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错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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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我时常想。
我们共生的那些年是否真的以现实的形式存在过,还是一场陷入魔幻现实主义的宿命灾厄。你的身上布满了我的伤疤,后来结出一些梦,我觉得像魇,你却说是花。
我和你在同一片屋檐下,开口就是最亲最近,心底却在想最暗最爱。我们都有多清楚地知晓,最暗的爱都难出口,总是藏在最不耐之下。于是一路交手又步步回头,走得很是奇诡又曲折,谁都不愿丢盔弃甲,可悲地,世俗着,痛苦地缠在一起生长着。
西方创世神惯用抛心弃腑来造出一个人间,我总疑心你是不是他们遗落在冬天的一副骨架。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那么从畸形到康健,从气若游丝到白头淋雪是否真的需要一百年?
从前的我们不会回答,现在的我们不愿回答,又或许某一刻的放弃已经是回答。
01.错枝
其实恋语市的冬天没有那么冷,但我老妈总是担心我像地里的大白菜一样会遭冻灾,所以隔三岔五就来一通电话和一箱棉服,像面对霜打的白菜一样略有些无能为力,只能蹲在垄坎上盖点地膜,再絮叨着说点暖心话。
可我又不能真告诉她,在公司上班穿棉服总归是不太体面的,尤其是总裁特助这种工作,说得难听点,也算是公司的脸面,好听点就是穿西装的人形日程表、行走的转接机、有活气的gpt——好吧,脸面好像还要好听一些。
我毕业前一年的冬天,也常常和老妈通电话,我说妈,以专业第一的成绩保研、世界五百强的管培offer和现老板李泽言到底该怎么选哪,老妈问你到底比的是啥。
我导也很不理解,老头在办公室的皮质软椅上乐呵着问我到底比的是啥。我说我要去的是华锐,他挑挑眉吹开茶杯表面倒插的毛毫尖,被雾气附着的镜片下我看见他的眼睛也在叹气,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其实也没想明白,小李到底比的是啥。
我试探着口风,要不帮您问问?老头又一合盖来扣我的脑门,说臭小子去意已决啊。你走吧!我堂堂名誉教授还找不到后继者了不成?
我魏谦虽不说情商爆表但也不至于为零为负,在老头怔愣的目光中拿出织了大半个月的围巾给他缠上,让他好好过冬慢慢等,好饭不怕晚嘛!
他又笑,好小子,选修课选的是手工吧,我说没有这是家传的,他问那怎么没时间去上上文学课,学学怎么说话,这叫好事不嫌慢!
后来论文写得差不多了,华锐也忙起来了,我和我导也没怎么再见过面。直到毕业的六月拍大合照,散场之后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我膝盖微曲下来听他讲话。
“待会儿,叫上你老板,一起吃个饭。”
他说好久没见。
我知道他的执念,但想到此时正在路上的李总,还是说了实话。
“李总今天要去机场接人,这会儿应该赶不回来,要不等下次吧,等您再有时间的时候。”
他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说他一直有时间。
我无奈地笑,华锐毕竟刚刚起步,李总确实比较忙,但他一直挂念着您呢。
老头嘴撅得要上天,我要他挂念了吗,还有你,臭小子,叫师兄知不知道!工作中称职务,生活中要认师门!回去告诉你师兄,别一天到晚给我寄这寄那的。
我唯唯诺诺地全盘应下,说您老消消气,师兄不在,那我陪您吃个饭吧?
老头当即拿出电话打给饭店取消了提前一个月预定好的包间,又笑里藏刀地看过来,你谁呀我不认识。哦是叫小梅吧?
你苦笑,老师,我是让您不省心的小魏啊。
老头恍然大悟,哦就是小梅啊,梅良心嘛,我记得你。他不让你送,一袭宽大的灰领红袍不太合身,又倔强得很,被风吹得鼓荡起来,人于是更显清瘦萧条。我只能用同样的话来道别,老师,好饭不怕晚。
回到公寓脱下学士服,我又马不停蹄换上衬衫西装裤赶去机场,李总还没有回来。上了高架我把速度提到88,时速盘上的数字啮合着攀升,我无意识地想着这次是哪位客户,竟然让李总提前这么久去等。
晚高峰的车尾灯拼凑出一个斑斓万花筒,天上的航迹云留下一条等待的引线,被命运的风吹散,变成欲说还休的省略。
我在国际航班抵达口找到了人,李总今天穿得不算正式,但依然很利落,看来今天的贵客应该属他私交,我放缓了节奏喘喘气,先拐去咖啡店下单。
等待间隙听得有人议论那个独立于人群中的身影,但我跟在李总身边这么些年也算见惯不怪。生意场上人们叫他小李总,说他年轻锐利有天赋,在金融圈子里一众油滑傲慢的老总里格外突出,我自是认同。
但也有人说他冒进,斥他不懂藏锋,我觉得吧,虽然李总的商业手段有时是显得刀光剑影了些,但共事久了就会发现,一个人的行事多少带了点本人的气质,李泽言这三个字本身就是锐不可当金石不改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够了。
我很少见到他有迟疑的一面。
“先生,您的咖啡好了。”
咖啡的香味被推了过来,我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视线最远处是暗橙色的天际和红灯浮涌的灰色机翼,近一点是隔罩般的巨大天幕玻璃,再近一点是人群,更近一点是那个低下头停驻在消息页面,有些怔忡的背影。
这就是我所说的那种,罕见的,李泽言也会迟疑的时刻。
*
华锐接触过的行业标杆不在少数,这类需要发展长期合作关系的伙伴难免需要李总定期去维系和经营。人一多,时间一长,什么样的都能碰上,记得有位合作过的老总信风水,约李总一起去爬山,当然前者的目的只是山顶的一棵名不见经传的遮天古木。
我们一路走走停停,对方遇上块嶙峋的山岩就要拜拜,他说石头才是大陆的骨,像这样强硬又冥顽的东西生了灵,就是不可多得的天地奇迹。
这种冲淡自洽的生活哲学几乎快成老总聚会的时尚单品,我跟在后面装作认真实则不以为意,但李总很擅长自如地将对话进行下去——与其说他擅长对话不如说他擅长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各异的、需求不同的关系,他总能在其中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落点,给双方一个最自在的空间。
他问,此行到底是拜石还是拜植物?
对方答,石头是骨架,植物是经络,哪个都不能错。
所以他说什么都要在山顶一树赤霞中添一道自己的火,奋力蹦跶了好几下,想把那条“财运亨通”的红绸挂在最近的一株低枝上,中年人骨头脆,又肥胖缠身,我看不过,于是越俎代庖助他成仪祈福,却没想到身旁又递来一条字迹舒冽的红绸。
“魏谦,再挂一条吧。谢谢。”
我心下略惊,不过还是老实接过来扫了一眼。毕竟李总平日哪有这种闲福可祈。
他没有说为谁而挂,只明晃晃的几个字,祝你得偿所愿,快乐平安。
我试着将这一束期望缠向高处,却被他打断,他说攀高易折。过满则亏。
我说过,我很少见他也会迟疑,也会这样谨慎到有些怯退。
与李总交往密切的不过那么几个朋友,个个也几乎都是在各自领域脚不沾地的大忙人,君子之交淡如水,透如斐。而另一个方向——按理说,家人之间应该也谈不上需要这样迂回到有些滞涩的祝福,那么他想要默然送达的,究竟是哪个彼端?
我当时并没有想通,不过那句祝福一直在脑海里隐隐盘旋,出于一名特助的职业素养,和对于老板的事一概不能装作没看到的原则,我给李总推了几家可靠的保险。
偿愿和快乐,我的确无能为力。而要平安,不如找保险。
……
拍毕业照的时候,午后的强光刺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摄影师叫停让大家调整下表情擦擦汗,老头就是在那时附耳过来,状似无意地问,李泽言那个妹妹,回来了没?
于是我才知道,原来李总还有一个妹妹。我也只好诚实地讪笑,回了老头一句不太清楚,他又撇头啧叹我特助工作不到位。夸奖的批评的先通通应下是特助的第一守则,我匆匆擦干脑门上的汗,又匆匆打开备忘录记下人情债:今年过年往李总家送礼的时候要多包一份礼物。
关闭手机,摄影师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回忆像胶卷在眼前过,我突然没来由地想,山顶那句不为人知的祝福,难道写给的就是这一位不知归期的妹妹。
*
我提了提神,拎过咖啡手提袋道了声谢,走到李总旁边。
“不好意思总裁,在学校里和导师多聊了会儿,来晚了。”
他接过咖啡,周身的冷气散去不少,关上手机朝我略一点头表示知晓。
“多陪他聊会儿也好。”
一个陪字一句话,就这样简单表明了和我相似的态度。
“他本想和您一起吃晚饭,但我说您今天有重要的客户要接待,替您回绝了,说下次再约。”
“嗯,知道。我和他通过电话了。”
话题至此再无他言,我们都沉默着望向那个空荡的抵达口,但我总觉得身旁人此时有些不同以往的盼候,手机屏幕明灭几次,像在等什么落地伊始信号复联就发来的消息。
起起落落的航班抵达又返,来来往往的人们拥抱又散,我们都在预习一场再度的生命重叠,又或许是什么关键帧的回环降临。
我终究还是没忍住憋了一程的那个问题——教授问您的妹妹回来了吗,我该怎么回答?
李总好半晌没有回应。这实在不太正常。
我看见他眼里的光飘零摇曳,倒不像被问题本身难住,而像被牵引着走入了回忆的歧途,我见状只好默默啜饮着咖啡,用指腹轻轻走过杯套上山川般的起伏,留给他一段完全孤独的怀想。
“她回来了。”
我还没从这种攸长的沉默中缓过来,却见抵达口已开始陆续有人拖着行李箱走出,李总与某个方向略一对视便从此凝目,我终于得以看清今天的贵客。
她含笑走过来,没想到略过了李总先和我打了招呼,你好,是魏谦吧?
兄妹曾经矛盾不小。这是我第一个想法。
我伸出手回握,又将另一杯咖啡递过去,这个动作让她不得不松开撑在行李箱拉杆上的手,也不得不让我和李总之中的谁主动代劳。
到了?半秒后李总自然拉过她的行李箱,目光缓缓落在眼前人身上,开口是没什么意味的寒暄,像问又像确认,喉咙像发了低烧,干涩得不太合时宜,却分明让人听出一些远隔岁月和远渡重洋的珍重。
嗯,回来了。她也不闪躲,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能够自如地游向他的眸,这种被模拟过千万次溯洄像剖开了一道有些深度的骨裂,一时我们都站在悬崖边默然不开口。
最终还是她一跃而下,温息着称呼,陈述,描绘一个故事的开头。
“哥。”
Chapter 2: 缠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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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那年你被收养到这个家里,小家庭的成分不能更简单,一父一子,如今再加上你一个孩子。三个人两代一个群,通过群备注你才知道你这个哥哥的名字叫李泽言。
毕竟,不知道是因为和你一样认生还是天生不爱说话,第一次见面你和他几乎没沟通过,不知名姓,也不聊个性。
你跟在父亲后面神色淡漠地打量着他,和他所在的这个家,父亲却让你无处闪躲,推你出来向高出你一大截的男生介绍,泽言,这是妹妹。
他抿唇点头,你置若罔闻地闷声走开。
什么都失去的人,世界会被格式化,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忘记被清理掉,于是就这样自觉可耻又令人生厌地残留了下来。
这种感觉不太好受,更不好受的是周遭对此却抱有一种莫名的乐观,一味告诉你生活要重来,你无法理解但也不被允许拒绝,只好靠机械学习的方法,把人和事都钉上一个合乎常理的标签,死记硬背地默念,这是陌生的新家,那是不认识的亲人。以后都是这样朝夕相处的岁月。
你感到厌烦。
空荡的,空白的,空洞的。见血不见光。
饭桌上三个人是沉默,两个人才组成对话,当然你始终不会在组合之中。他们话锋敏捷,转得也快,男生三两句交代完学校的事情之后,又开始问起一些其他的事,天南地北什么都有,他的生活丰富得不像话,仅凭你想象都有些见绌。
父亲起初还试图拉你加入这种交流,你只是木然地一筷又一筷送入口中,意外发现味道其实还不错,索性更加专注于吃饭本身,明显并不想更进一步。
这个家没有让你感到事情发生之初的那种令人窒息的逼迫感,实际上他们比起大多数人简直善良明理得多,这给了你更加随心所欲的理由。
你只是不想融入,而这并没有什么错。
晚饭后父亲说家里盐用完了,你也无意在客厅和另一个存在多待,于是主动提出去附近买。但你如今的状态显然让父亲不太放心,他对着客厅说,泽言,陪妹妹走一走。男生依旧很简短地应了声,缀在你身后。
怎样出去的又怎样回来,那天晚上刚认识的兄妹没有如父亲预想般聊开。走到半途,对方清声问你平时喜欢做些什么,你像个应激的刺猬一样竖起防备说,你们不用多问多做,成年后我就会走。路灯下再多的话会显得苍白,你扎进黑暗里闷声向前,他走进你的影子里,依旧不远不近地缀在你身后。
后来的很多时候,你会觉得和他的关系也像那晚的起笔,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只是没想到生活实在使得好一把腻子刀,在不算短的岁月里天道酬勤勤能补拙,不间不界的关系逐渐被推拉涂抹,拖出灰度的交影,模糊成一片不清不楚。
*
学校里没几个人知道你出了如此大的变故,只是觉得某段病假之后人好像淡了些,似乎无论再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你惊闹,说不清这是一种破碎还是坚固。有人问起来,你就用家庭关系不和来搪塞,大家关切始作俑者是严厉的妈还是无理的爸,你心想反正是扯谎,捏着那份早上出门前被某人强行塞到手中的早餐面不改色地说,是烦人的哥。
借着这个问题你也说出了几分真话,因为你总觉得你这个哥哥很喜欢揽过一些本不应承担的义务,譬如说很自然地在拥挤的公车上用身体围住你的座位来挡住人群,你刚要推拒他又提条件,倒也一点不和你客气,让你帮忙拿着单词本,他俯身下来默然记诵。你不情不愿地举到胸前,他说太低了看不见,你又用窄窄的一条遮住自己的视线,他忽然握住你的腕骨不容拒绝地往下移,直到露出含愠的双眼才微提了提唇角,嗯,现在能看见了。
大多数时候你拿他不是很有办法。
你吃不准他那点泛滥的同情心,对一个闯入者如此平和的态度,和对所谓“妹妹”的自觉照顾,到底有多真实多深入,因为他总是会用一种很轻松的方式让你接受这个家庭的善意,而每当这个时候你总觉烦心。
李泽言你知道吗,有时候好得太立体,也是一种扁平。
父亲因为工作的原因经常出差,你总是趁机在外面晃荡到很晚,早早和某个置顶发了一条别等你吃饭的预告就按了关机键,头也不回地朝家的反方向越飘越远,走鬼般驾驶着自己的幽灵船。
旧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二下,单元楼的灯终于渐次亮起又熄,你蹑手蹑脚地扭锁开门,一室通明让幽灵也恍然。
他听见声音也收拣起某些浸着冷气的寂然,转身去厨房打起微波,背对着你不辨语气说玩饿了吗,来吃饭。
你的眼和鼻都酸,无奈苦笑着叫他的名字,因你没怎么认过这个哥。
你说,李泽言,人已经走了,而饭是会冷的。很浅显的双关,你应该能明白吧。
他放下盘子,走过来无声帮你提起滑落的针织外衫,眼尾很沉,罕见地毫不掩饰,刻意要让你看明。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也无法说出未来一定不会再有意外这种话。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在你身边的人都不是故意离开的,饭也是可以再热的。这样讲,你能明白吗?”
那天他说了你们见面以来最多的话,字字句句都像一把锋利的剪刀落在了最萎靡的枝杈上,或许明日被遮蔽的某些暗角又能重见天光。
但在黎明到来之前,你不能让他看见更多的病状。
你躲开了他要接过你背包的动作,无视他微妙的僵硬,第一次和缓了语气说,我会明白,我会慢慢明白的。但是你不用做这些事情,不用被现在的关系绑架,因为我始终也不会。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没有回答,轻到几乎落地就散的一声叹息中他拉开餐桌旁的两张椅,指节无规律地扣在椅背,又像扣在某个透明遮罩上,空气中有碎裂的声响。
“吃饭吧。”
他说好饭不怕晚。
*
后来你们相处总算少了些冷剑寒刀,至少他缀在你身后走回家的时候你不会觉得是需要偿还的一切在追逐,也逐渐能平和地接受晚间他的那些不曾放弃的关切,你说没有乱玩,他说然后呢,你说也没有去刺青,他说也不是不可以,不是很痛就行。
你说如果自己喜欢,痛也没关系,痛也能恢复。谁也拦不住。
你知道李泽言对你这种目空一切的态度不太喜欢,果然他听完就回了房间闭了门,你也不太在意,撇撇嘴拿起他遗留在茶几上的一个剥去经络的橘子吃,清甜的味道钻心入骨。
入冬后天气转冷,人也跟着蜷缩着懒惰,你伸手去探橘子的动作却被一杯红糖水驳回,你怒道做什么这才今天的第三个,李泽言态度强硬,不行,今天喝这个。
你缓缓反应过来下意识去捂小腹,结果下一秒就被一床棉被铺天盖地般裹住。
稀奇,李泽言竟然没有反对你在沙发上搭窝。
更稀奇的是,他怎么用的是他自己的被子。
他在沙发另一头坐下,疏懒地将视线放在你点播的电视节目上。你被埋在温暖里,呼吸莫名变得紧,你明知不太可能却依然确信父亲偏心,李泽言的被子怎么比你的厚,比你的软,哪哪都比你自己的更吸引你。
“周五我有场足球赛。”
他突然出声看了过来,说了地点,意思是你可以去看。你的手指在膝头上无意识画圈,一圈十厘米五秒钟,最终指头走过一百二十圈,电视里的综艺节目被罐头笑声推搡着进入了下一个环节,你还是没有说好也没有拒绝,李泽言回了房间。
那天放学后你拖拖拉拉在教室没有离开,拒绝了同桌的电影院之约,也摆摆手送走了值日的最后一名同学,夕阳的拖影慢慢流经你,又引诱着你向更明媚处出走。你握着笔在草稿纸上圈圈划划,最终还是没有起身挪步,孑然独赏着灰蒙蒙的傍晚。
最后李泽言到教室来找你的时候,你画了快一千两百圈。
你惊坐起,看着出现在教室门口的人,可以料想到他应是撇下了多么美好的胜利的余韵,背对着潮热的欢笑和人群,来找到你。
你以为他会兴师问罪问你为什么不去,一时目光飘忽着避开他夺目的身影。
没想到他走过来自然帮你收拣起桌面,一抬眼是有些轻快的畅意。
他问,现在回家吗?
你突然有些后悔没有去见证这场让他意气尽发的球赛,因为自己的某种心虚和逃避错过了最灿烂的一幕光晕,但此刻他出现在这里,又让你真的产生一种幻觉,好像一切都没有错过,一切都来得及,一切都不应该被放弃。也不会放弃你。
你走下自己的幽灵船,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说了句好。
十几岁的年纪里,遗憾很容易拖成执念,那次之后你另外找了一个时间去偷偷看过他的比赛,然后发现从数学老师的课堂溜出来并不很容易。穿楼而过的时候风声在耳边鼓噪得紧,你捂住耳朵却好似更加雷霆万钧,站在场线外锁定视线的那一刻,你才终于得悟原来是身体在共鸣。
你看到了那些被簇拥的校园风云,也看到了因为冷脸而没人敢靠近的李泽言,想到他在家里竟然会主动问你冷暖,不免油然生出一种认知上的新奇。
原来他真是你哥啊。一瞬间这种荒谬的实感占据了你,让轰雷的阵地从左胸转移到头顶,你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把它匆匆按下。
再不提及。
在他发现你之前,你转身步入寒风里,天地无言也无情,眼角的水汽结冰,又碎裂,这次被划开的又是什么愿景。前段时间你已经开始庆幸来到现在的家庭,没想到会扭曲成如今面目全非的不幸。
命运果然早把一切暗中标价。
其实有些种子注定捱不过冬天,那么想必屈骨的痛楚也不至于历久经年,它们都只会出现在生命的某一段,某一个正负不改的象限,某一个四季都难忘的季节。
那些日子里,你们纵有盘曲交缠的耐心,也长不出正位的,擎擎骨骼。
新年的零点烟花里,他站在你身边祝你新年快乐,人世又有多少人能一起陪伴着共贺几岁的新春呢。你靠近了些,感受到身边人的气息因此凝伫,又因你接下来第一次出口的话失去温度。
“你也是。新年快乐。”
“……哥。”
Chapter 3: 反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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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的第二年,我满十八岁。
烛火摇曳中,她送上一个乖巧的祝福,哥,生日快乐。
确实和她刚来的时候很不一样。
但我并不清楚,那一年的冬天发生了什么,让她有了这样的转变。新年和邻里聚餐,她也只是跟在我身后随我点头称呼。
我们变得亲近许多,也奇妙地,不断疏离着。
我能看出她对我的独特依赖中总藏着一些并不示于我的情绪,确为费解,但总归比之前好。直到现在,想起初来那些日子里她总会一个人咽下所有无声的呐喊,梦回时我还是没忍住上前拥住。
嗯,我做过这样的梦。
也确实不敢承认。
她是我的妹妹,父亲这样对我说。
她已经失去过一次,我们千万不能成为她的第二次,泽言,你能明白吗?
我说我明白。
一切棘手的问题我都有信心去直面,步步推进,完美解决。但这次我却慢慢地对我的答案产生质疑。
可以推翻吗?在她同我针锋相对的时候,在守着她回家盼着楼道轻俏的脚步声的时候,在公车上她眼神闪躲的时候,在我发现她竟偷跑出来观赛又默然离开的时候,在她看我的时候,在她不再看我的时候,我常这样想。
推翻了,我亦有能力重建,我还会一直在她身边。
只是没来得及改换答案,新年的烟花在她眼里绽放,她笑着给我曾自信写下的答卷敲下认定章。
她是我的妹妹。
不出意外,从今往后,会一直是。
按理说我们之间的称谓会越来越熟稔而自然,自然得就像经络顺着骨骼生长又衰腐,但若是从一开始便没有从心的基础,此后的每一次催生只会如剖心逆脉般残酷。
我依然不善称呼,面对她的靠近像面对一场躲不开的雨雾,仍要故作从容不叫任何人看出。
我借靠近烛火来烘干自己,轻声将最后一个生日愿望让给她。
她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很快又天真道好。
“祝我们都快乐平安。得偿所愿。”
最后四个字被她念得很轻快,像临时的不太甘心的后缀,我知道那未曾出口的愿或许才是更令她执迷的,某个没画满的圆。
我想,要在她生日的时候问问这个愿望,助她实现。但十七岁的她躲闪着没有回答,说等十八岁吧。或许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些羞怯,不善索取,我没有再追问。
她成年之前,我先一步上了大学。
这是这么久以来我们第一次长时间分开。会一连好几月不见她面。
我以为我能多少抽出些时间常常回家,没想到入学后前所未有地忙碌,在高中并未接触过的许多课程、实习、科研扑面而来,书院采访新生骨干的时候问我有哪些平衡好各方面的成功经验,我说我亦在被裹挟之列。
她的消息偶尔会被无数个群聊的红点淹没,我回电的时候她已经重回题海。总是在错过,在空白中想象,在不知不觉中走远。
我买了假期最早一程班机,多少有些归心似箭。出现在她教室门口的时候,见她惊讶起身,好似那年青涩的傍晚。
很多个孤独或热闹的场景里,我总会想到她,总是想回到她身边。
她身旁的同学撞她肩膀,怎么这么招摇,还有男友来接?
不知道我们关系的人往往如此猜测,过往在校园她也不愿说起家里的事,但那天她很快收起情绪,低下头把一堆试卷往包里塞。
“……他是我哥。”
同学又问,哦,那你哥有女朋友没?
她没回答,一甩书包到我手中。
“下次不要到学校来。”
她或许到了叛逆期,又或许是学业压力太大,那次假期里说话总带着火气,最终我们不欢而散,我离开那天她房门紧闭。
我只好将一切能带给她的,能表达善意的东西在她卧室门口堆成小山。
那次返校后,联系上的导师开始带着我做理论研究,我说我无心科研,他问我到底是无心科研还是无心这一切,我回答不了,半晌他又叹气拍拍我的肩,说这个年纪确实会有很多困扰,但我知道一般的问题都困不住你啊李泽言。是和家里人的问题吗?
家里人。那些喧哗的情绪在这三个字中骤然偃旗息鼓,我默然,自嘲地笑。
嗯,是我妹妹。
导师很是理解地宽慰我,人的成长总有个过程,作为哥哥要给妹妹留些空间。她不想理你的时候,别去找人家不痛快,来你老师我这里多坐坐,啊。
于是他开始让我跟着他各地走,跟着风向的脚步在地图上绕了一个又一个的圈。我很感谢他,后来华锐最初的不少人脉资源因此而来。我也尝试着老师所说的那种方法,不再频繁地自顾自打扰她的生活,她也鲜少主动在对话框里闪现,我们的关系逐渐找不到根源。
我和父亲打电话,说会在高考前回去,父亲问我那段时间不是有一场重要的学术会吗,或许被她听见,我坐在候机室收到她的消息,你别回来。
在我们关系恶化之后,她不再叫我哥,也不再叫我的名字。我可能很早就失去了在她那里连名带姓的机会。
我最终还是回去了,只是没有去见她。我将自己的考前笔记交给父亲,又将一张黑卡给了他,毕业旅行和毕业的家庭旅行,我大概没有时间。
很多东西的断裂和改变都是悄无声息的,这个世界很有平淡的天赋,聚散离合都不会太过轰轰烈烈。后来我在她的朋友圈参与了她的毕业礼、和朋友的旅行、和父亲的旅行,她去了很多城市,也恰好绕过了我所在的地方。她有在认认真真地活得快乐平安,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得偿所愿。
她也走入大学。
十八岁那天,我们遥隔三地久违地打了视频电话,她像递过蛋糕一样自然地递过话题,爸,成年后就可以解除领养关系了对吧。
我们都没有想到,是她主动提出分离。说过不想造成她第二次失去的父亲缄默两息说,协议解除但凭心意,但……一切还是等你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再说吧。
我恍惚着,默默将她此刻的面容牢牢印在心里。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这个家让她想要逃离,我没有头绪。我还能以如今的关系参与她的多长一段生活,我也没有答案。
或许从此后再也不见,那便是再也不见。
*
我想抓住点什么。哪怕最终也只是会让她觉得,自己曾经有一个很讨厌的哥哥,也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我对导师说,我的确无心理论研究,创业的事情酝酿已久。您还会有更优秀的学生,会有更合适的后继者。
导师放下茶杯,碎瓷的清响好似也要划破我的自欺欺人。他从未如此正色,说我跟着他看了那么多浩浩兴起又被拦腰截断的浪头,还不明白他的用意吗?明知如今是最不适宜入局的时机,我到底是怎么比较条件权衡利弊,怎么选出这一条路的。
他气不过,挥手就让我走,扬言从此刻便断绝师生关系。
我一一应下,用此后漫长的时间单方面维持着对他的问候和关切。
也单方面无条件支持着她。
我把公司开到她的城市,在风口风险大,但收获也不小,终于做出了点成绩,我和自己比,和时间比,和她想要逃离的欲望比。
如果我有足够的能力让她得偿所愿,她能够晚一点离开吗。能够不离开吗。
不过最坏的情况是,她最大的愿望无非想要逃离。
后来她去交换,我在邻国出差,赶红眼航班去见她。我循着父亲发来的地址叩开了门,她站在门口一见我就哭得停不下来。
我没反应过来该如何安慰,转眼脚步就被抵进公寓玄关,她光脚踩在我的皮鞋上,按着我索取温度。我全身绷直又动弹不得,根据气息判断她是否是宿醉认错了人,只一霎的分神又让她不满,双手缠住我的肩在后颈合围,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闭眼屏息,笨拙地学着贴合我的唇。
她单衣轻薄,我不能回抱,虚虚揽在她腰间,总觉又瘦削不少。
在我的视角里,只能当她孤身异国百感交集,一见到稍微亲近的人便想要如这里的社群文化一般不管不顾地发泄,纵使我是她那么讨厌的人。
那么她该有多难受,我只觉心疼,没办法推开也没想过抗拒,或许她的顽劣更引诱着我自觉甘愿走向什么更加堕落而不为人知的无底深渊。
我不带情欲,抚上她带泪的眼角,很难受吗?
这些年,有没有不那么讨厌我的时候?
她颤抖着点头,不知回的是哪个问题,但无论哪个都叫人叹气,我将外套脱下披在她肩,抱着她陷入沙发里。
我伸手去够一个抱枕,好让她躺得舒服些,她误以为我要走,于是连忙揪住我衬衫领口拉我俯身,我又跟着倒在她怀里,接受她有些纷乱又无措的亲近,气息如轻羽般拂过我的脸颊和颈侧,在她将手探向更危险的地方时,我攥住她的腕骨,指节终于不受防地抵入她湿滑的手心。
我帮你。我控制不住亲了亲她实在含情婉转的一双眼,贴着她唇角宣告缴械。
最终也在她雨点般的轻喘溃不成军。
我轻轻靠在她身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的手懒懒搭在我掌中轻点,说她好喜欢我的气息。
她确实很喜欢,我的指节还残留着她的味道,但抬起她的下巴同她接一个安抚性的吻时,她依然全不设防任由我轻磨慢捻。
我欲深入那种柔软,又被她抵在胸前。
回卧室……她有些羞赧地埋进我怀里,她说她是和别人合租。
我于是一手将她托住,一手提着散落的拖鞋推开了她的门,问她室友男生女生?
她从床上坐起,片刻不离地贴上我的身体,来解方才没解开的纽扣。
是女生,她匀出些呼吸同我耳语,我没有那种习惯……也不是谁都可以。
我解开腕表搭在一旁,沉身下去说好。
我不太懂命运的捉弄,为何得到总是在失去之后,迷醉又总是在伤情之中。为何走到这一步要绕那么远,又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还是说,又或者我们本来就是,一条倒退着前进的,倒淌的河。
后来的半天我们几乎一直待在那个房间,浅色床单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她在我臂弯里双眼紧闭,难耐着轻颤,我吻了又吻,总觉得不够,总觉得会成瘾。她的额发汗涔涔地贴在肌肤上,有几缕缠上我手心,也是很可爱的顽劣。她摩挲着我的发尾闷闷地问我为什么这么好,为什么,是这么好的……哥哥。
我陷入这些字眼也陷入她,低喘着承认因为有你这样不让人省心的妹妹。
她又问,我们这样是正常的吗。她在我喉结处不施力地啃啮,我们这样的关系,真的健康吗。
我无法回答,将她的问题从嘴边渡过来又咽碎。
只这一次。
房间里情欲的气息太浓,可以替我们遮蔽住很多欲说还休的后怕。迷乱的,贪婪地,弥漫着,我在一切混沌中清晰地说我会让她得偿所愿。
或许这句话确实叫她动容,她邀请我全然进入,但我坚持拒绝。清理好痕迹之后,她要我哄睡,直到听见绵长的呼吸,我才预备离开。
又看了她的睡颜好一会儿。
见时间确实有些来不及了,我拿起腕表起身,小指却被人勾住。
“李泽言。”她再次久违地喊了我的名字,分明才经历过那么亲密的情事,听见她的话我依然忍不住心速攀升。
“怎么了?”
“你还没有问我,离开这个家之后,打算做什么呢。”
做什么。我无声地品味着她眼中的期待,做什么还会告诉我吗?今天过后我这个哥哥的形象只怕会在她心里全然倒塌。
她见我不说话,又自顾自地引逗:“我说出来的话,会让你觉得不可理喻。”
“会比这几个小时,更不可理喻吗。”
她懒懒笑道,“嗯……好像会哦。”
我没了耐心,也不忍听,她何必要在离别的时候说这些没有自己的未来。走到门口我深息片刻,即将脱离这片旖旎的幻梦般的世界,她却从房间里跑出来扑了我满怀。
“等我回来!”
她带着哭腔,嗓音还有些未退却的哑,而这一切都是我的罪业。我只好缓下动作,稳稳接住她,用力回抱她。
“哥……”
Chapter 4: 烧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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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个庞杂的游艺场。
有人迷醉着下坠,有人清醒地沉沦。
智者或许不入爱河,但爱河里也不尽然都是愚人。
不论是哪一种爱。
我掌着方向盘,眼神不住往后座瞥,两个人不曾交接过的视线让我确认了这一点。
一见面就泪沾襟诉衷情什么的,果然不是两位的风格。
我汇入绕城高架的车流时,听见李总终于挑起话头。
“最近,一切还顺利吗。”
“嗯,顺利的。只是那边工作交接比较麻烦,拖得久了些。”
“这次回来,还要走吗?”
后视镜里她摇了摇头。
车上又陷入沉默。
“其实我,也想早点回来的。”
“那为什么不。”
她释怀地笑了声,“总想着把一切都打点妥当,总想着让自己的底气再足一点。”
“然后呢?好让你离开这个家变得更加顺利?”
“你让我等你回来,这几年我一直在等。”
“现在你还是要走吗。”
我无声吞咽了下口水,听出李总语气里的冰冷,开始思索着距离最近的合适的咖啡店,这种家庭矛盾恐怕要坐下来好好谈。
但最终这场对峙并没有延续太久,因为她先一步道了歉示了好,尽管是以一种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式。
“好啦,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聊,先去吃饭?很久没有吃到家的味道了,我特别想念你做的饭。”
“人也是。”
“你今天就做一下嘛做一下嘛……好不好嘛李泽言。”
兄妹关系竟是这样的吗?靠直呼大名就能吃到李总做的饭?
我木然地将目的地改成了李总的家。
下一秒,一阵电话铃突然打破宁静,我见李总没有反应,忽而想到来的路上好像连的是自己的蓝牙,于是匆忙去截断,没想到慌乱中按成了接听键。
“李总这……”
“先接。”
还没等我跟李总道声歉,电话另一头熟悉的絮叨声又响起:“小梅啊。”
“……老师,我是小魏。”
彼端的人好像真的因此怀疑自己是否打错,一句被拉远的没错啊之后又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和不得不打来的动机:“就是你魏谦,梅良心嘛,哼。”
“我才懒得跟你说话呢。还有你师兄也是。”
我一边不敢从路况中松懈半分,一边听着我导训话,又一边观察着李总的脸色,试问苍天此刻还有谁比我更命苦之人。
“你们两个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我前两天给李泽言推了一个小姑娘的微信,嘿,他理都不理,说什么自己有喜欢的人了。”
我顿时汗流浃背,这是可以跟我说的吗老师!
我鬼祟地、尽量不经意地、安装了鸡头稳定器一般头不动但眼珠子乱转地往后看,果然一片黑暗。
但我本以为她会乐得看自己哥哥窘迫,没想到也有些恹恹的冷淡。
“老师老师,这个这个李总应该自有考量,我们还是不要轻易干涉为好。”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私下也要叫他师兄!还有,我也不是硬要撮合,”对面很是费解地嘶了一声,“但我这两天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是他的态度问题。”
“你看啊,这么多年李泽言说起的异性也只有他的妹妹,他对待感情也不像敷衍附会之辈,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这突然冒出来的能是谁呢?”
“那您的答案是。”
我正想着怎么圆场子,后排却突然传来这么一句,我心都要吐出来了,心想果然还是逃不过一出师门决裂吗,没想到老头耳朵不太好使,依然以为是我在回话,于是一口气不喘地说了下去:“我的答案就是他李泽言根本不把为师我放在眼里!就根本没有这号人!他信口雌黄顺口胡邹的也就我信了他的话!”
“小没良心的,跟那个大没良心的说,我真的生气了,既然我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听,还这么敷衍的态度,我要把他微信拉黑了!”
“不跟着我在学校里待着,这些年在社会上就学会了扯谎,真是乱搞!”
“我没有。”
我拳心攥了又攥,想着该怎么打断老头的训斥,好让场面不要更糟糕,后来还是放弃,因为情况大抵不会再比此刻更糟糕了。就在这时,李总突然主动出声解释。
“老师,我没有撒谎。”
这次对面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我又驶过一座隧道之后他才有些局促地开口。
“……魏谦,你和你师兄在一起吗?”
“对的老师。”
“你个没眼力见……不对,没耳力见的,怎么不提醒你导。”
“我也想的,老师。”
但您那话缝密得气口短得我哪有机会啊。
“你一边呆着凉快去吧,我跟你师兄有几句话说。”
“好的老师。”
我还能去哪里凉快,空调出风口倒是正对着我,但我总觉得寒风来自身后。
“李泽言,你自己说,为什么要编出一个人来骗我。你就这么质疑为师我的眼光吗?”
“老师,我确实有喜欢的人。我相信也尊重您对其他人的欣赏和对我的信任,但确实不合适。”
“冠冕堂皇。除非你说出那个人是谁,否则我不可能信你的话。你就那么一个妹妹啊……”
“嗯。”
……嗯?
我用算力有限的大脑反应着,这声“嗯”是什么意思,是那个“嗯”的意思吗,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是不太可能的那个意思吗……
空气沉寂两秒,而后对面在震惊中怒斥:“还说你没有撒谎!就算你没有撒谎,那你也是乱搞!”
“乱搞乱搞!”
我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呆愣愣地听着对面放了一堆炮仗似的噼里啪啦骂从口出,然后啪叽一下断了线。
“魏谦,跟老师助手发消息,看看人摔没摔。”
我早在老头狂怒输出的时候就减速将车子停到了匝道上,此时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得一命令便如攀一浮木般如遇大赦,赶紧手指翻飞着千里传音,没想到对面几乎是闪回。
“李总,对面说没摔,但是快气疯了。他还转述老师的话说……您今天之内要是不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就未老先衰。”
“他本来年纪也不小了。”
“李总……师兄,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噗哈哈哈……”
我悄悄从后视镜里看着这道笑声的来源,她此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得根本停不下来,李总也幽幽转过头去看她,眼神里多少有些被迫承认的涩然,问出来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也是破罐子破摔。
“很好笑吗。”
她用笑到失声的喑哑回答了他的问题,还得寸进尺地朝他挪了挪位,实实地拍在他的小臂上嗔怒:“真的……很值得笑……李泽言,都怪你。”
李总回了个没什么温度的眼神,把她的手拿起又放到一边,然后看向车窗外,不再理人。
*
如今这种局面,终于比上车前那种礼道客气的状态更像兄妹了,我兀自想着。
不对,我为什么要用像?
哎,话说回来,如果真的只是像,那多少还好受些。李总要在朝夕相处间克制这种感情,应该不太容易吧。如今她都要离开家庭了,知道了这种隐秘的感情也没什么吧,李总再不表示可就没机会了呀。
但是她也很难办,知道了自己敬重的哥哥竟然有这种想法,除了离开还能怎么办?这种情况下她还能笑得出来,确实心态强大。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种伦理困境竟然发生在了我身边,果然跟着李总能学到不少东西,这些弯弯绕绕那学校里的小老头教得明白吗!
“李泽言,为了让我们都好过一点,看来我要尽快去走一下解除协议的手续了。”
“随你。”
“你不关心我之后打算去哪里,干什么吗?”
“不想知道。”
“哼哼,李泽言你就是口是心非,一直都是!”
“……从今以后,你也不需要面对我了。”
车子平稳地来到入城主路,我听着两位一来一回如火似冰的对话,想着该在哪一句插入问问目的地比较好,毕竟闹成这样估计也吃不上饭了吧。
“这样吧李泽言,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你听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口是心非。”
她完全挪到了李总身边,很见外地掩住口鼻贴着李总耳语,而这里的外人是谁我不是很想知道答案。
语罢她很自在地回身,但眼神依然毫不转向地放在李总身上,似乎不愿错过他的每一帧表情。我看见李总眼中有什么东西完全碎裂,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地动,因此也有一些晶莹的水汽透过地底浮上表面,恰似错过又复现的那么些年。
“魏谦。”
在呢!咋还有我的事!
“升上挡板。”
啊?
哦……
后来的事,我无从知晓。
只是下车时见两人眼尾都晕开些绯红,李总牵着她的手不放松。
咋的,聊哭了?聊得这么走心?
我真傻,真的,当时竟然没想到嘴巴其实还可以用来干点别的。
*
不久后李总让我和某家影视公司对接一下,她是制作人,听说多少承了些她生父的遗志。所以从前的兄妹一朝两断后变成合作伙伴,事实证明也没有断得太过彻底,至少在项目产生分歧的时候,我总能听见她扯扯李总的袖子喊哥,她狡黠的眼神像是明知自己无赖,但谁让这招确实屡试不爽。
开春之后我和李总也终于有时间和老师坐下来好好谈谈,老头为了一消恩仇特意将聚餐地点定在味千拉面,师弟事后幸灾乐祸问我什么感受,我回了个^_^并且把他拉黑了一段时间。
所有人都从冬天走了出来。
上次在讲风水信教的老总那里还学到一个词,叫做共业,顾名思义就是众生共同行为造就的因果业力,用来解释有些事情为何一定要共同经历,又为何让人甘愿承担。
爱会不会算是最小单元的一种共业呢。
我曾作为旁观者望着山顶上那个孤绝清隽的背影徒生叹息,仍略可观的白汽像冬日里太阳的一抔余烬。
直到作为当事人构建了自己的共业,我才逐渐反刍又读懂些为什么会有那种凝望、守候、期待又不攀高,低徊却不回头。
工作第不知道多少年,我遇见了薇薇,她开口就喊哥,我如临大敌PTSD脑子绕过万里长城八千拐惊跳起身。
欸姑娘这可不兴乱喊啊,我欠身伸出手,还是我叫你姐吧。
事实证明没有太大区别。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