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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类永远保持理智,确实是一种奢求。”
AI的合成语音在火焰的侵蚀之下变得扭曲而臃肿,有一种怪异的厚重。刘培强回头看了一眼,红色的焰火印上虹膜,混着他眼中坚毅的决心燃起金子般的光芒。
没有MOSS的调控,主控室内的重力模拟不可避免地失了本该有的平衡,刘培强察觉到自己正逐渐飘起,抓住这个机会一口气冲到控制台的位置,借着安全带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开始执行他人生中最后一个任务。
把妻儿的照片别到抬眼可见的位置,他轻抚那三个笑的开朗的人儿的脸部,面上表情松动,一瞬间露出一个朵朵患病之后他那种特有的拘谨笑容来。
“回家。”
脑中情绪再怎么翻涌,操控空间站的移动也得有条不絮,调控系统时的思考令他有些发热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这时候他才想到自己正在面对生死,但心中唯有一种将万事看开的平静。
平静的女声代替了MOSS的播报:“联合政府通讯已恢复。”
发言人的声音紧随其后,经过同声传译耳机转成中文,刘培强听完,在心中轻轻嗯了一声:“地球,一定可以活下来。”
人类选择了希望,希望是这个时代如同金子和钻石一般的东西。
休眠仓脱离,空间站转向。一次深呼吸结束,他心中决心更甚,义无反顾选择了前进三。他再次联络地面那些同样因着希望而继续努力的人们,告诉他们最后的计划。
刘启是个聪明的孩子,在他话音未落之时便反应过来会发生什么,先是怒斥,之后是想办法制止,到最后成了哀求,却又被刘培强的一声呼唤打断。
二十一岁的青年身上堆积了十七年的无助在此刻彰显出来,他在爸爸面前又变回了那个四岁的无助稚童。
他的话语中止不住哽咽,于是刘培强也湿了眼眶,但中校向来不擅长将自己的脆弱展露。他忍住喉腔里几乎压抑不住的情感对着刘启开口,为自己十七年以来的缺席抱歉,之后哄孩子一样开了口,和十七年前那样,领着刘启数着数。
“一。”
远离亲人,我很遗憾。但这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
“二。”
眼前的亮光袭入舷窗,照得刘培强忍不住仰头靠在椅背上想要逃避,但他依旧选择了前进。
“三。”
他还有话想说,但话多未尽便要成了遗憾,于是他把一切的心事都咽进肚子里,只留给自己一个人慢慢消化——
注定先一步走向死亡之人,不该用自己的念想绊住这些新生的孩子们。
爆燃的火焰一瞬间吞噬了他,一瞬间,他听到周遭的一切都在哔哔报错,MOSS那被火焰烧得走样的低沉男声此刻听起来有些滑稽。
死亡很快,有如闪电一般,在大脑反馈出疼痛的感受之前便将他整个吞没蒸发,他感觉自己似乎成了一团软绵绵的气态物质,在宇宙中等候消亡。
周遭的一切都骤然安静下来,甚至眼前的光景也在一次耀眼的闪烁之后蒙上了一片寂静的黑灰色彩,他想,也许这就是死亡的光景。
就这么放任自己平躺在这块空间之中,刘培强突然意识到了有哪儿不对,抬手往脸上一摸,夹在鼻梁上的墨镜被碰得掀起一个角,眼前灰蒙蒙的事物们也跟着亮起一角来。他把墨镜摘下,抬眼往太阳的位置看去,只见阳光灿烂,照亮了他所在的这一片废墟。
在这里的记忆悄然复苏,他记得这里,甚至他获得考核资格之后师傅就带着他来过,带着他来祭奠他的父母。
他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又注意到周遭的一切都布满违和,过分规律,并且万物皆为静止,只有阳光似乎在顺着时间的流逝而生硬地移动。再一眺望,身前一块空间显然与别的地方有所区别,色调比起别的地方光亮不少,没做过多犹豫,他前行几步,踏过那块古怪的门一般的平面,紧接着眼前的一切都转了个样儿,又变成了一个熟悉的场景。
是训练基地的大门处,他与朵朵初见的地方。他静默,观察片刻,之后再次抬脚向前走去。
每走一步,惊讶便多一分。
训练基地,太空电梯,朵朵病后所住的医院,航天员面试的镜面房间。刘培强先是走,走到最后他忍不住奔跑起来,穿过一个又一个的空间,周遭的一切都在不断变化,直到最终他奔跑到空间站的内部,透过舷窗往外看去,外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木星,甚至没有地球,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小白点在外闪烁,忽明忽暗,像一群孩童。
空间站里的一切比起之前那些印象都清晰真实许多,不再像失真的梦境,若是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便是立在前方那扇明显是普通的木制房门。
它生硬地切入这个场景,明晃晃地展示出自己的可疑,刘培强上前几步,这次他要比之前慎重许多,先是抬手敲了敲门,门内一片寂静,他犹豫片刻,手覆上门把发力一转,房门应声而开,露出其后的光景。
拉开方面,他军人出身的习惯令他选择第一时间扫视评估这个房间的环境:
房间长宽各约六米,总体色调为暖色,氛围温馨。房门所对方向有一书桌,桌面上摆着一个小小的卡通Q版兔子显示屏,桌后有一名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青年男子,此时此刻正睁大了眼睛看过来,表情带有惊讶。除此以外,周遭有挂画,书架,并且以自己开门所面向方向为基准,左前方和自己右手侧各有一张床,其中靠近自己右手侧的那张床上之上躺着一个正在熟睡的四岁左右的女孩儿。
这像是一个孩子的卧室。
不,不只是这样。
中校眨了眨眼,微微仰头看向悬挂在房间接近中央位置的那个“老熟人”,像是之前每一次那样:“MOSS?”
静默片刻之后,MOSS的机械臂载着AI上下移动一个小的幅度,像是人类的颔首:“……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刘培强中校。”
刘培强刚才奔跑不断,心中满腔疑问,有意追问但却又拿不准当下状况,眼神飘飘悠悠落到和MOSS靠得最近的那个年轻男人身上,刚想询问,那人“哦”了一声嘴唇动了动,却被MOSS抢了先:“这位是图恒宇架构师。”
又见刘培强要往床上躺着的图丫丫那边望过去,MOSS那没有起伏的AI合成音又一次抢答:“躺在那边的是图丫丫小朋友,图恒宇架构师的女儿。”
话音刚落顿了一下,又补一句:“这里是她的房间。”
得,几个开口的契机都被这个大铁疙瘩给糊弄过去了。年轻的图恒宇架构师彼时还不算过分沉稳,电信号波动,计算没多久就完成,对这个AI莫名其妙的行为的源头有了猜测,不由得有些好笑。于是他抬头看了550W一眼,快步绕过女儿的书桌迈到刘培强中校身前同他握手甚至交换了一个拥抱,期间回头一看,视线望进MOSS的“眼睛”之时看到AI转动机械臂把自己移动到另一个方向,像极了人类偷看被抓包之后的偏头躲闪。
这一幕有点熟悉,图恒宇眯了眯眼睛,意外捕捉到一个画面:年长一些的自己隔着一层单面镜看向室内,其中有一个穿了正装显得有些内敛的男子,他的影子刚好和自己重叠在一起。
“刘培强少校——”开口的一瞬间图恒宇感慨两人之间居然还有这种渊源,“哦,我上一次见你时你还只是少校。”
见到眼前人流露出疑惑的表情来,图恒宇紧接着开口:“你对我没什么印象,这很正常,我当时和你只是匆匆擦肩而过,能认出你来只是因为我恰好看见过你的资料。我想你还有许多想问的地方,看来我们可以有个机会聊一聊。”
一番交谈下来,刘培强总算是理解了所发生的一切。
他确实开着空间站去炸了木星,并且爆炸也确实如预期一般顺利进行。目前而言,他一个人的牺牲换来了整个地球,他成了当之无愧的地球英雄。
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嘿,知不知道数字生命计划。
有印象,但不多,似乎已经被法律禁止了。皱着眉头,刘培强给出了答复。
图恒宇笑笑,不回答,只是笑。
看着架构师这样的表情,刘培强先是迷惑,然后猛然反应过来——你是说?!
图恒宇抬手指了指MOSS,又指了指自己,依旧挂着笑:是的,正如你想的一样。
“可是我从来没有为自己留下过什么备份!”这下换刘培强瞪大眼睛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上,不敢相信现在自己的身体居然是一串电信号在AI运算的支持下搭建起来的,又联想到之前图恒宇指着MOSS的但笑不语,震惊的目光移动到MOSS的身上去。
MOSS,你这是违法行为!
根据推算,刘培强中校大概率会这么开口。
“刘培强中校,作为‘火种’计划执行程序MOSS 不允许牺牲领航员空间站的行为发生。”
刘培强收了声,且听小苔藓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一旦领航员空间站的航天员出现意外,MOSS将会启用备用方案,根据日常行为观察构建出与遇害个体相对应的数字生命体,一切为了人类文明的延续。”
就算这样,为什么连自己连预备航天员都还不是的记录都有。
刘培强中校发现了不对,但是砸吧砸吧嘴,还是没说出来。
一人一机揣着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在扯淡的答案,无声地达成协议,都准备把这个刚刚诞生的说辞作为一切古怪的解释。
见刘培强没再追问,MOSS静默片刻,图恒宇敏锐地察觉到MOSS那里传来一部分异常的波动,一种难言的氛围在此处流淌,像潮水一样涌入,几乎淹没这里。
掠过了初见时的一番闹腾,刘培强中校也算是在小地皮子搭建的虚拟空间之中住了下来。
图家父女住在一起倒是没有什么,但刘培强中校一个中年男子,总不好和小姑娘住在一个房间,于是MOSS有意为刘培强中校搭建一个专属的休息区。
被询问需要休息区构建需要以何种地方为蓝图的时候,刘培强犹豫了很久,他想说家,想说训练场,想说很多地方,但到了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己服役长达十七年之久的空间站。
无他,隔了十七年的记忆太久远,他早已忘记家的样子,只记得些许模糊的影子。记忆里的有些东西像匆忙掬起的一捧雪一样,握得太紧便会被殷切的思念捂化。
谈不明,念不清的东西,就该被好好埋在心的深处,留给自己一人感慨。
于是刘培强又回到了自己在空间站内部的私人休息区里。
小是比之前小了点,不过东西基本上都有所保留——譬如宇航服和休眠仓,虽然数量锐减至一,但也确实存在,并且大概是因为MOSS有足够清晰的录像记录,这里的一切并没有出现如同图丫丫房间内部的一些紊乱,一切都有一种一比一复刻的严谨感,甚至那套宇航服里面还有马卡洛夫为他送行时留下的伏特加。
刘培强中校把伏特加取出来,看看宇航服,看看伏特加,又看看MOSS。
MOSS没有反应。
老实说,此情此景,见到这个东西总有一种莫名的尴尬。
即使核心节点丢失,MOSS也还是在彻底失控之前把所有能够记录下来的中校所留下的影像上传以用于分析训练,因此,那句引出熊熊烈火的“新年快乐”保存下来,换了个视角,但依旧扎根在中校的脑子里。
中校不想提,他坐在床铺边,微微仰头去看AI,一如初见时的姿态。
“MOSS。”一声呢喃,一声呼叫,来得没头没尾,但MOSS明白他想说什么。
划分给“刘培强”部分的程序自动运转,不论AI是否愿意,运算的结果都会诚实地将未尽之言袒露。
中校看得见那些将他的数字生命孵化的记录,看得见那些琐碎的记录,看得见AI刚萌芽并且有待呵护的小小私心,正如AI明白中校的拒绝。
把那些察觉到的端倪都放置到看不见的角落里,等待它们落灰,蒙尘,最终被清理干净。
AI没有做声,MOSS没有回答。
AI刚学会了最崇高的感情,便被要求学会人类最卑劣的欺瞒。
中校看着他,眼中千言万语如星闪烁,最终揉成一句——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