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第一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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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回家】
坐轮渡、转高铁,到站再乘长途大巴,最后坐本地的公交车,下来后我顶着烈日拖行李箱拖得大汗淋漓,终于抵达老屋楼下。
或许是近乡情怯,哪怕脚下发烫的沥青路已到了尽头,我面对脱了漆的绿色大铁门,也依然不敢掏出钥匙解锁。
脑袋被晒得发晕,我闭了闭眼,破罐破摔地插进钥匙,咔哒一声,白色小飞虫迫不及待钻出来又涌进去。想到等待自己的一系列麻烦手续,我奋力提起拉杆,一步一顿地上了楼梯,在大于寻常的welcome玄关垫前停下。
E字的钩子上坐了只小狮子,是谁添置的物件,再清楚不过——
罗夏,我亲哥。
我叹了口气,预想打开家门后,一定是经人精心收拾过的景象。
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的家吗,还welcome,他想welcome谁?搞得我像客人。
虽然我确实像一位客人。
一开门,便是一张翘了边的竹凳子,不知何故存活多年也未被处理,可能是老一辈“别扔,总有用”的思想影响吧,小时候上学前总坐在上面穿鞋子,长大了便和趿拖鞋一样随便套上鞋子,就急匆匆出门了,好像早晨的时间总是被压缩得几近于无。只要罗夏催我起床的方式太过温柔,我就敢多赖一会儿,反正早饭他也准备好了。再后来,我就养成了准时起床、自己准备早饭的习惯,这张竹凳就更加荒废,不过此时它仍然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屋子还是那栋屋子,用餐区的圆桌不变,却铺了张浅色郁金香桌布,甚至放了个细颈花瓶,也不知哪里来的闲情逸致。椅子也换了两把新的,是清爽的米黄色,而且仔细地包着防止划坏瓷砖的脚套,瓷砖上倒映出我的影子:乱糟糟的头发扎成马尾,为了赶路方便穿着宽大的衣服,脚上是门口放好的藤编拖鞋。
各个角落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见任何衰败的迹象,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凉气,不至于让我直接热厥过去。我猜又是罗夏擅作主张,明明告诉他不用过来的,城中心的公寓住得好好的,干什么回这种老屋。我都能想象出罗夏应对我质问的语气:就喜欢回来,难道小画家不允许?
但那是从前的罗夏。
我竟联想不到如今他将露出怎样的表情,是皱着眉头佯怒,还是笑得没脸没皮?我能否分辨出他真正的情绪,说实话没有太大自信。
简单清洁了一下脸部的油腻,我打开水龙头再次打湿毛巾,听着哗哗的水声。毛巾显然也是罗夏备好的,挂在镜边架子上,打开镜柜还发现了一排基础护肤品,都是当下流行的,我扛过来的一部分行李似乎有点多余了。
正当视野被水浸得一片模糊时,我隐约识别出水声以外更细的声音,而且是令人讨厌的声音。来不及拧上龙头,我当机立断伸出一只手,啪地拍向了镜子。拼命挤了挤眼,我摊开手,不意外发现了杂声的来源——一只蚊子,当然已经成尸块了。它的断肢里没有渗出血,混在掌心的纹路里更像花蜘蛛的幼虫,我想我应该是怕虫怕蚊子的,罗夏却从不怕,每逢夏天便守在我床头挥着蒲扇调整空调的温度。最早的时候还没有空调,直到某年突然暑热肆虐我家才装上,罗夏总等我入睡了才悄悄离开。我已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开始不怕蚊虫了。我们兄妹没有太多可以任性的时光,罗夏几乎是在某一瞬间立刻长大成人,而我有一段时间活在他制造的泡泡里,后来有一天猛地亲手扎破它,发现外面的一切都烂掉了,就像晾在炎炎夏日里腐烂的水果,就像常年泡了雨水的金属生锈,散发着刺鼻却诱人上瘾的味道。
实际上,我也说不上对“老家”、对这座小城有多少感情,原本暑假是不打算回来的。当初教授计划带研究小组做实地探查,却出了点差错,又不巧奖学金需要补办原籍的证明文件,我这才回来。买高铁票我还是咬咬牙,选择了更舒适的一等座,经组里学长帮忙,顺利抢到学生票,不过我也没有余地去后悔在琴宁岛读书。离了家,关于家的那些事,仿佛就被带有咸味的风摩擦粉碎,颗粒全部坠进海里,和那些不为人知的历史一起沉入海床。而一旦回了家,那些沉寂的记忆又被灼热的阳光照得无所遁形,每一座山脉与每一条沟壑都诉说着老城的故事。
我把头埋进接满水的水盆里,深深地埋着,整个季节似乎就此被浸湿,尽管滂沱大雨仍未到来。这座城的夏日总是湿漉漉的,正如罗夏的眼睛、他的吻,以及我们身体相贴的部分,他将我从深水中骤然拉起来,我用力吸进一大口气才能缓过神,发现我们依旧被困在牢笼一般狭小的房间。
房间墙壁的刷漆有些脱落,我曾试图用花哨的纸胶带遮住,后来罗夏直接钉了网格架子,我便能随心所欲地更换配件。挂的最多的是照片,我喜欢把架子填得满满当当,就好像我拥有全世界。网格最中心是我和罗夏的合影,只有大头,是我们小时候在海边拍摄的,那时的数码相机像素不算好,罗夏被海水淋湿的脑袋像一颗捏坏了开始爆汁的金桔……谁叫他嘲笑我是一条落水的狗。
现在墙上只剩一个空的网格架子,离家之前我把东西全部拆下来,收进抽屉里了。我拉开抽屉,却什么也没有,不知又被藏哪里去了。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盯着同样空荡荡的书桌,过往那么多年岁已蒸发殆尽,唯有我偷偷刻在桌角的那几个字还在:
罗夏。
彼时我很怕罗夏发现会生气,“桌子不是拿来刻的”,所以常年贴着一张弃置的字帖,上面再用沉重的字典压着。不过写作业又着实太枯燥无趣,困住我的难题一时半会儿也解不开。于是我拿出买了多年也没用过几次的美工刀,都有点锈了却不妨碍推拉,我小心翼翼、一笔一画地刻下哥哥的名字——“罗”、“夏”,每刻下一笔,传到指节和手腕的阻力便令我的心脏为之颤栗。哥哥就在厨房准备晚饭,等到饭香从门缝钻进来,我就会跑出去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写完了,让罗夏快夸我了不起。
此时这两个刻字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眼前,很难说名字的主人是否留意到了它们,我的心脏却似乎仍在一阵阵地轻颤,唤醒了刻字时手腕上微微发麻的感受。
我握住手腕倒在床上,凉席压在身下很舒服,暑气却始终难以消散。我猜是因为头顶那台呼呼喘气的空调,都不知多久没开过了,制冷太慢。或许里面积了不少灰,我犹豫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起身,把椅子挪到出风口下,踩了上去。
要是放在以前,哥哥决不允许我做这么危险的事,连我取厨房碗柜里的碗也紧张得要死,生怕我从椅子上摔下来。但我又不是没手没脚的废物,也想尽量多帮他一些——事与愿违,跟罗夏争执无果,我便老老实实地缩回房间写作业,安然做个饭来张口的废物。像打扫空调这种高难度的工作,自然也由罗夏承包了。
我打着手电寻找能够观察空调内部的角度,一丝丝勉强算作凉快的风拂过,汗却又顺着脸颊流下来,越是着急越是看不清楚,我顿时感到困惑: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我不是应该……在琴宁岛的学生公寓钻研课题,或者照常去打工,抑或去美术馆看展览……不是应该这样度过我的暑假吗?
究竟是为什么,要回到老家。
就在我兀自消沉的这一刻。
忽然有只大手越过我的肩膀,径直取走了手电,我浑身一僵,无法克制自己不去联想书桌上刻的那个名字。如同理应结痂的伤疤被狠狠撕开,心口因疼痛而来的抽动令意识七零八落,我几近腿软。
罗夏。
是罗夏,不用看就知道是他。
我还是把自己想得太过强大,以为过了这么久总能泰然自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手电从视野中消失。
一秒、两秒。
吱——吱——
蝉鸣穿透窗玻璃肆无忌惮地溢满房间,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那双蓝绿色的眼眸如此平静,宛若夏日万里无云的晴空,群蝉嘶吼不足以撼动它分毫。
我曾那样痴迷于他的眼睛,梦里梦外,都渴望着描绘它的轮廓与颜色。
“先下来吧,危险。”
罗夏伸出手臂,我全凭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搭着那只手跳下椅子,跟在他身后走出房间。
到了客厅,我才隐隐发现哪里不对。
“罗夏,你……”我注视着地面的倒影,“腿怎么了?”
他若无其事地从冰箱里取出冰水,倒了两杯,一杯给我,杯底放了片柠檬。杯壁滚落冰凉的水珠,手指被打湿,我呆站在餐桌前,空花瓶里已插上了一枝明艳的向日葵,是真花。外间也已开了空调,明显比房间里的功率高,凉风习习。
“很漂亮吧?我从花鸟市场带回来的。”
罗夏拉开椅子,落座。他的身影矮了一大截,变成仰视我的姿态,就像从前无数次蹲着替我系上鞋带那样,眼神那么坦荡而温和,我反而语塞。
“嗯,漂亮……你还没回答我。”我定了定神,坐下来。
“已经没事了。”罗夏轻描淡写,往我杯子里加了块冰,冰块在有限的空间内撞出清脆的声响。
却无法撞开我和他之间那道无形的防线。
无法进一步,那便是等,或退。
走出房间时,我看见罗夏的背影一瘸一拐的,像是平衡不太好,虽然他自身仪态已维持得足够出色。如果是腿伤……
我移开视线,转而凝视沉进玻璃杯底部的柠檬片。罗夏刀工一如既往非常精湛,薄薄一片,皮却没有断开,是轮廓完美的一个黄色圆圈,泡在水里果肉才开始渐渐脱落。我端起杯子准备灌一大口,却横过来罗夏的手,我扭头,他张张嘴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补充。
他说了谎。
Chapter 2: 第二章 界限
Summary:
罗夏笑起来确实是很好看的,宛如盛夏日出时分的天空,浅淡与浓艳的颜色共存,包容而不灼人。
我想他曾在学校受欢迎是有原因的,频频成为焦点,即便如此,他的视线总能穿过重重人群,找到我,然后大步走来牵起我的手,说: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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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界限】
我和罗夏已经很久很久没见面了。
  也有很久很久没联系。除了告诉他我要回老屋,我已经不再点开罗夏的聊天框。
  他看起来没有太大变化,就是比印象中瘦了,本就有棱有角的脸部轮廓更显锋芒。不过眉眼间还是有些温度的,加上那头耀眼的金发,罗夏天生就具备令人忍不住靠近他的气质。
  正是这样出众的罗夏、我的哥哥,执意将我推得远远的,同时也是我自己,决定要离开这个家的。我没必要在重逢后热脸贴冷屁股,况且罗夏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果然没住老屋,我乐得清闲,但没办法问他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夏不主动坦白,我猜就是不愿意讲,要是再追问,估计也很难套出话来。真话只说一半,就不等于说谎了,这还是罗夏教我的。
  长夏漫漫,原本塞得满满当当的暑期计划尽数落空,我只能临时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若换作以前还有暑假作业的年纪,我大概会(被迫)起个大早和罗夏一起出去锻炼身体,回来马上列出一天需要完成的作业进度,中间穿插着做拉伸的休息时间,还有读书时间。有时罗夏还要检查我的读书笔记,跟我讨论书中内容,不管是什么书,他觉得我都可以看;神奇的是,不管我读什么,罗夏似乎都看过。当然一周中也会安排外出放松的日子,通常罗夏腾出空陪我过去,给我一些经费能买点好吃的好玩的。不过我都舍不得花完,剩余的都攒起来,准备哪天给哥哥买一份礼物。
  那样的暑假,实在是太健康了,真要感谢我那健康的亲哥哥。我躺在客厅空调下,凉席尽情发挥着把人牢牢吸附在沙发上的魔力。手机播放着某本有声书,配有优美的背景音乐,在我昏昏欲睡之际忽而来一句不知道在燃什么的台词,我艰难地撑着手肘爬起来,抓抓头发。
  今非昔比。
  充当早中饭的外卖盒还没扔掉,我望了望外面渐暗的天色,决定至少出门扔下垃圾。
  楼道上方传来脚步声,我抬头,发现一名戴着帽子的陌生女人走下来,那人向我点点头,于是我也点点头。我们一同走向小区内的垃圾箱,女人搭讪:“小妹妹,没见过你呀,什么时候搬来的?”
  “我……平时不住这里。”
  “放暑假了?”
  我点点头。
  后来便是沉默,我们沉默地把垃圾袋丢进去,她挥挥手往另一个方向走,我则往家里走。她住在楼上,原来的住户早已搬走。
  搬走的邻居应该有不少,毕竟这栋楼死过人,能有新的住户实属不易。
死者是我和罗夏的亲生母亲,跳楼死的。
  我们家原本在做生意,结果被信赖的合伙人骗了,欠了高利贷。“几辈子也还不上”,这是我从爸妈的争吵中捕捉到的关键信息,自从丢了生意还赔了钱,他们之间仅剩永无止境的争吵,比蝉鸣还吵。罗夏带着我躲在房间里,我问他,爸妈是不是要离婚了,罗夏肃着脸说,我们谁也不跟。
  我说,我只想跟着哥哥。
  妈妈去世前后的记忆是模糊的,我甚至无法记清她具体是在哪一天选择了轻生。她是一位电台主持人,但电台已经在砍节目缩减预算,尽管我知道她主持的节目有点人气。妈妈却极少向我们提及工作上的事,再后来,她不去上班了,又恰是暑假,就在家里陪我和罗夏写作业、做课题。爸爸不让买的零食,妈妈会买来给我们吃。
  我记得有天妈妈给我买了洋葱圈,大小正好可以套在手指上。我拉着罗夏在房间里竖起耳朵留意外面的动静,判断今晚也不够和平,所以用小薄毯盖住我们两个人的头,给罗夏展示零食,一个又一个圈,套满了五根手指。罗夏凑过来,我笑嘻嘻地把洋葱圈全咬进自己嘴里,嚼得咔嚓响,他干脆夺走了我手里的包装袋,就剩最后一个圈了。我说大发慈悲地让给他,罗夏却笑着捉住我的一根手指,慢慢地、慢慢地将洋葱圈戴上去;像一个珍重的誓言,顺着血管轻飘飘降落在我心底,有点痒,有点麻,我不禁瑟缩一下。罗夏却误以为空调开太大了,我有些恼羞成怒,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只剩最后一个圈了。给我戴上,那他的呢?
  那包洋葱圈是有关妈妈的记忆中比较清晰的部分,然后便是葬礼。没有多少妈妈的“娘家人”出席,因为她的死“不吉利”。
  人死了是烫的,我猜。因为殡仪馆的姐姐递给我钳子的时候,我仿佛看见火苗还在那盆骨头上烧,可那分明只是一堆零散的骨头。我听到大人们议论“摔得太惨,连个形状也没有”,所以没有设置遗体告别,只放了一张很大的照片,妈妈在微笑,还是她很年轻的模样,衣领是上个年代流行过的样式。罗夏抚着我的后背,让我跟着他一起鞠躬,送走一位又一位宾客,但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我第一次见罗夏穿一身黑,黑衬衫、黑裤子和黑皮鞋,像一片随时能消失的影子。直到钳子夹起了一块骨头,我才感受到这一切在真实发生。
  爸爸开车带我们一起回家,路上没有人开口,一直很安静。不巧遇到高峰时间,在市里堵车,我晕车晕得难受,罗夏便拍拍大腿。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信号,让我躺到他膝上,也是从妈妈那里继承的习惯,小时候我常和哥哥争抢妈妈的膝枕,他总归是抢不过我的。罗夏的手指是温热的,他一点一点摩挲着我耳际的皮肤,再顺过头发,和从前妈妈的动作一样温柔。渐渐地我不再头昏脑胀,睡意随之而来,我松开揪着罗夏衣角的手,闭上眼。他身上有股清新的洗衣液味道,令我安心。
  那一阵,楼里的人我都不曾遇见,但也有可能是我不太出门的缘故,总之我和罗夏仿佛住在一个封闭的小盒子里。
  住楼上的婉婉姐,是少有的前来安慰我的人,那也是我初次对这位邻居产生了具体印象。
  常有聚在楼下树荫打牌的大人们传,“那个卖的”,我路过时得知指的是谢婉,一位独居的女人,据说时不时带情人去自己屋里,“什么货色都有”。其实没有多少人知道真假,不过牌桌上什么都能聊起来,包括我和罗夏也当过邻里的谈资。因为我们长得实在不太像。不过罗夏一点也不在乎这些议论,反而在大人们用微妙的眼神打量我们兄妹俩的时候,大大方方地过去打招呼,甚至评析几下牌局,久而久之说闲话的就少了许多。本就是罗夏长得更像爸爸,我长得更像妈妈,这种事没什么值得被关注的。
  谢婉是在某个午后突然找我说话的。我正准备出门买水果,也算是跑腿,她就站在防盗门边上,手中夹着一根香烟,却没点上。她看见我便把烟收了回去,冲我笑笑,我盯着她脖子上奇怪的紫红色斑痕,匆匆跑了出去。等我回来,谢婉还站在那里,只是手里多了一束白色的花,我叫不上名字来。
  “喜欢长得好看的人”——这是谢婉送花的理由。那时候也是夏天,傍晚已经不太热了,她背着夕阳,看不清张扬的五官和妆面,但我下意识觉得她一定是很漂亮的人。我不太擅长和陌生邻居打交道,在谢婉的注视下,低头略想了想,回应道:“我哥长得更好看。”
  “你哥?他可不会笑这么甜。”谢婉凑过来,端详着我的脸。
  我摸摸自己的嘴角。我刚刚在笑吗?
  虽然谢婉如此作评,但罗夏笑起来确实是很好看的,宛如盛夏日出时分的天空,浅淡与浓艳的颜色共存,包容而不灼人。我想他曾在学校受欢迎是有原因的,频频成为焦点,即便如此,他的视线总能穿过重重人群,找到我,然后大步走来牵起我的手,说:我们回家。
  或许,是罗夏不太会对别人笑,尤其在妈妈去世以后。爸爸也是一个不怎么笑的人,父子俩有时面对面坐着,也不说话,我就缩回自己房间看旧漫画;看得入迷了忘记时间,再一抬头外面已是夕阳西斜,出去发现罗夏和爸爸还坐在那里,只不过罗夏拿了本书埋头做着笔记,爸爸则无言地看着他,也不知一个下午以来他们有无交流。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经常意见不合,可能是罗夏从小想法就多,而有些事他又不会轻易让步。
  而我在这个家陷入长久的寂静时,偶尔也会由于烦闷悄悄出门透气,不料逐渐和谢婉熟络起来,或者说是她觉得我们有点熟,好似凑在一起打牌的人,随便说上几句还是可以的,哪怕我完全不懂牌,也完全不懂谢婉。因为她样貌年轻,从不端着“大人”架子,我就开始喊她“婉婉姐”,这称呼足以让她笑上五分钟,接着便给我一根小卖部里常见的彩色包装棒棒糖。我早就过了用棒棒糖哄的年龄,却从不拒绝,有趣的包装纸洗干净了也会夹在书本里压平整,做做拼贴画正合适。有次被罗夏看见这些作品,他还问我哪里来的,我没告诉他,就像这是我和婉婉姐的秘密。等过了几年再回味婉婉姐的所作所为,我才恍然,这也许是她安慰一个失去母亲的小朋友的方式,即使我不清楚她是如何懂得这些的,因为楼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没有孩子,也没有固定的伴侣。我没有留她的联系方式,她也无意透露给任何人,谢婉此人,便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却在我人生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正如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
Chapter 3: 第三章 好事
Summary:
这栋老屋是个铁盒子,我和哥哥被关在里面,看不见外面,外面也看不见我们;只要我们不走出去,只要不打开那扇门,这个家就不会完全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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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好事
这栋老房子发生的不全是坏事。
  依稀记得,小时候还是有很多好事发生的。那时候过得快乐自由,而且罗夏很会玩,也很懂吃。跟着这样的哥哥,我总能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孩,最大的烦恼无非就是考试,甚至连考试也不用太担心,毕竟家里从未因我们兄妹的成绩而发生打骂。当然罗夏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所以家长老师都对他很放心,觉得身为哥哥一定能带好妹妹,而事实是罗夏在辅导我功课时完全实施“放养”教育:能变好就努力变好,改善不了也没什么所谓,反正有罗夏在。
  好像因为身边有罗夏,我学业好或不好,都没有任何关系。他在教我错题时习惯用一个小沙漏,那是我在校门口文具店看中的,里面灌的蓝绿色沙子闪闪发光,和哥哥眼睛的颜色很像。罗夏拿来为我计时,他热衷的并不是用零食或其他奖励来“钓”我,而是喜欢看我急匆匆写完题,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沙漏的模样。他问我“有这么好看吗”,我回答:像小溪,也像大海。
  我没告诉罗夏,在阳光下流动的蓝绿色沙子,像眼泪。我很少见罗夏哭,几乎从未见过,以前他似乎一直是开开心心的——至少在我面前——所以我也是开开心心的。我好奇罗夏的眼泪是什么样的,虽然眼泪应该没有那样亮闪闪的颜色,但在我心里,罗夏哥哥便是那样的蓝绿色,像小溪,也像大海。
  提起夏天,罗夏带来的快乐,是西瓜味的。他长相不凡、嘴也甜,所以出门去买东西通常能收到额外的馈赠。水果店的陈奶奶尤其喜欢他,总在罗夏带上我去买水果时,为我们挑最有分量、口感最好的水果。天热了买大西瓜,我就跟罗夏各拎一边袋子,他力气大,在我半路嚷嚷拎不动的时候,他便直接把西瓜牢牢抱在身前。就这样罗夏还有精力和我边走边说笑,仿佛那颗西瓜的重量不存在似的。可能是因为他常打篮球和网球,身体素质特别好,而且夏季穿短袖就能看见他结实的手臂肌肉。我曾数次去球场找过打比赛或是在校队练习的罗夏,女生们总是叫喊着他的名字,我捂住耳朵试图从人群外围拼命张望,只能望见一个红色的小点,动作十分敏捷,嗖地蹿到球架下,无视重重防守,利落起跳。
  咚!
  我喜欢夏天的傍晚,回到家,爸爸提起大菜刀把西瓜一劈,红色汁水飞溅出来,果肉切成大块。我们兄妹争抢着看起来最甜的那一块,到最后总是身为哥哥的罗夏让着我,但我会假装大方地分一小块给他。罗夏满足地眯起眼睛,做出夸张的咀嚼动作,两边腮帮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说“小画家对我真好”。我不禁戳戳他的脸,说这样就算对他好,小心被人卖了。罗夏捉住我的手指轻轻一捏,松开,说着“那小画家要保护好我”。
  可是罗夏,我好像从没有保护好任何人。
  后来的夏天,我们不再经常分食西瓜,因为那是太奢侈的一件事。难得买一次,我记得是罗夏说庆祝我又拿到了一笔稿费,我们把西瓜切成两半,用勺子挖着吃。罗夏没吃几口就放下勺子看着我吃得欢快,我极力劝说,放着不吃的话会坏掉,罗夏才多挖了几口,不过都是边缘泛白的部分。见他吃得如此委屈,我在半颗西瓜中间的部分恶狠狠地挖了一大勺,将这勺红通通的果肉猛然塞进他嘴里。我好喜欢看罗夏因此震惊的表情,应该也被冰到了吧,他的脸颊好一阵都维持着怪异的形状,眯成缝的眼睛里透露出警告的信息,我却不怕他会生气,食物要与人分享才更好吃嘛。
  我不再祈祷好事发生。
  正如家里的窗户久未擦拭,用指尖触碰会留下一抹黑色的脏东西,有段记忆像是永远蒙着一层沙尘。
  欠了债,父亲便开始酗酒。妻子离世后有阵子他整日闷着,也不与我们说话,后来外出的频率变高,却渐渐地不再回家。我和罗夏无从得知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只有家里时不时的断电断水,令我们意识到不能坐以待毙。幸亏我们都存过零钱,还翻到了父母的积蓄藏在哪里,便去缴纳了账单。妈妈的遗产不多,被娘家人瓜分掉了大部分。她几乎没留下什么私人物品,几件衣服挂在衣柜里,罗夏说可以改了留给我穿。有几件小的首饰,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理,不想卖掉;可是不卖掉,又没有钱。爸爸不回家,还不了债,妈妈的家人不会管我们的。罗夏往妈妈的老家打过几次电话,要么被挂掉,要么被骂了一通,为了省话费,我们最后把电话线拔了,反正爸爸已经不再往家里打电话。
  夏天真的来了,很闷、很热,我们不开空调,只在正午开风扇,刚开始只敢用水桶接了水沾湿毛巾清洗身体,罗夏坚持帮我两天洗一次头,也劝我冲凉,他说这点水费我们还是付得起的。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底气这么说,我们没有更多的钱了,连基础的吃喝也是一个问题——等积蓄花光了,我们一起死在家里吗?我不敢这样问罗夏,因为我知道他没有考虑过死亡这一选项。我告诉罗夏我想剃光头,他拼命摇头说不必这样,他会想办法。那年的夏天真的很糟糕,活着比死了还糟,我还记得半夜被热醒,翻来覆去睡不着,罗夏用扇子帮我扇风,他也一夜未睡。我睡了醒、醒了再睡,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也完全跟世界脱节。罗夏好像从陈奶奶那里拿来了几桶水,那么重,我不知道他一个人怎么扛上楼的,他笑着跟我说“有水喝了”,我也对他笑,忽略咕噜乱叫的胃。学校在放暑假,不过罗夏的班主任来过一次,罗夏把风扇搬到客厅,用爸爸的旧茶叶泡了杯凉茶,老师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我躲在房间里,留了一条门缝偷看,我认识那位老师,以前来家访过,夸罗夏课代表成绩好、性格也好,是个好学生。老师拿出几张红票子,罗夏绷着脸推了回去,老师劝了几句,走了。罗夏收下了那笔钱,他低着头向我走来,我以为他在哭,可是并没有;他什么表情也没有,脸上可谓空白,我很少见过罗夏这样,好似整个灵魂被抽空。学校里没再来过人。
  我们没有等来爸爸回家,催债的人却来了。
  起初只是一个陌生男人,罗夏透过猫眼看到刀疤脸,男人粗声粗气地问“罗奥在吗”,罗夏说不在。然后是两个人、三个人,罗夏不应门了,他们就猛力拍门,门都要被震碎了。罗夏把猫眼从里面封上,叮嘱我不要出房间,他握着一把菜刀守在门边,等敲门声彻底消失了,才虚脱似的坐在门口。我用毛巾给他擦汗,发现他的手抖个不停,我把菜刀拿下来,踢得远远的,握着罗夏的手陪他一起坐在瓷砖上。我们就此坐了大半天,直至夕阳染红了视野;蝉鸣响得仿佛空气都在燃烧,相握的手心却是凉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不该问罗夏:我们该怎么办。我曾几度猜测那些人会破门而入,把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打个半死,或许直接死了,但就算是死了我们也拿不出那么多钱。那时我对家里到底欠了多少债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只知道几辈子都还不完,所以爸爸才一走了之。出去倒垃圾或买菜时,偶尔能听见邻里的议论,我感受到无数目光穿透烈日扎进后背,可是我连抬起手臂摸一摸伤口也做不到,任由血滴滴答答淌了满地再蒸发成深褐色,长大了才明白那种感觉叫做羞耻。但我做错了什么,罗夏做错了什么,我们又做错了什么?我不知道,只记得夏天好热,一切都在腐烂、发臭。
  躲在屋子里的时候,我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抓着空调毯的一角,毯子上是一只小狮子,罗夏和我小时候一起盖过的,现在我盖都有点太小了。耳边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我错觉这栋老屋是个铁盒子,我和哥哥被关在里面,看不见外面,外面也看不见我们;只要我们不走出去,只要不打开那扇门,这个家就不会完全毁掉。有时没人敲门,我也仿佛听见了那震破耳膜的声响,被那样分不清究竟是否存在的声响吵得睡不着,我神经质地抓住罗夏的手腕,他从不会挣开或者问我怎么了,只是安安静静地睁开眼注视着我。那双夜海一般深邃的眼睛能抚平我的一切焦躁不安,我在那片海中睡去,偶尔也盼望不再醒来,盼望大海随我一同陷入永久的安眠,再无任何嘈杂侵扰。
  明天,会有好事发生吗?彼时的我从未知晓。
Chapter 4: 第四章 吃饭
Summary:
罗夏长得很高,在哪里都鹤立鸡群,可是有一阵他很瘦,瘦得像一根只知道从泥土里拼命向上窜的竹竿,夏天的衣服单薄,我伸手都能触碰到他凸出的肋骨。给哥哥系围裙的时候,我很喜欢轻轻碰他腰线偏上的位置,指腹感受着每一根骨头的形状,好似攀爬崎岖不平的山路,一直通往心脏。
Chapter Text
【第四章】吃饭
蝉鸣难得消停下来,我用空调毯裹住肚子,正准备再补一觉,因为熬夜看完了书柜里的旧漫画,撑不住了。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发出奇特的叫声,清脆嘹亮,我猝不及防险些跌下去,扶住床头柜,不无怒火地把手机屏幕翻过来。
  忘了切成静音。这种特殊的消息提示音——火烈鸟的叫声,我只给一人设置过。
  「晚上想吃什么?」
  「我来做。」
  短短两行字,却令我浮想联翩,手指在聊天界面滑上滑下。罗夏的意思是晚上会回家?在家吃饭,那就是在老屋住一晚?难道说,要住上几天……
  兴许是我没有立即回复,罗夏补充:「终于忙完了,我可以回老屋住。」
  我又思考了很久,才慢慢吞敲下一道我们俩都爱吃的菜,然后提议:「我去买菜吧。」
  觉是补不成了。环顾着摊了一桌子的书和文具,我还是拍拍脸颊,开始收拾。毕竟罗夏本来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虽然他也管不着我。指尖碰到书桌的刻字,我犹豫一瞬,还是用一本漫画遮住,欲盖弥彰的罪行依然让我心里砰砰直跳。
  不知罗夏的房间有没有收拾过,我站在他以前的房间门口,凝视着木头一圈圈的浅色纹路,最终还是没有推门进去。不是我不懂感恩,而是我现在不太想侵犯我哥的隐私。
  一定是这样的。我在浴室镜子里朝自己点点头,扎起头发。
  小县城的菜场十几年了都没变样,罩在颜色鲜艳的防雨篷布下,人脸都泛着奇异的光。我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买齐了时蔬,正准备和卖芒果的老伯讨价还价,却瞥见熟悉的人影站在小道尽头,那人脚边还蹲着一只圆润的哈士奇。
  “不是说我来买吗……”
  我盯着紧跟在身后的小狗,罗夏神色自若,拎着大袋小袋,穿梭于忙碌的人群之间。他扭头说:“没事,正好早收工了。”
  “那你是打算把……这个小家伙带回家?”
  哈士奇很有眼力见地汪了一声,中气十足。罗夏失笑:“不知道为什么尾随我,应该是哪家散养的吧。”
  我目睹罗夏毫无障碍地与小狗交流,最终哈士奇一步三回头地离去,那小眼神颇为幽怨,我不禁暗叹我哥真是受小狗欢迎。记得小时候,邻里的所有流浪狗罗夏都“认识”,还一一取了名字,虽然我不知道这条“小白”和那条“大白”有什么区别,但哥哥总能清楚地分辨出它们的口味偏好。如此用心对待,狗狗们自然喜欢聚集在罗夏身边,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句狗……王。不知道罗夏有没有考虑过养一条。
  本来我想分担采购工作,结果依然是大厨本人承担了大部分流程,连东西也不让我拎。
  “Welcome.”
  我负责开门,开楼下的防盗门,开家门。看到地垫的字,我扯出一个笑,故意念给罗夏听。
  “谢谢。”他回以笑意。
  将一堆食材逐件放进几乎只有饮料的冰箱,罗夏动作非常利索,却频频看向我,欲言又止。我斜睨一眼,抢去他手里的椰汁:“我脸上有东西?”
  罗夏的目光落到椰汁上,又移开,弯腰拎起一板酸奶:“熬夜不好。”
  我反应了半秒,才应道:“没熬。”
  罗夏又看我,双眸平静,没再说什么,默不作声地继续整理冰箱。我却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心虚地低头给椰汁开了罐,递过去:“喏,你喝吧。”
  一只大手把罐子推回来:“刚才是谁说口渴?”
  我收起手臂背对罗夏:“不喝算了。”随即仰头咕嘟咕嘟灌下去,发出满足的咂嘴声。罗夏似乎笑了一下,我不确定,等转过身,他已站在厨房里系着围裙。围裙布料有点皱,口袋上印着神情活泼的狮子,只不过画风略显抽象——罗夏喜欢这种“简洁线条、极致色彩”的表达方式。
  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和罗夏一起逛菜场,再看他做饭了。厨房里的厨具都焕然一新,溢满了煮好的米饭香,隔着炊烟,我凝视着罗夏时隐时现的五官,一缕额发垂落到眉间,跟着他颠勺的动作摇摇晃晃。酱醋盐等调味料在他手边排列得整整齐齐,砧板上的食材切得一丝不苟,我完全插不上手,只能伸长脖子观看罗夏表演。我还记得哥哥做的第一顿饭,糊的糊、干的干,还散发着一股奇妙的气味,但我还是全部吃完,一点也不敢剩,毕竟曾经的我们没有挥霍的资本;在菜场买到便宜的蔬果,我们都能高兴大半天,商量着做成什么菜可以保存最久。罗夏做的第二顿饭就进步太多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学习的。那时我们家的智能手机和电脑都拿去卖掉,我猜罗夏是自己摸索着下厨的技巧,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悄然进步的。尽管,准备途中罗夏不当心切到了手指,我抓着他的手腕在水龙头下清洗伤口,罗夏一副窘态十分难得。
  后来的三餐几乎都有罗夏的参与,或者说,我的很多饮食习惯都受到了哥哥影响,他总说吃得好才有力气去学习,去做其他事。而我也深知吃下的每一口饭菜都是钱,都不能浪费,小时候讨厌的东西也逼迫自己去适应,到最后我已经不会去想喜欢或不喜欢,只有“能吃”。不过罗夏显然不满足于“能吃”,他总是不动声色地把我喜欢吃的放到我面前,说“你还在长身体”,却不记得他自己也是一位正在长身体的少年。罗夏长得很高,在哪里都鹤立鸡群,可是有一阵他很瘦,瘦得像一根只知道从泥土里拼命向上窜的竹竿,夏天的衣服单薄,我伸手都能触碰到他凸出的肋骨。给哥哥系围裙的时候,我很喜欢轻轻碰他腰线偏上的位置,指腹感受着每一根骨头的形状,好似攀爬崎岖不平的山路,一直通往心脏。罗夏总纵容我“胡闹”,可他并不清楚我不是在胡闹,也早就已经不是那个只会怯生生跟在哥哥后面的小孩;我想越过每一道沟壑,越过每一场夏季的黏稠暴雨,住进山巅那唯一一颗的心脏里,罗夏,他知道山路难走,可是背对着我、等待围裙被系上蝴蝶结的他并不知道,我想走的另一条路,更难,几乎不可能,迈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可是那样的疼痛,比起罗夏所经历和忍受的,又如何呢。
  厨房空气里仍残留着一丝米饭的余香,我慢慢清洗着电饭煲的内胆,罗夏就在我身后将洗好的碗筷一一擦干。冰箱里被新鲜食材填满,我们不用再担心有这顿没下顿,也有好多种水果可以吃,想念西瓜也能再去买;我不挑食,罗夏更不挑,他的厨艺完全没有退步,虽然只做了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但能下满满一碗米饭。罗夏时不时给我夹菜,有一刹那我错觉我们仍旧是几年前那样,我去上学、罗夏负责三餐,什么也没有变,除了椅子、桌布和小花瓶换了新。
  “罗夏,我有事想问你。”
  等身后的动静消失,我才转身,说出这句话,将手里洗干净的东西递过去。罗夏接过,干燥的手指与我挂着水珠的指尖无意间一碰,我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抵在水槽上,有点凉。我视线落在罗夏腰间,他穿着无袖背心,紧实有致的腰部肌肉若隐若现,罗夏早已不是那名营养不良的少年了。
  “想问什么?”
  我抬头与那双湖水一般的眸子对视:“你的腿怎么了?”
  罗夏没有刻意改变走路姿态,明显是跛着腿的,他却仍没有主动说起。此时罗夏也没有回答,我便蹲下来细细打量包裹在牛仔裤下的一双长腿,右腿松弛地微弯,膝盖抵住水槽下的柜门,藤编拖鞋和我脚上的差不多,只是大了好几个码。右腿在我的注视下往里收了收,拖鞋随之在瓷砖上划出一道弧线,罗夏的声音落在我头顶:“别看了,真的没事。”
  在罗夏看不见的角度,我张开五指,想碰碰那条无处安放的腿,却还是忍住了。
  “疼吗?”我一边问,一边站起来。
  罗夏摇头,扶了我一把,很快松手。被他碰过的皮肤却有点烫,使我内心焦躁,不禁脱口而出:“哥!你跟我说实话。”
  他的长睫一颤,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水花。
  “当时……受了伤有点疼。”罗夏低声说,“但现在感觉不到了,你不要担心。”
  所以,他是真的受伤了。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我抓着水槽边缘,蹲久的腿开始发麻,又因他轻描淡写的语气,有点站不稳。
  “没什么大事,就是不太好看了。”
  我张了张嘴,嗓子里发胀得厉害,说不出什么话来回应——疼吗?好了吗?为什么会受伤?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堆积的问题太多,而我们太久没有直视彼此之间的问题,最终只剩无处安置的酸与苦,在盛夏阳光的暴晒下一点点地蒸发;直至变得透明、看不见,也尝不到,可是它们依然存在。
  我重新蹲下,这回干脆坐在地上,用手臂环住罗夏的腿。脸颊贴住略为粗糙的牛仔布,他的体温逐渐渗出来、渗出来,血液变得一样滚烫,就好像我们始终不曾分离。
Chapter 5: 第五章 疼痛
Summary:
罗夏是哥哥。
罗夏哥哥几乎从不会在我面前,主动承认受伤和疼痛。
两个没有经济独立的孩子,闷在家里能活多久?罗夏不想等死,更想让我好好活着。有一天他对我说:哥哥要出门了,可能时间会久一点,但是一定会回来的。
我喊罗夏的名字,他回过头,朝我笑了笑,说晚上见。我几步跑过去,拽住哥哥的衣角,问他“哥你会回来的,对不对”,罗夏抚摸我的发顶,神情郑重地回答:“会的。”
Chapter Text
【第五章】疼痛
罗夏是哥哥。
  罗夏哥哥几乎从不会在我面前,主动承认受伤和疼痛。
  两个没有经济独立的孩子,闷在家里能活多久?罗夏不想等死,更想让我好好活着。有一天他对我说:哥哥要出门了,可能时间会久一点,但是一定会回来的。
  他说冰箱里留了午饭,叮嘱我记得热一下吃掉,量做得多,万一晚上他赶不回家,也够我吃的。我愣愣地目送着罗夏的背影,他坐在门口的竹凳上弯腰穿鞋,拿起鞋柜上的钥匙。我喊罗夏的名字,他回过头,朝我笑了笑,说晚上见。我几步跑过去,拽住哥哥的衣角,问他“哥你会回来的,对不对”,罗夏抚摸我的发顶,神情郑重地回答:“会的。”
  傍晚,罗夏果然回家了。我一直坐在客厅看书,一听到开门的动静便冲过去,起身太急,拖鞋也差点掉了。门后是罗夏的笑脸,他提起手里的袋子,说今天可以吃西瓜,先冰一会。趁罗夏打开冰箱,我想去抱抱,他却躲开了,说身上出了汗,先去洗了再说。于是我偷偷等在浴室外,听着哗哗的水声,罗夏洗得很快,一出来我就迫不及待地抱住他,罗夏似乎被吓了一跳,退到门上,却没有推开我,笑着说:“怎么,想哥哥了?”
  我说想,好想好想。明明才分开一个白天,却像是沧海桑田。我知道罗夏去挣钱了,可是,他不去读书了。那可是罗夏啊!学习那么优秀,老师说他以后准能考取大城市的一本,前途无量。他不去学校了,为了给家里挣钱,为了——我。他从来不说,但我知道,是为了我。罗夏在我开着风扇写作业的时候,不止一次告诉我,要好好念书,才能去想去的地方。
  罗夏可能什么都干过:搬砖工、送外卖跑腿,餐厅服务员,好一点的时候做过房地产销售……身兼数职也是常有的事。领到第一份工资的时候,罗夏甚至没有成年,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只要我们让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就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某日罗夏带回了一罐很便宜的染发剂,好像来自我们从前去过的理发店,罗夏说是人家不要的。他决定把头发染黑,才不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那时候我常在下楼时碰见谢婉,她恰好敲开了我们的家门,说捡到了罗夏掉的东西,是一根头绳。我低下头,感觉双颊有点热,那是我凌晨睡不着想给罗夏扎小辫子用的,被他反将一军,没想到罗夏戴在手腕上去工作了。罗夏如蒙大赦般道谢,谢婉眼尖发现了桌上的染色剂,问我们是不是想染头发。她猜到我们根本不会用,于是那天下午,罗夏乖乖坐在椅子上,任由婉婉姐摆布,变成了湿答答的大背头,像一颗泥里刚挖出来的番薯。我站在浴室门口捂住嘴只想笑,被罗夏瞪了回来。那年暑假有一项作业是写周记,主题是夏天发生的新鲜事,我将这一刻刺鼻的染发剂味道想象成怪味糖果,我写哥哥买了一大把怪味糖果,夏天太热开始融化,我们便把糖果全部丢进锅里煮开,混合在一起,味道就更怪了。
  罗夏后来保持了很长时间的黑发。婉婉姐还帮忙把罗夏的头发拉直,送了根闲置的卷发棒给我们,实在拉不直的发梢就只能随它去了。我也是到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便宜没好货,染发剂注定伤到头皮,频繁使用可能会痛。罗夏从不说痛,我以为染头发就是那么回事,但我还是更喜欢罗夏金发的模样,很漂亮。自打记事起,哥哥在我印象里就是金发碧眼的,那才是原本的他。不过如果染黑发能让罗夏少承受一些异样的目光,我也不会反对。我们无法选择自己以何种面貌出生,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家庭,可是我无比庆幸罗夏是我的哥哥——我喜欢做罗夏的妹妹,我希望他也是一样,哪怕我们的长相一点也不像兄妹。我知道罗夏也喜欢我的黑发,他帮我洗头发的时候,动作总是非常轻柔,泡沫冲洗得干干净净,吹头发和梳头发更是小心,怕弄疼我。我在镜子里看见罗夏专注的眼神,其实刚开始他为我梳头并不熟练,但不知何时起他做这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就好像一直都该是哥哥为我打理头发。我不再说我要剃光头,因为罗夏已经养成了习惯,而我也习惯于他的习惯。
刚染完头发的时候,罗夏洗头,冲下来的水都是黑的。婉婉姐说这是正常的,但我在罗夏之后去洗澡,还是觉得有点触目惊心。我蹲下来端详瓷砖的缝隙,居然也是黑的,用莲蓬头对着冲,怎么也冲洗不掉,于是裹上浴巾拿了水池里的海绵,跪在地上去使劲搓;搓得手腕都酸了,在仍未散去的雾气中我并未看清有没有搓干净,却有股执拗驱使着我去重复这一动作,我也是上了大学才知道那叫强迫症。中途罗夏过来,敲敲门高喊有没有事,等我应了声才推门进来,雾气散了大半。我扭头看去,罗夏皱着眉头俯身,捉住我的手腕。海绵啪嗒地掉落,在浴室里击不出任何回音,我却仿佛听到了某种重物砸落的声响,震耳欲聋。
对不起。
罗夏说,对不起。他缓缓蹲在我面前,揉着我的手腕说:对不起,眉眼间流露出令我揪心的痛楚。我想问他是不是受伤了,可是他好好的,好好地蹲在我面前。罗夏为我洗了遍手,抖开一条更大的浴巾披在我肩上,我猛地反握住他的手,说罗夏,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该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哥哥。罗夏把我抱回房间,我张开手臂,要罗夏帮我穿睡衣,他没有拒绝,只是把头扭过去,手里拎着睡裙的下摆方便我套上。小时候生病,也是哥哥帮我换衣服,这件事我们彼此都很熟悉,罗夏甚至记得我内衣尺寸是多少,在我长大的过程中,会定期帮我买新的默默备在衣柜里。罗夏又替我擦头发、剪了指甲,然后冰敷了红肿的膝盖。我知道自己在任性,在哥哥眼里我好像很容易碎掉,我有时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大,有时又痛恨自己不能一下子就长大,如此罗夏便不用管我这个麻烦得要死的妹妹,他就可以继续去心无旁骛地读书、上个好大学。我的哥哥、罗夏,他明明可以更好的。
再后来,罗夏就不染头发了。
不过他学会了剪头发,所以我们就没有去理发店的必要了。况且罗夏的学习能力一向很强,我想要的发型,他总能剪得恰到好处。我也想给哥哥剪头发,他总是任我在他头顶作乱,最后将坐在他身上的我牢牢圈在怀里,一动也不能动。罗夏说“小祖宗,再乱剪,就轮到你哥变光头了”,我笑嘻嘻地说没事,光头罗夏也好看。
罗夏的手很巧,但也受过伤。
最初,他接了很多考验体力的活,包括送外卖。他戴上小黄帽、骑着一辆小电驴出发,却被一辆违规转弯的车撞倒。幸亏只伤到了胳膊,罗夏独自一人回到家,手臂已经简单包扎,他告诉我事情经过,我险些掉下泪来;罗夏都没哭,我哭什么。平台不肯出医药费,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家里欠的债都不知道怎么还,何来力气去争其他的。我们曾经想去报警,至少让催债的那伙人不再明目张胆地敲家门,但欠了债的事实又摆在那里,而且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提起下落不明的生父。之前爸爸失踪,警察说“这个我们管不了”,做了登记,说是需要两年以后法院才能宣告失踪。那又会是一笔支出,谁也说不清两年间会发生什么;大人都管不了的事,我们两个小孩怎么管。那天我们拿着回执到家,罗夏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很久,手中攥着一张纸巾,眼神却没有看向任何地方。我也陪他坐了很久很久,直至罗夏的侧脸隐入深沉夜色之中,我才握住他膝上的手,抽走了那张纸巾。
自从出了事故,我不再让罗夏去干体力活。他也知道那些碎活不长久,挣不到太多钱,所以凭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创了业,闯出新的天地,终于不用再苦恼于一日三餐与水电煤的开销。可是其中有多少艰辛,罗夏也从未与我说起。
好在手伤没有大碍,罗夏的手依然灵巧,能做各种各样的事。
  比如,能把人抠爽。
  罗夏的手指很长,关节上生着薄薄的茧,指甲一直修剪得整整齐齐;而指甲盖是健康的肉粉色,有白月牙。我曾在午睡时分无数次捉住罗夏的手观察,他掌心的纹路错综复杂,若有算命的来,该说他命运多舛。但罗夏是什么人,在最难的关头他也从未信过命,也不曾向命运低头。
  我抓住罗夏的手指,慢慢插进渗出水的穴口,罗夏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抗拒的神态那么刺眼,我却无视警告的信号,径自借着他的手探索自己的身体。如果哥哥真的插进来会怎么样?我知道他在锻炼身体,不再是那名瘦弱无助的少年,听说长得高的人下面也很大(再者,我们都有那个混蛋生父的血统),现在只是两根手指就觉得紧了,插入怕不是会很辛苦。我兀自想象着,让罗夏的手指一下一下在体内搅动,浴室里很快充满了黏腻的水声,我眯起眼故意放大喉间溢出的喘息,直到水彻底打湿了他的手掌和手背,我微微颤抖着仰起脖颈;雾气里那双蓝绿色的眸子仿佛深海,卷起的浪涛令我更加窒息,眼前却似乎火花迸裂,我腿一软便倒进罗夏胸膛前。他只是扶住我的肩膀,在我们之间隔开一点距离,我以为他真的会推开我,结果等来一声叹息。
  至少,我如愿以偿。
  代价也是不言而喻的。那之后罗夏果然生气了,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好似当年把我抱回房间给我盖好被子的,是另一种人格。时至今日,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罗夏真能狠下心,把我推到琴宁岛那么远的地方,尽管……这其中也有我个人的意愿。但现在,我们应该谁也不欠谁的,这样就好。
假如,我再也不回老家的话。
Chapter 6: 第六章 分岔
Summary:
他指腹的薄茧微微蹭过皮肤,如同岁月的一个个刻度,我忽然感觉罗夏说得有道理,简单圆满没什么不好,假若我与罗夏也能迎来简单圆满,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不用那么辛苦地奔波,可以做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他若想画画,我们就一起窝在属于两个人的小画室里,造出只有我们才能懂得的梦境;他若想远走他乡,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我们便背上行囊即刻出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Chapter Text
【第六章】分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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