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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07-12
Completed:
2025-07-14
Words:
42,640
Chapters:
2/2
Comments:
6
Kudos: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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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Hits:
121

A Conventional Life | 寻常一生

Summary:

“唔,我大概不会把这个人叫作可怜的家伙。 ”夏洛克耸了耸肩,“事实上,我们的好探长今天本来要批捕他。直到探长昨天半夜来221B敲门,惊慌失措地说我们的犯人已经变成了一具醉醺醺的尸体。”

“嘿!这里没人惊慌失措,我只是睡眠不足。”雷斯垂德恼火道,“而且因此要加班的人又不是你。”

“然而事实上就是,”夏洛克指出,“我们现在都正在一个周六的早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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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华福清水无差正剧一则,时间线在S4季后。有关大英博物馆失窃的一枚宝石戒指。全文4.7w+已完结。

Chapter 1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一个人有无数种方式迎接一天的开始。有时,这取决于人们选择的生活方式;有时,这由人们无法控制的外部因素决定。约翰在他迄今为止四十多年的人生当中对此深有体会。相较于他在不同年龄阶段遇见的同龄人,他是他们口中那种“没法安于现状的家伙”。他是一个并非生在伦敦的伦敦人,亦有几年时间在军旅中度过——严格意义上,他生在一个和平年代,士兵不一定要到战场上去,但在他入伍之前英国已经作为北约成员参与对阿战争数年,他知道成为一名军医意味着什么。从大不列颠岛北部一隅到中部繁忙的国家经济与政治枢纽,再向东跨过整片欧洲大陆抵达与他生长的环境截然不同的干旱土地,最终他还是回到了他的祖国。但这时他的每个同胞在秋冬季节习以为常的阴雨天也不能再带给他与回忆中相似的感觉。

刚复员那一年,他见过哈莉几次。他们的姐弟关系在他离家之前就变得紧张,但时间的延展消磨了他们之间最为尖锐的矛盾。哈莉同她的新婚妻子克拉拉彼时正处于浓情蜜意的阶段,尽管事后看来那真是相当短暂的一段时光,但他被感情滋养的姐姐变得可爱了许多,于是他们的重逢还算和谐。约翰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移动太远的距离,他们约在布卢姆斯伯里的一家酒吧,在一个傍晚见面,像两个刚结束工作的好伦敦人各自点了一大杯啤酒在露天的桌椅相对而坐。说的基本都是客套的话——这主要是因为约翰不愿配合,做不到像哈莉一样将生活中跟妻子的大小琐事尽数分享,而就连这也是一个可笑的说辞。他是苟延残喘的旧日阴影,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生活”的点滴。

哈莉没有强迫他敞开心扉,但她当然要问他有什么打算。若要约翰坦诚讲,他只能说出他不想要怎样活。他在伦敦浑浑噩噩的日子被名为抚恤金的麻绳吊在空中,绳索断裂只是时间问题,以致于在当时将抽屉里的西格绍尔对准下颌都是备选方案之一。一直以来人们对于到底何种因素决定人们享受何种人生意见不一,约翰一度认为人的选择大于一切,所以在他跟哈莉说他大概会在伦敦找一份医生的工作设法安定下来的时候,那确实是他对于未来生活大致轮廓的设想,哪怕他自己很清楚以他的身体状态恐怕难以胜任全职医生的工作。

“事情会有转机的,你只是需要等待。”临别前,哈莉对他说,“未来会有好事发生。”

约翰对此不置可否。哈莉听起来对此深信不疑,但事后约翰基本能够确定的是不论哈莉对他这么说的时候在想什么,她都肯定没有料想到未来“发生”在他人生里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没人能想到。从他入伍到中弹负伤退役也不过三年,瞧瞧他在认识夏洛克三年之后他的生活变成了什么样——好吧,夏洛克人间蒸发的两年间他对生活的规划其实又起了些作用,不提他搬离221B之前的那段他不是很愿意回忆的时间。用哈德森太太的话说,他确实差点就“翻篇”了。但夏洛克一重新冒出来,那些规划就都像被尖叫的海鸥丢进泰晤士河的死鱼一样无从打捞了——这极大地改变了他对整件事的看法。

唯一聊以慰藉的是自诩聪明绝顶的夏洛克对于他们现下堪称一团乱麻的生活大概也始料未及。约翰敢说年轻的夏洛克不会想到几年后他会学习不同品牌宝宝果泥营养成分的差别,对比伦敦幼教机构综合水平,又或者要考虑怎么说服他的鳏夫室友不带着就快需要有自己房间的女儿搬走。夏洛克对此事的态度已经通过行动上的方方面面表达得十分清晰,包括但不限于对于221B的各种硬件改造,只差拉约翰坐下来跟他认真谈一谈了,可见与欧洛斯接触后他看的那些心理医生对他的影响。

鉴于大部分人(包括约翰在内)的社会化和习得人际沟通技能的过程都不是通过教科书实现的,约翰曾尝试友善地提醒夏洛克,尽管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是建立健康稳定的人际关系的桥梁,但把沟通当作一门学问来研习可能会很奇怪。

夏洛克的回应是睁开眼瞧着他们的天花板。那一天他们在处理一件发生在地中海布艺集市的命案,他双手合十收拢在颈前,在沙发上躺成笔直的一条,不同纹样的亚麻桌布盖在他的身上让他活像一个刚从金字塔里出土的法老木乃伊。“是这样吗?”夏洛克道,“那人一般是怎么学会沟通的?”

“呃……通过多和人沟通吧。”约翰想了想,他正在浏览被害人个人网站上的商品橱窗,“和不同的人多聊聊。”

夏洛克把头转向他。“这显然就是我在做的事情。”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的选择很有限。”

约翰抬起了头。他的手也停住了。“那是什么意思?”

“我习惯用我的眼睛和大脑了解一个人。但认识你之后,你令我意识到我也需要用上耳朵和嘴。”夏洛克若有所思地重新看向天花板,“可你瞧,约翰,我通常只有在信息不足,需要进一步排除一个人的嫌疑时才会采取与其沟通的手段,而这显然在像你一样的普通人之间是行不通的。我当然可以伪装成社会意义上的一般人跟其他一般人进行交流,做出符合普世认知的行为获得他人信任——事实上这就是我过去经常用的方式——但基于我们过往的相处,你很清楚那实际不是我。我是一个怪人,约翰,尽管被你的友谊所感化,我的本质却不会改变,也无法改变。真实的我令很多人生厌,这也杜绝了我习得一般人之间沟通技巧的可能,因为那些技巧本来就不会适用于我。”

“过去我在这种前提下选择拒绝沟通并养成了我现有的沟通习惯,但现在我需要探索另外一种可能。新的证据说明我和特定少数人的交流可以使我们获得一般人交流时的双方所得。我同意我需要更多的练习才能变得熟练,因此我正有意识地多和我有限的可交流对象交流。所以,是的,约翰,我最近正如你所说,在‘多和人沟通’。我现在就在和你聊天。”

“我们现在在聊天吗?”约翰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我以为我们正进行一场认真的对话?因为一般人之间不会随便说这些。”

“是吗?这对于我而言也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夏洛克道,“不过,我确实不是在‘随便说这些’,因为显然,你也不是‘随便什么人’。”

“你不能把我们之间每一场对话的重要程度都视同你在我婚礼上做的伴郎致辞。”约翰指出,“尤其是在我们研究麻布的时候。”

夏洛克犹豫了片刻。曾有一段时间约翰会刻意避开任何跟那场婚礼有关的话题,更不会主动提及它的存在,而那甚至不完全是玛丽的缘故。想起它仍然让约翰五味杂陈,如果不是夏洛克突然毫无由来地对约翰用于放松大脑的问题发表了一段十分真挚的有关他们二人关系的发言,约翰大概也不会提到。夏洛克明明五分钟前还在讲解不同亚麻的织法和其背后的文化意义,他的脑子里也因此还塞着麻布而不是他们的个人感情问题。

“但它让我想明白了一些事。”夏洛克最终道。而他都想明白了什么,老实说,约翰不是很想听到答案——或者说,还没有准备好听到答案。

所以约翰道:“总而言之。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说你不能,或者不应该认真对待一件你认为很重要的事情。但你没必要把它当成一个课题,好像它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因为它不该有这么深奥,不是吗?没人会用深奥来形容人际关系。复杂,可能吧。但不是深奥。

“按照它对我而言的难度,它当然是一门学问……噢!”夏洛克突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双眼闪闪发亮,他身上的好几块亚麻桌布飞了出去,径直落在了约翰身上,包括对方放在大腿上的笔记本电脑。“我知道了。我们的被害人生前在制作这些桌布的过程中可能面临着相似的苦恼,织法和工艺都有很多种,没错,但他想要达成的目的限制了他的选择。噢!都说得通了。”

约翰手忙脚乱地把桌布都掀开,而夏洛克正跪在茶几上将放大镜对准其中一块亚麻桌布的角,并在这个过程中踢飞了两个摆在茶几上的毛绒玩具——罗茜被抱到楼上去午睡之前留在这里的两只兔子,她趴在茶几上啃毛绒玩具的姿势跟这时的夏洛克相差无几。他们最终在当天晚上解决了被害人生前不曾寻求帮助的动机问题。这不是夏洛克第一次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获得案情进展上的突破,这固然令人欣慰,但遗憾的是,这也不是约翰第一次以失败告终的,干预夏洛克更新迭代的人际交往策略的尝试。

客观而言,约翰是个思考时间远低于做事时间的人。但自从遇到夏洛克之后,他发觉有时他会在早晨睁开双眼之后那短暂的几秒钟内思索因果的命题。夏洛克常年充当着约翰生活中的一股不可抗力,一个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巨大外因,这令他某种程度上习惯了被名为夏洛克的飓风卷走,这时他不必承担任何局面失控的责任。这场飓风随后不出所料地沿途制造了很多意料之外(但可能情理之中)的混乱。

而这,似乎并不是飓风——夏洛克——想要的。这当然也不是约翰想要的,但他一度以为这不受他控制。近些年夏洛克在行动上变得主动,在表达情感上变得坦诚,唯独任由他们的关系停留在友好而专业的界限之内,于是约翰的未来又被交还到约翰手上。这让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的双手好像无所不能,他的双脚仿佛能带他去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只要他的心坚定地为他指明未来的方向,那么他就将忠于他的前路。可是决定是否要离家到伦敦读书很容易,决定是否参军面对战场也不是什么艰难的选择;但对于四十多岁的他而言,决定什么对他来说更重要几乎是一个难解的困境。而他无数的同龄人,如过去的每一次,无法替他作答。

不过,不论约翰希望得到的是来自哪里的一点启迪,这会儿回应他的只有一阵烦躁的汽车鸣笛声。不对,好像还有人在远处模模糊糊地说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了,那是——

“这是一个黑暗的世界!唯有基督能够拯救我们!”一个粗粝的男声大喊着,“我主,耶稣基督!已经替我们赎了我们的罪!你们应该将你们的信任置于他高尚的——”

好吧,后面便听不清了。那个人像是走远了。

约翰其实没有选择用这种方式迎接新的一天。严格意义上,约翰的今天应该从几小时前他在利物浦一家酒店舒适的大床上醒来那一刻计起。但约翰更愿意认为他这一天从现在起才正式开始,毕竟此刻,约翰之所以和夏洛克一起挤在伦敦一辆出租车的后座,确实是因为约翰的个人选择。出于人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的角度,这大概让他失去了抱怨的资格。

约翰在座位上坐直,并把之前半梦半醒间的胡思乱想都扫地出门。出租车已经在原地停了几分钟了,他本想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甫一将头朝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就争相恐后地刺向他的眼皮。

窗外,此起彼伏的鸣笛声还在继续,隐约夹杂着模糊的骂声。约翰没能控制住他喉咙中溢出的那一声饱受折磨的低叹。要求一座喧闹而繁忙的城市保持安静是可笑的异想天开,但今天甚至都不该有早高峰,这帮司机就偏得按那个该死的喇叭吗?他将脸埋在了双手当中,“我们到哪了?”

“皮卡迪利广场。”夏洛克道。

“为什么皮卡迪利广场会在周六的一早堵车?”约翰质问道,广场附近也不像是有什么要排队的店在周六早上营业,毕竟街上连游客都不见到几个。

兴许是察觉到了约翰的不快,司机冷不丁地开了口:“我认为前面是被人堵住了。”他的语气中带着同情。

“前面当然堵住了。”夏洛克道,他正向着另一侧车窗外张望,像随时准备跳出车外。约翰这才发现夏洛克的一只手正抓着他的肩膀,这让他开始怀疑他到底是被什么叫醒的。“现在右转。我们可以从那条路绕过去。”夏洛克向司机命令道。

“行啊,等到过了这个红绿灯,我可以在前面掉头,然后我们就走那条路。”

夏洛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说现在。”

司机沉默了片刻,然后尴尬地笑了一声。“老兄,你认真的吗?这里是双实线。”

夏洛克翻了一个夸张的白眼。“现在对向是红灯,路口没有警察也没有摄像头。你开过去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别把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过马路的行人撞飞。”他对司机怒目而视,“老天,你到底有没有驾照?现在驾校教的东西不一样了吗?”

司机涨红了脸。在争吵能进一步——譬如说,因为夏洛克开始分析司机的生平——升级之前,约翰决定介入,“咳,我替我的朋友向你道歉。但情况确实比较紧急。”他警告意味地拽住夏洛克的袖子,在后视镜里直视着司机的眼睛,从善如流道:“我们会付你五十的小费,你看这样行吗?”

司机看起来对于约翰所说的“情况比较紧急”持怀疑态度,但他在小费的力量面前肉眼可见地屈服了。这让约翰松了口气。他完全相信如果他们不是距离现场还有——如果导航显示正确——差不多十分钟的车程,夏洛克在刚才已经跳车向现场狂奔了。如果司机再不动,夏洛克大概还是要跳车。如果有必要约翰当然还是可以跟上夏洛克,但他昨夜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再休息一会儿对他的精神健康和身体健康都大有益处。

“你现在打算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吗?”约翰问道,听得出自己声音里的疲惫,“你发给我的消息没什么信息量。我引用:‘情况有变,事关重大。方便速来,不方便亦请速来。’”

“相信我,我有充分的理由让你赶回来。”夏洛克道。

“我持怀疑态度。这是我这两天里收到的第五条请速来。”约翰道,“我甚至不记得你这个月给我发了多少条。”

“四十六条。”

“我不是真的在问。”

“可你确实回来了。”

“因为你说‘情况有变,事关重大’!”约翰嘶声道,“夏洛克!你最好不是让我白白从利物浦赶回来。”他看了一眼司机,将声音压低,“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有什么需要担心的……我带了枪。”

这一次,换夏洛克震惊地看着他了。“为什么你去开会的时候会带着枪?”他用他们说话音量能够允许的最富有感情的语气说。

“我就是带着。”约翰面无表情道,“有备无患。这不重要。所以,到底什么情况?”

“好吧。简而言之,一个警方很不想让他死的人死了,这确实让事情变得比我想象的更复杂了一些。”夏洛克道,他听起来很兴奋,“但具体发生了什么,要等我们亲自到现场才知道了。到时候我会解释的。”

话毕,夏洛克又打量了他片刻。“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什么新的变故了。你应该再休息一会儿,约翰,还有一整天等着我们。”

夏洛克的语气很温和,这几乎平息了约翰因为这一路奔波却没能得到解释而产生的不满情绪。约翰对他露出了一个同样真诚的微笑。不过,尽管夏洛克口头上没有再追究枪的问题,约翰却很快注意到夏洛克的目光正有意识地向下,似乎是想弄清楚他把枪到底放在了什么地方——或者是,到底是他经常放的几个位置中的哪一个。这让夏洛克的关心带来的暖意迅速变质。约翰忍住了叹气的欲望,但同时也不由自主地觉得滑稽——为他自己吧,大概。确实,什么人去开会的时候会带一把枪呢。

约翰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闭上眼等待头痛缓解,这最终起效了。待到他们抵达目的时,他已经不再感觉自己像一具在空中漂浮的行尸走肉。现在他距离彻底清醒只差一杯咖啡,只不过任何关于咖啡的盘算恐怕都要等到他们检查完尸体之后了。偶尔这让他叹惋他的年龄。但内心深处他也知道这不完全跟年龄有关,哪怕有夏洛克和各路朋友(尤其是哈德森太太,上帝保佑她)的帮助,养育一个小女孩都是一件累人的差事。不规律的作息外加之前疫情期间的奔忙更几近透支了他的身体,那之后连续的熬夜就变得困难了许多。他当然仍正当壮年,但他确实已经不再是那个跟着夏洛克在伦敦夜晚的街头肆意狂奔的年轻人了。

多少出乎约翰的意料,现场周围的气氛堪称热火朝天。苏格兰场的人早已经到了,但通过仍然聚集在警戒线外的人群规模判断,他们驱散围观市民的尝试不是非常成功。事后约翰通过雷斯垂德了解到这是因为附近的一家酒吧很不巧地在当晚举行了通宵放映会活动,导致警方封锁现场之后吸引了比正常情况下多得多的注意力。几棵葱葱郁郁的大树下,人群中从远到近竖着好几条直挺挺的胳膊,现场的兵荒马乱正在他们的手机屏幕上同步播放。

“老天。”约翰嘀咕道,“现在的人。你会以为科技进步后人们会有更好的事情可做。”

夏洛克正盯着窗外观察周边的环境。但听见这句话之后,夏洛克想了想,说:“智能手机的普及让我们多了很多网络诈骗的案子。”而约翰本能地思考了一会儿这句话和他的感叹之间的逻辑联系,怀疑夏洛克根本没有仔细听自己说了什么。

终于,车停下了。出租车司机依照夏洛克的要求磨磨蹭蹭地停到了人群的正后方。

在他们下车时,司机意有所指地轻咳一声,“我能问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约翰下意识地看向夏洛克。但夏洛克这时候已经以令人咋舌的速度从另一侧车门窜出了轿厢,约翰只来得及看到他飘逸的大衣后摆。夏洛克宛如冲破牢笼的某种野兽一般挤进了人群,徒留约翰屁股仍留在座位上负责给司机付钱。

值得一提的是,过去这事约翰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往常早在快要抵达终点时他就已经将现金准备好,零头不必找,这能节省很多时间。然而,今日不同以往,乘坐凌晨五点半的火车回伦敦之后和夏洛克直奔现场令他的大脑比往常更空白。约翰一边暗骂他的忘性一边尝试从钱包里点出正确额度的钞票,抬头对上后视镜里司机期待的目光,立刻感到他好不容易缓解的头痛威胁着卷土重来。或许他应该在出站路过药店的时候买一板止痛片。

不同面值纸钞上的查尔斯们好像在嘲笑他。老天,他还是不习惯在钞票上看到这张脸。他转而抽出信用卡。

“我们可是在梅丽本,伦敦中心的中心。”司机说,但他的语气对于一个忧心忡忡的市民而言太过轻快了,这会儿他正咧着嘴将小费的金额一同输进pos机。“我经常去摄政公园和我妻子散步呢。我最近是不是应该小心点了?”

“负责任地说,我一无所知。”约翰说,卡片贴在pos机上发出令人满足的“滴”的一声,他尽可能扯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但或许你现在打开那些短视频网站,正有人在上头现场直播呢。”

挤过一道闹哄哄的人墙是个有些艰巨的任务。幸而负责维护现场秩序的警探中有人认出了他,他们将他带进来,并为他友好地指明了夏洛克的所在。夏洛克的到来方才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他或许算不得什么国民级的超级巨星,但这里的确是伦敦中心的中心,能认出他的不在少数。人群里很快有人叫出了约翰的大名,还想请他透露一二。面对纷纷开始转向他的手机镜头,约翰能做的只有赶紧拎着他该死的行李箱钻到现场里去。早年他还需要有意克制自己向镜头竖中指的欲望,但照顾婴儿的经历能让人的耐心极大程度地得到锻炼。

1.

越过警戒线后豁然开朗,展现在约翰面前的景象是一个空荡荡的十字路口。

苏格兰场的警探们用警车分别在道路尽头封锁了整片涉事路段,事发地显然距离警戒线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约翰一直走到接近路口中央的位置,才注意到他正对着这条道路远不如横贯在他眼前的这条宽阔。虽同为双向车道,4201主干道由大致两米宽的绿化带从中分割,附近划有相当慷慨的自行车停放区和停车位,供在附近办公楼工作的市民使用。由于是周末,除却零星几辆共享自行车歪歪扭扭地立在树与树之间,这些区域整体都处于空置状态。

通过警方物证科摆放的明黄色标记判断,约翰右手边一棵临近路口的树似乎受到了格外多的关注,能看出它比其余的树都稍粗壮一些。穿着蓝色防护服的探长正站在树荫下与同事低声交谈,在他们的身后只剩下一位也穿着蓝色防护服的姑娘还在忙碌,剩余的几位警员散布在整片封锁区域的不同位置,似乎是在检视有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线索。警方对于死者相关物证的采集显然已经基本结束。

探长背对着他,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动静,于是约翰在走近后首先向这交流的二人后方看去,不出意料地发现真正的现场果真就在树下。死者的死状并不惨烈,也没有肉眼可见的鲜血,但那仍是一幅令人不安的画面。一个黑发黑眼的中年男人呈大字型仰卧在树根旁,老树隆起虬结的树根突破了水泥砖的桎梏,圈出了一块小碗似的凹陷,里面积着一洼黄黄白白的呕吐物。鸽子见缝插针地从警探姑娘脚下绕过,争先恐后地将脑袋探到那池子里去。而更多鸽子蹲在树上,几只乌鸦和喜鹊在就近的枝条间见缝插针。它们背后的天空碧蓝如洗。

整个混乱的现场嵌在难得阳光明媚的伦敦街头凭空多出几分荒诞的滑稽感。约翰叉着腰,下意识地想要深呼吸,但很快忍住了。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混杂尸体典型的恶臭这会儿正亲密地拥抱着他们。

“好一个美妙的周六早晨。”约翰评论道。

雷斯垂德闻声面带惊讶地转过身来,见是约翰,向他报以一个微小的笑,“也问你早,约翰。”他的双眼之下肉眼可见地泛着青黑色,这让约翰不禁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同情。探长的面容因为显著的睡眠不足颇有几分疲倦,但他的语气很亲切,“不过真没想到我能在今天见到你——夏洛克昨天告诉我,你这两天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看起来,你那边进展一切顺利?”

说到夏洛克,约翰有意识地向四周张望。但他从左看到右,没能看到夏洛克标志性的卷发和黑色大衣。“呃,算是吧。只是个会议,因为没什么特别的,所以我就提前回来了。”约翰道,他有点尴尬地将小行李箱放到一旁,“RCGP的年会,你知道。人们聚在一个屋子里几个小时,听几个人讲PPT。”

“哦?”

“我上次参加还是参军之前。一个同行朋友前些日子跟我提起他们今年有战后创伤疗养的议题,我也确实因此见到不少熟人……”

事实上,昨天这时候约翰的手里正端着一杯新沏好的英式早茶,胳膊下面夹着牛皮笔记本,在摆着茶点的长桌前徘徊。衣着妥帖的医生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偌大的会场中,他们当中有很多在前一晚的破冰酒会上交换过个人背景,已经彼此熟悉,现下不过是晨间例行寒暄。在场的人们接下来需要思考的问题至多是接下来要在哪里落座。

他应该是拿了两个可颂,因为他记得他曾注意不要让碎屑掉到他洗净的衬衫上面。不像夏洛克惯于整日将不同款式的定制正装焊在身上,沾上任何污渍都被视作寻常,约翰只在出席正式场合时才会穿正装,而且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套。约翰穿着的这套在此之前已经在衣柜里挂了快有一年。他试穿时多少闻见些灰尘的气息,而令人尴尬的是偏偏那时候夏洛克要上到二楼来,因为显然罗茜想要夏洛克教她做那个“能让试管变成金子”的实验,但约翰认为“直到高中老师教了他们什么是摩尔之前小孩子都应该远离化学实验”,所以她派夏洛克上来再探探他的口风。

不过这事是约翰几个星期之后才知道的,因为夏洛克在发现他要出远门之后就决定先斩后奏了。在当时,夏洛克猛地推开门之后在原地愣住了。“你为什么不敲门?”约翰对他说。

“首先,是你根本就没关门,你只是把门掩上了。而且我在楼下和门外都叫了你的名字。”夏洛克理直气壮地说,“你没听见。”一边说着,他的目光俨然已经快速从头到脚扫过约翰,约翰留意到夏洛克依次看过他摆在床边的行李箱,暂且搁置在被褥上的笔记本,以及床头柜上的医学杂志。约翰也算耳濡目染夏洛克的推理过程,屋内所有物证构成的证据链指向什么样的结论清晰到令人痛心。

“两天之后?”夏洛克自顾自地点点头,“不,你应该是三天之后出发,下午的火车。”约翰不打算问他是怎么知道他的火车时间的。“这套西服你确实太久没穿了——你前年买完没穿的那套在哪?好吧,你大概已经忘了。这套我建议你送去干洗店,加急,应该可以赶上。去我常去那家店吧,你可以刷我的会员卡。”

约翰想说,我没有咨询你的意见,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他刷了夏洛克的干洗店会员卡,效果是很好。最终他看起来很专业,站在一众从高等学府直通大医院的体面同行之中别无二致。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约翰总觉得他们和他泾渭分明地生活在世界的两个不同维度里。

“能见到些熟悉的面孔,总归是好事?”雷斯垂德试探性地说。约翰意识到他有一会儿没说话了。

“约翰!”雷斯垂德身后,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是正在向他们跑过来的夏洛克,“你终于来了。怎么用了这么久?”

“你问国王陛下吧。”约翰没好气地回道,见雷斯垂德挑眉,他叹了口气,但探长也没有多问。刚才消失的夏洛克正蹲在尸体旁边期待地看着他,向他招手。光看夏洛克的神情,不知道的人可能会以为尸体里面藏着宝藏。约翰迅速地将接触死者前必要的防护穿戴完毕,与探长一块儿凑到死者身边。现下他离得更近,死者死状的一些特征就变得尤为明显起来。死者附近散落着威士忌酒瓶,出于某种等量的怜悯与厌恶,这副画面背后的隐喻令他短暂地感到了些许怅然。

夏洛克蓬松卷发下的灰绿色双眼在阴影下亮得摄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将羊毛大衣和围巾脱去,上衣仅剩下那件紫色的衬衫,这让他看上去格外精神抖擞。他的双手戴着丁腈手套,将简易放大镜捻在右手两指之间,移动起来仿佛一只谨慎而机敏的猫。像是之前已经调查完了大部分躯干上的必要细节,夏洛克这时对尸体的检查仅集中在头部和四肢。他的脸先是凑近死者的左手,然后再是另一边,约翰看着他的动作,并等待着他发表些什么不同寻常的看法。聚精会神的专注令夏洛克稍皱着眉。

“好了,约翰。”夏洛克突然开口道,他没有抬头,“先说说你的判断。你看到什么?”

约翰眨了眨眼。“一具尸体?”他半开玩笑道,夏洛克翻了个白眼。“好吧,死者面色发绀,无明显外伤。结合死者姿势,还有上呼吸道内残留的呕吐物——”他凑上前,轻轻掰开死者的嘴,观察死者口腔,“当然这还需要进一步的尸检确认,但我会说看起来像是典型的醉酒性误吸入窒息。我过去抢救过不少醉鬼,我会说他们都是这么进的急救室。可怜的家伙,他不该喝醉后平躺着。”

“唔,我大概不会把这个人叫作可怜的家伙。 ”夏洛克耸了耸肩,“事实上,我们的好探长今天本来要批捕他。直到探长昨天半夜来221B敲门,惊慌失措地说我们的犯人已经变成了一具醉醺醺的尸体。”

“嘿!这里没人惊慌失措,我只是睡眠不足。”雷斯垂德恼火道,“而且因此要加班的人又不是你。”

“然而事实上就是,”夏洛克指出,“我们现在都正在一个周六的早晨工作。”虽然真正的事实是,在场的人都很清楚对于夏洛克而言没有工作日和周末,只有没案子的时候和有案子的时候。在雷斯垂德能反驳之前,夏洛克又补充道:“约翰早上五点就从床上爬起来,他甚至还赶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呢。”

其实是四点多,但约翰不打算纠正他。“所以这家伙是什么,谋杀犯?”约翰迅速道,他抬起双手,掌心向下,示意他们都停一停就再好不过了。他尝试向他的两位好朋友示意他们面前还茫然地注视着天空的男尸,雷斯垂德长叹一口气,“还是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先生们,恕我信息严重滞后,我甚至不知道这位神秘死者的姓名。夏洛克,我要的解释在哪?”

夏洛克的眼角仍有几分顽劣的笑意,约翰半真不假地瞪了他一眼。“耐心些,约翰。他或许在死前成功谋杀了麦考夫几根头发,但他的罪名离谋杀确实相差甚远。”夏洛克兴致勃勃地开始了讲述:“他的身份也没有那么神秘。两天前你前脚刚离开伦敦,我亲爱的哥哥就上门来当面委托我办一件小事。他要我追查一样大英博物馆不翼而飞的珍贵藏品,而躺在你面前的就是大英博物馆保管部门的副主任薛西斯·亚扎特——他是一位监守自盗的小偷。”

不得不说,这让约翰开始用一种的全新的目光审视他们眼前的死者。黑发黑眼的亚扎特相貌端正,相较于许多同龄人身材保养适当。尽管约翰不是西服的专家,但他也能看出外套之下的西服品质不会太差。在方才简单的检查过程中,他亦注意到亚扎特的眼镜框相当精致。看起来他们面前这位在大英博物馆工作的副主任死得远不如生前体面。

虽然更令人惊讶的大概是这具尸体上竟真的藏有某样宝藏的秘密,这可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事。

“单就案情本身而言,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难点,当天晚上我就将他的名字报给了探长。”虽然意图把这事儿一带而过,但显然夏洛克对自己相当满意。“此人这些年间一直通过倒卖馆藏获取灰色收入。你或许对前段时间大英博物馆这方面的丑闻有所耳闻?那时是亚扎特先生的领导摘了官帽子,但他因为自始至终没有打过名贵藏品的主意躲过一劫。然而他这次破了例——可能是因为家庭,更可能是因为别的。他和前妻在三年前离异,目前只有一个很注重保持距离的固炮,没有打算长期发展的对象,也没有任何需要大量开支的不良爱好。他是还有一个近期患了大病的儿子,但病情稳定。所以在没有找到更多证据之前,我暂且倾向于是后者。”

“亚扎特这一次下手的是一枚具有外交意义的斯里兰卡蓝宝石戒指,戒指主石也相当名贵——是一枚十二克拉的‘帕帕拉恰’。显然馆方在皇室授意下筹划了一场反思殖民时期暴行的珠宝特展,可仓管在预清点库存时才发现这件藏品根本没入库,没法向上头交差。说真的,约翰,因为嫌疑人的范围太小,找到是谁拿走了藏品根本没有任何难度。不过也正如你所见……”

夏洛克的语速飞快,从开口到现在才顿了顿,因为有两只鸽子挤了过来。他皱着脸凝视着它们在自己眼前徘徊了几个来回,但在鸽子能溜到他脚边啄食地上不明的黄色碎屑之前,他将它们轰开了。约翰因此发现原先负责驱散鸽子的警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弃了,鸽群正在缓慢地将他们包围,仿佛一群兴致盎然——但同时亦没头没脑——的忠实听众。不过,说真的,哪来的这么多鸽子?这让他的注意力短暂地分散了一会儿。“我们的嫌疑人死了,而且戒指不在身上。死因正如你所说,约翰,是显而易见的意外。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是谁拿走了戒指?”

“我有几个问题。”约翰道,“首先,你怎么知道戒指在他身上?”

“呃,我们在亚扎特先生的大衣口袋里发现了一个尺寸正好能装下戒指的塑料袋。”雷斯垂德答道,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死者的外衣口袋,随后将一只比证件照大不了多少的小自封袋捏在两指中间,举着放在约翰的面前,“我们的物证组还发现他右手中指上有一道隐约可见的环状斑痕,说明他直到死后一段时间都还戴着那枚戒指。”他向死者的右手示意,约翰发现确实如此,“正如夏洛克所说,我们得找到是谁拿走了戒指。”

探长几乎望眼欲穿地盯着空荡荡的小塑料袋。“而且不是立刻拿走,是在亚扎特死亡几小时后。”呆了片刻后,他叹了口气。

约翰开始有点理解为什么夏洛克到现场之后变得更加兴奋了。“你是担心有人在亚扎特死后路过尸体拿走了他戴着的戒指?”

“我也不希望事情真是这样。随机作案比起有目标作案完全不是同一个难度,老天,如果他是醉倒在这里之后被某个路过的醉鬼打劫了,我们根本无从排查。”雷斯垂德道,“但有一个疑点。如你所见,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随身财物,包括手机在内,都还完好地待在这人口袋里。这枚戒指价值连城,要是有人雇凶杀人之后尝试伪装成意外,我也不会太惊讶。”

要约翰以自己的常理推断,虽然醉鬼有可能吐完之后躺在地上,但正常情况下吐完的醉鬼都会就着趴在地上的姿势睡着,除非有人把他们翻过来。从这种角度来看,既然有谋害亚扎特夺取戒指的明确动机存在,确实应该考虑有人把他灌醉之后故意制造意外的可能性。然而,这意味着知情人的存在。约翰同样很难想象亚扎特在此前大英博物馆已经爆出丑闻的情况下令任何人得知他的偷窃行径,难道是亚扎特在东窗事发后急于出货,被戒指的下家黑吃黑了吗?或许。

“我其实更想知道为什么亚扎特明知道他偷取的是一枚罕见的宝石戒指,还会把它招摇地戴在手上。”约翰道,“不是每个人都懂宝石,但戒指上的宝石尺寸很大,这样一枚戒指会给人留下印象。我无法想象他为什么想要吸引他人的注意力。”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约翰。”夏洛克赞许地说,“为什么我们的小偷先生明知道不该这么做,但还是将自己喝得烂醉之后,把戒指戴在了手上?”

“亚扎特是在喝醉了之后把戒指戴上的吗?”约翰疑惑道,“但为什么?因为他突然想在路灯下欣赏一下他偷来的美丽宝石戒指吗?”

夏洛克眨了眨眼。“我还以为这很明显?”但目前唯一明显的,约翰想,应该是自己和雷斯垂德脸上的不解。夏洛克发出了一声堪称骇然的抽气声。“上帝,你们的眼睛都在看什么?死者是一个整晚都在用左手拿酒瓶,把戒指戴在右手的右撇子!如果不是为了给靠在他右手边的酒友展示他的战利品,他为什么会把戒指戴在右手?我就当你们都睡眠不足了,但就算没注意到这些,你们总该发现他的随身物品里只有手机和那个袋子上面沾着酒渍吧?”

“等等,靠在他右手边的酒友?”雷斯垂德警惕地问。

“就是跟死者一块儿躺在这棵树下的那个人。”夏洛克道,他说这话时很自然地看向雷斯垂德,像是期待雷斯垂德将对话继续下去——像是他认为雷斯垂德应该知道这个人。

通过探长越发疑惑的、风雨欲来的面部表情,约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夏洛克,这没在帮忙。你是在说,亚扎特死前在跟他的一个朋友一起喝酒?他们当晚有约?”

“唔,我不会说是朋友,只是酒友。他们在酒吧碰面之前应该素未谋面——根据亚扎特手机上的各路聊天记录,亚扎特在计划偷取戒指之前,就已经在有意识地疏远他的亲朋好友了。他在前往那家酒吧之前没有联系任何人。照理说,他们日后也不会再见。否则我不认为亚扎特会向他展示这枚戒指,就像你说的,这太过招摇。”夏洛克若有所思的目光停留在亚扎特一动不动的身体上,“但有一点你想错了,约翰。像亚扎特这样的惯犯,并非不想要吸引他人的注意力。在有机会得到一些他们自认为安全的注意力时,再谨慎的贼也会铤而走险。”

“但你不觉得是这个酒友为了将戒指据为己有而杀死亚扎特。”约翰道。

“你知道我不喜欢重复自己说过的话,约翰。亚扎特的死显然是意外。”夏洛克道,虽然他还在对着约翰讲话,但他再一次意有所指地瞧向探长,“整个案子目前最为复杂的地方在于亚扎特一反常规盗取珍贵藏品的动机,但就我见到的现场而言,我不认为戒指的遗失是某个缜密策划的阴谋。我们稍后应该去警局跟他聊聊,现在下任何定论都为时过早……”

约翰消化了片刻,然后得出了结论:“你是说,你不知道。”

“我不能确定。”夏洛克坚持,“因为我没有足够的信息。”

“不好意思,但在现代字典里,那就是不知道的意思。”

“我很确定现代字典里没有这一条,约翰。”

“告诉我他的样貌。”雷斯垂德以克制的语气说道。

夏洛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身高跟亚扎特基本一致的白人男性?齐肩的红发?我的猜测是他跟亚扎特家庭状况相近,年龄相仿,但也有可能更年长一些。他实际多大?”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知道?”雷斯垂德叫道,声音大到惊飞了好几只在他们附近徘徊的鸽子,连带着他们头顶的鸟儿也躁动起来。约翰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

“我以为他已经被你们带到分局做笔录了?”夏洛克皱起眉。

“我在电话里告诉你的那个人是我们的报案人!女性!现场根本没有监控!也没有目击证人!没人知道亚扎特死时的情况!”雷斯垂德愤怒地将双手举起,又放下,“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他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他确实是你们应该找的人。”夏洛克干巴巴道,“显然光从现场就可以判断让报案人做笔录是浪费时间。我以为你们已经意识到了这点,然后去盘问了那个死前跟亚扎特有密切接触的酒友。”

“呃,所以没人见过我们刚刚一直在说的这位关键先生?”约翰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存在的?”

“一如既往,约翰。”夏洛克道,“是死者告诉我的。”

“别再卖关子了,夏洛克,立刻马上把你的推理都告诉我。我们到底该上哪里去找这枚戒指?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麦考夫没给你期限吗?特展还有几天就要揭幕了!”雷斯垂德叫道,“到时候国王也会到场!”

还真是字面意义上的“情况有变”和“事关重大”,约翰想。尝试设想你上世纪在世界各地殖民的祖国决定办一场反思殖民时期糟糕行径的特展,但因为弄丢了“罪证”只能展出赝品。而考虑到国家的脸面,他们还会像以往一样辩称好的一面是这些宝物一直以来都被妥善保存收置。想来也有一种讽刺的幽默在。

这让他有那么一点想要发笑,但在你的朋友很着急的时候笑出来不是很有礼貌。所以约翰忍住了。

“我不能再清楚了。麦考夫恨不得在走之前要求我把最后期限倒着背出来。”夏洛克不失恼火地眯起眼睛,“约翰,你那天不在221B,所以你没见到他那幅屈尊纡贵的丑陋嘴脸。他明知道你已经去利物浦了还尝试贿赂你来给我施压。”

这让约翰顿了顿。他纳闷道:“我怎么不知道麦考夫什么时候贿赂我了?”

“你本来不应该知道。”夏洛克道,“如果我没有在你回来之前把案子破了的话你才会知道那是贿赂。他把这称之为‘保险手段’。”

“呃……那听起来其实还挺聪明的。”约翰道,”虽然我不确定麦考夫是怎么理解贿赂的。”

“他给罗茜买了一个跟罗茜一样大的毛绒玩具,一只蓝色的卡通狗,你一进门就能看到。”

“噢!是布鲁伊吗?”约翰讶然道,罗茜想要布鲁伊的公仔有一段时间了,他本来打算在她下次过生日的时候送她当生日礼物,“我没想到麦考夫竟然知道布鲁伊。”

“布鲁伊是什么?”夏洛克质问道。

“先生们,”雷斯垂德说,“请注意场合。我们真的没空——”

夏洛克瞪向雷斯垂德,“你知道什么是布鲁伊吗?”

“我知道啊!”雷斯垂德被夏洛克的反应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知道?”

“我为什么不知道?”雷斯垂德莫名其妙道,“我上周调休的时候刚跟罗茜一起看过布鲁伊。一个相当不错的动画片。”

“哈!我就知道。”夏洛克胜利地喊了一声,“麦考夫不可能知道什么儿童动画片里的狗。肯定是你告诉他的!”

“我可能是提了一嘴。”雷斯垂德不情不愿地承认,“所以呢?那天明明你也在!”

“我当时在思考!”

“夏洛克,或许现在你应该思考一下戒指的去向,探长说得有道理。”约翰道,“我也没想到我有一天会这么说,但麦考夫这次成功贿赂了我。”

“他是一个见风使舵的混球。我打赌他现在已经不记得布鲁伊是什么了。”夏洛克啐道。

“夏洛克。”雷斯垂德警告道,“在我的耐心耗尽之前——我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你知道,但我昨天只睡了两个小时,所以你最好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很好。”夏洛克叹道,“首先,让我们回到这具尸体身上。”

夏洛克向前探身,双手虚置于尸体的脸颊上方,仿佛借由这个动作将他的视线牢牢地局限在双手圈定的范围之内。每次他开始推理时,他的声音总是因为注意力的集中压得比平日里更低些。约翰几乎跟他在同一时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看他的脸。嘴唇周围留下的呕吐物痕迹显然都是他处于平躺姿势时的那次呕吐留下的,但他双手乃至于袖口都没有呕吐物的痕迹,那么很可能是他用纸巾擦了嘴——顺带一提,应该就是树后面扔着的那团餐巾纸。上面印着的酒吧的名字已经模糊了,但我运气不错,”他自顾自地勾了一下嘴角,“在现场东边的那个路口的边缘我又找到了两张相对完好的,跟这团纸的纸质和展开的大小尺寸一致。东边是他们的来路,符合酒吧的地理位置。你应该派人去询问酒吧的老板。我们当然可以推测亚扎特没有醉得神志不清,是自己掏了这张纸,第一次吐完之后给自己擦干净了嘴。但如果不是亚扎特呢?如果还有另外一个没那么醉的人在场呢?”

“纸巾的问题按下不表。再看树下那一摊呕吐物周围的溅射痕迹。”他向着鸽群聚集处伸出一根手指,他的动作凌厉,有四五只鸽子都振翅向后躲闪,只可惜在发现夏洛克没有实际的攻击意图之后,鸽子们又安定下来。“不用把鸽子轰走,你们也能看出亚扎特呕吐时站得比较高所以飞溅得很远。如果亚扎特独自一人,以他呕吐的姿态,正常情况下他至少会有一只手撑着树干,但他的双手虽然有地上的灰尘泥土,却没有丁点树皮的木屑。头发上也没有,所以他用脑袋顶着树干的可能也被排除。比起他撑着自己的膝盖,我更倾向于推断有人搀着他。亚扎特大衣右侧有几根不属于亚扎特大衣的线头可以验证我的说法。”

“在右侧肩胛这里我找到了两根姜红色的头发,显然不属于亚扎特。而在亚扎特的右侧,你可以发现地面灰尘的痕迹和他们周围也略有不同,这是因为在他们醉倒之后他就躺在亚扎特的右侧。这也是他们昏睡过去之前并肩坐在一起时,他相对于亚扎特的位置。告诉我,雷斯垂德,你一般将戒指戴在哪只手上?”

“你问我吗?”雷斯垂德愣了一下,“呃……左手吧,我猜。”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干干净净的左手。

“很好。”夏洛克道,“为什么是左手?”

“不是一般都戴在左手吗?虽然也有人会戴在右手吧,我想。”雷斯垂德道,“这完全是个人习惯吧。你想表达什么?”

“噢,雷斯垂德。”夏洛克摇了摇头,“大部分所谓的‘个人习惯’背后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麦考夫把戒指戴在右手。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没有。”雷斯垂德说,用一种显然他对此毫无兴趣的语气。

夏洛克似是迷惑地微微眯起眼。约翰猜测这兴许是因为探长和麦考夫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夏洛克成年之前,在夏洛克的概念里他们彼此应当非常熟悉,而熟悉的人理应彼此了解到方方面面。鉴于夏洛克紧接着说:“好吧,我再举一个例子。”他快速地瞥了约翰一眼,“约翰是左撇子,但他还是把婚戒戴在左手。你能想到为什么吗?”

这显然是一个反问句。因为不等雷斯垂德回答,夏洛克便自信满满地继续下去。“人们把戒指戴在主用手上有很多种可能的理由。麦考夫这么做是因为他那枚戒指里藏着刀片。有的左撇子会因为约定俗成把婚戒戴在左手,但约翰把婚戒戴在左手是因为他最常用右手开枪。先生们,请开动你们的脑筋!躺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根本不会把那枚特殊的戒指戴在手上的人,无论他把戒指戴在哪只手上,都不会是出于‘个人习惯’。设想你是亚扎特,你现在有一枚非常宝贵的戒指。你珍视它,非常。它来之不易,对你有极为特殊的意义。作为一个右撇子,以常理推断,你会把这枚戒指戴在哪只手上?”

夏洛克用如此稀松平常的语气提到约翰的婚戒令约翰有片刻的恍惚。虽然严格意义上他的婚姻已经不再是一个敏感话题,但时间尚不能够令那些刺痛人心的记忆褪色。玛丽死后很长一段时间约翰才将婚戒摘下。金属的圆环与温热的人体分离后被纳入他卧室抽屉的一角,在黑暗中慢慢地冷却,约翰封存它如同埋葬一段人生,但它从未远去。它代表着一种他曾设想过,亦仍在思索的可能性。

可现在绝非沉湎于这些思绪的好时机,所以约翰仰起头,有意将回忆推开了。他清了清嗓子,道:“他应该戴在左手。”

“很好。为什么?”

“戒指很宝贵。我不会想因为日常用手磨损到它。”约翰耸耸肩,“而且,戒指戴在主用手上有的时候也很碍事。”

这厢雷斯垂德似是终于开始反应过来。“所以你是想说,亚扎特把戒指戴在右手也是一个经过思考后的选择。”

夏洛克颔首。“或者说,一个经过不那么理智的思考后的选择。”他的语速稍放慢了些,像是斟酌着他的措辞,“现在我们拥有的信息还不足以让我们了解到亚扎特盗取戒指的动机。但能够确定的是,亚扎特很清楚这枚戒指的价值,也一直很爱惜这枚戒指。自从盗取得手以来,他一直将戒指装在自封袋中。但他不光在死前的某一刻将戒指拿了出来,而且还戴在了右手上。那个时候他一定已经醉了——当然,袋子上的酒液也能证明。但仅仅是酒精就能撬开一个贼的口袋吗?我们讨论的是一个惯犯,约翰,思考!什么能刺激到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让他展示他的战利品?”

“你刚刚说,他是想给他的酒友展示。”约翰道,“那个红发男。”

“正是。”夏洛克对他呲牙咧嘴地笑了一下,“如你之前所说,约翰,亚扎特不会想要太多的注意力。他们离开酒吧的时间虽然已经是深夜,但周五晚上在菲茨罗维亚区域娱乐的人不会在这时候就离开,人们都还待在酒吧里,所以没人会发现他们,这里只会有他们二人。两个此前素未谋面却生活同样苦闷的中年男人。”

“他们一见如故,互相大吐苦水,坐在这里又喝掉了两瓶威士忌。或许这时亚扎特想要离开,但一站起来他就吐了。红发男搀着亚扎特,之后可能是出于好心,给亚扎特递了用来擦嘴的纸。这或许是亚扎特最终决定信任对方的理由,或许不是。但无论如何,在他向对方透露自己拥有这样一枚戒指时,他们必定已经在这棵树下的某一刻借着酒劲儿建立了某种信任。”

“那为什么是戴在手指上,而不是直接拿给对方?”雷斯垂德问道。

“亚扎特醉得太厉害,他的手拿不住戒指——”约翰喃喃道。

“——但他也做不到让戒指离开自己的手。”夏洛克热切地接住了他的话头,“正是如此。所以他将戒指戴在了右手,向他的酒友展示。那之后无论因为什么原因——我倾向于是他醉得失去了将戒指立刻摘掉的紧迫感和力气,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红发男的反应被他判定为没有威胁——最后他们昏睡过去的时候,戒指还在他的手上。”

“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很简单了。凌晨过后他们体内的酒精浓度和温度一起下降,红发男醒来,发现亚扎特呛死了自己,惊慌之下逃离了现场。看亚扎特右手的位置。亚扎特没能翻过身,除了醉酒的缘故,也极有可能是因为红发男压住了他的右臂。红发男或许拿走了戒指,或许没有。但为什么不呢?我猜亚扎特根本没有告诉他这枚戒指的来历。”

夏洛克停顿了片刻,他轻轻地眨了眨眼,右手在空中划过,仿佛推开只有他能看到的某些漂浮的思绪。“你们要找的这个人,如我之前所说,应该是一个有齐肩红发的中年男性,工薪阶层,离异单身。年龄至少跟亚扎特一样大,但他们的年龄差不会超过十岁。根据我之前的调查,亚扎特是一个比较容易对比他更有经验的前辈敞开心扉的人。亚扎特被抓进去的领导跟亚扎特是要好的朋友,也是亚扎特犯罪路上的引路人,比亚扎特大七岁。酒吧的老板应该还记得他,红发总是相对醒目,我猜是他刷卡请了亚扎特的酒,所以通过支付信息找到他应该很容易。这次我在调查亚扎特期间,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之前和他的领导之间的通讯记录。如果上次调查不是馆方不想闹大,在抓住亚扎特的领导的罪证后忙于结案,我想亚扎特也难逃其咎。”

言毕,夏洛克以一个流畅的动作站起身,将手套摘下。他对着约翰露出了一个相当灿烂——或者,要约翰说,得意洋洋——的微笑。约翰蹲在地上仰头瞧着他,只觉得整个胸腔都被某种温热而明亮的感觉所充盈,兴许是因为膨胀得太过,甚至足够带来细小的刺痛。一部分的他仍在兀自思索他是否永远会为夏洛克展现的才华感到惊奇,而另一部分的他仅仅是满怀敬意地任由自己在这种快活中漂浮。那感觉近乎令他在这片刻里遗忘所有身内身外事。于是过去与未来在这刹那间的当下不复存在,而当下的约翰在这种时候从来无法拒绝夏洛克。

所以约翰自然而然地笑起来,说:“精妙绝伦。”

夏洛克将手套当成丝巾,弯下腰来浮夸地向他行了一个礼。“随时为您效劳。”他故作谦虚道,但随后就站直身体,迈着大步向远处走去,“走了,约翰!接下来还有得干呢。”

“等等,你这就要走了吗?你不跟我们一起去找酒吧老板吗?”雷斯垂德难以置信地说,他随后寻求支持似的转向约翰,“约翰——”

“呃,我想我最好还是,”约翰指着夏洛克的方向开始向那边移动,对探长略带歉意地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回见,格雷格。”

“我有一个想要验证的猜想。”夏洛克道,他这会儿正将自己挂在自行车围栏上的大衣和围巾摘下,从容不迫地往身上套。

“什么猜想?”雷斯垂德大声道,有那么一点气急败坏,“夏洛克,嘿!”

“戒指不在红发男身上的猜想!”

“什么!所以就算我们找到了那个家伙,戒指也可能不在他身上吗?夏洛克——“

“放宽心,雷斯垂德!不出意外,今天你就能拿回戒指给我哥交差了!”夏洛克喊道,他故意将探长名字的尾音拖得很长,连约翰都得承认这是有点找打。他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雷斯垂德没追上来,正叉着腰瞪着他们的方向,警员们纷纷向探长投去同情的目光。

“你最好是!”待到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雷斯垂德的声音仍远远地追在他们身后,“你又不是那个被他二十四小时呼来喝去的人!”

TBC

 

 

Notes:

是谁15年看神夏但25年才做饭,是我

会把这篇故事印成本子在京slo22作为无料交换…或者无人在意的话(大概率)干脆就送送亲友这样。

求评论!!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 <

Chapter 2

Notes:

就这样咔嚓一下把后面的三万字全部放出^^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综合所有的优缺点,伦敦是一座无比典型的国际化大都市。诚然,夏洛克曾不止一次基于他咨询侦探的视角对伦敦作出负面评价,乃至于用到诸如“粪坑”一类的形容词,伦敦亦有其公认的富有魅力的一面。围绕文娱演艺场所建立的大片商业街区构成了伦敦市民缤纷多彩的娱乐生活,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到伦敦后也大都免不了要乘着车到市中心体验一二。菲茨罗维亚就是这样一个去处。西邻梅利本,东接布卢姆斯伯里,菲茨罗维亚地跨西敏和卡姆登两区,是一片以多元文化和创意产业著称的混合型社区,其中各色餐厅,小酒馆和咖啡厅不计其数。

约翰不是到菲茨罗维亚享乐的常客之一。他第一次造访这片区域是在伦敦大学学院医院实习期间,这两处地点几乎相邻,所以这里还算是对他有些特殊意义。从医院大楼出门向西到托定咸宫路,再向南走五六分钟就可以抵达菲茨罗维亚的核心。

但尽管距离相近,碍于伦敦的租金水平和实习的微薄工资之间的显著差距,约翰专程造访菲茨罗维亚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不如他跟夏洛克合租的那一年来得次数多。多数时候他从医院大楼窗外俯瞰夜幕下的菲茨罗维亚——他总是忙得脚不沾地,以至于其实也并无太多想法——他只是在数个日夜看过那座伫立的英国电信塔和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那景象变成了记忆的一部分。

在他搬进贝克街同夏洛克做了室友过后,由于贝克街与菲茨罗维亚之间也仅有不到十分钟车程,新的记忆开始取代旧的记忆。但约翰同夏洛克到菲茨罗维亚的理由大多数情况下也与享乐无关。上一次他们来这里,是有人委托他们调查一家新开业的烘焙店的地下室里是不是埋着尸体。夏洛克在抵达现场三分钟后向店主指出了他店内令人担忧的鼠患问题,并且后续要求约翰拉黑他们撒谎的委托人。夏洛克没能一上来就看穿委托人的谎言令约翰有些惊讶,于是他也这么问了。

夏洛克喝着他们在对面的咖啡厅里买的咖啡,高深莫测地说:“他只在时间和地点上撒了谎。他有一个开烘焙店的姐姐。”

约翰一边喝着自己的咖啡一边尝试消化这个信息。“我已经通知雷斯垂德了。”夏洛克又补充道,“他们应该会在他姐姐店里的地下室发现一具尸体。”

“这次就不会是老鼠了,是吗。”约翰道。

“我想是的。”夏洛克说。

现在,约翰站在同一家咖啡厅内,窗外的店面俨然又换了新面貌——现在那里是一家黎巴嫩菜馆了。当初约翰没有把这起案子写到博客上去,部分原因是出于对烘焙店主的怜悯。虽然他当然可以隐去所有真实的地理位置信息和名字,但当时菲茨罗维亚新开业的烘焙店只有一家,对于经常光顾菲茨罗维亚的人而言,找出是哪一家店并非难事。

至于现在……店主没能把生意做下去是有些遗憾,但或许约翰下个月可以更新这个案子……

排在队伍最前面的人走开了,但约翰的前面还站着四个人——周末的客流量总是比工作日里还多些。负责打扫卫生和引导客人的是同一个店员,她是一个穿着围裙的黑发女人,梳着高马尾,大约三十岁出头的年纪,有一双灵动的蓝色大眼睛。上次他们会走进这家店是因为她正将写着促销活动信息的小黑板搬到门口,见他们路过,她便热情地向他们推销。约翰本想委婉地拒绝后走掉,但在她说完之后,夏洛克沉默了片刻,嘴里突然蹦出一句:“这家店没有老鼠。”结果就是他们进去买了两杯咖啡。

发现需要排队的时候他原想换一家,但夏洛克又说:“我们没有必要争分夺秒。”

老实说,根据雷斯垂德的反应,约翰猜测这可能是一个比较小众的观点。但就算情况正如夏洛克所言,夏洛克对这家咖啡店的执着也让约翰有点纳闷了:“好吧,我承认他们家的咖啡是还不错,但也没有到独一无二的程度吧?这家店有什么特别的?”

“你早上没吃东西。他们家的可颂在促销。”夏洛克头也不抬地说,他正专注地在手机上打字,“买一赠一。”

“等等,这儿有谁说要吃可颂了?”约翰的第一反应是夏洛克在影射他昨天才刚吃过可颂这件事,但他非常确定他现在穿的常服上绝无可能有哪怕一粒可颂渣,所以他忍住了立刻再检查一遍的冲动,“况且,你不是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吗?我只要喝杯咖啡提神,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夏洛克仍然盯着他的手机,但他发出了一声心不在焉的咕哝。“为什么会没胃口?”

“你认真的吗?夏洛克·一开始工作就不吃不喝·福尔摩斯,问我为什么没胃口。”约翰说。

“你又不是我。”夏洛克说,“我需要思考。”

“可能看起来不像,但我也有很多需要思考的,谢谢。”约翰说。

夏洛克看起来想说什么,但在临开口前停了停。他抬起头短暂地和约翰对视了片刻,然后快速地笑了一下。然后约翰怀疑今天的太阳其实是趁他不注意从西边升起来了,因为夏洛克说,“好吧。那你帮我买两个。在门口等我。”随后,在约翰反应过来之前,他便迈着大步走开了。约翰在望着他的背影时还感到很惊奇,于是低头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期。确实早就过了四月一日,没问题。

这次女店员在迎接他时依旧很热情,约翰习惯性地对她微笑,但他猜测她已经不记得他了。换以前他可能会主动和她交谈,不带有任何目的地调情。但他上次没有,这一次就更不会了。

无人搭话,排队的时间因此变得有点漫长。上次夏洛克跟约翰一起排队的时候热衷于低声跟他分析他们前面的顾客会点什么饮料,正确率很高,但不是百分之百。有两次证实夏洛克判断错了,夏洛克的反应令约翰乐不可支。他们刚认识的那段时间夏洛克总喜欢向约翰展示自己的推理技巧,约翰如果说自己没在享受这个过程就太言不由衷了。在他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过后,每当他又能拥有这种熟悉的快乐,他都非常珍惜。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了一点。上一个人花了很多时间决定到底要往咖啡里加椰奶还是燕麦奶。约翰掏出手机,他听到了一声来自新消息的提醒铃声。一部分的他很希望是夏洛克,但当他发现是茉莉的消息后仍旧倍感振奋——茉莉此前同他说好,她今天会带着罗茜去参观博物馆。夏洛克也就此事给他发了消息。

果不其然,茉莉发来的是几张罗茜的照片,第一张是穿着小碎花裙子的罗茜面对着镜头,她梳着双马尾,戴着一顶草帽,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她的乳牙掉了不少,一笑就露出许多空缺,但那只让她看起来更可爱了。店内的手机信号不是很好,约翰耐心等待后面的图片加载出来。同时又有几个人走进店,其中一个小女孩在发出了一声兴奋的尖叫后扑到了玻璃柜前,含含糊糊地大喊道:“甜甜圈!”

茉莉:

我们在享受很棒的一段时光 :)

约翰打字回复。

约翰:

这真是太好了。我谢你还不够多。

茉莉:

这没什么,约翰!我也很喜欢罗茜!

茉莉:

你有一个很棒的女儿。

茉莉是个善良的人,但她对罗茜的关心与喜爱从她第一次见到罗茜起从一而终,已经远超单纯的善良所能定义的范畴。偶尔想起罗茜三岁之前自己的表现仍会令约翰的胸口产生钝痛。谅他人用丧偶的伤痛为他开脱,那都不是些很好的借口。

如果没有像茉莉这样的朋友提供帮助,罗茜,他最最亲爱的女儿,一定会受到伤害,而那当然会是他的错。幸好,他现在做得比当时好些了。但他做得足够好了吗?他能算得上一个好父亲了吗?

约翰凝视着手机上罗茜灿烂的笑脸。

约翰的父亲不是什么模范父亲,他的童年不算一帆风顺,他没有多少能够参考借鉴的范例。和约翰面临的许多生活问题一样,他只知道什么不应当做,而什么才是应当做的,似乎只能靠他自己摸索。

当然了,现在网络很发达,网上有不少提出这种问题的父亲,但他们问的问题都太——用夏洛克的话说——“显而易见”了,没法解决约翰在罗茜的幼教问题上的困扰。譬如说,现在后续的几张照片开始加载出来了,约翰发现罗茜也正一脸兴奋地趴在一面玻璃柜前,只不过玻璃柜里放着的不是甜甜圈,而是小孩的骨骼标本。头盖骨上面被钻了一个洞的那种。

在另一张照片里,她正仰头看着一排装着不足一周岁婴儿标本的玻璃罐子。这让约翰想起了这是哪一家博物馆,因为它就在约翰的本科院校,伦敦国王学院附近。严格意义上来说既然博物馆没有禁止罗茜进入,那这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但约翰仍然不确定还没有上小学的孩子就这样早早接触到人体标本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夏洛克都已经被他严令禁止在冰箱里放人头。

这时,茉莉的消息又跳出来。

茉莉:

她对所有东西都充满了好奇心!噢,谁会不爱这样一个小姑娘呢?你想跟她说会儿话吗?

茉莉:

我们现在正在休息区吃冰淇淋。

队伍又开始向前移动。约翰,完全没有想好怎么回复,选择用手将头发向后梳,再叉腰,抬起头。他方才看手机看得太过投入,前面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了,而且看起来早就想好了要点什么。很好,约翰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摄入他今天份的咖啡因了。

茉莉:

你们那边情况如何?今天早上我听格雷格说情况不太乐观。如果需要的话,待会儿我们晚上可以再去看一场互动舞台剧。或者音乐剧?上次的《冰雪奇缘》她很喜欢。

这是个好回答得多的问题。

约翰:

夏洛克已经为格雷格找到了嫌疑人,我相信他们已经在尝试抓捕他了。但夏洛克目前对于什么时候能够破案没有把握。

又或者,约翰想,夏洛克已经有了一些想法,只是由于他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戏精,所以他们休想在他布置好场地之前见识到真相的面貌。

约翰:

多谢你的体贴,茉莉,带罗茜再去看一场表演是个不错的主意。到时候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以去剧院门口接你们。

约翰:

对了,有一件事我想问你……我以为你之前本打算带罗茜去自然历史博物馆?

约翰正想再写点什么,比如说,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像“我以为你们只是打算去看恐龙骨架而不是智人幼儿的标本”这种解释,以表强调。但这时他终于排到了队首,而柜台的服务员和门口的女人如出一辙,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您好!想要点什么?”

“一杯热美式,呃,中杯就行,谢谢。”

“好的,一杯中杯热美式。”服务员熟练地在面前的屏幕上操作着,“还要什么别的吗?”

“没……”约翰正想说,没有了。但一个厨师这时恰好端着一盘新出炉的点心从她身后走过,他便立刻回想起夏洛克的委托,又忙不迭地转而道:“不好意思,我再要两个可颂。”在拿到装着可颂的袋子后,等待咖啡出炉的时间里,约翰再次打开了他的消息软件。茉莉的回复排在最前面,她像过去的每一次忠实地答应了多照看一会儿罗茜,也慷慨地就约翰的小小疑问做出了解答。

约翰:

多谢你的体贴,茉莉,带罗茜再去看一场表演是个不错的主意。到时候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以去剧院门口接你们。


茉莉:

没问题!买好票之后我会把剧院的地址发给你。

 

约翰:

对了,有一件事我想问你。我以为你之前本打算带罗茜去自然历史博物馆?


茉莉:

我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是罗茜主动跟我提出想要去亨特利安博物馆,老实说我一开始不确定这是个好主意,但罗茜说服了我!你知道我,我其实也一直觉着亨特利安博物馆是个非常值得一去的地方。馆藏不光包含了各种标本,还有历史上的医疗器械……

不过,他收到的新消息不止来自茉莉。另有两条消息分别来自会议举办方和邀请他参加会议的同行朋友,一位在伦敦西北部的一家私人诊所任职的眼科医生,诊所的所长是他的妻子。幸好约翰现在将联系人备注写得很详细,否则他恐怕已经忘记了对方的姓名。在约翰看来他们本就是多年前大学里的泛泛之交,只是夏洛克同约翰帮他解决了一桩案子之后,他们才重新建立联系。约翰结婚那年没有邀请他前来,但后续得知了他的新婚消息后,他往贝克街寄了一瓶葡萄酒——现在约翰的住址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了——到现在还扔在某个橱柜里。

前者是群发的会议体验调查问卷,不必在意;后者则是问他到底跑到了哪里去。尽管用词礼貌,约翰看得出他这位同行朋友,菲尔医生,对自己的缺席不是非常满意。

约翰在不久前才刚告诉雷斯垂德那是一场无聊透顶的会议,这不假。但约翰前来参加这场会议的目的实则与这最后一天上午才会出席的两位演讲者有很大关系,他们各自的头衔长得足以占满一面名片,而菲尔医生本想将约翰引荐给其中一个。那位医生的研究用得上约翰在战地急救方面的经验技术和对战后创伤应激障碍的了解,且似乎在看过约翰的履历后,很愿意将约翰吸收进她的团队。

约翰不能说他没有兴趣。他简单读过那位医生的文章和她创立的组织的事迹,他们正在做的也是相当高尚的一份事业。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主要工作都在一家康复中心内进行,早九晚六,很少加班——而这是一个到他这个年纪的人(尤其还带着一个孩子)无法不去考虑的优点。康复中心所在的地区富足,安定,环境优美。约翰的存款尚且不足买下一处房产,但若是此事确定下来,拿出每月的工资支付一套两居室公寓的租金应该不成问题。

菲尔医生在会议开始前的那一天晚上请约翰到他们下榻的酒店附近小酌,他们是两个没有多少共同话题的中年人,很多年没见了。在最开始有关天气和健康的寒暄过后,他们一交流到彼此的近况,就免不了聊起家庭的话题。菲尔医生所在的诊所因为在新冠疫情爆发期间因为收治了不少病人,在社区内有着不低的声望,经济来源也因此相当稳定。他与他的妻子现在共同育有两个孩子,每到周末,他们要么开着车到邱园去野餐,要么到某个小镇上去烧烤——当然,他也不是没有烦恼,但整体而言他们过着堪称美满的生活。

约翰略过了他成为一名单亲父亲的前因后果,但没有刻意隐瞒玛丽已经不在人世的客观事实。在听闻约翰的境遇之后,菲尔医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提出他可以“帮把手”,好像约翰的生活是一团糟,而他绝不能袖手旁观似的。这或许是医生们的通病,一种救世主情结。

客观而言,约翰不认为他和罗茜在贝克街221B的生活真有菲尔医生的反应所表现得那么糟糕,但确实不够常规,或者说,寻常。寻常人的生活是毕业后一份安稳的工作,一段稳定的感情,与伴侣养育一个或几个后代。家长里短,柴米油盐。“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菲尔医生在那晚问,他当时已经喝了不少酒,有那么一点儿醉了,“但你和那个福尔摩斯是不是——”

这是一个很多年没人问过的问题了,约翰好险没笑出声,虽然他并不真的觉得好笑。不论如何,他在回答时,那个句子在他的舌尖熟悉得像是他昨天才说出过一般:“我不是同性恋。”

菲尔医生微微睁大了眼睛:“好吧,那其实……”他皱着眉,似乎苦于怎么开口才不会冒犯道约翰,但约翰知道无论接下来他说出口的是什么大概都会不合时宜,因为这不是一个约翰想跟任何人谈论的话题,“我知道,我没资格对你的生活方式指指点点,我接下来也不是想要这么做。但约翰,原谅我这么说,那其实……更奇怪,不是吗?”

“那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只是我从来搞不懂你在想什么。我猜,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一直没能成为朋友。”菲尔医生道,“你知道吗?我们第一次在那个迎新派对见面的时候,你令我印象深刻。那会儿我们所有人刚入学,一群稀里糊涂的新生只等着开始享受自己的大学生活,但其实没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又要做什么。但你不是。你把一切都想好了。你跟我说你要去参军。”

“我以为你在开玩笑,所以我大笑着问你,‘现在阿富汗正打得热火朝天,你知道你是要上战场吗’但你没笑。你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一点儿不错,我要到战场上去’,我没法不相信你。你把我吓坏了。医学院到处都是把奉献挂在嘴边的家伙,但这么急着把自己的命搭上去的人,我只见过你一个。而你后来当然入伍了。我不懂你,但我敬佩你。”

“……那没什么。”约翰道,他参军的动机其实没有那么高尚。他当然想做一个好人,但在当时逃离他的家庭,逃离他原有的生活的欲望胜过了一切,“年轻人犯傻罢了。”

“那现在呢?我还在看你的博客,你知道。”菲尔医生说,“我都没法想象那真是你的日常生活。”

“我没有那么强大的想象力。”约翰干巴巴地说。

菲尔医生忙不迭地摇头,“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老天,我亲眼见过夏洛克·福尔摩斯,我哥哥遗产的事情还是多亏了你们。我知道他的本事。只是……你没有更新的那几年,我还以为你退出了。”约翰背靠在沙发椅上,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手里的酒杯,“但你没有。你又回来了,不是吗?”

“唔,有不少读者希望我再多讲些夏洛克的故事。”约翰说,“我恰好知道很多。”

“但那些不只是故事。”菲尔医生说,“那是你的生活。”

约翰抿了一口他的威士忌,打量着菲尔医生,对方的身体前倾,眼镜之后的目光真诚。在他们替菲尔医生解决委托期间,夏洛克指出菲尔医生对约翰释放的善意应当是出于对他为国牺牲的哥哥的某种补偿心理,尽管约翰实际上与菲尔医生同龄。即便如此,由于约翰本人对于菲尔医生在大学期间往来的记忆很模糊,这其实让他有点尴尬。菲尔医生称约翰在他大二转专业之前对他释放的友好令他很感激,但约翰其实都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约翰最终道:“是啊,我猜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菲尔医生说:“可约翰,现实里没人这么活。”约翰注意到,他用上了医生同患者对话的语气,而这让约翰非常烦躁,“一个人有很多种做好事的方式,不一定总要冲在最前线。你总得为孩子着想。”他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恳切地望进约翰的双眼,“不过,既然你没有拒绝我的邀请,我猜测你确实是想要未来发生一些改变。要我说,这是正确的决定。我很高兴能帮上忙。”

约翰忘记了他当时具体是如何回复对方的了,不出意外是一些套路化的社交谦辞。但菲尔医生有一点说得不错。约翰应邀前往利物浦参加会议确实是因为他想要未来发生一些改变,尽管约翰的一部分想要他现在的生活无限期地继续下去。就如同菲尔医生所言,约翰总得为孩子着想。

罗茜马上就是个大姑娘了,她需要自己的房间。罗茜不应该总是和大人混在一起,她现在根本没法跟同龄人玩到一起去。罗茜不应该生活在危险的化学药品触手可及的空间;不应该在打开冰箱拿牛奶的时候看到人体器官;不应该担心某天被犯罪分子绑架,用来要挟她的家人;不应该担心在失去母亲之后也失去父亲。

不止如此。她不应该再需要担心失去,而是应该得到。不论约翰作为一个医生对两性生理有多么了解,罗茜终究是一个女孩,更应该有一个可亲可爱的母亲陪伴她长大。贝克街没法为她提供一个常规的成长环境。约翰是她唯一的血亲,仅剩的亲人。他有义务给她最好的一切。

可约翰读着菲尔医生的质问,脑中想着的却是茉莉刚发来的照片中罗茜的笑颜——还有他此刻正站在伦敦而非利物浦的事实。他捏着咖啡杯与走进店的几位新顾客擦肩而过,踏出了门。正午的阳光直射而下,热度远比不上约翰在阿富汗经历过的暴晒,却仍设法带给他近乎类同的烧灼感。他脚下坚实的石砖有片刻好似黄沙。

可他分明已经不再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了。他本应该已经失去了感到迷茫的资格,也不该再因此感到痛苦了。但一次又一次,当罗茜已经在他身后沉沉睡去,当夜色已沉沉浸透天幕,当楼下的空间也不再传出声响,约翰将已变得冰冷的婚戒捏在两指之间,台灯下的金属反射的光锐利耀眼,山盟海誓具象化作的圆环承诺永恒,唯独没有答案。

而在约翰不远处的街心花园中,夏洛克正侧着身坐在一个方形的石凳上,他的双腿交叠,黑色的大衣下摆自然地从两侧垂落。周遭的树叶在微风拂动下簌簌作响,他的卷发亦随风而动。一个三明治被他托举着放在嘴边,然而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手机屏幕上,似乎全然没有发觉被夹在两片面包之间的内容物正缓慢地从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投奔大地的怀抱。

此时不乏在花园中停留享受阳光和午餐的过客。手里拿着三明治的夏洛克完美地融入其中,与这些人看上去并无差别,而那不知道为什么让约翰短暂地在原地驻足了片刻才继续向前。鸟群围绕在他们脚边,欢快地啄食着地上的食物残渣。有两只乌鸦探头探脑地等在夏洛克的视野盲区,正虔诚地向夏洛克的三明治行注目礼。

“我准备好了。”约翰对他说,“现在我们去哪?”

“约翰。”夏洛克却是道,“你对鸟这种动物怎么看?”

“呃。”约翰说,“我只能看出,你身后有两只乌鸦对你的三明治很感兴趣。”

夏洛克嗤笑了一声。那两只乌鸦在约翰走近之后就逃到远处的灯杆上去了,但它们还贼心不死地盯着夏洛克的方向。只见夏洛克收起手机,状似心不在焉地将三明治掰成了两半。随后,在约翰能反应过来之前,将这两块三明治向他们不远处的空地上丢去。

附近的鸽群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但随即那两只乌鸦仿若两架轰炸机一般俯冲到了鸽群中央。碍于体型的巨大差异,鸽子们纷纷退避三舍,它们便各自叼起一整块三明治,拍拍翅膀飞走了。

“哦不!”夏洛克以一个流畅的动作站起身来,用一种十分痛惜的语气感叹道,“我的三明治!”

周围的路人纷纷向鸟群投去惊恐交加的目光,将手里的食物抱得更紧了一些。而夏洛克还在忠实地扮演一个被乌鸦抢走午饭的倒霉蛋,在原地转着圈地踱步,间歇发出一些悲伤的噪音。

约翰缓缓地喝了一口咖啡。

“我很为你感到抱歉,孩子。”坐得离他们最近的一位老妇人用同情的语气安抚道,她正面带厌恶地看着从她脚边挤过去的鸽子。虽然,鉴于她跟哈德森太太相仿的年龄,这是一个恰如其分的称呼,约翰忍不住觉着夏洛克被人称为‘孩子’是个很好笑的事,“那些喜欢投喂野鸟的人把它们惯坏了。”

“我想也是。”夏洛克说,“瞧它们出击的速度!”

“我经常到这儿来。”老妇人说,“我可以告诉你,很遗憾,你不是第一个受害者。有时候它们还会直接跳到垃圾桶里面去将食物的包装盒叼出来,丢得满地都是。我向区议会投诉过好几次,叫它们把垃圾桶换成鸟和松鼠都钻不去的那种。但你也知道,在公共空间治理这方面,我们指望不上我们的政府。”

“您说得完全正确。”夏洛克开始向四周张望,随后目光定格在远处的一家连锁品牌便利店上。约翰猜测那就是夏洛克刚刚买到三明治的地方。“现在,我们得再去买点别的食物了。”还没等约翰出声说点什么,他便又径直向便利店的方向走去——而且不忘双手抓住约翰的胳膊狠狠地摇了一下,好险没叫约翰撒了他的咖啡。夏洛克走得很快,约翰紧跟着他的脚步往街道另一头走去。

“你是真的还要去便利店吗?”

“当然不是!”夏洛克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你不是还买了可颂吗?”

“不,夏洛克。”约翰说,他警惕地将可颂袋子夹得更紧了,“我不会让你拿可颂来喂鸟。”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刚刚看着你把三明治扔在地上了!”

“正是。我只是把三明治扔在了地上。”

“你为什么要把三明治扔在地上?”

“面包上有霉斑。菜叶子上有虫卵。”

这些倒是都有可能发生,但如果是真的,约翰不认为夏洛克在买的时候没注意。可约翰没有证据。“真有那么糟糕的话,你为什么不扔到垃圾桶里去?”

“因为没有意义。我扔到垃圾桶里也会被乌鸦叼出来。”

约翰欲要继续与他争辩,但这会儿随着他终于追上了夏洛克,走到了与他并肩的位置,他注意到了两件很重要的事。首先,就是夏洛克的手里空空如也。约翰在进到咖啡厅之前将自己的小行李箱托付给了夏洛克,虽然里面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财物,但好歹有他最值钱的那套西装。其二,是他对他们要往哪里去一无所知。

当然,还有一些旁枝末节的小问题他也想要追问夏洛克。譬如罗茜是怎么了解到亨特利安博物馆并对其产生兴趣的。但约翰认为最重要的,或者说,格外关注的,还是夏洛克为什么正用一种势不可挡的兴奋劲头带着他向摄政公园的方向冲去。

约翰将纸杯送到嘴边,致力于尽快消耗完他的饮料。说不定等他摄入了足够的咖啡因,他就能想明白在他们离开案发现场的这一个多小时里,他们继续破案的计划到底发生了什么。约翰在排队买咖啡和可颂。夏洛克在拿三明治逗鸟。这都很好。但他们难道不是应该忙着帮大英博物馆找到他们失窃的宝石戒指吗?

然而,兴许是出于对夏洛克的信任,又或许是对夏洛克到底会将他们带到什么地方的好奇,约翰设法暂时保持了沉默。

夏洛克在解决案子时会像上了发条一样忙碌,但他与约翰同行时,多数情况下都会滔滔不绝地与约翰交谈。这要么是因为他们刚开始获取信息,夏洛克还满脑子的疑问,需要约翰来帮助他思考;要么是因为解决案子已经有了眉目,夏洛克已经基本了解了案子的前因后果,他要和约翰一起见证水落石出。夏洛克在思考时更倾向于选择独处,与约翰分头行事。因为这种时候哪怕约翰在场,他也往往会忘记约翰的存在。所以这让夏洛克这会儿有些心不在焉的状态更显得奇异。

他们从摄政公园南侧的一扇小门进入,首先穿过一条由石子铺就的小径。修剪得当的翠绿灌木构成这一小片花园的围墙,几座喷泉分布在小径两侧,有形状优美的石质底座,吸引了不少游客驻足。

冬日里伦敦昼短夜长,阴雨天气占大多数,有时能够在长达数周的时间里不见阳光。这让春天到来之后的每一个晴天都显得格外可贵。一个天气晴朗的周末是伦敦市民举家出游的绝好契机,而摄政公园因为其绝佳的地理位置和面积庞大的平整草地格外受人们青睐。约翰突如其来地想到他上一次得闲到摄政公园来还是同玛丽一起,也是在一个晴天。那时他们都在诊所工作,还没有结婚。

抛开约翰不错的体能,和他经常跟着夏洛克跑东跑西的事实,他实在是一个不喜欢户外活动的懒蛋。若要他细想,这也许只是因为他对基本静止的景物提不起兴趣。刚回到伦敦时,每当他坐在罗素广场的长椅上,心里只充斥着懊丧的情绪。玛丽说他们应该去景色优美的草地上坐坐,随便聊点什么。因为摄政公园离贝克街太近,夏洛克在他生活中留下的空缺也太鲜明,约翰跟她讲了很久的夏洛克。

而老实说,约翰其实很难想象他跟夏洛克因为案子之外的理由到摄政公园这种地方来。虽然夏洛克是他的朋友没错——好吧,还是他最好的朋友——而朋友一起到公园去再正常不过。但他们似乎不是这种朋友。他们会在221B的客厅享受彼此的陪伴和安静的时刻,但那总是一种更私密的氛围。约翰一直觉着他们当初并肩走在巴斯克维尔的荒原上大概就是他能得到的,最贴近这种感觉的体验了。而他们这次到摄政公园来当然还是因为案子。

他们一走进公园的主要活动区域,约翰首先望见的就是席地而坐,穿着花花绿绿的人群,一个个活像是凭空从土地里长出的某种作物。他们见缝插针地从人群中穿过,小心不踩在别人的野餐垫上,路过尖叫的小孩和追着球飞奔而来的大型犬。聚集在游客服务区就餐的人数同样可观,放眼望去,竟连一张空桌都找不到。

夏洛克在服务区的一处入口前站定了。约翰终于忍不住道:“夏洛克,你确定我们还是来办案的吗?”

“我们当然是。”夏洛克答道。他拿出手机,似乎正对着手机上的图片对比着眼前的景象。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咕哝声后,就又向前坚定地走去。不过这次他将头转向了约翰,在阳光下,他的眼睛是浅淡的绿,“我能看出你有很多问题,约翰。”

“我是有很多问题。”约翰道,“比如说,你要是再不肯解释清楚我们到底要去哪儿,我可能会考虑给你一拳。”

夏洛克做了个鬼脸,好像吃到了什么苦东西。“人之常情。”他说,“不过,我请你保持耐心,约翰。不如先说说你对这个案子是什么看法。”

“我没有什么看法。”约翰答道,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愿意满足夏洛克要求的好搭档,“一个监守自盗的小偷因为喝得太醉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可能有的人会说他有点可怜,就算他被警方逮捕要坐很多年牢,那也不至于丢掉性命。但这也只能说是他咎由自取吧,他应该在干这种事前多想想。他是不是还有一个得病的孩子来着?现在他的孩子也因此失去了父亲。不过,他生前最后托付信任的人也辜负了他的信任,这真是有点悲哀。我猜我是有点同情他。”

夏洛克眨了眨眼。“噢,我想也是。确实值得同情。”他说,好像在经历什么困难的思考,“但我其实是想问的是你对,呃,戒指下落的看法。”

“哦哦!当然,”约翰顿时感到一阵难为情的灼热烧上了他的双颊,夏洛克当然是在问他对案情的看法。虽然,事实就是约翰对于戒指的下落也没有什么看法。“你的推理听上去是在说红发男拿走了戒指。”但说到这里,约翰想起了夏洛克在离开现场时对雷斯垂德说的话,“但我也记得你说戒指不一定在红发男身上。所以,我们是在追查另外一个可能拿走戒指的对象吗?”

夏洛克的表情基本没有变化,但他眼角的笑意暴露了他愉快的心情。“正是如此,约翰。”他说,“不过,你的理解应该有些不准确的地方。红发男发现亚扎特死亡后拿走了戒指是一个我能够确定的既成事实,我只是说,戒指不一定在他的身上。”

“那是什么意思?”约翰问道。

“在现场我有一个发现没有告诉雷斯垂德。”夏洛克道,“约翰,你还记不记得你进来的那个路口,也就是东边,右前方的位置的那栋办公楼一楼的花园种着几棵山楂树苗?”见约翰摇头,他又提醒道,“门被刷成白色,门牌是木制的那栋?”

“好吧,就说我有点印象。”约翰道,那确实是一扇相当醒目的门,印象里距离十字路口的中心并不远,“那栋楼怎么了?”

“我就是在那扇门前的台阶上发现了那两张基本完好的餐巾纸,紧贴着花园的金属栅栏。”夏洛克说,“所以,理所当然地,我会去观察那个花园。我很快就发现了异常。在靠近栅栏的地方,土壤有最近被翻动过的痕迹,非常新鲜。而且有些土壤甚至散落到了栅栏之外。”

约翰不由自主地轻轻地抽了一口气。“你是想说……”

“他在拿走戒指之后将戒指埋进了土里?”夏洛克轻笑了一声,“哈!那倒简单了。但戒指不在那儿。不过我确实相信他最开始这么做了。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犯罪分子,约翰,他留下很多痕迹,所以我会说亚扎特的死是一场意外。他拿走戒指是临时起意,藏起来也只是临时起意,以至于他或许刚埋好之后就改变了主意。那样的话,戒指就一定在他的身上。”

“又或者,他确实把戒指埋在了那个地方。”约翰说,因为戒指如果不在红发男身上,夏洛克又特意提到了这个发现,那他一定是有些别的想法,“但其他人也像你一样发现了异常,提前把戒指拿走了?”

“在我眼里那是一处很醒目的异常景象,但我不认为在天亮之前路过的那些人里有谁能够注意到它。”夏洛克说,他微微仰起下巴,双手背到身后,用的是一种看似低调,但在约翰看来十分傲慢的语气。

所以约翰说:“但仍然是一种小概率可能性。”

“它确实是一种可能性。”夏洛克不情不愿道。

“一种你正在验证的可能性。”约翰指出道,“这也是我们在这儿的原因,不是吗?因为你认为那个聪明到能像你一样发现异常,从花园里将戒指拿走的家伙就躲在这座公园里?”

“嗯……某种意义上,是的。”夏洛克道,他说这句话时快步向前走了几步,于是约翰没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夏洛克的语气莫名地令约翰觉着他仍然有所隐瞒。夏洛克转过身来,向着他和约翰之间的空间伸手示意,“请坐吧,约翰。”

约翰方才发现转眼间他们也已经走到了一片风景优美的草地上,几棵高大的橡木充当了完美的遮阳伞。夏洛克已经从容地盘腿坐了下来,像变魔术一般接连从大衣里掏出了一个三明治,两罐可乐,一包薯片,和……一包小熊软糖。做完这一切后,他再次热情地邀请约翰在草地上就座。“站着做什么?”夏洛克道,他向约翰伸出一只手,手掌朝上,“对了,我们还有可颂。”

约翰一言不发地将装着可颂的油纸袋递给了夏洛克。夏洛克着手将可颂也跟其他食物摆在了一起,随后用一种期待的目光望着约翰。约翰不清楚夏洛克在期待什么。他认为夏洛克看起来像是来野餐的不是他的错觉,但夏洛克和“野餐”是两个完全无法联系起来的概念,所以说约翰不知道这会儿他眼前到底在发生什么都是一种极为简略的措辞方式。

“你在干什么?”约翰问。

“你应该先坐下。”夏洛克说。

约翰没坐。“这到底是在干什么?”他再次追问,把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我们等。”夏洛克说,“除非你想站着等。”

“我们要等什么?”约翰道,他就差这么一点点,就要把脏话掺进去了。那几个单词就在他的嘴边,舔舔舌头就够到了。

“耐心,约翰。当然是等小偷露出马脚。”夏洛克说,“与此同时,你为什么不简单地享受一下周末,吃吃喝喝,看看飞过的鸟儿呢?”

“夏洛克。”

“我是认真的。”

“你认真个屁。你有什么没告诉我,对不对?”

这种指控让夏洛克看起来有点受伤,但即便如此,约翰注意到他在回答时并没有否认。“你知道我的方法,约翰。”夏洛克安静地说,他稍稍坐直了些,像忽然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摆弄他的双手似的,将片刻僵硬的尴尬后将双手掌心相对,合拢在了胸前,“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现在确实不知道戒指在什么地方。”

约翰在心中的愧疚能膨胀得更大之前迅速地在夏洛克对面坐下了。他叹了口气,捏着自己的眉心道:“抱歉,夏洛克。我相信你。我也不介意你对我有所隐瞒。只是我以为专程把我从外地叫回来是办正事的,而不是……”该怎么说?哄着他玩?“你瞧,在我回来之后,除了跟在你身后,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约翰,你对我的帮助是难以衡量的。”夏洛克认真道。

“你总是这么说。”约翰道。

“因为这是真的。我永远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你。”夏洛克说,“过去我说过很多次了,只是我似乎永远无法说服你。”

约翰轻轻地哼了一声,不过比起讥讽,自嘲的意味大于其他。“因为对你这样一个逻辑至上的人而言,我看不到你这个论断里的逻辑。你只是认为我对你破案的效率有帮助。但没有我,你也能做得很好。”

夏洛克沉默了几秒,但约翰知道他不是说服了他。夏洛克脸上的表情一时间难以形容。约翰最终意识到那是一种近乎忧伤的憧憬与渴望。

“你我都知道,那不是真的。”夏洛克说。

而约翰,很遗憾,确实知道。可这不妨碍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不由得猜测夏洛克是否其实也已经推理得出约翰参加会议的实际目的,所以才会在会议的最后一天前向约翰发出召唤。虽然约翰无法第一时间想起他留有任何能让夏洛克得出这个结论的证据——菲尔医生首次提出要为约翰引荐那位医生也是在他们二人的一次通话之中,而当时夏洛克甚至并不在场。约翰不认为夏洛克会窃听他的手机。麦考夫可能会,但绝不是夏洛克。

他和菲尔医生的邮件往来只涉及了会议的相关细节,他们本就不是相熟的对象,邮件其实也不过只有寥寥的几封。但或许是约翰在调查那位医生背景信息时留下的搜索记录暴露了他。还有那些伦敦西北部房源租金水平的信息。约翰没有刻意清除他电脑里的搜索记录,一方面原因是因为夏洛克近年幼稚地挪用约翰的笔记本电脑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们都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另一方面原因,是约翰打算搬离贝克街早就不是一个秘密了,因此刻意的隐瞒也就毫无必要。

他们都知道,这是为了罗茜。但夏洛克用这样的神情望着他,约翰发觉有些话他终究问不出口。空气中远远地传来一段快节奏的旋律,听上去像是一段流行摇滚,只是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已失却了摇滚应有的激烈。他们一同遥望着开阔的视野内其余在草地上落座的游人。很少有人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人们大多数以家庭为单位聚在一起——当然也有围坐成一圈聚会的朋友,但终究不如一家人要多。

这毕竟是伦敦春季一个天气晴朗的周六。

“我们要等多久?”约翰问。

“不知道。”夏洛克说,但话音刚落,他就勾了勾嘴角,似乎觉得由他说出这句话有些滑稽。

“但你觉得我们可以等到。”

“是的。”

“你确定我们真的坐着等就可以了吗?没有什么我们还能做的吗?”

“是的。”

“虽然现在说这个显得我在小题大做。”约翰压低了声音,说,“但我还带着枪呢。”

他们都笑了起来,约翰似乎止不住他的笑声,而夏洛克不知道是同他一样觉得带着手枪来野餐十分好笑,还是单纯被约翰的笑声刺激,他们都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他们之间沉郁的气氛似乎随着笑声逐渐消散了,周围流转的空气都变得轻盈。夏洛克拿起了那包小熊软糖,说:“有时,我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夏洛克说这句话的方式很温和,但约翰的心脏几乎因为痛苦在胸腔中抽搐起来,他不得不用双手捂住了脸。一次深呼吸,两次,三次。他的左手在抖。太多等待了,约翰不由自主地想。无论是他的等待还是夏洛克的等待都已经太长了,可这似乎仍然不是等待的尽头。他们每一次等待都是因为什么?期限又是多长?为什么每一段等待之后都仍有下一段等待?

约翰放下手时,夏洛克正将一枚软糖放进嘴里,然后将那包糖向约翰递来。约翰摇了摇头。但夏洛克不为所动,他拿着小熊软糖的手横在约翰的正前方。最终约翰败下阵来,拿了两颗橙色的软糖,夏洛克才把手缩回去。约翰尝了尝发现是橙子口味儿的。

“是你跟罗茜推荐了亨特利安博物馆吗?”约翰突然道。

夏洛克挑了一下眉毛。“如果我否认,你会相信吗?”

“我很难相信这里面没有你的参与。”约翰道,“但我可以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真相不总是那么复杂。”夏洛克道,“罗茜说她不想看大蜥蜴。我问她想要看什么,她说她想要看看她自己里面是什么样。以防你有类似的疑问,是的,我听到她这么说也想起了我妹妹儿时离经叛道的实践精神,所以我特别检查了一下她是否还有正常的痛觉感知。你可以放心。罗茜是个正常的怕疼的小孩儿,只是求知欲比较旺盛。我想过带她去拍个全身X光片,但茉莉说这不是个好主意,其实是她向罗茜提到了亨特利安博物馆的名字。严格意义上,我只是告诉了她里面都有什么。”

“先不说其他,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检查的。”

“绝对安全,绝对无害。”夏洛克保证道,“只是一片荨麻叶子。”

“你在我不在的时候让我的女儿摸荨麻叶子。”

“我没有‘让’她摸荨麻叶子,我只是给她提供了这个选项。我告诉她如果她坚持要看自己的内部结构,那会比摸荨麻叶子要疼十倍。她摸了,然后哭着问我有没有其他办法。我告诉她,人总是可以看看其他小朋友的。”

“夏洛克。”

“当然,前提是别的小朋友同意,而且附近有大人监督。”

“……”

“我给她拉了《冰雪奇缘》的曲子。”半晌,夏洛克说,他往嘴里又放了三颗糖,“并且答应在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只要她想听,我就会为她演奏。所以,放宽心,约翰。我已经给她赔礼道歉了。”

尽管罗茜在夏洛克的熏陶下是一个博物知识储量远超同龄人的小姑娘,但她毕竟还没有上小学,对会魔法的公主、亮晶晶的冰雪城堡和欢快的音乐没有丝毫的抵抗力。约翰还记得罗茜第一次看完《冰雪奇缘》的音乐剧之后是怎么缠着夏洛克给她用小提琴演奏剧中曲目的,但夏洛克坚持应当从小培养孩子的音乐品味,不论罗茜怎么哭闹都不肯就范。

“我手里是一把三百多岁的斯特迪瓦里!”在约翰问起时,夏洛克愤慨地说,仿佛因为约翰会吹黑管,就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给它上的保险都足够看几十场《冰雪奇缘》。”

夏洛克还不止一次向约翰吐槽过短视频平台上演奏现代流行作品的古典音乐家,他表达不满的方式堪称妙语连珠,但在约翰听来,基本只有一个主旨——怒斥他们为了点击量连脸都不要了。约翰还以为夏洛克永远都不会放下他这种包袱,以至于现在夏洛克愿意为了罗茜做出这种‘牺牲’甚至有点令他感动。

话又说回来了,罗茜迟早会在碰见荨麻时不顾他的警告亲手摸摸看的。她天生就是一个大胆好动的孩子,就算没有夏洛克也是一样。

“从巴赫到《随它吧》是一个很大的跨度。”约翰评论道,“你介意我录下来传到网上吗?”

夏洛克对他怒目而视。“你想让我身败名裂吗?别这么做,约翰。”约翰忍不住一边摇头一边低声笑起来,夏洛克尝试维持住他愤怒的表情,但在约翰笑声的影响下也很快败下阵来,他无奈地说,“约翰,我是认真的。”

“至少让我写到博客里?”约翰乐不可支道。

“好吧!你可以写在博客里。”夏洛克说。犹豫片刻后,他又低声补充道,“……只要你还打算写。”

约翰止住了笑,但这是因为他想确保夏洛克不会把他记下来说的话当成是在开玩笑。夏洛克自圣巴茨楼顶坠落之后约翰一度封存了他的博客,但约翰每次回想起来,都倾向于认为如果不是夏洛克死时声名狼藉,夏洛克的死亡应该也不会让他停止写作。甚至,正相反,那或许还会成为他用以怀念夏洛克,纾解悲痛的一种方式。

婚姻也曾令约翰停下了一段时间,但要约翰辩白,那时他其实还记挂着这件事。约翰第二次真正封笔是在玛丽死后,和夏洛克关系急剧恶化的几个月里。写博客是当年约翰回到伦敦之后心理医生给约翰提的主意,是一种辅助他PTSD治疗的手段。那时约翰的苦恼在于他的生活乏善可陈,没有值得记叙的细节。但随着他的博客开始牵涉夏洛克的名誉和事业,它从此再不是约翰·华生的私人博客。所以,约翰也不能把他一团稀烂的个人生活写到博客里。

他想过另开一个匿名博客用来吐他的黑泥。只是想过。约翰没法承担它被人发现并曝光的风险。这在当时对约翰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没有什么帮助,但他从未想过真的将自己的博客“去夏洛克化”。哪怕那几个月里任何有关夏洛克的念头都能令他感受到一股足以将他撕裂的愤怒,约翰也做不出这种事情。因为那是……因为那可是夏洛克。

罗茜三岁生日那天约翰重新开始写他的博客,他又用了大概一年回到他巅峰时的更新速度,之后便保持至今。除了他的死亡,约翰想不到任何原因能让他停止写博客。就算他真的搬去了伦敦西北部,接受了康复中心工作,只要夏洛克还会给他发“事关重大,方便速来,不方便亦请速来。”,约翰大概还是会赶到他的身边。

“我当然还会写。”约翰叹道,“我们破案,然后我会在我的博客里写我们是怎么破案的——好吧,可能更多是你是怎么破案的。但我想,因为我会一直在那儿,所以就让我们说是‘我们’吧。”

“当然是‘我们’。”夏洛克说。

“如果等到哪一天我不写了,那应该会是个好日子。”约翰说。

夏洛克的身体一僵。“为什么?”

约翰猜到夏洛克的紧张大概是因为误解了他的意思,但这还是让他也跟着变得紧张起来。“因为我会一直写我们该死的博客,直到没有案子可破吧,我猜。”约翰道,“但一直都会有案子的。不是吗?”

“很遗憾,我想是的。”夏洛克说,但约翰听不出任何遗憾的意味。正相反,是此前令约翰有点心碎的那种忧伤,而约翰面对它能做的只有丢盔弃甲,等候发落。夏洛克看起来似乎想再说些什么,约翰暗暗地做好了准备,但最终他只是又拿出了两颗小熊软糖。

“你应该休息一会儿,约翰。”夏洛克低声道,他再度望向远方,“你起得太早了。”

但约翰仍注视着他。什么时候夏洛克开始关心起约翰是不是起得太早了呢?“有任何情况你都会叫醒我,对吧?”

“我会的。”夏洛克道。

 


 

罗茜其实问起过她的母亲。显然,每个孩子都会在幼儿园里了解到父母双全才是普遍情况。约翰无法在她还这么小的时候就将关于玛丽的所有真相告知于她,更不知道他日后要如何讲述玛丽死亡的前因后果。所以约翰只像每个被留下的父亲一样告诉罗茜她有过一个很爱她的妈妈。

他没有预料到罗茜在得知她有过母亲之后表现出了意外。因为幼儿园老师还告诉他们,有的孩子可能有两个爸爸或者两个妈妈。约翰考虑过是否应该告诉她两个性别相同的人类是无法变出一个小孩的,但罗茜毕竟还没有上小学,没法理解他的父亲不是同性恋的话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约翰是不是同性恋也并不影响夏洛克像关爱自己的孩子那样关爱罗茜。夏洛克·福尔摩斯是一个很难同“父亲”的概念联系到一起的人,罔论承担传统意义上的家庭责任。夏洛克声称他是和他的事业缔结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婚姻关系,因此约翰将他比作一台精密的机器。在夏洛克之前,约翰就已经在医院里见过很多事业狂了,医院里从来不缺工作,而那些人就像医院里运转不停的仪器。

实习轮转到ICU的时候,约翰也第一次获得了那种体验。后来在圣巴茨的培训都不如那几个星期糟糕。自此他知道生命里仿佛只剩下一个终极目标的感觉,也知道这对于他们的朋友,亲人都意味着什么。因而回到伦敦之后,尽管每一次面试时那些中小诊所都会对着他的简历感叹这是大材小用,他也甘愿只做一个GP。

可这种评价对于现在的夏洛克不够公正。夏洛克在约翰的概念里始终是一股不亚于欧洛斯的自然力量,无法控制,无法影响,无法掌握,且难以捉摸。可事实上,得到,失去,与再次得到就像改变所有人那般改变了夏洛克。如此说来,人际交往兴许确实是一门学问,而夏洛克从来是个好学的学生。

“夏洛克是我的爸爸吗?”罗茜问,“没有妈妈的话,有两个爸爸也很好。”

约翰不会将罗茜托付给十年前的夏洛克,但他相信现在的夏洛克可以照顾好她。自约翰带着罗茜搬回贝克街221B起,在这座属于他们的小屋里长大的罗茜也不再只是约翰的女儿。可罗茜还是将他问住了。

“不,罗茜。”约翰道,“他只是你的教父。”

“但夏洛克做了所有爸爸会做的事。”罗茜说,“你们还一起带我去了动物园。莉迪的爸爸们也一起带着她去了动物园。”

“不是只有两个爸爸才会一起带着小朋友去动物园。”约翰有点无助地说,“夏洛克是爸爸的好朋友。罗茜,你想不想有一个妈妈?”

“我已经有两个爸爸了,我可以再多一个妈妈吗?”罗茜摆弄着她的手指,“我以为,小朋友不能太贪心。”

到头来,约翰是不是同性恋其实只影响约翰如何与夏洛克相处。但约翰……约翰至今没法做出决断。这在最开始从来不是一个问题。在刚结识夏洛克时,约翰简直像那种追随极端天气的风暴追逐者,只为忠实地记录他的观察。他从不思考未来,只活在每一次风雨欲来的当下。

他可能想要更多,如果确实存在这个可能性的话——如果他有这个资格。夏洛克其实用了很长时间设法用夏洛克的方式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而约翰亦能看到那个选项摆在他的面前,他只是因为心中的疑虑和胆怯踟蹰。多年前他在安杰洛的餐厅落座时敢于向夏洛克投放他不加掩饰的兴趣,但是约翰已经失去了那么做的胆色。即便约翰与夏洛克非常熟悉,他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夏洛克。

夏洛克从未停止让他感到惊奇,一部分的他总能因神秘让约翰着迷。但这同样意味着约翰不知道夏洛克到底想要什么。不知道他能给予夏洛克什么。

但或许归根结底最重要的问题仍然是:这是否值得他付出一切?

约翰逐渐苏醒时首先听到是一阵扑腾翅膀的声音,但最明显是触感是硌在他后腰上的枪。在意识到这件事后,约翰猛得从地上坐了起来,本能地向四周警戒,残余的困意转瞬间就烟消云散。但除却草地上逗留的人数有所下降之外,他周遭一切如常。

一阵略有些凛冽的微风迎面而来。天色已不如先前时明亮了,但距离日落似乎仍有一段时间。约翰掏出手机看表,确认了他的猜测。

原本坐在他对面的夏洛克则不知所踪。这在其他时候算得上一个十分紧要的状况,只是约翰几乎是同时发现夏洛克大衣就盖在自己的身上。鉴于夏洛克没有叫醒他,夏洛克应该没有走远。摆放在他们之间的食物也还基本维持着原样,但可颂的袋子已经变得空空如也。

这在一开始没有引起他的怀疑。放松下来的约翰慢条斯理地嚼着三明治——面包没有霉点,菜叶上也没有虫卵。在发呆的过程中,他偶然注意到了他盖着的黑色大衣上掉落了不少可颂的碎片。福至心灵般,约翰意识到这大概才是那两个可颂的归宿。方才他激烈的动作惊飞了他身上和包围着他的鸽子,那令他纳闷了半天怎么会有鸽子在他睡着后跑到他身上来。但现在,如果它们本来就是被放在他身上的可颂吸引而来,这就合理多了。

约翰好奇他待会儿跟夏洛克对峙的时候,夏洛克会怎么抹黑那两个可颂。

夏洛克是在约翰撕开薯片包装不久后从远处出现的。他穿着一件公园管理员标配的明黄色的反光外套,举手投足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快活向约翰的方向跑过来。约翰看着他的神情就知道案情一定是有了突破,心也跟着雀跃起来。

夏洛克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向约翰宣布他们最新的进展,但可能是出于保密的考虑,他在走到离约翰很近的位置才开口。“约翰!在你睡着的时候,我接到了雷斯垂德的电话。”他兴奋地搓着手,“他们抓到了那个红发男。”

“太好了。”约翰道。

“戒指不在他身上。”

“……你把这个新闻说得像是个好消息。”

“因为我还有真正的好消息。”夏洛克道,“我知道戒指在什么地方了。跟我来!”

不等夏洛克向他伸出手,约翰自己就从地上跳了起来。他拎着夏洛克的大衣甩了甩,可颂渣随之抖落一地。他刚想趁机揶揄对方两句,就发现夏洛克已经仿若一只发现目标的猎犬一般头也不回地跑远了。出于伦敦市民的优良美德,约翰只好先以最快的速度将所有包装纸和瓶子一股脑地塞进夏洛克大衣里。不能留下垃圾,对吧。

“约翰!快点!”

“我还以为你说没有争分夺秒的必要!”

“那是之前!”

“告诉我是有人要死了吗?”约翰一边追一边喊。老实说,虽然在摄政公园的草地上跑来跑去的孩子不在少数,但你很难见到四十多岁的成年男性一前一后全速奔跑,尤其夏洛克现在还穿着公园管理员的衣服。人们闻声都露出了警觉的表情。

“那倒没有!”

“那你在跑什么!”

“你不想跑的话也可以走过去!”

“我只是想做好准备!”

“只管相信我就行了!”

后来,在他们返回贝克街的路途当中,约翰才后知后觉地尝试回想这一刻。坐拥约1.6平方公里的摄政公园是伦敦市中心最大的绿地公园之一,若要从南到北,正常情况下要大约半小时。而他们在夏洛克的带领下从公园的西南角一路北上跨越了整座公园,向着与摄政公园一条马路之隔的报春花山冲去,从山下绕到一处拗口才停下来。那应当也耗费了不少时间。但在约翰当时的感知里,仿佛只过了片刻。

而在那片刻间,他感到无比年轻。

约翰当然相信夏洛克,所以那之后他真的只专注于奔跑。他早在他们初识的那一晚就向夏洛克交付了信任,自此从未真正想过讨回他的心。他们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绿色草地上狂奔,一棵棵上百年的古树短暂地出现他的视野边缘向他致意,倏地就被他们甩在身后。或站或坐的游人化作数抹鲜艳但模糊的光影,他们脚下松软的土地好像下一秒就变成了石砖铺就的便道。

约翰确实记得他们横穿马路时汽车的鸣笛声。快要到晚高峰的时段,路上的车也逐渐多起来。夏洛克趁着车流停滞从车辆间灵巧地穿过,没有费心等待绿灯亮起。约翰自然紧随其后,免不了也受司机们的谴责,却反倒没由来地因为这对他人小小的冒犯感到欢乐。夏洛克终于喘着粗气停下来时,约翰只知道他们应该已经离开了摄政公园的范围到了北边的报春花山下,对更具体的方位一无所知,然而他心中也连丁点不安也无,因为他就是这么绝对地依仗着夏洛克的判断。

夏洛克被笑意点亮的双眼注视着他,约翰没有挪开他的目光。他四十多岁的心脏有力而激烈地跳动,心跳声震耳欲聋。

报春花山得名于一位伯爵的姓氏,也确实曾开有大片的野报春花,不过在几百年间一系列的改造过后只剩下了以梧桐和橡木为主的古木。报春花山亦很难说得上是一座山,最高点仅有六十多米高,形容为一座丘陵更为贴切,但这是一个足以俯瞰伦敦的高度。临近傍晚,报春花山附近总会聚集一批等待日落的市民。

可他们似乎并不是来看日落的。夏洛克凑到约翰身旁,二人回到并肩而行的相对位置,沿着报春花山脚的小路继续向前,他们的路线并没有通往山顶的意思。他挺胸抬头,好整以暇地将呼吸调整到平静的状态,此前他们从摄政公园跑过来的急切劲头这时已完全从他身上消失。夏洛克一边向左右两侧张望,一边将公园管理员的反光衣拉直。

约翰在胸前将双手交叉,道:“我们现在又不着急了是吧?”

“约翰,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我马上就会都解释清楚的。”夏洛克道,他们这时正经过一棵被警戒线围起的古树,他非常自然地将警戒线拉过头顶,将倚靠在树干上的折叠梯夹到胳膊下面。

约翰忍不住用手捏了捏额头。夏洛克全程维持着严肃认真的表情回到了他的身边,路过的任何游客都会把他当成真正的工作人员,但约翰因为太过了解他,直觉上他这副敬业的面具下其实在强忍着笑意。“在我第一次看到案发现场的时候,我其实非常确定戒指就在那个人身上。”夏洛克低声说,“你应该还记得,我在看到尸体之前就已经发现了那个种着山楂树的花园里的异常。所以在观察过案发现场之后,我立刻就串联起了这两处现场之间的联系。我能确定没有第三人到过现场,所以根本不存在这个神秘的第三人。”

“老实说,我其实有一点失望。找到盗取戒指的真凶没有难度。在雷斯垂德带着亚扎特死了的消息找到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案子会有什么有趣的进展。”夏洛克用空闲的那只手翻出手机,瞥了一眼屏幕,就又将目光移回他们前方的道路上。他的手指则继续在屏幕上敲击,“亚扎特顶风作案盗取戒指的动机至今不明。我不相信巧合,约翰。亚扎特作为业内人士却没有得到策展消息,恰好盗取了将要被展出的一枚戒指,这背后一定有别的缘由。但如果戒指的下落已经水落石出,亚扎特又确实死于真正的意外,没有人会在意亚扎特的死。”

“但是就在我四处查看那个人是否留下了其他证据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想。因为你这时终于摆脱了出租车司机挤进了现场。是因为你,约翰。”

“你在说什么?”约翰缓缓道。

“那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夏洛克却是自顾自地道,同时又像是在感慨,惊叹,“我看着你跨过警方的警戒线,走向现场。你在雷斯垂德身后站定,抬头望天,但你也看着那棵树上的鸟儿。伦敦市内到处都是鸽子和乌鸦。可它们都聚集在亚扎特头顶的那棵树上。那突然提醒了我,约翰。”

夏洛克抬起头,也示意约翰向他们头顶看。傍晚也正是鸟类活跃的时段,几只乌鸦恰好从他们头顶飞过。在天空更远的地方,滑翔的加拿大雁排成了整齐的一列,“现在恰逢伦敦的春天,正是鸟类筑巢育雏的季节。乌鸦会收集山楂树的树枝。我立刻返回那座花园,找到了另一个符合我猜想的证据,花园的主人在栅栏上挂了喂食器。当然,我一开始就在花园里发现了鸟留下的爪印,但就像我说的,伦敦市内到处都是鸽子和乌鸦——”

“等等,等等。”约翰抬起手,皱着眉,因为夏洛克暗示地太过荒谬,只将这个想法说出口都让人觉得可笑,“你是在说……”

夏洛克耐心地等待着。

“你是在说,”约翰向他确认道,“没有人拿走红发男藏匿的戒指。”

“嗯哼。”

“是一只鸟把戒指叼走了。”

“严谨的说法是一只小嘴乌鸦。”夏洛克说,“但是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

“你在开什么玩笑。”约翰道。

“你知道我没有。”

“夏洛克,如果你是想戏弄我——”

“我没有。”夏洛克提高了音量,“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甚至知道戒指的方位!我们现在就在向那个位置走过去。”他像是受了冒犯般恼火地吐出了一口气,随后连珠炮似的开始了他的解释:“我在测试后发现,整片区域的鸟儿对食物的平均响应速度大致在目击后十秒之内。这儿所有的鸟都像脑袋上装着雷达。我想这是因为亚扎特遇害的区域和周边地区快餐店极多,就像那个老妇人所说,它们都被惯坏了。这进一步验证了我的猜想。当然,如果我只有这些证据,这个猜想充其量也只能算作一种幻想。所以在我们离开现场的时候,我首先登录了你的脸书账号——”

“夏洛克——”

“——加入了所有这片区域内所有活跃的观鸟群组。然后,我在每个群组里都发了一条帖子。我上传了麦考夫发给我的那张戒指的照片,宣称一只鸟叼走了我的订婚戒指。说真的,我没抱太大的希望。然而就在你买咖啡的时候,哈!一个老兄留下评论,说他今天早上在摄政公园拍到了一只衔着宝石戒指的小嘴乌鸦。”夏洛克发出一声得意的大笑,“他把照片发给了我,那果然就是我们要找的戒指。多么难以置信啊,约翰。”

这下,约翰终于开始明白过来了。“所以你才拉着我来摄政公园!”

“是的。”

“所以你才……老天,你在那个时候就知道了!所以你要我们等,其实是在等那些观鸟人的消息?”

“正是如此。”

“你就这么免费招募了一百个观鸟人替你找戒指。”

“严格意义上,是替你找你的订婚戒指。”夏洛克说,“而且可能最多也只有五十个观鸟人。”在沉默片刻后,他好似有些难为情地将头转向了另一边,“我是可以一开始就告诉你。但你得承认,约翰,没必要让我们两个都陷入等待的煎熬里。”

但约翰已经忍不住兀自笑起来。部分仍然是因为真相的荒谬,但更多的,是因为这是夏洛克这个追求戏剧效果的家伙呈给他的真相,结果就如这人所愿般充满了戏剧效果。过去他其实曾听闻过乌鸦收集饰品的传闻,但要他相信是一只乌鸦从案发现场叼走了他们正在寻找的宝物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老天啊。多么难以置信,确实,多么难以置信。

“你个傻瓜。”他用全然喜爱的语气说着,捏住了夏洛克的一边肩膀,“那要是他们没找到怎么办?就算你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你也没法预测鸟儿要往哪里飞。”

“要是他们没再目击到叼着戒指的乌鸦,我们至少还度过了一个舒适的下午。”夏洛克撇了撇嘴,“我会拿那张照片跟我哥交差,告诉他一只乌鸦破坏了他的完美履历。然后我们就可以欣赏麦考夫是如何跟伦敦的乌鸦斗智斗勇的。”

“老天,我花钱都想看。”

“谁不是呢。”

夏洛克突然清了清嗓子,随后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顶帽子扣在了脑袋上,将他的卷发尽数遮住了。约翰顺着他的目光所指注意到有三个人正站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古树下。这两男一女尽管年龄有大有小,装束却极为相似——上身着冲锋衣,腿上套着速干的长裤,脚下踩着运动鞋,颜色都不太醒目。他们每人的脖子上都挎着一部双筒望远镜,其中一人腰上还插着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俨然是三个教科书般的观鸟爱好者,这会儿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约翰和夏洛克的方向。

由于约翰的父亲对观鸟有一定兴趣,相对应的,约翰对于观鸟至今兴趣缺缺。但或许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会开始改观。人们都说观鸟是一项在英国中老年人之间更为流行的兴趣爱好活动。

夏洛克眨眼间便换了一副做派,仿佛整座报春花山的主人一般自信且放松地迎向他们。但在接近他们时,他又煞有介事地回过头来面向约翰,好像在寻求约翰的确认。“就是这里?”他开口时改换了口音,音色远不如平时浑厚。

“没错,没错。”约翰忙不迭地答道。

“我们一直在这儿盯着。戒指应该就在这棵树上靠近树冠的那个鸟窝里。”这三人中的姑娘首先开口道,她也是这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个,看上去像是个大学生。另外两人看上去比约翰和夏洛克都要更年长,其中一人的发际线已经岌岌可危,“其他人其实一开始也在这儿等了半天,但他们后来都等不及了。现在你们终于来了,我们也可以撤了。”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有人在摄政公园北边看到了一只雌性赭红尾鸲。”发量较多的男人说,“自从1843年到现在,摄政公园只有九笔记录。很多人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

“也有可能是一冬的雄性。”发际线较为靠后的男人补充道,他已经开始向出口的方向缓慢地移动,“呃,但没有叫声的话我们也无法判断。”

约翰对于他们口中的各种专有名词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从1843年以来只有九笔记录听起来是怪了不起的。他猜测他们会主动跟他讨论这些是因为他们把他当成了鸟类爱好者,鉴于约翰的脸书账号确实加入了他们的观鸟群组,他不能怪他们这么想。可当他们齐刷刷地看向他,等待着他的反应时,约翰不得不承认他的大脑有点空白。他将部分原因归结于他还没能完全接受大英博物馆大费周章寻找的丢失馆藏竟是被乌鸦叼走的真相。

幸好,在气氛变得尴尬之前,夏洛克从善如流地插入道:“他经历了不小的刺激。给他一点时间。”约翰配合地用双手捂住了脸,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真是太感激了”和“我都已经绝望了”诸如此类的话。

观鸟爱好者们似乎都为夏洛克给出的台阶松了口气。“我想也是。”发际线比较靠后的男人同情地说,“有时候鸟儿也会给我们造成一些小小的烦恼。我们很高兴能帮上忙。过两天说不定会有人愿意采访你。呃,那么,祝你好运。”

如果约翰的订婚戒指确实是被乌鸦抢走了,他不会说这只是“一些小小的烦恼”。但显然对于观鸟爱好者而言,一只不常见的小鸟远比一枚看上去十分不凡的宝石戒指有吸引力。约翰先前还在担忧他和夏洛克取到自己的“订婚戒指”之后自己要如何扮演一个因为失而复得欣喜若狂的丈夫。幸好这些善良且价值观有点扭曲的观鸟人免去了他的烦恼。

观鸟人们离开后,原地又只剩下了他和夏洛克两个人。约翰凝望着他们面前的这棵古树。一棵橡木,树干粗壮,需得至少二人合抱,它的树冠如盖。约翰禁不住喃喃道:“当你排除了一切的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多么难以置信,一定就是真相。”

夏洛克这会儿正将梯子架到树干上,他的动作很利落。“说得不错,约翰。”他说,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他们的头顶,“但我想我们得动作快点。我们的罪魁祸首正在对我们的入侵行为表示强烈抗议。我相信它们很快会想要采取更加激进的措施。”

夏洛克说“强烈抗议”,应该指的是正在树枝上此起彼伏地发出尖锐的大叫的两只乌鸦。现在夏洛克让约翰注意到了它们,约翰也必须得同意它们看起来很不高兴。

“需要我做什么?”约翰问道,将夏洛克的大衣放到一边,好腾出双手。

“在下面接应我就好。”夏洛克说。在确定梯子立稳之后,他开始迅速地向上攀爬。但折叠梯能够到的高度有限,只将他送到了最下层的枝干上。夏洛克试探性地踩了踩那段树枝,它被证实能够很好地承接住他的重量,于是他便将自己整个人都送了上去。夏洛克眯着眼睛仰头望去,眼神专注,像是在计算之后的攀爬路线。他蹲在树枝上的姿态又一次令约翰想到了某种大型猫科动物。

随着夏洛克爬得越来越高,约翰不由自主地开始感到有些紧张。他的医学知识开始毫无帮助地向约翰宣布自己的存在感,热心地提醒约翰从夏洛克所在的高度摔下来,大概率会受什么样的伤,有需要什么样的救治。唯一算得上安慰的是由于他们脚下是泥土而非水泥地,就算夏洛克从最高的地方摔下来,只要不是头朝下,就不至于有生命危险。更何况他还会有其他树枝的缓冲。

因为一个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的原因,约翰不是很喜欢仰望夏洛克孤零零地站在高处,尤其是在约翰不能跟着他一块上去的情况下。但夏洛克自约翰认识他开始,就是一个非常喜欢登高望远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喜欢追求刺激的人。最为保险的做法其实是叫雷斯垂德带着专业的工具和人手来取走戒指。约翰用膝盖想想都知道夏洛克会在听到这个建议的第一秒就把它从脑子里丢出去。

约翰胸腔内酝酿的焦虑情绪让他有点想出声提醒夏洛克,但同时又很清楚这时的夏洛克需要绝对的专注,他的提醒只会让夏洛克分心。所以约翰忠实地保持了沉默,也忍住了来回踱步的欲望。他将双手背在了身后。他的手心在出汗。

然而,夏洛克似有所感,就选择在这时用一种闲聊般的语气说道:“小的时候,我很喜欢爬树。”

“我的建议是,你现在应该小心不要从上面掉下来。”约翰紧绷着说。

“马斯格雷夫庄园附近最常见的树就是这样的英国橡木。”夏洛克继续道,“我儿时的梦想是做一个海盗,这你应该知道。每次我爬到最高处的时候都会幻想自己攀着船的桅杆。”

“夏洛克。”

“我向你保证,爬树是一件我非常擅长的事。”

“你距离那个窝还有多远?”

“两根树枝。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约翰。”夏洛克低下头来,冲他笑了一下,“就算我掉下去,这不是还有你在下面。”

有那么一瞬间,约翰又回到了圣巴茨医院的楼下,因为他立时因为一股巨大而尖锐的无力感到了一种不受控制的恐慌。当年他站在十几米之外被夏洛克计划中的一辆自行车撞倒在地,但在那之前沉重的肉体已经砸在水泥的人行道上。那是怎样一声骨断筋折的闷响。

夏洛克不知道约翰有多希望他能在夏洛克跳下来的时候接住他,哪怕那样的高度意味着他们二人恐怕有可能双双死在撞击发生的那一刻。但另外一种可能是夏洛克会从中生还。明知夏洛克没有在圣巴茨的大门前把自己摔成一具尸体并不能驱散这种渴望。

又或者,现在的夏洛克其实对约翰的所思所想一清二楚,所以才会状似不经意地说出这种模棱两可的话。约翰不确定他应该是什么反应。

“很高兴这对乌鸦夫妇的巢穴还是半成品。”夏洛克的声音幽幽地从他的头顶传了过来。“里面还有其他东西。我整个都拿下来吧。”

就在约翰发愣的工夫,夏洛克已经快要爬到顶部,他的手里捏着一块看上去仍然略显潦草的鸟窝。现在有不止一只乌鸦在他附近的枝叶间跳来跳去,它们活像一群长着羽毛的警报小喇叭一样对着夏洛克火力全开。

约翰将双手拢在嘴边,向夏洛克喊道:“戒指在里面吗?”

夏洛克没有回答,只将手伸进了鸟窝内部。当他的手再度出现在约翰的视野里时,他的食指与拇指之间捏着一件小巧而闪亮的事物,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他们相隔太远,约翰实在看不清楚。但通过夏洛克挥动的胳膊和他脸上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得到了想要的答复。

“这太棒了,夏洛克!”约翰道。又有谁能想到一个下午的等待过后,他们等来的会是一只叼走“帕帕拉恰”的乌鸦?他设想过很多种后续他们找到戒指的情景,但这绝对不是其中之一。而亲眼目睹夏洛克将戒指捏在手中带给他的震撼几乎难以形容,“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想要看看吗?”夏洛克道,他开始在树枝上腾挪,“我先扔给你!”

“闭嘴,夏洛克,现在赶紧下来!”约翰道,难掩他卷土重来的焦急,“还有,别管鸟窝了!我们只要戒指!”

“好吧!好吧!”夏洛克叹道,他将鸟窝慢条斯理地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愤怒的乌鸦们开始向夏洛克投掷它们撅下来的小树枝。约翰在一定程度上惊讶于到现在夏洛克还没有遭到乌鸦们的直接袭击。他注视着夏洛克小心翼翼地从来路向下,在他的认知里,在爬树这件事上,向上攀爬往往比向下容易许多。夏洛克此时明显放慢的速度似乎也能佐证这种说法。

在仅剩下两根树枝就能够到梯子的时候,夏洛克停下来,又将戒指举起。十二克拉的戒指看上去果真不同凡响,戒指上介于粉色与橙色之间的主石漂亮极了。“约翰,需要我现在扔给你吗?”

“……不需要。”约翰叹道。

“你看起来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高兴。”夏洛克评论道。

“夏洛克,你快要让我忍无可忍了。”约翰说,“我发誓,你要是再不从这棵该死的树上下来——”

夏洛克立马安抚般地举起手,从善如流地打断道:“冷静,约翰。我这就下来。”

而当然了,这就是事情开始急转直下的那一刻了。老实说,在意外发生的瞬间,约翰甚至有种不合时宜的尘埃落定之感。事实证明穿着皮鞋爬树终究不是一个可行性很高的方案。意外具体是因为什么发生的?很难追溯。有可能是从夏洛克头顶俯冲而过的乌鸦给夏洛克造成了惊吓,有可能是夏洛克因为得意忘形太过才没有注意脚下;也有可能单纯只是夏洛克一不小心脚下一滑。

约翰在当时也没有留意这些细节。如同夏洛克常批评他的那样,约翰很多时候看却不观察。约翰只记得夏洛克在那个瞬间猛地睁大的双眼和发出的那声短促的低呼,下一刻他的身体已经在本能的驱动下张开双臂向前奔去。紧接着夏洛克的重量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身上,没有成年人能够站着接住另一个成年人从约五米高度坠落时产生的冲力,约翰连一声都没哼出来便双膝一软向后仰倒。他们直接在地上滚作一团,四肢毫无章法地缠在一起。

乌鸦在他们头顶肆意地大声吵嚷,好像在唱一支难听的凯旋之歌。

夏洛克是个看上去纤长但不缺肌肉的成年男性,因此实际重量远比人们基于的外形推想的要大。这么一下差不多把空气全部从约翰的肺里挤压出去,又因为它相当突然,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约翰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眼前发黑。但因为约翰这个肉垫的缓冲,夏洛克很快就回过神来并从约翰的身上翻了下去。

“约翰!”夏洛克抓着他的肩膀,抓得很紧,足够约翰感受到轻微的疼痛,但没敢使劲摇晃他。约翰能听出来夏洛克是在呼喊他的名字,但他还没缓过劲来,听什么都模模糊糊的,“约翰,你没事吧?约翰!”

约翰努力地尝试让他的肺重新开始工作。这最终奏效了。“……还没死。”半晌后,他咬着牙艰难地挤出了三个字。他紧接着开始活动他的关节和四肢,很好,所有东西都在正确的位置。也没有什么地方的疼痛等级超出了正常的范围。

不对……肋骨。肋骨可能至少有点淤青。约翰抬起手摸了摸它们。很好。应该只是淤青。

夏洛克全程都紧张地盯着他。“我非常,非常抱歉,约翰。”夏洛克低声道,他的一只手还放在约翰的肩膀上。

约翰摆了摆手。“我没事,夏洛克。”他示意夏洛克扶他起来,而夏洛克,谢天谢地,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将约翰整个人向自己怀里搂去,再用自身的力量将约翰拽起来,这令约翰隐约怀疑夏洛克其实很想要拥抱他。但夏洛克的手一直克制地扶在约翰身上,似乎生怕用力过猛会触及他的伤势,制造更多疼痛。

这种对待易碎品的态度令约翰既有点恼火,又有点哭笑不得。他于是主动抬起胳膊将夏洛克抱住,还在他的后背拍了拍,希望这能让夏洛克感觉好些。夏洛克在犹豫片刻后回应了他的拥抱,“我提醒过你要小心点儿了。”约翰说,“我可不想以后推轮椅载着你满伦敦跑。”

夏洛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是说:“现在市面上有很多电动轮椅。”

约翰翻了个白眼。夏洛克向后退开,却没有松开手。他在夏洛克的支撑下靠坐到树边,肋间的钝痛令他在移动过程中不断地抽着气,但约翰坐起来之后已经感觉好多了。而且,其实抛开身体上的疼痛,他现在感觉非常好。

下一步就是站起来。只是几根肋骨,没必要小题大做。

“你确定你没事吗?”夏洛克问道。

“咱们俩谁是医生?”约翰无奈道。

“医生不一定是一个很好的患者。”夏洛克道。

“这儿现在没人是患者。”约翰不容置喙地宣布道,但在注视了蹲在他面前的夏洛克一会儿后,他的面色随即一变,“老天,夏洛克,戒指呢?”

夏洛克浑身一僵。方才对于约翰安危的担忧似乎令他完全忘记他的手里本该拿着一枚戒指。诚然,这令约翰有点感动,但如果夏洛克因为从树上掉下来弄丢了他们的找回的失物,约翰不确定他是会因为眼前发黑再头晕五分钟,还是会直接站起来揪住夏洛克的围巾。

在片刻的愣怔之后,夏洛克立刻开始趴在地上寻找。约翰有心跟着一起找,但他的肋骨暂时还不太能允许他弯着腰快速移动。约翰能做的也只有赶紧——或者说,以他目前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靠着树站起来给夏洛克让出空间,同时小心不要一脚把戒指提到更远的地方去。

夏洛克冲到了约翰让出的区域时仿佛一台高效的吸尘器,他的双眼来回扫视,双手有条理地拂过他目光所及的区域。他的面部表情因为绝对的专注几乎显得肃穆。约翰提心吊胆地等候在他身后。终于,在令人煎熬的几秒钟,又或是几分钟后,夏洛克胜利地喊了一声。“找到你了。”

“谢天谢地。”约翰松了一大口气。

夏洛克转过身来迫不及待地要向约翰展示,但兴许是因为他维持着蹲伏的姿势太久,他试图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失败了。最终他半跪着将那枚戒指举到约翰眼前。这是和在博物馆里观察珍贵饰品时截然不同的体验。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没有任何玻璃的阻隔,约翰几乎屏住了呼吸。

底座雕刻的缝隙间沾染上的泥土也无法轻贱它的美丽。这枚斯里兰卡蓝宝石戒指并非真正的蓝色,“帕帕拉恰”作为一种更为珍贵的蓝宝石显色介于粉与橙之间,在阳光下会反射出一抹澄澈的,如流云般轻柔的暖色。有人说纯正的“帕帕拉恰”蓝宝石呈现的是旭日初升时天空的颜色,约翰对宝石没有太深入的了解,他注视着这枚“帕帕拉恰”,想到的却是晚霞——此刻在夏洛克身后现出第一抹瑰丽的粉色的属于伦敦的晚霞。

“你的订婚戒指,约翰。”夏洛克揶揄道,他在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方面一直天赋卓绝。约翰现在完全注意到夏洛克的姿势令整个场面看上去有多可疑了。但夏洛克仍仿若未觉一般维持着举着戒指的姿势,他蓬松的卷发间插着树枝,略带促狭地望着他。那是一双盛满暖意的灰绿色眸子。有那么两三秒钟的时间,约翰几乎想用双手捧住他的脸,久久地与他对视,直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选择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

约翰一时间陷入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窘境当中。最终他决定抓住夏洛克的手腕。“夏洛克,你先起来。”

夏洛克有点莫名其妙地站起来了。约翰于是无可奈何地解释道:“别人会说闲话的。”

“……他们也只能说说闲话了。”夏洛克说,但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可能是光线制造的错觉,但他的双颊像是泛着红。

约翰于是也别开了脸,并借着这个机会向四面八方观望了一番。似乎没有人在关注着他们两个的方向。视野内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都在仰头望着晚霞——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了。非常好。

这一次夏洛克再将戒指递给约翰时,约翰没有再拒绝。他将这件大英博物馆的馆藏捏在手中细细观察,戒指铂金的环因为在夏洛克的掌中已停留一段时间后,摸上去多了些属于对方的温度,倒使得其触感与主石的暖色十分搭调。戒指托纹路主要由交缠的藤蔓构成,但隐约似乎可以见到绳结的痕迹,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它无疑是一件文物,可约翰怎么看,都觉得它看上去崭新如初。

“磨损痕迹”这个概念从约翰的脑中一闪而过。他很快意识到,那是来自他与夏洛克共同经历的第一个案子,夏洛克对粉衣女郎婚戒状况的推理。他因此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情绪。他品味了一会儿,发觉他能给予它最准确是形容是眷恋。它如同引力一般,一次又一次地令他回到夏洛克的身边。

“这戒指的背后有什么故事吗?”约翰问,将戒指又递了回去。

“有。”夏洛克道,“但没有什么值得为人称道的秘辛。1897年,锡兰末代总督威廉·格雷戈里爵士定制了这枚婚戒,但由于他的未婚妻,玛丽安·诺克斯在婚礼前夕不幸因为感染霍乱去世,所以这枚戒指从未被任何人亚扎特之外的人佩戴过。1948年斯里兰卡独立后,这枚戒指由格雷戈里家族后人秘密地捐赠给了大英博物馆,之后便再没有其他了。这就是它的一生。”

“所以它被展出的意义只是……它是一件被英国前殖民地捐赠给大英博物馆的文物?”

夏洛克不置可否地咕哝了一声。“都是政治游戏罢了。就让麦考夫去操心吧。”他有些玩味地将戒指抛到空中,再攥紧手心。“现在或许是个联系探长的好时机。为了不让他带着好几车人封锁整个摄政公园,我没有告诉他我们的新进展。”

“我也需要联系一个人。”约翰说,“不过那可以等。对了,先前茉莉告诉我,她会带罗茜再去看一场音乐剧。准备好演奏更多音乐剧曲目了吗?”

夏洛克做了个鬼脸。“你破坏了我的好心情。”

“你知道我们也很乐意听你拉些古典乐。只要不全是古典乐就好。”

“你清楚我对古典乐之外的音乐的态度,约翰。”

“嗯,好吧。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应该庆祝一下。你饿了吗?”

“非常。”

他们相视一笑。此时他们站得很近,肩膀都快要贴在一起,而约翰抬着头,发现自己清楚地记得夏洛克年轻时的样貌,以至于能指出这些年间他脸上多出的是哪些皱纹。

尽管他不曾为今天一早从利物浦赶回伦敦感到后悔过,但就在此刻,约翰非常高兴自己当初这么做了。或许他本不需要把从因到果之间的一切都想明白。他想起过去每一次同龄人用敬服的目光打量他,那背后都隐藏着困惑。如果说人生存在一条常规的既定轨道,那么约翰总是游离在那条轨道之外,寻找着某种连他也不知道如何定义与命名的事物。而在这寻找的过程中,眨眼间他已行过他的前半生。而他那有人并肩而行的后半生无论怎样度过,待到他行将就木之时,一定都不会被他视作蹉跎。

在约莫两年后的某天,约翰删删改改,隐去关键的人物和地点信息,将案子更新到了他的私人博客里。他的每一条博客一般都比较短,但他花了好几条来讲述这个案子。当时举着酒精灯和烧杯路过客厅的夏洛克在他的电脑旁边皱着眉阅读了半晌,最终皱着眉走开了,那让约翰兀自乐了好久。

哈莉一如既往地在约翰的博客下面留评论。值得一提的是,她的评论这一次受到了博客读者们前所未有的关注,楼中楼高达几十层。那条评论的内容是这样的:

 

哈莉:约翰,你还觉得自己不是同性恋吗?

约翰:无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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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2015年入坑神夏后开启了我的欧美杂食之旅,但直到2025年才第一次给神夏写作。这篇姑且算作我对夏福和约翰华的致敬。
其实本文非常不在作者的XP上,因此也写得十分痛苦。写之前以为我能学会写甜文,写完这篇之后得出的结论是温馨向不是我擅长的领域。原本八千的篇幅莫名其妙地膨胀到了这个可怕的字数!这是一个恐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