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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级方程式的古老圣地,每逢大奖赛,摩纳哥的人口都仿佛翻了一倍。奥斯卡向来不喜热闹,自然也难以忍受这份拥挤,如果非要为眼下情况乐观地寻个好处,那大概是倘若蒙特卡洛此刻恰遭家乡袋鼠入侵,至少他需要搏斗的数量将迎来锐减。
周四,奥斯卡缩在车队休息室角落里闭目养神,等待新闻官喊他去采访区。他觉得自己快要入眠时,放在胸口的手机突然开始嗡鸣。看见屏幕上的名字,奥斯卡皱眉,按下接听。
“上午好,奥斯卡。如果你正搭乘一趟永远在行驶的火车,你希望它的终点会是哪里?”
“卡洛斯?”他小声问, 轱蛹着让自己坐直一些,“这是什么媒体游戏吗?”不确定生存压力减轻是否让摩纳哥记者试图搞什么新花样。
“不是。只是我。”
奥斯卡捏了捏眉心,如果说和卡洛斯睡了几个月觉让他学到了什么,就是也许西班牙传统斗牛文化精神真的烙印在此人血脉里,指的是牛那一部分,如果你和他犟,他只会比你更犟。所以推荐做法是直接回答问题。“呃。如果火车永远在行驶,那终点的意义在哪里?”
“你希望。重点是你的愿望。”
奥斯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坐在大厅对面沙发上的新闻官从电脑屏幕中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是说……如果它不会停下来,那我压根不会打算去任何地方?”
“调用你的感性和同理心和生活常识,奥斯卡。没有人会毫无目的地坐上一辆火车。”
“我偏向于用理性思考。”奥斯卡反驳道,“你的答案是什么?给我个方向。”
“我希望是马德里。”回答没有犹豫。
“这样你就永远无法回家了。我不确定这是个好主意。”
“你不懂。”卡洛斯充满蔑视地说,“生活在对美好事物的等待与向往中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因为我活在现实世界。而且我不喜欢这个问题的逻辑,你从哪里偷来的?”
“是亚历克斯先问的我。”卡洛斯承认。
“怪不得。我就觉得你想不出这么有哲思的问题。”
卡洛斯翻白眼的声音几乎略过电话线直接从围场中某个位置传进奥斯卡耳朵里。“你刚才明明还在质疑它的逻辑。”
奥斯卡又等待了一会,但卡洛斯似乎没有别的话要说,所以他问:“所以你就为了这个打给我?认真的?你不应该操心一些更重要的事情吗,比如你明年的席位?”
“你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皮亚斯特里。”这成功让卡洛斯挂断了电话。奥斯卡盯着屏幕上的通话记录看了半分钟,然后听见新闻官在喊他。
尽管已经在摩纳哥定居一段时间,奥斯卡仍然不敢说自己对这个城市有多熟悉。借着近日的推特领养事件,他找夏尔问到几家本地推荐餐厅,并随机选择了一个打发晚餐。事实证明蒙特卡洛实在太小了,刚跨过门槛,奥斯卡就瞥见两个熟悉的高挑身影。
乔治,不知为何,在室内依然带着墨镜,正以研读合同的严肃态度审阅菜单。亚历克斯坐在餐桌对面,他发现了奥斯卡,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牙齿在烛光下仍然白得闪闪发亮。奥斯卡小幅度朝他挥了挥手,同时裤兜里的手机开始振动。
他手忙脚乱拔出手机,又意识到自己不该堵在门口,忙向里走了几步。卡洛斯的声音问:“你在家里吗?”
“不,”奥斯卡回答,“我在餐厅。”
“噢,”卡洛斯说,“我打扰到你了吗?”
说实话,根据过往经验,奥斯卡不觉得卡洛斯真的在乎打扰到他。“我一个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接着卡洛斯突兀地说:“我做了饭。”
“你做了饭。”奥斯卡重复,移动了一下身子的重心,咬住嘴唇。
“而且不幸地发现做得有点多。”卡洛斯说,“嗯,你想过来我家吗?反正你晚上都要过来的。”
奥斯卡眨眨眼,他发现自己左手食指上的一根倒刺,并徒劳地企图用大拇指掐断它。“如果你想邀请我吃晚餐,卡洛斯,正常人的做法是提早几小时发条短信。”
“正常人在做完饭后才会发现饭做多了。”
“虽然我不做饭,但我认为正常人在下锅之前就能提前想好要做多少饭。”
“你一听就压根没做过饭。”卡洛斯了然地说,“你来还是不来?”
奥斯卡张开嘴,他差点要说等我,紧接着他意识到亚历克斯和乔治都在盯着他。他感到一阵轻微的恐慌,不确定刚才自己的音量有多大。很多人不知道,奥斯卡其实和亚历克斯关系不错,他时常从洛根那儿听到一些队友的趣事,再加上亚历克斯padel缺人时总是会想到他。这是一种松散的友谊。而亚历克斯恰好喜爱八卦,如果奥斯卡现在转身就走——他一定会问的。
至少这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
“不,我已经点好食物了。”奥斯卡撒谎,抢在卡洛斯做出任何回复之前,他又补充道,“而且你为什么总是打我电话?你不知道有个东西叫发消息?”
“我当然知道。”卡洛斯坚定地说,“但我很享受打扰你。”接着用同样坚定的气势,他挂断了电话。于是奥斯卡胸口升出的一小抹愧疚立刻烟消云散了。
晚上十点,他还是走进了卡洛斯的公寓,然后被迫听了十五分钟在意大利国企工作的三年生涯如何对西班牙人的意面烹饪技术提升做出卓越贡献,并参观了这间屋子的厨房。听到第十分钟时,奥斯卡有点想打断他,然后问卡洛斯自己能不能在灶台边操他。但卡洛斯滔滔不绝的样子实际上有点性感,所以奥斯卡只是盯着。
他们最终回到卧室,这个家里奥斯卡最熟悉的地方。在床上,卡洛斯仍然想说话,仍然很吵,于是奥斯卡伸手捂住了他的口鼻。卡洛斯挣扎了一小会,胸口起伏,然后像往常一样顺从了,像一只被驯服的动物。奥斯卡发现,遮住下半张脸后,卡洛斯微微湿润的双眼看上去尤其美丽,所以他倾身,嘴唇碰到西班牙人浅褐色的长长的眼睫,落下一个幻觉一样的吻。卡洛斯的左手攀住他的上臂,紧紧地攥着,仿佛想把他拉得更近。在他松开手后的很长时间,奥斯卡的皮肤仍然有一种被烧灼的错觉。
“你想留下来吗?”事后,卡洛斯用脚趾碰了碰他的大腿,平静地问,仿佛这是个十分正常的邀请。“我可以给你做早饭。你会惊叹于我的厨艺。”
奥斯卡颤抖了一下,他已经穿好了衣服,但不知为何,他仍然感到赤裸。
他没有留下来,因为这感觉更加正确——把卡洛斯的家当成一个方便的酒店,而不是一个可以从厨房里端出早餐的地方。尽管,内心深处某个小小的声音说,也许后者不算个太糟糕的选择。
周日,奥斯卡和卡洛斯一起登上了领奖台,但是几乎没有人真的在意他们。夏尔的狂喜是一场情绪海啸,不由分说地席卷蒙特卡洛每一个人。陪伴他长大的街道为他欢呼和落泪,在红白的国旗和跃马旗里,他看起来如此幸福,如此满足,仿佛此生尽付此刻,别无所求。
然而事情并不会这样运转,奥斯卡想。他明白,夏尔也明白,也许世界上每一个赛车手都明白。
2023年的巴林,第一次坐在迈凯伦里等待五盏红灯熄灭时,奥斯卡觉得自己实现了梦想。然而,此后每次他试图回味那一刹那的满足,都好像在看一个小小的自己兴高采烈地把冰美式泼进澳洲山火。
加拿大排位赛,两台法拉利都在Q2出局。回酒店的车上,奥斯卡在卡洛斯的聊天框挣扎了半小时,倘若时间倒退五十年,废纸篓恐怕已经满了。感谢科技为环保做出的贡献。突然间屏幕上的消息界面被通话界面覆盖,名字头像还是同一个。奥斯卡差点把手机丢出去。
“你是更想要一座巧克力做的城堡,还是一辆枫糖浆做的赛车?”
“你应该少和亚历克斯聊天,”奥斯卡说,“城堡。”
“真没礼貌,这是我的原创问题。”卡洛斯忿然道,就好像他真的有被冒犯到。“要是枫糖浆的赛车能开呢?”
“城堡。”
“真不敢相信你对巧克力的爱超过了赛车。”
“我已经有一辆碳钢做的,真的能开的赛车,”奥斯卡争辩道,“而我压根不喜欢枫糖浆。”
“你不想增加你的车辆收藏吗?”
“城堡能住还能吃呢。”奥斯卡说,“如果你再问我这些问题,我会怀疑你正在找的工作其实是围场的社媒小编。”
电话另一头传来一声惋惜的叹息。“社媒小编的潜在篡位者正在无偿帮你做PR培训,而你还在不停抱怨。”
“我接受的培训足够多。担心你自己吧。”奥斯卡倨傲地说,抢先结束了通话,然后删掉了消息对话框里所有文字。
前排副驾,听到了大部分对话的马克回头投来好奇的眼神。奥斯卡只是耸耸肩。
“很高兴知道你开始交朋友了。”马克微笑着说,他听上去太像一个欣慰的父亲,奥斯卡踹了椅背一脚。他不会用朋友这个词来形容卡洛斯,并相信反之也一样。
好运并没有在枫叶国眷顾跃马,周日,红色车队甚至没跑完正赛。奥斯卡没有在赛后的围场里见到卡洛斯,随后他和车队一起回了沃金,而从社媒动态来看,卡洛斯似乎直接去了巴塞罗那。他给卡洛斯发的消息五个小时后才显示已读,而收到的回复也仅有一句抱歉,在忙。奥斯卡努力不去想。
西班牙大奖赛后半程,两台法拉利相互竞争,奥斯卡最终用红胎追到卡洛斯身后两秒,但没有足够圈数让他能更进一步。
自由采访区里,奥斯卡听见媒体又在拷卡洛斯明年的签约事宜。话筒和摄像机的数量比奥斯卡习惯的多得多,西班牙人关心西班牙人,大概。他从背后注视红衣服的人不断拿手指整理头发,转换重心,回过神发现自己把水杯吸管含在嘴里许久,没有喝一口水。也许明天的X上会多出几条关于迈凯伦车手热爱咬吸管的可信谣言。
下一场大奖赛在奥地利,路程不远,奥斯卡没有打算搭乘团队的飞机。稍晚些时候,他轻车熟路溜进卡洛斯的驾驶室。西班牙人正在把跃马队服粗暴地塞进行李箱。
“打算回家?”奥斯卡问,省去了寒暄,因为他们从不寒暄,也因为他知道对于主场车手而言P6并非令人满意的成绩。
卡洛斯摇摇头。“还有一些别的工作,”他回答,没有进一步解释,而是指了指房间里的桌子。“你想喝咖啡吗?马拉内罗产,经典意大利。”
奥斯卡撇一眼吧台上的两杯意式浓缩,其中一杯看上去被撮了一口,另一杯毫发未伤,但两杯看起来都被放置太久,不宜饮用,如果咖啡有情感,它俩大概像清晨六点被抱下树称体重的考拉一样蔫。
“不要把我当垃圾桶。”奥斯卡喃喃道,“虽然我知道法拉利咖啡免费,但你未免有点太浪费。”
“媒体组的实习生忘记了夏尔不喝咖啡。我的好队友摆出一个甜美微笑,人畜无害,彬彬有礼,照单全收,然后把烂摊子丢给我。”
想象那个画面,奥斯卡笑了。“非常夏尔。非常体面。”
“非常虚伪!”
“啊。你们俩闹矛盾了?”奥斯卡歪了歪脑袋,因为不同于媒体的煽风点火,他知道法拉利队友之间的关系通常十分友好。“我会站在他那边的。我喜欢夏尔胜过喜欢你。”
卡洛斯从所有红色衣服和行李箱中抬起头,从下往上盯着他。“真的吗?”
“呃,”奥斯卡说,措手不及。他确实非常喜欢夏尔,但倘若他扪心自问——他宁愿不扪心自问,不想知道得出的结论。
卡洛斯翻了个白眼,直起身,开始收集房间里散落的帽子和毛巾。“当然。每个人都会选夏尔。”他听上去并不受伤,只有平静。他把手里的鸭舌帽朝行李箱一扔,但帽檐撞到箱子边缘,弹到地上。
“卡洛斯。”奥斯卡无助地说,盯着那顶帽子,帽子上的辣椒沉默地回望他。“嗯……你的合同怎么样了?”
西班牙人猛然把身子偏向他,脸颊有些泛红。“你真的很烦人,”他尖刻地说。
奥斯卡皱眉,觉得自己不该得到这样的回应。“此话出自一个动不动给我打电话的人。”
“你在电话里没那么烦。我看不见你的表情。”
“我的表情怎么了?”澳洲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只碰到一颗青春痘。
卡洛斯的双手在空气中挥舞,形成一些不可名状的轨迹,然后他像八爪鱼游泳一样开合自己的手掌。可能是卡洛斯星球的手语,即使学历高如奥斯卡(高中),课堂里也没教过。
“很hot?”奥斯卡猜测,尝试开个玩笑。
卡洛斯瞪他一眼。“很容易让人起火。”
“那不就是很hot。”
“怒火的火。”
事实上,奥斯卡突然发现,此时真正hot的可能另有其人。南欧人面色愠怒,张着嘴呼吸,深色的双唇间露出一点牙齿和唾液的水光。奥斯卡上前两步,缩短二人间的距离,然后把拇指放在卡洛斯的颧骨上。他们已经一个月没有这样靠近了,自摩纳哥以来。奥斯卡承认他有些想念把手放在西班牙人身体上的感受。“你想跪下来吗?”奥斯卡问,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然后他看着卡洛斯皱成一团的眉毛松开了,嘴唇的开启程度大了一些,浅褐色的睫毛颤抖两下,仿佛在企图理解谈话的方向。接着,他跪了下来。
卡洛斯跪在地上给他口交。因为事情总是会变成这样,奥斯卡闭着眼想,努力控制手指揪扯西班牙人头发的力度。就像一辆转向不足的车,即使他不希望它驶向那个方向,它依旧怀着巫师冲向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决心朝这个终点呼啸而来。
奥斯卡射在卡洛斯嘴里,因为他是个很坏的人,每次都想对一张漂亮的脸做这种事。卡洛斯捂住嘴咳嗽,一言不发进了浴室漱口,奥斯卡的目光追随他的后背,在某种淡淡的恍惚状态下,他想象自己在洗漱台前从背后抱住卡洛斯,然后在镜子里凝望两个人靠得很近的脸。
水声停了,奥斯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稍微清醒了一些,意识到自己正在想什么。但随后卡洛斯走出来,刘海被水打湿,打着卷粘在前额上,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和奥斯卡一样正陷入轻度恐慌。
“谢谢你。”卡洛斯说。
奥斯卡眨眨眼。“为了什么?”
“有点难解释。”卡洛斯深吸一口气,避开眼神接触。“只是有时,我的父亲,我的经纪人,我的朋友,所有人都想和我谈论明年席位,就好像我想得还不够越多似的。当我感到太,”他做了一个模糊的手势,“……的时候,我会想找一个出口。”他朝着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比了一个更模糊的手势。
“所以我是你的出口。”奥斯卡慢慢地说,“当你被亲友们问烦了,就会来找我,让我把你操一顿,然后你就能忘记一切了,是这样吗?”
卡洛斯看起来目瞪口呆。“不,”他说,“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是出口,但奥斯卡,这不是我想……”
“我是那趟火车的终点吗?”奥斯卡灵光一闪。永远不会抵达终点的火车,因此你总是能轻松地搭乘,心知它永远不会抵达。永远不会有结局。他本不该感到难过,因为这难道不是他们之间关系的本质吗?但是,仍然。
“什么火车?”卡洛斯茫然地问,他的手指又回到了头发里,毁掉了所有精心打造的发型,但不知为何看着依旧非常英俊。“我在解释为什么你谈起合同时我表现得态度很差!因为有时我不想和你谈这个。”西班牙人深吸一口气,看起来非常尴尬,非常后悔自己开始了这次对话,“但是谢谢你。因为你问了。因为你关心。”
突然间,奥斯卡又能呼吸了。但他立刻开始感到一阵全新的不自在。就好像他们正在以三百公里的时速行驶在陌生的赛道上,而前面是一个盲弯,座位边没有赛道图,耳机里没有工程师,只有引擎声、风声和你自己。你不知道转动方向盘后会发生什么。他拼命想找一句话说,最后他问:“你只有在电话里和做完爱之后才能好好说话吗?”
卡洛斯的眼睛眯起来,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他进入了奥斯卡更熟悉的那个找茬模式。
“所以你喜欢我给你打电话。”西班牙人说。
“我可没这么说。”
“噢。那就是你也不满意做爱这部分了。真伤人心,我认为我的技术很好。”卡洛斯假装委屈巴巴地眨眨眼,即使演得很明显,他的狗狗眼依旧十分有冲击力。
“我们能回到我压根没有把这两件事相提并论这部分吗?”奥斯卡有一种强烈的把什么东西往卡洛斯身上砸的冲动,但目前周围唯一他能抓起来的是自己的皮带,想到其行为的性暗示意味,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以及我要收回我的话,因为明显你现在也没有在好好说话。”
“那就是电话限定了。”不知为何,卡洛斯看上去洋洋得意。“也许智能手机会赋予我们第二人格。”
“不会的。”奥斯卡叹了一口气,觉得这场对话已经彻底失去逻辑。“社会学家说当面沟通总会效率更高,我看未必。”
“我们是超越社会学的存在。如果社会学家来研究我们,他们会推翻过往一切关于当面沟通的结论。”
奥斯卡忍不住笑了。“你真荒谬。你把我们看得太重要了。”
“你觉得不重要吗,我们?”卡洛斯问。奥斯卡张开嘴,期待自己的声带能自主发声,期待落空,他闭上嘴。他不知道卡洛斯想问什么,好在提问的人好像也没有等待答案,于是这个问号轻飘飘地悬在空中。奥斯卡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火车上,迷茫于自己究竟希望它停下来,还是永远行驶下去。他弯腰捡起那顶掉在行李箱外面的帽子,卡洛斯的主场特别款,拥有纯白的跃马标、一大堆西班牙国旗以及澳洲人无法下咽的过量辣椒。
“我可以送给你。”卡洛斯说。
“不觉得我应该收法拉利的帽子。”
“你可以把它当做我的帽子,而不是法拉利的。”
奥斯卡还在搜刮一个拒绝的理由,就见卡洛斯毛茸茸的手臂伸到眼前,动作流畅地从他手里抽走这顶帽子,然后把它扣到他头上。奥斯卡立刻伸手把前额的碎发塞好,一种鸭舌帽戴多了后的底层代码触发,然后抬眼发现西班牙人鹿一样的双眼正认真盯着他。“很适合你,”卡洛斯说,严肃地点点头,伸手他调整了一下帽檐。奥斯卡突然觉得脸颊发烫。
“也许我会把跃马diy成倒NIKE。”
卡洛斯啧舌。“你错过了我在迈凯伦时的帽子。那时我们不认识。”
“事实上,我认识你。”奥斯卡摘下帽子,把它从左手换到右手,盯着地板。
“不是这种认识。”卡洛斯的手在两人之间意有所指地挥了挥。
“嗯。”奥斯卡赞成,“而且,你那时正忙着和兰多……搞在一起。”
“我现在也还和兰多搞在一起。”
奥斯卡怒视他,卡洛斯咧嘴一笑,“当然,也不是这种搞在一起。”
“闭嘴。”奥斯卡说,觉得自己的脸颊烫得吓人。“我会拿走你的帽子,”他宣布,冲出了卡洛斯的驾驶室,把过量辣椒印花的白帽子攥在手里。如果有人问起,他打算说这是给兰多拿的。
在红牛环,他和卡洛斯再度一起登台,这之后理所当然地跟随了一场十分尽兴的性爱。大多数时候,卡洛斯是个控制狂,而没有什么比控制一个控制狂更爽的事情了。他弄得卡洛斯躺在床上乞求,像一只夹着尾巴翻出肚皮伸长舌头淌涎水的狗,奥斯卡想用手机拍下来,再传到某个永远不会丢失数据的私密云盘里。他没有。银石,对于他们二人而言,相对平淡地度过了。全世界都在为刘易斯加冕时,奥斯卡按下手机屏幕上绿色的接听键。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今天是愿意得到再跑一次主场比赛的机会,还是重温你跑得最好的一场比赛?”
奥斯卡真的思考了一会。“如果我跑得最好的一场比赛就是我的主场比赛呢?”
“你不符合这个如果。”
“别忘了,我可以有很多主场比赛。”奥斯卡提醒道,然后好奇地追问:“谁想出来的这个问题?我不觉得是你。”
“别耍赖,快回答,奥斯卡。”
实际上,奥斯卡并没有觉得有特定哪场比赛跑得特别好。因为他尚未赢过。这是个送分题:“我的主场。”
“好选择。”卡洛斯认同道。
“告诉我,不会又是亚历克斯提的吧。”
西班牙人不置可否,“实际上,我猜是乔治。他和亚历克斯在讨论,我偷听到了。”
奥斯卡偏头望向赛道。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小块看台,但兰多的荧光黄鲜艳依旧。围场的某处,仍有人在高喊刘易斯的名字。他想到乔治,他站在上一站的领奖台顶端,却无缘家乡的胜利。他想到今年的墨尔本,他想到卡洛斯也从未在巴塞罗那获胜。
“我认为大部分人都会选自己的主场。”
“我想也是。”卡洛斯说,声音听上去有点遥远,又有些嘈杂,仿佛他正在用肩膀和耳廓夹着手机,以便腾出双手忙别的事情。“不过明天并不是世界末日,而你们有一辆很快的车。”
我们确实有。明年,奥斯卡下定决心。接着他想到,卡洛斯仍然没有明年的席位。他没有开口问,即使他想。他只是问:“我们今晚见,我的房间?”
那边顿了一小会才回答:“事实上,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餐厅。不是英国人开的。”
奥斯卡咬住嘴唇,等待大脑生成任何拒绝的借口,但大脑只是一片空白。“地址发我。”他最终说,用力闭上眼睛。很快,天空体育的记者拦住他进行随机采访,并询问什么事情令他看上去如此开心。
匈牙利是一场美梦。略微苦涩,但依旧是美梦。他给卡洛斯展示了他的奖杯,卡洛斯带着一种神圣的表情,拿手指轻轻碰了碰这块美丽的陶瓷。“最终你会发现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卡洛斯说,“你会开始用一生反复追求这种感受。”
“还会回来的。”奥斯卡说。
卡洛斯抬起眼。“什么?”
“你的胜利。”奥斯卡直视他,“不管是今年,明年,还是以后。”
在那一刹那,卡洛斯的脸看上去同时扭曲和空白,接着他低下头。默契地,没有人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内心深处,奥斯卡相信自己的话。
斯帕一直是奥斯卡最喜欢的赛道,更好的是,它还是夏休前最后一场比赛。洛根想在回美国前和他约饭,于是抵达比利时后,他们选了一家饱受好评的当地餐厅。店内音乐嘈杂,奥斯卡正绘声绘色地描述上周他参加的一个卡丁车赞助广告录制,直到洛根提醒他手机响了。奥斯卡本想直接无视,但看到屏幕上的名字后,他迟疑了。
洛根察觉到了他的纠结。“接吧,如果这很重要。”
“不是很重要。”奥斯卡防御地说。
洛根笑了。“可你还没有挂掉它。”
奥斯卡犹豫一会,还是站起身,朝洛根嘟囔了一句抱歉,转身企图找一个稍微空旷的地方。他决定他将不会回答卡洛斯提出的任何怪问题。
“我签约了。”没有任何铺垫,卡洛斯说。
奥斯卡花费了一秒钟反应。“恭喜,”他说,感到略微地喘不过气。一些愚蠢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比如“你值得”或者“我一直都相信你”,但他及时闭上了嘴。最后他说:“我要等到官宣才知道是哪个车队,还是你打算现在就告诉我?”
卡洛斯笑了。“要有耐心,”他说,“剧透一下,它们有很美丽的颜色。”
“没帮上任何忙。”
电话线那头,卡洛斯的笑音听上去非常温暖。“嗯,我们可能得待会再聊,”他说,身边隐约传来别人的话语声,“Caco在喊我,还有一些具体事宜要谈。你下周回摩纳哥吗?”
“我会在那儿见你。”奥斯卡轻声说,然后通话结束了。回身走向餐桌时,他的脑子里还在做排除法,差点没意识到洛根好奇地看着他。
“好消息?”洛根问。
“对。”奥斯卡拉开椅子坐下,没有迟疑,“好消息。”
“来自很重要的人?”
奥斯卡眨眨眼。“为什么?”
洛根比划了一下。“你的表情,”他说,“天啊,就连现在也是。就好像你是一颗圣诞树,半夜发现圣诞老人往树上的所有袜子里都装满了巧克力,于是直到早上都在幸福地闪闪发光。”
奥斯卡恐惧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在微笑。他立刻放下嘴角,洛根挑起一根眉毛。
“没有人往我的袜子里塞巧克力。”奥斯卡虚弱地辩解。
“让给你打电话的那人给你塞。我相信那人会乐意效劳。”
“我对此持怀疑态度。”
洛根用叉子戳起一块鱼。“所以。重要的人。”他晃了晃餐具,“忘了卡丁车广告赞助吧。我有整个晚上的时间听你说。”
“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我们不是认真的,也没有那么重要。”奥斯卡斩钉截铁地反驳,感觉自己听上去非常令人信服,但金发碧眼的美国人只是看着他。他有点后悔自己认识洛根超过十年,以至于能从他的脸上读出话语。洛根的表情说:骗你自己吧。
夏休往往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因为无论奥斯卡有多喜欢赛车,休假依旧万岁。在沃金做完上半年小结后,他拒绝了兰多的padel邀请,回摩纳哥匆匆打包了一些厚衣物,就径直飞回澳大利亚。因为妮可·皮亚斯特里一位老友的女儿即将举办婚礼,他母亲没有询问就把他的名字填上了宾客名单。出于一些对家族名誉的责任感,奥斯卡无法临阵脱逃,好在他的三个妹妹同样也被勒令出席,至少他不会太无聊。
登上回家的飞机时,卡洛斯还在马拉内罗,因为意大利国企会议总是特别漫长。奥斯卡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告诉卡洛斯他们无法在摩纳哥见面了。洛根的确拷打了他一整顿晚餐,但奥斯卡设法守口如瓶,现在他为自己的决定感到些许庆幸。明年洛根就会离开威廉姆斯,卡洛斯将取代他成为亚历克斯的队友,因为F1席位就是这么运转的,但奥斯卡的喉咙依旧苦涩。他想到自己和丹尼尔。
整个斯帕周末,他与卡洛斯都没有机会真正谈话。飞机起飞前,他编辑了一条短信为自己的爽约道歉,然后关闭手机。他睡过了整个航程,开机后发现有一个来自卡洛斯的未接来电。犹豫着是否要回拨时,屏幕上方雪崩般弹出家庭群消息,最后一条是母亲询问他的落地时间。奥斯卡叹一口气,打字回复。
婚礼持续了两天,奥斯卡确实没有感到太无聊,一部分原因是哈蒂给他看了至少十个kpop视频,然后强迫他填了三张圈外人印象表。由于哈蒂认识所有车手,奥斯卡无法照葫芦画瓢,但他翻出了自己与车组工程师们的合照,然后哈蒂表演了一出看图编故事,就好像回到他们小时候。最后,奥斯卡承认,他妹妹的创造天赋和幽默水准都比自己好。
他的手机很安静。最终他还是没有回卡洛斯的电话,而卡洛斯也没有发来消息。奥斯卡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们都在忙。
比赛周,他和卡洛斯几乎不发短信,不仅因为卡洛斯似乎养成了随时电话骚扰他的爱好,还因为最迟周三车队就会抵达大奖赛城市,无论是否情愿,他们一周能碰见彼此四天。
但现在不一样。夏休已经正式开始小半个月,互相汇报日常并非他们的日常,所以奥斯卡无从得知卡洛斯在干什么。空空的聊天框让奥斯卡感到不太舒服,因此他尽量不点开。如果奥斯卡再坦诚一些,他会说自己有点想念卡洛斯。
他把卡洛斯送的那顶主场帽子带回了家。一开始奥斯卡把它和自己的其他帽子一起挂在衣柜的钩子上,还欲盖弥彰地往外层扣了一顶迈凯伦队帽。随后他说服自己,这是他的房间,没有人会评判他,所以他又爬起来把卡洛斯的帽子挪到最外面。他凝视那一堆辣椒,觉得它们看上去十分阴险,可能正在密谋半夜从白色棉布里集体越狱,逃逸进他的梦里,为吃不了辣的澳洲人放一场辣的火焰,让奥斯卡半夜浑身湿透地醒来,脑子里想着卡洛斯。
奥斯卡把疑罪从有的帽子关进衣柜里。他掏出手机查看时间,面容ID自动解锁了屏幕,于是他点进通讯录,找到卡洛斯的名字,没有思考,按下通话键。
铃声响了好一会,奥斯卡开始数迈凯伦队服上赞助商标的数量,暗自决定如果结果是单数,他就马上把电话挂了。但在他完成这个数学任务之前,卡洛斯接了。
“上午好,卡洛斯。你在干什么?”奥斯卡听见自己说,显然他的寒暄水平非常差劲。
“呃。我在洗澡。”
奥斯卡眨眨眼。“我没有听到水声,”他愚蠢地说。
“那是因为我在骗你,我没有在洗澡。现在是西班牙凌晨三点,奥斯卡,现在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希望你没有在滑雪时摔断腿,或者在婚礼上误饮毒香槟。”
他居然忘记了时差。奥斯卡应该在蔬菜汁里淹死自己,但在这之前,“我妈真的想让我下周去滑雪,你可以不要诅咒我吗。我就不能平安无事地给你打电话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卡洛斯平静地说:“你从不给我打电话。”
奥斯卡张开嘴想反驳,可随即他意识到,这是事实。从来都是卡洛斯给他打过来。
“很多时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卡洛斯继续说,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也许他正躺在床上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在枕边。又也许,奥斯卡充满恐惧地想,他听起来非常疲惫。
“我可以,”奥斯卡踌躇道,“多打给你。”
卡洛斯嗯了一声,一小段沉默后,他轻声问:“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奥斯卡绞尽脑汁,回忆他们过往的通话内容,给自己寻觅一个理由。接着他灵机一动。“我想知道关于那辆火车的终点的愿望。亚历克斯的回答是什么。”
“那辆火车。”卡洛斯重复道。
“永恒的那辆。”奥斯卡提示。
“你在凌晨三点给我打电话,就为了问我亚历克斯两个月前关于火车问题的答案?”
“我忘记了时差。”奥斯卡为自己辩护。“但是,呃,我们现在也可以聊点别的,如果你想。”
“奥斯卡。”卡洛斯说,听上去非常无奈,也可能只是困了。
“卡洛斯。”
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奥斯卡开始数自己的呼吸声,直到卡洛斯说:“说点什么,奥斯卡,不然我要睡着了。”
“我很抱歉,”奥斯卡脱口而出,“没有在摩纳哥多待一会。”
“你已经道过歉了,在短信里。”
他的确道过歉了。所以他们又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但没有人切断通讯。奥斯卡开始觉得就算卡洛斯拿着手机睡着了,他也可能会就这样一直站着,企图从电话那头捡回几句梦呓。
“我有一个新问题。”突然间,卡洛斯开口,“你想成为我火车的终点吗,奥斯卡?”
奥斯卡的心怦怦直跳。“什么。这是一个表白吗?”
“这是一个问题。回答。”
他攥着手机的右手关节开始发痛,所以他把手机挪到左边。“等一下。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你会永远在驶向我,永远不会抵达?你希望我们永远不撞车?”
卡洛斯发出一点不耐烦的声音。“不是永恒的那辆。”
“噢,”奥斯卡茫然地说,“所以你希望抵达。我。”
卡洛斯没有说话。奥斯卡觉得自己正绞尽脑汁解一个他早已解开的谜题,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正视答案。“你想过来见我吗?但是我在澳大利亚,卡洛斯。没有火车能抵达这里。”
“我可以搭飞机。但是你希望吗,奥斯卡。重点是你的愿望,从来都是你的愿望。”
他急促的呼吸声一定正在跨越大半个地球传到卡洛斯耳朵里,他想屏住呼吸,以此帮助自己立刻窒息死去。“我可以给你买一个项圈。大型犬项圈。”奥斯卡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小会。“为什么我会需要一个大型犬项圈?”
“只是礼物。你的到达礼物。欢迎礼物。”
卡洛斯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好像他同时吸了一口气、笑起来,然后呛到了。“听上去还挺公平。”
“非常公平。”奥斯卡说,“我还会开车去机场接你,因为我是个非常好的人。你想要什么车?”
“你最好的车。”卡洛斯快速回答,“而且我要掌握方向盘,因为来的路上你已经开过了。”
“成交。”奥斯卡说,“成交,”卡洛斯回应道。在那短暂的一秒内,没有人说话,接着卡洛斯结束了通话。
奥斯卡放下手机,觉得自己有点想哭,所以他笑了。

Ocean_M Thu 13 Nov 2025 06:5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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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ean_M Thu 13 Nov 2025 06:5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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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nymous Creator Fri 14 Nov 2025 05:2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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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anyung Fri 14 Nov 2025 02:04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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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ndetta_A Fri 14 Nov 2025 04:43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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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nymous Creator Fri 14 Nov 2025 05:4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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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tscjy Fri 14 Nov 2025 09:00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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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hiiii825 Fri 14 Nov 2025 02:5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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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Tarr Sat 15 Nov 2025 03:48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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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ghting_1 Sat 15 Nov 2025 09:1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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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bbooooooo Sat 15 Nov 2025 09:5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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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nymous Creator Sun 16 Nov 2025 01:04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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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joy1005 Sun 16 Nov 2025 02:25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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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aoongy Sun 16 Nov 2025 03:44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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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duoyanhuo Thu 20 Nov 2025 04:4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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