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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D]南方小屋

Summary:

萨姆·温彻斯特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发了疯,他父亲是个狂信上帝的疯子,整天蜗居在他们称为“家”的房子里祈祷,而他又太不信,尽管他的确怀疑自己的出生有些不敬神之处,毕竟,他听见老鼠跟自己说话了,那老鼠还长着一双黄眼睛。它说他是敌基督,注定要领导地狱的。这要真是他的臆想,那他还真算是天赋异禀。它还说,你得离开这里,去看看你必然统治的世界——好吧,萨姆想,这倒是说中了他的心事。录取通知书现在就在柜子的最底层,而他还不敢告诉迪恩,他有点亵渎地爱着的迪恩。
迪恩·温彻斯特不明白和老鼠讲话是怎么一回事,不明白父亲信的那个主究竟想要什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希望萨姆离开还是留下。他只能紧紧抓住“爱”这一个小东西,还有附带其上的希望。
简言之:温温在保守基督教家庭里长大的某个宇宙
8.7更新:Dean/Rhonda Hurley的戏份比计划中更多(真的多了很多),已添加tag+章节开头Warning。请按需规避。
9.14更新:不知不觉已经写了将近一半……好不可思议。照目前来看会是be,请斟酌后阅读!

Notes:

因为作者太喜欢不合时宜的宗教引用而写出来的XP文,不建议任何人阅读。
宗教家庭AU,存在超自然力量但非原著世界线(意思是全是私设和个人意淫),宗教性禁食的圣母(指真·圣母)塑丁+很难说是不是敌基督塑的叛逆米+“圣经带”式红脖精分降温车……所有人物都面目全非,大量ooc
Warning:大量不正确的基督教内容引用和提及,性暗示,作者不信教也不传播任何宗教,同时无意冒犯信徒(不建议对此有任何不安的人阅读);有对不健康家庭关系和精神状态的描写;有暴力描写
(其实这篇文最初的灵感来自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小说《强力夺取》,但被我改得有点面目全非了……但请支持弗兰纳里·奥康纳,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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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more notes.)

Chapter 1

Summary:

我听见有大声音从殿中出来,向那七位天使说:“你们去,把盛 神大怒的七碗倒在地上!”
第一位天使便去,把碗倒在地上,就有恶而且毒的疮生在那些有兽印记、拜兽像的人身上。
第二位天使把碗倒在海里,海就变成血,好像死人的血,海中的活物都死了。
第三位天使把碗倒在江河与众水的泉源里,水就变成血了。
我听见掌管众水的天使说:“昔在、今在的圣者啊,你这样判断是公义的!
他们曾流圣徒与先知的血,现在你给他们血喝,这是他们所该受的。”
《启示录》16:1~6

Chapter Text

约翰喝醉的时候,不是哭就是动怒,而无论哪一个都让萨姆感到厌倦。酒精还会让他本就糟糕的痛症雪上加霜,于是整个房子都要听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凄厉的哀嚎,好像林子里被夹子卡断了腿的野兽。每到这时候,迪恩就钻进他的房间里来,把他和自己一起裹在毯子下,因为夏季的炎热而赤裸的手臂和小腿交缠在一起,彼此身体上金属味的汗液充斥着鼻腔。迪恩的身体总是发抖,连带着萨姆一起,在印花棉布的遮挡下颤动,但萨姆知道,那并不是出于寒冷,也不是出于恐惧,只是一种没有因果的条件反射。

两个月前,他就已经满了十六岁,早就超过了能顺理成章地和二十岁的哥哥同睡一张床的年纪,约翰还清醒时,是绝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的。但他清醒的日子正一天天缩短——上一次他还有足够的理智上修车厂做工的时候,已经是五天前的事了。那天,他因为双手发抖,险些把一盒全新的火花塞掉进库房外的排水道,还因为没放好千斤顶几乎被一辆老道奇野马压扁脑袋。修车厂的老板维利·鲍勒因此将他遣返回家,但还好心地付齐了他本月薪水,甚至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些零钱给他。“听着,强尼,我现在不解雇你,是因为你家里还有两个小子要养。等你什么时候清醒了、养好了身子,我还愿意让你回来坐个前台——妈的,要是你还能养好,即使再让你修车也没什么不行。但现在……现在你还是回去吧。别说我没有可怜过你。”

维利·鲍勒是鲍勒&迪福修车厂的第三代老板,才三十岁出头,一年前才从加利福尼亚回来,代替中风偏瘫的父亲接管家族企业,相貌堂堂,有着一双满富同情心的黑眼睛。只可惜他不是酒鬼,也不熟悉他们——任何有经验的老鸟都不会在这时候把一大笔钱交到像约翰这样的人手里。他不出意料地把这笔钱全投在新酒上,甚至还没来得及瞧见家门口就花得只剩下些零零碎碎的小票子。他一进门就把这些钱塞到迪恩手上,昂起头,摆出一副为了家庭终日奋斗的高尚姿态,如果忽视拖在手里的一塑料袋琳琅满目的酒瓶发出的清脆磕碰声,那么他倒还真有些像模像样。对此,正在厨房里写作业的萨姆嗤之以鼻,声音大到约翰一下子挑起眉毛,压低声音嘶吼他的名字。他还不够醉,不会轻易吵闹起来,也暂时不会对周围的一切摔摔打打,可迪恩还是赶紧拉住他,把他哄到客厅里去,自己则走进厨房,一边把那些瓶瓶罐罐装进冰箱,一边低声教训着萨姆,叫他写完赶紧回卧室里去。“你明知道是他不对,迪恩。”萨姆恶毒地没有控制自己的音量。“现在还不到四点,他准是被鲍勒先生赶回来的——他肯定又预付了薪水,不然他哪里来的钱买酒呢?”

对此,迪恩只是紧张地朝客厅看了一眼,确保约翰还翘着脚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传出枪响。而后,他睁大了漂亮的绿眼睛看向萨姆,既是在责备,也是在恳求。萨姆讨厌约翰,讨厌迪恩对他的袒护,但无论如何都没法讨厌迪恩现在的眼神,于是只好嘟囔着把注意力转回到代数上。见状,迪恩松了口气,把一袋刚过保质期的意大利面拽出来,好给那些啤酒让地方。

晚饭时一切都安静而和平。迪恩用新配料煮了番茄酱,味道尚可,至少好过约翰上次睡过头烧糊了的那一锅。他在晚饭上桌前就已经有些眼神朦胧,没吃几口就又打开了新一罐啤酒。迪恩没有给自己盛,萨姆这才想起已经又到了他本月的禁食时间。他只是坐在餐桌边,沉默地看着父亲和弟弟进食——更确切地说,看着萨姆进食,因为约翰基本上只是在喝酒,放任自己那盘意大利面在空气中渐渐黏成一团。迪恩一眼都没有看被遗弃的食物,但萨姆还是从他指尖的紧绷里看出一丝被极力掩饰的渴望。这让他嘴里的味道变得只剩苦涩。

迪恩从五岁那年开始禁食,起初只是每周日错过一顿晚餐,然后随着年龄增长变成全天只吃一顿份量适中的早午餐,接着是十二岁开始的全天禁食。之后四年里,禁食的长度逐渐延长至整个周末。等到他满十七岁,约翰就要求他每周末禁食两天,外加每七个星期禁食一整个礼拜。禁食期间,他只被允许喝水和少量果汁。萨姆也从七岁开始遵循相似的周期,只不过现在他每周末只需要禁食一天。距迪恩说,这是因为他刚开始禁食时有一次险些因为低血糖丧了命,还是迪恩顶着约翰的咒骂给他灌了好一会儿糖水才恢复了意识。自此,约翰就默许萨姆每周只禁食一次了。

“就算是这样,等你满十七岁,也要开始和迪恩一样禁食。”他曾经严肃地在餐桌上对萨姆说过。

对此,萨姆只想朝他翻白眼。因为他们三个人心里都清楚,约翰是家里唯一不必整周禁食的人。虽然他也和迪恩奉行一样的节律,但总是在禁食期间随意喝啤酒,有时甚至光明正大地吃上一两餐,理由是“他是要出门干活、养家糊口的那个”。要是放在三四年前,萨姆还能勉强自己承认这点,但自从迪恩高中辍学,开始像约翰一样到处替人修车、打零工,他就意识到这不过是个蹩脚的借口。约翰的痛症和酒精中毒引起的抽搐日益加深,工作的重担越发倾斜到迪恩肩上,可他还是很少背着约翰吃东西,即使这意味着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不得不放弃过于繁重的体力活,跑去鲍比的杂货店或埃伦的酒馆干些做前台的活,收入也要随之下降。吉姆牧师有时会让他在教会帮忙打扫或跑腿,借机塞给他几张钞票,鲍比也允许他免费拿走临期产品,但生活依旧难以为继,所以现在萨姆也要在课余时间靠算账和课外辅导赚钱,鉴于他还需要足够好的成绩来继续拿奖学金平衡学费,现在咖啡几乎成为了他的第二上帝。

上帝——他大不敬地用舌头弹动这个词。经上写着“不可妄称耶和华——你神的名”,但约翰却一天到晚呼号着祂。他从来不算任何教派的信徒,仿佛只按照自己的意愿和计划来取悦祂。无论是禁食、跪在基督受难像面前聒噪的祈祷还是放在他们每个人床头的皮带,或者保持贞洁的禁令,全部是那位阴晴不定的上帝立下的规矩。他们都读着圣经学会了识字,对每一章的每一行内容了如指掌,但萨姆依旧时常无法理解许多典故究竟想要传达怎样的道理——约伯到头来也没做过什么错事,以扫不过是个太容易上当的可怜人,当亚伯拉罕带着以撒往摩利亚山上去,难道他的心就始终没有过疑虑?还有耶稣基督,他从没真信过祂行的那些奇迹,但唯独非常热爱他在客西马尼的那孤独的一晚。他有时想象着自己孑然站立在黑暗之中,怀着对死亡真切的预感,唯一听得到自己声音的那个父亲此时却沉默了,而深爱他的人只是无知无觉地睡着。他认为如果换了自己,大概还要更绝望、更愤慨些,但约翰却说,这正是他惹来上帝厌恶的原因。

厌恶——他和迪恩,他们两个都被上帝放弃了,自从他满六个月以来。他们的母亲、祖父母相继死去,原先的住宅付之一炬,迪恩足足半年没有开口讲过一个字,约翰凭空患上了痛症,还每晚被充满地狱和恶魔的噩梦纠缠,白天则时不时看见手持长矛的天使的幻影。自此他就认定自己的两个儿子是魔鬼遣来的怪物、《启示录》里的敌基督。牧区教会的吉姆牧师认定这是悲伤和酗酒导致的精神错乱,几次三番地恳求约翰上医院看看,还威胁要打电话给CPS带走萨姆和迪恩,约翰这才消停了一阵子,但却开始强迫迪恩和自己一同禁食,每天诵读圣经,并对着基督受难像谵妄般地高声祈祷,发出不似人声的呼号。此后他的状况一直时好时坏,光戒酒就努力了五十多次,甚至加入了匿名戒酒会,柜子里堆着一盒子戒酒勋章,时间从十四个月到一星期不等,大部分是迪恩或鲍比买给他的。在萨姆记忆里,他始终像迪恩读给他看的漫画里的“双面人”一样变幻无常,有时不苟言笑,只会像长官一样威严而简短地发号施令,和他大部分信教同学的父亲没什么两样,有时愿意和蔼地拍拍他的肩膀或脑袋,甚至带他和迪恩去看棒球,有时看他的眼神又像看一只脏兮兮的、染了狂犬病的野狗,需要立即予以扑杀。迪恩以一种他至今无法理解的心态接受了每一个父亲,顺畅地在听令的士兵、崇拜父亲的儿子和温顺的家政机器人之间切换,唯独不会主动顶他的嘴。于是他就自己顶上了这个空缺,无论迪恩会为此对他露出多么痛苦的眼神。

迪恩——他的思路断了。迪恩总是一个比约翰更加模糊的、摇摆不定的概念。在父亲面前,他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这似乎是童年失语留下的后遗症,他在约翰面前讲话要更慢、用词也更加笨拙。但一旦只剩下萨姆和他待在一起,他的语言能力就似乎好转了,会模仿老电影和电视节目里的人说些俏皮话,据迪恩自己说,当年他正是看着《周六夜现场》重新学会了使用自己的舌头(萨姆对此将信将疑,但如果考虑到约翰一贯的放任主义,这也并非毫无可能)。在外人眼里,他们是一对古怪的兄弟,好相貌,但脾气古怪,近乎危险,每天在镇上招摇,但又对大多数人敬而远之,从不参加任何形式的聚会。镇上年龄相仿的男孩和女孩有时会怀着交好的意图跑来跟他们没话找话,要是约翰不在,迪恩就巧言令色地哄他们一番,同时回绝掉所有邀请和赞美,要是约翰在,他就低下头拉起萨姆,闷闷地往远处跑去。要是有人不领情,他也不吝啬脏话或者自己的拳头。他始终并不十分健壮,但只要拉下脸,弓起背站在那里冷冷地呲出牙来,大部分人就难免觉得被什么非人的动物盯上,只好退避三舍。

只有萨姆看得出他是在逞强,特别是赶上禁食期的时候。尽管迪恩已经习惯了规律地饿肚子,但脑子总是免不了因为缺乏摄入而混乱不清。饥饿的迪恩总是更沉默,那双本就明亮的绿眼睛几乎变得像黑夜里的狼。萨姆不是没试过偷渡一片面包、几块饼干给迪恩,但他总是一笑了之,用手揉乱萨姆的头发,接着就把食物丢在一边。但如果形势逆转,不吃不喝的变成了萨姆,他又会在深夜掀开他的被子,给他看自己手掌心里被体温捂热了的巧克力。“要吃吗,萨米?”他哥哥弯起眼睛,笑得很得意,而萨姆的胃总是因此抽搐起来。

“我吃饱了。”他努力咽下最后一口意面,把叉子放在盘子旁边。约翰只是哼了一声,而迪恩则有些担忧地瞥了他一眼,拿起他的盘子把约翰的剩饭也混进去,好方便之后一起套上保鲜膜放回冰箱里。“还有一篇论文没有写完。”萨姆嘟囔着,不管剩下的两个人有没有听清。餐桌边的空气令人窒息,他浑身的皮肤都几乎在尖叫着喘息。迪恩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萨姆没给他机会。他吱呀一声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往楼上房间里跑去。

他戴着耳机,听着红辣椒乐队,努力在稿纸上涂写了两个小时,假装整个世界都与自己无关。期间迪恩进来了一次,但萨姆有意不去看他,结果过了将近十分钟才发现他留在桌角的士力架,现在已经因为热气有些融化了。他拿着它们翻来覆去地把玩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还是不要吃掉为好。屋子里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屋外的虫鸣一下子清晰地席卷了他的听觉。角落里有什么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或许是老鼠,又或许是约翰总一个劲儿念叨的“魔鬼”。他最后审视了一下那篇关于美国人权的小论文,把它丢在一摞书本的最上层,正好盖住自己那本刷金边的圣经。时间还早,他或许还能再看一遍明天的历史课内容。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约翰摇晃的步伐踏上台阶的声音,旁边那个拖沓的、力道更小的应该是迪恩。从他嘴里不间断的嘀咕可以推知,约翰正处于酒精激情的巅峰,那些劳什子显然已经破坏了他的自制力,放大了许许多多常人会掩饰起来的冲动,但又不足够让他彻底断片。处于这个阶段的约翰是最烦人的,而且大概率在接下来的一星期之内都不会真正恢复清醒。

“好了……呃,小心左边……爸……”他听见迪恩喘息的声音,脑中自动浮现出他绷紧的手臂环绕在约翰臃肿的身体上的情景。他们的声音从楼梯口接近了他的房门,接着就是“咚“的一声——他们的父亲跪倒在地,身体烂泥一样倚着墙。“还好吗,爸?”迪恩紧张的呼吸透过薄薄的墙板直传到萨姆的骨头里,这种轻柔的诱哄嗓音令他脸上有些发热,想起学校医护室里一个格外爱笑、从不拿奇怪眼神看他的短头发护士奎恩小姐——她就有这样美丽的声音。他的大部分同学都更喜欢身材丰满的桑德斯护士,但萨姆总不能习惯她偶尔抓住自己检查身上有没有新伤痕的举动(这当然是出于好心,但好心鲜少能在萨姆的生活中发挥多少积极作用)。有一次,和他上一节体育课的混蛋诺亚·福斯特逮住他因为奎恩小姐帮他上药而脸红,他就此沦为整个橄榄球队的笑柄。事情以奎恩小姐的办公桌上被贴了画满萨姆和老二的纸条,而他踢断了诺亚一根脚趾告终。来学校接他的是迪恩。他倒并没有生气,只是让萨姆以后往不会引起骨折的地方踢。最后,萨姆不得不答应帮家里开玉米农场的詹姆斯写接下来一个月的作业,迪恩则一天三班倒,这才终于凑齐了医药费。奎因小姐几天后就离职去了缅因州。约翰全程完全被他们两个蒙在鼓里,要是他知道萨姆喜欢上了什么人,肯定又要他跪在基督面前,忏悔自己性欲的罪。

可现在,萨姆却又感到自己的“罪”在皮肤下涌动。而且这一次,他害怕自己不得不同意约翰的看法。他离开了书桌,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在墙上。迪恩似乎还在努力扶起约翰,短促的呼吸声与约翰的呻吟和呓语混杂在一起。“好了,好了,爸,就这样……”他有意压低了音量,每一个字都黏糊糊地含在嘴里。萨姆的小腹抽动起来。这感觉真奇怪。他皱起眉头,为自己身体的失控感到一阵呛了水般的厌恶。

“迪恩——”约翰的声音向上移动,看来他总算站了起来。“我——我的房间——到我房间——”他很不体面地大声吸了吸鼻子。“房间——床头——床头有皮带……我要你做,迪恩。你……”

他的哥哥不再发出那些声音了。萨姆知道他的父亲要求着什么——在他喝酒喝得感伤,又失去自理能力的时候,他就没法自己鞭笞自己了,只能让长子代劳。迪恩极其抵触这项责任,宁愿把角色调转,但他从来无法在深深沉溺于过去的约翰的面前维持自我。该死,他就像父亲一样,只靠着记忆里那些或真或假的甜蜜过活,也因此不断被当下剥夺。“爸……”迪恩开始哀求,但约翰显然只希望一切按他的心意进行:“小子,小子……你没听见我的话?你不肯为你的父亲、你的上帝做……做事吗?过来!我叫你做……把路加福音的第二章二十三行背给我。”

“爸,别……”

迪恩。

“正如主的律法上所记:‘凡头生的男子必称圣归主’。”

“没错——‘称圣归主’……你要记住……永远记住……你站在谁那一边……好了,现在到我房里去。”

说完,他似乎就再次陷入神志不清之中。两个人粗重的呼吸逐渐接近了走廊尽头属于约翰的卧室。萨姆曲了曲鼻子,从墙边离开了。他不想听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蠢事。

瞧瞧他,满嘴上帝和主的样子。多好笑啊。

萨姆睁大眼睛。他很确定这个古怪的声音既不来自自己,也不来自门外的迪恩,而是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来。从前不是没有过这种事:一声不知来由的冷笑、什么人轻蔑地叹着气、总是回荡在他后脑里的走调的口哨……但从未是如此清楚的一句话,还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的血一下子变冷了,警惕地环顾着自己狭小的房间。

“你是什么东西?以主的名义,滚开吧。”

哦,当真吗,萨姆?你要靠自己都不尊敬的东西给自己撑腰?不要装了,你才不在乎什么上帝。

约翰卧室那扇合页生锈的门呻吟着紧紧关闭,约翰开始高呼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迪恩则彻底没了动静,或许正被他拉着跪在地上。角落里细小的声音现在越来越清晰,萨姆抓起那本圣经,跳到与之对面的墙角,把厚厚的小书像盾牌一样挡在自己胸前。

“万福母后!仁慈的母亲;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甘饴,我们的希望。厄娃子孙,在此尘世,向你哀呼。在这涕泣之谷,向你叹息哭求……”[1]

 一只老鼠从蒙尘的报纸和一筐脏衣服之间钻了出来,浑身纯黑的毛皮油光水滑,尖尖的脸上,一双黄眼睛带着笑意盯着他,瞳孔像山羊一样横着。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呼喊圣母呢?其实他恨不得自己是约瑟,那耶稣对他有什么要紧?

卧室里传出皮带划破空气的哨音。约翰呆滞了一下,经文中断了,暴露出迪恩颤抖的嘀咕:“父啊,我全心全意为我的罪孽道歉。我选择做错事,不行善事,因此得罪了你,我应该爱你胜过一切。父啊,请予以我怜悯。”[2]

啊,真虔诚,不对上帝,只对他的父亲。我理解你为什么喜欢他了——驯服是种高雅的乐趣。

“你什么意思?”萨姆的一部分神智还没接受自己在和一只老鼠说话。那双黄眼睛令他头疼欲裂。于此同时,皮带在今晚第一次击中了肉体,痛号响彻整个屋子,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中间夹杂着约翰的咆哮:“……我们的主保,求你回顾,怜视我们。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

“我得罪了你,我应该爱你胜过一切。父啊,请予以我怜悯。”

听听这些,萨姆,难道你还没受够?虚伪的、软弱的,等待你来击溃的、等待你来统治的……

“闭嘴。”世界在萨姆周围扭曲起来,仿佛一块塑料糖纸在手心慢慢揉皱。老鼠用后脚直立起来,嘴角诡异地向两边裂开,露出尖尖的牙齿。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木头烧糊的气味。皮带依旧规律地、尖啸着一遍一遍落下,金属带扣像点头虫那样喀啷——喀啷——地响,直到撕开他父亲的皮肤。他看见血红从门缝里奔涌而出,不是基督的宝血,而是粘稠的、污秽的、刺鼻的,瞬间淹没了他的脚面……

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

“父啊,请予以我怜悯。

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

“父啊,请予以我怜悯。”

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

“父啊,请予以我怜悯。”

啊,我知道,看起来很吓人,但你总有一天能理解的,萨姆。这远非什么诅咒,而是祝福。你不要用被欺骗的眼光去看……但无需心急,我们才刚刚认识呢——好吧,对你来说是这样,但对我嘛……

他头疼,疼得好像有一颗行星要在里面诞生,疼得好像那一种感觉在时空的伸缩中被无限延长,成为了他的整个世界。所有声音都随之变了调,不断抽高,接近了花腔女高音,然后化为耳鸣般的针刺,从他的耳朵锥进脑髓。疼痛的唱诗班齐声高唱:

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 父啊,请予以我怜悯。 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 父啊,请予以我怜悯。 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 父啊,请予以我怜悯。 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 父啊,请予以我怜悯。 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 父啊,请予以我怜悯。

记住我,萨姆。我永远和那被强行牺牲的站在一起。不甘和愤怒,绝望和恐惧——你们的经上称呼我作阿萨泻勒

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 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 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童贞玛丽父啊请予以我怜悯

“够了!闭嘴!”萨姆尖叫起来,把圣经朝老鼠丢去,它噗地一下化为灰烬。他的指甲不受控制地嵌进太阳穴的肉里,而地板正旋转着向他袭来。一具身体倒在地上,他的手上热乎乎的,发出铁锈味。门随着一声巨响弹开了。

“萨米?”

他再次睁开眼时,一切都笼罩在昏黄的光晕里,包括迪恩蒙着水汽的绿眼睛。头痛已经缓解,但他的脑子还像是困在大雾里,许多思绪交杂不清;他的喉咙似乎红肿了,张了几次嘴依旧说不出话来,右手抽搐着发热,包着纱布,安然栖息在迪恩温暖的手掌之中。一块湿毛巾搭在他前额上,似乎是迪恩的,散发出隐隐的洗不干净的机油味。

“萨米!”迪恩注意到他醒来,赶紧俯下身来,仔细检查他的脸和头部。“你知道我是谁吗?八减一等于几?现在这是几根手指?”他一边比划着,一边把一只玻璃杯塞到萨姆唇边。萨姆贪婪地啜饮着凉水。

“我没事的,迪恩。”现在他干涸的嗓子重新发出了声音。迪恩的呼吸抚在他额头和脸颊,让他的血液加速冲击着血管。

“不,先回答我的问题。”迪恩不依不饶。“得看看你有没有摔到脑袋。”

萨姆叹了口气,坐直了一点:“八减一等于七,现在你这是三根手指,我甚至记得你第一次背着爸亲吻的那个姑娘叫朗达……现在够了吗,迪恩?”

“快住嘴,聪明蛋儿!”迪恩迅速回头看了一眼,接着作势就要往他嘴上捂,逼得萨姆往被子里钻,但他的肩膀明显轻松下来。“好了,让我看看……”他把毛巾拿下来,捋开一绺沾湿的头发,接着把嘴唇贴到萨姆额头上。一时间,迪恩成为了新的宇宙中心,他热烘烘的气味侵入萨姆的每一种官觉,把他严丝合缝地裹起来,像母猫把幼崽拢在柔软的肚子下面。先前被迪恩的声音引起的冲动再次沿着萨姆的脊椎肆意流淌。“现在倒还好。”他待了一会儿才重新与萨姆拉开距离,重新把毛巾没被捂热的那一面小心地搭回去。“刚刚你热得几乎能煎熟鸡蛋了。不知怎么变成那样……”

这让萨姆一下子想起黄眼睛老鼠和它那些故弄玄虚的话。他腾地从床上跳起来,弄掉了毛巾,不顾迪恩阻拦冲向脏衣篓,将那些旧物里里外外扒了个遍,但除了属于他的那本圣经之外一无所获。迪恩被他吓得脸色苍白,在一边随时准备扶住他摇晃的身体,等到萨姆终于阴沉地放弃了搜索,才伸手把他拉回床上,逼他躺下,还又探了探他的体温:“老弟,你确定没事吗?你头晕不晕?想不想吐?”

萨姆丧气地瞥了一眼满地洋溢开的法兰绒海洋,重重倒在枕头上:“不……我只是……以为自己看见了什么。爸这些天把我脑子搞乱了。”这时他突然反应过来。“对了,爸呢?”

迪恩咬住嘴唇,扭过头避开萨姆的视线:“我扶他上床了,过会儿还要给他上药。”

萨姆原已平息的怨愤重新在心底蓬勃起来:“他不该让你做那种事……即使为了什么上帝,也没有逼人听他一天到晚吱哇乱叫的道理。迪恩,难道你没看见他今天带回来的那些酒吗?花在这些破烂上的钱能够我们吃几顿好饭菜啊!还叫你禁食,自己却天天喝得路都走不动为止……我敢对上帝发誓,接下来一星期里他都不会再去上班——天知道鲍勒先生有没有干脆开除他了事!”

“萨米,别说了。”迪恩站起来,留给他一个背影。“我不是说他做得都对——耶稣基督作证,我巴不得他能继续戒酒,否则即使恶魔没有逮住他,肝硬化也肯定会害死他……但至少他又愿意去修车厂了,前些天还在院子里照料那些康乃馨,一切迹象都在向好——呃,总好过他骗我们说在互助小组,结果是跑到隔壁镇子喝酒那次。小鲍勒先生是个好心人,要是他炒了爸,肯定不会体贴到给他这么多钱。至于其他事……你知道医生是怎么说的:他喝了太多年酒,动不动就要出现幻觉,如果信上帝能叫他感觉好些,那我也不会抱怨什么。”

幻觉——难道现在这毛病遗传到我身上了吗?萨姆抿着嘴,回忆起片刻前几乎失真的疼痛。但他不是酒鬼,也不信上帝——好吧,并不那么信。但要是承认了黄眼睛老鼠,就必须承认约翰这些年一直是对的,这在他心底留下黏液般的不快感。他宁愿相信这是某种家族内部流通的神经病,也不想莫名其妙成了约翰的同党。他在书上读到过,精神病人的世界自有其逻辑,所以即使老鼠戳中了他隐秘的心事,那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的大脑在攻击自己。

“萨米。”迪恩不明白他内心的纠结,以为他只是还在生父亲的闷气,于是回到床头坐下,绿眼睛低垂着,哀伤地注视着他。“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青春期啊个人空间什么的。这样,接下来要是情况又变糟了,你就放学后去找鲍比或者吉姆牧师,等晚些再回来。或者也可以去镇上新开的那个什么神勇口哨乐园,据说那里面全是小孩子喜欢的玩意,我还有零钱给你呢……拜托,萨米,我们是一家人,总不能就这么扔下彼此。”

这算是什么家庭呢?——萨姆真想这么说,但他知道,这不亚于一脚踢碎了迪恩的世界里高悬的那颗太阳,会引起整个星系的失衡。可你难道不想看看那双眼睛绝望的模样?老鼠的声音朦胧地在他后脑响起,他用力把它按了回去。

“无所谓了。”最后,他只是说,把脸埋进枕头。“但我还是那句话:爸接下来绝对不会当什么模范老爹的。”

事实证明,他显然是更了解约翰的那个。他果然在接下来的五天里再也没离开过房子,甚至所有运动都局限在卧室 – 厨房 – 客厅沙发的三点一线上,唯一与以前大不相同的只有冰箱里酒精的消耗速度——破纪录的高速。迪恩不得不边禁食边到处打零工,幸好现在他和约翰都差不多停止吃真正的食物,有了他的收入,再加上萨姆帮邻居做杂活的钱和鲍比的接济,日子倒是奇迹般过了下去。只是这样一来,屋子里更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充斥着约翰的存在,萨姆不得不每天放学后走半小时路去教会投奔吉姆牧师,到了周末更是一早就躲了出去——神勇口哨乐园他只去了一次,就因为遍地可见的小丑元素发誓今生再也不会踏足此地。

今晚,一切糟糕如常。唯一值得欣慰的竟然是约翰痛症发作,没有余力再祈祷或者挨鞭子,只能躺在床上哀嚎。医生开给他的抗惊厥药物效果越来越差,储量也濒临见底,约翰又抗拒吃药,声称这是不尊敬上帝降下的神罚,最后迪恩只能靠冰敷和按摩尽力而为。等萨姆从教会回来,约翰的症状依旧不见起色,他能做的也只剩下强逼迪恩吃几口麦片糊,再监督他定时补充果汁和水,然后,他就被哥哥赶去刷牙,塞住耳朵钻进被窝里。

他成功睡了将近一个小时,接着因为生长痛惊醒过来。房间内漆黑一片,空气里回荡着野兽般的咆哮,炎热像瓮一样罩在他的身体和口鼻上,后颈、腋下、腘窝、小腹和胸脯因此被汗水浸透,充作睡衣的T恤和拳击短裤仿佛烂鱼皮一样又黏又臭。他的睡意消失殆尽,又没心情读书,干脆按亮床头昏暗的台灯,拿约翰时不时的哀叫做背景音,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今天,是吉姆牧师行每月圣餐礼的日子。即使在他和约翰关系最好的时候,约翰也禁止萨姆和迪恩从吉姆牧师手里领圣餐,因为在他心底,总有那么一个顽固的部分坚信吉姆·墨菲是被魔鬼腐化的假先知。但就算没有这层关系,萨姆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足够的资格跪在他们的好牧师面前——他曾在更小的时候坐在教会图书馆里花上几星期时间阅读教义问答和从古至今那些晦涩的注释书,还有不同教派之间长篇累牍的相互辩论乃至攻讦,最后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比最初增长了多少对上帝的见解,反而感到一阵疲倦,好像无论做什么也不能令祂满意。但他至少知道圣餐礼是留给对基督有信心的人的,而他至今却时时感到畏手畏脚,像多马站在复活的耶稣面前,虽不敢言语,但还是拼命伸长脖子想看看祂手上的钉痕和肋下敞开的血肉。

然而,虽然他只是全程在教堂最后面的椅子上呆坐着,看其他人自然而然地融入仪式之中,但圣礼本身还是让他感到一丝兴趣。吉姆牧师一改在他面前有些颓唐的模样,甚至在头发上抹了发胶。今天他所讲的经是路加福音的第十五章,关于走丢的第一百只羊和荒唐儿子的那段,让大家共读的则是彼得前书的第四章。他始终没把视线落在萨姆身上,萨姆却觉得他是有意想叫自己听着——“亲爱的弟兄啊,有火炼的试验临到你们,不要以为奇怪(似乎是遭遇非常的事),倒要欢喜。因为你们是与基督一同受苦,使你们在他荣耀显现的时候,也可以欢喜快乐”——“我现在在这里与你们一起分享主说的这段话,是想要你们明白,如今发生在我们身边乃至我们每个人身上的许多恶事、苦事,并不是由于上帝厌恶我们、恼怒我们而降临,偏偏是因为我们是祂所喜爱的,所以才像约翰说的,要被圣灵和火洗礼。要是你觉得这话依旧无法劝慰你的心,那么至少请你明白:‘最要紧的是彼此切实相爱,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

萨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他做个苦脸。吉姆牧师是个好人,可现在横亘在萨姆心底的疑虑已经太大,无法被单纯的“爱”所掩盖——况且,难道爱就一定是什么好东西吗?难道约翰不是自认为深爱他的儿子们吗?以及,难道他不是强烈地爱着迪恩吗?可要是外人得知了这些爱,难道不会把他扔进寄养系统、不会说他对他哥哥的反应是污秽的、变态的吗?或许到头来,黄眼睛老鼠才是说中了他的本质,也看透了约翰和迪恩。但它的态度又太过轻率,萨姆不能再继续从它身上寻求理解。

就在他的思路即将被带回到那一晚发生的荒唐事上时,房间的门忽然发出吱呀一声,走廊上的灯光顺着打开的门缝溜了进来。他警惕地坐直身子,下意识抓住了枕边的圣经,结果发现来人是迪恩。连续五天的禁食让他在不明亮的光线下看起来仿佛一具惨白的人体模型,乌青的眼圈衬得那双绿色的眼睛更大、更鲜艳。看见萨姆坐在床上看着他,迪恩似乎也吓了一跳,但很快恢复了冷静:“怎么回事,萨米?睡不着吗?太吵了?”

“不,只是腿疼,然后睡不着了。”萨姆的肌肉放松下来,松开了书。

“生长痛?”迪恩有气无力地弯了弯嘴角,朝他的方向迈进了一步。“我早就说了,按你现在的鞋子码数,之后肯定还要继续长高呢。你大概用不了几个月就要超过我了。真讨厌,大脚怪……要我给你按按吗?”

“呃,不……现在好了。你有没有记得喝水?”

迪恩“嗯”了一声,接着就站在原地不动了,只是微微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用余光盯着萨姆。萨姆一开始不明白他脸上茫然的神情,接着忽然恍然大悟:迪恩太累了,想要靠他近一些,但鉴于萨姆还清醒着,他就不能像以前一样悄悄爬到他床上去,但又没勇气直接问他,所以只好站在那里,一副挨了罚要站墙角的模样。

“迪恩。”他低声说,脸上不知为何有些发烧。“我睡不着,你留下来陪我躺会儿吧?”

迪恩的身体颤动了一下,脚趾轻轻拍打着塑料拖鞋:“萨米,你真是个小姑娘——你都十六岁啦,还要哥哥哄你睡觉不成?”

“迪恩。”萨姆撇撇嘴,摆出一个绝对会被迪恩称为婊子脸的表情。“别折腾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天……”

“好吧,好吧,萨曼莎。”迪恩的眼睛染上了笑意。他把门在身后轻轻合上,然后朝床走去。萨姆关了灯,蠕动着给他让出一块地方来,留给他一个后背。接着无比熟悉的体重就在他身后坠下,床垫呻吟了一声,他的脚贴上迪恩温热的小腿。

他们安静了片刻,听着彼此的呼吸。说实在的,天气已经很热,跟迪恩挤在一张床上简直像是围了暖炉,萨姆出汗出得更凶了。但他的哥哥在发抖——颤动顺着他们交接的腿部一路传遍他的全身。萨姆说不好是什么引起了它,毕竟诱因多得数不清:禁食、工作、家务、约翰的状况……以及,或许,他们正躺在一起的这个事实。但无论如何,他没法推开他,让迪恩一个人回到自己空荡荡的房间里去。

“今天吉姆牧师那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吗?”迪恩忽然开口问。他勉强地笑了一声。“还是说他又让你做苦力,帮他收拾储藏间了?”

“今天是发圣餐的日子。”萨姆回答。“他……他讲了道,有个好像是做糖果生意的家伙发了言,哦,对了,罗森太太的大女儿领唱了圣歌。”

“啊,贝基——她最近怎么样?”

“呃,你知道,还是那样?个子高了不少。她唱歌倒是和她妈妈一样好。”

“我记得她可是很喜欢你呢——小萨米人生中的第一个倾慕者。”迪恩窃笑。萨姆憋住了一声叹息。

“上帝啊,迪恩!”他试图在压低音量的情况下充分表达自己的愤怒。“别让我想起来——我是说,罗森太太人很好,贝基也很好,但我再也不想向爸解释为什么半夜十点会有个影子站在院子里盯着浴室窗玻璃看了。他差点以为那姑娘是恶魔附体,往她脑袋里打一梭子!”

“是啊,最后那事是变得有点吓人了。”即使萨姆看不见,他也知道迪恩此刻肯定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但你得承认,真是一代经典啊。”

“好在爸至少认识罗森太太……”萨姆嘟囔着。“今天她没看见我,谢天谢地。”

“别这样嘛,那姑娘不是挺可爱?”

“迪恩,你想害死她,还是害死我呢?爸现在可不是全世界最明事理的家伙。”

“好吧,好吧。”迪恩在被单上翻了个身,萨姆现在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自己后颈。“我只是说,要是哪天你真的有那种心思,我愿意帮你打掩护——当然,别做出格的事,也别做你的生理课老师不让你做的事。”

萨姆只是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迪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但萨姆的思绪却难免绕回到白天的仪式上去。讲过道,又唱了几首圣歌之后,就到了吉姆牧师分发圣体的时候。来集会的人本就不如他记忆里那么多,还有几个看样子是被家人勉强来的,像萨姆一样在长椅上不舒服地扭动着,满脸尴尬的样子。等到真的领圣餐时,参与者更是用两只手就数得出来,并且光是姿态也有很大区别:有人做得一本正经,像托着身家性命一样伸出两手来,恭敬地等吉姆牧师把无酵饼放上去;有的看起来是新晋的信徒,要不然就是太爱偷懒,对这一套程序很不熟练,战战兢兢,几乎把饼从吉姆牧师手上扯到自己那里;那位之前发过言的糖果商一副阔佬的架势,仿佛吉姆牧师是给他斟酒的小厮;还有个脸上蜡黄的年轻人,不知怎么已经哭得抽噎,最后喝酒时还让葡萄酒呛了一口,整个教堂里都回荡着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萨姆几次险些当场笑出声来,只是因为害怕事后被吉姆牧师说教,才努力咽了回去。

而最后一个轮到的是位没见过的老夫人,穿一套银灰色的西服套装,花白的头发剃得很短,脖子上挂着一枚简单的银质十字架。她就坐在萨姆前面两排的位置上,在仪式过程中一直端坐着,耐心听着吉姆牧师的话,有时随着点头,有时挑起眉毛,把手按在胸前的吊坠上。吉姆牧师与他的助手带着圣体走近时,她便忽然流利地弓下身子,微微张开嘴,等到牧师将饼放在她舌头上,她又迅捷地合上嘴唇,直起身来,再去拿盛酒的杯子。萨姆为这一套优雅的动作所吸引,忍不住盯着她看。只见她的脸逐渐笼罩上哀伤的阴翳,手上握紧了十字架,那双海蓝色的眼睛低垂着,令他恍然想起自己的哥哥。

“‘这是我的身体,为你们舍的,你们也应当如此行,为的是纪念我……’”吉姆牧师的声音高扬起来,管风琴奏乐了。萨姆的身体在音浪中震动,感觉头痛再次袭来。有红色的潮水自每一只杯子里涌流,与那一夜鲜红的血海别无二致,但这一次他不再感到恐慌,而是任由着自己被吞没。那汁液的味道甜美怡人,令他的肌肉和血管燃烧,精神也随之膨大,远远超出了自身的尺度。有东西被手指碾碎了,递在他的嘴边,散发出没药和乳香的气味,他于是张开嘴,想把它吞下——

约翰发出一声格外粗粝的嚎叫,他的幻觉因此受了干扰。迪恩似乎不安起来,在他身后躁动不安地移动着,他们的皮肤不断相接。他几乎和父亲一起疼痛着,身下的床单完全被汗水浸湿了,双腿下意识地缠住了迪恩的,身体也向后靠去,盲目地寻求支撑,而迪恩则渐渐不再动弹,转而用手抵住萨姆的后颈,轻轻按摩着,把他抓紧。幻觉里的那只手和夹在手指间的沁香的东西于是模糊起来,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迪恩——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迪恩,浑身上下只裹在一块巨大的群青色绸缎之中,以信徒的姿势双膝跪地,丰腴的嘴唇轻轻张开,露出湿润的口腔,仿佛等待着接受一片被撕裂的身体……

他几乎要因为汹涌的欲望而停止呼吸。

“迪恩……”萨姆终于按耐不住,翻过身来,差点直接撞上迪恩的脑袋。他的哥哥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被他压住,交缠的腿也无法动弹,完全落入萨姆的掌控。他扫视着迪恩的身体,他的贴身黑T恤、宽边短裤和胸前的十字架——那是某一个格外寒冷的圣诞节时萨姆送给他的礼物,花去了他给帕丁森家遛狗三十次的工钱,在把它交给迪恩之前,萨姆特意吻过那上面基督的小像。他忽然觉得饿极了,好像那盘没吃完的意面、那块被忽视的巧克力都在暗中报复,让他的胃收缩,下丘脑加速分泌,嘴里疯狂充满唾液。而迪恩……迪恩让他想起被撕开的无酵饼,连血管里都流淌着葡萄酒。他会用牙齿撕扯、啃咬、咀嚼,品味汁水飞溅的质感,任由他在自己的舌头上濡湿,一点点分解;他会怀着感激咽下他的身体和血,他们将会融为一体,他的爱和恩典将因此充斥萨姆,而他或许就能停止为自己感到羞耻。

于是他低下头,把整个身体覆盖在迪恩上面,进入青春期后飞速抽条的长手长腿缠绕在他的胸口和髋部,牙齿则嵌进他的肩膀。迪恩僵硬了,他能听见生锈的齿轮在他哥哥不够清醒的大脑里艰难地转动着,但他实在不想在乎了。又一阵新的、雷电般的生长痛击中了他,他的手臂和咬肌随之收得更紧。迪恩继续颤抖着,轻轻吸着冷气,但始终没有把萨姆推开。直到他确信迪恩的皮肤上必然会刻下痕迹,才终于放过了他,改为把鼻尖埋进他的侧颈。他们就这样滑稽地在不够宽敞、被汗水浸得黏糊糊的小床上蜷缩着,耳边回荡着约翰的呻吟,一起默默承受着饥饿。总有一天,你要长出狮子的牙齿,畅饮直到喝醉了死人的血——萨姆甚至能听见老鼠讥讽的笑声,但它立即就被迪恩几不可闻的声音所取代:

“睡吧,萨米,先睡吧。”

他的骨头依旧在不管不顾地生长着,但他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这一次,睡意终于降临。在半梦半醒的迷糊之间,他感觉到迪恩的手指温柔地穿过他的头发。

 

[1] 《又圣母经》(翻译来自Wiki,有自行改变)

[2] 通用简化版本《痛悔经》(原文来自Wiki,自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