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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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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5-03-26
Updated:
2025-10-17
Words:
32,910
Chapters: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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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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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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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4

小户人家

Summary:

五年零三个月,徐云峰出狱了。
人走茶凉,来接他的只有当年送他进来的仇人,马杰。
写哪儿算哪儿,随便看看。(2)

Chapter 1: 自由

Chapter Text

-人生不过寥寥几件红白丧喜。

 

  一

  赶巧,春分日徐云峰重获自由,他在里面呆了五年零三个月。

  太阳光冒出墙头,刺眼,徐云峰压低帽舌站门口缓了会儿。

  操场对面那棵歪脖子柳树抽了芽,柳絮迎风徐徐飘着,漫长又无聊的监禁生活,他就靠小窗口草长雪落辨认高墙外时间流速。

  走到阴凉处,抬高帽檐打眼儿再瞧,歪脖子树下还有一活人背对他徘徊,深棕色薄夹克快和树干融为一体,几年没见还是那副窝囊样。

  人走茶凉才是人生常态徐云峰深知,不过送他进来的仇人今天掐着点儿来接他倒是稀奇事一件。

  徐云峰不动声色走近,警觉有人过来,仇人转身退后一脚踩上地面影子。

  仇人相见,微愣。没几秒,脸上局促变成谄媚一笑,摸兜儿给他递烟。

  徐云峰摆手。恶习全在里面戒了。

  “您……您出来了。”

  徐云峰点头。

  走近仔细打量,马杰还真一点儿都没变,挤出的假笑和他被带走那天一模一样,眼镜片后的下垂眼可能连弧度都没改,徐云峰有点儿反胃。

  马杰不知道徐云峰心里在想什么,他挠头恍然啊了一下,掂起靠树干的一把枝叶围着徐云峰转了一圈。

  绿柚叶象征性扫了扫,去晦气。

  “行了,咱们走吧。”马杰嘴咧着笑,这次像发自内心的。

  车停在路边,马杰先替徐云峰拉后座车门,谁知徐云峰先自己一步拉开副驾车门坐进去。马杰手尴尬停在把手上,头垂得更深了。

  车子发动前,马杰摇下车窗,上午阳光暖烘烘的,淋在身上蛮惬意,想到徐云峰情况怕他不适,车窗重新打上去。

  “开着吧。”

  几年后徐云峰对他讲的第一句话。

  “您想先去哪儿?”

  “随便。”

  驶出郊区沥青路面车辆也变多了,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车辆上高架挟着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徐云峰盯着车来车往,太久没听过城市喧嚣噪音他竟然觉得有几分悦耳。

  马杰带他在市区兜了一圈儿。几年,城建大体没多少变化,高楼如定海神针鳞次栉比矗立在中心城区,临街商铺倒是换了一茬又一茬,普通人还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

  经过众和,车速压着限速疾驶,两人一声不吭默契目视前方。

  再一踩油门,马杰把徐云峰带回了自己家。

  “搬家了?”电梯出来徐云峰打量来处,当年事发前他找人查过马杰,和他印象里的马杰家不大一样。

  马杰点头,开门带徐云峰进屋。

  “这儿是厨房,这儿是卫浴,哦……对,您先住这间。”马杰忙活得像个房产中介一一给徐云峰介绍使用区,“阳台门滑道有点涩平常不太好拉,您推的时候使劲儿。茶几上的生活用品都是新买的您直接用就行。还有……”

  徐云峰站在玄关压根儿没有动,显得正在雀跃讲话的马杰有几分滑稽。

  “还有……嗯?”徐云峰冷漠眼神下马杰声音逐渐变小,“您怎么不进来?”

  客厅采光很好,马杰浸泡在柔光里像人型灯泡,冲这张无辜脸讲刻薄话没多大意义,徐云峰凝他片刻,扔出几句客气话。

  “进去干什么?没事我先走了。今天谢谢了。”

  马杰有点儿急,嗓门变大了些:“您现在能去哪儿?”

  对啊,满盘皆输的落水狗还能去哪儿。

  踩着他上位的既得利益者哪怕平静讲出事实还是过于刺耳。两人离得不太近,徐云峰想,要是马杰站得再近一点,他保不齐会动手。

  清脆铃声由窗外飘进两人耳朵,附近小学中午放学了。

  重返社会第一课心境放平和,徐云峰噙着笑讥嘲:“唷,还是学区房,马经理这几年赚不少吧。”讲完话,如同误入晦气之地,抬脚就走。

  没想到马杰先他一步目不斜视经过他,又在电梯口踌躇站停,“钥匙和现金在桌上,小区出门左转走两个路口有派出所,隔壁楼下是超市。我下午还有工作,您自便。”

  最后一句,马杰挺直腰杆朝徐云峰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还有,我早就不在众和了。这里也不是什么学区房。”

  他现在在附近一家中型企业就职,干了快四年,过背调的代价就是谈好的薪资再砍20%,收入远不及众和时期。这二手精装房是他卖了之前好地段房子买的,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薪酬锐减月供不起。

  好在不是事事衰,房子是赶在房价最后一波小高峰卖出去的,小赚一笔。

  后来他听说原小区某栋某户和他情况差不多,被裁没拿到n+1又将近一年没工作,巨额房贷压身,某晚从刚入住不久的家里纵身一跃,房价跌了。

  二手精装房地段不算差,和学区房只隔一条街房价却便宜近一半,南北通透的大三户,住起来挺舒服,至于学位他没有小孩就不考虑这些了。

  电梯到了,和徐云峰僵持没意义,马杰礼貌点头,“我先走了,您留下还是离开自便吧。”

  虽是这样讲,入户大门还大敞,徐云峰头次感觉马杰不像外表那般温和脾气还挺大。

  和他呆的五年床位比次卧宽敞亮堂太多,床品套件明眼能看出是马杰新买的。徐云峰在屋里瞎转悠,阳台门如马杰所说不太好推,几小盆绿植萎靡不振并排立在墙角看起来主人日常不怎么打理,沙发套看似柔软摸上手又剌,和马杰一样。

  啧,还有,怎么掉在地毯上的纸屑碎片都不收拾。

  徐云峰捡起一片,又捡起一片,反正无所事事,他全部捡起来在茶几上拼凑纸张原本样貌。

  红的是记号笔,黑的是数字日期,这是一张旧日历。徐云峰嫌弃嗤笑,马杰这人果真呆板,什么年代了还在用纸质日历,他把纸屑全部扫进垃圾袋。

  站阳台晒了会儿太阳,替马杰收完晾晒衣服,徐云峰带上新手机和钥匙,又提上刚收拾出的垃圾出门。当今面子对他来讲已然没什么用,有免费的资源不用白不用。

  “欸,小马啊。我家亲戚朋友的女儿这两天来这边出差,有没有兴趣见见。”

   呃!刚来办公室同事就给他张罗上了。

  “刘姐,考勤报表发我一下。”马杰先公事后私事,委婉拒绝,“真是不太巧,这周家里也来亲戚了。”

  “那不正好,叫上一起吃个饭呗。”

  公司规模不大,内部管理松散,这儿没有等级森严的职级和国际化的英文名。部门比他大的叫他小马,比他年纪小的叫他马哥,在外他才是马经理。

  “哟,又给马哥介绍女朋友呢。人家不是拒绝你几次了。”男子把文件放马杰桌上,凑近神秘道,“晚上隔壁部门有个局去不去?”

  “你去吧,我晚上回去还有事。”

  “你一个孤家寡人又宅。”男子略微嫌弃,又感觉不对劲眼珠子转悠一圈,嘴咧开,“啊不是,马哥你不会真……我去,你不会有情况了吧。”

  “呃……不是,真亲戚。”

  “刘姐,你这媒人怕是当不上咯。”

  说谁谁到,手机新进来一条短信,你家地址发一下,陌生号码。没几秒又来一条,你个人信息发一下。

  不太想听同事继续念叨,马杰直接打过去了。

  “嗯,社区刚联系我要目前常住地址,你如果介意,过两天我……”

  徐云峰站在超市门口瞅街面空闲的士,腿边两个大购物袋塞得满满当当。从派出所恢复完户口出来没多久他就接到社区问候,该说不说“关怀”无微不至。

  “没事,您提供吧。”没等他讲完,电话那头马杰就已经直截了当开始报个人信息。

  徐云峰摸出刚买的打火机,嘴里咬着烟没点,他勾起嘴角不屑笑,该说马杰蠢还是善良,几句话家底就全抖出来了。

   “徐……Jeffery,您出……”肤色皎白的年轻男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从车窗里探出头面露惊讶,“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徐云峰匆忙挂断电话,颌首淡淡打招呼。

  陌生面孔,没印象。在他无利不往的前半生没有匹配到这号人,看年龄和长相也可能是某段不重要的露水情缘吧。

  但他现在需要代步工具。

  “来这边办事?”徐云峰不疾不徐套话。

  “嗯。”

  “这两年过得怎么样?”

  “哈哈,还是那样呗。”

  年轻男子瞧见地面重物,打开副驾车门,“您现在住哪儿,好几年没见了,要不咱们边走边聊。”

  “好啊。”他向来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您现在住这边?”

  年轻男子不仅把他送到小区,还一路开进来停在单元楼下,顺便帮他把另一袋东西提上来。无事不献殷勤,徐云峰开始怀疑他们大概之前有过一段,只是他忘了。

  “嗯,朋友家。”徐云峰点头掏钥匙,又补充,“暂住。”

  男子轻声啊。

  “进来坐会儿?”

  钥匙还没转一圈,门先从里面打开了,马杰探出头。

  徐云峰有点尴尬,但很快镇定下来,“你不是去上班了吗?”

  马杰这才闪开身子,屋里还有两位。

  “社区给我打电话了解情况,家里没人我就回来了。”

  徐云峰拧眉,对马杰松散态度表达不满,“你们公司不需要考勤?上班中途还能随意离开。”

  这是重点吗?

  马杰接过他手中购物袋,“你先进去,他们和你核对一下信息。”

  门外另一人感觉自己有点多余,干咳了两下,“那个……Jeffery东西我放这里了,改天再聊。”

  马杰这才把目光投向徐云峰身后,瘦佻的年轻男人,年龄大概和他差不多。他含笑和对方问好,对方同等。

  “我送你。”

  不等马杰回神,徐云峰已跟随男子钻进电梯,只留给他毫厘缝隙。

  马杰眼神暗淡下去回屋和社区工作人员好言赔笑,“他下去送人了,麻烦你们再稍微等一下。”

  刑释人员脱节社会后遗症之一,对于某些关心产生本能抗拒。

  阳台正对单元口,马杰倚在窗边俯瞰,楼下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像旧友又像曾经有过暧昧关系。

  怕人等得不耐烦他又扭头涩声道:“他马上就上来了,不好意思让你们等这么久。”

  工作人员蛮慷慨,从短视频里分出部分注意力点头表示理解。

  马杰还在目不转睛注视着楼下活动,一人笑着进车,一人点头挥手,一人头又探进车里,两人拉扯,马杰攥得手里手机出了汗。

  没多久徐云峰上来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聊忘了,请问二位是有什么事吗?”

  徐云峰现在浮起的笑马杰曾经在众和几次大会上见过,一般徐云峰笑,会后就会有人遭殃。

  他太盲目了,徐云峰根本没有长久脱节社会的后遗症,而是,根本不知悔改。

  对于徐云峰疏离又自负的态度社工微笑化解,“哦,是这样的。徐云峰,徐先生是吧?我们今天是来核对一下您登记的基本信息有没有误。”

  徐云峰抱臂点头。

  “来,扫下码。社区这边会对你重新适应环境提供一些简单帮助,比如生理心理健康方面,比如后续就业问题。你要是有生活上的困难也可以在群里讲,群里工作人员会做记录然后上报,我们呢也会定期回访。”

  群里随后弹出一个链接。

  工作人员接着说:“这是一些本地企业协助回归社会人员提供的一些岗位,你可以先了解一下,以后有意向了我们可以帮你联系。”

  排列第一位的企业徐云峰就很眼熟,众和分公司大楼的外包物业,前集团执行副总裁已经沦落到去众和分公司大厅当保安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

  徐云峰沉默着,对着手机屏幕的眼神却越发阴戾。马杰观察到情况不大对,委婉下逐客令。

  送完客家里一片沉寂。

  徐云峰心情又变得不错,无视屋里另一人来餐桌整理刚提回来的东西。

  马杰清嗓,“我有话想和您说。”

  “你说。”徐云峰头都懒得抬。

  “以后您如果有需求,麻烦别把人带回来。”

  今天买的菜品种类挺多,徐云峰一一清点,购物袋掏空后,他终于抬起头,嘴角噙着笑,眼底却浸满冰,他轻轻嗯一声朝大门口走,没走几步门又碰上了。

  震得马杰站在原地打了个颤。

  “早知道不嘴快了。”马杰懊恼抿嘴。

  “下午那是……你新的?小男友?”

  一人靠床阖眼平稳呼吸,一人单手支撑脑袋点烟。昏暗房间亮起一簇火苗,青烟缠绕指尖,徐云峰影子在跳跃红光里摇头。

  周遭湿黏浓郁的体液味道宣告一场性爱刚刚结束。

  “噢……”年轻男人按灭烟蒂,凑近,两人裸身相贴,“Jeffery你要不嫌弃,我在城南那边有套空房,看你什么时间有空搬我提前找人打扫。”

  徐云峰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烟草味道熏得他恶心,放在原来他早让人直接滚了,他向来不允许床伴在床上抽烟。他又开始怀疑他们前些年真的睡过吗?

  “那天晚上你让我滚。”年轻男子又点了一根,眼神变得不聚焦飘向远处黑暗一角,他吐了口烟像在回忆过往。

  他又侧脸悠悠对徐云峰笑,左脸颊有一个小梨涡,徐云峰刚刚才发现。

  笑过之后他说:“Jeffery其实你根本不记得我吧。”

  徐云峰心虚,呵呵笑了一下。

  “当年能揽到众和这个大客户确实感谢您,不然到今天我还只是一名业务经理。”

  “嗯。”

  “那天晚上你揪着我头发让我滚,你嫌弃说你不和合作关系睡,哈哈,不过我当时心知肚明,你瞧不上而已。”

  原来他们真的没睡过。

  不过对方说的徐云峰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可能他那天晚上约了其他人吧,也可能说的全部是真的,这人确实不是当年自己的口味。

  一封很厚的信封塞进徐云峰怀里,年轻男子替他扣好前襟纽扣,整理领角。

  “红色,吉利。”

  算什么?今晚嫖他的经费吗。

  “徐云峰你这人挺烂的。”

  年轻男子面对面凝着他,徐云峰在漆黑深瞳里看见了自己,他又忽然发现,眼前这双下垂眼和马杰的挺像的。

  马杰,呵。

  “好吧言归正传吧。”身边人把徐云峰思绪拉回来,“我朋友公司那边新开了条线有个岗位空缺,开价不错。哦,当然不抵你以前。你有兴趣吗?”

  “嗯?”事后到目前,徐云峰情绪终于有了点波动。

  年轻男子又说:“当然,你应该懂,不是很透明的线。”

  徐云峰轻嗤。

  见徐云峰穿戴好,年轻男子也不打算留他,“我送你出去吧,你回去考虑一下,等你消息。”

  夜色里的红蓝闪光灯打断二人温存时光,一辆警车停在门口。

  徐云峰下意识挡脸,另一人不知所措。

  警察先将两人分开,又分别带到一旁问话。跟随警察一同来的还有马杰,马杰缩在后面欲言又止。

  不过是出来打个炮,用得着这种阵仗吗?

  徐云峰瞋目切齿,无视周围人员朝马杰吼:“你报的?你是不是有病。”

  如同以往在职场接受训责,马杰猫着背眼神躲闪,话半吞半吐间手指紧张地不停翻搅衣摆:“抱歉……我……我以为你……您……您去那种地方了,就……”

  又是这副唯唯诺诺的德行,徐云峰实在看不惯憎恶怒喝,“你以为我干什么?去杀人还是去抢劫?嗯?你说!”

  身上精致新衣和头顶黑色假发也无法给予徐云峰需要的尊严。

  沧桑眼瞳咄咄逼人,多年没有护理的老态皮肤皱在一起,徐云峰震怒面容太可怖,活像那些被供奉人抛弃在山野庙间的陈旧石像依靠怨念重新活了。

  马杰边道歉边向后畏缩,不敢看他头垂得更深了:“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徐云峰身上有案底,警察害怕起冲突上前按住他。

  徐云峰怒火在这一通动乱里全散了,他只是经济犯又不是杀过人。他垂眼摇头自嘲笑笑,笑得有些苍凉。

  现实就是这样,一方面教育人们不可戴有色眼镜看待刑释人员,一方面又在刑释人员回归社会后各方面巨细无比“特殊照料”。

  重获自由吗?不过是从一个小笼子转移到其他更大的牢笼里罢了。

  他活该吗?可世上比他罪大恶极罪无可恕还依然逍遥法外的人多得是。他已经接受了五年惩罚现在什么都没了,这样还不够吗?

  但是普通人没兴趣聆听犯罪人士内心世界,无论经济犯还是杀人犯,在他们看来都一样,世界只有两类人,有案底的和身世清白的。普通人过活一辈子已经够不容易,杜绝潜在风险最有效的方法之一就是不和潜在风险人产生联结,这是偏见也是事实。

  就比如一个钟前和他距离为负的人现在离得老远谄笑着和其他警察撇清自己和他的关系。

  现实如此,他接受别人的顾虑。

  但。

  他不认命。

  徐云峰视线越过所有人投射在马杰身上,他想起一种动物,海獭,看似懒散无害却总能在广袤无垠的大海里躲避掉危险。

  马杰真的无害吗?那为什么把他害这么惨。

  这位低眉顺眼的始作俑者是他一切不幸的开始,总要付出点儿代价吧。

 

 

Chapter 2: 新工作

Summary:

皱纹,胜利者的阅历与勋章。
现在于徐云峰是疤痕,意味他的人生正凋零腐烂。

Chapter Text

  二

  徐云峰。

  到。

  六点三十,准时醒。

  今天没有打鼾狱友,没有大喇叭广播,也没有点人头的狱警。晨曦雾蓝是缥缈无垠的海,徐云峰抓了一手宁静。

  五年,他自由了。

  床垫太软躺平腰疼,徐云峰起来洗漱。镜子里是谁?圆寸头,高颧骨,无精气粗黄皮叠满褶皱,一场春夜雨连灰白色胡渣也发了芽疯狂向外爬。岁月最终把他雕刻成这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

  新电动剃须刀使不顺手,嗡嗡嗡,嘶,下巴划了个小口。

  水龙头把手掰到顶,水哗哗流,两边都试了会儿,没热水。

  什么破玩意儿。

  徐云峰沉脸拿卫生纸揩掉下巴泡沫,白里混着血珠。

  来回一通叮铃哐啷热水没出先把隔壁屋灯折腾亮了。门开了一道缝,马杰头发睡得乱糟糟的,默不作声盯徐云峰脖侧吻痕几眼,才说:“气关了。”

  门又砰一声碰上。

  是,做人要能屈能伸,昨晚他和马杰一起回来了,回程路谁也没有理谁。

  快七点楼下逐渐热闹起来,上班的、上学的、买菜的、晨练的,小区入住率挺高。马杰现居小区不算大,徐云峰以步丈量,从单元口走三五分钟就到大门口。

  入监五年徐云峰仍保持晨起锻炼习惯,他压低帽舌沿小区正大门开始快走,马路对面是早餐一条街,店门口大锅冒热气,小桌椅坐满人。临街有一间小学,正是出行高峰,电动车自行车鸣笛汽车和红绿灯争锋。

  这里不同于他之前居住的僻静别墅区,烟火气在街面每个角落流动。

  穿过街心公园,徐云峰在一家社区咖啡店门口停下。计时五十六分钟,快走结束。

  大咖,名字挺土。徐云峰推门而入。

  “你好,点餐吗?”

  一名忙碌店员从操作台赶来点餐台,大咖店面不大,只布了三四张小桌,其中一张还被睡回笼觉的大肥橘猫占领。

  徐云峰目光投向墙壁手写菜单,从上到下扫了不止一遍,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小票机又进来新单子,后面还有其他人排队等点单,店员忙不过来,大概也看出徐云峰在犹豫,店员秉着耐心说:“需要给您推荐吗?或者您扫这里小程序自助下单。”

  最终。

  “热美式。”

  社区咖啡店之所以叫社区咖啡店,当然是因为只有物廉平价的常规产品。

  店员又说:“工作日早鸟套餐有优惠,一杯美式只需加三元就可搭这几款三明治,请问需要来一份吗?”

  徐云峰:“嗯,一……两份。”

  出店门前大肥猫先他一步钻走,险些一脚踩上尾巴,三明治咬了一口被徐云峰嫌弃扔进路边垃圾桶,下次不来了。深烘豆子一股烟灰味,解冻再复热的预制面团粘粘舌尖,工业流水线酱料强奸味蕾,难以下咽。吃食几年粗茶淡饭,清汤寡水没有使徐云峰味觉退化,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统共就一天徐云峰已经熟门熟路和回自己家似的。先敲门再推门,隔壁屋没人,马杰去上班了。

  遮光窗帘拉开,徐云峰站门口打眼瞧上一圈,主卧和他住的那间差不多大,多了一间卫浴间。平平无奇的装修配素色床品,床头摆了一台宜家买的普通款台灯,人走了也没关。马杰卧室全貌和他本人一样,无趣。

  复热三明治软趴趴坨在打包袋,透明面儿集结一层水汽,捏在手里手感挺恶心,徐云峰撇嘴,这一份也扔进垃圾桶。

  临近九点办公室才稀稀拉拉几个人,短视频外放音乐马杰在走廊都能听见,一进屋几股热乎气儿在密闭空间交混流动。马杰放下背包先开窗,入职特地挑的工位,来来回回人员流动他也没挪位。

  临桌同事也刚来,手里塑料袋递给马杰,吊儿郎当打完卡笑嘻嘻说:“马哥,今天没白菜陷儿给你装了一个其他的,一共六块三,你转我七块。”

  同事家附近的包子挺好吃,他让同事帮他带过几回。

  “转你十块。”

  “可以啊。”

  微信到帐六块五。

  昔日在众和总部公司规章明确写明不允许员工在工位吃早饭。来这儿几年从不适应到现在马杰入乡随俗。

  马杰吃完收拾桌面垃圾,微信卡着上班点收到同事发来的请假消息。

  对,公司不大,没搞OA系统。

  他清嗓变身马经理:“那个……今天上午十点约了三个面试的。用人部门那边来面的今天出差了,谁一会儿顶一下。”

  他现在呆的部门加上人事总监和行政四人,一共十三人,和众和完全不可比。虽说薪酬、招聘、考勤绩效专员理应各司其职,奈何人少公司也没有完善组织架构,他们部门大多工作都是混着做。

  同事A:“群面还是一个一个来?”

  同事B:“要不也学那些大厂,直接拉个会议让他们线上自己聊聊得了。”

  同事C:“诶,马哥,你原来呆众和搞过线上群面吗?我看网上有的应聘人员直接在会议室撕逼。”

  同事知道他从众和跳槽来但不理解他为什么放弃高薪跳来。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徐云峰进去以后,全集团上下及分公司三百多名相关人员全部被约谈协议离职,他也在其中,即使他站在徐云峰对立面。

  当HR的再熟悉不过,这份离职名单等同于其它大厂用人避雷指南。刚失业那段会儿他夜不能寐,换来这种结局究竟值不值。

  马杰回答:“哈哈,太久了忘了。”

  现在马杰不太留念过去也不遗憾。向前看,对,凡事向前看。而且,不是连徐云峰都出来了吗?

  那事就此揭过。

  提到徐云峰,马杰翻看公司空缺岗位,考虑要不要把徐云峰运作进来。徐云峰那个年纪也不用管五险一金,就性价比来讲其实挺划算。

  运营。部门另外几个都是小年轻,而且徐云峰已经断网五年了。算了。

  采购。不行,估计徐云峰接手能把回扣吃到撑。

  财务。也别了,短时期还是别让徐云峰沾钱。

  咱们公司副总什么时候退休来着?

  马杰思来想去,徐云峰除了做领导,其它好像都不大合适。

  徐云峰坐在接待室沙发上抚平腰部细褶,纯黑色假发顶在白炽灯下反光。马杰买的衬衣剪裁一般,号码比他穿的大一码,袖筒有点儿空。

  寄人篱下是这样的,连穿衣服都没有选择权。

  现阶段他有存款但不多,在监狱劳作攒下来的辛苦费以他以往消费水平甚至还不够买一件称心的商务衬衫。

  老实讲,他昔日生活其实不算奢侈,他在里面算过账。衣食住行是他那个阶层同等水平,大部头支出用于生意场社交。比如俱乐部会费,私家小馆产权,游艇租赁费保养费等。至于纸醉金迷颠倒日夜的浮华夜场,大概也没有支出多少,夜场多数还是为了工作且大部分可以报销,并且他挑人不搞包养也不发展长期关系。

  重获自由第一天,徐云峰懂了二进宫狱友曾经的玩笑话。

  你们那个阶层从这里出去的,命好的钱在进来前早转走了,命不好的过个把年月不是重新回来了就是在外面受不了自杀的。不是无法融入社会而是无法接受落差。

  他也一样,五年清心寡欲不能代表什么,他的欲望他的野心在踏出铁栅栏那一刻被迎接他的春日复燃。

  钱,他需要钱。

  钱并非完美无缺,但没它不行。眼下他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无法购买。

  所以他斟酌再三想好后联系了昨晚一夜情对象,对方在忙没有接他电话,后面给他发了朋友联系方式。

  “麻烦问一下,你们李总还要多久开完会。”

  从坐下截止目前差不多过了一个半小时,徐云峰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习惯扬手腕,手表已换成手环,他尴尬放下挺直腰板儿,左手敲磨右手腕骨。

  从前只有别人等他的份儿,即使生意往来找人办事也没有让他等超过二十分钟。

  “您要是实在等不来,明天再来也可以,我帮您提前预约。”前台工作人员眼皮没掀,对着电脑屏幕回徐云峰话。

  今时今日,他不是Jeffery也不是xx副总,只是一名求人的刑释人员。

  徐云峰再次抬手腕,见时间还早决定再等半个钟。

  忘了讲手环也是马杰置办的。

  “唷,徐……哦,徐老弟啊,等很久了吧,抱歉抱歉啊,今天这个会临时开的。”

  下班半小时,这位李总终于现身,吊梢眼,国字脸,脖子连接下巴处堆满横肉,面相不好。徐云峰坐得腿都僵了,他站起来嘴角挂笑奉迎一番。

  “李总,您好您好,哪里的话,来了没多久。”

  李总边走边揽徐云峰肩,“晚上没事吧,正好,咱们换个地方聊。”

  情色场所之所以叫情色场所,活春宫“活灵活现”,李总举酒瓶和徐云峰碰杯之余下半身也没闲着,两腿之间还蹲着一人张口工作,酒劲上来李总一巴掌扇上那人裸露胸脯又满脸淫笑揉了几下。

  徐云峰半阖眼装看不见,有点反胃。

  夜场也分三六九等,这一类以往他从不踏入,他嫌脏。

  李总刚刚触摸秘密基地的手指又搭上徐云峰肩头,徐云峰洁癖犯了,打着哈哈把人推开。李总大抵是喝上头了拿着话筒给徐云峰引荐沙发头另一人,“徐老弟,我跟你说,你放宽心,这条新线有得赚。虽然比不上你以前,但让你东山再起那肯定是绰绰有余。”

  借着彩色闪光灯徐云峰大致打量了对方,看长相,东南亚人。这人一晚上都在讲蹩脚英文,听得他这个在外面留过几年洋的人很别扭。

  但他还是。

  “嗯,您好。”

  灰色产业也分三六九等,今天谈的大概也是下等货色。哪怕如此,对方几人还认真布局了商业蓝图,企图做大做强。

  徐云峰只端杯赔笑不搭腔,他是缺钱不是蠢,还不想把自己命也搭进去。

  找个借口撤了吧。

  离开前,徐云峰想起李总刚刚满身淤肉趴在另一具裸体蠕动的模样又想起昨晚一夜情对象说的话。

  “徐云峰我知道你当时瞧不上我。”

  那确实。徐云峰扬眉冷哼,删掉对方联系方式。

  归家,暂且叫家吧。

  客厅灯没熄,马杰穿着睡衣窝在沙发盯手机,吓徐云峰一跳。

  “给您打电话怎么不接。”马杰困倦眼皮逞强撑开质问晚归人。

  “你可以报警。”

  徐云峰对昨晚的事耿耿于怀。

  “您又去了?下次去哪儿能不能提前说一声。”

  马杰不依不饶,好聒噪,好烦。他向来讨厌被人忖度。

  “我去哪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您住我这里我要对您的行踪负责啊,您忘了吗?”

  两人轮廓在光影下争执,整栋楼只剩这一盏明灯。

  “呵,马杰你一直这么爱自作多情吗?”

   听见此话马杰低头抿嘴不再出声,眼神光暗淡了不少。

  今晚喝了酒,徐云峰情绪上头,他解上衣,脖侧那枚吻痕颜色深了不少。他继续输出:“我有让你管我吗?你一声不吭直接把我拉到这儿,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还有,这衬衫款式真一般,你没有一点审美吗?”

  马杰抬着上目线安静看着徐云峰,就那样看着。哪怕吃进苦头,这副自负嘴脸还是一点儿都没变啊。

  见马杰不吭声,徐云峰也停下,两人四目相对,他在马杰眼里看到一种情绪,使他难堪使他不安。

  情绪叫做,怜悯。

  “不劳马经理费心了,我马上搬走。”

  他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新一天,两人从清晨开始没打过照面,上班之前徐云峰房门紧闭。想到徐云峰脾气,临近下班马杰又先热脸贴冷屁股给徐云峰递台阶发信息问他晚饭怎么解决。又是连发几条没有得到回应,正要给徐云峰打电话,一通电话先打进来了。

  “请问是马杰吗?”

  “嗯。”

  “我是沿江路派出所的,你认识徐云峰吗?”

  马杰心头一颤,嗓眼紧绷,开口就结巴起来,“您……啊您好,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您现在有空过来一趟吗?”

  徐云峰又干什么了。马杰想不到也不敢想,他提前下班火急火燎朝目的地赶。

  “你是徐云峰家属吗?”派出所民警边写单子边问马杰。

  马杰摇头,民警不写了,盯他,“我看他之前登记的信息里你是紧急联系人,你们什么关系。”

  马杰解释:“朋友,他目前住我那儿。”

  民警小声吐槽:“那他今天出来租房干什么用,一点儿小事闹得要求出警,纯在浪费警力,等会儿出来你劝劝他。”  

  “请问是什么事?”马杰小心翼翼询问。

  民警还没开口,从调解室出来一行人,徐云峰阴沉着脸,旁边一人脸色也大差不差。

  “怎么回事?”马杰担忧迎上去。

  徐云峰不吭声,一边的人倒是先跳了脚,趾高气扬指着马杰鼻子骂,刚刚做完的调解仿佛不存在。

  “你是他家属?能不能管好这个神经病。先报警就有理了?”

  原来是徐云峰报的警。

  身后警察见状况不对先一步扯住徐云峰,梅开二度,徐云峰已经无力抗辩。

  “那个……请问是怎么回事?”马杰问明情况。他摸鼻子缓解被莫名其妙一通骂的苦楚。

  房东被徐云峰气得不轻,气冲冲道,“你问他,你问。我房子不租给有案底的怎么了?呦呵。他还气得当场翻脸说我违约让我赔钱。我违法?我违什么法?谁知道他要在里面干嘛,万一病犯了杀个人怎么办?你说?”

  大概看马杰面相好欺负,一份租房合同直接扔在地上,马杰要捡徐云峰先一步弯腰,无效合同攥在手里变成纸团,砸向房东脸。

  “徐云峰!”马杰急得直呼徐云峰名字。

  “你看看,在派出所都敢动手?这谁敢租?”房东嗓门儿大到整个局子都能听到,他接着阴阳怪气,“哦,徐云峰。难怪我觉得名字耳熟,你是不是那年……众和那个谁?上新闻被抓的那个?”

  “好歹原来高低是个高层领导,怎么进去几年还变得不讲理了。这样吧,今天这事到此为止我也懒得和你掰扯,咱们各退一步。”

  “哦好,谢谢您体谅,您慢走。”马杰接过话茬,替徐云峰接过台阶下。

  整个过程,徐云峰一言不发。

  天色沉寂许久,出了派出所徐云峰无视身后马杰漫无目的麻木向前走。

  谁是燃料谁在车轱辘下垫脚。

  谁坐高位谁风光无限于人群中心接受瞩目。

  手可摘星辰的上流生活是一场飘渺梦,他从云端极速坠入尘土余生支离破碎。

  恢复正常身份又如何,他现在才是被社会抛弃的人,经过垃圾桶,补办证件找到归宿。

  不过,好在还有爱心人士给予边缘群体关怀。马杰替徐云峰拣回证件,在徐云峰身边蹲下,手踌躇犹豫,隔空气触碰徐云峰后背。

  “那个……天儿不早了,咱们先回去吧。前两天您提的菜一点儿还没动呢,卧室您要是住的不舒服我再给您换一间。”

  马杰温柔一刀让徐云峰五年没有波动的自尊心此刻如潮涌浸灌鼻腔,在窒息身亡前徐云峰开启自我防御,狠命撞开马杰站起来发泄情绪,假发在摆动中狼狈掉地露出一颗狰狞脑袋。

  “马杰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不是你我能落到现在这种地步。看别人羞辱我你心里很得意对吧?别笑了看着就恶心。”

  马杰被徐云峰撞得踉跄跌坐,他没有狡辩也没有对骂,不顾来往行人坐在那儿听徐云峰宣泄,平和面孔只剩苦涩还夹杂一丝难言的痛苦,等徐云峰收声以后,他才起身拍拍屁股灰尘佝着背一声不吭往来时方向走。

  “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了。你不是很会装吗?”徐云峰连最后脸面都不要了,旁若无人扯马杰手臂纠缠不休,仿佛今天一定要让马杰亲口承认。

  不远处聚了三两个看热闹的人,看徐云峰和马杰的年龄差大概以为是父子,隔老远劝架,让马杰不要在街上和家里长辈使气。

  马杰半边脸埋在领口埋进昏沉天色,只能看见鼻尖似有似无抽动,半晌他吐出一句带鼻音的,“嗯。”

  也不知道谁先放开谁,一人停滞原地,一人向前行走,宽厚背影很快从徐云峰眼里消失。

  夜里,阵风卷起潮湿空气下了一场春雨,马杰被今年第一声雷惊醒。雨水淅淅沥沥,打湿窗,像泪,像河。

  他刚做了一个梦。

  梦见幼年时期那条狗,吐着舌头雀跃朝他奔来。

  那年暑假他被父母带去外婆老屋避暑,他从闷热田野救回一条奄奄一息的野狗。野狗喝水,野狗吃骨头,野狗冲他叫,野狗咬了他小腿一口,野狗跑了。

  他在外婆带他去卫生院的路上大哭,他不懂他爱护狗,给它吃给他喝,狗为什么还要伤害他。

  外婆背着他哄,因为野狗没有养没人管教。

  夜色已浓,从卫生院回来他一瘸一拐拽着外婆出门唤狗,手电筒打向水泥路,狗变成红色,狗被行路车撞死了。

  那是它的命。外婆当时说。

  不对,那不是他的命。他不该……

  今夜的雨好似老天在哭,不止不休。马杰惶恐拣起伞下楼。

  楼道声控灯灭了又亮了,安全通道管道漏水流了一地,泡胀烟头。

  老男人浑身湿漉漉佝头坐在台阶上,干涩喉咙嗡声,“钥匙丢了。”

  徐云峰手很冰,马杰包紧牵他进屋,“没事,还有空余的。”

  

Chapter 3: 看病

Summary: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Chapter Text

     三
  
  葬礼?
  
  徐云峰跟随来宾一齐点香。
  
  现场克制静默,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哭天喊地,宾客一切淡然,亦如他昔日要求保持肃静的工作环境。
  
  棺木偷偷开启,悬挂墙面那张淡漠的傲睨一切的脸没有出现,一具看不出身份的腐烂骨架冒着寒气被深蓝囚服包裹被娇艳欲滴的鲜花簇拥。
  
  从未如此近距离观察过死物。
  
  他是谁?
  
  增生纹理扭曲缠绕枯老躯干,老年斑点似传染病后遗症镶刻表皮,薄如蝉翼的壳见了光一点点掉落泯灭。
  
  徐云峰站在棺前眩晕。
  
  那些蜿蜒沟壑忽地在他失焦双眼中扭动,干瘪血管一并膨胀然后迸裂,喷涌出污血,残躯在嘶嚎。
  
  徐云峰突然发现这场葬礼并没有主角,但在场宾客无人在意,这里也没有人哭泣,除了这具安静残躯。
  
  “徐总。”
  
  “Jeffery。”
  
  “徐云峰。”
  
  红白黑灰交替在瞳孔卡帧。台上一锤定音、台下举杯鼓掌、撞钟、诵经、宾客哀悼、看客指点、礼炮轰鸣。
  
  须臾之间万声齐鸣。
  
  谁在哭?谁又在笑?
  
  徐云峰,你害怕吗?
  
  棺是冰冷的,人是滚烫的,死物睁眼。
  
  这是他的葬礼。
  
  徐云峰久违地从梦中惊醒,这并不是美梦。恍惚间他在一片虚无雾蓝里抓住了一只手臂。
  
  “醒了?你在发烧。”
  
  外头天还没亮透,一场夜雨让窗玻璃蒙了白茫茫的湿气。头很沉很痛,徐云峰撑起手臂坐起来,凉毛巾从他额头掉落,紧跟着一张恬淡的脸出现眼前,马杰弯腰捡起毛巾搁床头又递给徐云峰一杯温水。
  
  “饿吗?您先吃点儿东西垫下肚子,等会儿带您去医院。”
  
  徐云峰想拒绝奈何出不了声,他摇头,眩晕及充血感觉又袭上头,眼前忽黑忽明。手没力气水杯也跟他一起晃荡,温水颠出来打湿身前被褥,同时另一只手藏在被子里狼狈发抖。
  
  马杰悄然叹气接过水杯先放一旁,用毛巾敷了下被子面儿水渍出去给杯子重新加了热水,再端回徐云峰手中杯子里多插了一根吸管。
  
  “先喝点水缓缓,我给您再量下体温。”
  
  徐云峰小口吞咽,水流过嗓眼感觉有刀片在划拉,缓了缓他低哑拒绝马杰:“你去忙你的,我不去医院。”
  
  滴滴滴。
  
  39.3。
  
  马杰把屏幕数字亮给徐云峰看,讪讪说:“今天周六我休息,而且您这温度我把您一个人留家里我也不敢啊,万一出事怎么办?”
  
  徐云峰双手抱水杯又喝了几口,清了清嗓子总算能出声,他说:“我没事。”但总归还是有气无力,他又补充:“有药吗?我吃一颗再睡会儿差不多就行了。”
  
  人的脾性无法在短时间改变,哪怕徐云峰坐了五年牢,傲睨自若如附骨之疽难以根除。当年在众和徐云峰势倾朝野,曲意逢迎的人不在少数,但当年只是当年,现在,这里是他家。
  
  马杰微笑着摇头:“没有了,之前买的过期扔掉了。”
  
  在家他没有戴眼镜,没有任何遮挡物耽搁的下垂眼格外无害。
  
  马杰拿过徐云峰手中凉掉的水杯,看看窗外白天笑说:“天亮了,咱们走吧,晚了人多不好挂号呢。”
  
  徐云峰没有下床,他吃力地向后靠,双臂软塌塌搭在被褥上,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没医疗保险。”
  
  徐云峰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某天窘迫到连挂号费都要计较。
  
  钱大多数时刻可以解决大部分麻烦。坐牢前,小毛病通过高端医疗服务便利又快捷,稍重症状有秘书提前预约挂专号,为人情往来请名师专家自有谄媚人士解决。
  
  他往日生活充分肯定了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老话,与其在不必要的等待里浪费时间不如多和客商来一场商业洽谈,他的时间以秒计费以钱换钱。
  
  而今……万事有轮回。
  
  “没事,就当我借您呗,看完您要是过意不去给我先打张欠条。”马杰笑嘻嘻缓解尴尬,维护徐云峰那点儿仅剩的“风骨”。
  
  去医院中途又飘了阵小雨,细雨如丝打在车窗上很催眠,徐云峰昏昏沉沉眯了一会儿。医院不分昼夜不分工作休息,徐云峰很多年没看过这里的万生相,忍受困倦在门口排队等门诊开正门的不在少数,从侧面挂着浮肿眼圈一夜未眠走出来买早餐的也不是少数。
  
  马杰盯手机屏幕时间抚慰徐云峰,“还有几分钟,马上就好。”
  
  门诊一开,马杰忙前忙后张罗,今天线上挂号系统有点问题,他先给徐云峰找到空座让他坐下休息自己去现场排队挂号。
  
  徐云峰出来捂得严实,口罩帽子一个不少。出门前马杰怕他冷给他临时加的自己的绿色薄毛衫,马杰比他壮,加上他又在里面瘦了一圈,毛衫裹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徐云峰又紧紧前襟领子佝背畏在座位里。
  
  头脑还晕,大厅今天还开着暖气,徐云峰上下眼皮打架半睁半合,半梦半醒中瞧见教场外那颗歪脖子柳树立在自己眼前,自己半截身子也同样埋在土里和柳树一起随风飘摇。
  
  歪脖子柳的躯干表面沟壑交错,纹路比他深比他多,垂枝经历风雨历练萌发出更葱茏的绿意。他不懂,人作为高等动物竟不敌一颗矮树,一场夜雨就压弯了他挺拔多年的脊梁。不该啊,不该。
  
  徐云峰恍惚又听见有人在叫他。
  
  马杰在叫他:“走吧,到咱们了。”
  
  春季流感高发期,保险起见马杰先带徐云峰去抽了血,针扎进血管徐云峰清醒了一点,他从帽檐下偷瞄站在一旁的马杰,马杰忙活了半天困得直打哈欠。
  
  徐云峰消沉心情舒畅很多藏在口罩下的嘴角不经意勾了勾。
  
  等检验中途徐云峰又睡着了,起来发现马杰外套搭在自己身上,内胆还残余淡淡洗衣液味道。没多久马杰拿着打印单子回来喊他去诊室。
  
  医生看完检查单子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有点贫血,平常注意饮食。”
  
  “开点儿药还是挂水?”
  
  “挂水。”
  
  “开药吧。”
  
  两人异口同声。
  
  马杰发觉徐云峰好像很抗拒在医院耽误时间,他知道有些人讳疾忌医,但徐云峰目前萎靡状态还是强行退烧更好点儿。
  
  马杰劝说:“您这情况还是挂水吧,开药回去晚上压不住又烧起来您来回折腾也难受啊。趁周末我好歹能陪您过来,万一我上班您晕在家里那多吓人啊。”
  
  医生点头:“嗯,你还是听你儿子的吧。咱们当父母的年纪上来了也不能天天让孩子上着班也操心啊。”
  
  医生鼻梁架着老花镜,头发白了一大片,年龄看着比徐云峰大点儿,刻板印象里自动把两人归为父子,奈何二人除了前同事再无其他关系。
  
  徐云峰没有反驳只是皱紧眉头把头垂得更低,再抬头发现马杰正歪头看他,面部不断闪动小表情撺掇他答应。
  
  徐云峰做最后挣扎:“有留置针吗?”
  
  同在众和时期,在他们屈指可数的照面里,零星记忆碎片从四面八方赶来在马杰脑海拼凑完整。
  
  “嘶——”
  
  水流哗哗作响,遮盖老男人忍痛换气声。
  
  “嗯,不用延期,明天照常。”
  
  通话时这人语气又变得很淡。
  
  他在高层办完事来休息区借用卫生间,撞见徐云峰在干嘛他又蹑手蹑脚退回去。
  
  未掩实的门缝直对男人侧身,徐云峰西装外套半披肩,衬衣左袖快挽到肱肌。池面很低,能看见底部透明流体混着红色液体流进进水口,等傲气背影整理完离开,洗手台上只剩一小截废弃软管残迹。
  
  他当时感慨自己连续一周加班到十一二点已经不惜命,原来有人比他还过分。
  
  他同时又是审时度势的,徐云峰当时在众和风头正盛,他用卫生纸包好渣滓擦干净台面替徐云峰销毁弱点。
  
  一排排吊袋整齐悬挂厅内,座椅上多为老人小孩,生老病死的病也是人生常态。照顾徐云峰情绪马杰眼睛越过人群寻找角落空位子带徐云峰坐下,护士随后端来器械,先给徐云峰做皮试。
  
  “握拳。对。”
  
  马杰第一次认真观察男人的手,不同于他圆乎乎的手指,徐云峰整只手只覆盖一层薄薄皮肉,能清晰展示骨骼走势,针扎进去似乎还能看见青色血管膨胀收缩。他又想起很早之前某软件上面暧昧对象发来的手局部照,和徐云峰的很像,后面两人聊着聊着话题变肮脏。两只手渐渐在他脑子里重叠,马杰不由脸发烫。
  
  徐云峰倒没空察觉马杰异样,烧还没退他全身疲软手肘支着椅子把手耷拉着眼皮。马杰鲜少见徐云峰病怏怏模样,就连那天在众和被当众传唤带走徐云峰也是目空一切,即使双手被束缚也要整理好衣摆挺直腰杆昂首走出众和。
  
  他在旁边坐下借护士调试输液管阴影偷瞥徐云峰,心中愧疚又深了。
  
  “怎么了?打完了?”
  
  马杰被躁动扰醒,折腾几小时他也趁空眯了一小会儿,睁开惺忪眼只见徐云峰挺直坐着眉毛拧做一团。
  
  他热切道,“哪里不舒服?滴快了吗?”
  
  徐云峰摇头。
  
  看徐云峰嘴唇起了皮他又试探:“口渴?想喝水?”
  
  徐云峰张口又闭口,最终哑嗓说:“卫生间在哪里?”
  
  “哦哦哦,我带您去,您手小心搭着。”
  
  卫生间有挂钩,马杰把吊袋挂好就出去了,说到底他又不是徐云峰保姆,不需要事无巨细连小解都帮忙照料。
  
  没一会儿徐云峰自己提着吊袋出来了。
  
  马杰担心回流一边替他拿一边叨叨:“您刚怎么不叫我。”
  
  徐云峰无意识瘪嘴看他一眼不吭声。
  
  马杰背对徐云峰长叹一口气。往常在众和他只觉得徐云峰傲慢,目前看这人还很倔。
  
  在医院呆了大半天,吊完水徐云峰体温总算降了。一天没怎么进食,回程路马杰点了两份汤和菜,到家刚好送到。
  
  徐云峰吃饭吞咽很慢且无声,餐厅只剩汤匙碰撞汤碗的声音。刚没吃几口,徐云峰又起身快走到卫生间,随后干呕和水声一齐响起,马杰担忧站起来张望,还没出声,徐云峰红着眼回来了,胃部痉挛引起的干呕又让他不顾窘迫当场咳起来。
  
  马杰就站在他对面,全部看在眼里。
  
  温掉的汤水飘浮一小圈油花,马杰有些不知所措,手藏在桌底下左右互掐,说话变得嗑巴起来,“那个……我,我不知道您……是汤太油了吗?”
  
  徐云峰无精打采点点头,反胃激起疲态眼尾多了几滴水,他声音很倦很轻:“有热水吗?我想洗一下睡觉。”
  
  马杰仿佛又变成在上司面前局促不安的小员工,他语无伦次给刚刚错误找补救方案:“您……您还在生病不能洗澡,那个……我给您放热水,您稍微忍忍先拿干净毛巾擦下身子。您吃点儿再睡吧,嗯。您想吃什么,我再给您点……您生病不能不吃东西啊。”
  
  可能嫌马杰话太多,徐云峰不舒服懒得多讲话,只是一味点头。马杰放下碗筷立马去给徐云峰放热水。
  
  胃部还在抽搐,一点油花就让脆弱的人类吃尽苦头,徐云峰驼着背捂紧胃部来厨房倒水缓解不适感。
  
  僵了一天肿了一天的手拿不稳抓不牢,手颤颤巍巍,水杯落地,玻璃四分五裂,热水流了一地。
  
  自己是废物吧?
  
  徐云峰再也受不了蹲在橱柜旁痛苦抱头。
  
  狱友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耳道循环播放,“你们这类人啊,受不了落差只有两种结局,重新回来或者自杀。”
  
  重新回来或者自杀?
  
  自杀?徐云峰机械呢喃。
  
  玻璃渣在灯下泛着盈盈彩光,冷色刺破手指,红色取代冷色。指尖伤口让徐云峰有了痛感,他攥得更紧了些。
  
  血珠一滴一滴和地面水汇聚交融。
  
  “呀,您手。我来收拾吧。热水放好了您先去洗,饭等会儿就送来了。”
  
  徐云峰被激动声音唤回神,他茫然扭脸,啊,就是这张会骗人的脸让他身陷囹圄。
  
  玻璃很尖,刺破马杰喉咙是什么感觉?马杰的血会腥吗?
  
  一双温暖的手再次包裹他干枯皮肤,拿掉他手中玻璃碎片扔进垃圾桶。
  
  “一只水杯没关系的,碎碎平安。”
  
  “岁岁平安。”
  
  “嗯,放着我来打扫,您先休息。”
  
  徐云峰听从指令无助放手。
  
  擦完身子出来,餐厅还泛着暖色,马杰给他留了灯,桌上同时多了一碗粥和一只新水杯。
  
  徐云峰坐下用餐,青菜鱼片粥味道很淡,但流进胃很暖,比他刚流出的血还暖点儿。
  
  自杀?他为什么要自杀。他好不容易熬完五年出来。徐云峰看向另一扇紧闭的房门。
  
  马杰?倒也不算无趣。
  
  烧在后半夜完全退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按照昨天说的,徐云峰找来纸笔给马杰打了张欠条。
  
  打开房门,阳光淋洒大半,马杰不在,桌面放了两份房屋租赁合同,徐云峰大致翻看,出租方写的马杰,承租人那里还是空的。徐云峰又打开手机,在一堆新信息中翻到马杰十几分钟前发来的消息说下楼买菜了问他想吃点儿什么,还没回复完,门口响起敲门声。
  
  徐云峰今天心情格外舒畅,连音调都轻快了些,他开门说:“钥匙忘拿了吗?”
  
  门外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男人同样惊讶:“诶,这不是马杰家吗?你是……”
  
  没有找到一个合适关系,徐云峰反客为主:“嗯,他出去买东西了。你是?”
  
  “哦哦,我是他男……”男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意识不对话转了个弯,“我是他从南方来的朋友……约的今天见面。打他电话没人接,那个他……”
  
  徐云峰眼神礼貌问好,敞开大门先把人迎进来,“哦哦,要不先进来吧,他去买菜了等会儿就回来。”
  
  男人倒也不和他客气,进门后在玄关停下,熟练打开鞋柜找室内拖鞋。徐云峰这才看到男人身后还有一小只行李箱。
  
  烧了两天的混沌大脑逐清醒,他在心里咀嚼男人刚刚的话。
  
  呵,有点意思,原来马杰喜欢同性。
  
  同时他在内心萌生了一个恶劣的想法。
  
  他先男人一步热心接过行李箱,又询问:“行李箱给你放哪儿?”
  
  男人换完拖鞋抬臂指方向,“那间吧。”
  
  徐云峰站在门口不为所动又面露难色,难为情道,“呀,抱歉啊,这间我目前在住。”
  
 

Chapter 4: 羁绊

Summary:

爱情,人类构建联结里最大的庞氏骗局。

Chapter Text

 “您起了吗?给您提了点早餐。”马杰买完菜回来在玄关换鞋,想起徐云峰还在生病他又适当把声音放轻,“小区门口刚好有摊贩卖新鲜豌豆我买了点儿,不知道您爱不爱吃。冰箱还有半袋虾仁,准备中午放一起炒了。看您昨晚把粥喝完了,我今早下单了条鱼,煮汤。嘿嘿,我不会弄,等会儿店家处理完就送来了。”
  
  “哦对,我重新配了两把钥匙,给您留一把……”
  
  马杰一直自说自话,换好鞋抬头,他僵在门口,宛如误入什么拍电影儿现场。
  
  昨天不间断下雨把天洗得格外透净,客厅贼亮堂像打了层滤镜过度曝光,连空气里浮尘颗粒都一清二楚。前男友和徐云峰各坐沙发一角一同看向他,茶几上还有两杯沏好的茶,汤水浅至透明。看架势,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两人相处颇融洽。
  
  前男友先出了声,佯嗔,“喂马杰,你真不厚道,家里来亲戚了你早说呀,我就不过来打扰了。”讲完话朝徐云峰眨眼笑笑。
  
  前男友叫小文,窄脸单眼皮,瘦瘦高高,同样戴着眼镜,生得一副斯文相。
  
  两人聊得不错,徐云峰摆出年长者和蔼待人的姿态,翘腿斜身倚着靠垫摆手,大度宽慰小文,“多大点儿事,不是还有一间空房吗?等会儿收拾收拾。”
  
  这里到底是谁家呀?
  
  “哎呀,没事没事。我和马……”
  
  马杰轻咳及时阻止后面的话:“那个……欸……”
  
  徐云峰嘴角微微上翘看戏中,趁机把马杰架上去烤,“唷,你怎么也咳嗽了。我刚说的对吧,马杰。你朋友好不容易来一趟。”
  
  听此人嗓音中气十足,病应该好得差不多了。马杰有点无奈余光瞟徐云峰,被徐云峰抓个正着。
  
  马杰略慌张,怕徐云峰发现自己和小文之间的端倪,狠命推了推反光镜片目光转向小文支支吾吾:“那个……你,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小文对马杰不上心态度些许不满,轻啧,嘴里嘟囔道:“不是前几天就告诉你了吗?我工作调回来了。”接着眼神示意马杰翻聊天记录。
  
  小文:这边有个项目把我调回来了,过几天去找你。
  
  M:哦哦,收到。
  
  小文发消息日期刚好撞上他接徐云峰出狱前夕,忙活一通他的确不记得自己回复了。也难怪小文会错意,根据以往两人相处模式,他的不拒绝就是默许。
  
  人已经来了现在怎么办呢?
  
  虽然两人早就分手了,但当下立即把人赶走也太不近人情,他做不出来。
  
  “啊,最近太忙了。你……你,要不……”
  
  马杰焦灼低头紧急头脑风暴,藏在口袋里的手指快把衣角搓烂了。
  
  徐云峰已然投入体贴长辈角色,他拉上小文搁沙发旁的行李箱朝空房间走。
  
  “你们聊,我去把另一间拾掇出来。”
  
  不知道徐云峰在打什么算盘,无利不往的黑心商人无故献殷勤让马杰内心潜意识拉响警报。他一跃而上壮实身躯跟堵墙似地堵徐云峰面前,然而碰到徐云峰握紧拉杆的冷凉骨节他手指又飞快闪缩,仿佛一不小心摸到的是猛禽爪牙。
  
  徐云峰喉咙蹦出轻嗤,马杰心虚摸鼻子。
  
  身后另一人平静黑瞳在他们没关注的角度耐人寻味地荡起涟漪。
  
  马杰赶忙打开主卧对小文说:“那间杂物太多了不好收拾,你行李先放我房间。”
  
  小情绪转瞬即逝,小文又恢复腼腆挠头试问,“嗐!我今天来得是不是有点冒昧了,你没生气吧。”
  
  马杰摇头,问小文:“你来呆多久?”
  
  “目前不太清楚,公司挺重视这项目,连我顶头上司也一起来了。”
  
  “那有你忙的了。”
  
  小文一脸神秘道:“你猜对接哪家?”
  
  马杰歪头鼻腔哼出疑问。
  
  小文手背挡脸:“众和。顶头上司上周已经和他们副总私下约过一次饭局了,回来听他字里行间吐槽,对方连吃带拿不好应付哈哈。”
  
  “我说,你们众和怎么老爱养这种人。之前那个……叫什么来着,就是你举报过的,被抓的那个……徐,徐什么不是也——”
  
  马杰吓一激灵紧急截断话头,音调提高,“诶——你……不是,什么我们众和。我早不在那儿了。”
  
  “呀呀呀,习惯了习惯了。”
  
  过道不宽,小文声音不小,徐云峰变脸如变天在小文看不到的背后周身散布阴霾,马杰从头发丝儿缝隙偷瞄,怯怯咧嘴。
  
  完了。
  
  他赶忙转开话题又说:“你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啊。”
  
  小文点头嗯,笑颜逐开招呼道:“我们之前常去的小区南门那家餐厅还在开吗?要不这样吧,你中午也别做饭了,咱们仨一起过去,就当我给你赔个不是呗。”
  
  小文面相斯文,里子其实一点儿也不斯文,和马杰讲话不动神色转了身目光全部倾注在徐云峰身上。
  
  马杰暗暗了然,这饭大抵是请徐云峰的。
  
  小文一贯自来熟,在徐云峰面前完全一乖巧晚辈姿态,他说:“您刚才说的那法子貌似挺有道理,还是您经验丰富,要不咱们等会儿边吃边聊,我这儿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呢。”
  
  马杰忽然想起来小文职业,难怪。优绩主义扎堆的行业,小文毛病还算轻的。
  
  给一个人赋魅太容易,特别还是一位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淡淡自信与自负看起来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脱下光鲜靓丽的矜贵旧皮囊徐云峰还有叱咤万千名利场的阅历傍身,那张指鹿为马的嘴上下一碰,黑白颠倒。
  
  徐云峰在听到诽议之后伪装的热情冷却,他态度淡淡:“不巧,我下午有点儿事。”
  
  小文没说什么,马杰随即,“您又去哪儿啊?有人约您吗?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马杰为人父一定很负责,但马杰不是他监护人,徐云峰当即又体验了一把在狱中失去自由的感觉,厌恶不自觉顺脸面褶皱流出。
  
  他极力咽下不耐烦,说:“小路找我。”
  
  小路,Louis,众和时期徐云峰的助理。
  
  马杰啊了一下,欲言又止,小声嘀咕:“他……他不是,他找您干嘛呀?”
  
  徐云峰没回应,有外人在他暗暗瞪了马杰一眼,劝告他别多事。
  
  马杰吞回后面想说的话。
  
  徐云峰笑脸重回,拍小文肩:“有空再聊。”转身进了卧室。
  
  马杰叹口气也带着小文进了自己房间。关好门后,他悠悠提醒小文:“你……你离他远点儿。”
  
  “嗯?怎么了?”没了徐云峰,小文从后拥抱马杰,两人有一年多没见,他头枕在马杰肩头示好,“你放心你没在我们就随便聊了聊,我没告诉他咱俩关系。”
  
  马杰扒拉环他腰侧的手臂,闪开一小段距离,“你……你别这样,咱们已经分手了。”
  
  “又不是不能和好,就是离了也能复婚对吧?再说我们离和好不就只差一句话吗?我每次来找你不都和以前——”
  
  小文不知不觉又抱住马杰,这次手臂收得更紧些,两人身高相当,他侧头吻了吻马杰耳廓。
  
  “喂,别……外面有人……”马杰别开头拒绝。
  
  小文趁热打铁头闷在马杰肩头蹭:“我知道你不喜欢异地恋,这边项目是我特地申请跟的,应该能呆很久。和好吧,好不好?”
  
  他和小文是他还在众和时期,某暴雨天下班小文看错车牌上错他车误打误撞认识的。之后分手也算平和,他提的。
  
  没别的,小文薪资和他众和时期同等水平,如果徐云峰的生活是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么他的生活落差也不小。他刚被辞那段时间小文跟完一个项目顺利晋升,人和人的悲喜从不共通,在他焦头烂额为了每月房贷和生活翻遍招聘软件时小文问他周末要不要去某家新开的omakase试试。
  
  那也是他第一次对自己举报徐云峰产生莫大质疑,真的对吗?现在的结果真是他想要的嘛?
  
  成年社畜的爱情就像一杯白开水,温吞平淡,没那么爱也没那么不爱。防止后期两人之间生活差距越来越大,马杰选择及时止损,当时小文正要调去别的城市,以为马杰接受不了异地,两人小吵一架。分手以后两人冷静下来,彼此向对方道完歉又恢复联系。只是相处变得更像朋友或者炮友,对,后来小文偶尔还会来看他,雄性的性欲可以不掺任何爱欲,床上的事他们也顺理成章一并干了。
  
  “我……我现在……不是……唉……”讲道理,小文作为伴侣挺好,马杰一时没想出用什么理由拒绝。
  
  “你如果怪我回来没和你商量,我给你道歉,我也不知道你亲戚会过来借住嘛。诶,你这个亲戚是干什么的?和我同行吗?和他闲聊感觉他懂的还蛮多。”小文半拥马杰玩他后脑勺翘起的头发。
  
  提到徐云峰,薄情寡义睚眦必报是此人的代名词,衣冠楚楚只是他的外衣。马杰担心有不必要纠葛,激动重复,“你离他远点,他……”
  
  “嗯?”
  
  小文没发现那是徐云峰。
  
  徐云峰名头在外,但行业与行业之间存在壁垒,又不是明星能一眼认出他面貌的人其实并不多,何况他还在里面呆了五年,“面目全非”。
  
  马杰叹气找理由:“他……他最近流感。”
  
  小文笑了:“你这口气,吓得我还以为你私藏罪犯呢。”
  
  马杰一震:“呃,不是……”
  
  “好了,不逗你了,休息一会儿我们出去吃饭吧。”小文借机又吻马杰侧颈,马杰怕痒,瑟缩但没推开他,他又近一步,不拒绝就是默许,小文深知和马杰的相处之道。
  
  现代房屋结构隔音极差,一门之隔徐云峰听尽里面暧昧。在他对马杰仅有的印象里,他想象不出唯唯诺诺的人谈恋爱是什么样子,对方还是同性别。马杰这种就算在床上操干起来大概率也是放不开的尸体吧。
  
  无趣。
  
  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是人类联结里最大的庞氏骗局。只有能力匮乏的人才会渴盼从中找到自我寄托。
  
  他没有听别人墙角的特殊癖好,在穿衣镜前抹平假发里最后几根不服贴的发丝,他对着马杰紧闭房门轻蔑笑一笑出门了。
  
  「徐总,今天有空见一面吗?」
  
  在出来第三天一大早他等来众和时期亲信发来的消息。
  
  消息真滞后,徐云峰想,早上回复完马杰留言他又回复亲信嗯。
  
  他出狱的风声已经私下在原来人脉圈大规模铺开,这两天找他的其实不少,但无非两类。
  
  一类给他介绍“工作”的,比如薪酬可观的财务顾问。职务听上去合法合规,但实际徐云峰知道运作模式,涉灰涉黑,必要时候需要再进去顶三五年,他的案底在这些人眼里恰恰是一种优势。还有一类是在他进去五年里战战兢兢苟活度日的人,怕他出来报复又怕他在里面为了减刑死咬自己一口,也旁敲侧击发来问候。
  
  当然,联系他的还有昔日老友,知道他出来了当即给予了他一部分经济支持。当年随着他的案件落幕,各大司开展新一轮肃清,各地风声鹤唳。越往上爬带出的泥点子就越多,老友后面还算幸运,排期先于调查期,他在里面第二年老友全家顺利移民。虽客套讲着改日再聚,但他知道往后岁月再见面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还有一部分隔岸观火的人,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这部分人不用想便知早已在他落马之后删掉了他所有联系方式。
  
  亲信约的地点是众和附近一家精品咖啡店。徐云峰按时到达,他依稀记得以前季末连续开会,这家纸杯偶尔会出现在会议室桌面。
  
  他在吧台驻足扫了一圈店内,座位里基本都是周末加班出来谈事的,没有他要找的人。视线再仔细绕看,靠窗位带孩子的女人徐云峰有点儿面熟,他试探着给亲信发消息说自己到了。
  
  果不其然女人从照看孩子里分出注意力,拿起桌面手机回复。徐云峰径直走去,在母女对面坐下。
  
  “妈妈,这里涂什么颜色好看呀。”
  
  “你自己选颜色。”
  
  母女正在合力完成一幅手抄报,小女孩低头认真填色,各色水彩笔零零散散摆在桌面,女人给小女孩递笔。
  
  “来,再换个颜色。”
  
  女人扣笔帽余光扫到对面坐了人,她抬起头。
  
  “徐……唔……”女人撵开身边孩子,手指其它空位,“先去那边坐一会,妈妈和叔叔谈点儿事。”等孩子坐下,女人收回追随视线整理笔袋,收拾完她身体后仰,手掌交叉放置桌面。
  
  “徐总,好久不见。”
  
  这种姿态徐云峰以往很熟悉,谈判中很常见。
  
  女人静静注视徐云峰,恬静面庞拢起一抹淡淡的讥嘲笑颜,“徐总,今天消息是我发的。嗯,我和他离婚了。”她稍顿又道,“您在里面第二年他也进去了,八年。”
  
  怪不得亲信除开前半年有去探望过他,后面杳无音信。
  
  “嗯。”徐云峰不惊讶,同乘一艘船,连他都落水险些溺亡,其它人想必也不好过。
  
  可他每月基础生活物需都按时寄到,又是谁?眼前人代劳吗?他还是有些疑惑。
  
  “有时我就在想啊,他的结婚对象不是我而是您。”杯中浓色液体看着已经凉透,女人慵懒搅动,荡漾圈圈漩涡,她抬眼盯着徐云峰似笑非笑道,“他可是把对家庭的忠贞和责任全部投放到您给的工作里了,那几年除了您,也没谁能让他随叫随到了。连生孩子当天都联系不上他,事后他说在陪您海外出差呢。”
  
  不似怨念极深恨大过天,女人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告知徐云峰她和亲信这段失败婚姻,也像在诉说徐云峰每一次工作决策对她们婚姻的影响。
  
  徐云峰在记忆角落找寻到一小段影像。华服,红毯,宾客哄闹,亲信婚礼当天他也给足了面子到场,在众星捧月里他在双方家人发言完也顺便讲了几句。他记得当时站在亲信身边敬酒的女孩,举止略羞涩但眼里泛着光,和眼前这位镇定注视他眼神不再轻盈的母亲截然不同。
  
  女人压根儿不给徐云峰耳朵喘气儿的机会,她继续喃喃:“嗯,那几年也的确仰仗您他事业蒸蒸日上,养孩子方面我们手头很宽裕。后面也算给他找到长期借口,除开下班回来看两眼孩子,其它时间好像众和才是他家。”
  
  徐云峰从不关注别人家务事,亲信也不例外。后面孩子满月周年之类的他虽没再出席过,但作为直系上司维系职场关系该封的红包他一律照给,他不爱看朋友圈,偶尔经过茶水间听过下面员工闲聊提过亲信,但大多是正面的,羡慕他年纪轻轻家庭事业双丰收。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徐云峰稍微来了些兴致,也和女人同样坐姿。
  
  “您看,他虽然在您手下办事,您对他另一面可是一点都不了解。他在您面前大概是凡事都言听计从,没有一丝抱怨情绪吧。”
  
  徐云峰回忆了一番点点头算是给女人回答。
  
  “呵。”女人摇头讥讽,“果然啊。”
  
  她接着说:“婚姻能带来什么?那几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孩子吗?”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不远处乖巧的小女孩。
  
  “那天他跟您应酬回来,大概您又在工作里许诺了不少,他难得回家没有倒工作方面的苦水,心血来潮去找孩子培养感情。孩子刚睡下又被他扰醒,孩子那时候还小,被吵醒后只会哇哇大哭,他连孩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哄,只会站在一旁笑。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真是受够了。”
  
  “您看,这就是和他结婚的日常,我天天像垃圾桶被迫接收这些负面情绪,他工作里的稳定状态就是这样来的。”
  
  女人又苦笑:“有时间我就在想,他每天和您呆一起的时间远远大过我和孩子,您能算我们婚姻的第三者吗?”
  
  徐云峰听出女人言语里对他的埋怨,说:“这些我当时的确不知情。”
  
  “呵,您当然不知情。他对您也不是完全忠贞的。男人嘛,总觉得自己才是宇宙中心。”
  
  “嗯?”徐云峰听出一些弦外之音。
  
  “和他离婚第二年有天他突然来找我,也就是您判决刚下来那阵子。他递给我一张卡,说他想复婚,前些年欠我和孩子的他想补回来。”
  
  “吃过一次婚姻的苦头谁还想吃第二次,我当场就回绝他了,他面子上挂不住大庭广众之下朝我发火,嗯,也就是现在咱们坐的这里。后面第二年他被抓了警察来我这儿了解情况,我才知道他那些年除了上班都在众和干什么勾当。”
  
  “总之,他也算聪明反被聪明误吧,他对您干了什么别人也同样对他干了什么,怎么不算报应呢。至于这张卡,算漏网之鱼吧,里面的钱干不干净我也不清楚。是您还是其他人给他的,现在原封不动归还。”
  
  徐云峰接过卡端详,这笔钱不是出自他手,大概是他失势前夕其他人拉拢亲信所贿。
  
  他比谁都清楚马杰和姓胡的手里那点证据不痛不痒,能送他进去蹲五年的显然是有更核心的利益关系发了力。
  
  只是他没想过所谓匿名指认会是他。
  
  果然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极其有限,算他当年不够谨慎输了一步重要的棋,他也用五年长了一次记性。
  
  故事讲完了,钱也给了。
  
  徐云峰开诚布公道:“说吧,想让我替你办什么?”
  
  女人诧异,没想过徐云峰这么直接,她一时语塞。偏头看了几眼孩子,她才斟酌开口:“我想让您去劝劝他,听说他在里面很消极,没有想减刑的念头。”
  
  说到底还是落入俗套,为了前夫。徐云峰不客气讥嘲道:“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女人叹气:“他家老人病重,我前段时间带孩子去看望,医生说没有几年了。您能不能去劝劝他,至少能让他出来后再见老人一面,这几年两位老人光是替他退赃都操劳不少,唉……”
  
  徐云峰不知为何突然在此时想到马杰,想到那一脸作呕的笑颜,又想到雨夜那双带他进屋的手。心软从不是好习惯,可世间总有不少人甘之如饴。
  
  “为什么?”
  
  “啊?”女人一脸惆怅眼神飘至远处随后垂眸,“您有孩子吗?我恨他恨他耽误我几年时间,可他父母并不恨他还在苦苦等他回家,能怎么办呢?”
  
  徐云峰不懂这种只靠血脉相连的脆弱亲缘关系,但他还是答应了:“他现在不一定听我说的。”
  
  “嗯,感谢您。”
  
  女人走之前还是给徐云峰道了谢,虽然她的生活变成如今模样也有徐云峰一部分关系,但她深知她今日能和徐云峰平等对话是在徐云峰失势与前夫背刺徐云峰基础上建立的。她不怨恨过往,她用五年时间重建自我世界,夫妻一场,就当给孩子积德了。
  
  “谢谢。”
  
  店员端来简餐,徐云峰礼貌道谢。
  
  感冒还没有完全好,味觉尚在失灵,徐云峰皱眉端起薄荷柠檬水清口。一顿饭吃得兴致全无。他百无聊赖计划下午去处,不远处座位有情侣在你侬我侬,落地窗外有人在吵架,而刚刚乖巧的小女孩正在对面商店门口和女人闹别扭。
  
  所以啊,他讨厌一切不必要的羁绊,爱情也好,婚姻也好,都是累赘。

  

未完

  

  

Chapter 5: 吃饭

Summary:

心软从不是好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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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青隐落,对面玻璃外立面折射的光不再刺眼,浓稠橘金从层层叠叠的高楼缝隙倦懒倾泻,连桌面毫无温度的白瓷杯一并染暖,徐云峰不知不觉在这儿坐了一下午。
  
  女士带孩子走后,闲来无事徐云峰在这方寸之地查阅近五年关于众和的报道,当年让他身陷囹圄的细节他想搞清楚。入监期防止和外界脱节他积极摄取每日新闻,虽一期不拉,但毕竟高墙内资源有限。
  
  结合今日所闻,徐云峰搜索了不少关键词,出来的大多是老套资讯,众和某高管参观xx,众和和某企业合作,众和又在某城市建立新的xx等等。他又拿出往日做项目的职业素养,查看近几年众和重大披露,财报以及相关诉讼纠纷。
  
  顺裁决书蛛丝马迹徐云峰又在网络平台找到他进去第二年众和某被辞退员工申请仲裁的新闻。年月已久,点开不是网页失效就是卖片儿小网站。
  
  大企业时刻关注舆情公关,连当年和他有关闹得沸沸扬扬的年会事件现在也只剩零星几条。徐云峰睨视报道遗迹冷嗤,他要是没进去,没准儿早就岁月史书了。
  
  链接套链接,果不其然最后让他大海捞针检索到一点儿有趣的东西,某年某月某日由众和人事部匿名人士流出一份内部辞退员工名单,职务从大到小整整三百多名,马杰赫然在列。
  
  他模糊记得里面一些人名字,有过利益往来。进去以后前期去探视他的人不在少数,包括名单上的个别人,闲聊试探几句笑说过段时间再见,其实转过身松口气便不会再来了。
  
  他进去第一年高铭也来过一两次,铁窗相隔,他竟没有自己想象中愤怒与不甘,相反他平心静气诘难高铭。
  
  “觉得自己安全了是吗?”
  
  高铭当场破防咬牙切齿骂他:“徐云峰你想干什么?举报你的又不是我。你这人真歹毒,你进去实属活该。”
  
  “是吗?”
  
  他当时嘴上图一乐,他们这种人谁手上又干净呢?现在细想,高铭脱口而出属于话里有话。
  
  所以不难猜,这是一份他进去以后众和内部肃清他“同党”的名单。
  
  马杰,呵。舒坦日子看起来也没过多久。心比天高的愚蠢货色,以为自己站对了队就万事大吉了吗?当初举报由他发起,怎么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呢。
  
  他又尝试搜了年会三人组另外两位信息,叫什么来着?一人没找到相关内容一人只有前两年部分演出照。
  
  螺丝钉以为逃离桎梏就可以逆天改命吗?笑话。
  
  徐云峰心里油然升起出狱以来第一丝畅快。
  
  从咖啡店出来,徐云峰站石墩边点了支烟。天色渐浓,到某时刻宛如进行某种神秘仪式,大楼蜂拥而出的人士如暴雨天前蚁群不约而同匆匆踩碎静谧街道再迅速散往各处。高楼之下,他今日难得成为这场日复一日仪式的见证者。再仰视这巍然不动的死物,与此同时一格格玻璃从内向外重新镀了色,加班灯火成为CBD独一无二的璀璨银河。
  
  说到底这几年众和究竟是蒸蒸日上还是江河日下都和他再无关系,众和从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去熄灯哀悼,他进去以后据说很快有别的职业经理人空降坐了他的位子,总有新人替旧人。不过他还是很好奇,大厦轰塌那刻自己是拍手称快还是惋惜呢?
  
  指尖最后一口星火跟随昔日独拥那层办公室明灯一齐熄灭,徐云峰掸干净烟灰,离开。
  
  “您好,目前客满了。您是订了位还是找人?”
  
  徐云峰刚踏进一条腿,门口服务生微笑拦截。小病初愈,几天没好好吃饭,他找来之前常来的一家餐厅准备犒劳一下自己。
  
  “用餐。”
  
  “麻烦您报一下预留信息。”
  
  像订位这类小事,以往他只提供时间以及一句他需要就有大把人马首是瞻。
  
  今时不同往日,徐云峰耐性子说:“没有预订,今晚还有空位可以等吗?”
  
  服务生摇头,解释:“抱歉,我们这边需要提前一周预订。”
  
  话一出徐云峰来了脾气,他强势说:“你们之前当晚也可以订。今天刻意刁难客人什么意思?没有进行员工培训?”
  
  服务生不做退让:“您这边是不是挺久没来过了。不好意思,我们两年前就改了模式。”
  
  服务生又适当松口说:“要不我帮您查一下目前约到几号了,给您排其他日期的。”
  
  “今晚不可以?”
  
  介时,服务生耳麦来了声儿,无视徐云峰无理取闹要求回复自己同事,“嗯嗯好,知道了。我马上核实一下。”
  
  徐云峰没有离开的意思,抱臂立在店门口,同时右手也没闲,他在网上查看餐厅预订步骤。不搜不知道,某条餐评评论区带的链接自动跳转某平台,再看写的代预订业务,还不止他来的这一家,顺藤摸瓜他又找到许多类似的,甚至还有卖今晚名额业务。
  
  荒谬里透露着合理。
  
  不知名雀跃在心尖跳了一段舞,徐云峰手指轻快打着拍。他窃喜他解脱,看呀,不遵守规则的从不只他一个人,大家在同等卑劣地投机取巧过活着。
  
  回复完工作有个十来分钟,服务生来徐云峰身边对徐云峰客气道:“今天有位客人临时有事来不了。请问您几位?超过两位可能就坐不下了。”
  
  “一位。”徐云峰淡淡答道。
  
  “嗯好的,请问您贵姓?”
  
  “徐。”
  
  “好的,徐先生您稍等,大概十分钟左右会有人带您进去。您先在旁边稍坐休息。”
  
  晚市大厅灯光氛围偏暗偏柔,尽管如此,服务生带位时徐云峰还是注意到所谓客满了仍有一大半空位,服务生在一角停下,引导徐云峰落座,方桌不小但徐云峰总觉得空间逼仄,不愉快写满眉眼,他又问服务生。
  
  “正对庭院景观的包厢今天能用吗?”
  
  服务生带着歉意回答:“不好意思今天用不了。”
  
  “其他空位呢?”
  
  “客人预留了。”
  
  往年他在这里待过不少次客,包厢也是手下人按照他要求一早就预定好,今天自己走一遍流程才晓得吃顿饭琐事问题一堆,他现在很烦躁。
  
  服务生察言观色及时招呼其他人给徐云峰现沏茶水再递上菜单介绍:“徐先生这是我们的春季时令菜单,三档价位,基础set配置一样,另外两档比基础配置多了应季河鲜和时令鲜蔬。大厅没有低消,不可单独加菜,酒水另算。”
  
  “大厅不可以单点?”徐云峰更烦了。
  
  “您是一位对吗?”
  
  “嗯。”他又不是冤大头多花一例钱干嘛。
  
  服务生有点为难,稍顿又说:“这样吧,我先去帮您协调一下。”
  
  服务生很快又回来:“徐先生您可以单点,但只能从三档set有的菜品里挑选。”
  
  “嗯。”徐云峰点头,到目前为止他有点疲倦,懒得再仔细研究菜单,选了几道三档都有的。
  
  “您有忌口吗?”
  
  徐云峰摇头,多一句话都不想开口了。
  
  上菜不快,今天没有其他事,徐云峰不紧不慢用餐。新鲜塘鳢鱼搭春笋吊出的汤极鲜甜,汤里鱼片有韧性又入口即化,口感和昨晚粥里的冷冻鱼片天差地别,他失灵味蕾重新活了。
  
  上菜人员服务热情,老规矩,每道菜端上桌都会详细介绍一遍,新上的火腿片裹青豆泥经过天花乱坠的包装话术成为春味初醒,春天流连唇齿间。徐云峰只吃出一股豆腥气,他不爱绵密口感,忍着口舌不适强行吞咽。
  
  服务生声情并茂声音成了聒噪噪音,他颦眉屏蔽。
  
  吃一半他又加了配餐酒,干白的轻盈酸涩让肉类口感更上一层,甚好。这餐总体来说从喉到胃很舒服。
  
  但也吃得极憋屈。帐单到手,徐云峰五年来第一次关注价格,百分之十五服务费,他今天享受到什么切实服务了吗?转念他又对自己如今这副斤斤计较的刻薄模样哑口失笑。
  
  临走前餐厅赠了伴手礼,今天餐前点心里的春茶饼,他不吃点心,以往赠礼他也忘记是怎么处置的,可能下面人代劳吧。今天他带走了,马杰膀子那么壮估计什么都吃。
  
  回来,按道理多了一位的屋子应该更热闹哪知一片沉寂。全屋只有阳台吸顶灯亮着,灯大概寿命将尽,伴随几声机器运转声音忽闪忽闪。徐云峰径直大步走向阳台,滚筒洗衣机工作中,不知道放了多少洗衣液,白沫吐了一地。
  
  徐云峰在墙壁摸索客厅灯开关,试图寻找不知踪影的衣主。灯亮,转头,马杰脱得只剩一条三角内裤四仰八叉瘫在沙发里,再走近一点周遭是散不开的酒味。
  
  他嫌弃拍马杰脸,“洗衣机吐了,管好你衣服。”
  
  马杰被拍醒,眼神涣散,嘴里口齿不清嘟囔,“嗯?嗯。”接着拱起上半身往徐云峰肩膀里栽,“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徐云峰一只手臂拦挡马杰热乎身子,一只手查看未接来电,只找到一条没存号码下午发来的未读消息。
  
  「我们部门今天聚餐,您晚上回来吃饭吗?要是回来冰箱还有现成的菜。」
  
  看来把他认成小文了。
  
  “你……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怀里不让靠,马杰就歪头埋在徐云峰肩头蹭,大舌头捋不直,“你……不……不复合就不接电话吗?你没……没礼貌。”
  
  喝醉的马杰瞧着很好套话,徐云峰进入小文角色允许马杰靠进来,他边抚摸马杰后背边柔声试探:“为什么不和我复合?我没有对不起你对吧?”
  
  “嗯……不能。”马杰从他怀里抬起头瞟了一眼没开灯的他卧室,皱鼻尖自言自语,“现在还不能……我……他,你……无辜,你是无辜的。”
  
  无辜?这二字是把刀直斩徐云峰高敏神经。
  
  屋中两人谁和这两字沾边,没有年会那一出也不会有后面一系列连锁反应,他的罪名不无辜,马杰对于他来说更不无辜。
  
  应激上头只需一刹,徐云峰粗暴扯马杰后脑勺头发咬紧后槽牙,“你再说一遍,谁无辜?”
  
  马杰眼神处于迷离状,龇牙咧嘴闷哼:“啊!嗯?跟你没关系。”又弱声吸气,“疼。”下垂眼继而闪烁细碎生理泪花:“你无辜啊。你不该这段时间来找我。”
  
  徐云峰松手,端详这张招人嫌又擅长装无辜的脸,上午萌生的恶劣念头在他心里发了芽。
  
  愧疚是一种可支配情感。
  
  于是他忍着恶心戴上温柔假面,手变本加厉沿马杰骨骼抚摸挑拨离间:“为什么?因为你有新欢吗?噢。这样。怪不得你不想复合。”
  
  “不是,没……没有别人。”马杰人是醉的逻辑还是清晰的,立马否认不忠。
  
  徐云峰又扣握马杰手掌合拢放马杰心口,佯嗔,“真的吗?怎么证明。”
  
  蓬松发顶亲昵蹭他下巴。
  
  徐云峰转言好声诱哄酩酊之人:“既然我们还亲密无间,你看要不打个离别炮吧,不然你太伤我心了。”
  
  马杰竟然没有拒绝,朦胧醉眼饱含怜惜凝视他。
  
  “是啊,咱们该说再见了。最后一次吧没有下回了。”
  
  马杰心软,亲吻也很柔软。
  
  徐云峰一心二用,边应付突如其来的吻边拿马杰指腹解锁手机。小文打来的未接来电不止一通,并非马杰说的不肯接他电话,马杰自始自终沉浸在自我世界里无法自拔。
  
  还有两条未读消息。
  
  「打你电话怎么没反应?你聚餐结束了吗?要去接你吗?」
  
  「你到家了吗?我们公司下午开完会直接订了酒店,我等会儿过去拿行李箱吧。」
  
  徐云峰在吻结束前打字回复对方:嗯,我现在在家,你过来拿吧。
  
  看啊,心软从不是好品性。
  
  他拖起瘫成一条的马杰往卧室走,隐隐期待接下来要发生的。
  
  马杰被下半身强烈颠簸摇晃醒,他头栽倒在蓬松枕头内晕乎乎的,鼻腔稀薄空气闷得他想抠喉咙呕吐。
  
  身体紧随大脑解僵,他后知后觉自己现在姿势,他正跪趴着。激烈的冲撞快感此刻才传达至他神经末梢,他腿软跌进被褥又被正在操他的人强制拽起来。
  
  不同以往温吞性爱体验,身后的人不管不顾仿佛要把他撕碎。
  
  不是小文。
  
  是谁?
  
  恐慌漫布全身,马杰挣扎着从禁锢他面部的指缝里寻找真相。
  
  “酒醒了?”
  
  是徐云峰。

 

 

 

 

 

 

Chapter 6: 赔偿

Summary:

道德这把钝刀贯穿他凌迟他,这些年他生不如死鲜血淋漓。

Chapter Text

      马杰懵了。他们怎么在……?他不是在聚餐吗?徐云峰不是很早就出门了吗?
  
  马杰毛发悚立,手腿蜷曲再伸展向床沿攀爬企图逃离情欲桎梏,酥麻感波涛汹涌扯着理智继续带他下沉,他暂时无法逃脱。
  
  他想张口制止,酒燥得喉咙干涩难以发声。
  
  “我们为什么在做?你想问这个对吗?”
  
  徐云峰替马杰问出来,无节奏的粗重呼吸参杂轻佻回答。
  
  “当然是因为你邀请我,盛情难却。”
  
  “怎么可能……”马杰吃力回想先前自己吐过哪些胡话,贪杯进肚的液体冲散记忆又一同排出体外。
  
  阴茎还硬挺,徐云峰边说话边把东西抵马杰唇缝磨,马杰嘴抿更紧了,惊惶面颊露出厌弃。
  
  “嗯?不喜欢?你没给那个什么……哦,无辜的人舔过吗?啊忘了,你们分手了。”
  
  “您在说什么?”
  
  “无辜。”徐云峰话锋一转,音调提高,厉呵,“呵,马杰,你无辜吗?”
  
  阴茎趁马杰恍惚塞进他口。
  
  “别……唔……”后面的话在舌尖化为呜咽。
  
  两人肢体碰撞,争执,马杰牙齿尖儿磕碰凹凸血管,徐云峰恼火,毫不犹豫反手一巴掌抽上马杰倔强绯红脸,他向来讨厌床伴忤逆他。
  
  这张脸果然多看一分钟都会生气,徐云峰又把马杰脸反按回被褥,膝盖夹紧马杰胯骨骑跨他大腿根后入,马杰呼吸困难,拗手臂推搡阻止,手指在徐云峰皮肉压出红色。
  
  “您别……您再这样我要……”
  
  徐云峰强横反扯马杰手腕,马杰健壮大臂筋骨绷直定格某角度无法再扭转成为驯服他这匹不听话野马的缰绳。
  
  徐云峰挺动腰杆驭马:“你要什么?又报警?马杰你也就这点儿能耐。这次准备用什么理由送我进去?”
  
  “您做错事不该进去吗?”马杰嘴快辩驳。
  
  不肯低头的人也从不止他一个。
  
  “你在这儿演什么正义人士?怎么?你那个男朋友喜欢看你在床上装矜持纯良?真遗憾,现在操你的不是他。我不喜欢。”
  
  提到小文,马杰杜口吞声接受羞辱。
  
  突兀碰门声让两人同时静默。
  
  有趣的事即将发生,徐云峰又拾回虚伪柔情,附耳,“你听,说是谁到,他回来了。”
  
  趁空再次由后入姿势换回面对面,马杰的脸他厌恶,但他现在想看清马杰接下来每一帧表情。
  
  皮鞋底踩踏地板的沉闷声响逐靠近,徐云峰动作幅度加大,床垫晃动间和床架在缝隙里摩擦,吱呀声无法忽视。他恶劣研磨某块诱导马杰呻吟出来,奈何马杰里面和唇缝都越咬越紧。徐云峰在门把手转动中猛抽出阴茎换成两根手指在逼仄内壁摸索,按压某块终于等来马杰抽搐颤吟。
  
  稀薄肠液在两指缝隙黏连成丝,徐云峰粗鲁抹上马杰滚烫腮面拉出一道透明水迹,亮晶晶的,像眼泪。
  
  汗渍,体液,红晕,迷离眼,湿发,好放荡的一张脸。徐云峰轻啧,“他干完你你也这副德行?”气音裹满热息堵塞马杰耳道:“现在怎么办?你说不清了。”
  
  他在马杰脸上看到了罕见的愠怒。
  
  昏黄光束还插在背肌,即使一声不吭,徐云峰也知道门后还有人,小文没走。他当小文面俯身吻住马杰翁颤嘴唇。一个吻而已代表不了什么,他向来不爱计较性爱里这种无所谓的亲密行为。同时身下又往马杰里面使劲顶了顶,马杰受不了咬上他下唇闷哼,搭在他手臂里的小腿痉挛滑落。
  
  开了一条缝的门随后又轻轻碰上,投射进来的光又消失不见了。徐云峰下半身冲撞也在关门后立即停止。
  
  卧室没开窗,蒸腾热气爬满每个角落,爬遍两人身体。马杰完全清醒了,仰躺着换气,碎发渗水,一捋一捋黏在额前,下垂眼是湿黏的,两腿间也是湿黏的,就连视线也是湿黏的,赖在徐云峰准备看戏的脸上。
  
  徐云峰跪在马杰腰侧,手部结束最后工作。白色液体一股股滴落,喷在马杰白红相交的胸脯上,一些快溅上下巴。
  
  徐云峰平复完呼吸,居高临下地说:“你这是什么眼神?”
  
  马杰随手抓了一块布擦脸部污秽,擦出一脸怅然,他苦笑,猫唇弯出徐云峰最讨厌的弧度:“我现在和他没有关系,您这样报复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看到预想中马杰羞愧难当的模样,徐云峰继续混淆黑白。
  
  “我在报复你吗?我不是在帮你吗?你不应该感谢我帮你直截了当的打消了他还想继续找你复合的念头吗?难不成他有特殊癖好,爱看你被人操?还是其实你在欲迎还拒?”
  
  徐云峰颠倒是非的能力一点没减,马杰在心里默默叹气。
  
  马杰努力自洽,隐忍重复:“您这样做没有意义。今天就当我喝多了。嗯。”
  
  徐云峰利嘴紧咬不放。
  
  “马杰,你还真是一丁点儿都没变。你怎么总得了便宜还卖乖?有没有说过你这人很讨人嫌?你一直都这么爱装无辜吗?”
  
  徐云峰嘴唇快碰上马杰嘴唇,马杰偏脸躲开,耳朵很快又红了。徐云峰又强硬把他脸掰回来,两人面对面静默对峙。
  
  “你说没意义,你刚才看上去挺爽。”徐云峰松开钳他双颊的手,戏谑讽他,“他平常不行吗?”
  
  “嗯,您技术是不错。”马杰坦荡承认,除此之外没有再讲别的了。
  
  期待的破防场面没有发生,马杰心理防线比他想象中高得太多,今晚纯纯浪费时间。
  
  做了一身汗,身上黏糊糊的,马杰卧室有卫浴,徐云峰从马杰身上爬起来去冲洗。
  
  果然啊,马杰这人就是很无趣。徐云峰想。
  
  外面还有细碎杂音,徐云峰终于想起另一号人。小文还在不在外面是其次,但他现在出去有一种被马杰用完就扔的尴尬不适感。
  
  不行,徐云峰决定今晚在马杰卧室休息。
  
  卫浴冲淋声迟迟不结束,马杰知道徐云峰有意为之,他危惧五年的报复今晚毫无预兆降临,这场倒数风暴首当其冲摧毁他周边人际关系。
  
  小文没走,颓然坐在沙发一角,在等他结束。曾经亲密关系沉默相对。
  
  “我……抱歉。”
  
  马杰睡衣和马杰本人调性相同,老套保守,穿在自己身上偏阔。冲完澡手边只有这套,他昨天见马杰穿过,不知道下过多少道水,领口和下摆已经磨白变形,徐云峰嫌恶套上。
  
  阴晴不定的季节,天气在夜晚骤变,风裹挟着客厅激烈争执敲打脆弱墙壁,单薄门板根本无法阻挡因背叛产生的怨念,他期待的场面正绝赞上演,亲密关系反目成仇他见过太多,并且大多不为情感。
  
  一门之隔,他听见一位男人因受不了背叛正歇斯底里控诉。啧,感情的奴隶真可怜。
  
  “你是在打我脸吗?”
  
  “咱们现在没有关系。”
  
  “哈哈,是。我们没关系,你和那老头有关系。”
  
  “呃……不是。这事儿不是你想那样……他我……唉。”
  
  静默延长了数十秒,窗外狂风替而代之苦主嘶嚎。
  
  “是什么,你怎么不说?说不出口?想说亲戚是吧。呵,谁和亲戚上床。马杰,你不想复合我理解,你找到新感情我肯定会祝福,可你找老头来羞辱我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他不是……唉他真不是。”
  
  小文几乎是吼出来的,“从你出来就一直在维护他。他刚把你操爽了?他那个年纪操你之前是不是还要吃药啊!”
  
  原来爱是假象,目眦尽裂只是嫉妒心作恶,不再有索取价值之人为了丁点儿自尊心可以粉碎所有亲密过往。
  
  “你在乱说什么!我和他没关系!我现在和你也没关系。”
  
  “嗯,你和他没关系。那他怎么在你床上?你喝完发骚谁都能操?”
  
  “你……你闭嘴。”
  
  现在年轻人真沉不住气,徐云峰喟叹。再听下去不知道还会冒出什么粗鄙之语,他推门而出。看见他那霎两方争吵暂时按下暂停键,一人懊恼垂头一人盛怒。
  
  顶光勾勒得徐云峰皮肤纹路更为清晰深刻,年长者嘴角从容噙着笑恢复往日在谈判场彬彬有礼姿态,平心易气朝小文伸手:“抱歉,上午忘了。正式自我介绍一下,你好,我是徐云峰。”
  
  “你……不……你不是在坐牢吗?”
  
  徐云峰名字浇熄小文满腔怒火转而变为不可置信。
  
  “嗯。出来了,马杰没告诉你吗?”徐云峰倒不介意火烧得更旺,他看向马杰眼尾皱纹弯曲下垂,黑瞳汇聚起熟稔的暧昧光点,他又添上一把新柴,“哦,他前几天去接我大概是忘了。”
  
  “不是。你们不是……”
  
  “嗯?我们怎么了?”徐云峰面不改色问小文。
  
  “你们究竟什么关系?”
  
  小文没了底气,他不想回想刚撞破的场面,暗光里两具躯体缱绻交缠,仅拉开一条缝,他也嗅到空气中混乱的喘息与汗味。
  
  他搞不明白,对,他现在不明白。曾经登报的仇家真的可以同床热烈缠绵吗?他此刻产生莫大怀疑他和马杰的亲密过往是否只是马杰和徐云峰之间的调剂品。
  
  徐云峰下一句你觉得呢又将猜疑推向顶峰。
  
  小文声音提高了几度遮掩内心慌乱,因为激动肩膀微微发颤,“我怎么会知道。”徐云峰名声在外他畏怯又把矛头对准马杰:“马杰你是不是疯了?”
  
  徐云峰还“含情脉脉”注视着,马杰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毫无反击力摇头。此刻他也终于明白徐云峰为何会质问,他无辜吗?
  
  马杰模糊态度又给小文会心一击。对啊,他太蠢了。徐云峰还能心平气和站在马杰家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吗?怪不得徐云峰出事后马杰和他分手,怪不得马杰这段时间忽视他穷追猛打的消息,怪不得马杰埋怨他不该过来。
  
  原来他是打发时间的替代品,他意识到刚刚那番口不择言的发泄是多么可笑。
  
  “我……我,打扰到你们了对吗?”
  
  客厅静悄无比,小文没有等来回答。
  
  他怔怔看了马杰一会儿,心里痛恨马杰一声不吭不作为,却又因不舍鼻酸,眼底最后一层水光在他决定转身后悄无声息落地。小文步伐踉跄腰背却挺得比过去哪天都直,他坚定朝门外走,替另外两人带好门。
  
  马杰没有追出去。
  
  这片情感废墟只剩他和徐云峰。
  
  “您看开心了吗?”马杰镇定笑起来,闪烁下垂眼却出卖了他。
  
  没有其他人徐云峰露出本来面目,他单只手掌轻抚马杰被他扇过的那一侧脸,“迫不及待把人推走,马杰你在怕什么?”
  
  “既然您之前提到无辜,咱们之间的事请您不要连累无辜的人。”
  
  “呵。你当年呈口舌之快怎么没想到连累他人,这几年英雄当的开心吗?”
  
  说着手顺马杰侧轮廓骨骼缓缓下移,常年在监狱劳作徐云峰关节起了薄茧,给马杰易敏皮肤蹭起一层鸡皮疙瘩。
  
  徐云峰的话似乎让马杰想到什么,他眼神光暗淡下去,缄默不语。
  
  “不牵连别人当然可以。平白无故浪费我五年时间,你说说你该怎么赔偿?”
  
  徐云峰手背针眼已经看不见,在医院短暂肖想过的手指现在如愿插进他嘴里玩他舌头,灵活指尖肆意横行。
  
  “唔……呃……”
  
  “还有啊,你怎么会觉得我要报复你呢?真会伤人心,我明明是来报答恩情的。”
  
  马杰口水失禁般哗哗流淌,徐云峰嫌恶心抽出手指把透明涎液全部抹在马杰衣服上,随后措不及防扼紧马杰脖子,马杰没来得及反应,额角青筋凸凸跳着,嘴大张,像狗散热那样边流口水边哼哧。
  
  徐云峰咂嘴,逗狗一样发出拟声词,他又凝视马杰学着模仿小文诱哄马杰上床那时的语气说:“要不,我们继续吧?”
  
  无他人之境,今夜他要尽情羞辱让他被迫受难的人。
  
  肉挤压肉,骨碰撞骨,满床潋滟。
  
  仇人可以做爱吗?答案是可以。没人把这场性爱当作情感交流。
  
  阴茎硬挺挺镶入再次扩张完的肛口,穿越那一小圈紧实肤感,内腔如同灌满温水的水气球。马杰应激身体抖成筛带着那一小段温软肠肉也一同颤栗收缩条件反射吸吮刚刚插入的硬物。
  
  “软骨头”不止心软,里面更软,徐云峰在第二轮肉欲之下重获心宁。他手掌捂住马杰面部仰头吐气,这种让人心颤的温暖包裹让他想起第一次操男人的奇特心理。
  
  他在重建秩序。
  
  他操的第一个同性是他上司的上司。
  
  初入职场满身锋芒势必会被看不惯的人使绊教训,可他从不是省油的灯。一场职场欺凌被他反客为主,人从盛气凌人到错愕再到任他宰割不过十来分钟。
  
  和以往同女人做爱感觉不同,同等构造的骨架被他压在身下肆玩让他第一次感受到操纵人的独有快感。手握权力竟是这般滋味,太美妙,他想得到更多。
  
  那位上司只比他大五六岁,三年,他用更快的时间攀爬到同等职位,坐在独立办公室遥望原来工作大楼,他心如止水,风景不过如此。
  
  有一就有二。
  
  后来,当他站在那位上司也需要叫他一声徐总的位子,他掂起正跪在腿间吞吐的迷蒙脸轻蔑笑说。
  
  你好贱。
  
  精液射进马杰口腔,马杰扬起倔强脸迟迟不肯吞咽,毋庸置疑五年来徐云峰痛恨着这张在他记忆里模糊不清的脸,于是他抠开马杰嗓眼强硬让精液流进去,马杰憋红了眼眶吐出来。
  
  失败者互相伤害。
  
  今夜,徐云峰将五年切肤之苦转移。
  
  窗外雷电骤起,他站在煞白光影下宛如地狱归来的撒旦和马杰纠缠不休,下地狱吧,一起下地狱吧。
  
  徐云峰在马杰耳边唤他:“马经理,你无辜吗。”
  
  马杰抿嘴别开脸,藏在心底五年的愧疚在仇人嘴里见了光。
  
  “电影看多了真以为自己是改写规则的大英雄。能用一己之力救水深火热里的上万名员工?”
  
  “把我除掉集团前途一片光明了吗?被你连累开除的另外三百多名员工这五年怎么说?你没一个一个去问问吗?”
  
  徐云峰节节击溃马杰心防,马杰感觉眼眶有东西不受控泛滥,但他现在还不能,他翁颤着咬紧嘴唇发抖。
  
  “怎么不说话了?你也知道不是因为你小题大做向上举报他们也不会丢工作。”
  
  “可是罪魁祸首不是您吗。”
  
  “呵,是吗?那你被辞退真不冤。拿到赔偿了吗?他们呢?真够嘴硬。”
  
  一年零两个月,他算过,他在K10呆的时间也是他的美梦持续时间。他被辞退的理由很简单,内部肃清徐云峰党羽开展倒查工作发现和徐云峰有利益往来的某部门员工入职是他办理的。
  
  借刀杀人的刀原来可以二次利用。
  
  他后来有想过他们和徐云峰一样活该吗?可他比谁都清楚身在众和这种等级森严的环境,越往下,每一句收到背后都有着同等的身不由己。
  
  他错了吗?他们错了吗?
  
  胡建林遣回原厂后带回新智能化设备,接上级部门通知,流水线生产厂工砍掉1/3。经济下行,潘怡然的音乐梦也在实体店铺接二连三倒闭潮里破碎。众和时期和他关系不错的同事因为那场风波浪潮波及到自己和他断交,后来他在新通勤路途看着前同事店面开业大吉到最后的旺铺转让。
  
  直斩徐云峰的“正义”又毫不怜惜捅向普通人,这场正义屠杀的最终获利者又是谁?
  
  “对不起……”
  
  道德这把钝刀贯穿他凌迟他,这些年他生不如死鲜血淋漓。
  
  徐云峰知道马杰不是在给自己道歉,那双濒临崩溃的涣散下垂眼眼角抽动着。他拿起摔落地面的眼镜替马杰戴上,有了镜片隔绝马杰眼睛才敢泛起涟漪,湿咸水滴抑制不住顺他眼尾汇聚成一条线。
  
  “想明白了?”
  
  徐云峰又想起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那天马杰的表情,于心不忍。那不是慈悲是懦弱,温良是一种让人讨厌的品性。
  
  他扼住马杰脖子迫使他直视自己,同时又从他下面退出,毫不客气射在马杰眼镜片儿上。
  
  “能看清楚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入监五年,掌权者依然独揽大权,赚得盆满钵满的人依然大有人在。他也从没觉得自己有错过。
  
  现实如此。
  
  徐云峰不再看瘫倒在床的人,向熄了灯的房间外走,浑身赤裸走进黑夜,忽而明亮的闪电劈盖他肉体似要将他无序灵魂一齐拉入这场风暴里。
  
  马杰一动不动,眼镜片儿上精液如泪滴滴滑落,顺沟壑滑进鼻息,细嗅也是咸的。
  
  沉寂许久,被褥里响起抽噎,轰鸣惊雷将他无声嘶吼掩埋。
  
  五年日夜他时常质疑自己是否有错,今夜他得到答案。
  
  不要。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上部完。

  

Chapter 7: new bl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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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潭近日发生三件事。

  众和集团产业转型取得阶段性胜利。

  前众和执行副总裁徐云峰在麓山公馆的法拍房以腰斩价成交。

  小文离开前约马杰吃饭。

  南门餐馆好像换了厨子,味道远不如之前,汤淡菜咸,油混着烟。两人一声不吭闷头夹菜,再放在餐碟挑挑拣拣,这顿饭吃得颇寡味。

  碗里最后一口汤见底,小文放下汤匙,“我明天走。”

  小文修了短发,没穿工作装,一件宽松米色针织让他看起来更像准备离开的人。

  餐纸掩面,马杰借擦嘴阻隔对方怨念眼神,“嗯,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嗯。”

  马杰干巴巴笑了笑,“好,那咱们有空联系。”

  话刚落,一声讥笑紧跟着响起来,“还是别联系了。”

  小文看着他,高傲与沉默交缠着,喉结反复滚动之后混为一团挫败,最后笑出来,“马杰你知道吗?你说你要结婚了都比那天让我看到的东西好受一点。”

  马杰很懂,小文这些居高临下的事后泄愤无关爱。小文聪明,上进,野心将他催熟为同龄人中的翘楚,而他尽心竭力包装的身份维护的社会关系就这样轻而易举被近似落水狗的徐云峰碾断其中之一。

 马杰不打算点破,而且小文那天所见也并非皆为真,那是他和徐云峰的私人恩怨,他再次认真道歉:“那天的事儿我很抱歉。”

  小文一笑置之,“其实我不是很想接受道歉。”自尊心让他咽不下这口气却也让他必须咽下这口气,因为比起嫉妒不甘,不被选择的失败更可怕。

  “算忠告吧,马杰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马杰顺从点头。

  他当然明白,事后第二天,热风掀开纱帘窗外艳阳高挂,徐云峰和夜半骤降的雷暴雨一同消失得无声无息,隔壁卧室恢复如初。

  小文离开后马杰独自坐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来和小文分手前那顿好像也是在这儿,也许他们之间有过爱吧。

  不过,现在没了。

  回程的车沿着江岸行驶。一入秋大潭天浊得像被蒙了层纱纸。马杰抬头,封闭玻璃盒子顶端的蓝色logo隐在霾里,看不太清。

  人类习性通过后天塑造,以往这时他在干什么?他应该在格子间忙得焦头烂额吧。忙新一批入职,催各部门季度统筹,根本不会趁午间休息出来和别人几菜一汤悠闲约饭。

  现在的工作轻松得让人不安。偶尔失眠夜他也在思考,自己是否在无意识下坠。

  众和办公大楼转角便利店永远不缺步伐匆匆的身影。被困着的人抱怨里面是牢笼,逃出来的人又受不了落差。

  到底谁在幸福?

  回到办公室,晕碳,马杰靠在椅背上小眯十分钟,再开电脑复核讲稿与PPT。

  他低声拍隔壁正在打游戏的同事说,“等会儿在大群通知大家去大会议室开会。”

  作为现代化企业顺应时代势不可挡,之前经领导商议决定开启无纸化办公,OA系统在近日搭建完成。

  作为曾经有经验的大厂人事,培训自然落在他头上。

  U盘插好,关弹窗时马杰手抖了一下。

  身边凑来同事,马杰听见同事小声感叹:“哟,豪宅都这个价了,风水轮流转啊。”

  因是本市重点企业,徐云峰的事迹那一阵子常常在饭桌上被谈论。

  “你说徐云峰是不是糊涂。要是不贪那点儿现在没准儿已经接管众和了。”

  话头被接去,两位你一言我一句。

  “徐云峰被判了多久?是不是快出来了。”

  “出来了吧。小刘他们那天和客户在商k遇到那个特像他。你看。”

  “不过,我怎么听说当初是他动了他们老董事长根基才被做局弄进去了。”

  “诶马哥,你以前不是在众和嘛,有小道消息没?”

  马杰笑着摇头,关掉新闻。

  “开会了。”

  如今社会信息更迭快得近乎无情,那条关于“前众和执行副总裁徐云峰法拍房以腰斩价成交”的新闻只在页面停留不到一个会议时间便被取而代之。

  同一个编辑,同一张模板,只需替换几组关键词,就能把众和昨日败局改写成今日凯歌。

  众和集团迎来历史性转型。

  标题里这句让马杰生理性不适。人类真会修辞,把车轮子底下的无辜牺牲叫做阵痛期。

  马杰怔怔看着屏幕里众和新任总裁,他在发布会上笑得春风得意,那是胜利者该有的面貌徐云峰风光正盛时拥有同等。

  可这个时代,记忆没有市场。众和集团执行副总裁的位子、功绩、失败、传闻,都被一行行新噱头覆盖。

  “Jeffery那边按你喜好重新布了草,房子收得比较匆忙,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差遣他们去办。”

  听闻声音徐云峰叹了口气关掉推送。

  “沈总这破费了。”笑容重新挂回嘴角徐云峰拍了拍新任雇主肩膀。

  麓山公馆的房子,确实卖了。

  名义为拍卖实则是另一桩生意,而这桩买卖是对他重返职场的“投名状”。

  如今连自己住过的房子都成了别人手里的交易筹码,怎么不算一种精致体面的羞辱。

  可,拒绝是同等的失败。

  一只手展开,“很期待接下来的合作,Jeffery。”

  新雇主很年轻,三十出头,眉目尽显锐利,看向他时徐云峰偶尔会幻视年轻时的自己。

   徐云峰握上回敬,“合作愉快。”

 

 

Chapter 8: 执迷不悔

Summary:

他也不过是跟随大浪沉浮的一粒石子罢了。

Chapter Text

  麓山公馆独栋重新打理好正值中秋。

  晚间,沈总借节日为由邀他和几位圈里的朋友小酌。几年没放肆饮过酒,下车,徐云峰略站不稳,夜风有了秋意,薄凉穿堂吹得他眉骨紧绷,他带醉意拢了拢衣领。开门,前庭除完杂铺了新草皮,园艺师傅修得过于规整,徐云峰挪脚踩了踩,和监禁他几年的几平米的冷硬水泥地脚感完全不同。

  再次和这幢月下静守的不动产对视,感慨万千。五年,他回来了,但房屋易主。没有什么是比徐某本人目睹“麓山公馆二期徐某独栋腰斩价成交”全过程,再转头被赠予徐某本人更讽刺的了。

  他不喜欢受制于人,从施恩者变成受施者心理上还是无法接受。

  而他落得如此下场的这一切都归结于——

  那张戴眼镜的老实面容阴魂不散在脑子里放大,唯唯诺诺和倔强本不该同时出现,但世界之大……

  呵,真是晦气。

  徐云峰甩袖进屋。

  三层露天平台按照之前交代换了新沙发,沈总心细,内装只打理没改动,新置办物件皆是依未被查封前的一比一换新,孤品则谨慎对待。

  靠栏杆坐下,徐云峰开酒,算正式庆祝重获自由。四周无人,他暂将礼节规矩统统放下,对瓶饮。一口,两口,借皎月翻过标签,他哑口失笑,有求于人是这样,果不其然连酒也投他所好。

  风卷着桂花香,熏得人更醉了,迷离目光掠过栅栏围档徐云峰俯览,这才发现隔壁大抵和他情况类似,房屋窗户粘了封条。

  他依稀记得这家业主是某跨境企业的董事,之前在本市一些会上有过交集。这家儿女年纪都不算大,常年在外念书,假期会来这边过,碰面也乖巧叫过他叔叔。才几年,物是人非,诺大的房子现也黑灯瞎火没了一丝热乎气,人去楼空。

  麓山这片儿地皮当年是高端圈层的象征,环境静谧,安全系数高,他也废了不少功夫才拿下产权。如今,空置的空置,对外售卖变现的变现。

  果然,审时度势的人向来是少数。

  光晕打在酒瓶上,兴是今晚夜沉得柔,又或是刑释情绪后置,映在玻璃表面的自己这张脸模模糊糊竟皱成一团麻结,多了以往不会存在的忧愁。徐云峰双指随即抹平眉宇,新染的黑发好不容易让自己恢复生气儿,多愁善感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说到多愁善感,上周按照约定去见了亲信小路。

  两人先沉默。

  “你留的东西在我这里。”

  话毕,然后短短时间他看见亲信的愧疚,恐惧,不甘,恨与认命。

  “徐总,您用吧。我……我本来不想的,怪我。我已经付出代价了,我家情况您应该已经知道了,请您不要为难她们,她们都是无辜的。”

  无辜?

  对于背叛者本该果断地睚眦必报,但自然界里有一部分物种不是死于天敌的捕猎与杀戮而是先死于自己过分担忧的恐惧之下。

  再者,他也不是亡命之徒,法治社会他对人命没兴趣。

  猛然地,零星记忆突袭,他想起某份被他搁置的述职报告。随之讥嘲冷笑,本可以共赢,现在结局怎么不算天意弄人。

  探视结束前,他说,“你太心急了。”

  这也是他复盘后给予自己的忠告,至于作为曾经的上司,他仁至义尽。

  不曾想过,那年婚礼现场的祝愿竟成了两人之间最后的温情。

  出来,他头也不回地上车。车绕过灰白围墙视线和风雨相守的歪脖子柳撞上,今日树下无人等候。秋意浓,大风压得歪脖子柳主干曲得更佝偻了,不由地,他在后座挺直了腰杆。

  这地儿他不会再来了。  

  直到骨架披上合衬西装才有了回归的实感,那早逃离三室一厅顺道穿回来的衬衣出门前被嫌恶丢掉垃圾桶。

  崭新皮鞋底踏入旋转门,徐云峰昂首阔步,什么牛杰,马杰,房屋合租。开什么玩笑?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新东家是一家私募,到达新办公地点徐云峰先坐下等候,这里比众和视野更开阔,落地窗外是整片雾灰的江。

  “Jeffery这边。”沈总亲自接待,隔玻璃门指着几位忙碌年轻人笑着介绍,“这里是业务部。”

  徐云峰背手点头。

  会议室正在过目前有的项目进度,作为挂职的新顾问,沈总带徐云峰在空位落坐旁听。

  讲到重头,沈总凑近低语,“Jeffery怎么样?有什么想法?”

  听到目前,徐云峰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当过资方也做过项目方,大部分时间都在屎里淘金。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迎合,“有点儿意思。”

  沈总指指做汇报的人,“嗯,她是负责人,等会儿让她私下再给你详细介绍。”

  他当然清楚沈总邀请他加入的目的,个人私德在商业领域的高敏锐洞察力面前不值一提,换句话说,带着刑释身份倒成一种变相认证。

  大潭只是分点,对内牌照备案都有,融资项目也是真实的。但实际徐云峰冷然于心,真正的业务在海外,是以web3为壳一整条产链,背后玩的是数字币,去中心化跨境交易所。 

  而他,挂职顾问,他是用来给这些收割项目站台的。

  这些并非近两年兴起,而所谓去中心化slogan不过是另一种形式集中。人啊,对权力和金钱的饥渴只会永远新鲜,所以只要有活物,在哪里都逃不过食物链。

  “噫,徐总,沈总说今天有新的行业顾问过来,原来是您啊。”开了灯后,下来,负责人一脸热络,但徐云峰并未在脑子里找到这号人。

  看徐云峰面有迟疑,负责人先自我介绍,“您估计不记得了,您当年在我本科母校开座谈会,我还向您提问了。”

  徐云峰故作讶然拍负责人肩膀,“哦,我想起来了,真有缘。”

  “那怎么想到来这儿了?”

  “那不没拿到众和offer嘛。”聊多了多了些俏皮,负责人松弛笑起来,“哈哈,开玩笑。来咱们过项目吧,您尽管指点。”

  眼前的负责人年轻,带着一腔热枕滔滔不绝,徐云峰看着包装漂亮的数据,用户画像,估值,全是熟悉的谎言语言。

  他套话,“你这干劲“销冠”啊,没少拿绩效吧。”

  兴是被徐云峰这副业界资深气质唬住,对方腼腆笑,“那要等落地了。”

  “沈总这是一毛不拔啊。”

  想到什么对方噤声打哈哈,“那不是,哈哈,不过不方便说。”

  问到这儿徐云峰已了然,被外表光鲜的title蒙骗误入歧途的只是少数,他们只是同等地执迷不悔。

  人生的有趣就在于不知哪一脚是深渊,谁说命不是提前算好了价钱?

  看着屏幕里的熟悉模块,光标在波动曲线上一闪一闪,他忽然有点怀旧那时的众和,会议室空气里飘的是实业的味道。

  他不经又很想笑。

  哈,那几年的区区小百万进贡。还有当年那个姓庄的是多少万来着?二十?三十万?他手底下的人从生产线牟利了多少?扔进这片代码海洋甚至激不起一片浪花。

  沈总回来了,揽上徐云峰,“Jeffery,这项目如何,有没有兴趣跟。”

  徐云峰挑眉,“我这顾问身份怕不合规。”

  “规矩是人写的。”沈总笑,“你不是最懂么?”

  签字笔轻轻一转,笔尖在加密合作意向书上落下的一刹那,徐云峰抬头,正前方的工位逆光,年轻人猫着背架着黑色大镜框恍惚之间让他误视成另一轮幻觉。

  悲愤,可怜,哀伤,那张普通且疲惫的脸隐忍着,不论怎样都隐忍着,等来火山爆发并不容易。

  “可是罪魁祸首不是您吗?”

  长期被驯化就连质问都带着不甘的尊称,真可悲。

  是他吗?是吗?

  他也不过是跟随大浪沉浮的一粒石子罢了。  

  世间皆赌徒,多得是满盘皆输,他宁愿被憎恨也不要被可怜,他的下一步只能攥在自己这里。

  驶过长桥,远处麓山公馆的轮廓在夜雾中一点点显形,他又恢复以往觥筹交错的生活。

  “Jeffery——”

  离席前,他听见沈总在后面唤,“程老板等会儿过来想敬你一杯。”

 “改天吧。”他淡淡道,“今晚有别的安排。”

  合衬西装落地也皱成一团乱布,暧昧吸吮声音肆无忌惮在空旷客厅回荡。

  入监五年,他倒也没被迫变得清心寡欲,人有欲望再正常不过,只不过……

  软塌塌的阴茎从湿软口腔抽出勾出不舍的银丝,伏在他腿上的床伴一脸迷茫看他,“Jeffery,你哪里不舒服吗?”

  他最厌恶床伴聒噪,拍拍人脸,不耐烦道,“转过去爬好。”

  好在床伴听话配合转身,他手随后覆上臀部,闭眼感受,手感和几个月前那晚完全不可比拟。

  数分钟,床伴看身后没有动静小声唤,“Jeffery?”

  徐云峰烦躁地啧了一声,不是他不想动,阴茎今晚没有一丝硬挺的痕迹。

  马杰那晚用屁股给他下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