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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迪·布洛克在二十岁出头的一天夜里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口干舌燥,他环视四周,看见成山的废纸和墙壁。瞬间他被与生俱来的孤独与恐惧攥住胸口,几乎透不过气。但是年轻确是年轻人最好的武器。做了大概三百次蹲起后他叹了口气,放声大笑,那声音至今还响在他脑内的迷宫深处,他对自己说:“得了吧,布洛克,你迟早能成个家,找个女人,或者就算是男人,反正再怎么孤独,也不可能和哪个外星人过一辈子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四十岁出头的埃迪·布洛克用手按压着自己的额头,他像当年那样叹了口气,接着却没能笑得出来。
Time and tide wait for no man.这是他踏入四十岁殿堂时想起的第一句话。那天他抱着一箱好时——大概是牛奶味的——巧克力跨入家门,一瞬间他听见共生体说,
「埃迪。」
“怎么了?”他下意识回应。
「今天是你的四十岁生日。」
“什么——”
「祝你生日快乐。」
三秒后共生体接住了掉落的巧克力块,没撕包装纸,吞了下去。
四十岁,不是什么很难接受的事实。对吧?他面对着镜子问自己。离六十岁还有二十年,离七十岁更是三十年。那还挺久的,真挺久的。他努力笑了笑,拿起剃刀对准胡子,最后留下一道立即被治愈的小口子和半张还算整洁的脸作为纪念。
至少我没有中年危机,这挺好的。他躺在床上对自己说。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数羊这事他二十年前就戒了,毕竟,谁能忍受外星人在眼前疯狂想象羊脑的口感。柔软而且滚烫,浓郁而且……他突然停住,意识到自己正陷入不可自拔的怀旧中。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告诉自己,先是回忆,再是遗憾,然后痛苦和悲伤就缠上你了,那可不行。那可不行。他对自己重复。然后又仔细考虑起怀旧是否算入中年危机众多雷同又令人费解的征兆之一。这时距离他虔诚祈祷今夜好眠已经过去三个小时。共生体三次向他提议分泌点褪黑素帮助中年人那少得可怜的睡眠。
不,不,他说,谁说我需要“助眠”——他加重了这个词——不,况且,我还不算中……
共生体让他睡着了。四十岁的第一天,埃迪·布洛克在凌晨四点睡着了,伴随着已经二十年未见的——第362只绵羊的大脑。
第二天他一觉醒来,自觉神清气爽,环视四周,废纸箱、包装纸、墙壁和迪兰……迪兰呢!?他飞似从床上爬起,甚至不忘掀开被子看看,然后听见共生体对他说,
「埃迪,迪兰在学校,早餐吃了牛奶和三明治,我和眠者送他去的,让眠者留下陪他了。」
共生体顿了顿,继续说,
「埃迪,很久没睡个好觉,我们很担心你,所以没叫醒你。」
埃迪·布洛克坐回床沿,挠了挠头。他有时会有抽根烟的冲动,但深知尼古丁的恐怖大于一切纽约地下长相骇人的反派,因此从未碰过。此时他终于顿悟中年危机的第二行红字,顺理成章地深深陷入名为自我怀疑的漩涡。他穿上衣服——其实只是共生体——又一次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多了什么?一点皱纹,一点胡茬,一点中年人特有的疲惫。那少了什么?一点他年轻时就放弃的宏图大志,一点凌厉凶狠的眼神,一点……
“你觉得我的头发少了么?”他摸摸头顶,认真地问共生体。
「没有,埃迪,它们和以前一样。」
“那就好。”他呼出一口长气,又紧接着问道,“你觉得我老了么?”
「什么?不,埃迪,完全不。」
“那我是不是没有用了?”
——在详细倾听共生体阐述他如何英雄和伟大大约一个小时后,埃迪·布洛克感觉自己已经彻底摆脱起床时的一蹶不振,进而产生一种新的热情。三分钟后这种热情被站起身时闪到的腰彻底击垮。
为了养活家里青春期的儿子们和有甜食癖的外星人,埃迪·布洛克重新当上了记者。他称之为自由撰稿人——自由地在各报社间穿梭,秉持着“一定有人能让我在这儿工作”的理念坚持不懈地为之撰稿。鉴于他那小小的过往纠纷,匿名投递确是最好的选择。
他打开电脑,习惯性跳过空空如也的邮箱,在打开网页新闻时几乎吓了一跳,他揉了揉眼睛,反复确认三遍后终于读懂头条的意义。
“托尼·史塔克结婚了?”说实话,埃迪向来不大关心超级英雄那些事,他们之间的关系——尤其是情感纠纷——实在是太复杂。但当他关掉电脑,坐在椅子上喝下一杯冰水之后,他拿起手机开始打字。
[新婚快乐,史塔……]
在删改大概五次之后,他放弃了,扔下手机,躺回床上。闭眼后的一片黑暗让他突然想到中年危机的第三个特征——迷茫。
四十岁就像一块咀嚼了二十年的口香糖,黏在鞋底,你还要坚持说它有甜味。埃迪·布洛克忘记自己在哪里读到这句话,或许根本没有,而是他聪明的大脑临时想出来告诉自己:所有人的四十岁都一样。他想起自己十岁时在便利店里打碎的那个糖罐,被迫买下所有后才发现彩色塑料玻璃纸下都是一个口味,那着实让他失望了很久。他回忆起自己二十岁的日子,渴望拥有一个家,渴望摆脱孤独。刚遇上共生体的那几个年头,他几乎已经放弃这个想法。然而,好吧,命运最大的特点不是未知和挑战,而是绕了一个完整的圈后回到起点。
埃迪·布洛克在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走上一条诡异的正道时读懂了这句古老的谚语。他知道同龄人大多已经结婚,育有一子或者更多,买房买车,事业稳定,未来可期。然而几乎是同时,他想起,
“可是我也结婚了。”他顿了顿,“而且还有两个儿子。”
虽然不是和人类,而且也算不上有婚礼——但如果他想要,应该立马就能办起来。一是太麻烦,二是确实没必要——鉴于他们已有夫妻之实。于是埃迪曾在共生体提议办婚礼时说,“那不是未婚先孕吗。”最后这场有可能成为克林塔种族诞生以来举办的第一场婚礼以无果告终,不了了之。
说到儿子,他感觉自己又开始头疼,也许是常年高空作业留下的隐疾,或者只是迪兰和眠者的副作用,总之他安慰自己说,他们都是好孩子。这话没错,抛开偶尔夜半失踪的男孩和他怀里那只猫来说,养这俩小孩还挺轻松的。适时投递巧克力棒,外加过量的担心和没用的话疗,对,挺轻松的。他庆幸有共生体在扮演“操心老母”的角色帮他,而他则是那个山一般的父亲。两个人还算配合地不错,至少儿子们都成为了好人。
他又揉了揉额头,转念一想,四十岁的超级英雄可没有什么“稳定”的东西。细思一下,知名者中有长期且正常的家的人用共生体爪子都数得过来,自己也许就算在其中。别说家了,大多连交往对象都不确定,他想道,可我二十多岁就和这个外星人在一起了,啧。
但他躺下时又想起来,自己真的算超级英雄那一挂的吗。那跟知名反派比比,好吧,也没差多少。出狱的尚在少数,更别提成家了。他不确定拯救过地球算不算超英,毕竟干这行的没拯救过几次宇宙都算稀奇。但其实也没所谓,不过是跟普通四十岁人相比缺点“固有的生活基调”罢了。再说了,家里没人在乎这个,大多时候他只是想帮助别人,同时给迪兰树个好榜样,这就够了。
这么想着,他猛然起身,在轻松拿起家里最重的哑铃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肌肉。嗯,身体还是一如既往地结实,体力也跟得上。忽略他每天夜深时游荡在纽约上空的事实,这也是个异常强壮的中年人。
于是,埃迪·布洛克在步入四十岁的第二天想明白一个重要的道理——我还年轻。就是这样。
不过以上都是他刚和四十这个数字打交道的时候了,现在他大概已经过了担惊受怕反复横跳的早期,进入了持续焦虑平稳降落的中期。今天埃迪·布洛克对中年危机的轻度担忧源于昨天晚上和他另一半进行的私密活动。
在共生体第二次收回触手之后,埃迪说,“再来一次。”
「你很累了,埃迪。」
“我不累。”这是假话,他们都明白。
「埃迪,你没必要这样…」
“什么这样,我就是还想…”
于是共生体满足了他许的愿望。但是贪婪的人类没能坚持到结束,在紧急叫停,丢下一句“我不行了”之后,立马把头埋在床上睡死了。
第二天,仍旧是中午醒来——他们事后的正常起床时间。埃迪·布洛克回想起昨夜,陷入深深的沉思。
“我年轻的时候……”他顿了顿,斟酌措辞,“至少我记得三次是没问题…”
「没错,埃迪。」共生体给予他肯定。
“…我真的老了么?”他想在床上证明自己盛若青年的计划就此告终,排除共生体异于常人的性爱手段和他每次都全力配合的缘故——尽管他往往忽略这两点,能解释他不能坚持做下去的原因就只有一个他不太愿意提起的词——中年危机。
他站起身,告诉共生体说,他想出去走走。和许多过去一样,他踏行于纽约街头,这地方任何时候都像沙丁鱼罐头,汗湿的街道两边坐着随处可见的流浪汉。埃迪·布洛克坚持随身带些零钱,尽管他很少买什么东西。其实他完全没有目的地,这样晃荡在人群中让他梦回青年时光。算了吧,他想,还是别回忆那个了。
「埃迪,快看。」
共生体在角落发现一家报刊亭。他走过去,拿起一份无名小报,发现那篇没有署名的文章缀在刊尾。他放下手中的薄纸,又举起在面前,三次,他读了三次。他本想买下来的,但掏了掏兜底却一无所获,因为身上的钱都塞在流浪汉手里。他冲老板抱歉地笑了笑,又转身汇入人潮。
报刊亭的老板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他目送这个怪人离开,又费了点功夫才找到那张报纸,仔细浏览了三遍,没找到任何东西,最终他摇了摇头,决定扔下这张废纸。此时刮起一阵大风,报纸被风托卷起,在纽约城上空百米的地方被共生体抓住。我们仍未知道那是否就是命运招牌的格式,然而唯一可知晓的是,在那张纸的角落,一排黑色斜体字写着:【毒液——世界新的英雄。】
埃迪·布洛克在回家前绕道去了学校。他隔着铁栏听见铃声响起,通身一阵颤栗,走神时他突然想起卡尔·布洛克扭曲的脸和粗红的脖颈。哦,他想,这真是没必要的记忆。他向学校里面望望,随口问道,“你说迪兰现在在学校里干嘛呢?”
「……」
共生体没有回答他迪兰可能正在教训校园恶霸,或是指使眠者往那人包里放两只虫子。而是沉默了一下,说道,「他是个好孩子。」
埃迪心想我知道他是好孩子,但也没有多问,快步走着回到街区。进家门后他环视四周,看见成山的巧克力包装和空空的墙壁。
“……”他用手揉了揉腰,“唉,腰疼。”
埃迪·布洛克十岁时就知道,当你爱着什么时,就会惧怕时间。他伸手摸了摸脸侧的胡茬,感叹岁月不等人,时光太可怖。Time and tide wait for no man.这话真有道理。他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于是放任自己回到过去的回忆中,二十多年来的日子历历在目,他想起自己爱过的恨过的所有人,参加过的每一场战争,有时他为了爱的人冒所有风险,牺牲自己,有时他成为那个举世瞩目的救世者。但回到现实,一切都还是那样。他走进浴室照镜子,镜子里还是埃迪·布洛克,那个金色头发蓝色眼珠的家伙。一切看上去都和从前一样。他拿起剃刀,沾了沾水,打起泡沫,看着镜中的人,对着胡茬下手前,他发现自己其实失去了一些东西。不再有卡尔·布洛克彻夜醉酒的拳头和发泄绝望的怒吼,不再有夜半惊起攥人胸口的孤独与恐惧,不再有无名的愤怒和饥饿。相反地,生活多了些让他烦心的东西。迪兰昨天的作业还没完成,老师又给他打电话了;待会要去超市批发巧克力,对,最好是牛奶味的;眠者打碎的水杯——好吧,没关系,为了应付这个,家里还有很多一样的。他放下剃刀,打开凉水,冲掉泡沫,抬起头看,镜子里的人一切照旧。
“我想了想,还是得留点胡子。”他说。
生活就是这样,兜个大圈,回到起点。前天晚上迪兰和共生体去夜巡了,作业他今天就能补上;情人节刚过,巧克力正在降价促销;至于眠者,他喜欢当一只小猫。
共生体不能完全理解宿主因为年龄产生的危机感,但他能品尝到那份悲伤的内核。他环住埃迪的腰——一个自他们年轻时就养成的小动作,对他最挚爱的宿主说,
「埃迪,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他停了一下,继续说,「和迪兰,和眠者。我会让你永远和我在一起。」
这听起来像是语义重复,埃迪想。也许多年以后得以永生的埃迪·布洛克会在宇宙尽头反复回想起这句话,但他现在只是反握住共生体的手。嗯,十指相扣。
中年能带给他什么?这是埃迪·布洛克二十岁出头想过的问题。他当时对自己说,“成个家。”命运兜兜转转,在中年到来时给了他一个家。说实话,他并不关心中年危机那码事。失眠也好,脱发也罢(当然这个得小心点),他不在乎。他只是想,时间把人逼得太紧,但是迪兰还没有长大,而共生体的寿命又是那么长。他并不过分怀念年轻的日子,尽管那时比现在自由得多。他有时透过共生体的眼睛俯瞰纽约城,二十多年,霓虹灯只是挪了个地方依旧亮得晃眼,人群仍像虫巢般密密麻麻地聚着,就连废弃下水道也还是烂得发臭。二十年前在小报上读到他们的人,现在又在哪里,做着什么,或者只是翻开下一份报纸就着咖啡和面包吞下去。在这里,谁又能被时间改变呢,他笑了笑,依旧做着他们自己,穿行在时代上空。
在四十多岁的第二次顿悟中,埃迪·布洛克终于明白,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他说,“我们是毒液。”

18226794860 Wed 28 May 2025 03:0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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