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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中心草坪,那里有株修剪成圆形的高大的树,林墨将手指比成八,放在下巴处,“这是怎么修得这么圆滚滚的呢?”他把相机贴着树,向上拍树冠。
绕过这棵树,两人回到野餐垫的阵地。没过多久,来了一队穿着海军水手服的外籍小学生,发色和瞳色各异,吸引着许多人的视线,想来是周边的国际学校来做活动。初春天气虽好,但还不能算非常暖和,这些孩子穿着短裤长袜,青春活力,丝毫不畏惧寒冷的样子。
带队的外籍男教师身材高挑,迈一步的距离明显不是亚洲人水平,林墨侧躺在垫子上撕菠萝蜜吃,很自在地,“哇好可爱啊,那个帽子,”他想一出是一出,“周柯宇,你去跟他们老师比下身高。”
知道这个人又在随口胡说,周柯宇也在看那边,没回头,懒洋洋问他,“您怎么不去?”
结果林墨在他后面故意掐着嗓子学他首都人的语气:“您~怎么不去~”
“你。”真是有够欠的,他忍无可忍、无可奈何地回头轻打了林墨一下。
他这会儿才体会到“林墨的即兴表演真的很不错”这句话到底有多大含金量。只见林墨当即装出被他拍痛了的样子,捂着手臂扑在垫子上假哭,双脚不停扑腾,像个缠着父母要买心爱玩具的孩子。
旁边晒太阳睡觉的两个人墨镜也没摘,往这边瞄了一眼,“林墨又在欺负周柯宇了。”两个人看了一会儿,大叹一声:“唉!”又齐齐躺回去了。
“哎,哎哎,我根本没使劲儿好不好。”周柯宇拿他耍赖的样子没办法,用手指在他背上戳了两下,林墨完全没停下,只好用别的来转移他注意力,“快起来,那边小孩儿过来拉人一块儿玩游戏了。”
“哪儿呢哪儿呢,”林墨闻言一骨碌爬起来,挺直脊背把手做成望远镜形状,膝盖还跪在垫子上,看见一个正朝他们这方向跑过来的小学生,指挥道:“快快快,把那小孩儿给我抓过来!”
他话音刚落,周柯宇看见张嘉元放下吉他就窜出去,和林墨如出一辙般劈手刀的跑步姿势,把那个领结系得有些歪扭的小学生从小腿一把抱起,搬一棵树苗那样把孩子抱了过来。小孩儿惊慌之余用胳膊软软地锤了他几下,落地发现这群奇怪的大哥哥都凑过来盯着他看,但其实没什么恶意,就胆子大起来,用英语邀请他们过去参加老师组织的多人游戏。
林墨好有耐心,蹲在小孩儿面前,笑嘻嘻的样子,“来,你再说一遍,说的什么呀~”
付思超吐槽他:“林墨,就这还考四六级呢?”
林墨朝他丢了一个菠萝蜜过去,砸得人“哎哟”一声。
简单对话几句,小孩儿牵着一串人回班级处了,林墨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是每个小孩儿都去找人。哇,那这很好呀,还能锻炼沟通能力诶。”
“那咱们一下子来这么多人是不是不太好啊。”看见其他孩子都只领了一两个行人过来,几个人面面相觑。
“哎怕啥,这么多人呢,一个人尴尬是尴尬,一群人那还叫尴尬吗。”一副勇敢又无所谓的样子。
眼瞅着人确实越来越多,他们带队老师就又分成两个班,站着围成大圈,拿一个足球开始示范。是像表演课提高注意力那样的游戏,每人站成大字型,脚碰着脚,弯下腰只用双手推球,只要球不从自己两腿之间的范围出去就可以。
听上去很简单的规则,这些孩子们大概平时也在玩,都做好了准备等待开始。但对成年人来说还是有那么些困难,更别提这些个艺术学院的大学生,身材比例好在考试中是加分项,到游戏里就难守难攻了。足球很小,推的速度又快,往往眼睛跟上了手没跟上,一下就从站立的空档里出去了。周柯宇拼尽全力,最终还是要乖乖去捡球。
林墨站他右边斜过去点,教唆旁边的小朋友,也不管人听不听得懂,“看见没,那个大哥哥腿最长,球最不容易防,全部往他那里推嗷。还有那边那个,那边那个,都是腿长人傻,一进一个准儿。”
张腾就在他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提高声量,“林墨!你刚刚说的我都听见了啊!”
林墨捂着嘴笑,后面干脆理直气壮起来,“怎么了?我怎么了!”
付思超很冷静,“林墨你等着,你得罪我们了知道吧,一会儿全部往你那里推。”
局势一下子明朗了,几个人都不留余力、不由分说地开始集火林墨。林墨倒像准备好了似的,神情很用力,咬牙切齿地把朝他过来的球统统推了回去。直到球被推到他旁边的小孩儿,那孩子却反手把球打进了林墨的区域。
球出界,大家都笑疯了,林墨更是没想到旁边的小孩儿就这样轻易攻破他的防线,防住了一窝狐朋狗友,没防住旁边天真可爱的小学生。他接受不了似的躺在草地上装昏,小孩儿也笑了,蹲在林墨旁边学着他们的样子叫他“linmo”。
林墨爬起来,把这个卷毛脑袋的小孩儿抱住,他贴着他的脑袋,听小孩儿在他怀抱里咯咯笑,说,“太可爱了,我原谅他了。”
这是一个悠长下午。人生中有无数个悠长下午,而回想起这个,充满春日明亮的颜色。
周柯宇后来把大学四年回溯上去,发现自己从旁观者到跟林墨变熟悉的那个节点还蛮模糊的,大一上的时候,一起看戏、拍作业了,大一下开始,朋友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他们不总是有空。有的人要去排练,有的人要去拉片,有的人去谈恋爱,有的人去打辩论。
周柯宇从新生晚会认识刘彰,到后来认识林墨,也可以说是通过刘彰认识的林墨,再某一天他自然而然地就和林墨单独相处,没有共同朋友在场,好像是水到渠成的事。
四月中旬,林墨在导演系的师哥要准备大学生电影节的作品,是二十多个人的大组,他进组帮忙,得知有几个角色的演员还没定下来,就跟师哥推了周柯宇。学生剧组最怕的就是炸组,也换了几波人,最后把演职都确定下来,开组前师哥牵头,找闲得空,整组去爬山团建,互相熟悉熟悉,以免拍摄时再出现什么人际关系上的问题。
S院学子身体素质是个谜,一方面各位都是新鲜的脆皮大学生,上一次舞蹈课能磕得满腿都是淤青,另一方面拍作业时都能顺带扛扛灯和摄像机,背道具连爬个几楼。
周柯宇外形极佳,分明是该常出现于篮球场并包揽整场目光的角色,这样才符合人们对他的幻想,可惜他在运动方面只勉勉强强过及格线,一手球打得周围唏嘘不止,很是遗憾。他在整个组最熟的只有林墨,而林墨是个看起来弱不禁风实则包揽体测长跑第一名的怪人,周柯宇就寻思要不要买点登山装备什么的,他去问林墨,是什么很正式的活动吗?林墨回,什么呀,随便穿随便穿。
至于林墨的口中“随便穿”,到底是不是睡衣加脚踩红色小青蛙拖鞋,他出现之前都没人知道。
当天林墨背着红黄蓝三原色相间的儿童书包慢悠悠现身,他穿简单的运动套装,一身打扮清爽利落,分明是个年轻大学生。林墨叼着牛奶盒,头毛是耷拉的,没太睡醒的样子,无表情的脸望着有些冷冰冰。
周柯宇忍不住想顺他的毛,问他,“起床气?”
“磨剧本呢,半夜比较有灵感。”语气淡淡的,他熬夜后没什么精神,林墨眉毛一挑,“我怎么会有起床气?”
周柯宇“嗯哼”一声,觉得跟他斗斗嘴就活过来了,这才像林墨平常的样子。
零零散散地在地铁站会合,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中途要换线,林墨靠着他睡了有一个小时,周柯宇自己没捋明白,这件事对林墨来说那么顺其自然。他刚上地铁时趴在爱心座位那边,倚着栏杆,后来大概是被硌得实在不舒服,睡着了劲儿总是松,屡屡滑下去,正好旁边有个身高合适的人,蹭过来头一歪就靠上去了。
周柯宇也挺困的呢,被他一靠反而清醒了,没敢动弹。他靠地铁对面的玻璃来辨认林墨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地铁里面挺吵的,呼啸的风声夹着金属摩擦尖利的嘶叫。旁边这个人睡着了,还往下拽他两把,意思是让他把肩膀沉一沉,好靠得更舒服。周柯宇高低肩让林墨枕了一路,自己盯着头顶地铁里有些老化的灯,也快眯过去,林墨的头发几乎要贴到颈窝里,有些痒。
他身上好香啊?他打瞌睡,意识还迷迷糊糊没回笼,仿佛在梦里般疑惑地想着。
下地铁之后还要坐接驳车,林墨跟在周柯宇后面刷码出站,他外套里面的白衣服大概是没塞好,下摆露出来,像蛋糕上一圈褶皱似的奶油边。
“林墨。”他喊林墨名字的时候尾音稍有拖长,听起来很有一点首都人的韵味,“衣服,露出来了。”周柯宇指指他的衣服下摆,出声提醒,后者顺着他的手指去看,“啊……没事儿,我故意这样的。”
周柯宇不太明白林墨的时尚感,但看久了也不觉得奇怪了,很符合他小朋友的气质嘛。
这座双子山分东西两边,据说把两边都爬完也就两三个小时,以前来过这里的师哥师姐更是称呼这儿只是一个小山包,于是大学生们雄心壮志,结伴上山了。有人爬得快,有人想慢慢地边走边逛,干脆就分开,到终点再集合。
进去之后台阶比较多,开始没什么感觉,爬了几十分钟就觉得身体和脚底发热起来,林墨声称要拉爆这群校友,一步三个台阶跑在前面,周柯宇许久不爬山,刚开始还能跟上他的节奏,到后来就微微有些吃力了。
林墨在停下来等他的空隙里喝了口水补充体力,又把书包带扣紧,好整以暇地站在他上面的台阶,双手叉着腰俯视周柯宇,“周柯宇,你是不是心肺功能不太好啊?”
“……”周柯宇没说话,扶着膝盖原地站了一会儿,静静感受汗从脸侧滑下来。
树影婆娑,风吝啬地从耳畔拂过,只能带走微乎其微的热意。林墨在面前洋洋得意翘着尾巴,让他看着特别想上去捶他两下。半晌周柯宇低下头笑了,然后朝着面前的人伸出手去。
林墨撅起嘴,“干嘛?”
“拉我啊。”他讲得理所当然,动动手指,是一个催促的意思,“想不想第一了?”
“哦,想。”林墨把两臂伸直,像拔河那样握住他的手腕,把周柯宇往上面带了一把。之后他就放开左手,背过去,只用右手拽着他。
也许是正在爬山的缘故,林墨的手握在他手腕上,有些发烫,他的手臂看着纤细,传递过来的热量却坚实又很稳当。林墨拉着周柯宇,后者明显有些累了,大有些依赖他拖着往上走的意思,林墨感觉他带着他,像带着一个手长脚长但快要散架的大型玩具。他于是回头问周柯宇,“能跟得上吗你?”
周柯宇说,“这不是有你拉着我吗。”
两个人无言地走了一段,除了周围树叶沙沙,只剩彼此的呼吸。周柯宇感到林墨有意在放慢自己的脚步,他也渐渐从被拉的那个位置走到和林墨并肩。于是原本林墨带着他的手的姿势也在无意间换过来,上阶梯时他反过来牵住林墨的手,觉得自己手掌的温度比他的更烫一些。只思考这一瞬,林墨很快也反应过来,两只手就这样牢牢地交握住。
林墨说,“他们怎么走得那么慢?”
周柯宇说,“是你走得太快了。”
林墨说,“哎呀,他们都不行。”
周柯宇说,“嗯,你最行了。”
林墨说,“周柯宇,你是不是在敷衍我啊?”
周柯宇说,“我哪里有在敷衍你,我很认真地夸你好不好。”
林墨说,“嗯,那好吧~”
也有短暂松开的时刻。林墨蹲下来系鞋带,结束后又再度自然地拉上手。这次不是掌心交握,周柯宇很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攥住了对方的手指,大拇指可以轻易摩挲到林墨清瘦的指节。很细很长的手。擦护手霜的手。
有一块略显陡峭的坡,在石板的正路旁边,大概是被很多人走过,已经形成一条近路。林墨是一定要爬的,两个人都没有放开手的打算,于是这回又变成他攥住周柯宇的手指。
途中周柯宇脚底险些滑了一下,林墨托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带到旁边的树干上。“我怕被你拽下去,那样我们两个人都摔啦。你抓着这个,就能上去。”
周柯宇顺着林墨指的方向,先一步借力爬到坡上,他没来得及拍被泥土蹭脏的裤腿,就朝林墨伸手,“来,拉着我。”
林墨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都上来之后,顺势就将手放开了,却好似有些尴尬地没有讲话,不约而同地拍掉各自的衣服上的泥土。
周柯宇早就把外套脱了,系在腰上,林墨看起来像能闷得住的,这会儿刚开始脱外套,周柯宇看见他短袖撑起后背骨骼的形状,微微凹下去的后背中心沁出一团微弱的汗迹来。
林墨学着他的样子把衣服系到腰上,而后展开双臂说,“好舒服的风呀。”
他随意地回头看周柯宇,这男孩儿的侧脸、喉结,一直到锁骨,都有些发红,蒙了层水淋淋的汗。真实的皮肤纹路、颈纹和毛孔,甚至黑色的痣,都能清清楚楚地被肉眼看见。林墨无声地打量他几秒,周柯宇此时眼神还是懵的,估计是热得在走神。
林墨从包里拿出湿巾,拆开递给他。林墨说,“你好会流汗啊。”
周柯宇愣了一下,接过他的湿巾,他思索着林墨刚刚那句话的含义,默默掖掉自己的汗。林墨低头收拾自己的儿童书包,他太瘦了,后颈的骨头凸起来像龙的脊背。他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风就这样从两人之间流过去。
休整一会儿,听到后面传来稀疏的交谈声。林墨探头去看,“哎呀!他们赶上来了。”
周柯宇说,“跑两步?”
林墨看着他,眼睛亮亮的,他抓住周柯宇的手,带着他噼里啪啦地跑了。有一段时间里,视野中竟然只有林墨牵着他奔跑的背影。林墨因为扣紧而不会乱晃的儿童书包,还有他头顶隐隐约约的两个发旋。
西山要比东山平缓很多,他们走在下山出口的台阶上,等其他人集合。是到午饭的点了,但不太饿,想着一会儿人齐了估计要一起吃。周柯宇去小摊的冰柜里拿了雪糕,林墨说:“我不喜欢草莓味的。”于是和他交换口味。等其他人逛下来,发现他俩一人一盒,坐在台阶上慢慢地挖着吃,背影多像两只企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