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雪刀霜夜明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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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霜降最后一日的长夜。
两只迷失于荒野的狼,它们互相舔舐着伤口,再咽下秋的最后一口腐肉。头顶的天穹,孤寂也割伤了银河,流干它的血,流成一地碎银的萤火,濡湿狼群嶙峋的背脖。
天边,月亮也要坠下去了:秋日最后的阿尔忒弥斯,她正被新生而炽烈的冬日流放。
孤狼被这凛冬的朝阳惊惶,奔逃向彼岸残喘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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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十月一日的下午。
又一辆车在寒霜身边疾驰而过,她把挥在半空的手收回,一屁股就地坐在公路边。
这是她试图拦顺风车失败的第二十六次,三小时又二十七分钟。
此时的寒霜,早就连咒骂的心情都没有了,她捏着手里早就空了的矿泉水瓶,脑子发白。
而就在她打算就这么坐到第二十七辆车经过的时候,刚刚的那辆蓝色的货车又倒了回来。
“去哪?”
车窗摇了下来,探出一个胡子拉碴的脑袋,叼着烟,没好气的问道。
“东莞。”
“行,上车。”
那男人叹了口气,把胳膊肘支在窗沿继续抽他的烟。寒霜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倒也不客气直接就坐了进来,面前的驾驶员信息栏写着男人的名字:伊刀。
“看你这样子,来这儿读书?”
“离家出走。”
寒霜语气冰冷。
“啧……你爹妈不管你?”
“死了。”
“哼,脾气倒挺大。——算了,老子也懒得问,也就老子心善,怕你一个人在路边被人拐了去。——喂!死兔崽子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伊刀盯着后视镜,却看见寒霜面无表情地拧开他的水杯仰头就喝。
“口渴。”
“你就不怕老子杯子里掺点啥?”
“能掺啥?迷药还是春药?——你这泡的是龙井?味不错。”
“西湖龙井,算你小子有眼光。——老子话先说好,老子这车还拉着货呢,你要去哪都得等老子先把货交了去。”
“无所谓,随便你。”
“死兔崽子……”
伊刀又啐了一声。他到底想不通,这上陌生男人的车就跟回自己家一样的臭丫头片子哪来的勇气。
他侧过头,打量起身侧那个戴着鸭舌帽的丫头:小脸白嫩,脑后扎着一根马尾,倒有几分姿色。就是这嘴脸浑像谁都欠她五百万似的,一直摆着一张臭脸直盯着前方。两臂怀抱胸前,拽的人五人六,爪子上还抹着指甲油。
“开你的车。”
寒霜也发现了男人在看她,她倒也不躲,甚至直接命令起了身旁的陌生男人。
而也正是这句话,把男人的暴脾气彻底引燃了,他猛地一脚把刹车踩到了底。
“老子忍你很久了!”
还没等车停稳,他就已一把揪起那丫头片子的衣领。
“开,你,的,车!”
寒霜也动了怒,她直盯着男人暴怒的眼睛,回敬以怒火,一边用左手举起她从兜里摸出来的东西:
一截绑着tnt的雷管。
“大不了咱们一起死!”
寒霜冷冷威胁道,一边拽掉男人的手,理了理领子。
“好,你丫的有种!他妈的,算老子晦气!”
车子重新启动了,男人咬牙切齿地重新点了根烟,把车速飙到了一百公里。
之后的十分钟内,车里寂静无言。一边是举着炸药的小丫头片子,她还没忘翘着二郎腿啃了伊刀放在驾驶室里,中午剩了半拉的肉夹馍。
一边是阴沟里翻了车的老江湖,眼神恨的仿佛能喷出火星子,带着恨死扣着方向盘。
直到寂静再一次被一次急刹车打破:
看准公路上四下无车,伊刀猛打方向盘,原地来了一个几近360度的极限漂移。
“啊!”
寒霜惊叫一声,手里的肉夹馍与tnt一齐飞了出去。还没等她回过神,伊刀已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咙。
“臭娘们,跟老子玩你还嫩着呢!”
男人是真的动了杀心,直掐到寒霜眼前都开始出现走马灯,脖子上的狠劲才松了下来:
男人到底没忍心。
他放开手,转头捡起了被甩飞出去的雷管,发现原来不过是一个地摊货模型。
“呵,就这么个劳什子,还真把老子吓到了。好小子,演技还真不赖。 学表演的?”
“咳咳……”
喘了半天,寒霜才缓过劲来,眼前却霎时多了一层湿润:也许是被口水呛得,又或许真的想起了什么而伤心,像罩着一层积了水汽的山岚,雾蒙蒙的。但她眼神仍是一潭死水,歪着头,死盯着前方——到底只是黄毛丫头片子。男人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除了掰回一程的胜利外,他更是笑自己,庆幸刚才没真上头下死手。
“我说,你一个小姑娘家,细皮嫩肉的,就指望靠这玩意吓唬人?哼,老子刚才要是再用点儿劲儿,你现在早都小命呜呼了。——学着点儿,想走南闯北,有点眼力见,天王老子的命都只有一条。”
“烦死了……”
“这是你第一次出门?”
“……”
“猜都猜的到,就你这脾气,要不是碰到老子,早让人弄死了。”
伊刀故意用油腔滑调说着气话,作为对这妮子戏耍他的报复。
“那你弄死我算了。”
“老子对你的命没兴趣。”
“那要我陪你睡觉?”
“你他妈哪学的这畜牲话!”
伊刀再一次真的动怒了,身边这姑娘看起来倒也像是好人家的女儿,怎么学的净是这些个下三滥。
“反正我除了身子也没别的能给你的……”
“老子干不出这猪狗不如的事儿!”
“……”
“你对其他男人也这样?”
“没……”
车厢里又是一阵缄默,寒霜眼前的那片雾终于酿成了雨,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哭的太失态,但愈是想强装冷漠,身体却愈是战栗不止。
“拿去,自己擦擦。”
伊刀腾出手,扯了几张纸巾递给寒霜,寒霜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过了纸。
“管你屁事。”
这下,伊刀彻底消气了,他知道这小妮子刚才都只是故意说的气话,也幸好,她遇到的是他——虽然他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人。
“吃饭了没。”
“……”
“前面有个服务站,管你爱吃不吃,老子是饿死了。妈的,老子剩的半个肉夹馍全叫你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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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两份牛肉面来嘞!”
面端上来了,清汤寡水,没什么热气儿的汤上飘着两片姑且能算作肉的薄片,寒霜的碗里则额外多卧了一片煎蛋。
寒霜也不管脸上哭得乌七妈糟,把两只筷子啪一声敲在桌上对了齐,就端起碗混着泪水一口气囫囵喝了大半碗面:垃圾破店,调料都舍不得放,就着眼泪倒味道刚好。寒霜这么想着。
而等她鼓着腮帮子放下碗的时候,她对面的男人还没开始吃,只翘着二郎腿看着她的吃相。
“看毛啊看!”
寒霜喷着面条渣子骂道,一边揪了一瓣大蒜往嘴里扔。
“看啥…看饿死鬼投胎!”
伊刀也不惯着刺头,回呛了一句以后才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老板!再来碗面!”
“他娘的……你自己给钱!”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第二碗面上来了,寒霜还是老样子,端起碗往嘴里硬塞着:这吃相伊刀以前只在叫什么水浒传的电视剧里看到过。
等第二碗面吃完,寒霜又是“啪”一声,把碗甩到一边,一只胳膊肘斜搭在椅背上,胡乱扯了两张纸巾擦着嘴。
“饱了?”
“渴了。——老板有饮料吗?”
“你他妈!”
伊刀刚想爆粗,又瞥了一眼面馆里其他客人异样的眼光,只得硬生生把脏话咽了回去。他也把还剩的小半碗面连带着筷子一齐推了出去,两个碗一碰,溅了一桌子的汤,让桌上的油腻又厚了几分。
“你不吃了?”
“气饱了!死兔崽子……”
伊刀暗骂道,然后起身去前台结账。
“多少钱?”
“28。”
“唉……拿去拿去!”
“找您两块,慢走啊!”
伊刀收了零钱,脸色阴的如同窗外正不断堆积的乌云。他踏出门槛,抬头看向让他有些发冷的天穹:快下雨了。
寒霜则不需招呼,前后脚地跟在他身后,仰头喝着她的营养快线。可不知怎的,手里的这瓶小甜水,今天喝来却全是苦。
之后,二人缄默又默契地一齐拉开车门坐上了车。
“哼,坐老子的车,花老子的钱是挺爽吧?”
“……”
寒霜仍是无言,她自知自己干的事儿过分。
“啧,又在哭……别指望掉几滴眼泪老子就心软。”
话虽这么说,但伊刀还是忍不住侧过头看向身旁一会儿骂一会儿哭的黄毛丫头。
“男朋友惹你了?”
“……”
“算了,老子也懒得管。”
“你为啥对我这么好。”
“……,老子倒霉!送佛送上西!再说了老子跟你个丫头片子计较个屁。”
“那个……谢谢。”
寒霜突然的道谢,反倒让伊刀不知道怎么接了。
车里又一阵安静,那冷不丁的一句“谢谢”,对伊刀来说,竟比互呛吵嘴还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又过了一会儿,伊刀实在受不了这粘腻腻的气氛,放缓了车速,左手翻出打火机,点了一支烟,然后“啪嗒”打开了音响。
“You're the ride I would drive”
“You're my fire make me burns”
音量扰民,一首牛仔摇滚乐,让车厢里好像都飘着些皮革和波旁威士忌的味儿。
“烟给我抽口。”
“抽个屁!死丫头少得寸进尺。”
“那你喝不喝营养快线?”
寒霜挥着饮料瓶子故意在伊刀眼前晃悠,一边看着伊刀专心开车的表情:她才发现男人的眸子竟然是琥珀色的。
“老子不喝!”
伊刀则直接一巴掌拍掉了那碍事的爪子。
“切——话说你居然听摇滚。”
“那你觉得老子应该听啥。”
“我以为你只会放那种巨土的歌,什么两只蝴蝶翩翩飞啊~还有那个什么,玫瑰花一样的女人🎵~~”
寒霜故意怪声怪气的唱起了歌,只是,她自己唱到一半就笑岔气了。
“又哭又笑的……疯了?”
“没,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往的忧桑。”
寒霜坐的四仰八叉,觉得无聊,又玩起了手里的饮料瓶。
“嘁,小兔崽子还忧伤上了……”
“你看不起我!”
“看不起,咋地。”
伊刀越来越觉得那被捏的饮料瓶“啪嗒啪嗒”的实在烦人,遂突然一把抢过那瓶子,一口干了剩下的小半瓶,味道甜腻腻的。
“你不是说你不喝吗?”
“看你那癫样,老子还以为里面灌的酒呢!”
“哼!”
此时,寒霜终于没哭了,天空却开始哭的稀里哗啦。刚才那几朵雾青色的乌云,到底还是酿成了一场大雨。她看着前挡风玻璃上,雨刮器来回刮,却怎么也刮不干净的水雾,心烦意乱。
她有些讨厌这样的天气:湿冷冷的阴雨天,故事很多,事故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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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霜想起了从老家逃出来的那条长路。
她打了人,畏罪潜逃。
以前,那条路是回家的,虽然她也从来不觉得那是家。但是当那栋小小的,被时间涤洗到外墙斑驳的筒子楼在她身后越来越小,直到化作一粒点再也不见,她还是生出些自嘲的况味:
前16年苟活不堪的生命,正好配个黑色幽默的狼狈收尾。而未来?鬼知道呢。
对了,她还想起耳边吹过的各种流言蜚语,什么闲出屁的都有。
有些是关于她的,说她是孤星阎罗,因为她死爹死妈还打人不要命。也有些是关于她父母的,说到底什么样的人能生出这等杂种,所以她总是抡起拳头打人。
这一打,就打坏了。
那有钱有势的碧池报了警,在被警车堵在家门口之前,她连忙撬了床头柜里锁着的几千块钱仓惶逃窜。
不过,她倒不后悔。
硬要说后悔的话,她只恨当时手边的家伙事儿没个实心铁棍的,好给那碧池彻底开个瓢。
而她也是跑到半路才想起来,她压根没想过应该去哪。
想了半天,她决定投奔那个每月汇款单上的名字:寒香寻。
听说这是她没见过面的爹妈的死党,托孤给人家,甚至寒霜的姓都是跟她的。
不过,活了这么大,她居然从来没真跟这寒姨见过面,只知道她每个月照例汇过来一笔钱,没让她饿死。偶尔写几封信:还转了几手的,不过信倒写的肉麻。顺便,这寒姨又再托了邻居的林婶照顾她日常起居。
再说起林婶,这可能是她唯一有点感情的人。不过,她不敢依赖那林婶,更不敢依赖那所谓的寒姨。她们不欠她,反倒是她能活这么大都是欠她们的,寒霜心里清楚。
所以,真哪天这寒姨嫌烦了,汇款再也不来,她也没理由怨她们。
寒霜也确实一直担心汇款,小小年纪,那汇款单就已经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但能怎么办呢?那个寒姨她甚至一次面都没见过,到时候抱着人家脚哭都是奢望。
她也不屑于这么做,大不了就死,反正她也活的无趣窝囊。
但不知幸还是不幸,直到她捅了天大的篓子为止,每月的汇款单都没有缺过席,那每月的,可怜的一两千块钱像根脆弱的蛛丝,就这样一直吊着她的命。对了,其中绝大部分还都去了林婶那里:林婶已对她不薄,她也没奢望计较过更多,就当这些年的辛苦钱罢了。
总之,最后,她脑子里幻想着寒姨的模样,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混上了南去的火车:她从信纸上听说寒姨是昆明的大老板。
不过,她倒也不是去求寒香寻收留她,只是想看看这个非亲非故还养大她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罢了。
而等到真顺着信纸的地点找过去,寒霜找到的却只有空号和查无此人。
连寒姨都在骗她,不过,寒霜对结果也没太惊讶:本来就没抱什么期望。
汇款单到底只是汇款单,就如同天上掉下来的一场镜花水月,但这镜中月水中花到底真实地喂大了一个野鬼孤魂: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算什么东西的“寒霜”。
老家肯定是回不去了,寒姨又查无此人。
这下,寒霜彻底不知道该去哪了。她顺着昆明的马路乱走,路边挂着还没撤下的超级女声的应援海报,两元店放着一首咿咿呀呀的歌,听说叫什么《西厢》:娱乐小报都说,那有些像周杰伦的小子最近很火。
“千禧年将会是科技腾飞,人人幸福的最伟大的时代。”
这是电视上专家的吹嘘,
寒霜脑子走马灯似的走着,耳畔哼唧的什么姑娘什么明月照西厢已渐渐淡去,她又路过了网吧和奶茶店,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毛头小伙正有说有笑的推门出来,叼着奶茶吸管的小情侣也一脸傻笑。
对了,今天是个伟大的节日,寒霜才想起来。
可能,专家说的确实是真的。
“人人期待未来的千禧年,日新月异的千禧年。”
只是,这伟大时代唯独没有她的位置。
再之后,她也不知怎的已经走到了一处公路旁:这里已经是城市的边缘了,这段路有些偏僻,只有零星几辆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看着疾驰远去的车辆,脑子里一个念头在晴日下愈发强烈:
她想死。
她想学那个找死的诗人一样,头往后一仰,就这么躺在柏油马路中间,等着车轮把她碾成一摊烂泥。
于是,寒霜开始尝试让自己仰头倒下去,可试了几次,都在最后关头,又一脚猛地一撑,把自己拉回了人间。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
但死字真到了临头,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还有啥可眷恋的,也许是她地下的爹妈到底不忍心她下去陪他们也未可知。
再然后,她纠结了一会儿,决定把她的命随机给一个路过的黑车劫匪,这年头,新闻上天天都有黑车司机谋杀少女的新闻。
帮她了结尘世,也算那匪徒临到头终于发了慈悲干了件善事。寒霜这样想着。
……
“喂!醒了!老子一天都没合眼,你个兔崽子倒睡得香。”
寒霜从睡梦中猛然惊醒,眼前,还是那个狭小的车厢,身边胡子拉碴的男人依然一脸欠揍的拽样,见她醒了,伊刀又突然抛过来一包纸巾:寒霜摸了摸脸,湿漉漉的。
此时,乒呤乓啷的歌已经停了,但窗外一眼望不到头的黑夜正下着暴雨,电闪雷鸣,轰轰隆隆,并不比那扯着嗓子吼的金属乐强多少。
她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脑子一团浆糊,回忆着刚才的梦,她忽而想起,她上这男人的车明明是想寻死的:千挑万选,挑定的一个一看手上就沾血的亡命徒。可就是这男人,却一路都在惯着她,甚至于,她都不知不觉间,能在这糙汉的车上睡着了。
“走了!要睡老子给你开个房间睡。他娘的!下的这鸟雨……”
伊刀骂骂咧咧地打开了车门,下车朝不远处一家小旅馆走去。
而寒霜,正呆呆望着伊刀高大健壮的背影出神,直目送他的背影没入漆黑斜织的雨幕:她开始不知不觉地幻想起关于伊刀的事,一颗心噗噗跳着:起码,她知道自己此时已不再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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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霜快步跑着,追着伊刀踏进了那间破旧昏暗的路边小旅馆。
刚一走进去,寒霜就闻到了一股阴雨天的霉味,套着老化胶皮的电线歪七扭八互相纠缠,勉强吊起了大厅里橙黄色的灯泡。四周,被刷成半截白半截绿的墙面已有些斑驳脱落。
还行,挺像她那个筒子楼的,她住的下。
而伊刀则正在前台准备交钱。因为谁都没带伞,尽管只几步路的距离,两人也都已被淋得浑身湿透。
“来了,二位住店?”
老板顶着一头地中海,到处都在漏雨,老板刚换好满水的脸盆姗姗来迟。
“开两间房。”
“今天房间满了,空的就一间。”
“操……”
伊刀小声骂道。
“那就开一间,给这妮子。——喂!拎东西进去睡。”
男人一边掏钱,一边转过头对寒霜喊到。
“等等!那你去哪?”
“大不了老子回车上。”
“你敢!”
寒霜也不知为啥着急,这不过脑的一嗓子让她和伊刀都愣的一怔。
“你丫的要是疲劳驾驶,你有胆开老娘还没命坐呢。”
“哟,嘴还变挺脏。——老子没心情管你,不想坐就别坐,老子还图一清净。”
“那我举报你!喏,这个电话是你们货运公司……”
伊刀本打算懒得理这丫头片子,谁知寒霜突然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湿漉漉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一串电话号码。还没等她把电话念出声,伊刀也急了,伸手便抢。
“拿来!”
伊刀语气狠厉,真动了怒。
“不给!”
寒霜一个转身,将那纸条死死护在胸口。而那老板也是个暴脾气,见俩人这掀翻漏水房顶的架势,也忍不住插话进来骂道:
“大晚上的要吵出去吵!要不要老子做生意!”
“小蹄子你他娘……!”
伊刀怒眼圆睁瞪着寒霜,直气的脸红脖子粗,再又看到已经准备报警的店家老板,只得再次把剩下的半句脏话咽了回去。
“行!一个举报一个报官,老子认栽!操……”
男人拿起前台写着“204”的钥匙,头也不回地就往二楼走,直把那朽木楼梯踩的山响。
“你丫的是不是想找茬!啊!日你妈!有病就去治!”
楼下,店老板还在高声叫骂着。寒霜见事不妙,从兜里掏出仅剩的五十块钱拍在桌上。
“不用找了。”
“奶奶的,两个都他妈神经病!”
寒霜也赶紧快步上楼,也多亏了那50块钱,店老板叫骂的声音很快就弱下去了。
进了门,伊刀正脱掉抖得出水的黑色皮夹克,上身只留一件湿透的白色背心,一个石中断剑样子的金属吊坠垂在胸前晃悠。
这也是寒霜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高大的男人,不自觉有些脸红。
“看个屁看!趁还有热水,要洗赶紧洗。”
“……你没生气?”
“……”
伊刀不想理她,继续又坐着脱他的鞋子。
“那我先去洗了。”
知道自己又闯了祸,寒霜逃也似的钻进了卫生间。
听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伊刀燃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大口。
“嘁,这小蹄子……”
气,怎么可能不气。纵使是伊刀这样的老江湖,也绝少见过这样豁的出去的兔崽子。别说是城里的汉人,就是在他儿时的山里,这等的烈货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而以往,对于这种撒泼打滚占便宜的货,他都是下狠手踹到路牙子边就了事,再说,有点眼力见的也不会贴上这么一个活阎王。
但那妮子……
伊刀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他自己也知道,甚至手里还有好几条人命,也甚至于,他差一点就也掐死了那妮子。
直到他看见她流泪。
那是活死人才有的表情。
之前,他只在一心求死的人脸上看到过:曾经,他当着一个父亲的面,在他眼前,杀了那人的妻子和孩子,一个接一个的。
“死人刀,你不是人!你个畜牲!”
当红刀子拔出那人婆娘胸口的时候,男人还会哭叫。
而等到那两个几岁大的孩子也咽了气,男人连咒骂也没有了。记忆里,那男人临死前,也是这个表情。
一心求死,再无挂牵。
而如今,那副表情居然出现在了一个小丫头脸上,让伊刀都心里一惊。
他不知道她到底遭了什么变故,也不愿多嘴过问再伤了人家的心。但那妮子止不住的眼泪,跟珍珠串似的,全砸他车里了,到底让他心疼。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两天力所能及的护着她,平安送她到目的地,然后就此江湖别过天涯路远,再也不见,两相干净。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才几个钟头,那丫头看他的眼神居然变了质,当发现那妮子真对他有意思的时候,一辈子鲜少河边湿鞋的死人刀居然慌的差点把烟头都吞下去。
杀人越货,他会。至于女人:过日子的女人,他只敢敬而远之。
是,他是畜牲,他也确实被那丫头撩的动了歪心思。但若说还有什么仅剩的良知,大概就是他起码还知道,怎么都不能弄脏了那妮子,他不配。
所以,当他听到只有一间房的时候,他几乎是想逃回车里去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清白也只能变得不清白。
但那妮子……性子咋就能这么烈?认定了,看准了,不要脸的一心就往个糙老爷们身上扑,这股劲儿倒也像极了自己。
伊刀就这样满脑子东想西想,那丫头白嫩嫩的小脸也总在他眼前闪现,不知不觉,裤裆已支了老高。
“妈的,到底是有段时间没碰女人了。”
伊刀暗骂道,也算自嘲自己小兄弟的窝囊。而这时,卫生间里的水声突然停了,男人赶忙扯过放在凳子上的外套,胡乱罩在小腹上。
“刀哥,我洗完了。”
“少给老子套近乎,谁他妈准你这么叫的。”
伊刀侧头又狠瞪了一眼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崽子,而那丫头也真不害臊,一件衣服都没穿,就简单裹了条浴巾,耷拉在少女正刚开始发育的胸脯,而两条白花花像日本豆腐似的胳膊也不安分,老在他眼前乱晃。
他本想发狠的,但却看了个眼热。
“那老子去洗澡,你个小兔崽子安分点。”
“哦。”
伊刀赶紧挪了视线,拎着那件外套,遮遮掩掩地快步踏进浴室。破烂逼仄的空间里,潮热的雾气还未散去,满是寒霜留下的沐浴露的香味 ,更让伊刀头昏脑胀了几分。
他“咔叽”一声扣上了门锁,褪下裤子,才终于敢直视自己的欲望。
胯下那匹烈马正热血喷张,胀的他生疼,泄出的淫液让亵裤都黏在他大腿上。
他早就憋的难受,又带着火气,那丫头怕是也看出他宠她,靠,真当他没脾气似的,干的事儿越来越过分。要是搁以前,他早把那骚妮子扔床上,撕个精光,让她好好见识一下男人的血性。
伊刀拧开了水,用水声遮掩着手上腌臜的动作。一开始他还尝试去想别的女人,但是想来想去满脑子还是寒霜。他闭着眼睛,闻着仍氤氲的脂粉味:这妮子,用的沐浴露都这么勾人。
“真他娘骚……”
他幻想着寒霜刚才怎样在这儿一点点褪下衣物,露出白花花的乳房、腰肢,再往下的大腿,还有水流过的,两腿间的风流穴。
伊刀愈是想,手里的那话儿也愈发痒胀,动作也不禁跟着不断加速,直到那股让他骨痒筋酥的东西如溃堤一般喷了满地,伊刀才从幻想里挣脱出几分理智。
“死人刀,你个畜牲!”
耳边又响起那些曾死于他刀下冤魂的咒骂。
他喘着粗气,而胯下那匹烈马仍昂头坚挺着:意淫那还没成人的妮子,干出这腌臜事,可不是畜牲么。
可他要真只想做个畜牲倒也好了,现在就硬挺着这东西,冲出去把那妮子摁住操死拉倒,正好那妮子也一脸欠操的样。
可那畜牲偏偏又开始想当人。他庆幸自己到底没真弄在那妮子身上。
水声,和窗外的雨声一起稀里哗啦的响个不停,伊刀左手拽着那话儿,又狠弄了一次,直到快感混着白日的疲累快要精疲力尽,他才把水阀关掉。
“你干啥了洗那么慢。”
“你管老子!老实睡你的觉!”
伊刀穿好衣服,出来关了灯,再确认了寒霜确实老老实实地躺在床的另外一边,他才上了床。但正当他把腿伸进被窝的时候,里面温热的体温让他险些惊的跳起来。他已不敢再去想刚才在他洗澡的时候,这骚货是怎么爬到他的这一边,嗅他留下的味道,又不安分的做了些什么。
再想今晚就真要出事了。
而那枕头更没好到哪去:淡淡的烟味,混着女人的脂粉香,混成满是男女交媾苟且的暧昧。
这味道让伊刀咽不下,又吐不出,浑像把他架在火上烤,直哽的他比被刀子捅个对穿还不痛快。
他真想翻个身骑上去,问问胯下浪叫的妮子到底有过几个男人,咋这么会勾人,这么骚的婆娘,咋可能是啥天山雪,山顶莲?
“骚货,浪货!你不是欠操吗,老子操的你够不够爽!”
婊子配畜牲,那才正好。
再好好听听被折腾到求饶的浪货,又会怎样抓着他的后背一口一个刀哥的叫。
但直到窗外又一道雷霆闪过,伊刀仍然只是想想:他到底不敢赌,欲望让他幻想枕边的人本身就是个烂货,好让他毫无顾忌地占有。而被闪电惊醒的理智,又把那脱缰的野马拉回,让他彻底不得安生。
趁着还有一丝理智,他赶忙起身又去了趟厕所,那些烈火焚身的欲望,跟他这个烂人一样,他到底只敢把那些东西冲进下水道。
而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寒霜已经睡着了,电闪雷鸣照亮了她安静的睡脸。
欲望已经退潮,只剩雨夜还在聒噪。
“雨水干净,没露出头的月牙儿干净,妮子也干净。”
伊刀看着睡着的寒霜,心里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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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清晨,伊刀和寒霜顶着黑眼圈,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出了门。
伊刀担心就他现在这鬼样子上路怕是真得翻车,出门前还特意泡了杯加浓龙井:对了,提到龙井伊刀也一肚子鬼火:他想起昨天这龙井也是全让那小丫头片子给喝了。
此时,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尽,脚下坑坑洼洼的水坑倒映着湛蓝晴空上一抹淡淡的虹桥。
还如昨日一样,二人同时默契地拉开了车门。但因为昨晚那层要破未破的窗户纸,今早两人的气氛浸着微妙的尴尬,二人一度沉默无言。
也幸亏,二人出门都带了备用的衣物,要不然,俩人身上浇湿,透肉见皮的,只怕更是煎熬。
“Some would die and some would kill
Some would thank the Lord for their deliverance”
伊刀眉毛和心里都拧成一团,只好又打开那听着快生锈的旧音响,今天的歌单的却是一些很老的乡村民谣。
“这男人放的歌怎么每次都意想不到。”
寒霜刚想吐槽些什么,想到昨晚的事,只怕乱说话又火上浇油,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其实,寒霜压根还未经过人事,也没人管她教她那些事儿。她只是想起电视剧里,男女主角总是到那床上一滚,就黏在一块分不开了。
“玛丽苏,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讨厌嘛……那你要对我负责喔。”
反正,电视剧上都是这么演的。
寒霜从来都没有过家,但现在,她开始幻想要是能跟她的刀哥一直不分开,是不是也就算有个家了。
野生野长的孩子,一向都是这不过脑子的性子。她哪里猜的到她昨晚把伊刀折腾成什么样。
缄默还在持续,俩人脑子里却各自纠结着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的东西。
直到一袋核桃花生奶和沙琪玛扔到寒霜面前。
“早饭,拿去吃。”
“谢谢刀哥。”
“老子说了别这么叫!贱妮子……再套近乎试试?”
伊刀是在装狠,明明是自己心尖上的姑娘,但他也只敢把她越推越远。
然后,那牛奶和沙琪玛就砸回到了伊刀自己脸上,下的死手,砸的生疼。接着,他听到邻座小声抽泣的声音。
也是,饿一顿又饿不死,自己非要犯什么贱。但若能让那妮子恨自己,倒也算是不错,伊刀这样想着。
又是一阵缄默,但缄默却容易滋生胡思乱想。伊刀发现自己脑子里怎么都逃不开昨晚的事儿,他揉了揉鼻子,指尖似乎也还残留着一丝暧昧的气味,纠结了一会儿后,伊刀还是下定决心要问个清楚。
“算了,你硬是非叫我哥,那你得给老子说实话。你以前有过男人没?”
寒霜心里一惊,她以为伊刀生气是在嫌弃自己脏,想到昨晚自己干的事,也不怪刀哥多想。
“没有。”
“真没有?”
“没。”
“没有最好,别跟那些叉开大腿做生意的婆娘似的,心思全花在爬男人床上。”
看着寒霜蔫鸡一样的表情,伊刀确定她说的是实话,他也把这妮子的心思猜了个七八分,自己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他当然舍不得这妮子,但他知道,她到底和自己不是同路人:连干那事儿心思都那么单纯,只是挑人的眼光也忒差了点……
既然如此,注定分别的人,何苦再多添些黏黏糊糊的烦恼,到时候分开只会更心痛。
于是,俩人又陷入了不敢打扰对方的再次沉默,直到过了中午,车子晃晃悠悠进了城口的收费站,伊刀知道快到分别的时候了,才再次开口。
“马上进城了,等老子卸了货,到时候你自己下车,爱去哪去哪。”
“去哪?去死?”
“你啥意思?”
“……我其实压根就没地方去,地点是我随口胡诌的。”
“你!他!妈!”
伊刀再也憋不住了,气血上涌,连带着这两天咽回去的怒气,一起拧成了一个响亮的脑瓜嘣,在寒霜脑门上敲出一声闷响。
“你真以为老子不敢收拾你!”
“你丫下死手啊!——那老娘也没地方去!”
寒霜捂着额头撒泼道。
“那你想咋地!”
“赖上你了呗!”
“滚你妈的!赖老子这儿算个狗屁!走,老子带你去公安局!”
伊刀真豁出去了,明知道自己是逃犯,但现在除了条子他也想不到还有哪能给这妮子安身之处。
他更不敢把这妮子带在身边,他知道道上有多少仇家想杀他,已经有个渚清泉因为他死了,他不想再有第二个,这还是个妮子……他根本不敢想要是真落在那些王八蛋手里这妮子会成什么样。
“你敢!别拽我,拽我老子就死给你看!”
寒霜也急了,她又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把刀,直抵自己的喉咙。
妈的,真他妈不愧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烈货,就非扑老子身上找死!
伊刀第一次在个小丫头片子身上感觉到了欲哭无泪的滋味。
他只感觉天旋地转脑子一片乱麻,拧开那杯泡着加浓龙井的杯子,直当是烈酒猛灌了几口,嘴里苦的好像现在能榨出中药汤的心情,才算暂时平复了情绪。他决定还是先稳住那兔崽子再说,毕竟这收费站人来人往的,蠢妮子刀架脖子上的这鬼样子要是被人看到,到时候不想去公安局也得被押着去了。
“你先把刀放下”
“不放!”
“……你就非赖老子这儿?”
“因为,因为喜欢你呗。”
“你!”
伊刀扶着额,他算是彻底服了这妮子了,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冷不丁的还表个白。
“你要是真喜欢老子,信老子一回,老子不拉你去公安局了,老子发誓!!你把刀放下。”
伊刀说这话的时候也老脸一红:娘的……老子活了这些年就没说过这么酸的屁话!
寒霜还是狐疑地直盯着伊刀,拿着刀的手却开始有些发抖。
“乖,听话。”
只是三个字,念出来却好像要连带着胃酸似的,死人刀的凶名也算是彻底毁了个干净。
“行吧,那你说话算话。”
寒霜把刀一扔,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一副无赖的样子直勾勾盯着伊刀看,置气的脸颊红扑扑的。
“老子从来说话算话,说吧,想跟老子去哪。”
伊刀算是暂时投降了,但心里仍在暗骂:亏老子还担心这丫头会不会折老子手上,现在看来反倒是老子先得被这死妮子折腾死!
“饿了。”
伊刀看了一眼手表,也是,都已经下午两点了,可他却毫无半点食欲。
“……行,等进城随便看你想吃啥。——靠,就当老子上辈子欠你的!”
“嘿嘿,谢谢刀哥!”
“……”
从早晨到现在,寒霜才终于露出放肆的笑容。但对于一旁的伊刀来说,寒霜的哭让他揪心,笑靥如花和那软绵绵的“刀哥”却更让他折磨:像小虫子似的,直挠的他心痒痒。不知不觉间,他的心已经全放在了身边的小妮子身上,他知道自己正陷入沉沦——近在咫尺却不敢触碰的爱人,这不被希冀的幸福更像自啮其心的苦刑,这是他血债活该的报应,他自己也知道。只是他没想到,一只脚都已踏进忘川的人,临到了头,报应却是以这种方式。
“这是您的发票,请收好。”
接过发票,顺利出了收费站,伊刀首先先去把货卸了。目的地仓库离此不远,那的老板算是伊刀半生不熟的旧识,伊刀看起来凶戾,但做事一向靠谱,又一膀子的力气,倒也不缺愿意找他运货的老板。
“喂,老子干活去,你自己先在车上老实呆着!”
“咋的,这活我就不能干啊,瞧不起谁呢……”
“随便你!反正你丫敢弄坏东西,老子就只能把你押那赔人家。”
“切,你想得倒美。”
寒霜赌气似的,掰着指头“咯吱咯吱”地也跟着下了车。
她绕到货车屁股后面,一个工人把上百斤重的箱子递给寒霜,她腰腿发力,稳稳把重物扛在肩上。
“老娘这么多年都一个人过来的,嘁,不就搬点东西,这点小事,轻轻松松。”
“可以嘛,还以为你这臭丫头就会在老子跟前撒泼呢。”
没想到在伊刀面前显得细皮嫩肉的丫头片子,干起活居然不比成年的男人差。
“你!”
寒霜扛着箱子路过伊刀的时候还腾出手掐了他一把,这打情骂俏的一幕正好被一个工人看到,那人自以为和伊刀还算熟,没眼色地凑近嗤嗤坏笑打趣道:
“这是你新找的婆娘?喂,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老子只警告一次,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
“嘁,装啥大尾巴狼……——咋样,嫩逼干起来得劲儿不?”
男人知道戳到伊刀痛处了,愈发得寸进尺地贴到他耳边问道。也是想到那妮子,伊刀才把攥紧的拳头强压了下去。
伊刀叼着烟,狠狠用肩膀撞开那一脸淫笑的渣子,沉着脸只埋头干他的活。而那些工人们看着寒霜稚嫩而汗水涔涔的肌肤,窃窃私语和笑声愈发刺耳,全像针似的扎在伊刀心上:想都不用想,他们讨论起女人,只关乎大腿和胸脯。
咽不下的气哽在喉头,却只能化成几口猛抽呛人的烟:曾经那个死人刀,几时这么窝囊过。
万幸今天的活干起来还算快,让憋屈没持续太久。市区不许货车进城,伊刀只得先把货车就先扔仓库里。
“车先放你这儿,我们走了。”
“行,放我这就行。”
“哟,带婆娘进城啊?挺浪漫啊!”
老板倒还算好说话,而那些带口音的哄笑仍追在身后吵闹。伊刀扭头就走,肚里憋闷的怒火直让他快把牙膛咬碎。而被扔下的寒霜也正因为包围着自己的目光愣神,回头才发现伊刀已经快走远了。
“诶,刀哥?别跑这么快啊,等等我!”
“……你他妈听到了他们编排你的屁话?”
“……他们说我是你婆娘。”
“还有你的奶子和逼!哭个屁!你还知道羞?要不把你昨晚上勾老子的骚样也给人看看?”
伊刀把话说的极重,每一个字都让他心里滴血。这儿的秩序只关乎金钱和法律,而他空有的力气和罪孽,根本无力保护自己爱的女人。眼看着寒霜被人这样活活糟践,简直比让他死更难受。
“无所谓。”
寒霜噙着泪,嘴硬让自己没有哭出声。
“你他妈无所谓老子有所谓!贱种!……因为老子窝囊!老子的婆娘就只能让人这么嚼舌根!”
一望无际的公路边,风总是格外喧嚣,路旁建筑工地扬起的沙子,让这个两米高的大汉都忍不住湿了眼眶。
之后,两人一路无言,沿着笔直的公路一直走,心乱如麻,二人自顾自地红着眼睛,脚也跟像踩着棉花似的。这也是一向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寒霜,第一次感受到比死更沉重的东西。
再然后,二人在一处车站终于等到了进城的公交车。前路还长,他们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白驹如窗外的景观一般流过,伊刀看着路旁的楼房越来越密、越来越高,被楼宇遮挡的烈阳也随着时间一点点渗出鲜血,猩红揉进灰蒙蒙工业巨兽吞吐的烟尘,将天穹染成惨黄色的黄昏,让自称文明的钢铁丛林到处都散发着铁锈的腥味。
这锈蚀又传染了他,生长在他原本锋利的爪牙和心肺的每一处。伊刀忽而想起了家乡那浑似自焚般忘我燃烧的红日。毫无保留,宣泄着一日最后的热力,直要把一切生命与世界都引燃焚尽似的。渚清泉在死掉以前,也曾与他一起看过那血与火熔铸的太阳的葬礼。那时,渚清泉与太阳都还热烈的活着:在用酒精喂饱理想主义以后,他会张开双臂,奔向切割阴阳的赤色,嘴里还呐喊着一堆神的名字。
伊刀无比想念那些红日,可现在属于他的,只有罹患癌症的残阳。就像一匹误闯入囚笼的兽,在受尽苦痛的弥留之际,呜咽起了它早死的母亲。
窗外的高楼越来越密,直到把西落的太阳完全遮挡再也不见,伊刀才揉了揉脖子,叫寒霜跟着下了车。
这里是市中心一处繁华的商业区,百货大楼的外墙已点亮了秋季时装的巨幅广告牌。今天是悠长假日的第二天,人行道和一旁的马路都堵成一团粘稠的浆糊,汽车喇叭、行人的抱怨还有推车小贩的叫卖声响成一片,让本就乱糟的脑子更被吵得生疼。
二人一前一后,两米身高的大汉跟着一个近一米八的叛逆少女,如挤进人间烟火的两缕游魂,显得格外扎眼。对于这种地方,伊刀几乎从来没有来过,寒霜也只偶尔如走马观花般地,冷眼旁观霓虹灯下的繁华,二人都知道他们不属于这里。但经过下午的糟心事,伊刀更清楚她更不能属于他,又一支烟,伊刀脑子里仍在盘算着怎么把寒霜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找个闹市区,弄点小动作故意引起条子注意,然后遁走把那傻妮子甩给条子——到那时,那妮子要哭天抢地要上吊也有官家管着,小丫头片子而已,总不可能一辈子真在老子一棵树上吊死——这是伊刀原本的想法。
“喂,你不是中午就吵吵着饿吗,想清楚了没,晚上吃啥。”
“走着看呗——诶?谢谢!”
二人挤过人行天桥的时候,寒霜还顺手接了一堆传单。——这妮子,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真无所谓,还有闲心当自个儿是什么都市丽人,伊刀心想。他可没心情享受生活,眼睛一直都在盯着天桥下不远处的警车。
“刀哥,吃这个咋样?新上的咖啡蛋挞诶!”
寒霜扫了一眼传单,拽着伊刀袖子说道,一边用手指指着传单上肯德基大大的新品广告图。
“……嗯,嗯?他妈的多少?!”
伊刀漫不经心的答应着,直到他看到广告旁的价格。
他刚想发作,但想到到底是自己喜欢过的女人,临分别最后请她吃一顿好的,也算饯行这一路她错付的真心。最后还是叹气答应了下来。
“算了,你想吃咱就吃,毕竟跟老子一路也没正经吃过啥好东西。”
“谢谢刀哥,刀哥最好了。”
寒霜猜不到伊刀拧紧的眉毛和烟圈里藏着的愁,仍只一口一个刀哥叫着,幻想着能与身旁的男人一起有个家的日子。而伊刀也知道,过了今晚,身边这只能远远目送的傻妮子,会在余生每个夜晚的梦里带给他流放的折磨,永无宁日。
手里的烟不知不觉已被几口抽完,伊刀把烟屁扔掉,选了跟警车相反的方向下了天桥。
之后,要去附近的肯德基,还得穿过一个堆满了地摊衣服与饰品的步行街。寒霜看着琳琅满目的耳坠项链,忍不住东瞟西瞟。
“别看了,再看老子也没钱买。跟着老子就是这样……有上顿没下顿,连个地摊货都买不起。”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伊刀最后还是禁不住心软,掏出钱包所剩不多的四十块钱买了两个小方块的水晶吊坠:廉价路边的地摊货,晶莹剔透的紫色:听店员推销说,紫色是浪漫和姻缘的颜色。
“我们一人一个,可不许半路丢了!”
寒霜戴上了吊坠,甜甜的笑着。她也猜不到伊刀为什么会答应买下它,只当伊刀也终于默认了他们两个要像水晶的寓意一样,长长久久的在一起:毕竟,她能感觉得到,伊刀的心里也早就装着她了。
而这四十块钱,原本伊刀是要拿去买黄纸和蜡烛的,今天是他的生日,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烧几沓纸钱,跟地下的爹娘大哥说些没盐没醋的话。而今年……罢了,他本就没脸再见他们。
伊刀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感伤,直到他们二人快踏出步行街,在拐角处差点与执勤的警察撞个正着。
“靠!有警察!”
见到警察,被吓得躲起来的居然是寒霜,这反应倒也吓了伊刀一跳。
“刀哥!过来这边!”
寒霜可没时间解释那么多,拽着伊刀就跑进了一个公共厕所旁老旧的窄巷。
“呼……不是,见到条子你他妈跑啥?还在担心老子去条子那把你卖了?”
“不是,那个……我是犯了事儿才逃出来的。”
“啥?!”
“呃……警车都堵家门了。”
“你他奶奶!!!”
伊刀捏着拳头,咬牙切齿,他是真想给这傻逼妮子脑袋上一记爆栗,但最后,这全力的一拳还是没种地砸到了墙上。
“别生气嘛刀哥……反正,总之,被警察盯上,咱俩都得玩完,嘿嘿……”
“好,你是真他奶奶的牛逼!每次都能给老子惊喜!”
“对不起,刀哥……”
“别叫老子哥!你这活祖宗老子他妈供不起!”
伊刀一手扶着墙,脸都被气的变了形。而胸前紫色水晶的吊坠还在夜色里幽幽闪着光:操,老子脑子进水了才买什么破水晶咒自个儿……
二人一时都不敢说话,直到伊刀终于发现这蠢妮子真就得长长久久黏自己身上的现实以后,他才找回一点理智,气急败坏地用手指着寒霜:
“说吧,你他妈到底犯了啥事儿,一五一十给老子掰扯清楚。”
“那个,嗯……”
寒霜心虚地东张西望着,看着巷口来来往往的行人,她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那个,刀哥……我们去肯德基再慢慢跟你……”
“都这时候了你!他!妈!还想着肯德基?!?老子都想把你丫抽成肯德基!!”
虽然最后,伊刀还是帮寒霜去买了肯德基。
不过,既然俩人都不是什么守法公民,去闹市区店里坐着大吃大喝多少有点过于嚣张惹眼,于是伊刀和寒霜约好让她在公园深处一长椅上坐着等他。
这儿是伊刀这个老江湖特意挑的地方,公园深处的偏僻处,就算是节假日都没几个人会路过这里,长椅前几条小路都可通向公园外的几条不同城市主干道,属实是密谋犯罪轧姘头乱搞男女关系两相宜的好所在。
突然,寒霜感到身后的草丛正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谁?!”
“别叫!是老子!”
伊刀拎着两大袋纸袋,抄小道从一个树丛里挤了出来。
“喂,你要的那啥瘟鸡,老子买了。”
“烤鸡腿堡,蛋挞什么的都买了吧?”
“砰!”
饿急了的寒霜刚想伸手抢过那袋子,脑袋却先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刀哥你打我!”
“少给老子挑三拣四,没饿死你就算不错了,他妈的……老子早就该锤你了!既然跟了老子就得服老子管,不想挨揍,哼,出公园没两步就是公安局。”
“切……”
“委屈个屁!死兔崽子……条子都能招惹上门的浪货,少在老子面前装可怜。”
寒霜摆着臭脸,一把扯开了袋子:她想吃的东西都整整齐齐躺在袋子里。她忙不迭地撕开一个汉堡,一口就往嘴里塞了小半个。
“嘁,一天没吃饭就这德性……老子丑话可说在前头,非往老子身上贴,以后还有你饿的。”
“……”
寒霜不说话,只噙着眼泪啃着她的汉堡,三两口吃完,又把可乐的杯盖扔掉,仰头牛饮似的,咕咚喝了半杯。
“老娘知道,有啥大不了的,又不是没饿过。”
“嘴巴倒是硬,瞧你一脸饿死鬼的样。”
“废话,除了你,就没人请我吃过这个。”
寒霜一边说着,一边从纸袋子里拎出一只鸡腿,塞到了伊刀嘴里。
“唔!——你他妈!当老子三岁小孩呢!——啧,油腻腻的,咋就非乐意吃这破玩意。”
“你不吃拉倒!”
“吃!他妈的,被你气的两天都没咋吃东西。”
伊刀一屁股坐在了寒霜旁边,拿起一个纸袋也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
“还说我呢,你自己啥吃相心里没点数。”
“老子看你是皮又痒了。”
“切……”
“别光顾着吃,老子问你,你惹得到底是啥事。”
“……打人。”
“打谁了?”
“同学,还有她爹妈。”
“够行的你……她惹你了?”
“她说我死爹死妈没人管的野种,然后我就推了她一把……再然后,放学的时候她摇人了。”
“你一个打他们一群?”
“也没有,我就薅着那碧池打。你也知道,打群架第一原则,只管逮住一个,下手就得不成人形。”
“这他妈都谁教你的!”
“老娘自个儿!要不然我都压根活不到这么大,我又不像其他人,天塌了都有爹娘顶着。——初中的时候,就有小混混堵校门口收保护费的,我又没靠山,不狠点儿,可不是只有被逮着欺负的份儿。
寒霜语气突然认真起来,转头看着身旁男人的眼睛,远处路灯蛋黄色的光揉进她湿漉漉的眸子里,像摔碎了月亮的一泓深湖似的。
而眼前的男人,嘴上是凶,但琥珀色的眼睛里明明全是藏不住的温柔,寒霜忍不住又得寸进尺起来。
“当然,老娘跟他们打过几架以后,我那初中收保护费的小混混就死绝了。——咋的,心疼了?”
寒霜嘿嘿一笑,结果换来头顶又一记重锤。
“再给老子说些个不要脸的荤话,老子把你狗脑子都打出来!”
“你!”
“想清楚怎么说话了没?”
“哼……”
“然后?你就把那贱货打死了?”
“没死,就挨了一板砖,揪着她头发给姑奶奶我磕了几个响头。至于她摇的那几个混混,看到那碧池一脸的血就吓跑了。”
“那她父母又是咋回事?”
“跑学校来闹了呗,开黑心厂子的暴发户,俩人穿的人模狗样,嘴比他女儿还脏。”
“然后?你连人家父母一块儿打?”
寒霜点点头。
“你……”
伊刀差点没被嘴里的半块汉堡梗死。
“打一个是打,打一对儿还送他们到医院阖家团圆呢。”
寒霜翘着二郎腿喝着可乐,脸上还一副小得意的欠揍拽样,而伊刀……凭伊刀的性子,本也想说打的好,但又唯恐真娇惯坏了这妮子,再闯下什么祸,他可罩不住她。
特别是,他又想到这烈货妮子只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啥。”
“我是笑,有的人在学校就敢动不动揍人全家,到了老子这,倒装起什么无助少女了。”
“你!”
“你什么你!别憋红了眼又掉眼泪,老子可不会安慰你。——对了,你就这一回打了人?”
“差不多吧,还有就是初中和校门口小混混那几次。——打跑了小混混,也没人看得起我,还有屁话说,小混混最多要钱,而寒霜那母夜叉,是真要命的。——切,反正我从小到大咋说我的都有。所以,这一次,老娘委屈忍够了,甚至,压根都活够了,想想之前十六年的日子,真他娘的没意思。”
寒霜叹着气,往后靠在长椅的靠背上,抬头看着头顶夜穹稀稀拉拉的星星。
“再然后,就是碰到了你——想死没死掉,本指望你掐死我的。——喂!你……”
不知什么时候,伊刀的左臂已经伸到了寒霜的脖子后面,然后突然一把拉过了她的肩膀,让寒霜靠在自己怀里。
“好了,老子破个例,稍微安慰下你……别他妈不领情。”
“嗯……幸好,我现在有刀哥了……”
伊刀感觉得到,胸口正被女孩的泪水沁湿,唉……再也忍不下当下苟且的哪止寒霜呢?也许是天意让这妮子跟着他吧,她既在他身边一时,那他就拼上命护着就是了,虽然他也不知道能护她几时,更不想让她沾了他的因果。伊刀本从不信神佛,但现在他负着妮子千斤重的眼泪,心里却突然稀里糊涂地求起了愿:既是血债,只求找他一人清算,可千万别让这干干净净的妮子也沾了忘川的水……
过了许久,寒霜哭累了,也终于把十六年积压的委屈都宣泄一空,才从伊刀的怀里起身,抹了抹眼泪。
也是在这时,伊刀才发现自己漏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对了,那你这么多年的生活费哪来的?”
伊刀一边喝着可乐一边问道。
“有个叫寒姨的人每个月打钱给我。”
“寒姨?哪个寒姨?”
“寒香寻。”
“噗!!”
伊刀嘴里的可乐喷了一地,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咋,咋了刀哥?”
“你确定是寒香寻?寒冷的寒?”
“是……刀,刀哥认识?”
“操!”
何止是认识……
现在,寒霜不想死了,伊刀却被反复折腾的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想死过。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向着这辈子唯一动心过的傻妮子跨出了一步,却又偏偏听到那个名字。
偏偏是日他奶奶祖宗春秋十八辈的寒香寻!
其实,伊刀心里咒骂的倒不是寒香寻,更谈不上恨她,他只是在咒骂这反复无常的命运,真要把他活活玩到死才肯罢休。
他想起了十四年前在火车上,渚清泉第一次给他介绍身旁带着眼镜看起来有些土气的女孩。
那时候,伊刀还是个不咋会说中原官话的毛头路匪,渚清泉则整天抱着本诗集——兰波、波德莱尔或什么海子,反倒是寒香寻是三人里看起来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成熟和忧虑。
“这位,是我女朋友,寒香寻。这个是我最好的哥们儿刀哥。”
“寒香寻?名儿怪雅的,跟你倒是配哈。”
“呃,是笔名。”
“笔名?啥叫笔名?”
“就是写小说啥的用的名字。”
“嘁,酸唧唧的——她跟你一样?也是搞啥文学的?”
“呃,不是,她是读警校的。”
“噗!!!”
说起来,伊刀第一次遇到寒香寻,情况和现在差不多,险些就被一口茶呛死。而渚清泉则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着寒香寻脸上的茶水。
“啊,抱歉香寻~我这个哥们粗是粗了点,但是人没得说!我保证!”
“对不起啊嫂子,我……”
“没事儿,我自己去卫生间洗一下吧。”
等寒香寻走后,伊刀一脸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畏畏缩缩,扯着渚清泉东问西问:
“不是,你找婆娘咋偏找个条子?你不知道老子……”
“你信我的,她才不会晓得,我保证,帮你瞒的好好的。”
渚清泉一脸有些欠打的笑着,不过,他也确实一直都这样,什么三教九流黑的白的他都凑上去沾一沾,美其名曰丰富人生体验。
而也确实不知是渚清泉演技过于了得,还是寒香寻自己不想捅破。十多年来,他对于寒香寻,一直都只有“渚清泉铁哥们”一个身份。
直到渚清泉死的那一天。
也是自那之后,被留下的两个人,都一点点的被仇恨扭曲成了再也不堪回首的模样:一个成了道上的“洛神”,一个,忙着挨个上门灭其仇家满门。
而且,伊刀也知道,洛神的仇恨里,也有他的一份:渚清泉本就是因沾了他的因果而死的,加上那些案子……寒香寻眼里的他,大抵早就与地狱恶鬼无异,他也一直躲着寒香寻,想着把所有的仇怨结了,他会自己自首,等到一枪两个洞,一切终了干净。
只是,在他已准备只身淌过忘川腥朽的时候,他偏又遇上了这妮子,而这妮子,怎么偏偏就又扯到了寒香寻。
也罢,也罢……找寒香寻就对了,恩恩怨怨,也是该有个了结。
伊刀侧过头,把脸藏在路灯的光线照不到的黑影里,低头又点了一支烟:他不想让妮子看到他红了眼眶的样子。
“走吧,我带你去找寒香寻。”
这一次,伊刀没有太多犹豫,他怕迟疑一秒,心里疼出的血就会塞住他的喉咙,再也说不出口。
“刀哥,我……我不想找寒姨了,我们能不能不去找寒姨!我只要你一个……”
寒霜看出来了他的反常,她一把抱住伊刀,让眼泪再次在伊刀怀里决了堤。
她早就猜到缠在伊刀身上的过去会让他们分离,但她没想到,一切会来的这么猝不及防。
“傻妮子,别说混账话……”
哽在喉头的训斥到底说不出口,伊刀俯下身,鼓起勇气轻轻在寒霜额头落下一个吻。而寒霜,借着这个吻,突然抬起头,吻上了伊刀的嘴唇,伊刀没有拒绝:这是寒霜和伊刀的第一个吻:嘴里烟雾未散的烟草的苦,又混进泪水的咸。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铁打的汉子,原来也会落泪。
“刀哥,别扔下我……”
“年纪轻轻的,又动不动就哭鼻子。”
“那你答应我,不准跑!”
“行……老子答应你。骗你是小狗,行了吧。”
伊刀强挤出一个笑容,与寒霜拉了勾。
寒霜又想到了今天黄昏时的落日:太阳失坠的边缘,地理书上说过的漠北。只有那里有焚毁命运的天火,能给予他们残喘活命的时间。
“刀哥,我们逃吧,逃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
这本来是伊刀最希望的事,可他只能回以哽咽与缄默。咫尺天涯的微光,如一场车裂,将他活撕成碎块:一端,是冤死刀下的亡魂,未了的古恨今仇,正不断将他拖入阿鼻地狱。而另一端,是被泪水泡过的爱人的嘴唇,迟来太久的救赎,又已成为他无力背负的更重的罪孽:沾血的屠刀,岂是仅凭发愿就能回头。
而寒霜也从这缄默里,知道她已不可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但多少,她还是想再次贴近眼前的男人:认识不过两日的男人,唯一会娇纵她的男人,却又不断试着把她推远的男人……
一切都好似一场春梦,就像她曾偶尔梦见过的朦胧一样,每当她真的想要贪享云雨之欢,甚至,只是想看清梦中人的脸,可触碰到的却只又是一个梦醒时分的长夜。
她从未能留住什么,除了空无:空到连必须去死的理由也找不到。生虽于事无补,可死多少还会伤痛林婶或者寒姨:虽然她也不知道她们究竟会为自己的死掉几滴眼泪,浑浑噩噩,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在人间逗留了十六年:八成是自己吹过的也许未来如何的肥皂泡,作为自我诓骗的别名:她曾以为她将一直靠这些肥皂泡活下去。
直到她亲手戳破肥皂泡的三天前,直到她被伊刀死死掐住脖子:这样就可以解脱了,她想。
可却也是那双粗砺的大手,却最终把她从黄泉硬拽了出来。让她第一次感觉到活着:她赌上性命但他不敢直面的誓言,一个男人的眼泪,当然,还有吻:有些起皮却仍柔软的嘴唇。
她开始迷恋这不顾一切活着的感觉,于是,她鼓起勇气,把嘴唇再次靠近正颤动着的另外一半,就在快接触时,却被伊刀拉进怀中紧紧抱住,用肩膀安抚着寒霜红透的脸颊,近的都能听得到潦草凌乱的心跳。
可这还不够,寒霜觉得到底还是缺了点东西。
“我想喝酒。”
“才多大就想着喝酒……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脑子里打着什么算盘。”
伊刀又敲了一下寒霜的脑袋,这次却敲得轻,打情骂俏似的。毕竟眼泪和嘴唇都交出去了,再装狠也只能是自欺欺人。
“切,假正经……今天不是你生日吗?”
“你咋知道。”
“昨晚上偷看你身份证了呗。”
“贼妮子……你还偷看啥了?”
“该看的都看了呗。”
“你!……你咋就这么他妈不要脸。”
“我就是不要脸,我只想待在刀哥身边……”
寒霜在伊刀怀里娇嗔道,她手也不老实,手指从伊刀的胸前滑下腰间,伊刀感觉得到,他胯下的烈马又已热血喷张。就在寒霜还想继续向下的时候,伊刀拍开了她的手。
“手别乱动。”
“刀哥怕了?”
“别逼老子……”
伊刀已经在失控的边缘,但想到寒香寻甚至渚清泉可能与寒霜的关系,他竭力克制自己起码不能真到最后一步。
“坏男人,负心汉。”
伊刀没有还嘴,只紧闭着眼睛,不敢直视寒霜眼眸里飞蛾扑火的欲火,只有眼角的湿润还闪着光,寒霜知道,他的回答,他内里最脆弱柔软的一角,一个连死都不曾怕过的汉子的一败涂地,都在这滴泪里了:独属于她的。
四下仍是无人,周遭的夜色寂静着。十月的夜晚,却灼热的呼吸都发烫。伊刀脑子一片发白,直到想起了买酒的借口。
“也罢,今天老子生日,算你丫的赶上了,想喝啥酒?”
“白的。”
“走吧。”
夜色刮起了风,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再滚烫的悸动,被冷风一吹,到底还是冷却成惶恐易散的残烬。
Chapter 2: 雪刀霜夜明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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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出了公园,路旁数层楼高的香奈儿广告模特,冷眼俯瞰着人间嘈杂熙来利往,把沥青马路都浸透灯红酒绿的倒影。他们穿过被一排排车灯照的刺目通明的斑马线,与第七个红绿灯擦肩而过,终于到了些微更放松的地方:充斥着乡土方言与肉腥味的大排档夜市,喧闹、脏乱,穿着Christian Louboutin的脚从不会踩这儿泡着鱼鳞的水坑,污水横流,在黑漆漆的下水口层层堆叠垢腻,一如普罗大众被苟且琐碎淹死的生活。
寒霜与伊刀挤过关心粮食与蔬菜的人们,紧绷着脸,低头不言,只通过寒霜递过来的一只耳机,以一根耳机线,替代局促不安的手指,将彼此紧栓在半步之差的距离。
“我曾梦想某一天的永恒,
化作天空灿烂的星辰”
耳机里王蓉与小刚声嘶力竭,粉饰着二人私自合谋的逃离:逃离“寒香寻”这个名字背后不敢细想的牵绊,逃离夜穹遮覆不见尽头的黑色天火,好像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有些许勇气,偷偷幻想片刻和彼此共度的明天。
挤过午夜时分将整个夜市都熏入味的烧烤摊,二人只在深处一家卖自酿高粱酒的小店,一口气买了好几瓶小药瓶似的烈酒,伊刀怕寒霜抢去在半路就喝的七颠八倒,于是拿到手就赶紧藏进了外套,然后带着寒霜转出巷口,钻进了一家路边的破旧旅馆。
“住店!一间房。”
伊刀只从兜里甩出50块的钞票:就凭店门口鬼鬼祟祟站着的那几个穿着渔网袜、浑身呛鼻香水味的婆娘,伊刀早就嗅出了这家店的成色。
果然,老板压根没过问身份证的事儿,二人只互相扫了一眼,便很快有了默契,麻利为二人开好了房间。
通过漫长昏暗的走廊,二人走进尽头的房门,伊刀打开灯,却只有刺目暧昧的艳粉色灯光,忍不住啐了一口。
“他娘的,这他妈是睡觉还是逛窑子!”
“你平时都住这?”
“你把老子当啥了?要不是为你这小兔崽子,老子多少年了都没这么奢侈过。”
“那你……”
寒霜本想问伊刀有没有家,但很快就明白了这个问题实在太蠢。
“要么睡车上,要么睡桥洞。老子命贱,经得起折腾。倒是你,真想好了,非跟着老子吃苦?”
“跟着你干啥都行。”
“嘴巴倒是硬……先说好,老子今晚上买酒可不是为了跟你干那事,衣服给老子捂严实了。——你他妈那是啥表情,姑娘家,自重点儿。”
迎头一盆冷水,让寒霜有些手足无措,她紧咬着嘴唇,嘴唇上明明还残留着伊刀留下的烟味。
伊刀也意识到自己话又说的重了些,他搬过房间里的折叠桌放在靠中间的位置,再搬了两把椅子,示意寒霜过来坐下:
“又摆出一脸委屈巴巴的鬼样子……过来吧,再拿三个杯子——你跟老子交了底儿,老子也该跟你讲讲老子的事儿,不想听?”
“嗯。”
寒霜从柜子上找了一袋纸杯,然后乖乖在椅子上坐下。伊刀从钱包拿出一张已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放在桌上,照片上是个有着细密络腮胡的男人,长的极像伊刀,却年轻许多。伊刀拧开一瓶酒,斟满了一大杯放在照片面前。
“大哥,爹,娘……伊刀本来没脸来看你们,自己干的那些事,自个儿也知道活该不得好死。但对我捡的这个义妹,嗐……瞎了眼的,非要跟着我这个畜牲,所以想在你们跟前,替我劝劝这个傻妮子。”
伊刀一边说,一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将满杯的烈酒一饮而尽,直把脸和眼眶都呛得通红,才继续说了下去。
“老子家在西北那边儿,一个鸟不拉屎的村儿里。小时候,家里穷的整天揭不开锅,偏我娘又生了病,阿爹就去镇上找钱:老实本分的山里人,也就干些苦力活,干一天是一天。有时候阿爹一个星期才回来,有时候一个月。直到那次,阿爹两个月都没回来,咱大哥坐不住,也跑出去找阿爹……再后来,大哥一个人回来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瞒着我娘,只跟我说,阿爹死了,从钢筋上掉下去摔死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奶奶的,为了我娘的病,阿哥试着低声下气问包工头工钱,甚至跪下求人家,却只被那牲口打的吐血……。”
“也是在那天,老实巴交的大哥也死了。我跟阿哥偷偷在村口坐了一晚上,最后他说:他要把钱抢回来,那钱本来就是阿爹的。”
“再然后,我怕阿哥也回不来,死活要跟阿哥一块儿去,哼,当时我年纪比你现在小不了多少,估计死皮赖脸的样儿也跟你差不多……临出门的时候,我跟大哥把家里剩的苞谷面儿全煮好留给了娘:要是能回来,有了钱多的是苞谷面儿,要是回不来,多少也让咱娘走以前好歹吃饱一顿:老子当时就这么想的。现在想想,阿娘估计早就猜到了,只是谁都没忍心说。——老子哭起来难看,你别笑话。”
伊刀一边说,一边不知不觉已把整瓶酒都一饮而尽,泪流满面,他知道自己现在的鬼样子狼狈的紧,苦笑着用手随便抹了把脸。
“再之后,等到了镇上,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杀千刀的家,等天黑透了我跟阿哥砸了门锁就摸了进去。杀千刀的出去快活去了,家里就他婆娘在。——一开始老子都没想过杀人,只想拿回阿爹的钱,但那死婆娘非杀猪似的叫,老子只能掐她脖子,老子越掐那婆娘越叫,直到瞪着眼,彻底不动了……等阿哥搜完值钱的物什出来,那婆娘早都冷了。”
“这就是老子,你一口一个叫的好刀哥:十几岁就杀人的畜牲。傻妮子,你还年轻,还有寒香寻管你。别他妈扑老子身上,不值。”
伊刀低着头,眼睛通红。寒霜不知该说什么,他的过去,她从未参与,更无权置喙。语言在此刻比死掉的白骨更苍白,于是寒霜也只能闷头猛灌烈酒:希冀随着酒精一齐咽下他的痛苦、腌臜的血痕,心甘情愿。
“反正,老子当时都不知道怎么逃出来的,也来不及想太多,只是掂量着手里的金戒指,觉得总算有钱给娘抓药了。在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前,又赶紧去了另一个镇上买了药。”
“但……唉,我娘到底没吃上。等我和阿哥好不容易赶回家,房里没有阿娘的声音。阿娘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被子盖着脸……我伸手去揭被子,白花花的蛆就噗了一地……”
伊刀声音已接近哽咽,他仰着头,铁打的汉子不希望在别人面前哭的一塌糊涂。可哽咽随着鼻翼的瓮动,到底让悲伤溺成了汪洋。
也是从此,伊刀就没有家了。白花花的蛆,窗外飘着的白花花的雪,再一把白花花的纸钱。来不及道一句诀别,十四岁的伊刀,就这样草草埋葬了自己的家乡。
“埋了我娘以后,这么多年,老子就只零星回去过几次,不敢回:老子孬的很,到现在都不敢回头细想那时候的事儿……刚开头几年,还能找到那间老屋子,后来连村子都没影了。”
伊刀继续说着,这些事儿,他总不敢回头。现在倒好,不仅再次直面记忆压箱底的苦痛,还是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也好,让她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渣子。积压了几十年的憋闷,借着痛饮烈酒,正好一股脑儿全泄了出来。
“至于我大哥,也就比我大两岁,两个半大崽子,为了活着啥勾当都干……老子抢人,也杀人。但大哥每次都骗我,也骗自个儿。他信神,老说那些挨抢的本就该遭天谴,但我俩心里都清楚,无非是想心里稍微好受点,怕到时候没脸再去见咱爹娘。”
也是从这时开始,伊刀开始琢磨着如何用刀:那把从家里带出来的短刀,爹娘和家乡最后留给他的东西。曾经,他的阿爹用这把刀劈开一家人烧饭、围坐的柴火,而现在,他却只能让它沾满污血,好抢来活下去的口粮。也幸亏伊刀悟性不错,很快就懂得了怎样靠刀刃支配恐惧,好让目标乖乖听话,不至于非得彻底闭嘴沦为刀下亡魂。
“老子跟大哥就这么随便混了两年……直到在青海,抢了一个酸秀才。哼,说起来,那秀才是真他妈酸,和一堆搞走私的狗男女不知怎的挤一辆车上,结果人家的包抢过来,里面装的不是画着洋人头的钞票纸就是古董,就那酸秀才除了几本破书本就没别的东西。——但那家伙,硬是把几本书看的比他命还重,老子和大哥倒也没兴趣折腾,只打了一顿踹了两脚泄愤。结果哪成想,后来也就是那酸秀才,为了老子丢了命。”
“那秀才就是褚清泉。那家伙……老子从来就没猜透过他脑子里在想啥。本来这件事老子跟大哥都没放在心上,偏偏就凑巧两天后又碰到他:那是在一个镇子上,那时候抢了钱,大哥就带老子去附近快活:白天大口吃肉喝酒,晚上就一块儿玩女人。”
伊刀说着,故意瞟了一眼寒霜的表情,果然寒霜蓄着眼泪的眸子里泡透了醋意:对,就是这样,知道知道老子能有多龌龊,别真把老子当成什么好人。伊刀想着。
“在住店的时候,不知被谁给认出来了报了官。他娘的,当时三更半夜,老子跟大哥睡得正香,就让条子给堵了门。”
“老子本想跳窗跑的,结果扒窗户一看,里里外外都叫条子包了个严实。这时候,还赶巧有人嗙嗙敲门,吓得老子差点以为这辈子就要交代在这儿了。结果那人敲了两下就没声儿了,只从门缝儿里塞了个字条儿。我大哥没读过书,老子还好,念了几天,看得懂。字条上叫老子哥儿俩赶紧去隔壁躲。老子想着大不了死马当活马医,出了门发现条子才刚进店,还在楼下跟老板扯皮。而那纸条写的房门虚掩,老子跟大哥赶紧连滚带爬一头钻了进去,发现里边住的偏就是那酸秀才。酸秀才让老子躲床底下,才刚躲好那条子就上来了。他娘的,不愧是在北大喝墨水的,真他妈能鬼扯。我跟大哥在床底下大气都不敢出,就听他从青海湖又扯到什么什么主义,全镇子七八个条子,真就让他用嘴皮子扯混过去了。”
提到褚清泉,伊刀不知不觉就开始眉飞色舞起来,泪痕未干的脸上忽而就恢复了光彩。而对寒霜来说,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伊刀露出如此轻松的神情。
这也确是伊刀这辈子少有的自由自在的时光:身边有寸步不离的大哥罩着,外加脑子跳脱天马行空的褚清泉,时不时还能给他整出一堆石破天惊的乐子。那时,世界也尚留存有供他这样的人栖身的荒原,少年伊刀就如野生野长的狼崽一样,没有瞻前顾后,只顾肆意用锋刃快意恩仇。只是,那时的他还尚不会知道,以暴虐为开端的自由,将会如何清偿百倍暴虐的代价作为结局。
“等条子走了以后,老子问过他为啥会趟浑水。他居然说老子没撕他写的诗,觉得老子应该不像是坏人。操,谁他妈会在意那几首烂诗。要不是想起刚刚他在条子面前的机灵样,老子还以为当时那两脚真把他脑子踹坏了:脸上都还鼻青脸肿的,就是老子跟大哥一块儿揍的,也不知道他咋还笑得出来。”
“褚清泉……倒是个怪人。”
寒霜听着听着,也忍不住吐槽。她醉眼朦胧,左手握拳把头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死抱着酒瓶不放,脚也不安分晃悠着,踢倒地上三两喝空的瓶子。以前,林婶不在家的时候,寒霜也时不时偷摸点零钱买酒喝,越喝越烈,早就习惯了这呛喉的辛咸。
“他就是个贱种,他妈的。看到路上有个坑,他也非得往里跳试试深浅。——怎么,寒香寻没跟你提过?”
“没,第一次听说这人。要不是你说认识,我连寒香寻都差点以为是瞎掰的。”
“唉,真想带你认识认识那傻缺。也跟你一样,是个酒蒙子。”
伊刀看着寒霜晕晕乎乎还不停往嘴里灌黄汤,发现这傻妮子倒也嗜酒如命,不过,他并没拦着:高粱酒都能面不改色咽下去的人,有多少苦只能溶在酒里,他清楚的很。况且这妮子要是真就这么喝瘫了,多少还能给自己省点事。
“现在不行吗?”
“他早死了。啧,寒姨当真没跟你说过?”
“没,我骗你干嘛。”
“罢了……”
伊刀仔细回溯了一番记忆,发现褚清泉也确实从来没提过他收养过什么小妮子。看来二人真可能压根就从来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既如此,伊刀反倒把眼前妮子的身世更瞎猜了个八九分。
“反正,那次之后,老子觉得这家伙不赖,也算认了个朋友。但我大哥一直觉得他油腔滑调,总想找个机会杀他。老子也提醒过,可他非他妈的赶投胎往上凑,越劝越来劲。要不是老子偷摸拦着,他早被杀了不知几回了。”
“再后来,我跟大哥还是有一天混一天的干抢劫路匪的勾当,那褚清泉也没个正形,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也到处瞎胡混自讨苦吃。那家伙,比老子都没脸没皮,也不知他肚子里读的都是什么鸟书。三教九流黑的白的,凡是个会喘气儿的他都敢凑上去拉扯两句。又穿的一身破烂,要不是身上带了几本破书,压根看不出是个读书人。——本来老子知道跟他不是同路,只当是个酒肉朋友,想起了,刚好离得近了,就拉出来喝两杯。”
“那你们每次都那么刚好碰的到?”
“哼,靠那臭小子写的酸诗。他把下次要去的地名儿藏诗里,然后投在杂志的边边角角,老子看到了,就去找他。——他妈的,一个在北大读书的,整天拉着一个路匪扯他的什么文学!世上怕也就他褚清泉干的出来这档子事!”
“切,我看你倒受用得很。——世上又哪有路匪是你这德行的。”
“老子啥德行?”
“你说呢?”
寒霜笑着揶揄道,直盯着眼前男人琥珀眼睛里封藏的柔软和脆弱,亮晶晶的,借着酒劲,全滚了出来。伊刀也忽然明白了她所说的东西,涨红了脸,慌忙用手抹掉了脸上的泪痕:
再怎样凶戾都遮不住的温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让那酸秀才的忧伤热烈泡了个透。
“嘁,你这妮子,跟老子像,跟那蠢蛋倒也像……油嘴滑舌又他妈不要命。不过,他不像你,你是要死要活,他可赖活得潇洒的很,吃了屎都照样嬉皮笑脸。——操,马尿灌多了?还敢打老子?”
借着酒劲,莫名被呛了几句的寒霜猛的一拳砸在伊刀胳膊上,没轻没重,还挺疼。
“你好好讲你的事儿,编排我干啥!——所以你们后来怎么了?那褚清泉怎么就……?”
“后来……后来先是我大哥死了,喏,就留了个相片儿在这儿。”
这是伊刀心里又一块不忍触碰的伤痕。提到大哥,闪着光亮的眸子转瞬又暗了下去。
“96年严打,你八成也听过。为了让老子跑,大哥自己先去引开条子。结果没跑出去多远,老子就听到身后枪响一片,那时候,我就猜到阿哥八成没了……”
“在小林子里,我从早守到晚,又从黑守到亮。跟守着阿爹那晚一样,到底没等到该回来的……老子原本也想心一横,一把抹了脖子干净,但又怕后脚就跟大哥下去会被爹娘他们怪罪——嗨,都是后来才找的借口。当时老子只是孬种,刀架脖子上就怂了。”
在出事的当天,伊刀还没哭。他还在想着,也许,就像以前几次两人不得不分开行动那样,哥哥还会带着他爱吃的羊肉串突然回来。等到捱到第二天天亮,当他冒死再去到事发的地方,却只看到泥地上残留的被喷溅出数米的已经干透的猩红:他知道是大哥的血。直到那一刻,他才恍恍惚惚惊醒,疼得跪地嚎啕大哭。
再之后,每当他经过城镇,看到公安在电线杆子张贴的案例公示时,那些照片和文字都会把他的心再绞一次:公示的图片没有打码,森然刊登着“路匪恶霸伊剑”的下场:大张着四肢的男人摊在地上,不远处,浑似摔碎的西瓜似的红白一片,那曾是他大部分的头颅。另一张特写的脖颈上粘连着半块留着胡须的下巴。
而大哥死的时候,还穿着伊刀送他的衬衫:那是原本要在伊刀结婚时穿的衣服。本来,除却今日的酒肉,兄弟二人鲜少会顾虑到其他,更别提两个糙汉互相送什么礼物了。他们也清楚,那不是他们这种人该幻想的东西。
直到伊刀发现大哥每次抢了钱总会存一部分。
“阿哥,有钱了就一块儿喝酒去!这钱攒着是留到买棺材本?”
“懂个锤子!老子是留着给你讨婆娘!”
“你个凉怂!咱们这种人还用得着讨婆娘?”
“死龟儿子,你非打算一辈子这么混?”
“混着有啥不好,想吃肉吃肉想喝酒喝酒。——他妈的闲出屁就多胀点红苕稀饭,想日批去路边找,做啥八抬大轿的梦。”
然后毫不意外的,伊刀挨了打。伊剑也到底没敢挑明关于死字儿的后半句,只一个劲儿骂伊刀没出息,把爹好不容易供他念的几天书都念进狗肚子。
而年少的伊刀,气性也大,没忍住还了手。之后哥哥又念叨什么神鬼庇佑的话安慰他,却让伊刀心里更憋得慌:那什么神要是能有用,他俩也不会像个没家的丧门狗。于是伊刀又啐了一口那什么破神,这下,哥俩儿最后硬是结结实实打了一架。
不过,伊刀和大哥倒也总是这样:两个只剩黄土青天和彼此的野狼崽子,对世道一肚子闷成瘀血的气,除了宣泄在他们觉得该死的人身上,也就能在对彼此的嘴上夹枪带棒。俩人时不时就借着由头吵架,或者也像这样痛痛快快打对方几拳,才能稍微忘掉没了家的疼。
后来,在二人难得去一回高档商场的时候,伊刀看见绿色玻璃柜台后高高挂起的的确良衬衫,拧巴着还是买了下来,替代不愿开口的话头。
“等老子真讨到婆娘了,你他妈穿的像样点,胡子也刮刮,别把人家吓跑了。”
伊刀扭扭捏捏地把衣服塞到大哥的包里,等到他瞥见大哥发现了,才涨红了脸,只憋出一句颠阴倒阳的话。
那时候的伊刀,还是个白白净净的小白脸,倒是伊剑留着一把络腮胡。
“哟,上哪学的,跟娘们似的送这玩意儿——你再撇个嘴,老子看你比起讨婆娘,不如趁沟子还嫩嫁个老爷们算了——又想动手?行了,走,大哥带你喝酒去。”
再之后的那段不长的日子里,大哥怕自己活不到看见弟弟大婚的那一天,总平时没事儿就把那件骚包的衬衫穿身上——包括他身死的那天。
回忆着回忆着,伊刀手里的酒又没了小半瓶。他已经很久没这样醉过、哭过了。脑子昏胀发白,却让他久违产生了活着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本就是靠酒精和放纵活着。
“所以……干脆趁早离了老子,去找你那个寒香寻……看看老子,被留下的那个会变成啥不人不鬼的样儿。老子,看不得你也变成那样。你是好妮子,老子是烂人一个,老子更他妈不想看到你死……”
“狗男人……”
寒霜听着,冷不丁地骂了一句,伊刀明白她是在责怪约定的事儿。也是,自个儿当时咋就没忍住任由这妮子亲了一口?可他也说不清到底后不后悔了。他的脑子里,两个伊刀正打成一摊浆糊:他娘的褚清泉,操他娘的责任。要不是被褚清泉掰扯的那套玩意儿灌昏了头,老子凭啥这么憋屈自个儿。吃这妮子嘴子还不够,老子还要撕了她衣裳啃她奶子……不过,唉,也算合该你在下面咒我。
“你就不想解释什么?”
“占了你便宜,老子该死……”
“谁要你死!我就要你活着!陪我活着!”
寒霜也已经泪流满面,带着哭腔。她很想干脆扑过去抱住伊刀,但看到桌子上伊刀哥哥的照片,更不忍心伊刀因为自己的私心如此痛苦,满溢的情绪最终还是憋了回去。片刻沉默后,寒霜吸了吸鼻子,主动把话题带回了原点。
“那么……后来呢?”
“后来……后来老子跟你那时候儿差不多,死不掉,又不知道该咋活着。不敢见人,缩在荒山老林里又哭又嚎,反正也没人看见,唉,那会儿老子比这会儿还难看……也不是老子非说丧气话,但老子就是这样儿,一口气说出来反倒舒坦。那时候,醒着睡着,白天黑夜,脑子里全是大哥和爹娘,到后来迷糊的,醒着掐自个儿都不觉得疼。”
这是伊刀第一次迷失。他不像大哥,一厢情愿地虔信着有七十二处女的彼岸,也如信仰一般虔诚去爱,去仇恨神引他的杀戮。虽然,伊刀也说不好,就这么死掉是否正是大哥早就希冀的殉道。可他更说不好,天地苍茫,除却死和已经下葬的故土,何处是自己的归途。
“最后,老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在梦里屁颠跟在爹娘和大哥后面。我听见爹娘跟我说,人要说话算话,但那时候的老子,压根就没啥能许诺的。至于大哥,还是老样子,除了对老子婆婆妈妈以外,就是骂汉人……过了两天,等老子脑子稍微清醒点儿,第一个念头,就是学着大哥以前的样子,给大哥报仇。老子甚至都从黑市那儿搞了点“火油子”,打算把公安局整个儿炸了。偏巧不巧的,那褚清泉也听说了老子的事儿,发了疯的找老子。倒也真让他给堵到了。他娘的,条子都找不到老子,鬼知道他哪来的消息。”
“他把你劝住了?”
“哪有那么简单。”
伊刀长叹了一口气,停顿了很久,又点了一根烟,才接着说下去。
“老子差点杀了他……下的死手。——一个是老子那会儿脑子里只想得起报仇,更是因为老子从心底也跟大哥一样,多少看不起这种装模作样的汉人,只是老子…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当时老子想着干完这票本就没打算活,也不差多杀这一个。当时也是在夜里,等把他拐到没人的巷子,老子拿刀就往他肚子上捅。”
伊刀闭上眼,眼前黑色的空无里,却满是褚清泉喷溅而出血的猩红,他想起了那时褚清泉眼里那团他不敢直视的火。
“我倒也想过,被老子亲手杀掉的时候,他大概会跟枪口上的雀儿似的又哭又求。但那蠢货……竟不躲直用身板接老子的刀,一声没吭,眼神狠的比刀子还利——他妈的,跟我爹活着的时候训老子的样儿一个模子……叫老子捅到第三刀就再没下得去手。甚至,他好像铁了心非要死在老子眼前似的,见老子不动手,干脆一把抢了刀,玩命往自个儿身上扎,直划拉地把血红的肠子都扯出来。最后硬是老子怕了,跪下求他停手才让那小子捡回一条命。他娘的……老子这辈子,除了爹娘大哥,青天黄土,还真就只跪过他褚清泉。那家伙比老子更蠢,倒也比老子爷们——老子是不知道咋活,他是太他妈的清楚,不怕活着,更不怕死。”
伊刀这辈子都很少像现在这样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寒霜也同样鲜少像眼前这样缄默,一言不发地认真听着他每一分的过往。两人肚里的酒精让此时的勇气停在刚刚好的地步,只是他不知道她是否能接纳他的污浊,他也不想预设结果。
可当他转头又去想当时那个瘦弱的四眼仔,在自己眼前目眦尽裂生扯着自己腑脏的情形,心里的煎熬却也没好到哪去:他总感觉那一截肠子像一根爬上背脊而紧缚的绳,让他原本与世无关的失坠由此沦为原罪。
而直到很久以后,当世间种种的走马灯在伊刀眼前飞快闪过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那是诸清泉的豪赌,赌他的太阳、王冠与受难,孤注一掷,他试图成为再一次的伊卡洛斯。
好在他赌赢了:那刀子到底没能捅死褚清泉,倒更像是活剖了伊刀自己的心肝,让他看清了自己不忍自啮其心的真实:他做不到只靠仇恨活着。
所以,褚清泉赌赢了,起码暂时是这样。恶徒在他面前下跪发了誓:他不会再杀人。
“再后来,褚清泉自个儿在医院躺了几个月,老子则拿着大哥留给我讨婆娘攒的钱,东游西晃地瞎胡混了几个月。没敢去医院看他,对老子麻烦,对他也麻烦。等到他伤刚好,又琢磨起老子的事儿,他妈的,要不是他早找了寒香寻当婆娘,老子还真以为他是好龙阳看上老子了。一个褚清泉,一个你,都非为了老子一个烂人寻死觅活……”
“渚清泉……和寒香寻?”
寒霜眉头一皱,怎么哪都能冒出寒香寻的名字。
“对,老子忘了跟你说了。也是因为他跟寒香寻的关系,老子才还算跟你寒姨认识。”
伊刀猛吸了一口手里的烟。
“这家伙,偷了他婆娘的警服……找人扮成条子跟老子玩了出假死的把戏。之后,老子改了汉名儿,学大哥的样儿把自个儿弄得胡子拉碴,一连好些年都没人认得出来。褚清泉跟我说,就当替大哥好好活下去。”
之后,伊刀就藏起了他的刀,学着在秩序的边缝间活着:他不再杀人,甚至也鲜少打人。他开始遵守时间和红绿灯,在临时工的表单上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大部分时候都是日结的重体力活。当伊刀第一次爬上数十米高空的脚手架的时候,脚底下的悬空让他感觉有些不真实:在半空中,日头很近,晒的他睁不开眼。可若向下望去,人却小的只剩混沌几粒,淹没在扬尘里,化成由金属几何写成的时序章节里微不足道的逗号,就像他的阿爹。在风与机械声响的嘈杂里,他忽而真正理解了从高空坠死的父亲。
只是,他仍旧无法理解这个世道:无论是主、太阳,疾病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工业巨兽已渐渐支配了穹窿,将锄头和镰刀置换成熔炉,熔化土地和人的血肉,再吐出如血管般密织的铁轨,自极北至极西,延伸向比远方更远的边陲。一座座新生的城市,一丛丛闪炽贪婪的愚人金,也随着铁路的浸润恣肆铺陈。
有人一夜暴富,有人背井离乡,还有许多人和事又随晚间新闻的堆叠被永远遗忘。
而被晚间新闻覆盖的,就包括伊刀的家乡。他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故乡的梦已越来越少。他感觉自己也已渐渐被驯化成了秩序的一部分。
没有人知道他是被悬赏人头的悍匪,更没人知道他手上沾的血债。有认识他的人开始笑着和他打招呼,在邻居嘴里甚至还谈论着,刚搬过来的那个重诺守信的好大叔。他手里的活也已机械而熟练,但他也更习惯沉默寡言,从不搅和进其他工人的扑克牌或东拉西扯龙门阵。
只有褚清泉仍旧时不时找他喝酒,有时候是在烂尾楼的楼顶,有时干脆就在郊外的乱坟岗:反正都是方圆几百米都只有他俩个活人的地儿,只有这样,两人才能把话说个痛快。不过,说是喝酒,但因为褚清泉肚子的伤,每次都是把自己杯里换成白水,却把伊刀灌个烂醉。
趁着酒醉,伊刀也问过多次,他为啥那时候非要豁出命拉他一把。结果每次,褚清泉都扯一大堆他听不懂的黑话。最后,伊刀急了,红着脸怒骂。
“你他妈的能不能说点人话!”
“我咋就没说人话了,地下的好兄弟会说这些?”
褚清泉一脸悠哉,把伊刀杯里的酒洒在不知葬着谁人的坟头。
“扯点老子听得懂的!”
“听得懂的?嗯……其实我没想着救你。准确的说,我既不觉得是救,没那么高尚。而且,也不是因为你。
这小子……一张嘴就云里雾里,纯心没想让自己好过。伊刀愈发气的脸红脖子粗,他把杯子扔到一边,像现在一样,干脆对瓶吹了起来。
“老子懒得听你扯。老子只问你,你他妈真的没想活?”
“没想过。”
褚清泉盘腿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一脸无所谓地侧头看向坟堆旁一根瘦树的树冠,月色很美,如瀑般从稀稀拉拉的叶缝里筛漏下一地的碎银。
“也没想过你那婆娘?”
“想过,不过,人总是要死的嘛。——你知不知道三叶虫?”
伊刀简直想打他了,但想了想褚清泉的伤,硬把怒气憋了回去,也没搭话,只顾喝他的闷酒。
“那是五亿年前的一种虫子……”
“这虫子跟老子有个屁关系!”
“是没什么关系,就像我如果真的要死,也应该与你没关系。”
“你他妈都要死老子跟前了!”
“没人在你跟前死过?”
“那……那能一样吗!”
伊刀被一下噎住,支支吾吾辩驳。
“能有啥不一样?你知道我死了寒香寻会伤心,你要杀的人,偏就六亲缘浅?——所以,我说了,我只是为了自个儿的自私,跟你也没关系。”
这下,伊刀更摸不着头脑了,跟这家伙喝酒每次都是这样,神神叨叨,吵得人一个头两个大。
“新鲜,我只听过为自个儿捅别人的,捅自个儿的,也就见过你这混球一个。——到底为啥,说人话!再给老子鬼扯,真抽你丫信不信!”
“为了啥,活着呗。”
“你他娘!!!”
伊刀巴掌抡的滚圆,但最后还是没脾气的扇在了自己大腿上。
“好了好了!我想想,还是聊点好懂的算了。”
“算你小子识相。”
“比如三叶虫~”
“……”
“反正,这虫子最后活了三亿年,但是它依然和你无关,和绝大多数人无关。——起码你们都这么觉得。所以,我就算活成老不死,终点也还是那个终点,众生平等。当然了,我也从来没想过会被人记住,包括你和寒香寻。也无需一个名姓,时间或一坨坟堆。希望之为虚妄,反倒乐得舒坦。”
“……逼逼完了?”
“没完,但是累了。”
褚清泉喝着白水,但看起来比伊刀还疯。他打了个哈欠,顺势靠着坟头的半块残碑倚了下去,转眼就响起了呼噜声。
“多亏了那小子,老子过了好几年还算舒坦的日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挣几天钱饿不死就到处胡混——褚清泉拉着老子,天南海北穷游,除了老子大哥变成照片儿了,倒也跟大哥在的时候大差不差。那时候,有钱就住十块钱的青旅,没钱这死不要脸的就扛个吉他蹭进当地谁家姑娘家里住——他妈的,他都是有婆娘的人,为了省一晚上房钱,就可劲儿卖弄他那老脸占人家小姑娘便宜。”
“他咋还真能占到人家便宜?就没被人家打过?”
寒霜听着,笑得花枝乱颤,她开始愈发对这个褚清泉好奇了。
“打,怎么没挨打。倒不是人家小姑娘打他,是他婆娘打的,寒香寻是练家子,下手也真狠。哼,沾他的光,老子脸上都挨过寒香寻几巴掌。至于咋坑人家的,还不是蹭老子钱,置办了身人模狗样的行头:一头不男不女长毛鬼,一身妖里妖气花衬衫,还缠了满手吊儿郎当的铁链子,乍一看倒还真像那什么狗屁f4。都三十的人了,还他娘开口就是学音乐的大学生,恶心的老子在旁边差点没把隔夜饭吐出来。”
“嘁,还装上清高了,我不信占便宜就没你的份。”
此时,寒霜脑子顿时浮现出的,全是伊刀褚清泉俩老男人怎么引诱天真少女的画面,万分下流,不堪入目。看向伊刀的眼神酸的能榨出柠檬汁,柳眉也拧成一团。伊刀猜到她全想到了歪处,迎着寒霜的眼刀就是一记脑瓜蹦。
“小丫头片子,脑子里倒净想些下三滥!”
“解释就是掩饰!”
“那正好,老子还懒得解释,随你怎么想,反正老子早都说了,老子不是啥好人。”
这贼妮子……伊刀真有些生气,更怕这妮子得意忘形起来又来那些个骚劲儿。
“那,那你们两个就一直这么东游西晃?”
吃了打,寒霜蔫了,低头玩着手里的空瓶子。
“算是。这些年走南闯北,老子喝过后海西塘的酒,也听过唐朝崔健的曲儿。老子倒从来都没挣过啥钱,只是我跟褚清泉俩人都觉得烂命一条,有今天没明天赶紧花了算逑。”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伊刀谈起这些的时候,眼里却分明只剩暗淡。
那时,在深夜十点的青年旅店,褚清泉总和一群文青病的大学生聊加缪和巴塔耶,聊生存与诗歌,爱情或受难。也有穿着白衬衫的女学生黑发如瀑,歪着头缩在暗黄色灯光的角落沙发,拨着吉他哼着走了调的陈琳。对于这些话题,伊刀总插不上话,总只顾着埋头喝酒。不过,他们倒也没忘记过伊刀,当他们的理想飘的太高,需要找回一些现实主义实证的时候,褚清泉就会让伊刀讲讲过往的故事,就像现在一样。伊刀说话向来粗得很,可用来下酒却正好。于是,这样天南地北后会无期的围酒夜话,总是以褚清泉的浪漫主义开场,以伊刀喝酒划拳、操他奶奶个烂醉结束。喝到兴起,不知谁掏出的数码相机还记录下了几人的嬉皮笑脸,这些照片,伊刀到现在都还收藏着。
伊刀怀念那些人和时光,但他也知道,自己仍是他们讨论的局外人。
特别是当那张他在人群中间,脸上抹着蛋糕奶油咧嘴大笑的照片,与大哥永远只剩缄默的黑白放在一起的时候。
在这种时候,在宿醉的梦里,他总会回到了埋葬母亲那年的冬夜,一样的纯白,一样的寂静。天空无云,与远方一色的深青,云都已被揉碎成纸钱与细雪,飘飘转转,溺杀整个村庄。家家户户的门口均挂出遗像,祭奠各家各户的悲哀。披麻戴孝的人们立于阡陌两旁,却不闻哭声,只是以一张张与他相同的麻木刻写着相同的绝望:问路无门。村口的道途淹没在暗青色里,已与新的春天,决断出天裂。
天裂的一头,是故土永远不会停下的大雪。另一头,是霓虹灯炽,烟花乱红。
不过短短十几载的春秋更易,已恍如隔世。
他不敢认他乡为故乡。
“最后,当然也真就是有今天没明天。老子是逃犯,假死隐姓埋名才过了那么几年安生日子。”
“你被谁认出来了?”
“八成是背上的疤,老子也说不好。”
“疤?”
寒霜想起,她当时第一次见到伊刀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手和胳膊上一道道显眼的刀疤。
“曾经被仇家拿砍刀砍的,还有褚清泉搞那招金蝉脱壳时候放火烧的——老子也知道这疤显眼,三十多度的夏天老子都不敢光膀子。”
“那咋被发现的?”
寒霜吞了吞口水,她看着伊刀健壮的身躯,忍不住想象起那宽厚的肩背是什么样儿。
“在海边,救了个人。也是个小丫头,捞起来的时候乱扑腾,生把老子衣裳都拽掉了。——别拿那种眼神盯老子看,是褚清泉非拉老子下水。”
寒霜眨巴着星星眼,看的伊刀心里直发毛。他下意识地扯了个谎,把责任全扔到了褚清泉头上。
这是刚刚一年多前发生的事儿。
那会儿,褚清泉跟寒香寻刚大吵了一架,伊刀为了带他出去散心,也正好是自个儿攒了小半年的钱,想去看看电视里有椰子树和斜阳流金的海滩。就拎着褚清泉,从西边开着车一路跑到了最东边。
一开始,伊刀还以为褚清泉这下多少能安生一点,却还是低估了这家伙厚颜无耻的程度。
到了海边,这货跟没栓绳的狗撒欢似的,照样和比基尼小姐打沙滩排球,还叼着鸡尾酒的吸管,在《都市生活》的记者跟前狠刷了一遍存在感。
“你丫的,还真够没良心。”
伊刀想到寒香寻到时候晚上看电视时的表情,就顿时心里一阵恶寒。
“那咋办?头上顶个“罪该万死”的牌子游街去?——往事不可追,不如眼下过的开心点。”
“你就不担心你婆娘?”
“我把整颗心都给她了,随便她爱要不要。”
这点伊刀倒没法反驳,这混球,啥脏的烂的在那寒香寻面前都没遮掩过。他爱她是真的,狼心狗肺也是真的。这么些年,寒香寻也是,扇了这货无数回耳光,两人感情倒越来越好。
这让伊刀想起了总跟自己打架的大哥,心里一酸,他苦笑着,接不下去话头:爱这鬼东西,谁掰扯的清。
“喂,倒是你,苦着个脸做甚。走了,现在正好赶上落日,这个时候的海浪,千金不换。”
褚清泉递过一只耳机,里面正放着《黄昏》,他脸上正流动着被夕阳染上的一层金色,笑得跟斜阳一样灿烂。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二人听到不远处海岸边人群的一阵惊呼。
“有人被浪卷跑了?伊刀!”
“还用你说,老子知道!”
褚清泉刚想回头喊伊刀,伊刀却早先他一步,扔掉耳机,一个箭步扎进了海里。
六月的海水,靠近海面的部分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烫,再向下却是骤然的冷。在远离海岸的浪潮里,伊刀一把抓住了那向下沉的孩子。那孩子呛了水,本能地乱抓扑腾,竟生撕坏了伊刀的上衣。他顾不得这些,只也凭着本能,在连绵不绝巨浪的波谷间找着平衡,一面将那孩子拼命托举出水面。就在他感觉自己的肺已有些疼痛的时候,脚尖终于踩到了细密坚实的沙粒。
“呼……自家孩子,看紧点。”
没到岸上,孩子的母亲早泪眼汪汪的跑了过来,伊刀把那孩子交回到她母亲的怀里,可怜的女人忙不迭地道谢。岸边,一排排的游人也在看着他。伊刀实在不习惯这样被人盯着看,索性背过身,再次游向远处蜜橘色的无垠,好让海水洗掉他脸颊上泛起的燥热。
在有些睁不开眼的金色里,海水也轻轻托举着他。伊刀越游越远,周身一切人间的喧哗都变得寂静,只听到到海浪互相拍打的声音。他赤裸着胸膛,满身的伤痕与荣光皆毫无遮掩地曝露在残阳之下,就好像他刚来到人间的样子。不知怎的,伊刀恍惚间忘掉了故土与异乡,在这没有留下名姓的黄昏,在随浪潮起伏的失重里,伊刀忽而懂得了褚清泉念叨的自由。
那一天,伊刀在海里游了很久,等到太阳完全落下去以后,伊刀才重新回到岸上。夏日夜色下的沙滩星星点点,排满了贩售纪念品与饮料的摊贩。褚清泉递过来一杯柠檬茶,笑着调侃昔日死人刀居然成了英雄了。
“我原本还想着,今晚的娱乐小报多少能有关于我三言两语的,谁知道,竟是被你抢了头条。——喂,赶紧喝,待会有俩记者,点名要采访你呢。”
褚清泉拍了拍伊刀的肩膀,惊的伊刀一口柠檬茶全喷了出来。
“采访个屁!褚清泉你丫存心的?”
“瞧你吓得那样,我能不知道你?放心,管他来几个长枪短炮的,好兄弟我都帮你挡掉。”
“行,算你小子还有点眼水。”
二人笑着碰了碰拳。
“那你该咋谢我?”
“那就趁着今儿个高兴,今晚酒钱老子请了。”
“好意心领了,但谁跟你个老爷们喝酒。我要去找茉莉小姐喝两杯去,走了!”
“这混球……”
看着褚清泉挤进人堆,回头嬉皮笑脸向他道别的身影,伊刀无可奈何地笑骂道。
然而,这竟成了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和褚清泉分开后,伊刀先在小吃摊走走逛逛了约莫十几分钟,之后,他想着一个人到底有些闷的无聊,于是嚼着炸洋葱圈,也想着去找找看那个“茉莉小姐”。
于是,他晃悠着又来到了附近这两天常跟褚清泉泡的酒吧,吧台的服务生说刚刚褚清泉好像来过,但是喝醉了,已经被朋友带回去了。
不对……他们分开不过半个小时,伊刀立刻意识到出了事。
“朋友?什么朋友?”
“我记得有两个人,一个也留着胡子,人高马大,一个是化着浓妆的女人,看不太出来年纪。”
“有没有留下东西?”
“留了一封信。”
服务生说着,把那封折好的信递给了伊刀。
伊刀赶忙把信封拆开,空白的信纸上,只留下一个血红色的骷髅头。
没有赎金,没有联系方式。他知道,这不是绑票,这只可能是纯粹的寻仇。
“操……”
伊刀目眦欲裂,把那信在手心攥成一团,强忍着怒气继续问道。
“他们朝哪边走的?”
“这我就没印象了。”
眼见问不出有用的东西,伊刀又赶忙回头冲向户外的街道。此时的街上,只剩燥热的晚风和拥挤连绵不绝的行人,独没有丝毫褚清泉存在过的痕迹。
伊刀只感到心口一阵痉挛,在路边捂着嘴忍不住地干呕。自责和负罪感从未有如现在这般将他整个吞没。一片混乱里,他满脑子都是大哥死时的惨状。
他忽而又想到这里正好离寒香寻管辖的城市不远。但是,寒香寻……在一番短暂的纠结过后,伊刀在公共电话亭里,手指颤抖着,还是拨下了这辈子最难熬的一通电话。
“喂,寒香寻?”
“伊刀?……”
“冷静点听我说,褚清泉被绑票了。”
伊刀不敢提对方只为寻仇,换了个稍微温和的字眼。
“什么?你不是在一起吗?”
“分开了,一两句说不清。”
“在哪,什么时候。”
“青岛“余烬”酒吧,今晚八点五十分左右。”
“我知道了。”
寒香寻挂了电话。
之后,伊刀在后街的暗巷里独坐了一夜。又一次的,清醒着坠入梦魇,又或者,八年来,只有此刻才是清醒。一直以来不过是逃着他的血债,做了八年本就不配的梦罢了。
整个前二十九年的人生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闪过:爹娘,大哥,炊烟,柴火……还有工地,褚清泉和今天的夕阳。
在他喝酒快活的时候,大哥和爹娘已挫骨扬灰。他刀下未死的冤魂,则反复咀嚼了整整三千个日夜的痛苦与仇恨。他知道,他才是那个该死的人。只是,当有零星几个熟知他的人,在听过他醉酒后的忏悔却说,伊刀是个好人,是操蛋的世界让他没得选。他将信将疑,把未来寄希望于浪子回头,一边惊惶,一边苟活。
但哪有什么重新来过,死了就是死了,伤痕还是伤痕,填不平,完不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又照常落下,第三日也同样如此。仍没有褚清泉的一星半点的消息。随着时间的拉长,伊刀也已放弃了幻想,反倒开始冷静思考起死的问题,但因为那些未完,他竟连死也不敢了。
再之后,他从报纸和新闻上确定了褚清泉的死讯。绑他的车子从悬崖下掉了下去,不知道是老天想让他少受点折磨,还是褚清泉用他最后的聪明诡计拉着那群王八蛋同归于尽。不过,无论过程如何,对伊刀和寒香寻来说,定死的结局都只有一个:褚清泉死了。
他还听说,第一个出现场的条子,就是寒香寻。褚清泉的尸体,也是她徒手挖出来的,当时就半疯了。
伊刀也是自此以后,再没见过寒香寻,只是从零星的只言片语里,偶尔打探点她的消息,毕竟他到底对不起她。
几个还算认识她的人说,寒香寻许是为了复仇,去了广东,搞起了见不得光的生意,更变得不人不鬼。他们还说,寒香寻一直在找他。
他也知道,他最后到底是要面对她的。他的因果,该他了结,他不会再有什么苟活的妄想。
“各人需寻各自门。”
这是伊刀后来偷摸回到渚清泉的出租屋,在抽屉一堆手稿里翻出来的话。伊刀只读过小学,看不懂酸言酸语,但这句话,他一直记着。
从那些手稿里,他还翻到了他好多封不同的遗书,每封都写的坦然:褚清泉早就回答了自己的生命。
他写天地不仁,也写虚无与遗忘。
还有老不死的地球曾有过的一千亿人间的来客,宇宙两千万亿亿颗太阳的新生与寂灭。
但结尾,却总是相同。
“我爱这浮世凉薄,至死不休。”
……
“褚清泉是因为老子造的孽死的。想来这帮畜牲光杀老子还不解气,硬是要让老子受够亲朋死绝的苦。该杀该剐都是老子该受的,我认。但褚清泉他……不过也算褚清泉那小子命好,没受啥罪就从山坡坡上掉下去,求了个解脱。”
伊刀感觉自己已经醉的厉害,不敢再继续喝酒,只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一边继续说下去。
“褚清泉死了以后,倒也没咱大哥撇下老子那会儿一样迷糊。那时候,满脑子盘算的,都是老子咋就活成这样了,想来想去,老子一辈子害的人太多,是该死了,就连自个儿也觉得活的腻味。迷迷糊糊小半辈子,临到了头,才想起做个了结。但是老子笨,写不来文绉绉的东西,老子有的,也就只有那把死人刀。——老子破了誓,开始玩命杀人,杀那些想找老子算账的仇家:挖人眼珠,灭人满门的事儿,老子都干过。”
他找到的第一个受害者,是他早年和大哥一起曾劫过的一个走私犯。当时,这货不肯说实话,伊刀的大哥就狠折磨了他一阵,没控制好力道,后来成了跛子。不过那人倒也算始终没放弃老本行,现在跟一个开暗门子的结了婚,又捯饬起白粉,赚得盆满钵满。
和多年前一样,伊刀同样挑的深夜潜进的别墅,用氯仿迷翻门口的安保以后,没费什么力气,就在卧房内把那对还搂着睡觉的贼鸳鸯捆了起来。
而当那男人睁开眼,看到是死人刀,当即就吓得溺了一地,嘴里求爹爹告奶奶地砸着响头。
伊刀没搭理他,一句话都没说。只先把那浑身发抖,嘴里塞着袜子的女人,用绳子绑死在了座椅上。
接着,他用刀尖,对准女人的颅顶刺了下去。
伊刀下刀的力道不重,刚好挑开了头皮,再又慢慢向前推刀,一点点割裂着女人的皮肉。随着伊刀的动作,女人颤抖的更厉害了,眼泪和血水在脸上糊成一片,随着她的颤栗,刀尖摩挲头骨,发出“吱吱”的声响。
“刀大爷!刀爷爷!我该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跟莺儿无关!求你……”
莺儿是女人的昵称,伊刀倒没想到这男人还算有点骨气。既如此,伊刀到底心软了些,打算让她死前少遭些罪。于是拔出刀尖,转而向女人的心脏直直刺去,像挑破水泵似的,霎时间血涌如泉,女人很快不动弹了。
“你!死人刀你不是人!不是人!畜牲!”
伊刀没理会男人的叫骂,倒是卧房外的动静让他有些在意。他转身打开房门,门口站着两个只到他大腿高的孩子。
“你是谁?”
一个孩子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只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抬头看着伊刀。另一个,眼尖一些,看到了伊刀身后已经死掉的母亲。
“妈妈?!”
那孩子哭喊着,竟顾不上害怕,反而想冲进一地的血污抱紧母亲。
伊刀心里一疼,赶紧捂住了孩子的眼。这两个孩子,让他想起了当年的大哥和自己。比起让这俩孩子看着双亲惨死,之后在没日没夜的噩梦里长大,再酿出些新的血仇,倒不如现在让一家子团圆了干净。
于是,跟拎着小鸡仔似的,伊刀一只手就把那孩子拎了起来,然后把孩子的头放在卧房的书桌上。伊刀心一狠,随着“铛”的一声刀落,那孩子的头就从桌上滚了下来。
接着,伊刀又迅速的解决掉了另一个。血跟打翻了油漆桶似的,把整个卧房都染成腥腻的红色。而伊刀从头顶到脚尖,也全泡透着血,一滴一滴的猩红,从他的发梢不断滴落到地板上。
伊刀回头看向男人,男人眼神涣散,嘴里不成句的咒骂些什么。他明白男人已经全疯了,这样的人,活剖了也无趣。于是,他挥刀割断了男人的脖子,干脆也送了他一个痛快。
做完这一切以后,肾上腺素的狂热也渐渐退却。明明早就不是第一次杀人,伊刀却感觉格外反胃。
之后,他检查了现场的指纹,又烧掉了鞋子和旧衣物,用别墅里的淋浴室冲了个澡,再换好干净衣服。处理完一切细节以后,伊刀才离开了别墅。
此时,时间是深夜的三点四十七分,郊外独栋别墅外的林间小路空无一人,只有风声聒噪,似乎从风里还能闻到些血腥味。伊刀点了支烟,可尼古丁却怎么都压制不下喉头抽搐着的干呕。
褚清泉说的没错,他的确不是能从他人的痛苦里攫取快感的怪物,可他却也只能成为这样的怪物:无关仇恨,伊刀清楚自己嗜血、残忍、被文明唾弃,罪无可恕,可这些,却与他对这个世界拙劣的爱一样真实:他正是因此而存在。
……
“只是老子没想到,到了最后,老子竟还要伺候你这妮子。——妮子?”
就在伊刀自顾自说了一大堆的时候,寒霜刚刚喝的急的酒劲儿,忽的一股脑全涌上来,倒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这妮子,也不知老子的话听进去没有。”
伊刀起身,伸手摸了摸寒霜安静的睡脸,确认她只是沉沉睡着了。正好年芳二八的少女,脸蛋又滑又软,让他情不自禁多摸了摸这嫩豆花儿似的脸蛋。
可等到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又不禁在心里暗骂着龌龊。接着,他狠了狠心,俯下身,胳膊一只从下方穿过少女的腿,一只撑住了胳肢窝,稍一用力就把少女抱了起来。
他原本就想着把寒霜灌醉,然后去寒香寻的深夜酒馆,悄无声息把她丢给寒香寻的。
伊刀心里当然舍不得,可越是不舍,他就越要对自己爱的女人负责。他干的错事儿太多,眼下这件,他更不愿犯糊涂。
再加上自个儿把整颗心都给了她了,这妮子,到时候应该也多少能理解一点,只求她醒了可别再要死要活的。
伊刀心里这样想着,一边抱着寒霜往门口走去,可没走两步,自己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又被脚边的瓶瓶罐罐一绊,抱着寒霜竟摔到了床上。
“操!他娘的……”
伊刀此时才发现,一个没注意,自己也喝多了。他坐起身,看向桌子上大哥的照片,希望能用关于大哥的记忆刺痛自己,以清醒一些。
可偏就在这时,伊刀感觉一双白嫩嫩的小手,正从身后搂住了自己的腰。
“刀哥……”
“你!放开!老子没那意思!”
“你都把我甩床上了,你啥意思我还不知道?”
奶奶的,咋还把那没羞没臊的妮子摔醒了!
伊刀赶忙挣开寒霜胡乱摸来摸去的手,站起身,回头怒目圆瞪着,却又看到她竟正脱起了衣服。
“老子数到三,你给老子把衣服穿好!一,二!”
伊刀震怒道,但寒霜却毫不理会,更变本加厉地脱掉里面最后一件t桖,只剩一件粉红的内衣。
“你他妈是不是纯心想当个卖逼的烂货!”
伊刀气极,口不择言地乱骂着,又一把掐住寒霜脖子,手里沙包大的拳头被他攥得快要出血。
“打!有本事你打!反正我命也是你给的,这会儿打生打死也随你的便!”
寒霜丝毫不怕,直直反瞪着伊刀眼里的怒火。
那眼神盯得伊刀心里直发毛,拳头停在半空,到底没忍心真锤下去。
“他娘的,你他妈咋就油盐不进!”
“对!我就油盐不进!除了刀哥这儿,我哪都不去!”
寒霜说着,一只手还解开了内衣的扣子,两只雪酥似的胸脯就这么扑了出来。
“好,好,你丫是真不要脸。”
“你更不要脸!自个儿看看裤裆,装啥正人君子!”
伊刀脸霎时变得通红,他松开手,一屁股坐到床的另一侧,背对着寒霜,语气却缓和了不少。
“知道老子是啥样烂人你还这样?”
“我乐意!”
“老子不乐意!”
“为啥?”
“老子……老子对你下不去手!”
听着男人心虚的语气,寒霜知道他不过是虚张声势。于是,她更大了胆子,从床上挪到伊刀身边,再一次从身后搂住了他,软豆腐似的胸脯就紧贴在伊刀的背脊上。
“你明明心里有我。”
“放手!——他妈的,有个屁!别自个儿乱想有的没的。”
伊刀虽然嘴硬,但这次却没真的用力挣脱,鬓边却不断地渗出冷汗。
“那你怎么不敢打我。”
“你他妈欠打?非求着老子揍你?”
寒霜一不做二不休,把脑袋也靠在了男人背上,隔着后背,她都能听到伊刀凌乱的心跳,于是忍不住咧嘴坏笑道。
“哼,你明明是心疼。”
“……,行,老子认了,老子对你动了歪心思。可老子更得对你负责。”
“负责?那你半路跑了算啥负责。”
“这事儿由不得我。”
“你觉得我还在意那破约定?——我不在乎。”
“守活寡你他妈也不在乎?老子他妈是杀人犯!早该吃枪子儿!”
“不在乎,能活一天算一天。——转过来看着我。”
“你他妈这副鬼样子叫我咋有脸看。”
“我穿好衣服了。”
伊刀将信将疑,回过头,寒霜已经披上了衣服,眼睛泪汪汪的。——她知道,伊刀把一颗心都剖给她了,她也不再想用这种下作的方式逼迫爱人就范。
“我认真的。”
寒霜又强调了一遍。
“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非跟着老子死啊活的,你他妈懂个屁!”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我没人样地活了十六年,还没跟刀哥在一块儿的这两天快活!”
伊刀怔怔,他没想到妮子能说出这种话。
“那你就记住老子,以后多想想老子的话,自个儿好好活。”
“好好活?去蹲少管所,还是回筒子楼一个人挺尸去?”
“……”
“刀哥……你别当我蠢,我想清楚了,就算活一天算一天,只要跟刀哥在一块儿,我也算活的痛快。”
“……喝多了就睡,少说些浑话。”
“我没醉。”
寒霜掉着眼泪,还想争辩些什么,伊刀却并不再看她,只偏过头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刚点的一支烟,三两口就只剩了半截。
“早点睡吧,听话。”
伊刀声音颤抖,他已经几乎是求饶了:大哥,褚清泉,还有寒香寻……他哪还再敢担着谁的命。
可寒霜却也真铁了心,见伊刀不为所动,站起身,脚跟踩着棉花似的,跌跌撞撞冲向了浴室。
“你他妈到底想干嘛!”
伊刀见状,也赶紧跟过去,生怕她真干出什么傻事儿。结果却只见她拿起地上的水管,拧开水阀,哗哗地把自个儿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
“清醒了。”
遮羞的外套也掉在地上,露出少女赤裸的、白花花的胸脯,寒霜就这样直直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真不后悔?”
“不后悔。”
话已至此,再推让可就虚伪的假了。
伊刀一把搂过寒霜,朝着殷红的唇瓣深深吻了下去。
长夜万籁俱寂,两颗紧贴的心却热烫地扑扑乱跳。
许久,伊刀才放开了寒霜。少女如愿以偿得到爱人的吻,一切蓄谋已久的勇气霎时都泄了气,脸颊浮上一抹绯红,跟刚洗过的洋柿子似的。
“老子不会放你跑了。”
伊刀顿了顿,又补了半句。
“你是老子的命。”
寒霜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毛手毛脚地解着伊刀的腰带,当她的手在男人裤裆游走的时候,第一次碰到了那憋的伊刀生疼的性器。
而那慌乱的小手,也挠得伊刀有些兵荒马乱,他干脆自己用手一把扯下裤子,把硬邦邦的阴茎完全裸露在寒霜面前:粗粗大大、裤裆里藏着不敢见人的,他的兽欲、肮脏和羞忏。
“小崽子,真没跟男人干过?”
寒霜点点头,
“怕不怕?”
少女又慌张地摇了摇头。
“少嘴硬了。”
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出,伊刀一眼就看穿了少女的心思。他温柔笑着,一把先把寒霜搂在了怀里,而少女则趁此机会,大胆地乱抓着伊刀宽厚的肩背,脑袋里却早已乱成一锅粥。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她的裤头已被伊刀褪下,男人轻轻揉弄着她的耻处,一种从未有过的痒胀,冲的她头脑发白,一时忘记了紧张。
“舒服吗?”
“嗯。”
“舒服就好。”
伊刀亲吻着赤裸的爱人,抱着她缓缓在浴缸里躺下。他拧开水阀,为寒霜洗去污垢。
水流哗啦啦地响着,同酒精与缄默的月,在香皂泡沫里一起洗去了处子乍破的红。初经人事的痛痒之后,满身满心都是被恋人推向云端的快感。
“娘的,第一次跟男人上床,就成了这浪样!”
“少来!倒是你,跟多少女人练过才有的这功夫!”
两人彻底没了羞臊,凌乱的水痕从浴室延伸到床头。那一晚,两人都不知到底做了多少次,也不知从什么时候抱着睡着的。
凉月如水,寒霜白花花的臂膊环搂住伊刀的脖颈,就像天山积蓄了一整个深冬的雪,倒压在伊刀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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