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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谢老板,一路顺风。”
( 1 )
录制期间,他们组团中途回了趟成都。
谢宇杰、李尔新、邓典果也来了趟无锡,一来探班,二来打歌,三来公费旅游。打完踢馆赛又一起买了机票,组团陪着蔡镇鸿重返成都。
借用某个吴姓北派被剪掉的赛前狠话来说,那就是:
几个成都人千里迢迢来接老板回家,装模作样演一出人心所向,你推我让是一副深情摸样;唱了三首宝宝巴士摇摇歌,唯独忘了算算八字叮叮当。恁么不是——馆内皇帝出门唱大戏,蜀姓娼妓尾随拍马屁;偏偏忘了——三只小鬼起骄,摔倒也是迟早。
结果录制完,回了后台,吴肇辉先后在蔡镇鸿的休息室附近撞上了北门双子、李佳隆、孙一进、杨和苏、李毅杰、江澄宇、杨长青、王齐铭。
川渝人多,也擅奔波,在那一顿大喊大叫、瞎说八道、上蹿下跳——别说抬轿子了,用肉身搭人桥都能铺出一条康庄大道,坐飞机都得单包一节机舱。
得,吴肇辉意识到自己才是一乐子。反观别的地区和厂牌,那就活脱脱是一个罗汉请观音,客少主人多。
重返成都。
这地界又激起了某种地方性格——安逸,它嵌死在成都人的生活程序里。
回了成都之后,蔡镇鸿半晌午才起来,胡乱套个短袖衫,趿着鞋子,就出门了,街上有卖汤圆、锅盔、蒸糕、油条、糍粑。再约上几个人就上茶馆去了。成都这地界,闲人多,茶馆多,厕所多。
正所谓,茶馆是个小成都,成都是个大茶馆,一城居民半茶客。在盖碗茶、紫铜壶、藤椅、堂倌、叶子烟之间,熟人在此会面、摆龙门阵、谈生意、混淆是非、刺探阴私、妄论闺阁、绷面子摆阔。
蔡镇鸿坐得悠闲,顺耳听旁桌在“吃讲茶”。旁边的谢宇杰歪起嘴巴笑,这人的嘴角线条长得戏谑又冒犯,不笑时也像在嘲笑别个,他俩手握成喇叭状,罩在嘴前,扭头去掺和、点评人家屋头的腥风血雨,活像是个捧哏:咹,咋个回事?造孽喔!那咋行喔?咋个不是喃?这不得行,要不得,要不得。
蔡镇鸿扯起嗝嗝笑,骂他,你才管球得多。
几爷子沿街拼了茶桌,又过起了闲适慵懒的日子,不管咋样说,树没得皮,是要长疙瘩的,人没得根,是要遭灾殃的。在导师席里坐着录制一天,跟在竹椅上消磨一天,那真正是天差与地别。
蔡镇鸿听几个人说“唉哟我还不是为了你,拍得像坨屎,老子还每期守着看”,又调侃那综艺生得真正是脂粉浓重、花里胡哨、不中不西。天上鹞子飞,台上牛屎一大堆,像一群妖艳嬢嬢在聚光灯前卖弄风骚、争芳斗艳,满眼都是回锅肉渣渣在台上拼死拼活,越努力喃是越死他妈心酸。
李尔新嘴巴一撇,也抱怨说选曲要管、歌词要管、纹身要管、言行举止要管,话筒没戴好还要被一顿数落说教,倒是工作人员们跟他们张口闭嘴都是“老师”,但是哪里有这个样子受窝囊气的老师喃,站到坐到都要遭摆弄、拉扯,像个橱窗里的小木偶娃娃。
谢宇杰眼皮一翻,把头扭回来,说:你们只是唱不到想唱的歌,老子却是去丢人显眼哦。
似乎是越想越气,他把身子也扭正回来,造孽兮兮地抱怨说最惨的还得是他,狗日的第一次下海就裤门大开,妈老汉又是一顿瞎叫唤,骂他顾头不顾腚,属实是家门的不幸。
蔡镇鸿笑得胸腔发颤,喊他以后不要穿带拉链的裤子了。
然后又觉得,确实是有些赶鸭子上架了:成都集团并不适合上综艺,别个是烂泥扶不上墙,他们几爷子是做梦都想当烂泥——也不知道是成都环境造就了他们的惰性,还是成都血液里本来就生着惰癖。
王鹏笑着问他,你有没得跟他们说透了,啥子叫做社区喔?
蔡镇鸿被茶烫了一下,反问道,该咋样说咧。
王鹏垂了眼,嘴巴头是怠惰与恍惚,一笑起来显得瓜兮兮的,说一句话就能概括:
“多多关照哈,弟兄——
一路顺风哦,哥老倌。”
邓典果抬手打了他后脑勺,说苦窑行话莫要拿来讲了。
这北门年轻人有天赋,但又爱糟践天赋,早些年玩得狠、磕过药、顶过罪,蹲过苦窑——在圈里倒也不稀奇,当不了李伯清,又沦为方仲永。接风洗尘那天,蔡镇鸿送他一辆车,这小子摸着裹上真皮套的方向盘,扭头带着一车人撞上了施工队正在垒搭的一面土墙。
王鹏抢了副驾嘴里的烟,乐道:有保险没得喔?后座的杨建坤把手伸到前面去掐他脖子,骂他:我日你妈,下次先问再撞。然后他俩又打起了赌,车是能先开到修理店还是会先被交通局喊去喝茶。
这小子本性就安于怠惰,现在也是一副定期陷入自暴自弃的德行,倒是开始健身了。
会馆的人现在也大都定期去健身——半归功于一位“杨教练”,那人的健身房专门开在成都。在别个排队办卡的时候,蔡镇鸿就提前得了邀请与特权,早就拎包入住,总归是熟人的场子,耍起舒坦,杂人也少,也清静些。每次王以太都只跟到健身房门口,就扭头走了,还要捂起嘴巴子不住地笑他们“唉呦,遭罪哦”——狗日的,饭局少不了他,健身局就销声匿迹。
蔡镇鸿觉得无聊透顶,就盯到周遭的桌子看。谢宇杰早就搬了个凳子跑到邻桌去听别个闹架,还皱起眉头,在那随声附和地点头拍大腿“喔,是不是喔”。
白发男人一边看,一边听邻座的李随和王鹏讲周遭的弟兄哪个患了肺病、哪个闹仗断了腿、哪个得了癣疥、哪个脑壳里长了瘤、哪个20岁刚过尿酸就飙到了五百七、哪个房子卖了攒出手术费、哪个屋头几箱雪茄还没卖完就栽了、哪个喝多了跌进河里遭淹死了。
有人生娃,有人走商业化,考虑起装修、产后事宜以及食品包装袋上的糖含量。大至癌症和糖尿病,小至老花眼、老年性失嗅、遭屋头婆娘捅了一刀等等——
他们结交天南海北的杂人多,有时连名字都记不到,那人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了,不论是死了、栽了,还是跑了、退了。
喔,喔,啊?喔,造孽喔。
蔡镇鸿机械般地点头,点得脑壳又有点发昏,他脑海里浮出几个名字,问出一个,邓典果回道“不晓得在弄啥子,莫得联系了”,他又问了一个,李尔新说那人“硬是命不好喔,搞出人命,进去咯”。
谢宇杰摸着后脖子灰溜溜地回来了,唉声叹气道“劝不到,婆娘遭偷了”。
蔡镇鸿闻言侧头去看,邻桌那哥子本来还好端端的,这下又哭兮兮了。邓典果逮到人让他坐回来,骂他“莫要劝了,你又没得那个天赋,越劝越糟,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又说他老了肯定是那个坐在街檐下跟别个嚼舌根的老辈子。
蔡镇鸿乐得下巴一抖一抖地笑,笑足了,又笑不出来了。
在成都的日子,他确实是耍疯了,每天换着人来陪他,会馆、茶馆、麻将馆;喝茶、喝酒,唱K;商演、新专辑、MV拍摄。脑壳每天都是昏的,柏油马路是晃的,胃里是满当当的,三五成群地游街,偶尔踩到一滩水,溅起水花——马上又回归到无聊之中。
声色犬马的日子,终归是难以为继,这人却又不甘于平淡寡味,于是在街角巷尾之间七零八碎、汗流浃背、抹鼻擦泪。
每隔上一段时间,就有几个走起来了的人开始穿金戴银,早些年屋头经济不宽裕的几个,也谈起又置办了新车和新婆娘,以前眼馋的牌子酒水,现在确实是买起了,奈何这肝又遭割了一半——对这些严肃话题,蔡镇鸿也学会了敷衍:喔,是不是喔。
演戏。
要不就是偶有几个老辈子搞说唱的来道别,却又叽叽歪歪,张不开口,踟蹰半天,唉声叹气。蔡镇鸿骂人的话也从“几句话就想把老子打发了嗦?”变成了“好几把话多喔,爬起滚,莫要耽误老子的青春”。给人轰走之后,蔡镇鸿又陷进沙发,双手遮脸,暗想道:
这口子就算交代在芸芸众生之中了,以后怕是难见到了喔。
也总是冒出一俩个,不晓得哪处犯了煞,行事鬼鬼祟祟,开口支支吾吾,再逮到问起来,不过就是那几句千篇一律的对白:
龟儿子日子过的好哦,你咋不来找我喃?摆哪门子龙门阵喔?家里那边咋个样?为哪般?他又犯了啥子?那你该喊我啥子喃?娃儿,以后你长大记不记得我喔?嘢,你咋个长起这么大了。回来喽?还能咋个打算嘛,日子过得苦哦。你莫喝多咯。戒喽,真的戒喽。先让她好好读书嘛,莫想那么多。呦,不得是跑了嘛?人搬起走了,屋头婆娘娃儿都不要咯,你们有啥子事?你咋个老成这个样子了?他这病是不是变狠咯?没得啥子活头嘛!你好久回来的?咋个没有来耍喃?下回回来是好久?晓得了,给你包个红包嘛。
话茬续不上三句,再多了,就是绳疙瘩卡住喉咙,接不上话了。有许多事,蔡镇鸿也不过是听别个讲的,也道不出啥子名堂,也渐渐晓得一件事: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世道的确是变了。
用啤酒来当醒酒料的年纪也过去了。
曾要跟他干仗的、替他干仗的、为了他干仗的——不论输赢;还有那些背叛他的、忠于他的、半道走散了的、看他成名了又来攀附巴结的——不论死活,这些人也大都早已成熟、无趣了起来,也能维持体面与稳定情绪,先后搂着浓妆艳抹的婆娘结了婚。从日子拮据到开起豪车,从荷包比脸干净,到腰缠万贯、满脸疮烂、眼窝凹陷、屁股下垂。
蔡镇鸿不敢驻足在原地做那个反刍过往的人,于是又一头扎进混乱与闹热的市井生活与闲散歌词,依附于极淫极凶之戏,日夜演之,还要美名其曰——社区。
这两个字,没得亲身经历过的,也就只能咂摸出个豪车、钱权、美女、烟酒。
这天聚完餐,他们又在院子头夹着烟走,辣得嘴巴鲜红,一头都是汗,脚杆发软,在筒子楼和烂尾楼之间来回打转,像鬼打墙一般。
以前常去的几家苍蝇馆子遭拆了,弄死找不到,老街也拆了,电线整改了,工厂倒闭外迁了,高楼大厦越建越密。美国快餐连锁店和巨型广告屏建了起来,替换了民间卖唱艺人的谋生法子。密集杂乱的霓虹灯箱广告牌,错落狭窄宛如丛林——也不晓得十几二十几年前的贫民街区还在不在哦。
蔡镇鸿早年会写歌质问“成都的春天在哪儿”,年纪大了又开始疑惑“成都在哪儿”“社区在哪儿”“自己在哪儿”。
有些个东西只活在院坝头老嬢子的嘴中和他们的歌词里,但也是一副苟延残喘的批样子,毕竟精英和文学家们从不替他们说话——几千年来都是如此。
十几年的歌词,归拢起来,勉强也算是一柜子记录了阶级与族群隔阂、街头气质与文化心态变迁的民族志记录簿。
“你走恁快咋子。”
谢宇杰在墙边凸石上捻灭了烟,追了过来,他照例吓得别个绕道走——他们始终是社会的“边缘人”,身上的标签倒是不少:地方势力,社会蛀虫,气象凶恶、行止张皇。
蔡镇鸿看到有一伙子在打架。
他驻足观望起来。
谢宇杰追上来,双手揣兜,吊儿郎当地在一旁陪护着,打算等男人看够了再去劝架。
这戏看到一半,恰巧杨建坤来换班,替他们接上蔡镇鸿继续去“找社区”,搜寻一个差强人意的MV录制地点。
谢宇杰一眼扫过去,那顶着一头黑人烫的黑皮肤男人像是烟酒、机油与汗臭的混合体。
杨建坤单手按到一人的肩膀,给人扯开。
几个闹事青年一脸装凶作狠地回头,只望到一双漆黑、悲戚的耷拉眼,歪吊在嘴边的烟子顺着路灯的黄光向上爬飘——
一只血脉纯正的野狗。
杨建坤的嗓音低沉又疲散,像一张低目数的砂纸,男人嘱咐他们几个“散起走”,街娃儿们胆颤心惊、连滚带爬地跑走。
谢宇杰他们几个走过去,和这北门男人握手、撞拳、拥抱、寒暄。
临别前,谢宇杰又凑过去单手抱住了蔡镇鸿,记仇似的骂了一句那个狗日的综艺节目,嘱咐了男人一句“录完了就喊我,我去接你”。
蔡镇鸿推他,骂他个死没哈数的又来豁老子。
杨建坤掐着谢宇杰的后脖子给人拽开了,后者啧啧两声,伸手拍了拍蔡镇鸿的肩膀,临走前不忘深深地望一眼杨建坤,再望一眼蔡镇鸿,自嘲地嗤笑一声:
“嗳,建坤儿,你小子——算了算了。”
他俩人这车一路开出好远,以致于蔡镇鸿也开始犯懵,问对方,今晚该歇哪儿哦。
杨建坤靠路边停了车,拽着对方上了后车座,车厢宽敞,他就把人压在后车座垫上,一手揉他胸,另一手往下体探,摩搓半天,几乎是要给对方揉碎了重组的架势。
那条黏嗒嗒的舌头伸进蔡镇鸿的嘴里搅,搅得他胃里犯恶心,心窝子也痛。
他偶尔会跟杨建坤聚一遭。二人关系过于熟稔,他们曾在永不消散的烟酒中、黑街上、出租屋里沉沦,那难以挥走的烟味,还有那只有他俩才晓得的潮热气息渗进沙发坐垫,一辈子不得褪去。因为烟灰落进了沙发缝,烟蒂积满了铁床架的空心栏杆,烟头熏烧出的焦黄渗进了墙皮——倒是蔡镇鸿现在已经戒了烟。
蔡镇鸿记不得他俩何时开始做这档子事。
杨建坤第一次解他的裤儿带,他就没开腔,也没拒绝,后来就更没有拒绝与反悔的道理。
他俩这日子都过得头眩目昏,也数不清蔡镇鸿身上有多少刺青肖像,又有几双黑青的眼在见证着他俩的交合过程。男人的纹身像爬藤经脉一般遍布四肢、侧颈、前胸、腰杆、尾椎、脊骨、大腿——男人扭腰爬躲时,它们也就随着节奏起伏、颤动、痉挛。
身上五马六道、花里胡哨,神情反倒干净、脆弱。被撞狠了时,瞳孔涣散发飘,显出稚气与委屈,嗓子里就憋出谩骂与哭腔,发出一些“嗯嗯”“啊啊”“呃呃”的短促音节,让对方“慢点”“真遭不住了”。
这成都男人的体格小、骨量轻,手揣在脥儿窝或者掐着腰杆一抬,很轻易就能嵌进自己怀里,抱上桌子、抵在浴室墙上、压在车后座上、压进床垫与沙发里:
这野狗好像恨不得将这白肉烹煮软烂,像得了贪食症一样将对方吞食殆尽——时常贴着后侧耳咬,一路咬舐向下,再盖着牙印碾着舔,又酸胀又痒。
蔡镇鸿气得伸手去推他、打他,他腿杆发颤,浑身上下红透又烂熟,臊得面皮通红,哭得眼睛通红,咬得颈窝通红,羞得耳朵也通红。
背后这狗又是一身黑皮毛,愈发衬得蔡镇鸿的肤色白浅。
每次事毕,蔡镇鸿都觉得又软又麻,浑身起了薄汗,湿答答的,哪怕又穿戴巴适,周身还是敏感未褪,依旧品尝到软、烂、散。
不知道有啥子上瘾的。
对方把他折腾得瘫软了,他就汗腻腻地躺在车后座,听对方说,自己最近也接了些活儿。
这人也是走起来了。
蔡镇鸿说,忙你的。
他自己,也还有一场戏没演完。
(2)
今年的冠军与往届有些不同之处:是一个当着蔡镇鸿的面扯着嗓子嚎“我问你成都的春天在哪儿”的底层狗崽子。
孙一进。
他还有个亲哥,叫孙一民。
这俩是双胞胎,一个妈老汉儿生出来的,呆过一个肚皮,前后脚爬出母腹,就差一分钟。
也就是这一分钟,导致他俩不论是闹架、骂人、偷吃、剽窃、放火,不论谁先谁后,都是当哥的先背锅。
他俩曾经打过一个赌——孙一进下了台逮到他哥,笑嘻嘻地问:来嘛,哥老官,该喊我喊啥子喃?孙一民笑得无奈,顺着他说:哥,隼哥。
“哥”这个字的担子千斤重,他俩都晓得,心知也肚明,所以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但孙一进比孙一民更执着于这个称呼,因为有些话听多了,耳茧都磨出几层厚:
「跟别个闹架莫带到你弟弟喔。你咋子搞,老子不管,非逮到你亲弟弟跟你一起发梦癫,搞那不正经的音乐?孙一民,你给老子记到,你就这一个弟弟!算毬了,跟你哥说,让他好生吃饭嘛,上次见他,人瘦狠了。」
孙一民的眼珠散了黄,一手叼烟,一手拿酒杯,与他弟比起来,他的五官更世故忧伤一些,目光少些木讷,多些苍凉,累困得眼睛有些落抠了。他猛吸了一口烟,撕开身上像八爪鱼一般抱着他鬼哭狼嚎的孙一进。
孙一民一开口,哑得厉害,给蔡镇鸿骇了一跳。他伸手过来,说:谢老板,又见面了。蔡镇鸿回握住那只手,说:恭喜喔。
“托我弟的福。”“以后有啥子打算喃?”“不谈那个,先回去睡三天安稳觉嘛。”“你注意嗓子哦,烟要少抽。”“啊,晓得。”
蔡镇鸿拍了拍对方胳膊,深知灵气与天赋磨耗得很快,它俩与运气会携手犯贱——源于经验之谈。
男人又提醒道“没事就跟杨和苏多健健身嘛”。
孙一民眯着眼睛点头,神情懵瞪又暧昧,说他已经被逼着办了年卡,收费的那种。
蔡镇鸿抿了嘴,不敢开腔了。
这冠军他哥又乐道“说好的那首feat你要好久发我喔?”蔡镇鸿“啊啊诶诶”半天没说出个四五六来,对方扯起嗝嗝地乐——笑起来倒也跟他弟一样,也像条狗儿样。
他俩正说着话,就听见五人组的那位重量级“编外人员”隔着大老远在那嚷嚷。
那人来自贵州,混迹在成都,写过一首《刀麻发鬓角》,周身带着一种保障性住房与领救济金的气质。
“我兄弟赢了又咋个样,老百姓讨工钱不是天经地义?”他正拉着导演要路费的报销,这人的手机遭缴了,没得游戏打了,本来就怄气无聊得很。上节目对他而言就是苦差事,约等于蹲苦窑,愣是一逮到机会就叫他给马不停蹄地溜了。
蔡镇鸿心里暗骂这人,哪怕得了冠军也是扶不上道的甩卖减价货,平日就像黄鳝一般,钻进地下,深耕泥地,滑溜溜逮不到——但他就是喜欢这种人,左近也喜欢。
奈何这条土肥圆的野狗偏要装死摆烂,任哪个也扶不起来。
蔡镇鸿冲那人招手。
刀脚是翻了舞台栏杆过来的,差点没把自己拽倒卡跌了,显得笨重又诙谐,像街边的讨口子,就连拎着奖杯都像提了副猪心肺,随手要拿去喂了讨食的野狗。
这贵州人笑着问“你不得骂我了啰?”在这人身上,不论是口音、肢体还是歌词都带着种平民悲剧一般的喜感,无厘头、荒诞不经、苦中作乐、捧腹大笑之后留下一地残肢断臂与鸡毛蒜皮。
这人曾因不肯回头参加复活赛而遭他骂得瓜兮兮的,而现在,连蔡镇鸿也感觉唏嘘不已、造化弄人,笑着摇头说“你硬是运气好哦”。
这胜利的奖杯被一个胜负欲最是匮乏的人握在手里,一个自嘲说“演技不佳”的人最终抱着捧花谢了幕。
刀脚和五人组这几爷子,多年来一直是下半身陷在乡坝头的淤泥里,举着酒瓶喊“敬天敬地敬老子这烂命一条”,即便是今天好不容易爬出来,还得赤着脚底板喊别个“兄弟,给我把拖鞋找一下”,因为没穿拖鞋就骑上电瓶车压街,要被交警逮来抓起——影响市容罪。
想好的贺词没来得及说出口,刀脚又开始找他要债了。他说起了杨建坤那狗儿子嫁祸他的事——“十个汉堡”的这笔帐他还没找回来:
“他奸得很,鼓到起我找你要债。”
蔡镇鸿听后,哭笑不得,乐吟吟地问他,那你说嘛要咋个赔偿。对方一声嘿嘿,看起贱兮兮又低智,笑得五官像发育到一半时就中风了,各有各的想法与去处。他说,那就合作一首歌啰,外加一顿麦当劳。
日他妈的。
他一开始就不该接这个烂活儿,赚得几毛人民币还抵不上他欠下的人情风流债。
孙一进在庆功宴上得意昏了,一边哼歌一边摇脑壳,呲着大牙笑啊笑,谁敬都喝,喝晕了头就踉跄地晃悠到他亲哥身旁,摸了摸那张极其相似的脸,又照着对方的脸啪啪地打了两下:确认孙一民还在,还是那个批样子——跟自己一样。
然后他就“扑通”一声栽倒了,断片了。
孙一民骂了两声,揪着这冠军的后脖衣领,像拖拽死狗一样往自己脚边生拉硬扯了两下,“没得事,莫给别个踩了,来,划拳嘛”,嗓音低沉又嘶哑。
杨和苏让他少抽少喝点,孙一民说,不打紧,今天高兴嘛。
比起今年这位新晋冠军,蔡镇鸿其实跟孙一民更熟,杨和苏也跟他哥的交往更多——拉扯他弟一路上了冠军位,说不清存了几分私心与私欲,好在这俩长得像,他弟生了一张“故人”脸,也分享了他哥的才华与缺陷。
谁赢不是赢。
酒桌上,蔡镇鸿与杨和苏偶尔也会恍惚,盯到其中一个看半天,问对方“这是哪个?”大抵是酒喝多了,分不清哪个是故人哪个是故人他弟,于是就在故人他弟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另一种命运与可能——时间退回1996年,孙一民若是能耐得住性子,晚爬出来一分钟,他就会是今天的孙一进,是一个嚎着“春天在哪儿”的冠军了。
那这故人还会如约成为故人吗?若俩人的人生与命运互换,还会有“孙一民”的存在吗?
——蔡镇鸿让杨和苏莫说了,平日少看那些哲学文学,批话太多,绕得他晕头转向,怕不是脑壳有屎才天天考虑这些有的没的,他记得几年前这狗东西还仅在乎两件事:钱和身体——现在他却离“社区”愈来愈远了。
杨和苏作为蔡镇鸿的“故人”,不也早就变了许多,还说那么多做啥子。
蔡镇鸿喝酒哽到了,在那坐起发神,周身热得冒火,但哪出戏都有开头和结尾,还得是等演员谢了幕,帷帐才能拉起。
善始也善终。
杨和苏却又来在他耳边“吧嗒吧嗒”一直说,白发男人只看到碗里红油都冷来坨起了。对方在说一件并不新鲜的新鲜事,它有关两个厂牌之间的纠纷与歧见。
蔡镇鸿两头都认识,也就两头不到岸,里外不是人:他既认识艾志恒、罗亦凡、陈卓、吴泽均、黄菲洋,也认识孙权、杨和苏、江澄宇、孙宸宇、肖翼龙。
现在看来,结识太多人也是一种负担。
两方明明都是西崽相,还偏要分个高低贵贱,演一些历史上循环重播了无数遍的武戏斗戏,实在让人搞毬不懂。
杨和苏带着一张垮兮兮的狗脸,瘪起嘴巴讥骂起了对家厂牌的人。蔡镇鸿委实是不爱听这个,就给他数落了一通:你好出息呦,你这脾气不改,迟早要惹出事。
对方还是一张不服人也不服理的狗脸,说自己最近忙得要死、各方压力又大。男人反驳他:你压力大,未必别个就压力不大了嗦?这也是过来人的经验,你要听噻。
看对方半天不开腔,蔡镇鸿捏了捏耳垂,意兴阑珊地问道,“咋个整嘛打算?”
“晓毬得咧喔,那就陪他们耍一下嘛。”
“耍喔,那你们往死里耍嘛!”
个龟儿子给他气得胃都痛木了,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男人的手有些发颤,又想起自己过往的陈年旧事:
小家把式地扯厂集众、互相谩骂,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引来一批人踮脚围观,闲杂人等又爱看戏,也擅介入他人争端,试图参与调停、平息事态,另有鬣狗顺势拾人牙慧,野狗分食余腥残秽。
因为人浮于事,因为一身的才华配一身的缺陷,一生的才华,配一生的缺陷——蔡镇鸿曾经也是个背时娃娃。
至于多年后,他们是能坐在一起冰释前嫌、把酒言欢,还是各有各的苦不堪言、各有各的摧心剖肝、各有各的癌灶与陋习,以致于再也顾不上、记不起多年前的一桩乌龙案,唏嘘万千,化作一句“不谈那个,有烟没得”。
曾几何时,刀脚也瓜戳戳地跟他们说,世间悲剧有千种万种,喜剧却只有一种——苦中作乐。
说的是贵州话,带着莫名的喜感,乐得几爷子把脑壳笑到了裆下,更是衬得那胖娃儿连同他的“箴言”都变作了笑话。
杨和苏似乎是没打算放过他,叽歪了半天,觉得不解气,又骂了对家厂牌一句“狗日的假洋鬼子”。
啪嚓。
蔡镇鸿摔了碗,残汁剩汤洒了一地,倒扣的碗沿在地上“嘚儿”“嘚儿”地转,几个旁座有眼力见儿地拽起屁儿走了,整个大厅都能听见一把暴怒的成都嗓音在那骂:
“没得轻重没得哈数的。”“你以为你是哪个,唵?”“狗日的该背时!”“老子跟你说毬不通!”“哪个闲喃肚子疼么来陪你扯毬蛋!”“老子欠你的迈?”“早晓得,真该把你个狗杂种剁死!”
这最后一场戏,他没演好,偏偏在一部电影的片尾滚动字幕上出了岔子,结果人也没劝到。
王鹏说得大概是对的:
「管毬的哦,各狗有各窝,各人有各命,该走的路、吃的苦、还的债——拉不到、劝不到、通不认。你想嘛,要是现在让你回到1989年、2010年、2014年、2017年,我看你咋个办——啥子叫明知山有虎晓得不嘛。」
整个庆功宴大厅顿时一派鸦雀无声,近百双狗眼默契地扭头盯上这位在节目上、私下里从不多做评论,也始终是一副笑吟吟模样的和善男人。
终究没躲过,蔡镇鸿还是成为了这出戏的圆心。
成都男人凶狠起来时,眼角是阴戾又怪谑的,似笑又非笑,嘴角的线条细而下撇,是常年孤注一掷、乐极生悲、谈笑风生、怒极反笑、强颜欢笑、皮笑肉不笑而留下的弧度。
孙权悠哉悠哉地坐着桌沿,手机举着,在摄录这一出“亲父子反目成仇”的闹剧。范丞丞和北派的人围了一桌坐着,就在那静静地偏头观赏,也不插手,也不劝。自古以来,中原制礼作乐,鞭长莫及,夷人自治。
李毅杰和高天佐跑过去劝,对着蔡镇鸿一顿连抱带哄,给男人按回原座歇着,端茶又扇风,一副狗腿子样——用玩笑化解尴尬,来自活死人与飞奥的默契。
杨和苏遭了一顿数落,也不说话了。
看他俩互不搭腔,于是人声再次鼎沸起来,又是你推我让、别来无恙、前途无量——他们还要装聋作哑地继续演完这出荒唐的戏。
蔡镇鸿垂了眼,气消下来,觉得没劲,带着怨气推搡了一把邻座的肩膀,跟他说:管毬的喔,吃噻!
杨和苏“喔”了一声,去拿筷子,半天找不齐两根,侧头问蔡镇鸿:
“机票定没有?”
“下午。”
“喔,我送你。”
他随手夹起了一筷子菜,伸手把嘴边的烟蒂拿下来,按灭在胳膊上。
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声“嘶啦”。
“我操,你日妈脑壳短路了嗦?”
那上面本就零星散着几个旧疤,一个个模糊的圆形套着,像枪痕一般。蔡镇鸿记不到了,比起几年前,是多了两个、还是三个?
对这种对外不杀人放火但有自残自虐倾向的,更不是该招惹的类型,免得沾上一身骚气与谩骂,挣不脱就也得被扯拽进去。
恰逢有几个在散烟,闹醒了那个冠军。
孙一进半途醒过来,被孙一民照着屁股踹了一脚,让他去敬酒,敬他的导师——杨和苏把袖子拉起遮了,接过了对方递的烟,含进嘴里。
这冠军弟娃儿喝多了单腿踩上桌子,喊了一声“来,兄弟伙,听我说!”人没站稳,就两眼懵瞪一抓瞎,酒精渗入脑垂体,身子一歪从桌上栽了下去。
杨和苏叼着烟,下意识张开手去接,差点没给俩人一起跩倒了。这人勉强左右打摆站稳了,扶着他导师的臂弯,腰背像河虾受了惊一样,猛地弓身下去,“哗啦”吐了一地。
一边吐一边说:谢谢苏哥。
杨和苏那双天生不屑的狗眼难得挂上了开朗的笑,说少喝点,给你订了蛋糕。
蔡镇鸿笑了。
别的不说,杨和苏应该是真的喜欢这小子。
杨和苏好斗好胜,娘胎里带出来了不服输、撞破头,它扭曲、延伸之后投射到孙一进身上。自从队里其他组员一一被淘汰之后,这人的野心、期冀、不甘、怨怒、厚望都凝缩、融汇在这独苗身上。他想带出一个冠军,以证实他的公正与实力,说到底还是无法与自己和解。
杨和苏盯着跑去拿蛋糕的孙一进,嘴角扬起来又垂下去。蔡镇鸿眼眶头生得狡,看得出来,他在他身上搜寻、回忆、瞻仰自己的曾经。
——孙一进是2019年的杨和苏。
蔡镇鸿摸着下巴,倒是老子要去哪儿忆往昔咧。
1989年,他出生了;2010年,成都会馆成立了;2014年,上了盘电视,火了一把;2017年,晦气的事就莫提了。
2024年,今夕是何年喔。
他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算咯,数学学得不咋好。反正今年是三十五岁了;反正他最后是要死在成都的;反正钱没花完,他是不舍得死的。
杨和苏确实送他到了机场,倒也是说到做到。
临告别的时候,杨和苏又是在航站楼门口一根烟接着一根烟抽,像要把肺抽烂,把嗓子抽到穿孔,提前得了豁免令,退了休。
他问蔡镇鸿:“你打算以后就在成都养老了嘛?”“是噻,肯定噻,那你嘞?”
这小子没说话,只闷头抽烟,蔡镇鸿问他:你要好久戒哦?对方回他:咋样戒嘞?
这话没头没尾,蔡镇鸿却破天荒地听懂了——他记得杨建坤也说过类似的话,说的却不是烟。
这小子突然又乐了,笑道“三十五嘛那就,等我三十五岁了,就剃个平头,回成都找你耍嘛”。
蔡镇鸿今年刚好三十五岁。
“可以噻。”
“到时候还欢迎我哦?”
“肯定噻,只要老子没死。”
“那弟弟就祝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了。”
“活到啥子时候才有个够喃?”
杨和苏盯到他看,不再开腔。
谢宇杰那个龟儿子喝懵圈了中午睡过了头,于是换成了杨建坤来接人,他跟这位同样姓杨的人点了个下巴,算是打了个招呼。
“走了”,蔡镇鸿摆摆手,在闸机口回头望了这小子一眼。
杨和苏笑了。
“谢老板,一路顺风。”
“要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