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1
月台上擠著一排一排的漫長的隊伍,上班族抬起手臂確認手錶的時間。列車行駛的聲音從遠而近,他們轉頭看向軌道的來處,那一個漸漸變大的白色車頭。
車廂的門打開了,不少乘客都在這一站下車,但上車的人同樣很多,像是兩排隊伍交換了方向,各自前往該去的地方。
這班地鐵很擁擠,充滿了上班族、學生和老人,他們肩膀抵著肩膀,跟隨車廂輕輕搖晃,像熱帶魚成群游動;冷氣顯得不夠涼爽,空間悶熱得讓人難以呼吸。結伴的人交頭接耳,穿西裝的男人正在講電話,嘈雜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分不清誰在對誰說話。
五條悟坐在角落,臉上有淡淡的煩悶,彷彿隨時都會皺起眉頭。他向後靠著,手裡沒有拿任何東西,卻像是無處安放似的,一下子抵在眉間,一下子摸摸耳垂:他感到煩惱,因為他的肩膀上靠著一個陌生人。
但他沒有叫醒對方,毫無指責的意思,如同打火機的滾輪喀嚓兩聲,卻沒有擦出一點火花。後來的五條悟想,那是他人生中做過最錯誤的決定。
對方是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還戴著一副黑色的耳釘。烏黑的長髮雖然半挽起來,還是有一半的髮絲披散在五條悟的手臂上。
五條悟垂著眼睛看自己的手臂,他今天只穿了件短袖的潮流T恤。那種感覺奇妙而輕微,羽毛一樣撓過他的皮膚,讓他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
陌生人枕在他的肩膀,脖子歪成一個不自然的角度。五條悟忍不住好奇,這樣真的能睡得好嗎?可是陌生人始終閉著眼睛,呼吸平穩而綿長,五條悟能感覺到微熱的鼻息和陌生的體溫。
車廂的人漸漸變少,即將到站的廣播再一次在車廂響起。五條悟發現他該下車了,他困擾地盯著陌生人的睡顏,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叫醒對方。他甚至不需要開口,只需要一個簡單的起身動作,就足以讓那個陷在美夢裡的傢伙驚醒。
車門在五條悟的視線裡打開,他緩緩吸一口氣,像充氣泵啟動的瞬間,把多餘的、奇怪的感覺都從心裡趕走了。
五條悟還是站了起來,夏油傑失去支撐點,一瞬間歪倒在五條悟原本的位置上。
五條悟目睹對方醒過來的瞬間:平靜的神情變得茫然,並不驚恐,而是一種還沒回過神的空洞。狹長的眼睛睜了開來,那張臉就顯得溫和多了,猶如古典畫裡的人空白的面容被畫上了五官,不再難以接近,成為一個真實的隨處可見的人。
下一刻,夏油傑意識到自己歪倒在座位上,或許是感到這樣的姿態不太雅觀,他尷尬一笑,忙不迭地坐正身體。他試圖假裝無事發生,但是通紅的耳根、揮之不去的羞赧的神情,都彰顯著這個年輕人仍有種涉世未深的天真,他有道德上的規範,會因為不恰當的舉動而害臊。
車門在五條悟的背後關上,他在列車重新行駛後才意識到這一點,他訝異地看著那裡緊閉的車門,還有車廂裡已經變得不多的人,五條悟想,自己都在做什麼啊。
五條悟惱怒於自己的反常,他用找茬般的語氣開口,如同一個小孩被人擦撞而弄掉了手裡的甜筒,委屈又生氣。
「你剛剛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才會錯過下車的時間。」
「……我嗎?」
夏油傑睜大了眼睛,似乎覺得不知所措,他左右看了看兩側,相信五條悟就是在指他,但這延伸出更多的問題。
「對不起,我睡著了。」他解釋道,同時帶著一種真實的疑惑:「可是你為什麼不叫醒我呢?」
「我叫過,不然你現在怎麼會是醒著的。」
「呃……好吧,我很抱歉。」
五條悟瞪著夏油傑,彷彿這樣就能發洩掉內心的不滿。但他的心裡不止有怒氣,還有對自己的懊惱,以及對夏油傑的探究、困惑、在意。如同被弄得一團糟的調色盤,不同的顏料被擠在同一個盤子上,再用畫筆胡亂地攪合在一起。五條悟說不出自己的感覺,他煩躁得想跑到站台的外面,在沒有人的地方跑上幾圈。
他生氣地在夏油傑的身邊坐了下來。
夏油傑因為他粗魯的動作而被擠過去一點,看起來仍舊一頭霧水。
「你可以在下一站下車,然後再坐回去,不會多花太多時間。」
「我不去了,也不是多重要的事。」
「啊?那不好吧,你是跟人有約嗎?」
「是一堆快爛掉的橘子,不去看他們也沒關係。」
夏油傑倏地笑了出來,他側過頭去,被戳中笑點後身體一顫一顫的。
五條悟更不滿了,他不知道夏油傑在笑什麼,時間過去了,他對夏油傑的困惑不減反增,感覺在面對一個複雜的謎團,而他束手無策。
「爛橘子是什麼啊,不能這樣給人取綽號的。」夏油傑笑著解釋。
「我開心喊什麼就喊什麼,我也可以叫你怪瀏海。」
五條悟氣得脫口而出,同時產生不該這麼說的懊悔。要是夏油傑的笑容因此消失,不願意再和他聊天該怎麼辦。他理不直氣也壯,猶如徒有其表的紙老虎,近乎忐忑地等待夏油傑的回覆。
夏油傑悠然自在,似乎沒有受到半點影響。他調侃地說:「那你就是小墨鏡。說真的,你為什麼要戴那副墨鏡?應該不是眼睛有什麼狀況吧。」
「……我覺得戴墨鏡很帥。」
五條悟小聲地咕噥,更像是自言自語。夏油傑聽見了,所以露出更多笑意。
夏油傑站起身來,五條悟的視線不由得跟隨著他,看見他走到門邊,自然地說:
「不管怎麼樣,爽約都不太好。畢竟是我害的,我會覺得愧疚。」
這有點多管閒事。換成是平常的五條悟聽見這種話,多半會置之不理,他不需要聽從一個陌生人的話,改變他原本的決定;但五條悟糊裡糊塗地跟了過去,宛如一隻被逗貓棒吸引的貓,他站在夏油傑的身邊,有些高興地發現夏油傑比他矮上一些。
他的後背被人輕輕推了一下,力道輕微,跟夏油傑今天給他的感覺一模一樣,像有人在他的掌心輕輕勾了勾,不由自主地想握住那隻手,跟著對方一起行動。
五條悟邁出車廂,他站在月台上,回頭的時候車門剛好關上。隔著透明的玻璃,夏油傑朝他揮了揮手,讓他想起電影的場景。列車開走了,他的腦海迴盪著幾首流行歌,一下子唱兩人偶遇的怦然心動,一下子唱那個女孩奪走了他的心,他在城市裡如同水滴進汪洋般漫無頭緒地尋找她的蹤跡,想要再見她一面,看看那雙比星辰還要溫柔的眼睛。五條悟想,應該要問他的名字的。
湛藍色的天空中飛過一架飛機。城市裡遍佈高樓大廈,午後的街道顯得寧靜許多。
拉窗簾的聲音唰地響起,緊接著是穿著拖鞋的腳步聲。明亮的開放式廚房裡,五條悟往玻璃杯裡倒橙黃的柳橙汁,冰塊撞擊杯壁,發出清脆的聲音。
五條悟一臉不高興。他已經換下了出門的衣服,此時穿著寬鬆的長袖長褲。他抓了抓有些凌亂的頭髮,一撮瀏海翹了起來,讓他顯得比實際年齡看起來更年幼。
他還在煩悶上午發生的事,那只是一場無足輕重的邂逅,如同把石頭擲入井水,漣漪卻久久無法平息。
五條悟想,或許讓人去找出那個人,他就不會這樣心煩意亂了。可是這種念頭剛閃過,就被他粗暴地畫上一個大大的叉,他認為自己今天的反常已經足夠多了,要是再遇到那個人,說不定自己又會變得奇怪。
他將柳橙汁一飲而盡。在他洗水杯的時候,那撮不服貼的白髮蔫了下去,彷彿植物的營養不足而變得枯萎。
客廳採取淺色調的裝潢,散發著簡約乾淨的感覺,家具和擺放的東西都不多。如同商務旅館裡的房間,但是有人在生活的氣息。
五條悟把自己摔進沙發裡,他望著天花板,像一隻癱軟無力的八爪章魚。五條悟的神情空白,他不明白自己想要什麼,就算找到了那個人又怎麼樣呢?他要打聲招呼,看那個人再次變得一頭霧水嗎?
五條悟勾了下嘴角,他把手背按在自己的眼睛上,身體蠕動著越坐越低。就當他感到今天已經玩完了,被巨大的鬱悶感淹沒之際,他突然警覺地坐正。
客廳裡一片安靜。那是當然的,五條悟一個人住,家裡除了他以外沒有其他人。下一刻,門鈴聲再度響起,五條悟終於確定了那不是錯覺。
他納悶地前去應門,猜測不到對方是誰,因為他最近沒有買東西,也沒有什麼人會特地上門,有事聯絡通常都是用手機。
防盜門被推開來,午後的陽光灑進玄關,五條悟的臉上逐漸變得明亮。他看著門外的人,夏油傑穿著白襯衫和黑西褲,神情同樣有些驚訝。
「你就是五條先生嗎?」
「對。」
五條悟愣愣地點頭,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回答得有些呆板,彷彿按程序行事的機器。他側開身體讓夏油傑進門,甚至沒有問對方為什麼知道他的名字,又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五條悟關上門,他回頭發現夏油傑依舊在那裡,背後是他熟悉的客廳:沙發上的枕頭斜斜倒著,外出的包包擱在一旁,黑屏的手機放在桌子上。他眨了眨眼睛,對這一切開始有了實感,用恍惚的語氣說: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夏油傑,之後的三個月要請你多多指教。其實我也覺得很巧合,可能這就是緣分。」
「三個月?」
「是的,如果你的學習狀況還不錯,視情況會縮短時間。聽說你是東大的學生?我對你很有期望哦。」
五條悟茫然地點頭。他領著夏油傑到沙發的位置坐下,一邊整理思路。他想起今天到公司的時候,助理跟他說已經安排了法語的老師。那是商務需要,他之前也接受過不同的大大小小的課程,但當時沒有放在心上,只是隨口說聲「知道了」——倘若他知道是夏油傑要來教他,他就不用花費那些煩惱的時間了!
五條悟想,早知道他就該多問一句,助理肯定準備了相關的文件,而他看到夏油傑的照片不可能認不出對方。他嘆一口氣,今天一直困擾著他的鬱悶感又捲土重來,像是陷入愁雲慘霧之中。
「你怎麼看起來悶悶不樂的……啊,我知道了,你該不會很討厭學外語?別擔心,我會盡量教得有趣一點。」
「我才不是在擔心學不會。」
「這麼說你很聰明囉?我沒有質疑的意思,之前我也有教過東大的學生,他很聰明,不知道你會不會學得比他還快。」
夏油傑瞇著眼睛笑,有點狡詐,又有點鼓勵的意思。五條悟很受不了那種眼神,就像是鞭打一下給一顆糖。明明他今天能再見到夏油傑已經是意外之喜,可是他並不覺得滿足,相反地,因為第一次的期望被實現了,他就更期望第二次被實現的時候。五條悟不為自己的貪婪感到抱歉,他想,人類不都是這個樣子嗎?就算穿上知性的外衣,骨子裡仍是野蠻的,這是個贏家通吃的世界,他聽從本能去搜刮更多的東西,只能算是迎合社會的流動。
但是夏油傑不會明白他在想什麼。夏油傑對他那樣笑,也只是出於個人的習慣,可以說是天真而無辜的,像個一無所知的無憂無慮的孩童。夏油傑的心裡肯定裝了很多對於世界的美好的願望、對於人性的期待,五條悟看得出來,這不是一個他會在商場上看到的人,他習慣了股市的瞬息千變,不見血卻更為致命的金錢的交易,他知道夏油傑不是他素日裡打交道的那些人——這讓他歡欣,又讓他無奈。
五條悟想,不管自己有多蠢蠢欲動,想要像平常一樣隨意地揮舞著鋒利的蛋糕刀,用喜歡的方式在夏油傑的身上切割,再一口吞吃掉所有美味的部份……。他都必須忍耐。
「如果我學得比你之前的學生還要快,你會給我獎勵嗎?」
「這個就要看你的表現了。不過,如果你真的表現得很好,我想我會獎勵你的。」
五條悟清楚夏油傑的語氣很正常,沒有任何一點超出話裡的意思,但他止不住地去想更加出格的事,像是快速旋轉的陀螺,幾乎磨擦出零星的火花,在快要超出陀螺盤的邊緣試探。五條悟從這樣的想像中得到了樂趣,他的臉上有了笑意。
他學著夏油傑的模樣,也想要表現得像一個正常的學生,但他的語氣跟夏油傑卻有著不明顯的區別,更具備侵略性,像披著羊皮的狼,從看似單純的善意的回覆裡,隱隱看得見底下藏著的鋒芒。
他說:「那我會期待的,夏油老師。」
2
紙張被翻過一頁,筆尖停留在頂端的句子,跟隨著耐心的教課聲,一條直線的記號留了下來。
沙發上的兩人坐得很近。夏油傑戴著無框眼鏡,微微低著頭,為五條悟講解那行句子的文法。
夏油傑履行了一開始的承諾,他時常會舉些生動的例子,有時候也會講一些弄錯法語的笑話:他有個男性的朋友,曾經把「我吃飽了」(Je suis rassasié)說成「我懷孕了」(Je suis plein)。
夏油傑帶著五條悟練習,五條悟連續發了幾次小舌音都沒發准。夏油傑微微拉開距離,指了指自己的口腔,他張開嘴巴,用手微微比劃著舌尖應該抵在哪個位置。
五條悟發現夏油傑即使是做大一點的表情,也不會破壞那張清俊的臉龐的美感,倒不如說,五條悟看著夏油傑張著嘴巴,柔軟的舌頭在上顎滑動,那肉紅的顏色和白皙的貝齒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讓他不知不覺看得有些入神。
他的喉結滾動了下,覺得因為過多的練習,口腔肌肉變得酸澀,麻麻的感覺延著神經一路衍生到他的大腦。他頭暈目眩,幾乎聽不清夏油傑在說些什麼。
夏油傑闔上了嘴巴,對五條悟的走神有些無奈。他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讓薄薄的唇瓣染上一點水色,宛如鏡面蛋糕晶瑩的表面。
「悟,你有沒有在聽我講課。」
「有。我的嘴巴酸了,休息一下。」
因為五條悟直白的話,夏油傑笑了起來,他搖搖頭,像是不知道拿五條悟怎麼辦。
「我記得你不久前才休息過,你之前不是雄心壯志,想要超過其他學生。要是最後變成墊底的,我會笑你哦。」
「因為成績不好就要笑學生,傑是壞老師欸,我要記起來去主任那邊告你一狀。」
「主任是誰呀,我可不歸學校管。倒是你直呼老師的名字,你才是個壞學生。」
「傑討厭我叫你的名字嗎?」
「其實我不在意,你要叫我什麼都可以。」夏油傑有些訝異,但他隨即聳了聳肩,回答了五條悟的問題。
五條悟湊了過去,剛剛夏油傑拉開一些的距離又變回最初的樣子,他們近得幾乎是肩膀貼著肩膀。夏油傑的坐姿跟端莊毫無關係,大大咧咧地張著腳,大腿跟五條悟的大腿碰在一起。
夏油傑抽過五條悟的筆,在課本的角落簡單畫了個口腔的示意圖,畫風很可愛,他把靠近軟顎的位置圈了起來,讓五條悟再重新試一遍小舌音的發音方式。
五條悟嘆一口氣,按照夏油傑希望的去做了。這次他的發音發得很好,夏油傑挑了下眉頭,輕輕地笑了一聲。
「什麼嘛,這麼快就學會了。」
「都是傑教得好……你以為我會這麼說嗎。」
「哈,我知道你是在嘴硬。」
說實話,五條悟開始學習法語之後,對法語的浪漫印象產生了一些變化,但夏油傑說法語的模樣該死的性感,讓他對這個語言的幻想沒有完全破滅。
夏油傑說法語的時候,和他說日語的時候不太一樣。他用法語說話時更加地隨意,那些連音跟鼻音讓他聽起來很慵懶,小舌音不算強烈,比他使用日語時的溫和更有一種無所謂的感覺。
不止是法語的印象,夏油傑的印象在五條悟的心裡也有了一些轉變。起初,五條悟以為夏油傑更墨守成規,像是個普遍意義上的優等生;他錯了,他一開始就該從夏油傑戴著的那副耳釘看出來,像圓圓的耳釘背後有著針,在看似溫潤的外表底下有著稜角,夏油傑一點也不在乎離經叛道,他只是因為遵從社會規則更加省事,所以按照人們的期望塑造自己的形象——而真實的夏油傑,彷彿海浪退去後的沙灘上的貝殼,極其偶爾地才會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人面前顯露出來。
夏油傑繼續講他的課,複雜的文法在他的講述裡也變得輕鬆,像是把不同的形狀的積木分門別類,依次堆疊成一座漂亮的玩具城。夏油傑的講課是因材施教的,他不害怕五條悟聽不懂,所以像個風趣的旅遊導遊一樣,悠閒地帶著五條悟去看前面的風景。他是一個耐心的教導者,也樂於做學生的朋友,當他認真地投入到那些知識之中,他看起來比世上的任何人都有魅力。
五條悟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太強烈了,但也只是收斂了點眼神,依舊注視著夏油傑的面容。他並非肆無忌憚,毫不害怕夏油傑發現他的越線,而是他在這些相處的時間裡,悲哀地發現夏油傑是塊木頭,對於超出友情的感情與其說是不能接受,應該說無法察覺。
五條悟想,夏油傑認為他們是兄弟,是再過幾個月就會解除的師生關係。但夏油傑到底是對感情很不敏銳,還是對自己沒有半點想法?
他還在忍耐,認為自己對夏油傑的認識並不夠多,也在迷茫這會不會只是單純的衝動,在目眩神迷的感覺之後只剩下一點點喜愛,更多的就沒有了。他想,要是那樣也沒什麼不好的,如同看見一件漂亮的玩具就想要占有它,在隨意擺弄它的時候任憑熱情流逝;總好過自己變成一個玩偶,因為夏油傑的一舉一動而受到牽引,不論是要前進還是後退,總有一部份的精神會跟隨夏油傑而飛離身體——那樣太悲哀了,五條悟寧願不喜歡夏油傑,也不想讓自己陷入無底洞一樣的愛戀。
3
白色的陶瓷圓盤上,被人握著的刀叉閃爍著銀光,以輕快的節奏切下了牛排的一塊肉。鮮紅的肉汁流淌而下,叉子刺進肉塊的中央,微焦的表面讓人很有食慾。
他們用餐的聲音不怎麼大,有種隨意的優雅,刀子淺淺碰到盤子的表面,杯子放下來前用小拇指墊過一下。
暖黃的燈光投在夏油傑的手背上,那裡的肌膚被照出漂亮的色澤,他拿叉子的方式很標準,像是延伸出來的肢體的一部份,字面意義地做到了如臂使指。
「你比我想像中學得還快,現在我相信你不是在說大話了。」
「哈?傑居然懷疑過我嗎?」
「我真的只懷疑過一下子,就饒了我吧。」
「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請傑吃晚餐了。」五條悟咕噥著說,但他切牛排的動作一樣輕快,他的不滿就顯得不太真實,宛如隨口抱怨一句。
夏油傑精通討饒的秘訣,他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有心誇讚五條悟,好讓五條悟開心得忘記他前面的失誤:
「我以為悟不會做飯,你看起來像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
「結果我做飯超好吃的,對吧?我不介意你再多誇讚我一些。」
「哪有大廚像你這樣討誇獎的。唉,我想想……悟的廚藝比很多餐廳的廚師都要好,可以了吧。」
「不行,這也太敷衍了。」
「那你想聽我說什麼。」夏油傑低低笑起來,看起來像是會滿足五條悟的所有願望。
五條悟因為夏油傑的笑容而恍神一瞬,他拿起水杯的動作頓了一下,才把杯子湊到唇邊。他若無其事地說:
「傑喜歡吃我煮的東西嗎?」
「嗯,我很喜歡。」
夏油傑大大方方地回應,沒有意識到這句話在五條悟的耳裡變了個味。
五條悟在心裡默念著夏油傑的話,現在他擁有這個人的一句「喜歡」了。五條悟茫然地想,然後呢?難道他要像一個蒐集乖寶寶貼紙的幼稚園兒童,去做夏油傑喜歡的事,好讓夏油傑更多地誇讚他嗎?
五條悟後知後覺地感到痛苦,那種苦澀像酒心巧克力的餘味,他的舌尖好似被刺了一下。他還沒蒐集到夏油傑的更多句「喜歡」,反倒是他自己,如果喜歡能夠具象化,那夏油傑現在已經被堆積如山的愛意埋了起來。五條悟覺得自己像一條小狗,叼著情書信封試探性地朝夏油傑扔去,他沒有得到回應,於是叼來下一封、下下一封……。
他悲哀地想,喜歡讓他變得好狼狽,他本來可以把這些時間用來精進自己、折磨敵人,就算是為了樂趣去找別人麻煩也好。但夏油傑出現了,不費吹灰之力就奪走他所有的注意力。像是一物降一物,夏油傑生來就是他的報應。
晚飯過後,夏油傑說他有些累了。他拒絕五條悟讓他留宿的邀請,乾脆地歪倒在沙發上,對著五條悟懶洋洋地笑。
「借一下你的沙發,我想小睡一會。」
五條悟答應了,他沒有拒絕的理由。他看著夏油傑從容的模樣,恍惚間覺得夏油傑才是這間房子的主人,因為夏油傑的存在,他變得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五條悟在夏油傑的身邊坐了下來,他坐得很淺,不想打擾夏油傑的睡眠。
室內很安靜,只有夏油傑逐漸變得綿長的呼吸聲,五條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包括自己的呼吸聲。宛如戴上了隔音耳罩,整個世界都離五條悟很遠,唯獨夏油傑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夏油傑的胸膛有規律地上下起伏,雙手擱在腹前,不管是誰來看,都會說這個人是放鬆地睡著了。五條悟輕輕碰上夏油傑的眼皮,指尖在那裡不確定地碰了一下,又飛快地收回去,彷彿在擔心夏油傑會忽然醒過來。
因為夏油傑沒有醒,五條悟的指尖一點點地挪了回去,感覺指腹底下是圓潤的弧度,硬硬實實的,昭顯著這雙眼睛的主人太累了。他的手指輕柔地滑上去,來到夏油傑的眉間,夏油傑是個很常皺眉的人,但那裡的肌肉不像平常一樣緊繃,而是自然地舒緩著。五條悟微微地笑了,他感覺自己可以只是望著夏油傑的睡顏,直到天荒地老。
他想,要是夏油傑可以一直留在自己身邊,那他就原諒這個人老是讓他難受,在喜歡與討厭的邊界裡徘佪,搞得哪種感情都不純粹,像調味料加得太多而發苦。
五條悟發現,越是跟夏油傑相處,他的願望越是無限地增值,彷彿對方是萬能的許願機。但是夏油傑又是怎麼想的呢?夏油傑的想法跟他一樣嗎?五條悟像焦躁不安的獵人,在陷阱的周圍巡邏一遍又一遍,他當然渴望看到愚笨的獵物,夏油傑卻是一隻狡猾的狐狸,對五條悟的示好跟拒絕都照單全收,哪怕五條悟越過幾次界線,也視若無睹,像是毫無察覺一樣地接受他所有的試探。
五條悟想,夏油傑不拒絕,那他可以做得再越線一點吧。
他低下頭,在夏油傑的眉心留下一個輕輕的吻,那個吻不比蜻蜓點水來得更重,速度快得像是在做壞事。
五條悟撐起身體,看著夏油傑依舊平靜的睡顏,像雕刻著神佛一般的溫潤玉石,閉著眼睛的模樣讓人覺得安穩;但五條悟的心跳跳得很快,他逃跑一般站起身來,匆匆離開。
關門聲很輕,房間的門被闔上,室內又恢復到最初的平靜。
客廳只開著最弱的燈光,顯得有些昏暗,餐桌被收拾得整齊乾淨,一點也不見剛剛有人用餐過的樣子,只有夏油傑的黑色外套還隨意地掛在椅背上。
長條沙發上平躺著一個人,他應該是睡著的,下一刻卻似乎是身體覺得冷,而本能地蜷縮起來……又過了幾秒鐘,他抬起手臂,將自己的臉擋住了。
室內靜悄悄的,唯有空調聲在微弱地作響,像一個人在做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