖全因兴奋,阿里的舌头舔过一滴一滴溢出透明液体的马眼,用舌根牵引着劳伦斯的身体进入喉咙口,人体口腔深处的弧形肌肉开始收缩,按照吞咽食物的记忆把那根阴茎往喉管里挤压,身体发的热就像潮汐,被操纵着一波一波涌上来。劳伦斯的手落在了阿里的脸颊边,英国人深呼吸了几次,尝试着开口劝解谢里夫:“可以了,可以了。阿里。”阿里喉咙里泛起泡沫一样的咕哝声,他决定把劳伦斯吐出来,那根濡湿的性器滑过上颚,落在凌乱的阴毛和随着身体颤抖一鼓一鼓的小腹上。
阿里沙哑着嗓子命令劳伦斯:“抓住我。”英国人的手于是握住了他的腰。劳伦斯的身体半躺着,双腿大敞,整个下体都因为灵活的血流泛着鲜艳的酡红色,阿里压在了劳伦斯微凸的盆骨撑起的平坦皮肉上,臀缝正好拢住了高昂的性器,他从鞍下摸出了一盒平日只用作涂抹皮肤的羊脂油,用手指挑出一点,绕到了身后。劳伦斯的胸腔激烈地起伏着,刚才从阿里手里要过来的巧克力现在确乎成为了他的燃料,从身体内部蒸腾出的高热让他的每一寸皮肤都产生发麻的感觉,阿里涂在两人身体中间的柔软很快就融化了,体液和油脂似乎要把他们交叠的地方糅成泥巴。劳伦斯的右手能够盖住阿里的小腹,对方的阴茎同样在他的指头中间摩擦,他有些乐此不疲地揉搓阿里汗涔涔的皮肤,倏然,一块更温暖、更潮湿、更柔嫩的入口吸住了他的身体,劳伦斯挣动着他重压之下的腰胯,很快就催着那个狭窄的入口把他深深地吞了进去。
帐篷外早已经没有了呼啸的风,但劳伦斯头顶的风灯还在持续地摇晃着,暖黄的光如同日食里的太阳被毛茸茸的黑色影子有节奏地遮挡、复现,阿里美丽的深棕色皮肤和汗水一起流到劳伦斯的手指上,把那些原有的炭黑色冲洗得斑驳,他放肆地揉捏着阿里撑在他身上的两条胳膊,锁骨的顶点刺出皮肤,在沟壑里蓄积了一道道流下的汗水,劳伦斯没意识到他的身体同样湿得像刚走出淋浴间,又或者说,快感让他错觉置身泉水,体表被风干的汗液已不足为提。哈里斯的谢里夫今年二十二岁,肢体像河边密匝匝轻飘飘的柔韧芦苇,他压抑在舌根的喘息就是夏夜里爬上草地的露水,夹杂着池塘里肥美的河鱼甩尾巴的声音,扑在劳伦斯脸上只让他感到无边的倦意。英国人的手于是离开了被捏得挺立的乳尖、离开了柔软而结实的臀肉,一下子搂住了阿里的后脖颈,强硬地让对方弯下腰贴上了他的脸。
“啊……劳伦斯!”阿里一瞬间的慌张被放大了,劳伦斯的眼神像狼一样剐着对方阴影里的眉弓和鼻尖,两粒瞳孔里流散的暗红在那里的汗珠上发亮,他忍不住靠近阿里的耳朵,吐出时快时慢的呻吟——始作俑者会明白,那是因为他的穴肉在重复着挤出和吮吸两个动作,像碰过磁铁的手表,不再重复某个死板的节奏。主动权并不全都抓在阿里的身体上,因为距离那张脸更近,劳伦斯得以在亲吻的间隙听见阿里半张开嘴忽然加重的呻吟,他曲起双腿,试着用力地顶起腰胯好让那部分更深地楔进去,柔软的穴肉每每在这时就变得和他更难舍难分,阿里狠狠地扳住劳伦斯的肩膀,誓要把劳伦斯的力量消耗殆尽似的,毫不留情地放任臀肉和后者被羊脂油染得粘滑的胯部。
劳伦斯一定要阿里低下头和他唇舌相交,为此他故意伸手按揉着阿里腰后一湾浅浅的腰窝,后者于是忍耐不住夹紧了双腿,压抑着喘息用牙齿轻轻地啃咬他的舌头,可可混合牛奶的香气又从口里倒灌了下去,劳伦斯试着说话,但整个口腔里都蔓延开酥麻,舌头好像成了枯萎的草,牙齿也不再如大理石般坚硬,阿里的亲吻漩涡一样把他整个人都拖进去。劳伦斯拂开对方垂在额前的碎发,阿里便立刻乖顺地睁开眼睛,他在谢里夫优柔含情的瞳孔里看见他双眼的倒影,仿佛大海失去了全部白色的浪花,只有昏黄的灯在一阵一阵地翻涌。他离开阿里的双唇,双手盖上那副身体突出的蝴蝶骨,把谢里夫拥抱在怀里,对方的手静默着游进了他的头发——劳伦斯知道那里已经被身下的羊毛蹭得乱成一团,但在接受了阿里的手指之后,发梢好像也有了触觉一样,湿漉漉的潮热从头顶不断流入眼睛,让劳伦斯的眼眶充斥着沉重的酸胀感。
“阿里,我……你。”劳伦斯呜咽着吐出他仅能吐出的一点声音,接下来,血液在到达顶点之后终于开始沸腾,阿里摇晃的身影越来越重,像一阵瓢泼的雨水一样浇在他的胸口,羊脂油松软的香气盖过了精液这种带着明显人类特征的气味,阿里的双臂在他的耳边颤抖着,忽而便一动不动了,一股异常黏腻的热流滚过劳伦斯的皮肤,在他们身下的毯子上晕开连片的圆形痕迹。
在热潮的冲击里,劳伦斯确信自己最后是睡了过去,就像相信他和阿里之间的一切不是做梦一样肯定,虽然他看不到,但眼前无边无际的微弱黄光仍暗示他这时应当是闭着眼睛。挂在身上的汗珠牢固得像胶水,热浪一点点地从眼皮下爬上来,劳伦斯几乎要以为他们又走进了沙漠里,这次的征途比穿过内夫德沙漠还要遥远,干涸的裂痕蔓延到了舌根下,劳伦斯终于被逼迫着睁开了眼睛——他披着一条松软的毯子,但包裹下的身体依然赤裸,头顶的风灯在没察觉的时候更暗了一点,一步之外,他雪白的袍子已经被折叠得整齐,和阿里的头巾躺在一起。
营地中央已经没有了烧得旺盛的篝火,劳伦斯不清楚现在确切的时间,但也猜测到现在过了喧闹的时间。他穿好了衣服,提着水囊步行去水井边清洗,在他绕过的营地边缘,每一座厚实的帐篷里都隐隐透露出灯光的颜色,除此之外,万籁俱寂,风即使减弱了还执着地吹着,骆驼卧在沙地里安静地反刍,不时因为扑到脸上的风沙闭上眼。井边空无一人,劳伦斯打好了水,逐个地脱了上衣和裤子,用冰凉的水仔细地冲了一遍身体,在回去的路上,英国人玩性大发,赤着脚循着他来时的脚印逐一找回去,夜晚微弱的月光在凹陷里被轮流搅扰,劳伦斯每向前走一步,身后旧的脚印就被银色的涟漪掩盖,他穿过成群的骆驼到达帐篷前,发现帘子被和他同住的人挑起,地上铺了一张新的毯子,阿里跪在毯子上虔诚地进行着晚祷,月光从豁口中投进去,在阿里身边投出劳伦斯单薄的影子。
“在卡尔凯美什的古城里有这样一座门,”劳伦斯等到阿里直起身来,才提着鞋进了帐篷,“每天的落日从西边穿过这道门,升起的月亮从东边穿过这道门,它们的交错处有一块刻着铭文的地砖,大意是希望神的目光能永远留在人的身上。筑造这座门的人认为太阳和月亮是神的目光。”
“因为太阳和月亮能够永远地照亮大地是源于神的赐福。”阿里从毯子上站起来,卷起它放到他们的行李一边去,他靠到劳伦斯身边,身上充盈的清水味道再次钻进劳伦斯鼻腔里去。谢里夫的脸上洋溢着某种热情的满足,好像正通过什么源源不断地获得幸福,他庆幸自己没有错过晚祷的时间,一边说话,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劳伦斯覆盖着半边阴影的脸。
劳伦斯的嘴角忽然裂开一个极致愉悦的笑,他伸出手指对着帐篷的开口虚空画了一个门的形状,说:“如果我们能在有一天看到帐篷里的落日,再注意到初升的月亮,它们也许也将在这里交汇。这算是什么呢?我们难道会有我们的铭文吗?”阿里的手攀上劳伦斯的肩膀,轻飘飘地提醒:“劳伦斯,我们是贝都因人。”
“我知道,阿里。”劳伦斯的视线已经完全驰骋出了这片帐篷的遮蔽,跃到每一个在黑夜里矗立的临时居所头顶,在这里,在距离古老人类文明起源的新月沃土有着相当漫长的距离的一片普通谷地,他再次嗅到了可怖的时间的味道。“从小亚的山地到两河平原的连接处,那里的人是在一片比我们眼前的沙漠更老的土地上游牧。一千年前,有人把它称赞为黄金的草原,祈愿先知的子孙在那里世代繁衍。但他们完全不会看到现在的这一个晚上,冷,到处都很冷,如果没有贝都因人就没有热的烤肉和咖啡。阿里,我认为这是贝都因人的铭文。”
阿里温柔地弯起了眼睛,笑道:“我懂了,我们的考古学家习惯用古老的思维解释一切问题。”“不,阿里,”英国人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谢里夫,“一切古老的都是现在,一切现在的也都是古老,如果我们活着只是为了变成未来的某一粒尘土,那么为了时间的流逝而心焦痛苦又该是怎样荒谬的举动呢?”劳伦斯的话让阿里歪着头思考了片刻,继而释然地垂下眉尾,嗫嚅着欲言又止的话变成他勉励似的拍到劳伦斯脊背的手掌:“我明白了,劳伦斯,实际上我们的考古学家每时每刻都在记着眼前的事情……如果这是只属于我们之间的告解,那念诵它也一定能带来好运气……我要去看看骆驼了,如果你还不着急睡的话,请继续书写你的东西吧,奥伦斯。”
年轻的谢里夫急匆匆地逃走了,就好像他生怕劳伦斯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回应,但后者实际上还在回味着“奥伦斯”这个柔软的称呼,他感觉着喉咙因为默念其中的字母而痉挛,如同无形的手捧住了这件礼物。阿里这次跑出去时套好了靴子,他的脚印就踩在劳伦斯的相反方向,脚尖和脚尖以和旁边的痕迹相似的长度交替着远去。
现在,沙漠中那个最令人厌恶的时刻到来了,它跟着毒蛇的蛇腹在沙地上摩擦的声音、跟着蝎子窸窸窣窣地前行的脚步降临在头顶,只有风滚草还孜孜不倦地寻找着合适的扎根的地方;钩织着湿气的雾无声地笼罩下来,一丝一缕侵入生物的呼吸,无论睁着眼睛的还是闭着眼睛的,在这刻都能够准确无误触碰到空旷而渺远的天空上飘下来的孤独,劳伦斯依旧在敞着入口的帐篷里站着,一动不动,好像被匠人的刀无意间刻进某个场景的微小人物,蔓延无边的沙地放慢了心跳,它仰面躺着,仿佛忠实山岩沉默接受月亮的涤荡——涓涓如水的涤荡,始终如一的涤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