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寄往北京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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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弟:
见字如面。
上一封信才寄出不久,我便迫不及待要给你写下这一封。多希望我们能面对面地说话!这样我满肚子想对你说的话倒不用被这纸笔吞掉了。
我与你相识,有四十余年。少时同赴广州,同窗半载以为不过寻常而已。两党争端,我知你困惑却不曾为你解惑,知你痛苦却无法与你分担,以致数年不能同路并肩。南京城阴湿的牢房里,你怨我不说娃娃亲的事,当时我心中只有后悔,可你已听不进我的任何解释。西安重逢,你坐在我身边,孩子在你身边,那时怎能料到这样的团圆情形竟要二十年后才能重现!
大半生辗转南北作战,途经溪流江湖不可计数。我总是看着流淌的河水想到你,想你在哪处战壕里,想你奔波劳累是否为遇强敌而苦恼,想你是否能健康、平安。
幼时你说你追我而来有如江水逐日。后来我们在南京时你又说,我于九重天,你在万丈深的河谷,冬去春来、日月交替,即使千年万载里河水不停地奔流都无法使我们的手握在一起。
我觉得你错了。好春初,我是你身边随处可得见的。仰头就可见,俯首亦有我,夜风吹麦浪的萤火是我,春天万木生长也是我的声音。三十余年来,我们曾多年远隔千万里,而心却从未有一刻分开!
我在上海一切都好,昨日晚上大夫允许我多喝一碗粥,酱菜十分爽口。三十多年前你非要请我一碗稀粥,如今你来上海,我也愿意回请你一碗。我比你大方,多请一碟酱菜。
前几日总是做梦,梦见你给我写信。你在西南时托人给我带信,我第一次见女儿是在你信中。那个长得像你一样的姑娘给了我们多么大的慰藉嗬!梦里你写信时依旧眉头紧锁,我想叫你,却开不了口。我知道这是梦,你爱笑爱闹,极少有想不开的时候。
希望你一切都好!
在想你的福哥儿
196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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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等座车厢的拥挤嘈杂中,学生模样的一个少年靠着邻座的肩膀睡得很香。这辆火车的目的地是武汉,但他们的目的地在南方,广州。
睡着的少年叫宋希濂,另一个被他依靠着的叫陈庶康。他们都是南下上军校的学生,除了爱国热情,也各有别的缘由。陈庶康好几年前就为了反抗包办的娃娃亲而逃出家门,参军、当工人,甚至加入了共产党。宋希濂呢,从小念书是成绩好的,偏生不爱只读圣贤书,什么学生游行、反抗军阀,他干得也不少。宋希濂打小就和陈庶康熟,在长沙上学搞学生活动都和陈庶康在一块儿,报名军校也是一起的。家里来信让他放了假回去见见娃娃亲对象顺便商量婚事,他不愿意这种包办的婚姻,趁着军校招考就跟着陈庶康一起走了。
宋希濂是同去广州的一行人中年纪最小的,陈庶康不放心他,一路上吃住都跟他一起。李默庵和他们同桌吃饭,总是吃着吃着就转过身去找邓文怡和其他人一道——“荫国你怎么还要庶康替你挑鱼刺啊!”李默庵闭着眼不想看面前亲密得仿佛一人的两位同学。宋希濂朝他们做了个鬼脸,美滋滋地把挑好鱼刺的肉塞进嘴里。
坐船到了上海,住在靠黄浦江边的客栈里,不是多好的旅馆,但好在整洁。上海繁华,年轻人总喜欢往热闹的地方跑。陈庶康也不知在外面吃了什么,一晚都捧着肚子叫唤。终于消停了,同行的略懂些医理的同学说他最好还是只能喝些薄粥。
宋希濂端着稀饭要喂陈庶康,陈庶康撇着头不乐意。“不要喝,没味。”他嘴上撒着娇,一边还拿手去揪宋希濂衣角。宋希濂强忍住笑,装出严肃的样子硬要他吃下去:“庶康哥,你现在只能吃这个哦,听话。”
“怎么有人吃饭要这么久啊,荫国你怎么还要喂他!”李默庵推门进来,指着宋希濂手里的碗大呼小叫。宋希濂莫名脸红,转头一看陈庶康,更是变成红苹果了。
一九二四年一月中旬,十几个学生踏上广州的土地。几经波折,最后在关帝庙住下,等讲武学校开学。讲武学校宽松,除了早晚两次点名,其余时间都闲着。宋希濂离开长沙时带的钱,除了路费和食宿,余下的大部分去买了书。在关帝庙越久,他的心里越不安。陈庶康看出他焦虑,便请他出去散心。
珠江北岸的长堤行人不多,他们一路走,一路说笑,一下子就把烦恼抛之脑后了。走到南堤码头附近,陈庶康眼尖,指着墙上两张不起眼的纸对宋希濂说,“荫国,那好像是陆军军官学校的招生布告!”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去报名处看一看。他们仔细看了报名条文,宋希濂还有些犹豫。“我好像,还没到年纪。”他指着那条“报名者需年满十八”和陈庶康咬耳朵。
“那么我借你两岁吧。”陈庶康笑嘻嘻地要替他填报名表,宋希濂手快,已经填好了。“满了十七就十八,我又没骗人……”他嘟囔着,把报名表交了,跟在陈庶康身后离开。当时正好是下午三四点钟,慢慢悠悠沿着长堤再散一会儿步,走回去,正好到晚饭时间。
两个人的手指悄悄牵绕在一起,勾得紧紧的。
考上陆军军官学校之后,家里得了消息,从长沙偶尔来几封信,不是劝宋希濂回去,就是说他不孝。宋希濂悄悄把信扔掉,不久又来一封,说虽然娃娃亲是不成了,可还是要相亲,即使做不成亲,只当认识朋友也是好的。他叹了口气,明明家里对哥哥们都很开明,怎么到他这里就搞这些老封建呢?
要他回去和陌生人相亲,还不如、还不如和庶康哥……他被自己脑中突然蹦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甩了甩脑袋,拿着脏衣服走向河边。他去的晚了点,几个一队的同学已经在那里。“荫国你晓得那个军械室嘛,去过没?”有人凑上来问。军校训练大多是木制武器,正儿八经的枪支弹药很少见。军校生哪有对武器不向往的,几个胆子大的开始还想偷偷跑去看,那里却总有人守着。久而久之,除了去值班的学生,那里也没人去了。“啊?哦,那个平时都不该去的吧,我还没轮到去值日呢。”宋希濂回答道,他灌了一耳朵七七八八的传闻,心里却一直在想陈庶康。
我喜欢庶康哥。就算要嫁人,那也只嫁给他。
“荫国,今晚我要去军械室值班,记得帮我多拿一个窝头!”陈庶康跟在蒋先云身后跑过,他们共产党员都有集会要开,今晚的晚饭又不能按时吃上了。宋希濂朝他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军械室……拿着窝头去找陈庶康的路上,宋希濂想到洗衣服时听到的闲话。
子夜时分,军械室确实只有陈庶康一个人。
湖南人脾气犟的,都有笑称“湖南骡子”。宋希濂虽然年纪小,但做事已经相当固执了。他坐在陈庶康身边,暗暗下定了决心:“哥,你转过来。”陈庶康不明所以,他刚想开口逗趣,却被吻住。
宋希濂解开他的扣子,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脸是烫的,嘴唇却冰凉。陈庶康想阻止他,却被死死抱住:“庶康哥,我喜欢你。”少年紧紧地贴着他,两个人的心跳声在寂静的黄昏中震耳欲聋。嘴唇碰嘴唇、牙齿碰牙齿、舌尖碰舌尖,眼睛里只有彼此而已。
十七八岁,清晨的露水一样,初升的太阳刚刚把身子拽出江面,荡出了浅红色的涟漪。
“满弟……”陈庶康在宋希濂耳边低语,吹得他红通通的耳朵颤了颤,浑身都轻轻地发抖。陈庶康见他反应,坏心眼儿地继续喊“满弟”,把宋希濂圈在自己怀里。
“福哥儿,我不要回去相亲。”宋希濂平静下来,紧紧依偎着陈庶康,两颗剃得只剩一层发茬的脑袋靠在一起,像互相取暖的两只小动物。陈庶康摸摸他的脑袋,安慰他:“没事,你在广州,宋伯父抓不到你。”
“你有我呢,我一直在你身边。”陈庶康帮他扣好衣服扣子,“趁现在没人,你快回去,别被区队长抓到了。”
从器械室那一晚之后,就连最迟钝的关雨东都看出来宋希濂和陈庶康的不同寻常了。一周里总有两天找不见这两人。但他们又有许多事可以遮掩,讨论学习、切磋枪法,一起读那些布尔什维克的文章。陈庶康和宋希濂在一起有无数的理由,可又不需要找什么由头。他们天然就是一起的,从家乡的山道,手拉着手跑到珠江边,什么都无法把他们分开。
陈庶康是血花剧社的台柱子,宋希濂不爱演,对编写剧本兴趣也寥寥。但陈庶康爱和他讨论,喜欢向他征求意见。
“福哥儿作女儿装扮一定好看,下回你们要是再演那出《皇帝梦》,记得一定叫我去看啊。” 宋希濂坐在陈庶康腿上翻着剧本,手里在转一根削得很短的铅笔。陈庶康的手伸进他衣服里挠他痒痒,把他逗得直乐。笑着笑着,剧本也不看了,手也不知伸到什么地方去,得了趣,两个人笑嘻嘻地抱在一块儿喘。
他们一向是小心的,再缠绵也不会在显眼处留下印子,只有一回太匆忙,回去的路上遇到蒋校长。宋希濂立正敬礼,看着他越走越近,在自己和陈庶康之间停下。他紧张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但校长只是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什么也没说。
军校的学生是在血与火中成长的。无论是军械武器,还是“地盘”,或者是作为军人的尊严,都从战争中取得。他们几乎一无所有地去流血去牺牲,又带着累累伤痕满载而归。陈庶康,宋希濂,还有几百个不远万里奔赴广州为求革命的青年,怀着救国、为民的理想,也许还有些自己的心思,从小小的长洲岛一路向北而上。
成长有时是漫长的,有时是痛苦的,在子弹擦身而过时,在一次又一次需要或者被迫做出选择的时候,思绪总是随着血液沸腾。
什么才能挽救这个国家,是这群学生,还是他们手里的枪,还是指挥着拿着武器的学生的那些人?宋希濂怀着深深的不解,偷偷给陈庶康写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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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穿过越秀山茶楼二层半开的窗户,把沉默到僵硬的气氛吹动了。陈庶康站起身往外走,他在等宋希濂喊住他,而宋希濂只是靠着墙不动,他在等陈庶康回头。
都没有。陈庶康慢慢地走下楼,留下宋希濂一个人在隔间里整理衣服。刚才的温存还留下一点温度,印在皮肤上,浮出浅浅的红印。他几乎要流下眼泪来,方才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的人,想捂着脸放声大哭。他扣好最后一颗扣子,站到窗口,看着陈庶康走远。他有些想念长沙的茶馆,想念泱泱的湘水。他觉得他像那条河里的某一朵浪,但无论怎么向前奔腾,都无法追上陈庶康这轮太阳。
既然追不上,那,就到此为止吧。
陈庶康于是年九月受组织委派去苏联,颠簸之中,他想提笔给宋希濂写信。他一直在后悔那日的冲动,但偶尔做些不可对外人说的梦里,都是茶楼隔间里宋希濂从他掌心里溢出的软肉。“小屁孩说什么分手,等回国得好好说说,不能拿这种事来赌气。”他小声念叨着,迎着极北之地的寒风,驱散浑身的燥热。
他不会想到,等他再次回国,将失去宋希濂的消息,直到七年后,他们才有再见的机会。
民国十六年,宋希濂从苏州去往南京,在蒋校长的办公室里,他等来了第一个试探。
“荫国啊,你知道,当年你逃婚的娃娃亲对象是谁麼?”面前的杯子里,茶叶从表层慢慢沉进底部,宋希濂的心也一点又一点往下沉。
“他骗了你。”中年人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诡谲,“我知道,你很喜欢他,很依赖他。但是他没告诉实话。”宋希濂想反驳,却不自觉跟着他的话音想。浙江人的声音没有停顿,“荫国,他欺骗了你,玩弄你,抛弃你。”
不,不是这样……宋希濂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不是他崇敬的校长,但下一刻,他又得到了夸赞。“你很优秀,我一直很欣赏你。”他被这样花言巧语的肯定冲昏了头脑,就像一只猫走进了老虎的巢穴。
当他为蒋先生复任总司令一事昼夜不停地奔走于沪杭、京沪之间,在十二月开往日本的海轮上,宋希濂恍恍惚惚觉得,他回不了头了。海面尚还算平静,月光在若有似无的波涛上蔓延,透过云层照下来最明亮的那一缕就好像通天索一般。握不住、攀不上的通天索。他不愿意再去想陈庶康,心里却又还是渴望着能听到他的笑声——陈庶康还好吗?一定还健康地在哪个地方做布道者传教士,播撒希望吧。
在日本的日子并不太算好过,宋希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牢房里忍受着疼痛、饥渴、阴冷。同屋的日本犯人伸手在他额头上试探了一下,烫得有些吓人。他几乎开始说胡话,涟水在梦中变成了捆住他的绳索,陈庶康离开那天忍住没落下的眼泪,在梦里沿着杏子铺的小溪向朝霞奔跑时一滴又一滴地砸在石板上。
牢房里没人听得懂中文。宋希濂退了烧,瘫软在墙角,轻轻地念岳飞的词。小时候家里长辈讲的故事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
关了半个月,宋希濂急切地想去洗个澡。等他收拾妥当,会馆已经笼罩在夜色里了。熊绶春在门口等他,没说几句,宋希濂就觉得十分疲惫。脑袋碰到床就沉沉睡去。他没有做梦,只是安静、舒展地躺在木板床上,呼吸和缓。一生里难得的可以让他做一场美梦的时刻,他在星子都不浮出夜色的晚上只做了自己。这一晚的陈庶康在上海的某条小巷里狂奔,这时他不叫陈庶康,都叫他王庸。
一九三〇年,孙元良在联谊会上遇到了一个生面孔。说陌生倒也不是,毕竟同学一年,又在日本的会馆里见过两次。但宋希濂是第一次来这样的联谊会,和几个相熟的军官打了招呼,便跟在长官身后。孙元良有时候很贴心,比如他自告奋勇走来带走宋希濂,躲过无聊的交际。
年轻的军官们聊天,总不外乎几个固定的话题,战争,女人,或者有些什么八卦消息。宋希濂刚回国,对他们口中的故事没有什么刨根究底的意愿。孙元良恰好又是在交际场十分有自己想法的人,和宋希濂竟然莫名谈得来。他们互相留了住址,约好过几日一起去郊游。
宋希濂回国一年里,升迁飞速,中校参谋、营长、团长、旅长。孙元良和他同在警卫师,两人时时见面,不久便称兄道弟将彼此引为知己。
蒋主席的办公室与校长办公室已完全不可比了,宽敞明亮,土腥气和硝烟的味道都被金钱和高级香水的香味替代了。孙元良目不斜视地走进来,看见校长的笑容,背后升起一股寒意。
“你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吧?”蒋主席看着他,“你与宋希濂相处得怎么样?”孙元良有些不明所以,但校长问话,不能不回答,便说:“我们很合得来。”蒋总司令似乎很满意,他点了点头,“你一定要和他多多接触,好好相处。”
孙元良一头雾水地坐车回到军中,无意识地拨弄手指。他喜欢宋希濂,这个圆脸的年轻人浑身上下都招人喜欢,他想和宋希濂恋爱,牵手接吻,行鱼水之欢。
恋爱结婚这种事,宋希濂并不放在心上。他与孙元良的亲密,一方面固然是两人相处自在,有共同语言,另一方面,他始终觉得校长对自己不放心。如果孙元良也是蒋总司令试探他的一环,他愿意接受——剖白自己,袒露忠诚。他和孙元良越亲密,校长才能越放心。
那么些人里,也就孙元良最对他胃口,自然与他也更亲近。两人像是自由恋爱,也只是像。宋希濂独处时还会想起陈庶康,那段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光。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了,不会再有长洲岛的晨光,所以不会再陷进一段恋爱关系。
那孙元良呢?
宋希濂觉得对他怀有一层歉疚,又对他格外宽容。也许他还有些喜欢他。外人看来,这也是天作之合。蒋主席对二人的发展也十分满意,对孙元良也隐隐有催婚的意思。
宋希濂一天拖一天,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不是不愿结婚。做朋友时不愿牵手,拥抱时不愿接吻。并不是孙元良条件不好,只是他总觉得不该如此。
第一次和孙元良接吻,察觉到对方不安分的手直往自己衣服里钻时,宋希濂立刻推开了他。“对不起……”他有些狼狈地说,“给我一点时间。”那时孙元良对他已是志在必得,他无比坚信他们间的爱情。所以他等,等宋希濂和他出双入对,等他们成就一段金玉良缘。
等着等着,就到了一九三二年的一月。
蒋蔡通电全国誓守上海,点燃了全国的抗日热情。宋希濂看向上海方向,耳边似乎是在上海的码头熙攘嘈杂的声音。黄浦江向东入海,波涛滚滚如雷。中学时办《雷声》墙报,他是想做一道春雷的。“春初,你以后想要做什么?”陈庶康拉着他走在杏子铺老街上。宋希濂想了想,说他想要救国。“为国捐躯,在所不辞!”他摇头晃脑地对陈庶康说。
陈庶康为他的党、为革命去做不回头的勇士了,难道我不行吗?我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我的同胞们才做的军人呀!我……我难道要做一个不杀敌报国的将军吗?
如果在鄂豫皖奋战的陈庶康能听到他的自白,想必会为他骄傲的。然而陈庶康此时正在前线和老同学们交手。苏区的土地是红色的,人的血也是红色的,烧起来的火也是红色的。陈庶康要穿过这重重火海,哪怕皮肉因此被灼伤。
上海的冬天是阴冷的。聚集在这里的人却觉得热。如果孙元良的百年人生里有哪一刻是不容置疑的英雄,大概就在这里吧。
呐喊着不灭倭寇誓不生还的年轻军人们对政治还抱着天真的看法。当然,也有人在这里才意识到血肉之躯的渺小。
生死荣辱,都在脚下泥泞的土地上。有人注定要在这里名垂青史,不是宋希濂,不是孙元良,更不是他们身后的蒋总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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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淞沪战场撤下来,似乎围绕着宋希濂和孙元良的头等大事是结婚。孙元良着急,他几乎是迫切地要与宋希濂有一封可以绑在一起的证明。他要一封牢不可破的证明。从来没有哪一阵风能留住水,水要逐光而去。
宋希濂是不想结婚的。他想自己的归宿应该在战场。一个发誓要把生命献给国家和民族的人,一个向死而去的人。“我只是不想如果我战死,留下你一个人,这对你不好。”他又一次拒绝了孙元良的求婚。
“荫国!我们都是军人,难道你战死了,我还会做逃跑的懦夫,苟活于世吗?”孙元良反问他,“还是说你不爱我,你不愿意接受我?”这话问得已经相当直白,宋希濂知道无论此时他回答什么,下一刻答案就会出现在他的好校长的桌上。他叹了口气,主动握住了孙元良的手:“过了年吧,过年时二哥三哥要来南京,一起商量婚事。”
陈庶康被送到上海治疗时已经入秋。他的腿伤不能再拖,尽管他很想继续在前线战斗。上海本就是一座挤满了各式各样人的都市,陈庶康还是很忙,忙着融入各式各样的人,忙着成为各式各样的人其中之一。民国二十二年三月,他的腿伤才恢复没多久,便准备离开上海,接受组织委派前往江西苏区工作。离开前,他在剧院遇到了一个叛徒。
不久,他被从上海送到南京,关在夫子庙宪兵司令部。
宋希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侍从室回到自己住处的。听到上海抓捕了一批政治犯,中共在上海的什么要人叛变,供出来好几个地下党,他立刻去找邓文仪,想问出些被捕之人的内情,但对方只是摇头,让他不要管。“荫国老弟,不是我不顾你我之间的情分,是实在不能和你说这些。我劝你啊,少沾这些事,毕竟你和陈庶康……”邓文仪不再往下说,但宋希濂明白他的意思。当年在军校,他加入过共产党,又和陈庶康关系匪浅,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找麻烦,毁的是自己的前途。
但他心里十分不安,总觉得那些人里就有陈庶康。他觉得心烦意乱,手头的事做着做着就走神了。钟彬以为他是为婚礼焦虑,他也不解释。思来想去,他决定去找萧化之谈谈。萧化之说,那一批共党里确实有陈庶康,校长正苦恼该怎么处置。宋希濂看着老同学,试图得到更多消息,但萧化之只是耸了耸肩,转过身去。
“那让我去见见他吧。”宋希濂说,“就算不能救他出来,我也不能不见他最后一面。”
“是校长不让你见。”萧化之冷笑一声,“他让我转告你,明天婚礼,不能出一点差错。”
牧师的声音在空旷庄严的教堂里回荡,孙元良平常甜言蜜语就说得顺口,山盟海誓更是把观礼的太太小姐们感动得一塌糊涂。
小时候宋希濂见过大哥娶妻的,新娘子红盖头,鞭炮声从老远的地方一路响到家里来。陈庶康跟着家里大人来观礼,两个小孩嘛,在这样的场合又没什么事可以帮忙,凑在一起玩了半天,对着大人们的热闹便有模仿的心思。宋希濂被宋宜山戴上红纸做的红盖头当新娘子,陈庶康别上红纸条当新郎官。
鞭炮声一直在响,从涟水边一直响到长江边。
如果他们一直是湘乡的两个孩子,订了亲,结了婚……不,绝不会这样。他眨了眨眼睛,鞭炮声散去,面前不是红纸,是白色的捧花。
他伸出手,看着孙元良为自己戴上戒指。
“满弟,等革命胜利,我要给你戴上最漂亮的戒指!”
“荫国,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的。”宋希濂回答,“我愿意嫁给你。”
南京的监牢总都是差不多的肮脏。宋希濂花了点钱,拿到了通行证。
“荫国,你来了。”陈庶康身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看见面前装束整齐的青年,露出一个很苍白的笑。宋希濂擦得锃亮的军靴即使在这么昏暗的地方也反出光来。“……陈庶康。”宋希濂隔着栏杆看着那个坐在地上的青年,声音颤抖,“我第一次看见你这么狼狈不堪的样子。”按理说他应该做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把胜利者模样摆得很足,阴阳怪气地嘲讽陈庶康,但他怎么做得到?
他用尽关系进这里来,是为了说这些话的吗?
宋希濂掏出钥匙打开这间单人牢房,慢慢走进去。他手里还提着饭盒,送他进来的宪兵只给了一个半钟头的探视时间,只够一顿饭、叙叙旧。陈庶康指了指唯一一把椅子,“请坐。”
“你知不知道,你的娃娃亲对象是谁?”宋希濂没有坐,他直勾勾地盯着陈庶康的眼睛,那双比任何星子都要亮得多的眼睛。陈庶康也看着他,“你。”他咳了两声,“是你吧,宋春初,宋家的老满。”宋希濂恶狠狠地瞪着他:“你都知道!你骗我!”他的胸脯起伏着,“玩弄我很有意思吗陈庶康!”
“我是刚刚才知道的。”陈庶康还在笑,“满弟,你问我的时候,就差指着你自己了。你看我们多有缘,打小、打娘胎里来的缘分。”“闭嘴!”宋希濂扑过来要捂他的嘴,又怕碰到他伤口。饭盒被推到陈庶康面前,但陈庶康却没打开。
“吃饭,别说话。”宋希濂别过脸去不看他。
“还生气呢?”陈庶康吃完饭,一点点往宋希濂那里挪。“谁要和你生气。”宋希濂说着要起身走人,被陈庶康一把拉住:“满弟,你再陪我一会儿吧。”
宋希濂没说话,跨坐在陈庶康身上,咬住陈庶康的嘴唇。肌肤相贴的地方烫得似乎要把皮肉融化掉,融在一起。“满弟,你重了好多。”陈庶康从下往上一颗又一颗解开宋希濂的扣子,衬衣里面的皮肤光滑冰凉,轻轻一按,就溢出来白腻的一团。宋希濂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手指抚过他的后颈,两腿用力夹住了他的腰。
“你想哥吗?”陈庶康问,手往饱满胸脯耸起的点上轻摁,只换来几声闷哼。想吗?宋希濂的身子随着陈庶康的动作晃悠悠,脑子里迷迷糊糊想不清楚,只好把脸贴在陈庶康颈窝里,嘤咛地叫着“福哥儿”。陈庶康的呼吸更重了,他抱住宋希濂的腰,往里更深地顶了顶。
最后顶到最深处时,四周寂静,只有浑身发着颤的年轻人轻轻嘟囔:“我想哥的,想的。”
孙元良知道宋希濂这几天不对劲,刚刚结婚,他以为回家能抱着妻子好好亲近,可偏偏宋希濂说自己忙得很,回来又晚。孙元良瞧他面色红润也不像是累得提不起劲,晚上在家门口等他回来,一进门便紧抱着他不撒手,几乎就要在门口脱下他衣服。
宋希濂觉得很无奈,“我们新婚,往后有的是时间亲热,你先放开我。”闻到孙元良身上的酒气后,他更觉得自己得离这个醉鬼远一点。但孙元良不让他走,主卧还红艳艳的很喜庆的样子,让人看了莫名觉得心烦气躁。“荫国你别留我一个人睡嘛,你陪陪我……”虽然手从妻子的衣服里拿出来了,但孙元良还想继续。以前没觉得孙元良力气这么大,宋希濂怎么都挣脱不开,两个人纠纠缠缠倒在床上。没关好的窗户被风吹开,撞到墙上,把宋希濂惊醒。
他用力推开孙元良,坐在床边上喘气。
他也醉了,这几天做了几场醉梦。该醒了。
两个月来给陈庶康求情的人数也数不清,宋希濂牵头的那封三十多人联名的电报如同石沉大海。他不甘心,他要亲自去见校长,为陈庶康求一条活路,哪怕他人微言轻,是拿着自己的前途当赌注。邓文仪和萧化之都说他疯了,但他就想求得那一点点的可能。
蒋委员长再怎么样也还是偏心黄埔的学生的,宋希濂想,只要他能念着陈庶康救他那一次的情就好。
他不再去找陈庶康,只能托那些去劝降的同学带信去。
“庶康哥,你是九重天的太阳,我是万丈河谷里的水流。无论冬春,无论昼夜,即使千年万载我们也不可能再握紧彼此的手。祝你安好,愿你健康。”
福哥儿,你是有福之人,一定能顺利回去。
宋希濂的请战书又一次被驳回。但他还是不放弃要去华北的心愿。几次恳请,何部长终于松口,但就在这时宋希濂觉得身上有些不对。
“荫国,你怀孕了!”孙元良激动地抱住他,“我们有孩子了!”他平时自诩是个挺严肃的人,此刻开心得几乎手舞足蹈起来。他松开怀抱,半蹲在宋希濂身前,手覆在他的小腹。宋希濂打掉他的手,叫他别傻:“现在能看出什么来,你赶紧起来,被别人看见当心笑你。”
孙元良站起来,揽住妻子的肩膀,“笑就笑嘛,我要当父亲了,这样的喜事不笑难道还要哭吗?”
这将是一个在所有人的期待里降生的孩子。
孩子出生在南京。孙元良在花船上待了十天才到医院,彼时宋希濂正在产房哀嚎,嘴里不停咒骂着孙元良。又过了十天,孩子终于要出生,孙元良一脸焦急地在门口踱步,嘴里还念念有词地祈祷母子平安,路过的护士都感慨他们夫妻情深。
孩子被抱到床前,孙元良问要给儿子起个什么名。“生在二月,立春之后,就叫知春吧。”宋希濂说,“春天是个好季节,春暖花开。”“孙知春吗?听起来不错。”孙元良顺口接上他的话,却被宋希濂打断,“宋知春,姓宋。”
一九三五年春天,孙元良为追击红军驻扎万县,接到命令要转驻平汉线一带。他通过军政部转来的电报看得宋希濂无语,孙元良就爱做这些事,让别人看了以为他们多相爱。
“在万县玩得快忘了还有老婆孩子了吧,红颜知己都跟去了,居然还想得起来给我写信。”这话听起来像拈酸吃醋,可宋希濂却毫无这样的意思。
人人都说孙元良是个年轻有为的青年军官,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宋希濂攥着信纸,几乎把那几张纸都抠破了。孙元良是个好丈夫吗?或许在除了他这个做妻子的人以外所有人都这么觉得。孙元良好色,虽然流连花丛却只娶了他一个,对妻子更是十分爱重,在外事事都能想到妻子。任谁看这二位都是神仙眷侣,可那些毫不顾忌他意愿就擅自替他做的主张,那些打着“为你好”的旗号硬塞进36师的人,那些飘进家里来的脂粉香气,都让宋希濂觉得窒息。
孙元良是个好父亲吗?钟彬抱着落水的知春回去找大夫时,对如此传闻嗤之以鼻。“孩子掉进水里不去救,和我说是他爱玩水?”宋希濂气得揪住孙元良的衣领,想扇他几巴掌让他把脑子里的水倒干净。
最初宋希濂还管着孙元良眠花宿柳,知春出生后他的心思都往孩子身上去了,孙元良不回家,他也不回家,就带着孩子在军营里。他在苏州军训学生,与学生、士兵同吃同住,知春也跟着他一起。孙元良写家信回来,他也只挑几封回几句简短的话。还不到三十岁,婚姻就成了这样一道锁链。如果没有战争,只要蒋委员长在,他们就不可能分开。
“金玉良缘,美满婚姻”,宋希濂在去西安的火车上扔掉印着如此标题的报纸,眼前晃过的风景让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把知春抱到腿上,叫他看窗外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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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杨事变之后,36师奉命赶往西安。都说宋希濂深得校长宠信,也确实不假。
有时候宋希濂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这样的重任感到高兴,也许是应该的。黄杰叫他别想太多,于是什么打牌喝酒,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事做。
西安的春天比南京晚得多,宋希濂也无心去寻春。白天被公务揪扯住,对城里形势觉得相当棘手。他想或许自己该去拜访些故人,不过,该以什么身份去呢?
正是一筹莫展时,有人来报:“宋司令,门外有位姓陈的先生,说是您的客人,是否要将他请进来?”
敲开西安警备司令部的门时,陈庶康是忐忑的。他早听说了宋希濂的威风。不到三十就升至中将,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是人人都艳羡的好福气。“那宋希濂嫁给谁了?”他假装毫不在意地问同事,得到的答案让他意外。
“孙元良?”陈庶康拔高了语调,十分的难以置信,“宋希濂总不会是被他的皮囊迷惑了吧?”对方对他的激动很不解,反问他:“你那么关心别人结婚的事做什么?”陈庶康气得要站起来,“别人?我……”他及时收住,闭着眼抿着嘴,想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你幸福吗宋春初?他想亲自问一问,却又怕知道答案。
被带着走向宋希濂的办公室的路上,他看见一个孩子举着小枪让警卫冲锋。他愣了一下,以为见到了小时候的宋希濂。
知春是个好动的孩子,一个人待着也玩得开心。某天下午他照常拿着木制小枪在警卫的背上扮演将军,心思却跟着刚刚进门的叔叔去了母亲的办公室。那个叔叔看着很亲切,气质与身边的叔叔伯伯们都不同。他似乎与母亲是旧交,但应该有多年没见了。适才他进门看见自己,似乎很是惊讶。知春想听他们在谈什么,平常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虽说叔伯们看他年纪小并不刻意避开他讲话,但母亲不爱让他在大人中间。他让警卫叔叔把自己放下来,一摇一晃地往办公室门走去。
门内的两个人似乎都没在说话。知春敲敲门,“妈妈,我能进来吗?”
开门的不是妈妈。“知春!妈妈和陈叔叔要说话,你不能来打扰妈妈。”宋希濂快步走过来抱起他放在自己的椅子上,“你在这坐一会儿,等会儿妈妈带你去吃大餐。”陈庶康关上门,斜靠在墙上看他们母子互动,觉得心里酸酸麻麻的。“妈妈”,这个词用来称呼宋希濂,就像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一样。可宋希濂穿这件衣服又并非不合身。
时间过得太快了一些,感觉昨天面前的人还是一只没长齐牙的幼猫,现在就已经是一只快要露出磨得锋利的爪子的虎。老虎的爪子如果对着自己人可就不妙了,但宋希濂会吗?
“若宋师长赏脸,明天中午我来接您去周先生那,他很想你。”陈庶康说明来意,“国共合作抗日只是时间的问题,我想你……”“我会去的,你不用试探我。”宋希濂说,“晚上留下来和我和知春一起吃个晚饭吧,哥。”
“去年我带知春去戏院看戏,正巧啊是新排的《皇帝梦》,他盯着戏台上的花旦特别入迷。”宋希濂一边给儿子挑鱼刺,一边和周先生说话。在军校时,周先生是血花剧社的。坐在一边的陈庶康接话说,“我记得当年我们也演过这出戏,我还是演的袁世凯的五姨太。”
宋希濂把鱼肉夹进儿子碗里,避开陈庶康的眼神。他怎么会不记得陈庶康演过什么角色,他甚至连陈庶康的词儿都记得牢牢的。“你陈庶康演什么不像啊,别说是姨太太了,就是演只老虎,都比别人威风的多。”他声音不大,似乎像是一种追忆。
“知春……是孙元良的孩子吗?”陈庶康的眼神追着那块鱼肉,看见知春小口小口吃完,他开口问。他实在无法将面前如此可爱的孩子与孙元良联系起来。孙元良那样自大自傲的蠢人,怎么有如此可爱的孩子?宋希濂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只是我的孩子。”
陈庶康点点头,手上剥了只虾往宋希濂碗里放,“别只顾着孩子,你也吃。”
抗日的呼声越来越大,宋希濂看着街上的学生,有那么一秒钟,想不顾一切地把裹在身上的军装脱下来,加入进游行里去。
也只是一秒而已。
他早不是长沙街头穿学生装发传单的中学生了。陈庶康离开西安后,宋希濂常常做梦,梦见他哥在抗日的前线倒下。往往醒来时天还很黑,屋里最亮的东西是衣服上擦得发亮的中将领章。战争不再是少年可以轻易从唇齿间拽出来的词,是流着血把人吞掉磨成灰的可怖机器。
睡不着,靠在床头,总是想家,想念湘乡老家。家乡山水时隔多年以后在梦里就像被蒙了一层纱一般,十几岁就离家读书,十七岁跟着陈庶康去考军校。三十岁,而立之年,竟然大半的岁月里不曾再见涟水清波。
他决定把孩子送回老家。
“知春,去爷爷家记得叫人。”宋希濂理了理儿子的头发,给他装上一袋子糖,“路上想我了,就吃一颗糖,一次只能吃一颗。”
民国二十六年,又在上海过中秋。是个很好的天气。然而十分好月,不照人间团圆夜。宋希濂平常是不抽烟的,此时却叼着烟。他已经半个多月没好好打理自己了,浑身上下脏得很。平时最注重仪表的人,现在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处干净地。“要是我在这牺牲了,谁来了都认不出我。”他自嘲道,凹在眼眶里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上一回在这里战斗,五年前,他和孙元良一起。越是靠近死亡,人就越容易想当年。
想当年啊。知春喜欢上海的蟹壳黄,孙元良带他在上海的剧院看了七八天爱情剧,蕴藻浜和浏河的枪声还没消散、隔着浅浅的河互相敬礼的士兵,跟着陈庶康在上海的弄堂里散步……糊涂了,现在是民国二十六年了。
下属劝他去休息一会儿,他说自己一点儿都睡不着。面前的地图上深深浅浅的血迹叫人看了心里难受,但难受也还是要看。新补进来的兵都倒下了,战争向熔炉一样把人的皮肉骨骼都烧成灰。宋希濂想他应该记住这些年轻的士兵。他才三十岁,年轻的军官品尝过胜利的味道,那些被一个又一个人用生命堆起来的胜利,可是更浓厚的还是失败的滋味,苦得牙缝里都是锈味。
“你还有烟吗?”宋希濂问陈瑞河,“再抽根烟,我们就出发。”
熬到十一月,中国军队不得不离开上海。在撤去南京的路上,还活着的人在乌泱泱的人潮中搜寻自己熟悉的面孔。这样的日子里,互相知道对方还活着就已经足够幸运。宋希濂是在休息时看见孙元良的。他刚坐下又站起,在一点光都没有的夜里,这个人的所有缺点都消失了。
孙元良从车上跳下,冲过来紧紧抱住他,两个满身污泥的人互相替对方抹着眼泪。
没有什么比家人还活着更值得庆幸了。尽管他们知道此时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南京见。”宋希濂在丈夫脸上印了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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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南京还是弃南京,决策者自己都没有坚定的想法。在这里修整的军队,要么殉了首都,要么,就只能逃离这里。
可宋希濂的决心是定了。
“军长,孙军长正带人朝挹江门来。”手下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在擦他的配枪。那不是一把新枪,跟他有些年了。誓与南京共存亡,他做好了城破殉国的准备。唐总司令叫他毁船,一遍遍说要破釜沉舟,他便忠实地执行。“哪个孙军长?”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孙元良?”他不敢相信。
“这种时候擅离职守,他是疯了吗?”宋希濂恶狠狠地骂了几句湘乡方言,拿起枪就要出去。但孙元良已经到了:“荫国,我想和你谈谈。”宋希濂的手从配枪上移开,示意他进来说。
屋内很安静。两人都觉得有些不安。孙元良踟蹰着开口:“你……我们是不是该……”宋希濂紧紧盯着他,蓄势待发地等着他说完。“想想退路。”“你想当逃兵?”宋希濂一向脾气直,“你忘了你前两日和我说什么了?”
前几天刚从唐总司令那离开,孙元良拉住他,情真意切地说,“荫国,你我夫妻,同守国,同死国,共赴黄泉,在后世也能算佳话了。”彼时宋希濂还被他感动了,两人在冷风里吹了半个钟头,才依依不舍地分别。誓言犹在耳,人怎么转眼就变。宋希濂冷笑一声,“你也是个军人,怎么连这种玩笑都开的出来!”
孙元良变了脸色:“谁和你玩笑!你难道甘心在这里送死吗?”他指了指外面,似乎因此而得到了什么底气一样,“我可以死,你可以死,那外面那些士兵呢?你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宋希濂抄起桌上的纸笔开始写着什么,一边嘴上并不放过他:“孙军长,为国而死,何其光荣!你若是要做懦夫,我不拦着你,但你得先问问我手下的兄弟们和我们手里的枪答不答应。”他狠狠地踹了孙元良一脚,弯下腰把写好的纸杵到他眼前:“孙军长,你的遗书我帮你写好了,我会替你带给唐司令的。”
孙元良神情复杂,盯着宋希濂看了一会儿,拍了拍衣服站起来,出门前他停住脚步问:“那知春呢?他才四岁……”
擦得几乎反光的枪,枪口已经对准了他。“国将不国,家何以家。孙军长,请回。”
回湘乡是坐船,沿着涟水一路到家,知春在岸边朝他挥手。
“妈妈!”半年未见,孩子长得很快,宋希濂放下箱子,蹲在地上等知春扑进来。战火尚未蔓延至湘楚,但很快这里也将变成战场。“妈妈你看!我只吃了几颗糖!其他的都好好保存着!”宋希濂看了看孩子手里的布袋子,摸摸他的头,心里很是熨帖。
知春紧紧抱着他,怎么都不肯放开。宋希濂只好一手提箱子,一手抱着他,跟在父亲身后回家。一路上只有知春的声音,叽叽喳喳,说着家里各种各样的事。宋希濂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声,直到家中。“知春,你先回房,我和你父亲说几句话。”宋老爷子让人把知春送回房间,屋内立刻肃静起来。
“那孩子,不是你丈夫的吧。”老爷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你想骗别人可以,可你瞒不了我。”宋希濂没想说谎,他点了点头,“不是孙元良的。”老爷子的拐杖在地上重重锤了几下,很生气的模样。“我早说过你和别人不同,当年叫你和陈家小子订婚,是看准了那小子不会欺负你,结婚后定是能护着你敬着你的。你倒好,好好的姻缘不要,偏要去参军!”宋希濂垂着头,一句话都不说。“可这孩子,是那姓陈的小子的吧?”老爷子一语惊人,宋希濂猛地抬起头,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打断。“我是老了,不是瞎了傻了,你瞧这孩子的眉眼,和陈家小子简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你们呐,我是管不了了。”老爷子没骂他,“知春是个好孩子,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宋家的孩子。”
宋希濂一个人站在堂屋里,引入宅中的水陪他待在那,一丝波澜也无。
去年八月改编之后,陈庶康在第一二九师第三八六旅当旅长。他在日记里写要“燃烧革命之火”,自已也做了火中的一把柴。太行山确实也像炉灶,或者更准确一点,像窑炉。土块放进去,也要被似火的热情锻造成钢铁。陈庶康不相信自己的对手是不可战胜的铁老虎,但他要在这里把自己变成铁人。
“初春的雪,并不感到怎样苦寒。”他在日记里写。尽管山河已变成银白世界,似乎在为已沦丧的国土戴孝,但乐观的、热情的革命精神依旧在烧着。他相信胜利一定会到来的,无比坚信。
行军时路过村庄,他去讨水喝,碗里的水映出来一张熏黑了的脸。“春初要是在这里,一定要笑我的,快成黑炭了。”他想起小时候和宋希濂出去玩,晒得黑了些,就被笑了好些日子。
陈庶康的童年记忆里,湘乡是一片乐土。
小时候爱去杏子铺找同学、同伴玩,老街上最有意思的就是宋希濂。陈庶康记得他在小河边玩水,突然水里冒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来。“春初,你又下水玩了?”同伴在岸上问,那个圆脑袋甩甩水珠,笑嘻嘻地说:“天热,我下来凉快凉快。你别和我爹说,不然他又要罚我抄书。”
陈庶康饶有兴趣地看他在水里游泳,也想下去游几圈。同伴忙制止他:“你别,在这游泳可不是开玩笑的。他宋春初打小生下来跟我们不同,老人们都说他是水神转世咧!”陈庶康不信神,“世上哪里有什么神!会游泳又有什么奇怪和不同?总不至于说男娃能和女娃一样生孩子吧?”
宋希濂又游回来:“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呢!我不相信什么水神河神,可不让你下这河里来也是为你好嘛!”他说着,光着身子就从两人身边爬上岸来。“春初你衣服在这呢!”同伴指了指边上的石头,宋希濂忙跑过去穿衣服。
陈庶康觉得这小孩有趣,想追上去,被同伴拉住:“他呀,宋家的老满,家里的宝贝。下回你来这,我带他和你介绍认识。今天天晚了,他回家定要被他爹骂的,你可别跟上去了。”
那是他第一回见宋希濂,那时候他只知道,这个叫宋春初的小孩,爱玩水。
陈庶康不知道宋希濂现在在哪儿,分别的久了,偶尔也觉得对方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和自己一起做同一件事。
宋春初,你还会去河里做条摆尾的鱼吗?
一九三八年,孙元良入狱的消息传到家里,宋老爷子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要真死在南京那才好呢。”宋希濂说,“我该怎么和知春解释他父亲苟活偷生,现在还被关在监狱里?”
心里把孙元良骂了狗血淋头,可还想办法给他找关系求情。宋希濂咬着牙卖了家里产业,才勉强凑得到能拿去赎人的钱。孙元良出狱后,他和二哥去看望过两回,对他那套在栖霞山打游击的说辞听得厌了。“你先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总不能天天就在这混日子。全国都在抗战,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倒真不合时宜起来了。”宋希濂在他住处的沙发上靠着,手里折着两张废纸,不知道在往哪里看。
不久之后宋希濂调任荣一师师长,后又接替王敬久,成为71军军长。
原先归属孙元良的88师,如今就在71军麾下。宋希濂觉得这个烫手山芋,若有机会还是要交还给孙元良的。最好,是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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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二哥送孙元良出国时,孙元良问宋希濂可有话托他带来,宋二哥摇头:“满弟正在前线,只叫我来送你。”
宋希濂确实没工夫管他。脚下焦土还渗着血呢,扬在山顶的青天白日旗浸透了汗血,又被顶头的太阳烤干。没死在南京,死在这,也是死得其所了。陈瑞河在山腰,他在山顶。战壕里都是尸体,那些尸体也曾经是活生生的人。
“军长,喝口水吧!”向贤矩劝他。他们已经不剩什么能喝能吃的了,仗打到如此地步,似乎只有战死,连生路都要没了。
十二月,从西安开往武功的列车上,胡宗南和宋希濂并肩而坐。胡宗南闷闷不乐,说了一些没头没尾的话,在车厢里走了六七圈,拍了拍宋希濂的肩膀。宋希濂听他的话,又要与中共起摩擦。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试探,就算是,他也无意表明态度。
次年春夏,71军由南阳调到灵宝和潼关整训,受胡宗南督训。宋希濂不爱受人摆布,可胡宗南是事事都要插一手的。钟彬调任第一分校主任,他便安排杨彬来。宋希濂每去西安,总被胡宗南留宿,常常在一起吃饭,约去散步谈心。
在这的一两年,宋希濂身体不好,日日头昏。人在病中,总会做梦。
宋希濂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浑身轻飘飘的。可那双手的触感又如此的真实,粗糙又温暖。他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是谁呢?他不愿往深里想,反正只是个梦而已,就放纵吧。他搂上那人的脖子,凑上去咬了一口。“福哥儿,你又来我梦里了?”
那人竟然应了一声,手指在他鼻尖轻轻刮了刮。宋希濂摸索着找他的嘴唇,在他脸颊上摩挲了几下,嘟囔几句怎么不刮干净胡子来。“你倒是娇气起来了。”那人轻笑,“就留着胡茬来扎你呢。”
衣服早脱得干净,两具赤裸裸的身体交叠在一起。宋希濂就是在梦里,也非要到他哥身上捣乱。他用力推了一把,自个儿攀挂在人家身上 ,久不经事的地方倒像被撕裂了一样。他叫了一声,咬在肩膀上,两个人汗津津的,几乎可以说放肆了。一次又一次,宋希濂累了就调转过来等着被摆布,“福哥儿,你再挠挠我……”他真有些累了,最近总是这样,即使梦里也觉得疲惫。
“哥,要是你真在就好了,我做够梦了……”睡过去前,宋希濂呢喃着,脸上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了。
偷香窃玉的事做了几天,陈庶康趁着刚亮的天色离开,想回头多看一眼睡梦中的爱人,又怕吵醒这个难得能入睡的大忙人。他连着几天偷偷来又悄悄走,宋希濂怕是还以为在做春梦,今天他想着要告别,又舍不得和他说再见。就当是春梦吧。
“陈庶康!你站住!”还带着不可明说的倦怠和喑哑的声音在他翻窗户时响起,把他吓了一跳。“一声招呼不打就想走,你也好意思。”宋希濂撑着上身起来,满身深深浅浅的印子。陈庶康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前几天还记得不留什么痕迹,今天想到又要分别,孟浪了许多。宋希濂看着他站在半明的天色里,橙红的霞光已经铺到他的面容上。“不来个告别吻吗?”宋希濂问,“在我们都醒着的时候。”
双唇相贴,宋希濂抱紧了陈庶康。好像还是十七八岁,牙齿碰牙齿,舌尖碰舌尖。
最初时宋希濂并不知道自己怀孕。他的病一会儿轻一会儿重,疼啊晕啊吐啊,哪里想到又有了一个孩子。孙元良倒是回国了,可他们并不常见面。算算月份,这孩子可不是孙元良的。钟彬提不出什么好建议,问他是否要向孙元良坦白。
成都的天气阴沉的时候多。钟彬亲自开车送他去孙元良住处,却不跟他进去。
“你不去?”
“我避嫌。”
那时刚刚显怀,宋希濂身上实打实白花花的肉,露出军装的部分像白面发起来的馍一样,裹在军装里的肢体又柔软丰润。他从来不少追求者,即使和孙元良结婚后,也有不识相想自荐枕席的。钟彬就是他的挡箭牌,贴心的,知分寸的。
孩子出生在重庆,也是命大的。宋希濂病中奔忙劳累,她竟也安静地蜷在他身体里,慢慢长大。孙元良抱着孩子给他看,乌黑发亮的一双眼睛,招人喜欢得很。当然,这不是孙元良的孩子。坦白的时候,宋希濂做好了一切的准备。他想过孙元良会有什么反应,但对方只是咬着牙问钟彬是否知情。
天啊,难道他竟然以为这是钟彬的孩子!
宋希濂哭笑不得,于是也谈不下去了。离婚这件事,牵扯太多,确实不能冒然提出。钟彬说他真希望孙元良这回说了真话,好叫他能在宋希濂这讨来个名分。宋希濂笑笑不说话,于是话题又转向了别处。知春出生后是找的奶娘,毕竟谁都想不到宋希濂自己也能喂孩子。女儿出生后宋希濂真有了奶水,原本就丰腴的身材在月子里日日大补,更是圆润起来。
孙元良问他,就一定要到离婚这步吗?他们的婚姻怎么说都不该变成这样一地狼藉。可回顾这八年,似乎也把少年时候那点情分消磨掉了,一个红颜无数,夜夜流连花丛,一个心里藏着故人,不曾学着再去爱别人。旁人倒都觉得佳偶天成,校长更是满意这桩近乎封建包办的婚事。钟彬旁观他们的八年,到头来也只能感慨他们能纠缠八年算是党国一大奇事。
“我不在乎这是钟彬的孩子,我们就当她是亲生的,不叫她卷进风言风语里,就这样过一辈子,不好吗?”孙元良问宋希濂。可宋希濂说,他要离婚,只是想要一份自由。“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你自己?”宋希濂反问他,“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那还非要在一起做什么呢。”
“你只是要自由吗?”
“我想要离开你的自由。”
抱着孩子去云南时,正是冬天。抗战局势紧张,就是再多疑的校长也抽不出心思来管学生的家事。昆明的空气是自由的,校长来了,去滇西,那里也是自由的。
宋希濂带着孩子到大理住下。他那时已经是十一集团军的总司令,三十四岁就坐上如此高位,惹人眼热。不管真情还是假意,写来贺信的人实在太多,宋希濂把女儿抱在怀中,有些实在懒得回。陈庶康也有信来。他不是来祝贺什么集团军总司令的,他祝贺的是另一件事。五月初,36师星夜兼程赶往惠通桥,截断日军,将日军阻挡在怒江对岸。这是宋希濂骄傲的,比什么职务都让他开心。
“国难当头,重任在身,望弟珍重。预祝捷报频传,共勉。”认认真真把信读完,宋希濂看见知秋正带着知春在废纸上画画。他笑了笑,开始给陈庶康回信。不知道他在北方是否还好,这封信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送到他手里,不过他陈庶康一向命大,肯定平安着呢。
下着雨,知秋在家里睡得无比幸福,知春牵着宋希濂的手在河边上玩。宋希濂不知道这河流向哪里,这样的小河可能汇到山下哪条大河里吧。雨不大,他沉进河里,水在他的四周颤动。知春在水浅的地方游泳,他跟在后面,九岁的孩子像条小鱼,灵活地摆动尾巴,一会儿往那儿游,一会儿又折返回来。
等胜利了,就带着知春和知秋回家,夏天在家边的小河里游泳,算是一大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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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的喜悦席卷大街小巷的时候,宋希濂还在闹脾气。他那被宠惯出来的骄蛮气质实在是叫他的老师和校长都招架不住。
去年将他从前线召回重庆,卸了他的兵权,他骄傲了半辈子,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叫他反思,他又不擅长,就算钟彬在他身边也不行,更何况钟彬也不在。他太傲,学不会低头,什么时候都学不会。让他去新疆当什么分校主任,他怎么高兴去?于是就在重庆待着。
但最后还是去了西北。张文白去新疆把他一同带去,远离什么重庆南京,和那些和平啊战争都隔开了。
宋希濂对苏联印象一般,说不上好。在新疆不想和苏联人打交道是不可能的,不仅要和苏联人美国人周旋,少数民族也叫人头疼。不过在新疆,他比之前更自在了。钟彬在报纸上看到他,又圆了一圈。笑眼眯眯的,衣服绷得紧。等去南京时亲眼见到,竟也觉得大漠风沙养出了不同风情。
一九四六年七月,胡宗南准备多年的家当就摆在晋南,对着解放区虎视眈眈。胡宗南和陈庶康算是老对手了,就是二十多年前在军校时,也是见面就眼红的。
当陈庶康的部队势如破竹地往豫西挺进时,宋希濂正在享受民族英雄的风光。新疆的美酒醉人,喝多了,葡萄酒液溢出来,流淌在地上,血一样。
老头子要宋希濂离开新疆回来打仗,张文白是乐见其成的。不是他讨厌宋希濂,实在是这学生不听话。当老师的说想要和平方式解决,做学生的想当好战分子。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在迪化做戏,如今戏台要撤,唱戏的人也要换身衣服。
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南京正是热的时候,开军事会议。宋希濂觉得这会开得云里雾里,说什么哲学问题,一个中学生哪里能懂哲学。会议结束后他已经不用回新疆去了,被派往华中。他带着孩子去旅行,回来当天就被叫去质问怎么还不就任。
到十月又让宋希濂去徐州,但这几封电报只让他觉得不安。孙元良此时就在淮海,不说他指挥不动邱清泉,光是孙元良这样一个油嘴滑舌虚伪狡诈的人就够让人头疼了。他不去淮海,而过了几个月,孙元良又来四川了。那时宋希濂对战局的态度更悲观,对胜利已不指望,只想有一地可栖,留存实力。
有些时候人都会沉迷于假设,那些假设或者假如里总会把惨淡的现实美化一些,比如有人会想要是宋希濂能和他的老同学一样起义……
孙元良倒是清楚这人多倔强,绝不可能投降。
宋希濂将孩子送去大哥那里。知春已经很懂事,问他是否还能再见。“当然,会的。我们一家人要团团圆圆的。”宋希濂一边回答,一边给孩子装好糖果,“如果想妈妈了,就吃一颗。”
秋风卷落叶,卷起的究竟是凋零的枝叶,还是他们这些被抛弃的残兵?
钟彬向他叹息这死路一条,他哽咽着不知如何回应。钟彬当年是要走了,离开大陆,若非宋希濂恳请他一定要留下来,只怕如今也逍遥自在。到现在,完全是自己把他拉上了死路。“我不怪你。”钟彬把他揽入怀里,“没有你,也不会有我钟彬。”天寒,只有相拥时还勉强有温度。
等宋希濂恍恍惚惚地离开白马场时,钟彬被俘,手中也只有一万余人。越走,人越少了。大渡河映出一张憔悴绝望的面孔。也许是神思混沌,他竟然在河里看见陈庶康。陈庶康在笑。他摇摇头,陈庶康还是在面前。“福哥儿!”他几乎要叫出来,但刚张开嘴,河里只剩下自己的影子。
河水很凉,他的手刚碰到,就觉得骨骼被冻死了。野山林里逃亡,头顶上什么天气都看不到,一路跑,跑过山跑过河。冬天雨少,有些溪流干了一半,他看了也觉得自己的血干了一半。
天上在打雷,却不下雨。
“随水而来,随水而去。”宋希濂苦笑两声,“看来,这是我的死地了。”
他看了看手里的枪,有罪之人,唯有以命谢罪而已。
“荫公!”
“宋先生!”
白公馆的新住客们多有来访的客人。宋希濂却很少见那些来找他的故人。
他连陈庶康也不见。
钟彬总被他拉着下棋,有时候下得烦了就问他怎么不去见陈庶康。“有什么好见的?”宋希濂防着他悔棋,“你认真点不行吗,下棋怎么还有那么多话?”“你让我两子,我就不说话。”钟彬也会耍赖。
同屋的沈叔逸对他们下棋这件事充满了好奇。王陵基年纪大,资历老,直接问出来:“你连一个兵团司令都肯让给钟彬,怎么,下棋时候让他一子都不行?”钟彬在旁边红了脸。宋希濂一边收棋子一边说:“那哪能一样,下棋和当军官是两回事嘛。”他看了钟彬一眼,钟彬立刻重新摆上棋盘。
如今有什么事能做呢?也就只能下下棋,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吧。
被拒绝了两次,陈庶康这次来是做了充足准备的,他一手牵一个孩子等在会客室,按捺着千回百转的心思等老同学来。知秋还小,她从来没离开母亲这么久过。陈庶康去接孩子时,知秋躲在知春身后,怯怯地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她和宋希濂太像了,陈庶康曾从寄来的相片里见过这孩子两三岁的时候,过了七年,竟然真像是十岁的宋希濂又站在他眼前了。“妈妈会来见我吗?”她问陈庶康,不安又惶恐。
宋希濂来了。曾扩情、钟彬、刘进,几个老同学走进会客室,陈庶康站起来迎接他们,笑吟吟的,仿佛只是老友,而没有什么身份之别。宋希濂来不及回应他的热情就被女儿抱了满怀。“你在这,孩子跟着你不方便,现在都住在我家。”陈庶康解释说,“等你出来,再把我们一起接走。”
“我们”,这个词给在场的人带来了深深的震撼。钟彬皱起了眉头,曾扩情在看热闹,宋希濂搂紧了孩子,想说什么,又咽回去。“我们还能出去吗?”宋希濂沉默了一会儿,说,“做了你们共产党的阶下囚,不过是在这里等死而已。孩子是宋家的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的话说得冷漠,陈庶康怕冷场,让大家快去餐厅用餐。凭心而论,这顿饭能说是宾主尽欢,可宋希濂喝了些酒便觉得头晕。他一直相信陈庶康,坐在那听他说话。听着听着,他便觉得自己醉倒了。
战犯们少有一直在一处的。白公馆也不停有人来有人走。
离开前夜,钟彬一个人站在小阳台上抽烟。不是他以前习惯的雪茄烟,只是普通的卷烟。他小心地吸了一口,又苦又酸的味道冲进鼻子里。宋希濂问他,“你怨不怨我?”他想,怨什么呢?是怨宋希濂不爱他,还是怨宋希濂带他一起进了监牢?可他爱宋希濂,是他要爱的,他怎么怨别人呢?
没有人会不爱一只美丽张扬的蝴蝶,如果你见过他的脆弱,更会将心捧上。
钟彬在中学时见过玻璃罐子里的标本。那是只相当美丽的蝴蝶,但死亡使它安静地在罐子里被观赏。宋希濂,就是被困在透明玻璃罩里那只蝴蝶。蝴蝶该是自由的,宋希濂也是自由的,钟彬想替他摘掉玻璃罩,却救不了他。他以为宋希濂离婚后就会成为自由蝴蝶,可没有,他依然在玻璃罩里。
我注定救不了他,钟彬有些悲哀地想,我连自己也救不了。
宋希濂知道钟彬爱他。
一九三一年,钟彬从陆大毕业,被分到警卫师第一旅做中校参谋。那时他的长官是孙元良。宋希濂从记忆里把二十来岁的钟彬扒拉出来,做同学时还叫钟斌呢,等再次到上海去并肩作战,已经改了名,叫钟彬。他倒是忠厚人,跟油嘴滑舌的孙元良像两样人。宋希濂想,要是钟彬早毕业一年,哪里还轮得到孙元良这傻子来接近他。不过当年的孙元良,倒还真不是如今惹人生厌的模样。钟彬是一九三三年一月到261旅做上校团长的。从此就跟着他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地跑,升也好贬也好,喜悦和痛苦都同担。宋希濂脾气不好,钟彬也算不上好。其实都不是难相处的人,就是太高傲。在白马山道别时,彼此都看着对方的白发。这么多年哪里还说得清彼此的感情,这些说不清的事,再想,都没意思了。
那辆载着钟彬的车离开了,宋希濂还朝那方向看。
第二年,宋希濂被送往北京的战犯管理所。他在那见到了许多老同事老同学,但没有钟彬。他想知道钟彬的下落,可没有人能告诉他。他便不问了。
要是有下辈子啊,钟彬,你别遇到我了。
又过了两年,从香港来了一个想探望自己身陷囹圄的弟弟的客人。
宋宜山来,是带着任务来的。
陈庶康带着知春和知秋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宋宜山的笑脸差点没维持住。“我来,也是要把孩子带回家的。”他咬着牙挤出这句话来,招手让知春坐自己身边。周先生摇头,告诉他这得和陈庶康和孩子们商量。宋宜山不仅长相与宋希濂相似,脾气比弟弟更大些。“知春和知秋是我们宋家的孩子,即使他陈庶康是知春的生父,也不能和我们宋家抢孩子!”宋宜山说完,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似乎说错话了。
陈庶康受到的冲击显然比在场的其他人都大。“知春……也是我的孩子?”他问。宋宜山愣了愣,反问:“什么叫‘也’?知秋不是……”
两个孩子安静地坐在一边,一个像年轻时候的陈庶康,一个笑起来像宋希濂。
知春拉着妹妹跟在陈庶康身后回家,一路上陈庶康都没说话。
两个孩子都聪明。知春早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孙元良,知秋又从小跟着母亲,没见过亲生父亲。论起亲疏,倒是知秋问过宋希濂,能不能让钟叔叔做爸爸。
“您是我的亲生父亲吗?”知秋打破了寂静。她越过哥哥去拉陈庶康的袖子。陈庶康那时正恍惚呢,被一拉,吓了一跳。“你要是不愿意,可以像之前一样喊我叔叔。”他想摸摸孩子的头,又怕孩子不能接受,一时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他和宋希濂,二十年来,见面并不多。他们之间说了太多次想念,而爱总是在为了满足情欲时才说出口。往事历历,被埋进河里的泥沙。宋希濂像河蚌一样,吞进泥沙,又用自己的血肉一遍遍打磨,打磨出两颗明珠。
他手里被塞了块手帕。知春已经二十三岁了,和他当年去苏联是一个年纪。
“擦擦眼泪吧,爸。”
宋宜山离开前,又去见弟弟。
“你也太胆大!不知道那陈庶康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宋宜山陪他吃饭,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说,“要是总统愿意松口,我想把你和孩子都接回我那里。”“你还信不过庶康哥吗,怎么说都是从小就认识,你别太针对他。”宋希濂说,得到哥哥的冷笑:“从小就打鬼主意拐走我弟弟,我不打他就好了。”
宋希濂送他走时说,“蒋……蒋先生怕是不会乐意你说中共好话的,你也小心自己。”宋宜山点点头,说自己知道轻重。他朝弟弟挥挥手,让他自己多保重。
宋宜山也没能回到台湾。宋希濂得到消息,毫不意外,“他在香港也好,在台湾怕也招人恨。”
建国十周年,说是要特赦战犯了。在狱中十年,甚至十年有余的战犯们对此都觉得激动。第一批特赦的战犯都有谁,一些人心里是有数的。
宋希濂的名字自然是在特赦名单里面的。
出狱那天,陈庶康带着孩子等在门口不远处。冬日阳光正好,知秋一边朝他挥手一边喊妈妈,陈庶康就笑着看他。
“我们来接你回家。”
水流欢快地奔流起来,叮叮咚咚,越过溪石。
Chapter 9: 番外:孙元良的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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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畔的灯红酒绿烙在我的回忆里,竟然只剩下一个说不上多窈窕的背影。
我和宋荫国,不是一见钟情的俗套小说,但命运给我们牵的线,在最开始剪也剪不断。二十岁那年我南下广州考取军校,二十三岁去日本,二十五岁回国。一九三〇年,校长秘密将我找去,让我与同样留日归来的宋参谋打好关系,熟络起来。
后来我才意识到,从联谊会上我和宋荫国碰杯时,我就是他的牢笼,是绑住他羽翼的绳索。
而我爱上了宋荫国。
到现在,我对宋荫国已经不能谈爱情了。我们早已离婚,不再是眷侣。
宋荫国这人,倔强,宁折不弯,眼里更容不进一粒沙。我与他结婚时,即使知道他性格,也抱着一种侥幸,毕竟我们的婚姻是校长的期许,他即使不满意,也不会反抗校长。
可我想错了。他第二次怀孕的时候我嫉妒钟彬嫉妒得要发疯。他就这样抛弃我,就这样把我们的婚姻抛去脑后置之不顾,凭什么!
他几乎带走了一切。我曾恳求他,把女儿留在成都,前线太危险。我当时想即便是为了女儿他也该念到我几回吧,即使这个孩子是他和钟彬的。他倔,他就站在门廊里,抱着孩子,不想和我多说一句。既然他坚持要和我离婚,那我只能顺着他的意。
如果说到我们之间的裂痕,大概是民国二十六年,保卫南京的那一次。我带着警卫去下关找他,他的司令部在挹江门。我让他留几只船,方便88师撤退。“我当然会留下来和你共进退,但我不能叫他们死得不明不白!”我向他解释。我并不是什么贪生怕死的人,可是南京本就无险可守,我不能叫我的弟兄们白白送死!而宋荫国,他很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好像我在说什么傻话一样。
我重复了一遍,椅子却被他踹了一脚。他的手在写着什么,一边写一边说,“孙军长,你的遗书我已经帮你写好,马上会交给唐司令。”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请你回到你的阵地。”“你这就是愚昧、愚忠!你是在送死!”我站起来,他立刻掏出配枪对着我,“回去!死守阵地!”
我只好试着用儿子劝他:“那知春呢?他才四岁,你不能为他考虑吗?”
知春出生的时候,我彻夜守在他床前。孩子的啼哭打破了我们十几天来的冷战。这个半躺在我面前伸手接孩子的人,竟然带着我从来没见过的温柔。
结婚前我们谈论过孩子的问题,我不愿他受苦,便说只要个女孩儿就好了。婚礼那天,荫国第一次主动吻我,那一刻我们是如此相爱!我还记得在起哄声之中喝交杯酒的时候荫国满脸飞红霞,我不擅饮酒,但看他为难,还是替他喝了十几盅,等结束时,我已经站不稳了。他扶着我进家门,洗脸换衣,我紧紧地抱着他,那么满足、那么幸福。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那么幸福,尤其是他怀孕后,怕热,我只好在房里打地铺。他一路颠簸去福建,我们两师明明不同路,我还是与他同行。因为战事繁忙,我无法常照顾他,一直到他入院待产才有时间赶来。那十几天,他一句话都不同我说,我毫无办法,只好拉着警卫打牌打发时间。
孩子出生后不久,因为战事紧急,我与荫国都不得不回前线。我本想陪荫国把孩子送回家,他还很虚弱,但良安兄说有钟彬在,一切都会照顾周全的,我便也放心。那时我还不知道钟彬对荫国有意,若我知道他的邪念,定然不会让他与荫国越走越近。荫国在这两年里负伤两次,所幸知春是个好孩子,打出生以来就懂事,未曾叫我和荫国多担心操劳。
在抗日战争未曾开始时,我们虽然聚少离多,但彼此之间心意相通,但凡同出同进,必有人夸赞伉俪情深。我们的婚姻,有校长在,就必然会长长久久,白首不离。我们一家三口曾在闲暇时游山玩水,知春活泼,爱玩水,一不留神就要往水边走,荫国总是让我盯着点,我却觉得不该太拘着孩子。
后来他去西安,再后来就等到了战争爆发。我一直在后悔,若我知道他去西安会再遇到陈庶康,我绝对会向校长申请不让他去的。
我不是小气的丈夫,可陈庶康太特殊。我经常想,如果和荫国青梅竹马的是我,我们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我当然爱荫国,也确信荫国爱我,可是陈庶康……
婚后第二天,他回来很晚。我当然知道他去哪里了,可我并不说破。至少我与宋荫国是夫妻,我不能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可惜,陈庶康没死,在满城戒严中逃走了,留下无穷后患。
南京之后,我蒙冤入狱,荫国变卖家产将我从狱中接出,我以为我们还会和以前一样。我相信,他还是爱我的。我出国前,他没来送我,豫南的战场如炼狱,我在报纸上读到,着实为他担心又激动。我再回国,知春隔着电话说荫国生病了。我去重庆看他,才知道他又怀孕了。
“这是我的孩子。”他坐在我面前,孕中丰满的身体被裹在簇新的军装里,简直可以说光彩照人。我想笑,怎么、怎么这么……“钟彬这个混蛋,他不敢来吗?”我压着怒气问。他似乎没懂,或许是在装傻——为了撇清钟彬吗?
孩子出生后我去医院看他,女儿躺在他身边,皱皱巴巴,却十分可爱。即使她身上有着一半钟彬的血。我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却还是管不住自己逗弄她的手。我轻轻抱起她,我毕竟是她名义上的父亲。这是我和荫国的女儿,她会叫我爸爸,我会陪着她长大,去逛庙会,去吃汤圆。
我和荫国都没什么积蓄,但给她的总是最好的。荫国还在养病,养两个孩子很辛苦,我提出要替他请个贴身佣人,他拒绝了,我只好常常托人去看望。
离婚后我没再娶,但荫国也没再嫁。钟彬在他身边那么久,也无法得到名正言顺的身份。后来我在重庆遇到钟彬,他面带讥嘲地说:“孙司令,我有时真同情你。”我极力克制才没把枪掏出来,他同情我?他又有什么资格!
如今我还是自由身,钟彬却不知所踪,倒是听说荫国被俘。我相当了解他,要么胜,要么死,军人的荣誉比天大,绝不投降。不知道共党的监狱是否能给他些宽容。他巴巴地去找陈庶康,难道陈庶康还能背弃他的党来找他不成?
只是我的孩子,知春和小女儿,都还在大陆,不知所踪。我走时想带走他们,却来不及去找寻,只能匆匆离开。如果还能有与荫国和孩子见面的一天,我这不信教的人也会感恩上帝的。
Chapter 10: 书信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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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庶康与宋希濂往来信件几则:
1926年给陈庶康的信:
“庶康哥:
展信佳。
革命到今天,我们已经取得了一部分胜利。两年前我们离开长沙,到现在离成功如此接近,我想这不能不是一件值得祝贺的事!
与湘耘兄别后,我身边没有同志可交谈,常觉寂寞苦闷。近来军中争端不断,我愚笨,不懂政治,因此今日贸然提笔向你讨教:
我们报考军校,是为了革命救国的理想。如今,因政治理想不同,同室操戈,互相攻讦。这样下去,我们的理想如何实现?再提政治,你我都是军人,既是军人,又为何与党派斗争牵扯不清?种种疑虑,使我对共产主义产生疑问,也觉得三民主义有所不足。
希望哥不吝赐教,若能见面详谈,那更是再好不过。
荫国”
1928年陈庶康写给宋希濂但未寄出:
“满弟:
久未见,甚思念。不知你如今在哪,写下此信,寥作慰藉。
昨日上海下雨,我本来带了伞,瞧见卖报的小童在街上淋雨,心里不忍,便把伞给了他。报纸上好消息并不多,可我觉得我们的革命依然还有希望。相信你也一样!
前些天有人买了点心托我送去给朋友,我好奇,问他都是什么点心能拿去讨女孩开心,他却笑我是一个单身汉!我有你在,可不是什么光棍。当然,我还是把点心问出来了。是蟹壳黄,有咸口和甜口,我想你估计爱吃甜的。满弟,你是否吃饱穿暖?愿你以自己的健康为重!
想你。愿我们早相见。
想你的福哥儿
民国十七年五月”
1933年宋希濂托人带给陈庶康:
“庶康哥:
请原谅我,不能去见你。
但请你一定相信,我是希望你好的。
庶康哥,你是九重天的太阳,我是万丈河谷里的水流。无论冬春,无论昼夜,即使千年万载我们也不可能再握紧彼此的手。祝你安好,愿你健康。
希濂”
1942年宋希濂写给陈庶康:
“庶康哥:
你的来信我已收到。我们的胜利,如你常说,是人民的胜利,没有百姓的支持,我们的军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赶到怒江边。旁人只道我升官之喜,唯有你知我心。
你在华北,我在滇西,远隔万里,心志一致。
随信附上女儿照片,知秋生于民国三十年三月,取名知秋,因我孕中爱吃秋梨。你女儿像我。
另有照片一张,知春带妹妹学画画,孩子虽然年幼,但所画皆天然可爱。
荫国”
1945年陈庶康寄往重庆但宋希濂未收到:
“荫国:
战争结束,和平即将到来。
你总说我爱在你快乐的时候说你不爱听的话,那么我便和你说些你一定高兴的。我晓得你很爱热闹,我们在解放区与老百姓办联欢会,有大戏台、流水席,我想你会喜欢这样的热闹。有老乡热情询问我的婚事,我说我已有妻儿。吾妻荫国,你看这称呼是否好?到彻底和平那天,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在涟水边散步。
举国欢庆时,我希望你在我身边!让我们同举杯为胜利欢呼!
想念你的福哥儿
1945年10月”
1949年陈庶康写:
“满弟:
等我去见你!”
1959年特赦前夕宋希濂回陈庶康信:
“庶康哥:
你的关于结婚的提议,我思考很久,决定和你说出我的建议。
论理:我与你如今身份差别巨大,我是战犯,你是人民的将军,你我之间云泥之别,我不能叫你蒙上污点。而论情:你我已经相识大半生,几十年风风雨雨,分离又重聚,感情深厚并不用一纸证明来展示。因此,我希望结婚一事,就不必了。
下次再见,可否将孩子带来?我很想念他们。
祝你好。
希濂
1959年10月11日”
钟彬写与宋希濂:
“荫国兄:
离开卅六师以来,我时时想念你。西安形势复杂,你一定操劳。
军校事务较杂,但看着这些年轻人,我真想到我们在广州的时光。他们比我们更调皮,有一些可以说很不服管教。
战端一开,再见不知何时。我满心满肚的话想对你说,便借今夜月光一诉。
3月以来,南京风景一日胜似一日,天也一日热过一日。我对你的感情更一日深过一日。
愿我们能再次并肩战斗!
和你赏同一轮月的中兵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
“荫国兄:
听闻你近来身体不适,不知症状如何?是否有好转?
有人同我说,吃一些秋梨,可以缓解头痛恶心。或许可以试试。
莫太操劳。
中兵
民国二十九年十一月”
“荫国:
见字如面。
我想信送到你手上应该要到七月。不知那时你是否有时间休养?希望你一切都好。
昨日参加聚会,孙元良也在。他嘲讽我年已不惑仍独身一人,我却觉得他更可怜。到如今,他依旧流连花丛,重庆有名的交际花大多与他有些闲话。我一向不齿他所为,却还要被他讽刺。我心中委屈难对旁人说,只好与你在信中吐露一二分。若你怜我一二分,便足以使我安慰。
希望我们早日见面!
万分想你的中兵
民国三十五年六月”

rennee123 on Chapter 10 Fri 11 Jul 2025 01:3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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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nnee123 on Chapter 10 Fri 11 Jul 2025 01:4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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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ojin on Chapter 10 Sun 13 Jul 2025 11:10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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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ojin on Chapter 10 Sun 13 Jul 2025 11:09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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