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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

Summary:

<长篇连载ing>旷野之息后日谈,海拉鲁发生的诸事记录+林克与塞尔达在五年间逐步试探建立更深层次情感联结的过程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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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过去的一年里我攒下了一点积蓄。”

“……嗯?”塞尔达望着林克忽然抬起的脸,一下子刹住话头儿,刚刚关切的神情还凝固在脸上。

“然后,我在哈特诺村用这笔钱购入了一栋闲置的房子。”

塞尔达盯着林克依旧诚挚的双眼,他如湖水般平静的双瞳反而衬得塞尔达格外慌乱。“啊……那真的是太好了林克。”买一套房子需要好多钱吧,林克真的很了不起,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就是了。

塞尔达放松地笑了:“那如果我们顺路的话,正好可以去林克的家拜……”

“这段时间我们将会一起生活在那栋房子里,殿下。”

Notes:

感谢点击,祝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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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序章

Chapter Text

已经好久没有睡在城堡里了,塞尔达坐起身掖了掖被角,暗自想到。

卧室的窗外,夏夜黏稠而沉闷,石砌的窗口只圈住一块墨蓝色天空。所幸这座城堡的结构和材质,让室内的空气在夏日也存下一丝阴凉。加之海拉鲁城堡一百年来无人居住,这座没有了人迹和烟火的巨型建筑即使已经摆脱了邪气的笼罩,也依旧冷寂。塞尔达把薄被拉到脖颈,躺了下去,随即伸手用被子盖住肩膀。

床铺是女仆铺好的。大战刚一结束,残余的海拉鲁王室和幸存的大臣、将领就开始了城堡的修缮工作。依旧愿意回到宫廷效忠的厨师和佣人闻讯也回到城堡,随行的还有自发来帮忙的各地居民——驿站的年轻小伙儿、哈特诺村和卡卡利科村的男女老少,更不用提孔武强壮的鼓隆族,和协助抬升建材的利特族居民。卓拉族的扶丘师兄弟前来帮助修葺大大小小的设施,格鲁德卫兵队的姑娘们也带了大量的物资和食物。

今天是塞尔达回到城堡的第一天,她一进大门就被簇拥着参观了修缮进程。碎石和难以辨认残骸都已清理,泥瓦匠站在高高的梯子上修补破碎的墙体和屋顶,他急着转过来向塞尔达致敬时险些跌落,吓得众人纷纷扶住梯子。 同时,大量的棉布,丝绢和亚麻布被运到此处,床品,炊具和食材也不一而足,这些都是为修缮人员提供的物资。塞尔达现在身处她原来的卧室中,屋内的灰尘已被女仆洒扫干净,布置摆设几乎照旧。一位年长的管家现在接管大大小小的内务安排,塞尔达今晚的床铺就是她布置妥当的。

衷心的感谢他们啊,他们每一位,她阖眼想着,他们是我的亲爱的子民,是得力的帮手,我的智囊与心腹,我的兄长与姐妹,我的朋友,是我的家人。

而后她想到了父亲。

这当然不是塞尔达第一次回想起父亲,也不是她第一次把这些相熟朋友和子民的身影在脑海中遍历。在徒步穿梭于迷雾森林时,在咬紧牙关全力奔回城堡迎战盖侬时,所有的一切都曾山呼海啸般向她涌来。即便周遭无人,只有她狂乱的心跳与呼吸,这趟一个人的征途也好像是掏空了她所有的精力与情感,无声地向脑海中所有的过往回忆、所有人的离去、所有的责任与恐惧声嘶力竭地呐喊。

这确实是塞尔达第一次回想起父亲而没有流泪。她唯一的血亲,她严厉而慈爱的父亲,直至盖侬苏醒前的最后一刻,她还在心里埋怨着的父亲,现如今将所有的责任交到了塞尔达手中。

塞尔达睁开了眼睛,盯住清冷星光撒在墙上的斑驳光影,平稳地呼吸着。

时间过得飞快,封印盖侬的怨念已经是五天前的事情了。而自己在大战之后便立刻动身前往大陆各地进行视察与抚恤,虽算不上日夜兼程,但往往破晓时分就已动身启程,赶往各族领地亲传捷报并下达口谕,与各族组长和子民们亲切交谈,商议下一步的建设事宜。傍晚时分,热情的子民总会在领地中心大摆筵席,他们尽情的笑啊,跳啊,明亮的灯火把夜空照得透亮,而自己也沉浸在百年未有的欢欣氛围里,午夜时分才回到临时布置的房间里休息。不过强烈的饱腹感,和被音乐催化后依旧激昂的心跳,往往使自己陷入枕头后也不时勾起嘴角。我每天究竟何时入睡,自己也无从得知,塞尔达无奈的笑了。

当然了,当然,理所当然地,再合情合理不过地,所有的交谈,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寒暄与问候,所有的忘情欢笑的宴席或正式严肃的会晤,总会聚焦在那个人身上。那个让每一位见到的、随行的、或老或少的、不同部族的海拉鲁王国的子民,都热烈欢迎着,忘情谈论着的骑士。那个跨越了一百年的尘封历史,依旧可以穿梭在疮痍大陆上,拾起记忆与遗憾,履行百年前未竟使命的勇者——百年来依凭轮回的宿命与三角力量之法则与我的灵魂紧紧相连的勇者——

林克,我的近卫骑士。

他终于回来了。

在等待林克这一百年间,塞尔达虽然身处城堡主殿,却仿佛用意念注入海拉鲁的每一寸土地,整个大陆如同被纤毫毕现地在她脑中抖落开。她的意识在漂浮,耳畔和心底时刻能听到远古的回响,那是女神的低语,是历代公主与先贤与她在对话。她仿佛能听到、看到、触到,但又不像是这几种寻常感官所带来的那种体验。仿佛有新的感官,在新的维度上不断传输给塞尔达信息与刺激。她能感知到整个大陆每一次力量的鼓噪和涌动,能感受到所有生命汇聚而成的浪潮保持着动态的平衡。只要她想,塞尔达可以倾听每一声孩童的啼哭、每一句壁炉前的私语,也可以轻抚野鹿每一次恐惧的战栗,让心随着海利亚湖每一层涟漪翻动。但她又因为这庞大的信息与能量而在这种“漂浮”中呈现出一种钝感,好似置身水体中却捻不住其中任一滴水珠,只能任由自己被贯穿,被动地感受着世界上的种种,成为古与今、人与物、实体与虚无之间能量汇聚的终端。庞大的能量从她小小的身躯中徐徐地涌出,成为了遏制盖侬行动的唯一方法。

在长达百年的漂浮中,塞尔达能感知到林克。他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被小心地安置,就在不远处一个角落中自顾自莹莹地亮着。当林克醒来时,这个小小亮点逐渐膨胀,伴随着林克的脚步不断扩张着,逐渐延长、扭转,变成一段长索,稳稳牵住塞尔达的思绪。那是一种令塞尔达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能感觉到的暖意,好像她生来就该如此般,寻常、自然。随着林克的不断强大与盖侬怨念的逐一消散,那段光芒逐渐牵拉着塞尔达向着更加明亮清晰的区域“游去”,那种混沌感逐渐剥落,就好像一点点融化了周身的蜡壳。

直到林克击退了盖侬的第一形态后,被牵制的塞尔达才恍然从百年未曾变更过一丝的状态中抽离。

塞尔达翻了个身,侧身背对那扇拢着明亮星光的窗户。夏夜有些闷热,她没有吩咐女仆挂上窗帘,兴许能讨来几丝清风呢?晃眼些不要紧,总好过憋闷在布缦封口的屋子里。房间处在主殿旁高耸的塔楼上,因为窗口太高,圈不住半片树影,虫鸣都显得稀松干瘪。塞尔达本就睡意寥寥,这了无意趣的夜晚和房间更滋养不出半点困意。

他现在在哪里呢?他今晚是会睡在那间新腾出来的侧房吗?塞尔达瞪着碧色的眸子,想着,全然忘了睡觉这码事。依他的性格,不会还在三殿外巡逻吧。盖侬怨念已逝,依盖队放出消息要采取复仇行动。无论是格鲁德高地还是卡卡利科村附近都有人宣称看到过他们行动的身影。两日前,就在护城河周围,有卫兵押送来一个依盖队党羽,他癫狂的尖啸着,但是被彻底覆盖住的脸上除了纹饰看不出一丝表情,只让人觉得可怖。他被霍斯塔队长死死锁住上肢,但依然兴奋地扭曲着,病态地高喊着什么。

林克十分介意这件事。依盖队能潜藏到城堡附近,说明警备力量有待加强,对手也确实不容小觑。这是十分不利的消息,虽然一百年间家家户户都已经修缮完备,甚至淡忘了过去的战争,但盖侬怨念的彻底消逝无疑会促使依盖队的新一波反击,这将成为王室复兴时期最棘手的问题。

正缘于此,林克今日傍晚时分与卫兵队的骨干商议,最近一段时间先将塞尔达主要办公与起居地点移至城堡外的地方。这一提议在王室要臣之中获得压倒性的支持。毕竟城堡的修缮工作刚刚启动,百废待兴,并不利于塞尔达在此处理日常事务。加之此地为依盖队眼中的头号目标,实恐发生意外,因此一场秘密的移居计划就在今晚的晚宴上敲定下来。

塞尔达在空旷的卧室轻轻捋着自己的呼吸,回忆起几个小时前林克的语气。

今晚所有人都来到餐厅用晚膳,这是塞尔达的吩咐。她找到厨师长三令五申,表明自己希望一切从简。后者笑呵呵地应承着,而满桌子的拿手好菜表明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形形色色的人围坐在两列长桌旁,不分长幼贵贱。红丝绒桌布上间隔着摆放着高高的烛台,矗立在交错的酒杯与菜碟中。欢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每个人都依次举盏向塞尔达致意。

桌上每个人都能将林克归来一年多的事迹倒背如流,他们大声分享着自己和林克一同冒险的经历,丝毫不吝啬对这位英雄少年的赞美。这是塞尔达在每一场晚宴中最喜闻乐见的环节,她觉得自己永远都听不倦。

“我当时瞧他在小镇里游荡,还和艾夏打赌这绝对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茨扎用夸张的语调说着,酒精熏出的红晕在她古铜色的皮肤上晕成酡色,“结果就在娜波力斯消停下来的那一晚,艾夏跑来告诉我,就是那位小姐制服了那个凶兽!”

“哈哈哈哈哈哈哈林克你小子!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普尔亚摇晃着触不到地面的小腿,拍手大笑着。

“这也是无奈之举。”林克害羞地微笑着,举杯的间歇往往只漏出几句朴素的回答。

此番情形中,塞尔达的右臂被轻拍了两下。

“公主殿下”,坐在塞尔达右方的林克躬身向前,垂眼在她耳畔轻轻嘱咐道,“明早天明时分请您务必整装完毕,我在东坑道的北出口备好马等您。”

“诶?我不记得明早我们有什么安排。”塞尔达惊异地偏过头去,全然没顾得耳边骑士温暖的鼻息。随即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左手掩住嘴,仰靠在椅背上问道:“是什么事?”

林克扫视四周,示意她不便在此场合细讲,随后抬起双眼恭敬地望向塞尔达,面不改色地轻吐出两字:“转移。”

如此遮掩,塞尔达瞬间会意。她也了解转移的动机,只是为何不让她参与决策?也罢,自己毕竟和这片土地相隔了一个世纪,想必林克最清楚哪里适合当前定居。塞尔达无条件地信任林克。

她试探地问道:“去哪里?”,眼神却已含着笑意落到餐桌上,为这段对话掩护。一瞬间,她的余光捕捉到了林克一闪而过的窘迫,骑士短暂的一怔后低头,用气声解释到:“在村镇里......明早会有一些护卫随行......依盖队一定知道今天我们落脚城堡,所以明天的路途要格外当心,不能打草惊蛇。”

“安全抵达后......您就知道了。”

想到这,躺在床上的塞尔达依旧忍不住蹙眉。总觉得这段对话中除了不安,还多了一丝......羞赧?

算了算了!她狠狠合上双眼,长吁一口气。林克有自己的考量,而我永远放心他的决定,就是这样。这一晚,塞尔达究竟何时入睡,她自己依然不得而知。

Chapter 2: 白马

Summary:

“我究竟是怎样看待林克的,塞尔达想,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议题,毕竟她与林克已经是一个多世纪的老相识了。”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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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今早的晨露很重,伊波娜打了个响鼻。

林克手挽着两匹马的缰绳站在海拉鲁东坑道的北出口处。他自己到的稍早一些,天还没亮,四下里依旧是一声套着一声的虫鸣,只不过已经有零星的几声鸟鸣在山间回荡了。护城河在脚下自东向西奔流着,它源自上游的拉聂尔湿地,被山峰和破碎的岛屿斩断分流,而后环绕在海拉鲁城堡周围,最终化名为希麦加米河深入大陆西部的内陆。

天色还是靛青色的,草木与河道的边缘晦暗不明,一切都像是被油润地抹开在了蓝色里。林克已经等候了一刻钟,因此眼睛逐渐适应了这种亮度。城堡已经解禁,四周架起了横跨护城河的临时木桥,以供石材木材的运输,运来的材料就地取用,来修补城墙最外围倒坍或被瘴气腐坏的建筑材料。木桥的宽度只能供两辆采石推车并排渡河,且桥两端都有十余名士兵轮流值守。用不了几日,等到建材运输完毕,临时木桥就会被拆毁,护城河就会恢复原来的功效,将所有访客归拢到正门口唯一的石桥上接受严正的检查。

伊波娜身边站着的是一匹白马,他是塞尔达这五天以来的坐骑,缎子似的白色皮毛在幽蓝的空气里好像发着光。

在萨尔法山丘,林克找到了这匹据说是“王族白马后裔”的良驹,并大多数时间都把他寄存在驿站。他惹人怜爱的皮毛总是让林克想起塞尔达曾骑过的那匹白马,于是林克又不忍让他在马厩捆束太久,所以在熟悉的地形和安全的村镇里才会骑上他,连络头都不敢束得太紧,加速时也只是轻夹马肚。每逢魔物拦路,林克又会早早下马,把白马牵到树后栓牢再去迎战。一招一式之间也有意识地向白马所在的反方向诱敌。

林克爱护每一匹马,但白马是他的念想,与陪他出生入死的伊波娜不一样。每当林克走在城镇里,不厌其烦地回答着身后孩子们的盘问时,往往会坦诚地给出“击败盖侬,解救塞尔达公主”这样毫无掩饰的回答。但随着孩子们的一阵哄笑,林克自信的眼神会有些无措,他听到小男孩反驳着:“海拉鲁国王一百年前就死在城堡里了!大人们都说公主也失踪了!大哥哥你胡说什么呢?”林克闻言,只觉得一阵恐怖。塞尔达在所有人的记忆里逐渐褪色,却在他醒来后的岁月里逐渐清晰。她活过的痕迹被一次次世代交替洗刷,仿佛只存在于歌谣和童话里。这也是为什么林克总是更愿意和长寿种族的老者多客套几句话,因为他们松垮的眼皮也框住过塞尔达的倩影,那一双双目睹过百年前海拉鲁大陆的浊黄色的眼睛,是和林克同一时代的证物,证明着林克回忆里那些鲜活的、刺痛的故事不仅仅是传说。这匹白马也是一样。每到这种时候,他就更加急切地想要击败盖侬,证明给所有人看,那位传说里的公主会好端端地从城堡里走出来,再次建立起她的国家。

林克不安地移动脚跟,缓过神来,才发觉刚刚自己紧咬着牙关。我已经找到她了,怎么还自顾自地想这些有的没的,他舒心地叹了一口气,胸口的压抑骤然减轻了许多。

东边的天际线将明未明,辨不清边际的草地在晨风中无序地俯仰着。几声狗叫从东边的黑暗中透出来,应该是森林驿站的猎犬吧,林克猜想着,这个时间,农户们该起床了。

身后的石板走廊里传来渐强的脚步声,几秒钟后,一抹金黄的发色就点亮了这一方晦暗的角落。塞尔达身着骑装站在了出口。

“早上好,林克!”公主的辫子依旧整洁地编好,她容光焕发地笑了笑。

“早安,公主殿下。”林克顾不得惊讶,低头致意。“您怎么这么早就到了?天还没亮。”他接过塞尔达手中一副扁扁的行囊,挂在了伊波娜的鞧带上。

“猜到你会提前站在这里等我,早晨这么凉……”塞尔达害羞地歪了下脑袋,“不如早点出发。”语毕,她翻身上马,熟稔地握着缰绳。

林克一手握住白马的笼头,引着他缓步走下坑洼的石路,一手放长了伊波娜的缰绳,任其跟在后面。到了木桥前,林克才跃到马上,他轻踢马肚走在了公主前面。

塞尔达扣上斗篷的兜帽,遮住金黄的长发,她身下跨坐的白马距离伊波娜半个身位。伴随着坚硬马蹄叩响木板的咚咚声,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过木桥,林克向当班的士兵点头示意,后者心领神会,目送二人向东远去。

两匹马缓缓走上护城河畔的土路。露水打湿过的尘土服帖地覆盖着地面,显得清新又整洁。此时天已放亮,青翠的草色在道路两旁柔和地铺展开。塞尔达在帽檐下抬起眼来,向左前方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林克。

浅栗色头发的骑士身着朴素的海利亚套装,正眺望着远处的行人。他想着,即使路上遭遇了易容的依盖队员,也能够轻易地识破并击倒对方。那群家伙总是迫不及待地现出真身,不过是群会舞抢弄棒的乌合之众罢了。就算他们人数众多或者耍了点奇技淫巧,自己也有信心带殿下平安脱身。再不济,霍斯塔在主要线路沿途布置了多个岗哨,今日的路线也都依傍着各大领地与驿站,依盖队不会跑来自讨苦吃。

说到底,还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决断冒犯了殿下,而羞愧得不能开口吧。林克轻扯缰绳让马放缓脚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退到塞尔达左侧。

见此情形,塞尔达终于耐不住性子,她趁机转头说道:“林克,你还好吗?是不是这几天因为近卫队的事太过焦虑了?再加上这几天外出调查巡视的任务有点多,还出现了好几起依盖队袭击事件……其实你不必跟着我的,对,不用担心我!近卫队里其他………”

“殿下,过去的一年里我攒下了一点积蓄。”

“……嗯?”塞尔达望着林克忽然抬起的脸,一下子刹住话头儿,刚刚关切的神情还凝固在脸上。

“然后,我在哈特诺村用这笔钱购入了一栋闲置的房子。”

塞尔达盯着林克依旧诚挚的双眼,他如湖水般平静的双瞳反而衬得塞尔达格外慌乱。“啊……那真的是太好了林克!”买一套房子需要好多钱吧,林克真的很了不起!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就是了,塞尔达放松地笑了,“那如果我们顺路的话,正好可以去林克的家拜……”

“这段时间我们将会一起生活在那栋房子里,殿下。”

这句话好像被抡圆了大臂的莫力布林狠狠地掷进了耳朵里,又炸开了一般。

“一起生活!”塞尔达几乎是下意识地重复着。她本不想表现的过分讶异。首先是害怕让林克误解,伤害他的感情。其次是为了掩藏自己的实感,想用不在意的反应对冲内心的欢喜,那无名的欢喜。

结果她弄巧成拙,没想到轻呼出声,本能地用右拳去抵住双唇。因为失态,她依然握住缰绳的左手尴尬地抓着大腿。

这下子,笼头左侧缰绳绷紧而右侧松弛,白马准确接受到骑者的信号,竟原地左转兜起圈子来。女神啊,塞尔达近乎绝望的闭眼,她再没有过更窘迫的处境了。她只能祈祷林克会去关注白马,而看不出这闹剧背后的主使是她悸动的心绪。

“吁——吁——”两人齐声喊着,白马即刻停下脚步,在公主的指令下回归了正轨。

突发的差错反而隔开了林克的坦白与塞尔达的回应,稀释了空气里紧张的气氛。谢天谢地,塞尔达想。

林克向右看去,十分在意地盯着塞尔达的表情,“您不愿意吗?”他露出惯常关切塞尔达的神色,眉尾稍垂,像是在说:果真是我做的不妥了。

“不不不,我喜欢和林克待在一起。能住在林克的家里我真的很高兴。”

林克闻言,纾解了眉头,满足地转过头去。

她喜欢和林克待在一起,这是一句如假包换的真心话。而对于住在林克的家里这件事,塞尔达的情感却远比高兴要复杂的多。高兴是毋庸置疑的底色,但其上密密匝匝交织的紧张、羞涩、惶恐、怀疑……就连她本人也没有精力与时间去解读。百年前众人为了抵御盖侬,做尽努力,依然死伤惨重,千钧一发之际塞尔达一人力挽狂澜,这才为林克争取了恢复的时间。百年后她重归海拉鲁,复兴王室,建设国家,成为希望与责任的化身。塞尔达哪有心思去厘清自己的那些复杂的情感。

交谈之间,两人已不知不觉行至更格尔山丘旁,一段不算陡峭的山路在他们前方铺展。山路从更格尔山丘东南侧与更格尔山西麓间的鞍部穿过,随后贴着山坡滑到山下的冲积平原上,此后便是一片坦途。塞尔达听闻了林克选定的路线后,提议在前方的湿地驿站稍事休息,用过午餐后再加快速度,策马奔过这片平原。再往南去,便是西南走向的伊格尔斯桥与西北走向的荷奈尔桥,两人一定能赶在日暮之前过桥,天黑后正好能在不远处的河畔驿站过夜。

林克深以为然。他们无需星夜兼程地赶路,海拉鲁大陆的夜晚永远是危险的。而且按照这个速度,明晚就可以抵达哈特诺村。

达成共识后,两人继续沿山路进发,期间持续着每次一同出行时都会进行的闲聊。

林克左右环视,最终目光汇聚到右侧山坡上一个个硕大的环状木栅上。林克在寻找那些长袍魔法师的身影。击败盖侬之后,尽管大陆上多数魔物都已消散,但依然留有余孽,盖侬的怨念只是强化了这些魔物的能力并扩大了他们种群的规模。实际上,盖侬的痕迹不可能彻底消散,林克不知道这般辩证的想法从何而来,但就是隐隐有着这种预感。

他就地向塞尔达讲述起了魔法师这种怪物,后者立刻被他的见闻吸引,从外貌、武器、击败方法等方面逐一询问起来。

“我只是知道这种怪物的存在,但是从来没有面对过他们。”显然,公主对新的话题很感兴趣。

“书上说,他们可以掌控冰雪、雷电和火炎的力量,甚至可以操控天气,真的是这样吗?林克一定都亲眼见过他们吧。哦不,你一定都亲手击败过他们!”

“是的,殿下。”

“如果他们具有鲜明的属性特征,那么用克制其属性的武器进行攻击,是不是可以轻松击败他们?”

“是的,殿下。您真的很聪明。”林克含笑注视着眼前这位神采奕奕的公主,如果她是一位战士,那么敌人该会有多么惧怕她。随后林克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念头十分失礼,塞尔达本就是战士,不仅在哈特诺堡垒的沼泽救了他的性命,还捎带手废掉了几十架守护者,并在一百年间持续守护着整片大陆。

“哦说到属性,我记得他们的武器是法杖。林克你使用过他们掉落的法杖吗?”

“使用过,殿下。”

闻言,塞尔达的眼睛亮起来,“我一直很好奇法杖是怎么输出属性攻击的,林克你能描述一下这种武器的外观吗?”她总是会全情投入地与林克交谈,因此她也总是能独占这位沉默剑士的分享欲。

“它们很不稳定,我没有仔细研究过。但我记得末端只是普通的把手,顶端应该是特定的矿石。如果殿下要研究的话,我可以在下次击败他们的时候把法杖交给您。”

“那就有劳你了!”塞尔达莞尔一笑,转头又思考起来,“矿石......确实和属性相关联,红宝石、蓝宝石和黄玉,分别蕴藏着火、冰、电的力量。格鲁德族至今还流传着古老的技艺,能够把这些激发出能量的矿石镶嵌在饰品上,从而加护饰品的佩戴者。”

“如果能把矿石加在林克的武器上,加在海拉鲁士兵们的武器上,并且激发出它们的力量,那岂不是......”

那岂不是可以任意操控属性攻击!林克几乎是瞬间反应到这一点。我的公主,还有什么是您想不到的。他回以赞赏的神情。

塞尔达从林克的眼神就能看出,他已经会意。她羞涩一笑:“可惜我们还没有这样的技艺,如果能想办法把任意材料与武器加工在一起就太好了。”

转眼间,两人已经登上山路的最高点,纯净的天空随着一步步的登顶逐渐扩充至整个视野,脚下无边的草色间夹着一条笔直的坡道,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海利亚河畔。他们对视一眼,纷纷甩动缰绳,策马冲下山坡。临近正午,暑气蒸腾着泥土的芳香,马蹄踏碎青草,混合出清甜的味道。途径湿地驿站时,林克让塞尔达先不要下马,在远处等候,自己先去和驿站老板卢桑打声招呼。老板卢桑接连发出几声“林克先生”的惊叹后便转身去忙店里的杂役了,此时林克才扶塞尔达下马,而老板也再没有在意林克先生的旅伴。两人坐在石锅边上大口咀嚼着骑士做的野菜饭团,这期间塞尔达都没有摘下过大大的兜帽。她特别的金色长发和尖尖的海利亚耳朵,再搭配上不凡的气质,一但暴露在众人眼中,简直和天降一架皇家车辇没有区别。饭后两人对坐着休息了一会儿,等林克去井边打了一壶水后就相继翻身上马,接着赶路。

直到暮色四合,暖融融的晚风送来阵阵牧笛声,夏日的花草香气催得人心醉,林克的笑容也多了起来。没有了魔物的侵扰,人们纷纷外出活动,道路两旁常有结伴出游的居民。林克领着塞尔达在高高的伊格尔斯桥上远观了忘情种花的奇女子,公主被他恐惧的神情逗的咯咯直乐,还坚持要拉着林克去洲上拜访她,骑士连连摆手,扭头就要走,留下塞尔达一个人笑得直不起腰来。

而就当两人将要走过低平的荷奈尔桥时,塞尔达突然请求林克,能不能允许她不过桥,而是骑马涉水过去。

塞尔达小心翼翼地征求着:“我看这水也不急......而且河岸间的距离是上游的二分之一......这水清的能见底,这么浅,也许只会没过这孩子的大腿吧。”

没有一句话是“我想下去”,但每个字都饱含要跳进河里的憧憬。

戴着兜帽的公主抬头观察着林克的表情,而骑士怎么可能承受住她湿漉漉的眼睛,于是别过头去,说:“如果白马同意我就同意,殿下。”

得到准许的塞尔达一秒都没有耽搁,也许是赶了一天的路,又乏又热,白马给足了面子,伴随着一声清亮的吆喝,她胯下的坐骑顺从地迈进了河里。水比塞尔达想象的要深,竟稍稍没过马腹,入水时溅起的巨大水花直直拍在她的头上,而她却只顾水淋淋地笑。

一点小小的逾矩就能让她如此自在,林克不知道是该觉得心疼还是该和她一起欢笑。

又是噗通一声的入水,大片的水花淅淅沥沥地淋在河面。塞尔达一手紧搂住马脖,回头看去,林克与伊波娜正在她身后踩着水,荡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入夜,塞尔达坐在河畔驿站的篝火旁烘着身上的衣服。屋内,林克与老板玛肯保撕扯着,玛肯保两手勉强钳住林克的一个小臂,嘴里吵吵着什么圣驾光临有失远迎难道还不让我请你们一晚住宿以表心意吗,林克一手假意与他周旋,另一手伸长直接把钱塞在柜台后面。

塞尔达转过头来,盯着哔哔剥剥的炭火出神。白天的热闹褪去之后,思绪就随着夜色趁虚而入。自己究竟为何会对“与林克共居一室”产生如此大的反应呢?她把手指攥到发白,强迫自己从头捋清思路。是怕男女共居一室不成体统吗?应该不是。又不是同床共枕!况且在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的近些日子里,林克一直与塞尔达形影不离,这和共居一室有多大的本质区别呢;是怕侵犯隐私,让林克介意吗?更不可能是了。尽管他们大多数时间都是结伴出行,不曾饮食坐卧全部都在同一空间进行,但塞尔达坚信林克绝对不会介意与她分享自己的新居。

那,不会是怕自己终于有了大把的时间条件和充分的空间条件来直面她与林克的关系问题吧。

她把指甲攥进掌心里。

我究竟是怎样看待林克的,塞尔达想,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议题,毕竟她与林克已经是一个多世纪的老相识了。

起初,塞尔达的自卑与焦虑让她无法正视林克的天赋。她无法相信海拉鲁大陆上竟然有人能蒙泽天赐的本领与身手,却依然那样的谦和恭顺。

与林克年龄相仿的少年,不乏身手矫健之辈,他们多半开始背着最得意的弓箭上山猎狐猎鹿,或是在大户人家做活儿,为自己谋生计。一些颇有胆识的,更是以“寻宝者”、“赏金猎人”之流的名号自居,穿梭在怪物出没的偏远地区寻找着珍奇的材料与武器。当然也有像林克一样自幼习武的“练家子”,他们到了入伍年龄后就欢喜地奔赴王城,却埋没在一样出色的同辈里,成为了没有名字的“士兵”。

王宫里见惯了各行各路的奇人异士,他们或是进贡献宝,极尽谄媚,或是自命不凡,大谈抱负与政见。年幼的塞尔达总是看着士兵们带来一个个满脸写着想法的访客,他们的神色好想要在宫殿里榨取吸收点什么,才好满意的离去。访客走进那扇塞尔达硬是推不动半分的大门里,说上一阵子含混不清的话,门里就会传出克制的干笑或是有来有回的争辩声。塞尔达每次都努力分辨出父亲的声音,他大多数时间内都是沉默的,而一但笑起来就声似洪钟,发起怒来堪比海布拉山的帝灰熊。几刻钟后,门后要么出现一个神采奕奕得连发丝都翘起来的人,他看到偷跑的塞尔达总会笑吟吟地搭上几句话;要么就会走出一个疲惫的人,仿佛比进门前还要苍老,塞尔达明白这种人不但没有“吸收”到宫殿里的东西,反而自己好像流失了什么。这种人她向来都不敢靠近,他们往往摆出极为难看的脸色假装无视她,更有甚者还在士兵看不到的地方恶狠狠地啐上一口。

随着岁数渐长,出落成大姑娘的塞尔达早就明白,王宫里除了父亲和过世的母亲,以及多年来为他们浣衣做饭、看门倒水的贴身佣人外,无外乎得意之人与失意之人。她深信这一点,直到林克的出现在这幅宫廷众生画像中破开一个无法忽视的洞。
之前塞尔达从不在意仆从差役们闲聊的内容,无非是哪对苦命鸳鸯在工作时眉来眼去,哪个兵喝醉了在营房里赌输了自家的宅子......尽是些家长里短听了就忘的俗事。但当有关林克的留言从他们嘴里一件又一件地冒出来时,就连塞尔达也在一旁暗暗称奇,多少有点心虚地收集着人家道听途说的闲话。据传闻,刀、枪、剑、戟,林克样样精通,让他摆弄斧、钺、钩、叉,想必也不在话下;前脚刚听闻他深入魔物巢穴卓立战功,后脚就听人议论他制服了难驯烈马。海拉鲁居然真有这般人物!当然,最叫塞尔达在意的,还得是那些有关天选勇者的言论:有人说,林克就是大师之剑的主人。

一日,趁着两位与她相好的女仆拾掇房间时,塞尔达颇为刻意地打开了话匣子:“你们说的那个林克,到底是谁?”

这下可给两位女孩逗乐了:“哎呀快告诉那帮打仗的去,就说连公主殿下都注意到他了!”

塞尔达忙从书桌前转过身,一手搭在高高的椅背上,“快别说笑了,告诉我吧!”,她甚至是略带恳求的说道。

两位女伴放下手里的活计,来了劲头,你一言我一语的抢了起来,“殿下您当真不认识他?”“他来近卫队少说也有几年了”“父亲就是近卫队的领队!”“其实我也没见过他......”“传说他拔起了大师之剑”“我可不信这种骗小孩子的话”......

既是近卫队的人,自己怎么会没有印象?女孩们的笑闹声逐渐在塞尔达脑中隐去,但这号神秘的人物是彻底扎根在了她心里。她知道自己近几年一门心思扑在修行当中,其余时间还要完成宫廷学校的课业,或是偷跑出去研究那些新出土的希卡巨物,因而从不在意周身发生的琐事。但在此之后,就算再忙,塞尔达路过训练的近卫队时也会不动声色地瞥上几眼。此般英雄,想必是孔武高大,异于常人,兴许祖上还有着格鲁德血统;他裸露的皮肤上一定尽是伤疤,甚至断指、缺耳也说不定!不管他像勋爵一样风度翩翩,还是仅为粗浅的一介莽夫,肯定谈吐幽默,或者还有着一个大嗓门,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关注他,谈论他呢?这种人一定少不了从旁簇拥的跟班儿,往往酒量也很大......不知道为什么,每每想到这,塞尔达就会失去兴趣,好像这个状似“隐形”的神秘英雄一下子变成了寻常的将军和贵族小子,他们素来喜欢引起公主的注意,而结果永远是事与愿违。

之后的某一天,甚至国王也对塞尔达提起了林克。

“塞尔达,有一位叫林克的年轻人,你可曾听说过?”罗姆·博斯福莱姆斯·海拉鲁捻着茶匙搅拌着杯里的红茶。

“我略有耳闻,父亲。”塞尔达惊异地停下刀叉,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在早餐时间提到这个人。

国王点了点头,抿了一口红茶,说道:“听说他仅用随手捡起的锅盖,就完美格挡了失控的守护者,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他父亲我是知道的,宫中传闻我也第一时间核查,他确为大师之剑选中之人。我有意将他擢升为你的贴身护卫。”

还没等塞尔达应话,罗姆持杯的手又在空中顿住,说:“你身为封印灾厄的公主,是海拉鲁全境子民性命所托。我看你,最近大有耽溺古物研究的苗头,修行没有结果暂且不提,你一个人在外闲逛,不仅轻视自己的生命,更将公主的职责置于何地?”

“林克以后就作为专门看护你的骑士。我会吩咐他跟你一同出行。”

塞尔达垂下双眼,还未品尝就知道这顿饭定会味同嚼蜡。

“为父该说的早已说尽,你好好想想,自行决断。”

国王抛下这句话起身离去,留下塞尔达一个人用叉子拨弄着盘里的蘑菇,对“林克”这个名字再无幻想。父王的使臣,修行的监护人,她重新定义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就在父亲传唤近卫骑士来主殿见过塞尔达的那个下午,她再一次推翻了对林克的定义。

那天下午,塞尔达面朝王座,双手交叠垂放在小腹下,低头听候父王吩咐。国王已经传下口谕,两人只等骑士的到来。塞尔达原以为自己会兴奋地面朝阶梯等候这位传奇的勇者,结果此时的她甚至连转身的兴致也提不起来。

不一会儿,国王缓缓开口:“塞尔达,他已经到了。”

若是被人问及那天下午的光景,塞尔达一定能将阳光里漂浮的亮白灰尘都细细复述出来。仿佛预知到这是一生一次的重要时刻那般,忧郁的公主竟能记住天空的颜色,记住主殿的立柱投射在亮白地板上的阴翳方向。她侧身回头,斜阳从彩窗里倾泻而下,漫流到长毯上发出红彤彤的暖光。大厅的门口既没有站着魁梧的格鲁德血统勇士,也没有断指残耳的亡命之徒,站在主殿中央的,仅仅是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海利亚少年。他沾染了阳光的发丝变成白金色,随着呼吸轻摆着,浅栗色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身上银色的铠甲竟如此贴合他精壮的身段,宽阔的胸甲与流线型的腰身,自然舒展的双臂与笔挺规矩的双腿……他确非勋爵,也并非莽夫,他是恰如其分的一个少年。

当塞尔达把目光移到来者的脸上时,那少年湛蓝的眸子迅速低垂,左腿后撤跪地,右膝弯曲,右手横搭在大腿之上,标准的行礼动作很难让观赏者不称其赏心悦目。他俯身时,身后的大师剑剑柄映入塞尔达的眼帘。

如果说其他士兵的职责是在扮演一位尽职的骑士的话,那么林克只消站在那里就能无声的宣告胜利。无需扮演,他坚毅而不做作的神色,标准而不夸张的动作,克制但非故作深沉的气质,简直就是骑士的定义本身。

不过,塞尔达觉得林克并非就是天生的护卫,并非是生来就要侍候人的仆从。他站在那里并非要服务谁或向谁臣服,他只是做他自己并向他人表示着尊重。他不像是王宫里的人,他身上的气质绝不会让人猜想那身盔甲里面的人是否只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塞尔达至今也不明白,她初见林克的那个瞬间为什么会涌出如此丰富的感情与想法。他站在那里的样子几乎刺痛她的眼睛,他撤步单膝跪下的动作仿佛印在她脑海里千万遍。如果这个少年与她年纪相仿,那为什么他仿佛无数次这样表现着,几乎内化了这种神态与动作,好像天生就是要这样去表现一般。那个词怎么说……剑士?他是一个剑士,塞尔达想。

就好像他生生世世都是剑士一样。

塞尔达被这念头吓了一跳。但反而是这荒谬的念头反复敲打着她的脑袋,对她无礼地嘲弄着:“睁开眼瞧瞧吧,他看上去不就是这样?”

确实如此,就算是一百年后的现在,在温柔夏夜的河畔驿站里,林克也只是倚在马厩的柱子上细细地擦拭着刀具,绝大部分的时间里,他的眼神都没有从塞尔达思考的背影上离开,倾斜在前脚掌的重心足以应对任何方向的奇袭。

塞尔达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在炭火旁烘出了一身薄汗。她赶忙抬手整理了身上的衣服,活动了几下僵硬的脚踝,起身走向驿站老板玛肯保,准备问一声好。看到公主向柜台走来,玛肯保紧张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欣喜地笑着:“塞尔达殿下!我今天实在是太荣幸了!您的光临让小店蓬荜生辉呀!”

“您太客气了!反倒是我径自坐在那里,也没来和您打个招呼,真是抱歉。”

“您可别这么说,只要您今晚过的舒心,我也就心满意足啦!”

玛肯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话锋一转:“公主殿下,请原谅我的冒昧。要我看,您的坐骑,可是顶好的一匹良驹呀!”塞尔达循着他的目光向马厩里的白马看去,转头答道:“那真是太好了!他可是林克先生的爱马。”

两人又吹着夜风寒暄了几句,随后塞尔达温柔的笑着与他道了晚安,走进了屋内。

玛肯保目送塞尔达离去,感叹着公主的标致与气场。他双手拄着柜台,别有深意地望向月色中的林克,回想起平原外围驿站那个叫陀特茨的老爷子给他描述的画面。据说那天早上,林克果真牵着那匹白马走到了平原外围驿站。在给白马登记时,柜台后面的英布利重复着那句简直要把他嘴皮子磨破的客套话。

“那么,为证明这是您自己的马,请帮马匹取名。”

林克听到提问,立刻抬起下巴,又顿了那么一秒钟,好像早就把答案揣在手心里准备着,却在临要捧出去的时候再小心确认一下。

“取名为?”

他郑重其事地回答:

“Zelda.”

Notes:

天呐你居然读完了!太感谢了!点Comments和我说话聊天儿!点Kudos和Comments助力我连载!(๑•̀ㅂ•́)و✧

Chapter 3: 故人

Chapter Text

海拉鲁的驿站更像是一种便民的公益组织。虽然从留宿收费这一点来看,驿站的经营仍然具备商业性质。但就凭借着那口免费使用的石锅,它已经算是过往之人心中再良心不过的避风港了。毕竟,没人能拒绝得了长途跋涉后捧着热乎乎的汤饭和其他远道而来的旅行者交换自己得意的见闻。

驿站在众人心中稳居高位,食物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海拉鲁的居民出门在外,就算背包里的干粮再多,遇到怪物或者心术不正之人,能否安全脱身也要凭各自的造化。而驿站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不管是野外的怪物,还是依盖队等四处作乱的歹人,都像是约定俗成一样从来不会靠近驿站。在几乎绝对的安全面前,“能做饭”也只能算得上附带的好处。

怪物惧怕人口频繁流动、气味复杂的聚居区,这是合情合理的。可依盖队、小偷与杀人犯居然不会把驿站作为下手的目标,就显得匪夷所思起来。莫不是他们也有过在驿站的温情回忆,被最后一点良知绊住了邪念?那姑且就当是这里浓浓的人情味让他们无地自容了吧。

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当中谁也说不好面前的帐篷里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物来,因此从来不敢贸然下手。毕竟,不只有老弱妇孺会走进驿站,床上躺着的,说不定还是个背着大师之剑的海拉鲁第一勇者。

林克被门帘外的喧闹声吵醒,他睁眼朝门口望去,看到阳光已经渗入帘下半尺长,这才发觉天已经大亮。林克估摸,现在至少是日出后的第二个钟头了。玛肯保想得周到,没有卷起他们二人这一侧的门帘,而且把想要进店落座的旅客都暂时请了出去。

近卫骑士立刻起身向内侧的床铺看去,他分辨出陷在床褥中安然睡着的塞尔达后,舒了口气。这位公主时不时地变换一下睡姿,似乎也快醒来。

昨晚是带着殿下留宿驿站的第一晚,自己本来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林克懊悔地想着,结果没想到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苏醒后的这一年多时间里,自己的作息极不规律,而且也似乎不避讳夜间出行这件事,只是要多杀几个麻烦的骷髅罢了,林克想。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只顾着收集材料和赶路,从来没管过什么黑天白天,往往精疲力尽后就走进驿站,倒头就睡。距离四大营地近的话,还能在更加安全的领地旅馆留宿,只不过林克一个人的时候一般不考虑安不安全就是了,本能的反应足以使他在任何人靠近时醒来。而起身迎敌,弹刀出鞘,对他来说只消眨眼的功夫。

若来者只是打着劫财的念头,怕是要更加失望了。林克为了装备和那栋房子,基本上存不住卢比,包里只随身携带足够留宿和购买食材的盘缠,珍奇物件林克都锁在哈特诺的家里,宝石不是变卖就是做成了饰品。说到底,全身最值钱的,莫过于他从头到脚的精良装束和武器,尤其是那几根古代箭,林克宝贝得不行。而除他之外,又有多少人真正稀罕这些玩意儿呢?

接回塞尔达后,骑士就不忍再多睡儿一点,他有多么珍视这位公主,敌人就多么想把她抹杀。如果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殿下出了差池,我只有自裁方能谢罪,林克一边反省一边起身。

他俯身提靴,悄声走到塞尔达床前,蹲了下来。

殿下的睡颜是天下第一的,林克虽然没怎么在别人睡觉的时候打量他们,但依然确信地品评着。

自己端详了一会儿,又任她睡了一会儿后,林克轻声呼唤:“殿下,该起床了。”

“……”

林克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触碰塞尔达的手臂。

“殿下?”

“唔嗯?”少女把眼睁开,看见是林克后,倏地坐起身,“林克……哦抱歉……天已经亮了。”

林克摇摇头,看起来却是十分愉悦的样子,“不急,您穿衣洗漱,准备好了就可以出来用餐。”

他拎着自己的行囊走出门去,突然涌现的阳光使他眯起了眼睛。与玛肯保招呼了一声后,准备烹饪的骑士来到河边,跪坐在草地上认真地盥洗了一番,随后便走向那口无人使用的石锅。今天的路程相比于昨天,只长不短,特别是中间只有双子驿站可供歇脚,如果急着赶路,午饭也需要提前做好随身携带。林克计划着,一会儿两人向南一路走到海利亚河的分岔口,过莫约里桥后沿诺凯河的北岸一直穿过双子山。穿过塔莫沼泽和哈特诺堡垒后,只需一路向东沿着主路走下去,等到坡度渐陡,逐渐爬升到拉聂尔群山的南麓,一抬头便是哈特诺村的村口了。

他肩挎行囊,掏出鸡蛋,走到锅边,又端出了几只分别包裹在白棉布里的碗,把鸡蛋尽数打入到最大的那个碗中。接着,林克盘腿坐下,打开一只锡铁餐盒,用他自制的简陋厨具搅打起了鸡蛋。

不知怎地,林克今天心情大好,明明前两天还因为公主殿下住处的事情内耗得心神不宁。他起先也忧虑过自己的决断是否太过僭越,尤其那时候看到塞尔达殿下惊讶的神色时,他心中的郁结仿佛冲到了喉咙,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所幸,殿下说,她很高兴和我住在一起,那我就再也没有任何无端猜想的必要了。想到这,淡淡的笑意爬上了他的嘴角。

回想起自己焦虑的缘由,林克现在觉得,那真的是对塞尔达殿下最无礼的揣测与怀疑。他曾担心,君臣共居一室,不成体统,塞尔达殿下会斥责他乱了纲纪规矩;他又害怕,寒舍鄙陋,需要休养的公主不愿意屈尊下榻于此。而塞尔达的答复比以上种种担心更让他觉得羞愧,她的笑容让骑士醒悟:他怎么能把殿下想象成一位养尊处优、盛气凌人的统治者呢?

蛋液在持续的抽打下很快形成大量的气泡,膨胀得绵密顺滑,微微泛白。林克猫下腰先用水壶在一部分柴火上淋了少许的水,使短时间内火候不会太旺,之后用一颗打火石磕在干燥木柴上引燃火焰。他用刀刃片下一小块黄油,任其在锅底滑动融化,随后倒入蛋液。蛋液均匀地覆盖了锅底,上层还未凝固的柔嫩部分随着热气颤颤巍巍地抖动着。

林克舒了一口气。他是向来不会为别人的言行所困扰的。上次像这般揣测别人的内心,大概还是塞尔达烦乱地大喊“请不要跟着我”的时候。

也只会是为了她吧,剑士想。

苏醒后,尽管他时常饱受思念与遗憾的折磨,并且无人倾诉与排解,但一个人徜徉天地间,实在自由。就算是与居民交谈,也只是浮于礼貌的请托和交付,结识的朋友并不多。一人一马,身后古剑一把,怀揣百年前的使命,每日像风般来,似风般去,总也能有简单纯粹的快意。林克在这片一百年后的大陆再也没能走进任何人的故事,只是痴痴地在相似的地点去履行一百年前没有尽到的职责。活在一百年前的他,就算再怎么与当下的新人建立联系,命运的丝线最终还是会把他引向故人。

一旁坐着的戈艾塔弗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林克。这个有点眼熟的小伙儿对着一锅鸡蛋又是傻笑又是叹气,不知在发什么神经,他转过身偷偷撇了撇嘴。

底层蛋液已经凝固,林克用木铲轻轻从一侧锅边铲下去,把蛋皮卷到对侧,做好了一个鸡蛋卷。看到塞尔达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林克把这个蛋卷盛在了她的碗里。如果她还没准备好,这个蛋卷就会归林克,塞尔达总能吃到最热乎的。梳妆穿戴好的公主出门前戴上了那顶大大的深蓝色兜帽,三步并作一步地朝林克跑来。“久等了,林克”,她小声致歉,随后背朝着其他旅客坐在锅边。

“不急,我正好把我们的午餐做出来。”他正在烙着自己的鸡蛋卷,一会儿准备把包里的小半袋面粉和在剩下的蛋液里,用包袱里的浆果做两个可丽饼。

“谢谢你,林克。”塞尔达捧起略显烫手的碗,细细品尝起来。“好吃!”她甜甜地笑着,和一百年前吃到林克烹煮的料理时的神情别无二致。剑士低着头,但其实内心翻腾的满足感已经漫流到了脸上。

“诶,林克。”

“嗯?”

“你怎么不左一个‘殿下’,右一个‘殿下’的了?”塞尔达坏笑着捧着碗,把她的小鹿眼睛眯起来。

这确实是林克有意为之。他压低声音俯身答曰:“这里人开始多了起来,我怕被别人听见,暴露您的身份。”

“好吧,还是这样我听着更舒服一些。”明明一百年前已经让他克服掉心理障碍了,塞尔达愤愤地想。两人熟络起来之后,林克偶尔会自然地直呼她的名字。尽管“塞尔达”三个字脱口后,林克多少会有些不舒服,但名字的主人总会喜出望外,总得让亲近的朋友有些特权,塞尔达是这么认为的。

“总觉得经历了那么多事......不称呼您殿下我实在无法开口。”

“好吧好吧”,塞尔达虽然也放低了音量,但是还是能听出她刻意捏尖了嗓音,“知道了,林克阁下。”她故意摆出“公主”般倨傲娇贵的神色,将“阁下”两字慢悠悠地从唇齿间碾出来,还不忘翘起握叉子的小拇指。

林克噗嗤一声笑了:“请您别消遣我了”。

戈艾塔弗听见他们轻声说笑的窸窸窣窣声,多少不太自在的扬起下巴,望了望这对少男少女。这会儿,该轮到他黯然神伤了。

饭后,林克把石锅用木铲刮干净,厨具也用清水都涮洗光滑,一回身发现塞尔达已经牵来了伊波娜和白马。两人与玛肯保挥手作别后,就重新踏上旅程。

河畔驿站以南,依旧是一片开阔的草地,他们让坐骑踮起碎步小跑起来。这期间,两人就算是没有说话,也不会在这份恬淡的无声中觉得尴尬。四下里只能听到马匹粗粝的喘息声,马蹄翻凿着泥土的闷响和或远或近潜藏在草丛里的虫鸣。有人曾打趣林克,说他“见了公主后才长出了舌头”,林克本人不置可否。他与塞尔达交谈最多是不假,但在他们之间的交流中,最特殊的地方并不在于“讲话”,而在于“沉默”。天才剑士被众人的七嘴八舌夺取了开口的欲望,却又要因为“哑巴”“少言寡语”之流的奚落失去沉默的权力,实在是让人发笑。不知道塞尔达是觉得这样太不公平,而同情林克,还是说她本就喜欢林克不甚开口的样子,在她这里,林克可以毫无压力地选择开口或者止语。有趣的是,公主完全接纳骑士的沉默,后者却更愿意向她开口表达自己的心声。可能是她的眼睛会说话吧,林克想,就算是眼神交流我们也能理解彼此,所以倒是不曾拘泥相处的方式。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就在林克提醒塞尔达调转马头向东时,远远地,几根孤零零矗立的旗杆逐渐进入视野,几条还算得上是旗帜的破布顽强地吊在上面。随着马匹的步步靠近,东部的驿站村废墟映入眼帘。塞尔达自归来后,还没有路过这里。记得上一次步入驿站村,她还身着便装,携教会学校的女伴来一同采买,那年她16岁。她与眼前的残垣断壁之间横亘着一百年的光景,她的时间在17岁按下了暂停键,而村子在同年化为废墟。“我记得这里。”林克只听她嗫嚅出这句话。只能说草木无情,此番萧条景象里,它们依旧不识趣地随风摇摆着,密密匝匝地覆盖了几乎整个废墟,喧闹地挤进观者的视野。那水润的绿色实在是过于高调,近乎刻意地显示着蓬勃而出的生命力,偏偏在这里,在死去了一个世纪之久的村子里。

望着残破不堪的遗址,塞尔达看了许久,直到他们调转马头向东拐弯,准备踏上莫约里桥时,塞尔达才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一百年过去了,房屋倒坍得只剩下临近地面的一点墙体,石制的砖块与门上的圆拱已经不堪风化,木质的窗框更是朽坏得七七八八。林克无数次在这些遗址里搜寻,他知道,仔细翻看会发现更多人们生活过的痕迹:破碎的陶瓷杯子,内页完全泛黄干脆的日记,地上依稀能辨出是地毯形状的破碎织物......没有任何人能波澜不惊地离开这里,对于塞尔达来说更是如此。只消看她的眼神,骑士就能明白,她绝不仅仅是幽怨地感伤,那眼底深深遏制的愤恨,和那抹悲壮的使命感,只属于一个国家的统治者。

两人继续东行,驱马登上莫约里桥,来到双子山令人叹为观止的通天裂隙前。山间的河谷狭窄,两匹马之间的距离夹得更近了些。巨大的山体遮蔽了阳光,沿河呼啸穿行的清风比旅人还要急切,它扬起每个人的发丝又向前揪扯着他们的衣角。塞尔达终于开口:“现在顺风,我们快些骑吧”,林克用吆喝伊波娜的声音直接回应了她。两人仅用几分钟的时间便通过了双子山,从河谷穿出的那一瞬间,豁然开朗的夏季草原再次充盈视野,可骑士隐隐能感觉到,身侧少女的心依旧没有走进阳光里,她的脸被帽檐遮盖着,辨不清神情。出山后便是双子驿站,距离从河畔驿站启程,才过去一个多钟头,林克用眼神征求公主的意见,后者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休息。

刚刚在两峰间策马疾驰,林克的耳畔尽是呜呜咽咽的风声,此刻行至开阔地,气流携风声瞬间向四周扩散开去,喧闹声尽数溶解在了眼前这片平原的空气中。称这里为“平原”多少有些牵强,它四周环山,叫它山间盆地或许更合适,除了刚刚穿过的双子山外,它的南方是奇特的花柔利亚山系,东部被卡琳高原和布莱德台地所夹,北方是重岩叠嶂的纳利夏高地。一条土路就横在两人面前,它向北延伸,消失在那些高耸的柱形群山之中,通往谷中的卡卡利科村。

两人跨过此路依旧东行,向着无人的塔莫沼泽走去。双子驿站现在就在左前方,这些宽大扁平的毡布帐篷总是顶着巨大的布艺马头装饰,丰富却低饱和的颜色透着浓浓的民族风情。这间驿站由塔撒兰、弗撒兰兄弟俩共同经营,他们的儿子在形貌上也酷似自己的兄弟。大小两对儿“双子” 每日插科打诨,迎来送往,造就了全海拉鲁最热闹的驿站。老板的性情如此,客人更是愿意留步闲聊两句,于是他们堆在门口,挤在桌边,说笑着。

两人骑马从他们的欢笑声中穿过,短暂的浸入那些有关家常、寻宝和情爱的对话中,却带不走一丝笑闹的温度,继续向着前方笼着薄雾的湿地前进。谁都没有说话,因为林克和塞尔达都心知肚明,前方的雾中藏着一段苦涩的回忆:在将要输掉这场世代绵延的战役时,绝境中失去一切的亡国公主挺身挡在重要之人的身前,终于等来了海拉鲁女神迟来了太久太久的回应。

是错觉吗,明明是夏天却总觉得空气变得湿冷了起来,林克不适应地打了个寒战。他的视野中逐渐出现了歪斜的石墙、破碎的拱门,还有那些影影绰绰藏在雾里的守护者。骑士自己记不清一百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事,那时候他吊着最后一口气,几乎本能地在应战,头脑早就混沌了。他唯一记得的,是倒地前那种揪心的无力感,那时候四周的守护者围了过来,自己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后来他寻回记忆,看到自己两眼一黑,把塞尔达一个人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是渎职的逃兵。

数十架守护者以那一刻的姿态永远地停止了运行,机械触手形态各异地盘踞在地面上,这使两人不得不稍稍勒住缰绳,让马匹缓步向前穿越沼泽。

见身旁之人略显消沉,林克本想开口搭话,正等待合适的时机时,塞尔达率先开了口。

“我以前总是在想,为什么不能早点领会自己的力量,再早一些,就不会失去那么多亲人和朋友了。”她盯着地面上扭曲的机械触手,淡淡地说着,并没有林克想象中那么低落。地上遍布着形状各异的水坑,那些守护者残骸在湿冷的水中浸泡出厚厚的青苔,而他们的坐骑正尝试在枯木和碎石间绕过这些钢铁怪物。

林克没有回话,让她继续说下去。

“我甚至......我甚至在激发出女神的能量后还一度想着寻死,很傻吧,如果真的那么做了,大家都白白牺牲了。”她偏着头看着林克,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并不悲伤。“我想着,自己去面对盖侬,如果招架不住就正好能结束这痛苦的命运了。我拿着你的剑找到了德库树长老,本想让他给你捎句话的,毕竟我那会儿认定了自己会死。”

林克不知道她哪来的精神,这位公主回忆起那个噩梦般的下午竟越讲越起劲。“但是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他呢?’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对啊,林克还没有死,只是受了伤需要睡上一觉。如果我能等到林克的话,一切就可能还有转机。我绝对要好好活着,活到亲手了结盖侬的那一天。”

“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尽力尝试着停止回忆,悔恨只会让我更想寻死。如果继续厌恶曾经那个没有能力的自己,只怕撑不到你来。”塞尔达继续说着。她抬着头,边说边搜寻着堡垒的大门,那是这片沼泽的出口。

骑士觉得意外。这位无比坚强,却常常因为敏感自卑而无法正视自己的公主,真的在他沉睡的日子里成长着。想到这,他恍然发现,这就是他所认识的、真正的塞尔达,坚韧和自我成长对她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这有什么可觉得意外的呢?随着身旁的守护者数量越来越多,他们就越接近堡垒的城墙,林克已经看到前方的大门了。大门旁的石墙残破不堪,许多地方甚至用木排来填补墙体的缺口,可即使是这样,这座堡垒依旧挨过了那次大战和其后一百年的光景,等到了今天两位故人的归来。

伊波娜率先通过铁门,白马紧随其后。

就在塞尔达即将离开堡垒时,她勒马回身,这片土地依旧像她来时一样,在地面腾起的薄雾中望不到边际。

“这里本就是胜利之地,是此次战役的转折点才对。”她对眼前的景色总结着,只说给自己听,语毕,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沼泽。

骑士在门外的林间等待着身后的塞尔达驱马赶来,等白马回到伊波娜的右侧后,两人便再次启程。堡垒外是一片稍有规模的树林,它的南北两侧都有高地遮蔽着阳光,因此树叶连同着林间的空气都呈现出淡淡的青蓝色。马匹见地上没有了绊脚的障碍物,便放开步子小跑起来,并肩从卡琳高原巨大的石拱旁穿过。

已经是下午时分,斜阳将石拱高大的阴影投射到前方的山坡上。直到一棕一白两匹骏马奔驰着踏出阴影,许久未经阳光直射的林克和塞尔达才发觉天色渐晚,正午毒辣的阳光已经收敛了许多。林克提议在前方的岔路口右拐,先不要上山,山崖下有一洼湖水,正好饮马休整一下。两人从早上出发到现在还没有吃过午饭,马背也变得汗津津的,这是马儿疲惫的象征。此湖名为库斯湖,三面环山,十分僻静,岸上怒放着一丛丛蓝紫色的野花。林克先为塞尔达找了一块干净平整的地方,随后自己坐在她身旁,将他今早做的干粮递给塞尔达,后者轻声答谢。

两人肩蹭着肩,慢慢咀嚼着放凉了的可丽饼。伊波娜和白马在身侧低头畅饮着,小小的洼地里洒满了金黄色的阳光,耳畔传来马尾轻扫的刷刷声。

远远地,一位身着锁子甲,披着革衣的海利亚人从刚刚他们走过的山坡上冒了出来,望了望崖下的公主与近卫骑士,林克招手示意,那人点了点头后转身离去。

塞尔达看到林克的动作,不解地问道:“是谁?看起来像我们的士兵?”她掩着嘴咽下口中的食物。

“是的殿下。是随行的护卫。我们在主要线路的周围都搭建了临时的岗哨,不过比较简陋,目前都是用木材临时搭建的。有的地方直接用了波克布林搭好的木台。咱们走过几段主要线路,路过了大约三个岗哨。我和负责的将领打好了招呼,麻烦沿路的士兵看到您经过时,至少在我们身后五十码开外,随行两百码左右,如果前路发生意外也尽快汇报,我们也好改变线路。”

“近期袭击事件多发,游客和居民可以向邻近岗哨的卫兵求救。王室的治安力量在逐步恢复,殿下。”

闻言,塞尔达露出惊讶的神情,那副表情而后又在倾泻而下的暖阳中转变为欣慰与骄傲:“我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居然还有其他人跟在身后。劳烦各位费心了,真的想得非常周到。”

“每一个人都爱戴您,殿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塞尔达微笑着作为回应,她拍拍身后的尘土站起身。林克也吃完了手中的食物,他走到马前将缰绳握在手里。前方是此行的最后一段山路,马匹喝得太饱就不愿迈开步子,只能委屈他们两个回村后再进食饮水了。

这次启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催马疾驰起来。拐上刚刚的那条山路,两匹马梗着脖子攒足了劲,迈起了大步,仿佛也为终点的接近而欢喜起来。这条路林克再熟悉不过了,沿着抬升的土坡一直走下去,道路的尽头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他回想起自己刚刚苏醒不久时,就是沿着这条山路一溜烟跑到了村口。激越的马蹄声有节奏地重复落下,让闻者也随之振奋。天空变成了紫红色,撒下的阳光带着仅存的热度,把周遭的草木都勾上金边。林克伏在马背上随伊波娜起伏着,他发现那些粗硬的棕色马毛被晒得暖融融的,甚至在阳光下变得有些透亮。

“到了!”塞尔达的声音让林克抬起头来。前方五十米处立着两根石柱,其上架起一块木匾,上面用海拉鲁文质朴地书写着“哈特诺村”。石柱后面,一座座红瓦白墙的小房子交错坐落在山路两旁,直通到山上去。这座少有外人侵扰的村子保有着淳朴的传统与民风,光是看着那些斑驳但并不脏乱的白墙,闻着空气里锅灶发出的烟火气,林克就已经开始怀念起这里的蔬果与鲜奶了。

山顶的研究所已经冒出了团团炊烟,眼前的这些民居也都开始陆续点起了灯。乡间小路上有几名手提着自家蔬菜的老人,正赶回家做饭,时不时还会跑出笑闹着的孩童。路旁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也亮了起来,照亮了林克和塞尔达的装扮。路人们偷偷打量着这两位身骑高头大马的旅客:一位身披斗篷,头戴兜帽,不紧盯着看绝对是辨不清面容的;另一位浅栗色头发的剑士倒是有些面熟,在村里时常碰见,可谁也没见过他这般气宇轩昂的姿态。那身深红色的行装搭配真皮护甲,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行头,他身后的佩剑幽幽地泛着光,不知是什么稀世珍品。村民们观察着塞尔达与林克,又怕自己冒犯的目光被这两位人物发现,所以都瞄了几眼就别过头去,准备把这段见闻留到餐桌上分享给家人。

终于将公主安全送达,林克望着塞尔达兴奋的神色安心地笑了。两匹马紧靠着,走到杂货店旁,塞尔达在林克耳边轻声问话。

“是那一间吗?哦不对,那个亮着灯呢肯定不是。”

“那就是那个,那个没亮灯!是不是那个林克?”

林克笑而不语,他向后侧身抓起白马的缰绳,引着两匹马向右侧方的草坡走去。可以看出坡上曾经架设过实木的阶梯,而今它们已经风化变形,几乎陷进土里。塞尔达最先发现的,是坡上的两间奇特的商品房。它们好像堆叠在一起的圆角积木方块,外墙还漆着五彩斑斓的颜色。会是这里吗?塞尔达想,可林克没有勒马止步。随着一左一右两座“积木房”在二人的视野中交错开来,一架木桥出现在眼前。桥后面,一座传统的哈特诺式小屋静候在山前,一样的红瓦白墙,一样的实木门廊,甚至在房子的一侧还搭设了斜顶的凉棚。

两人过桥后在房门前站定,林克侧身对塞尔达宣布道:“我们到了,殿下。”

塞尔达泫然欲泣。

就是这样的小房子!除了她以外,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幸福地住在这样的小房子里。这种只有一个门的房子,这种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家人在做什么的小房子!这种说话不会有回音的房子,转身就可以把菜肴从锅灶上端到餐桌上的房子!她略微侧过头去,希望昏暗的天色能够模糊她含泪的眼睛。先是母亲离开了我的房间,现在父亲也不会在城堡里等着我了,家不见了,她想着。但是,父亲母亲!林克今天邀请我住进他崭新的小房子里!塞尔达吃力地抿着嘴唇,暗暗祈求林克现在不要和她说话。

一旁的林克迟迟没有打开房门。他现在才想起,自己的房子只经过最简单的布置:武器架,床,餐桌与书桌,外加几个狭小的柜子,甚至都没有开过一次灶,只有一些炊具。他饱含歉意地开口:“殿下,房间比较简陋,还望您不嫌弃。”他为自己的考虑不周而惭愧,自己光想着殿下住在此处的安全性,但并没有把房子完善得更舒适些。不知道为什么,一旁的塞尔达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应该是不会介意吧。林克向前走去,推开了木质的房门。塞尔达紧跟其后,趁这个空档赶忙拭去泪水。

进屋后,她睁大了眼睛。“哪有林克说的那么糟!”公主赞叹着。桌上不仅有两套餐具,甚至还有茶具和桌垫,墙上挂着大小不一的勺子、铲子,餐边橱上居然有一个小柜子专门存放调料。等等,墙上这些是......全都是林克的武器!不仅有全套的王族装备,旁边的竟然还是一百年前英杰们使用的武器!她刚刚恢复如初的双眼又开始酸涩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明明是仲夏时分,塞尔达却立刻想象出这间屋子在大雪后点起壁炉时的氛围。整个屋子会有淡淡的松香,她畅想着。

林克看公主露出欣喜的神色,多少放心了些,于是走出门外去把马匹领进马厩。这个马厩是林克最满意的设计之一。白马和伊波娜正在门口轻啃着草皮,他们跋涉了一天后想必是又饿又乏。骑士推开马厩的门,为他们摘下笼头与口嚼铁,正准备给食槽倒满草料。

 

“林克,只有一个床吗?”屋里传来塞尔达的声音,他没有听清。

听到声音的林克,加快了动作,喂完马之后立刻迈进了屋门,“您刚刚叫我吗?”他一边把门关上,一边询问。

带着某种预感,塞尔达再次不安地开口:“屋里只有一个床吗?”

“是的殿下”,他冷静地回答,“您睡那个床,我打地铺就行。”

短短两天之内,骑士就送给了她两次冲击。上一次的“同居通告”塞尔达能强装镇定蒙混过关,但这一次,她并不想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林克把她从城堡一路护送到这,她却霸占了林克的床,简直是个娇贵跋扈的大小姐。

“这……这……”塞尔达突然喷涌的情绪堵在身体里,噎着这句话上不来。

“这怎么行,你是房子的主人哪有你睡在地上的道理呢?”

“殿下,我……”

“林克,要睡也是我睡在地上。要是早知道我来会给你添麻烦,我是不会答应来林克家住的!”

公主略显焦虑地踱起了步子,看来在思考些什么。突然,她猛地转向一旁静静伫立的骑士。

“对了,我看外面有个旅店,我可以住在那里。每天白天的时候我再回来找林克。”她为这个灵光一闪的念头感到自豪,这是一个很好解决的问题。塞尔达的神情稍稍放松下来。

听到这话,该轮到骑士着急了。“这是何必呢?我绝对不介意您睡在这,如果您不允许我睡在地上,那也该是我住在外面。”

塞尔达气笑了。两个人好像说绕口令一般地为这么一件小事客套着,如此见外,真不愧是一百年没见过面了。本想再次开口争辩,不料刚刚一直在身前站着的林克这会儿突然向她走来,挡在她与房门之间。

“林克,请你让开。”

“恕难从命。”

“注意你的言行,骑士阁下。”

“您是公主,可我是房主,殿下。”

当晚,塞尔达率先妥协。林克去阿喀恩佐的店里买了些海拉鲁米,回到家中打算用锅灶做两份兽肉盖饭。结果他们忘记这间房子没有生过火,更没有疏通过烟囱,就这样熏得两脑门都是灰。

桥对面那栋酷似“积木”的样板房中,樱达正趴在窗台,端详这间突然亮起灯火的房子。“那个年轻气盛的少年终于打算落户于此了吗?那么,人家的大作也算是没有浪费呢。”桂达听他嘀咕着,也凑到窗前,“是那个用剑的小伙子回来了!”他挤着樱达的脑袋同样凑着热闹。

樱达定睛看去,看那窗户中的影儿,分明是一双人呀!莫不是看错了?他又联想着那位少年的身手和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结合着最近沸沸扬扬的传闻,樱达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下子发出“哎呀呀”的惊叹声,吓得桂达一个激灵,“老大,你干嘛一惊一乍的?”

原来如此,樱达欣慰地笑着,若是这般人物,可不能趴着窗户去瞧人家!“没怎么,说了你也不懂。”他揪着桂达的耳朵把他拽离了窗户。“那个小伙子很少回来,基本上点个卯就走,这次点火做饭怕是要住在这里了。”桂达憨笑着揉着耳朵,“只是,住进这闲置已久的房子,第一晚怕是非常冷清吧。”

冷清?哼!樱达在心里嘲笑着这个傻小子。既是幸得故人归,就算这房子搁置了再久,又怎会冷清呢?

 

Chapter 4: 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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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沙尤西呆坐在田埂上,双眼直愣愣地盯着灯光下那些静默不语的房子,他多希望自己也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死物,不用操心,不会思考,就那么理所应当地存在着。可惜他这辈子投胎成了个海利亚人,不仅如此,他还成为了哈特诺村的村长,这下子算是和“清闲”彻底断了缘分。他掸了掸鞋边的泥,一脑子的思绪不知从哪里厘清。

他在大灾厄之后出生,跟着父母挨过了哈特诺村最穷苦的那几年。打他记事起,全村人就一直勒紧了裤腰带讨生活。这些住在山上的海利亚人虽然守旧又顽固,但是意志是格外地坚强。科沙尤西自幼就跟着大人拾柴火,收庄稼,说是庄稼,其实不过是在山根底下、河沟边上的小旮旯里那么几根乱长的野菜,谁让那些怪物像兔子似的疯长,大片的土地都被它们占去了!

后来,他们用捡来的破烂组装成兵器,不分男女老少地与那些怪物们抢夺着地盘儿。一旦那些长着野猪脑袋的尖耳朵家伙被吓跑了,这些形貌要可爱得多的尖耳朵海利亚人就会扛着木桩、火把跑来,用篱笆标记着村子新的边界,这才从怪物嘴里抢回了吃饭的本钱。慢慢地,村民们用挨饿省出来的卢比,攒出了买种子、买牲畜的资金,齐力把险些绝户的哈特诺村抢救过来。

科沙尤西从没见过什么叔伯姑婶,他不用问都知道,那些人死在了大灾厄中。他对过去的事不太了解,那些唬人的传说只有在天黑之后的枕边是真的,在母亲的嘴里是真的,一到了白天,肚子里翻搅着的烧灼感才是最要人命的,像诅咒一样让他心慌。毕竟,盖侬他是没见过的,但是饿死的人他亲手埋过不下十个。

好在,有了土地就有了口粮,有了牲口就有了存款,哈特诺村逐渐恢复了生气。科沙尤西还是个大小伙子的时候,是村里村外响当当的种田好手。年年春天翻地的时候,都数科沙尤西家的地耪得最快,谁家的母牛下犊子,科沙尤西也总在接生的队伍里帮忙。村里的兄弟妯娌之间闹了矛盾,科沙尤西向着谁说话就好像谁得了理。连老村长都说,他那张良善的脸,一看就是个掌事的人。就这么说着说着,不知道是不是大家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等到村长选举的时候,他科沙尤西还真就这么被送到了村长的位子上,就好像村民们称赞他的时候都在他脚下铲走了一锨土,等到选举当天他已经深陷这个名为“村长”的坑儿无疑了。他这样人人都竖大拇指的庄稼汉要是再当不好村长,那可真是白吃了这几十年的农家饭,全村老小也都看走了眼!

科沙尤西一开始也觉得,一个村长而已,不过是芝麻大点儿的官,就算再糟心、再受罪也无非是处理些田间地头、街头巷尾里的事儿,而他偏偏最钟爱种地,又偏偏就是在哈特诺土生土长的农民,还有什么能难倒他?结果这个从小吃着苦长大的、心比棉布纱眼儿还要细的、最会持家过日子的老实男人,一上任就让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务折腾得团团转。不是哈特诺村的居民刁蛮,也不是他不孚众望,仅仅是因为他这个再负责不过的好心人一旦挑起了全村的重担,就会掏心掏肺地奉献起来。

他的付出不是没有回报。科沙尤西上任二十几年过去了,哈特诺村已然看不出大灾厄的痕迹,不仅如此,这里还成为了最大的海利亚人聚居区,收留了全境内各地的海利亚同胞。这里的畜牧业发展了起来,鲜奶成了村子的一大特色;几位长寿的老者保留着年轻时简朴的生活习惯,种出来的蔬菜却是海拉鲁全境滋味最正的;年轻人们也开办了旅店、服装店,为村子注入了新鲜血液,最近几年甚至每年都有新生命降生在哈特诺。为了翻新村里那些歪斜的砖墙和燎黑了的窗户、房顶,全村人咬着牙攒了十几年的钱,这才有了现在眼前这些别致的小红顶房子。

科沙尤西看着村子一天天变好,自己的心力却不似年轻时那般充沛了。他现在保持着传统的作息,照顾着孩子,处理着村里的大小事务,还要打理院里那几片地,已经是极限了。这些事情当中,还是打理土地最好,只要下了功夫,回报绝对会按照时令地到来,真是令人省心!于是大多数时候,他都会走到地里,等到有人带着事情来找他,科沙尤西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院子。

他岁数渐长,开始贪恋那种安稳平淡的日子了,就算是一成不变也好,总好过任何变数!科沙尤西是这样想的。可好巧不巧地,科沙尤西生于灾厄之后,用尽了他的童年走出灾厄的阴影,却又要在近期见证海拉鲁的一次巨变。

想到这,他更觉得头大了。今晚早些时候,他觉得烦闷,想出来坐一会儿,于是搪塞妻子说要出来给庄稼捉捉虫,可天色已晚,哪能看得见虫子呢?可莱维亚一听就知道这是句糊弄人的鬼话,知道他要去琢磨“那件事”了,于是嘟哝一声应允,这位村长便赶紧走出家门。

他坐在精心打理的垄间,归拢归拢思绪,开始思考那件让他真正心焦的“大事件”——帮传说中的塞尔达殿下进行复辟以来的第一次民意调查。

真是说来话长。

就在二十天前,他几乎听见所有人都在传说着一件事:盖侬被塞尔达公主彻底封印了,公主回来了!勇者林克接她回来了!起先他觉得这是什么坊间谣传的神话预言,毕竟那两个人可是童话书和歌谣里才会出现的历史人物,这种谣言一开始天真的让他觉得有点好笑。但是后来,他发现村外基纳比森林里那些盘踞已久的波克布林消失了,不仅如此,听旅客们说,甚至整片海拉鲁大陆上的怪物都消失了!惊喜之余,科沙尤西日渐锈钝的脑瓜又开始转了起来,莫非真的如他们所说,是因为盖侬彻底被封印了,那些怪物才消失的吗?可是他活了快五十年从未见过盖侬——盖侬不是在大灾厄的时候就封印了吗?先不提那个勇者,如果塞尔达公主真的还活着,那不也应该是个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了吗?这一百年来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实在是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

就在两周前,那个走遍海拉鲁的新闻探子三叶写了份官方通告:塞尔达殿下归来后前往四大部落领地抚恤视察!

这则新闻简直是在科沙尤西已经固化的世界观上炸出来了一个大窟窿。他知道很多长寿种族的居民见过塞尔达公主,可他只是一个循规守旧、不爱与外族交际的海利亚人,他从未打听过这位公主的去向,就连他的奶奶是否亲眼见过塞尔达本人,科沙尤西都不敢确定。

那么,这是真的?塞尔达,这位传说中是海利亚女神转世的公主,居然真的出现在了海拉鲁!当然,还有那个名叫林克的勇者,他的名字也是反复出现在书里歌谣里,代代相传,只不过这个名字总感觉最近一段时间还听到过......

而就在三天前,这位哈特诺村村长再也不用愁于四处求证那些谣传的真实性了,他甚至感到无比的轻松。因为比起在各种言论间看着自己的世界观不断地崩塌又革新,还是直截了当地接受既定的事实,彻底地面对真相,要来得更痛快些。这也是那天晚上,科沙尤西打开房门,看到那位身穿兜帽斗篷的金发少女时,他意识到的事情。

三天前的那晚,晚饭刚过,房门传来一阵规律的敲击声,村长便腾出刷碗的手来开门。门口站着一位陌生的少女,不知是何来意。科沙尤西下意识将她认定为寻求帮助的游客,于是热情地问:“您好,小姐。我是科沙尤西,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您好,先生,我叫塞尔达,方便进屋和您聊聊吗?”门口的来者回答。

如果这是在一个月前,科沙尤西会以为她是个神神叨叨的疯丫头。而就在那几天,听到了那么多令人在意的传言后,他几乎找不出否认这名少女身份的理由。一旁的可莱维亚也听到了少女的答话,两人一齐愣愣地打量着这位自称塞尔达的女孩。

她甚至还是个小姑娘!这是村长的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怎么不是个百岁老人呢?看着她细腻柔滑的皮肤,顾盼生辉的绿眼睛,高贵不凡的神色……确实像一位公主,科沙尤西和他夫人都这样觉得。

见两人犹豫的神色,塞尔达轻声说了句“抱歉”,从斗篷了伸出左手,她的大拇指上带着一枚即使是在夜晚都无法忽视其光泽的戒指。戒指顶上,立着海拉鲁王室纹章中才会出现的振翅金鸟。这是王室信物。

顾不得反复确认了,毕竟谁也没有见过塞尔达公主,夫妻二人纷纷侧身,迎那少女进了屋。

将要关门时,科沙尤西才发觉塞尔达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海利亚人,蓝色眼睛,浅栗色的头发,好似雕像一般站在那里,村长在刚刚的对话间,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

“您……进吗?”科沙尤西止住了关门的手。

这不是进村找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一些怪话的那个小伙子吗?

林克摇头,转身时取下剑鞘持在腰侧,将手搭放在剑柄上后转过了身去。

“那是我的骑士,先生,他将为我们今天的对话把风,我们进屋详谈吧。”塞尔达已经站在屋内。听了这话,科沙尤西也不再说什么,把门缝里透出的那一条暖光从骑士的背影上撤去,留他在门外的夜色里。

可莱维亚端来茶盘,科沙尤西连忙帮塞尔达拉开椅子,俩个人对坐在桌子的两侧。可莱维亚闪身刚要走出门去,不料被塞尔达叫住,她说:“夫人但听无妨,多一个人也多一个意见。只是那边的小妹妹可能需要回避一下。”她指的是科沙尤西的小女儿,此时她正端着绘本怯生生地看着这位披着斗篷的大姐姐。

夫妻二人在卧室安顿好孩子,关好了门,便一同不知所措地走回桌边,缓缓地坐了下来,游移的眼神不知放在哪好。塞尔达见二人如此局促,便主导着话题:“今晚我贸然打扰,实在是不合适,还请您二位见谅。在我劳烦二位之前,请问先生与夫人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我知无不答。我们彼此了解之后也更好展开话题。”

村长夫妇对视一眼,从“你当真是公主殿下吗?”开始小心翼翼地发问。得到对方无比清晰肯定的回答后,“您击败了盖侬吗?”“这一百年您去哪里了?”“您是女神转世,那您是神仙吗?”这样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塞尔达全程笑吟吟地听着,等到这些问题终于不再往外冒了,她缓缓开口,逐一回答:“我是塞尔达。海拉鲁的勇者林克与我一同击败了盖侬。这一百年间……我们在积攒反击的力量,抱歉让你们等了这么久,你们受委屈了。我不是神仙,我是个海利亚人。”

科沙尤西心里想着,自己其实没有在等待着他们俩的归来,他几乎不认识他们,对于这个一百年的计划也全然不知。不过受了委屈这件事倒是不假,怪物在大陆上肆虐了太久了。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塞尔达后背挺得笔直,她从一落座便是这个姿势,“海拉鲁家族世代便是庇佑这片大陆的王室,一百年前盖侬苏醒,王室的统治几乎被完全瓦解。一百年间,海拉鲁大陆都保持着没有王权统治的运行方式,现在我作为海拉鲁家族的后裔,光复王室势在必行,只是想了解各位居民们对于王朝复辟有何看法……这片土地世代被王族庇佑,这是传统,而一百年前因为我们的过失……我的过失,使百姓罹难,实在是我身为海拉鲁公主的失职……”

“我此番归来,是抱着带领所有海拉鲁人民重建灾厄前美好家园的坚定信念而来,希望各位能坦诚地表达出自己的需求,真实地反应自己的顾虑,积极地和我们站在一起……”

塞尔达一番包含感情的诉求听得二人不知如何回答。他们一直过着惬意的乡间生活,就连对灾厄盖侬的仇恨都慢慢随时间消解,对家与国,民族与使命,并没有过多的考虑。见她话音渐落,科沙尤西继续发问:“殿下,那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哈特诺村是海拉鲁目前最大的海利亚人聚居地,您是哈特诺德高望重的村长,我希望您能协助我做一次民意调查。”

那句“怎么做”还没说出口,塞尔达便掏出一张牛皮纸,“这是我拟写的公告,您看看有什么不妥的,修改便是,三天后我们把这张告示张贴在村口的公告栏,征求大家的意见。”

“当然,村民们按照自愿的原则匿名提出意见,我们也是借着您的名义去进行征收……毕竟现在形势还不明朗,我也只是携必要的人马前往四大领地分别视察过一次,并未公开露面、公开讲话,正好借着这样的机会,让大家畅所欲言吧。如果我从旁干涉,效果怕是不会太理想。”

村长夫妇借着灯光细细读着那张塞尔达递过来的公告草稿,大致意思与她刚刚表达的意思一致,只是换成了村长的口吻。

传说中的公主回来了,这是普天同庆的好事啊,科沙尤西现在才逐渐感受到自己的实感。公主消灭了怪物,帮助我们建设家乡,这难道不是好事吗?张贴公告?这也不是难事,征求意见更是简单。他科沙尤西一定能办好。

“公主殿下,您放心吧,我们俩听明白了。这个公告我拿回去再看看,应该也不用修改。等到三天后,我就一大早贴在公告栏。”科沙尤西笑着点头。

“有劳您了,那今晚就不再叨扰了,”塞尔达起身,科沙尤西现在才注意到她始终没有摘下兜帽,“今晚的谈话还请二位不要说出去。关于我,也请您就当没有见过吧。”

塞尔达就像来时那样,礼貌又翩然地离去了。

这如梦境般的饭后谈话结束了。夫妻二人过了一会儿后又推开房门往外瞧了瞧,夜色中已经不见了那位骑士与他的公主,他们就好像从未来过一样隐去了踪迹。勇者林克……如果那位骑士就是林克的话,科沙尤西好像就明白了。这个小伙子可是在村子里买下了那座旧房子呀,难道说……他们二人正住在村里面吗?他没有再深究下去,就算他们现在就住在村里,自己也要让公主的行踪烂在肚子里。

三天的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已经到了第三日的晚上,科沙尤西已经把公告誊写在大纸上,只等明早张贴公告了。而现在的他却越来越焦虑起来,仿佛自己就是这位“古老”的公主,等候着子民们的回应。

今晚的夜色与三天前如出一辙,月朗星稀,十分静谧。这位坐在田埂上的村长把这件事反反复复地回味着,生出了许多新的想法。自己没有在王室的管理下生活过,村子里会有什么变化吗?有了王宫和里面那些官员,像他们这种农民怕是要交税吧?王族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呢,一百年来就算没有他们,这片大陆上的人不一样地生活吗?他们能为我们抵御盖侬和怪物的下一次袭击吗?尽管一百年前他们并没有成功,科沙尤西失望地想着。

可科沙尤西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小公主。她看上去就好像他们的女儿、侄女那般,是个水灵灵的少女。只不过,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不像她看起来那般稚嫩,倒像裹了金箔的珐琅盒子,沉甸甸的,金闪闪的,科沙尤西从没听过有谁用那种好听的强调说话。她就算是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公主,也不像书里其他王族人一样,那些人许多都是暴戾跋扈的官老爷,让人害怕。塞尔达说起话来和他们村民是一样的姿态,她甚至还让大家匿名为她提意见!科沙尤西担心村民们肆无顾忌的言语会伤害到她。

嗨呀,心里真是难受!只有他知道公主殿下来过,知道公主殿下的诉求与计划,而他憋闷在心里整整三天,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生活的担忧、对村民们言论的猜测、和对自己身上责任的惶惑。

不想了!科沙尤西拍拍屁股上的土,往家里走去。明天一早,他就张贴公告。到时候,是否愿意信任公主殿下是各位村民自己的决断,而他们提出的要求与意见能否被稳稳接住,就要看那位公主的本事了。

 

这一晚,科沙尤西早早上床,睡得意外地安稳。与此同时,在村东头的那间小屋里,上次与他秘密会面的公主与骑士也准备熄灯休息。

塞尔达看了一晚上的书,现在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她从小阁楼的书桌前站起来,用右手拨开金色长发,左手攥拳捶了捶后颈的酸胀处。

阁楼下方,林克正坐在餐桌边为佩剑的剑柄缠绑绳。黑金色的静心大剑剑刃平躺在桌上,剑柄一端置于桌沿,被林克一只手牢牢按住。他的另一只手拽着一卷牛皮绳,正熟练地把它一圈圈缠绕在剑柄上。两人在屋里静静地做着手边的事情,只有虫鸣像潮水般一声声地渗进来,又透出去,谁都没有提起明天要张贴公告的事。

今天有些闷热,即使开了一晚上的窗,屋里的空气还是略显粘滞。林克只穿了件亚麻色的单衣,挽着袖,也敞着领口。他低头检查着绑线是否均匀,刘海垂了下来遮住了眉眼,只露出鼻尖和抿着的嘴角。

林克的耳环真好看,好适合他,塞尔达站在阁楼边向下望着,暗暗地想。随着一下下的绕绳动作,水蓝色的耳环随着他的耳尖轻轻颤着。

余光瞥到公主起身,林克抬头看去,与她目光交汇。

“殿下。”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塞尔达意欲躲闪,转念一想觉得那样更加尴尬,于是只好迎着看了回去。

“时候不早了,您休息吧。”

“嗯,我正打算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还用灯吗?我帮你留着。”本想掩盖尴尬,结果话却密了起来,塞尔达实在是讨厌自己的嘴。

林克正好缠完那一圈,将剑连同绑绳一起拿了起来,说:“不用了,您睡的时候就关吧,我也准备睡觉了。”

两人开始拾掇起屋子,将各自的桌面恢复如初。塞尔达转身去取她的睡裙。她这次从城堡只带了两件可供换洗的外衣,除此之外便是一些贴身的衣物和这件睡裙。虽然不多,但她想着路上带着不方便,不如到了当地的服装店再购置。一起带来的,还有一沓信纸、两根钢笔与一瓶墨水、一本王职人员名册、一本《税法》和一本《海拉鲁治要》。信纸的边缘有一圈泛黄的、浅浅的水渍,这是因为在荷奈尔桥边,两人玩的尽兴,纷纷骑马趟水,结果忘记了马的鞧带上还拴着包裹。幸好林克及时把它们取了下来,托在手上过了河,不过信纸和书本多少有些受潮了。

林克有了自己的单人床,就放在一进门口的右手边,那个没有隔断的小室里面。他很满意这个位置,既不会看到塞尔达,但跟她的直线距离又不超过五米。他把明早要穿的衣服在床头叠好,又拿来一件海利亚兜帽——明早林克将会戴着它在公告栏旁探听村民们的反应,塞尔达依旧不会露面。

为了不让塞尔达再因为床的问题为难,林克在入住的第二天就去找樱达定做了这个单人床。

“啊,要做个床啊,你屋里不是有一个了吗?”当时樱达在样板房旁边的草地上坐着——自从塞尔达住进来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林克家旁边的草地——他露出敬重来者的神色,但又有些失望。林克自然读不懂他表情背后的复杂含义,只是在为“第二个床”的事尽力掩护着。樱达叫上桂达,两人嘿嘿哈哈了半晌就打出一个木床来。实木的床板和床头靠背被磨得一丝毛茬都没有,木头表面刷了一层蜡油,通体发出淡淡的光泽。塞尔达从林克原来的床上又分出了一些床褥,铺在新床上,这样她的骑士在拿到新床的当天就能睡在上面。

就这样,一人睡在阁楼上,一人睡在阁楼下,两人保持着这个布局已经睡了十多天。

林克此时解开了发绳,坐在了床边。新的床品是他们拜托服装店的索芙拉赶制的,纯棉的床单摸起来宣软亲肤,多少带着一些这种面料特有的硬挺与丝丝凉意。披着浅栗色齐肩发的剑士关掉了一楼的顶灯,屋里只剩阁楼上那几粒暖光还亮着,他的床在楼梯下方,倾泻而下的光只落在他脚前,或是稀薄地投射在了远处的餐厅中。他看不到楼上人的身影,只能听见细微的织物摩擦声。

伴随着声音出现的是塞尔达的影子,她在楼下关灯的一瞬间成了形,朦胧地投射在对面的墙上。影子点染在宣纸一样的墙面上,毛茸茸的边缘似有向外扩散的想法。林克抬头看着,就好像殿下在一楼与他对坐。虽然影子只是辨不清形容的一团黑色,但她拆开双鬓的发辫时,有着和塞尔达一样灵巧的手指,发丝倒是略逊色几分,徒有垂顺的质感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塞尔达也熄了灯。一瞬间,听觉挤占了几乎所有的感官。刚刚挤进屋内的虫鸣声现在几乎翻涌了进来,山林随风的低语在窗外一浪又一浪地拍打着。

还记得入住的第一天,林克十分紧张。虽然两人也在驿站里一同留宿过,但是那毕竟是开放性的旅店,两人和衣而睡,也始终没有放下对周遭的戒备。羞涩和顾虑被当做是对外界环境产生的反应,一同被隔绝在戒备之外。但住进小屋后,这个无限接近“家”的居所成了二人目前最私密、最依赖的一方空间,这时,更衣和就寝就成了最让林克不知所措的环节。

在他还没有擢升为近卫骑士之前,林克和其他士兵一同睡在营房里。一群小伙子哪讲求什么体不体面,天一热全都是脱得只剩内裤便蒙头大睡。做了塞尔达的侍卫之后,他被分配到公主卧室附近的小侧房单人居住,依旧是习惯脱掉上衣睡觉。在白天,林克不论穿着什么,都不觉得身上的衣服会裹缚得难受,即使他身上沉重的锁子甲压住贴身的里衬,外面又罩了一层外衣,他也能忽略不适的穿戴感,行动自如。但是为了更快的入睡和更高质的睡眠,他还是更喜欢在私密空间内脱掉衣服再睡觉,让皮肤和肌肉在夜间舒展放松一下。而入住哈特诺后,林克却迟迟不敢脱下上衣,他这几日都是穿着那件亚麻色的单衣入睡的。

林克知道,塞尔达没有像他一样改变自己的习惯,她睡前依旧会更换睡裙。每天晚上熄灯后,肌肤与衣物的交叠摩擦声都会从楼上传出来,今天也是一样。他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可一旦辨认过那声音的来源,眼睛即使只捕捉到一片黑暗却也能在脑海里投射出画面来——他从来都会中断那画面的形成。林克立刻翻身,让耳边响起荞麦枕头簌簌的声响。

他打心眼里觉得奇怪,自己从来不会因为塞尔达殿下难为情。那阵子他刚获提拔,有时在宫殿里遇到昔日的同伴,有的人就围上来打趣,说着些让他大为火光的玩笑话。那一点都不好笑,分明是对殿下和他的不尊重。自己身为贴身侍卫,是宣誓为海拉鲁献身、誓死护塞尔达殿下周全的光荣的骑士,那些粗俗的言论否定了他自幼训练的日日夜夜,否定了每一次挥剑和每一条伤口愈合时的痛痒。最让他受不了的是,那些家伙虽然只是口上说着不敬的言语,却仿佛借着林克的视角对塞尔达进行骚扰,简直是不可原谅。他每日跟在她身后又怎样?他还在奔跑时抓过她的手,扶她上马时碰过她的腰,慌乱中握过她的手腕,安慰时抚过她的肩膀,这些碰触全都像隔着层膜,能触到形体,传来体温,却也仅此而已,什么柔情蜜意、男欢女爱?那些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东西就从来没在林克脑子里站住过脚。

可林克不明白,为什么每晚楼上那细不可闻的更衣声,竟让他如此无地自容。他头抵着被子,求那声音赶紧散去。

终于,又也许只是片刻后,屋里细微的摩擦声消失了,林克重获自由般享受着窗外喧闹的林涛与聒噪的虫鸣。

塞尔达翻了个身,她今天十分疲惫,应该很快就能睡着。对于刚刚那股无名的恐惧感,林克没有深究它的原因,只觉得自己十分卑劣。

他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那立在墙边的佩剑逐渐现出轮廓,提醒着他明早有正事要做——明天一早,他会混迹在村民当中假装是围观公告的一员。塞尔达十分在意村民们的真实反应,可骑士残忍地将她“禁足”,那只好劳烦骑士本人为她传话了。

殿下今晚会紧张吗?作为她归来后的第一步举措,紧张是正常的,但是,一切不会像想象中那么困难,林克想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酝酿困意。她表现得是好是坏都没关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她的臣民也有足够的耐心。林克真正关心的、也是他认为的棘手之处,在于剩下的那一小撮人,那些追捧灾厄的狂热之徒。没关系,她走她的第一步,我会站好第一班岗……

楼上的翻身声再也没有响起,殿下睡着了吗?他的意识也开始松动......

两人平稳的呼吸声均匀地在黑暗中织成了网。

翌日清晨,阳光还略显清冷时,科沙尤西就早早地推开了房门。

他的胳膊下面夹着那卷成筒状的公告,脚下飞快地倒换着步子,一溜烟跑下了家门口的木阶梯。这个时间对于日出而作的农户来说,并不算早,如果被人当场看到自己张贴的公告内容,他怕是要被扣住,逼问出每一个关于塞尔达殿下的细节才能脱身。如果有人问起殿下是怎么找到他的该怎么办?就说......说是有一位使者身骑快马把公主的信送到了他的家门口,这么说挺好,就这么说了!

他心里一边编着假话,一边走过短小的石桥,径直来到公告牌前。木牌上用钉子扎着几张不大的信纸,一张是两个月前的寻物启事,三张是村中定期集会的通知,剩下的一张是托可尤发来的致谢:哈特诺海滩的怪物已经击退了!感谢协助!

四下无人,快贴!科沙尤西掏出一桶糯米胶,用刷子将胶刷在了木牌的空白处,随后将公告展开,仔细地贴好捋平。和之前的告示相比,这张公告几乎是它们的三倍大,科沙尤西选用了家里最白净的大开幅木浆纸,其上用黑色墨水工整地书写着一段谎言:

公告

哈特诺村的各位村民:

       你们好!

就在这个夏天,我们无比荣幸地等到了海拉鲁王室的继承者、海利亚女神的转世——塞尔达殿下的归来。

灾厄盖侬的痕迹已经从这片大陆彻底抹除,塞尔达殿下将带领所有海拉鲁的居民一同复兴昔日的家园。

幸承殿下旨意,我在此向各位村民征集建议:如果各位有任何关于国计民生和复兴措施的想法,都可以给我匿名致信,限期三天。

我将会把大家的想法整理后传达给塞尔达殿下。


村长 科沙尤西

 

张贴好了公告,科沙尤西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公告牌,好像即将要把他的闺女独自留在海布拉山一样。塞尔达殿下嘱咐过,为了保证真实性,收上来的所有信件都直接转交给她,科沙尤西其实并不过手。

可公告里写着向我致信,大家会不会说得太过直白冲撞了殿下?如果不借着我的名号,又违背了塞尔达殿下的意思,估计谁都不敢说真话,科沙尤西琢磨着,好像鞋里放满了钉子一般腾挪着两只脚。

不行,我得做点什么!他扯下旁边一张过期的告示,把它背面朝上铺在告示牌上,用随身携带的炭笔备注道:为了便于我转述,请以向公主致信的语气书写,多谢。由于他是趴在竖直表面写的,字迹歪歪扭扭,不过这不重要。科沙尤西用胶将备注的小告示贴在大公告的右下角,这才稍微觉得满意了一些。

这位村长觉得该做的都做了,这才原路返回,并且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神色。幸运的是,他在往返的途中并没有碰到任何人。走回自家的田地后,他抄起锄头逐个击碎那些板结的土块,心中甚是舒畅。

林克此时在杂货店南边的土坡上目睹了科沙尤西工作的全过程。他也是刚刚才从家中出来的,过了桥后挑了这个不远不近位置,刚好能看到斜前方的告示牌和周围的人。林克盘腿坐下,掏出从家里带来的苹果,不紧不慢地啃了起来。现在时间还早,人还没有聚集起来,远观即可。

只记得谷仓的风扇转了三圈又三圈,刚刚还在头顶的几缕薄云已经从眼前飘到了研究所房顶上,林克才从杂货店伊斯特·英德里盼出来了第一位村民。他把坐麻了的双腿向前抻开,双臂搭在微曲的膝盖上,手里还剩下小半个苹果。

阿伊比,杂货店老板的女儿,林克当即想出了她的名字。只见这位女士拎着扫把,头也不抬地走到店门口的土路上,抓紧时间清扫着尘土与垃圾。可能是为今早店铺开张的事情忙碌着,阿伊比并没有注意到告示牌,她在房前房后挑了几件货品后,就抱着它们走进了店铺内。在她还未关门之时,从村口跑来了第二个人。

索特茨,服装店老板索芙拉的父亲,林克对他印象很深,这位身材多少有点走样的大叔保持着良好的作息习惯。现在他呼哧呼哧地在土路上小跑着,也许是在晨练?索特茨往村子深处跑去,果不其然,他注意到了左侧有些变化的告示牌,停了下来。悄声隐藏着自己的骑士直了直身子,隔着将近三十码的距离观察着他的反应。

索特茨探着脑袋仔细阅读着公告,约莫着十秒钟后,他抬起头来,脸上绽开了大大的笑容。林克也笑了起来。索特茨向两边转头寻找着能分享喜悦的邻居们,结果周围的小白房子还都紧闭门扉,路上依旧是一个人都没有。他干脆双手叉腰就站在公告旁,等着下一个读者的到来,趁着这个功夫,他读又起了公告。

太阳往头顶又移动了几分,阳光落在身上能感受到逐渐积累的热量,哈特诺村终于醒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村民们陆陆续续推门而出,他们或是扛着农具或是睡眼惺忪地整理着衣裙。从林克的角度看去,目之所及的七八栋房子边都出现了走动的人影。道路两旁的墙上时不时传来“啪嗒”的声响,那是屋内的人推窗通风的声音。土地在早上的阳光下逐渐恢复了温度,男女老少的交谈声也升腾了起来。一高一矮两位女士各自挎着一个洗衣篮,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林克的视野中,她俩嘁嘁喳喳地谈论着“果酱面包”和“皂角洗衣粉”。林克紧张地缩了缩头,他还记得自己几个月前偷听这两位女士的谈话而被劈头盖脸地指责过。

“阿玛丽莉!纳基珂!你们俩快过来看呀!”站在告示牌旁边的索特茨可算是等到了愿意唠闲嗑的邻居,他挥着手臂示意两位女士前去阅读公告。

察觉到新闻的诞生,二位太太齐齐转头,又“骨碌”一下地转过眼球对视了片刻后便端着篮子走了过去,她俩倾着上身,不等走近公告牌就想看清上面的文字。林克饶有兴味地眯起眼睛,好戏要开场了。

不消片刻,村头村尾都听见了一声尖细的呼喊,“塞尔达公主!她是真的!”阿玛丽莉绝对还没有读完全部的文字,但她就是因为这些陌生又激动人心的字眼兴奋得难以抑制。不等她接着读下去,索特茨拍起他的大手在一旁补充:“她还活着!而且还要我们给她写信!”说完后,这个年过半百的汉子兴奋地搓着手掌。纳基珂耐住了性子还在读,受制于自己的身高,她只好一直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几乎把眼睛贴在公告上扫视着。读完后,她拽着索特茨的手臂纠正道:“哪说要给公主写信了,是给村长写信!”三个人在公告前推推搡搡,引得路边的行人、店内的侍者和田里的农民纷纷侧目,是什么事?手里的活计天天都在做,但是新鲜的消息却是不可多得的,越来越多的人闻声向告示牌靠拢,结果他们一看到上面的文字就都像粘在了地上一样,后来的人只好站在外围,在高低错落的后脑勺与肩膀中安置自己的脑袋。

“哦呀,真让我们赶上好时候了。”“林克,是那个林克吗?我好像认识他!”“感谢公主殿下带走了那些天杀的怪物!”“机会难得,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写。”“妈妈,你昨晚刚给我讲过勇者和公主的故事。”“就是他们俩,亲爱的。”“幸好是交给科沙尤西,不然我可不敢写。”“怎么,你还想大发牢骚不成?”“海利亚女神显灵!”......

人群在告示牌前越积越多,林克倒是没想到哈特诺村住了这么多户人,看来自己熟识的那几位村民只是喜欢在屋外活动的一部分。

差不多了。林克终于起身,啃完了最后两口苹果,再次向前拽了拽海利亚兜帽,确保自己在短时间内不会被认出来。谨慎的他特地在今天换下了大师之剑,选用了寻常的一把骑士之剑。装扮好的骑士三步并作一步地跳下草坡,走上路村间小路后便放慢了脚步,假装自己也是好奇的村民。到了人群外围,他一边轻声说着抱歉,一边插空往里走着,没想到前面简直被围得水泄不通。林克在帽檐下叹了口气,停下了向前的脚步。成年男性用宽厚的嗓音在他身前身后激动地讨论着,女人们聚在一起小声交谈,不定时地爆发出惊呼与笑声,半人高的小孩在他们腿间钻来钻去——他们什么都看不懂,只是来凑凑热闹。林克躲躲闪闪,又退到了人群边缘。

他放远目光,让视线越过告示牌,落在远处山坡上的田地上,村长科沙尤西居然还在地里干着活儿。就像感应到了林克的注视一样,村长挺直腰杆,看向阶梯下熙熙攘攘的人潮,他发现了林克,一个站在边缘的、不算高大的身影。那兜帽是你的伪装吗?确实,许多观光客来了村里都喜欢带一件海利亚兜帽作为纪念品,不过,我可没见过底盘这么稳当、腰胯以下几乎纹丝不动的观光客呀,剑士大人。

是看错了吗,科沙尤西刚刚好像眨了眨眼?林克再次确认时,那村长已经弯下腰去,又把自己和热闹的村子隔绝开来了。

大家的兴致总有耗散完的时候,毕竟他们围观的只是一纸公告,真正令人兴奋的是背后那不可思议地印证了的传奇故事。许多人从公告前散去,不过依然没有走远。哈特诺村布局紧凑,大家只是各自回到平日里工作和生活的位置上去,他们依旧三五成群地讨论着。还有一部分人没有离开公告栏,他们以此为中心认真地交谈起来,林克捕捉到谈话中的部分关键词,推测出他们是在交换着一百年前的传说。骑士依旧没有移动脚步,他还站在刚刚的位置上。

他还在等。

街道上的风好像都热了几分,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宁静村落很少这般热闹。当空气中的惊喜与转为欣慰,交谈中的传奇事迹变为憧憬与期待时,人们终于把关注点落在了写信这件事上。刚刚的喧闹声沉降了下去,更多的人带着微笑陷入了思考中,时不时开口交换着自己的意见。大家的热情从急火烧开的沸水转变成了文火咕嘟咕嘟煲着的浓汤,看似回到了寻常日程围起来的锅子里,实际上锅盖下依然保有着热度与香气。

静下来了。这也让一道怪异的嗓音显得格外地突兀刺耳。

“是啊,不可思议,居然还活着!活着回来找老百姓要钱修她的宫殿来了吧!”

灶台好像被人浇了冷水。村民们瞠目结舌地转过头去。

“写信?写个屁的信!已经骑到我们头上来了还腆着脸说要建议?我的建议是她当众自我了断,也算是给一百年前一个交代哈哈哈哈哈!一百年前干什么去了!等到死人都埋几茬了,村子都重建了,她也回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终于来了吗?

 

依盖队。

 

那人站在林克左侧约三码远的位置,身着毫无特点的旅者行装,顶着一张有点眼熟的男人面孔,却没人能想出那脸像谁。就是他们!

林克重心微侧,左脚为轴,右掌握柄,掣剑出鞘。

等等,骑士攒着劲的右臂倏然卡在空中。他在停下的片刻间飞快地思考着,瞳孔因霎时爆发出的想法骤然收缩:这个依盖队多半认不出我,但如果他像其他依盖队员一样用法术逃遁回去,将此事报告给了可盖......

可盖再蠢也能大概猜出是谁会拔剑惩治反动分子,而这个人又是作为谁的护卫来到了哈特诺村......该死!林克因愤怒瞪圆了双眼,他快速向左瞥去,周围的村民无不惊愕地围观着,那个依盖队又要从他肮脏的嘴里吐出大逆不道、混淆视听的话了。

不能再犹豫了!既然让他逃走会泄露塞尔达殿下的行踪,那我就立刻把他斩杀!隐匿着的骑士将露出几寸的雪白剑刃抽出,腰间响起铮铮剑鸣——

“喝啊啊!你个渎神的孽障!”

“唰——”一柄草叉从林克身后窜出,直直刺向左侧的依盖队。身后的劲风掀起林克海利亚斗篷的下摆,他惊异地侧目,这又是什么情况?

只见依盖队发出一声吃痛的嚎叫,随后便跌倒在地。循声看去,那柄染血的草叉后端,居然站着一个佝偻着的老汉——

茨瓦布奇爷爷!骑士倒吸一口气。

老爷子因为刚才的大吼双颊通红,粗重地喘息着。在两口气的间歇,他抢着大喊:“连塞尔达殿下都敢诋毁!你不受海利亚的保佑可别连累我们哈特诺村!从哪来的滚回哪去!”

依盖队见形势不妙,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向村口奔去。路边的农夫与妇女也缓过了神,抄起手里的家伙跟了过去,他们沿着道路追赶着,无人在意道路中间的那个“观光客”。

林克赶紧收起佩剑,也小步跑着跟了过去。茨瓦布奇体力不支从队伍的前排退了下来,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手持木棒接替了他的位置,打得依盖队现出原形。到了村口,几片红符伴着一阵旋风闪现,那依盖队念着口诀一个腾身便不见了踪影,留大家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这场闹剧结束了。

本来是一个让人振奋的早晨,结果被那些家伙弄得乌烟瘴气!男女老少们站了一会儿后,开始缓缓走回村内,如释重负地聊起天来,他们好像都没有把依盖队说的话放在心上。

结束了吗?林克看着面向他走来的村民们,怔怔地想,总算是把殿下的心意传达给大家了,多亏了各位的帮忙,最后并没有暴露她的行踪。这是那帮家伙首次在村子内光明正大地闹事,真是越来越猖狂了。林克又想起了那个在城堡门口抓获的依盖队,那疯癫又可笑的样子想必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印象深刻,那人即便已被完全制服,也毫无惧色,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狂热到底来自于对盖侬的追捧,还是源于对王室积累的仇恨。也许兼而有之,骑士在心中不屑地评价着。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人跪在地上大笑的样子,耳边响起他咆哮着的语句。他说了什么来着?林克隐隐想起来了什么,那人说.....

那人说,他们会让塞尔达生不如死。

他盯着村口,缓缓地倒退了两步,塞尔达殿下......

骑士后脑一阵发麻,全身的皮肤在一个激灵过后变得汗津津的。迎着走来的人潮,他不顾一切狂奔起来。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迟钝!她还在家里!求她还平安地在家里!跑上今早坐过的那个草坡,冲上那座木桥,林克转眼间回到了小屋的木门前。门板没有破碎,窗户都也齐全,屋内也没有传出声音——没有声音!

他的心脏剧烈地震颤着,那隆隆的心跳几乎盖住了破门而入的声响——门板重重地掼在了屋内的墙壁上。

“塞尔达!”他忘情地大喊,求屋内人给他个回应。

地板上没有血迹,没有划痕,甚至好像刚刚擦拭过,家中的布局和他今早出门时保持一致,空气里有种晒好的衣物的味道。正对着门口的灶台边飘起白色的水蒸气,一股肉香轻悠悠地从里面扩散出来。

“嗯?!”

名字的主人呆在原地,她缓缓回头,用身体挡住那一锅料理。很明显,她做饭了。

虽然塞尔达擅自使用了明火和林克购买的食材,但真的有必要这么生气吗?入住这十几天以来,每顿饭都是林克做好了端上桌,他那不可拒绝的表情真令塞尔达不爽——她最多只能从旁打打下手!她要趁林克不在家的时候好好表现一番,给这位野外求生大师瞧一瞧,自己在宫廷学校学来的一身技艺可不是盖的。

林克面色苍白的喘着粗气,却扶着门框笑了起来,塞尔达逐渐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丢下汤勺跑了过去。

“林克,你还好吗?怎么了?”

骑士摆摆手没有说话,用手背揩了揩脸,迈进了家门。

“没事......早上只吃了一个苹果,饿了。”

“饿了?饿了正好!肉马上炖好,桌上是刚出锅的蔬菜烩饭,洗洗手就上桌吃吧!”塞尔达哼着小曲转身回到锅前,用餐具试探着肉的软烂程度。林克看着她的背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天中午的兽肉是热水下的锅,一丝血水都没有放出来,连塞尔达都隐隐尝出了腥味。米饭下锅太早而胡萝卜又下锅太晚,前者煲得太干后者又夹生不入味。果然还是要多下厨才会发现不足呀,塞尔达勉强咽下最后一口饭,再也不会忘记兽肉和胡萝卜的烹饪方法了。不过,对面的骑士倒是甘之如饴,公主看着他连吃三碗饭的样子,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被鼓舞着。

Chapter 5: 价值几许

Chapter Text

帕雅刚刚擦洗完老宅的地板,带着一身的热汗走进夜风中。

今晚星星真亮呀,她抬头,任银色的辉光照亮脸庞。希卡族少女此时站在卡卡利科村最西侧的建筑物上。这间高居木阶之上的房屋是她和奶奶的住处,也是全村人集会的场所,它坐在湖中高耸的石台上,俯瞰着夜色中的村庄。

从帕雅能端得起水桶的那天起,她就开始承担着打扫这间房屋的职责。奶奶年轻时历经灾厄,如今又年事已高,身子骨已不再强健,这些体力活自然都是她来做。她晨起洒扫,闲时读书,天黑了就做做简单的差事,一天就这样过去,十余年也是如此。只不过在晨昏朝暮的一次次更迭间,帕雅从提着水桶只能爬半截阶梯的小丫头,抽条儿成了健康壮实的大姑娘。

帕雅这几天都心情愉悦,今晚这场彻底的大扫除更是让她畅快。劳动后活络的四肢持续产生着热腾腾的快乐,使她身体轻盈,头脑好像也活泛了。她没有走下那长长的木台阶,而是双臂拄在围栏上,享受着夜晚的宁静。卡卡利科村坐落在纳利夏高地北面山谷中,夏季也不曾燥热。她害怕山风会把自己吹感冒,于是放下挽起的袖子,又裹紧了两襟。

帕雅作为族长的孙女,自幼便在这间屋子里长大,在卡卡利科村四处悬挂的红幡下奔跑,就连儿时的每一个梦里都漾着那些木板中带着潮气的香甜。她为自己希卡族的血脉而感到骄傲,为自己未来承担的责任紧张得发抖,却也激动地战栗。

除了劳务与学习,帕雅从小就要祈祷。奶奶和姑母们教她为塞尔达殿下和林克大人祈祷,为四位英杰祈祷。她有样学样地跪在青蛙石前,看大人们每天神色肃穆地与神明对话,自己却只能机械地重复那些动作。希卡族是世代辅佐王室的光荣的民族,帕雅深信着,却从未见过王室。等她长大了,也学会带着肃穆的神色祈祷了,她从奶奶的故事中汲取着悲伤,让自己沉浸进去,却感受不到与故事的连结。劳动、学习和祈祷,她认真地做着每一件事,但更多时候还是关注着她自己。她没有学过如何在从未卷入其中的情况下,全情投入地旁观着别人的命运,她做不到。

生活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帕雅在历练中不断长大,奶奶在等待中不断衰老,她有时候觉得,这是两条并行的道路,自己可能永远无法走进奶奶的故事了。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的呢?

应该是从希卡塔拔地而起的那一刻开始,她如竹席般经纬规整的世界里,闯入了千百只名为“宿命”的蹁跹蝴蝶。那些蝴蝶逆着掉落的沙石,和塔一起,在帕雅的世界升起,又跟随林克的脚步,在老宅大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涌了进来。

这是谁的宿命呢?应该不会是她的,起初帕雅是这样认为的。帕雅觉得是林克大人、塞尔达殿下和奶奶的。

那天的奶奶完全变了模样,她坐在那摞老旧的垫子上抚掌大笑,笑声里有太多东西让帕雅辨不清,只觉得奶奶干瘪的皮肤下,什么东西又鲜活的流动了起来。她可是那样严厉的族长呀!村里的每个小孩儿,都在最顽皮的年纪被她用藤条抽过脚后跟,在恶作剧的时候被她小小的身影吓得慌不择路。她又是帕雅见过最庄严最持重的女人,像盘曲的古树根,像波努鲁山,像镇村的宝珠一样,是希卡族沉甸甸的珍宝。可是看到那些升起的希卡高塔后,奶奶好像什么都不是了,奶奶应该是变回了英帕。

帕雅不认识英帕。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叫英帕的女孩儿,这个整天跟在塞尔达公主身后的小跟屁虫,怀着全海拉鲁最深重的祈愿——奶奶竟是带着这样的心意在祈祷。她等着林克,等着等着自己也睡着了,睡在希卡族长的身体里,若非故人来将她唤醒,可能再也不会醒来。那天奶奶哭了,好像干瘪的枯树中又流出了春天的汁液。准确地说,那其实是英帕的眼泪,只是从情感的萌发到喷薄,直至淌下泪来,隔着一百年的光景而已。

这之后的故事,帕雅是亲眼见证的。过去的一年里,奶奶更频繁地走出老宅子,让帕雅陪她仰望天空,看神兽们汇聚在大陆中央的光柱。看着奶奶那些玄之又玄的话一一印证,帕雅终于不再怀疑那些枕边老掉牙的故事,或许那黑黢黢的城堡里,真的还有一位名叫塞尔达的公主在坚守着呢。她相信了,奶奶就是英帕,英帕只是老了。

这位年轻的继承人虽然没有帮上什么忙,但看着行色匆匆出入村子的林克,她觉得自己的故事总算与这片大陆的宿命有了交集。我当时还以为宝珠丢了呢,真丢人,在林克大人面前抹眼泪了。一想起这事来,即便周遭的夜色中只有她一人,帕雅还是尴尬得皱起了鼻子。

最近听说,林克大人进入了城堡,找到了塞尔达殿下,他们两人携手击败了盖侬。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吗?肯定没有了,这辈子可能都遇不到这么美妙的事情了!每当想到这,帕雅都会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好像要细细品味这个完美的结局。在她身下,那些窗户中忽明忽暗的灯,好像熬倦了的睡眼,无声地眨巴着,一齐仰视着这个快乐的女孩。

“帕雅——刚干完活儿——别在外面吹风!”英帕的声音从身后的宅子里传出来。

“知道啦奶奶!我马上进屋。”时候不早了,帕雅从围栏边走开,轻快地跑下木阶梯。

奶奶说,塞尔达殿下很快就会和林克大人一起光临卡卡利科村,我真的是等不及了!此时,好奇心战胜了少女萌动的情愫,对于现在的帕雅而言,见到从未谋面的塞尔达比见到林克还要令人兴奋。她利落地迈下最后几节台阶,踏上草地,转身向右侧的五尊青蛙雕像走去。

一百年前的那天下午,王国的公主孤身迎敌,五名英杰生死未卜,这些象征着“归来”的青蛙从那时起便蹲坐在这里。承载了一百年间希卡族人的祈愿后,它们是否也知晓了故事的结局呢?

帕雅单膝跪下,闭上双眼,为四位英杰献上敬意,她的神情再也不用粉饰,她已经全情投入地走进了故事。现在,你们的宿命里也有我的一份了,这是我们的宿命。她为自己能够见证海拉鲁的黎明而感到骄傲。

道祖上神大人保佑,愿海拉鲁的公主与勇者平安归来,愿这片大陆和平安宁,再无灾厄。

﹍﹍

道祖上神大人保佑,我还不想死——我不要死啊!求您让我活过今天,过了这道坎吧......

漫天的雪片连成串,织成倾斜的白幕。这微弱的心声甚至穿不出雪原,更别提传到神明的耳边了。

海布拉的风雪可以吞没一切生物的行迹。就算是依盖队扎眼的红色紧身服,在一片迷蒙的白中也被稀释了颜色。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前后左右除了一望无际的白雪,和远在天边的黑蓝色群山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

他松开捂着伤口的手,露出肋下两个骇人的血窟窿。这该死的老头儿,下手居然这么重!血已经止住了。大块黑色的凝结的血块扒在他的衣服上,和创口粘合在了一起,稍稍一动就揪心的疼。

其实这人的伤口并不大,他后来挨的那几棒子也都是皮外伤,顶多留下几片淤青。只是依盖队最近几日过得实在狼狈,在可盖施加的压力下,他们整日在全境内高强度搜寻着,饭都没有着调吃,觉也不曾踏实睡。不知是走了运还是倒了霉,他拖着透支的身子路过哈特诺村,正好探听到了王室的消息。他奉行“动摇王室统治根基”的宗旨,撂下几句漂亮的狠话,本以为可以风光地回到基地邀功,不曾想被那些愚昧的村民打了出来。他又惊又怕,还受了伤,赶紧使出移形换影的法术脱身,结果还没回到基地呢,在半路上就现了形,想必是过劳体衰,法力不足了。

停在哪不好,偏偏停在这鸟不拉屎的雪山上!疲惫、负伤和惊惧已经消耗了他大部分的气力,现在又遭遇了严寒,这依盖队的最后一口气怕是也要散在寒风里了。

他突然出现在海布拉地区不是没有来由的。自从林克捣毁了依盖队在格鲁德地区的老巢之后,可盖就携残党四处寻觅新的据点。四大部族的领地自不必说,他们没有胆量前去安营扎寨;中间邻近城堡的平原地区又毫无遮蔽,完全不具备设为据点的条件;东边的费罗尼地区和北边的海布拉地区倒是有大片无人涉足的土地——前者还生长着大量的大剑香蕉,但热带丛林还是比雪山更加宜居,人口也更稠密些,不方便组织的藏匿,于是可盖只好咬咬牙,带着他的依盖队北上苦寒之地。他今天若是精力再充沛些,肯定可以直接传送回基地,只可惜他中途法力耗尽,留在了茫茫白雪之中。

真是要冻死了啊,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了。他在意识的边缘和自己对话着。想不到我弃暗投明,不忘希卡族人的尊严与屈辱,成为了铁血铮铮的依盖队,却依旧没能得到道祖上神大人的庇佑。

神明抛弃了我,但可盖大人绝不会抛弃我!可盖大人保佑,如果这次我能活着回去,一定孝敬您一辈子!您赏个脸,救救我吧......

他缓缓停下脚步,在雪地中积攒最后的一点法术,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像是抱着赴死的决心般,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腾空而起,随着一声咒语消失在雪原之上。

那行歪斜的足迹很快便被风雪掩埋了。

 

“欢迎光临,奔托·艾斯特晚上也有营业!”

不管进店多少次,林克总会被这声音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他身边的塞尔达是第一次光临哈特诺的服装店,不出所料,也被这位缩在角落里的店员吓了一跳。

“请问,店里有卖日常服装吗?女士的服装?”林克替塞尔达问话。

“有,都有。”

侍者引着他们走向一进门左手边的橱柜。柜子的隔板上叠放着整齐的衣物,从颜色和面料来看,确实符合村民们平日的穿衣风格。

索芙拉拿出几身小姑娘们比较中意的衣裙,都是棉麻面料手工缝制的。塞尔达伸手试着触感,又比量着颜色和花纹,觉得都很满意。

林克的海利亚套装就是在这家店购入的,那是他苏醒后第一身得体的衣服。尽管后来他的衣柜被大陆上各具特色的衣服塞得满满登登,但那身海利亚服依旧被林克时不时拿出来作为日常装束——他尤其喜欢这套衣服的皮革护具。

相比之下,塞尔达的着装要单调的多。她并不是像林克一样有所偏爱,而是没有选择的余地——那两件随身携带的骑装已经不知被她换洗了多少次。骑装里的高领白色里衬总能显得公主高贵又庄重,可现在偏偏是夏天,这是让一切得体的衣裳都颜面尽失的季节。虽说哈特诺地区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但每年这个时候依旧会比寻常日子再热几分。塞尔达经常被这件高领里衬闷得头晕气短,如果再穿上外面那件长袖蓝罩衣,一定会尴尬地汗湿整件衣服。

两天前,塞尔达在屋内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乱作一团,再三逼问后林克才告诉她发现了依盖队的事情。当然,他绝口不提那人说了什么疯言疯语,只是一个劲地强调塞尔达的安全问题。林克说,只要是出门,必须叫他陪同才可以。

形势有些严峻,这个节骨眼再要求林克带她去买衣服,会不会有些不懂事呢?塞尔达只好默默推迟了添置新衣服的计划。直到今天,骑士见她在桌前两颊涨红,一手扯着领口,一手拄着撑着脑袋,好像中了暑,这才得知塞尔达的窘境。他翻找着相对清凉的上衣——格鲁德服饰暂且不做考虑——掏出了那件蓝色大虾衬衫,递给了塞尔达,并承诺今晚就去买新衣服,这才有了今晚的这次购物。

最终,塞尔达挑选了一件浅蓝色有白色衬底的长裙,两身裤装。林克又为她挑了一件浅绿色的亚麻上衣。

“一共是10560卢比,小姐。”

林克准备付钱,不料塞尔达抬手挡住了他,率先与索弗拉搭话:“您好,请问咱们店可以收购物品吗?”

“可以的,你想卖什么呢?”

塞尔达抬起左臂,低头在随身携带的挎包里翻找着。

当她再次伸出手时,掌心里已经稳稳坐着一个绸子捆扎的小包袱。索芙拉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这个敦实的布包鼓胀地挤在塞尔达指缝间,肯定是装了不少东西。她用右手将顶端的扣结抖散,布料一下子垂挂下来,露出里面的内容物。

屋里的光亮好像都被抽去了。切割齐整的钻石大如豆粒,小似细砂,依照大小交叠的节奏铺在贵金属打造项链上;各色的宝石磨得透亮,被繁复工艺雕琢出的花鸟、冠冕和皇家徽记环抱住,一同构成典雅的胸针和戒指。这些之下,是一圈圈叠绕着的镯子、手链。它们从小布包里倏地亮了相,好像金枝银叶上缀满了各色的花苞与树果。

这些来自一百年前的珍宝可不是市场上流通的货色。索芙拉看得直了眼。骑士猜到这位公主要做什么了。

“您这是何必,我来付就行了!”林克已经准备好了卢比,他越过塞尔达,想要抢先付款。

就在两人交错的一瞬间,他感受到身后斗篷下投出的命令的目光。如果不是碍于隐藏身份的需要,林克相信塞尔达此时已经严肃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这可不是她平时佯装嗔怒的眼神,更无关那些无聊的谦让和客套。林克这才读懂,这关乎她的自尊。

骑士像接收到指令一样迅速站定,垂下了手臂。

没了林克的阻挠,塞尔达将手里的珠宝递给索弗拉,后者颤颤巍巍地接住这些她见都未曾见过的珍品,语气更加孱弱了:“小姐......我得去给您估个价,您......稍等一会儿。”

塞尔达微笑着点头作为回应,退回到林克身边。

会不会太凶了点?她悄悄拽了拽身旁人的斗篷,那人偏头无奈地回望。女孩儿悄悄勾起嘴角,表示自己刚刚并没有真的生气,只不过笑意越来越狡黠,林克看懂了,她在说“抱歉,不过她赢了”。

索芙拉只收下了一枚银扳指,又把它与衣服的差价折成卢比,和首饰一并退还给两人。这两位客人抱着四件打包好的衣服,走出了店门。

服装店的侍者目送着顾客离开,心里直犯嘀咕。这两个人不会是他们那天说的依盖队吧?不对,不可能,依盖队怎么会来买女人的服装呢?不过,如此怪人,不是依盖队还能是谁呢,总不可能是勇者林克带着塞尔达公主来买衣服吧?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卧室里索特茨的鼾声陡然变小了。索芙拉清了清嗓子,为自己制造的噪音感到抱歉,发觉自己可能有写小说的天赋。塞尔达殿下只可能是身披霞帔的神女,勇者林克想必也身着银光甲胄。光临她的小店?这是哪个坊间话本的情节!

比起这些,还是那些首饰更让人在意吧,那位小姐掏出稀世珍品,却只为买几件粗布衣裳,实在有趣。她借着灯光打量着那枚银扳指,思索着该如何出手这件宝贝。

既然王宫已经在重建,就卖到宫里去吧,也只有公主戴得起这样贵气的扳指了!

 

店门外,公主与她的骑士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殿下,那些首饰是?”林克推门而出时就准备好了这个问题。

“没什么,就是些之前的旧饰品,也没过几次,大部分都是闲置了好几年的东西了。”塞尔达双手环抱着新衣服,低头应答着,“这么多天了,我一直受你照顾,吃住都麻烦你了。”

“您之前一直说,我们之间不要见外,”林克在一旁快步跟着她,盯着她低垂的眼睑,“这些都是小开销——也都是我该做的,我完全支付得起,殿下。”

“当然,我不是轻慢您,更没有要替您拿主意的意思,我只是......”他词不达意,后半句更是不知如何说出口。

幽蓝色的夜色里,两人穿过一扇扇明亮的窗户,走到村东边的坡道上。塞尔达向前迈了两步后,站稳了脚跟。草叶在夜风中一浪一浪地倒伏着,月光在浪头镀上银边。

她盯着跑到面前的骑士,那真挚的双瞳使她心疼。

“我连感谢你还来不及。”

“只是,林克已经不像近卫骑士了,林克简直要变成贴身保姆了。衣食住行都让你操心,我真的会觉得不好意思......”

气氛变得黏着。她不知为何有些害怕这样暗涌着暖流的对话。

“我可是有不少积蓄的,不会给你添麻烦,”塞尔达迅速转身,把逞强的笑意抿在了嘴角,“走吧。”她催促着。

林克并不太认同她的话。在他眼里,这种变卖唯一的个人资产来换取衣物的行为,并不是“存有积蓄”的表现。她选择这样做,自己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林克只能快步跟在塞尔达身后。

王族的贫弱是可以想见的。

海拉鲁的国库并没有成为盖侬攻击的目标,那些钱财和珠宝安睡在石砌的房间中。只不过在盖侬苏醒前夕,一些见风使舵的人利用职务之便卷走了不少国家的钱款。而盖侬苏醒后,城堡出现了大面积的倒坍,使海量的卢比与宝物直接暴露在外。在过去的一百年间,无数的寻宝者冒着生命危险前去这片王城废墟翻找遗失的财宝,毕竟王权早已不再,值钱的东西流入老百姓的腰包才更能发挥价值。

除了货币与宝贝,城堡奢华的装潢、室内齐备的设施和专业的练兵场所也尽数损毁——整个海拉鲁城堡此刻与废土无异。

王室式微不仅仅是“破产”这么简单,众多贵族和重臣的殒命才是最大的打击。灾厄降临的当天,大多数王职人员当场葬身于城堡,幸存下来的官员也随时间慢慢老去,现在留存于世的“王室”,只剩下旁支的贵族后代,而具有正统海拉鲁家族血统的王族后裔,只剩塞尔达一人而已。

如今在海拉鲁城堡执行修缮任务的志愿者中,也有人和昔日的官员有所联系,只不过他们只能辅助王城修缮,对王权的恢复并无帮助。这些人中,要么在当年就是王宫里的侍童,现在已是迟暮之年,参与此次重建工作以了夙愿;要么就是大臣、将领的后人,秉承家族遗志前来尽一份力;还有一些长寿的外族使臣,如卓拉族的王城使节、希卡族的研发人员等,不过这些人碍于身份,并没有担任要职。

因此,现在的海拉鲁再也没有了过去主管政务、财务、民事、礼法、城建、军政的那些大臣,统御全大陆的重担都落在了塞尔达一人肩上。

塞尔达早就做好了准备。从城堡出发前,她已经在残破的图书馆中挑选出几本可供参考的书籍,入住哈特诺后,她每天都通过阅读来充实自己。张贴公告后的这几日,这位聪慧的公主更是加快了阅读速度,也延长了每天的学习时间,她希望能在答复村民的意见前多了解一些关于税收和土地的知识。当然,只学这些是不够的,完备的律法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塞尔达越发感知到学习的紧迫性了。

今夜回到家后,她依旧是径直走上阁楼,开始了晚间的阅读。狭小的木桌边沿摞着她带来的王职人员名册和《海拉鲁治要》,《税法》平摊在桌子前端,打开到“不同土地类型实行分级幅度税额”的章节,她的右手边摆着写满草稿的信纸,上面粗略地估计了全域内土地类型的占比和对应的纳税金额。

“果然还是要调研啊。”塞尔达嘀咕道。无论是整片大陆的土地类型,还是一个哈特诺村的耕地林地的面积和占比,她眼下都没有准确的数据,而单位面积土地的税额也不是一拍脑门就能决定的事。她在草纸上飞速记录着所需的材料,又写下了自己思路中断的位置,决定考察完历史数据和当下情况后,再拟定相关条例。

那些曾被怪物占领的土地此时都获得了解放,可它们该如何使用才可以使社会效益最大化呢?塞尔达又陷入了思考。能够确定的是,她不会以王族的名义占领这些土地,但在得到科学的规划前,她也要阻止个人对这些土地资源的肆意侵占。我确实该尽快现身了,临时条例也需要尽快公布,她在不知不觉间又蹙起了眉头。

塞尔达在木桌前一坐就是三个钟头。等到书本干脆的翻折声在屋里孤零零地回荡时,她才惊觉,此时应该是深夜了。屋里过分的安静,林克早就睡下了吧。

她轻轻的向后挪开凳子,捂着僵直的腰缓缓起身,不想对上了林克的目光。

他没有睡,而是坐在一楼的餐桌边拄着脑袋,向上看着塞尔达的书桌。过分投入的公主祭司被木栏杆遮挡了视线,便没有在学习的过程中刻意调整角度去寻找林克的身影,她只依稀记得,林克早些时候坐过餐桌旁的椅子,却没想到他一直在那个位置上,陪她到了深夜。

“殿下。”骑士率先问候,他挺直腰背,也从桌边起身。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我不会比您早睡。您要休息了吗?”林克仰着脸看塞尔达,站得笔直。

“在安全的室内干嘛还要和睡觉次序较劲呢,快去休息吧林克。”塞尔达心疼地摆着手,好像在遣散一只淋雨守候的忠犬。

两人洗漱后互道晚安,各自上了床。

这一晚,塞尔达做了个梦,这是她住进这间小屋后做的第一个梦。梦里,她与林克在村中的僻静之处与科沙尤西见面。

是因为她只见过夜间的哈特诺吗?这梦里的景色也是雾蓝蓝的一片。科沙尤西站在塞尔达面前,怀里抱着一大捆信件,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林克站在科沙尤西身边,看着这村长伸出双手把信递交给塞尔达。

塞尔达接过那叠厚厚的信纸,低头端详着,视野中不见了林克与科沙尤西。突然,这摞纸好像有了黏性,直往她手掌心里钻,她觉得奇怪,抬起双手更加仔细地观察。

用不了几秒钟,她就反应过来,纸不是有了黏性,而是变得越来越重。她刚才抬起的手臂被重压下去,再怎么挣扎着也抬不起来。怎么回事,塞尔达有点慌了,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想过丢掉这些信。用手端不住,那就抱起来吧,塞尔达收回手臂环抱着那些信纸。

让她没想到的是,怀里的东西刚刚还只有几个秤砣重,一下子就变得像一袋石头。塞尔达被陡然增加的重量压弯了腰,她双腿叉开,后背与地面近乎平行。

这些信纸到底是什么,她抬头,寻找着科沙尤西的身影,却看见面前站满了人。塞尔达不认识他们——她在这片大陆上还没认识几个海利亚人,但下意识觉得他们是哈特诺的村民。她狼狈的弓着背,尽力抬着脖子,想和那些人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这些村民站成一圈,里里外外地把她围起来。因为并不认识,所以那些人没有面容,他们的脸都像搅匀的热粥。直到这时,塞尔达才听出他们隐隐约约说着话。

他们在说一样的话,一遍遍重复着。

她手中信件早已有千钧重,已经砸在地面上。这位公主跪在地上,抓着这摞重似磨盘的信纸,仰视着她的子民。她一边盯着他们的脸,一边使劲辨别着那些声音。

他们在叫她!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一旦听清后,那些语句就发疯似的往她耳朵里钻。那些声音有粗有细,有高有低,掺着笑声和怒吼,来自年龄各异的男男女女。

她也看清了他们的脸,那是一些陌生的、因为痛苦扭曲的的脸。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张嘴呼喊着,却没人能听见她的声音。那些人越走越近,把那些脸挤满她的视野。哭得双眼泣血的脸,被指甲抓烂了的脸,被烈火烧融了的脸,还有的人没有脸,因为他空空的脖子上没有了头颅,断面中间是白花花的一节颈骨。

她被吓坏了,惊叫着把头缩起来,双手依然掐着那叠信。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那信应该是越来越重了。不知何时起,地面变成了胶质状,好像一片泥潭,信将地面坠出深陷的漩涡。塞尔达即便放开手也无法阻止自己的下沉。

视线的左侧,闪过一个浅栗色头发的人。林克出现了,在塞尔达还未呼喊他的名字时就突然出现在了她身边。

他跪在泥潭旁边的地面上,伸出双臂从塞尔达腋窝下环抱着,要使劲地把她提起来。林克发力,可依旧没能延缓她下沉的速度。

为了设法把塞尔达拖出来,他从跪姿变成单膝跪坐,那只蹲立的腿死死地蹬住地面。担心拉疼塞尔达,他极力地张开手掌,让力道均匀地分散。

塞尔达双肩都已陷入地面,已经没了刚才的慌乱,她与林克都明白,自己再无获救的可能。她抬头看向骑士,却发现他浑身血污,发丝不知是被汗水还是血水打湿成一绺绺的,粘在额前。这是一百年前林克重伤时的模样。塞尔达急了,努力伸出双手去摸骑士的脸,她要擦去那些血迹,把他的乱发拨开。

林克将脸贴靠在塞尔达的左掌心,一手覆上她的左手,一手抓住塞尔达的右手。

“别怕!”在周围狂乱的呼喊中,林克的声音穿透出来。

就在黑暗浸透视线前那一刻, 骑士松开了塞尔达。他一手撑地,双腿一跃,同他的公主一起坠入深渊。

 

不要。塞尔达猛地倒吸一口气,瞬间睁开了双眼。

眼中再也不是混沌的黑,而是淡紫色的晨光。

原来已经天亮了。塞尔达盯着天花板,失神地平躺着。身下的床稳稳地托着她,恐怖的下坠感消失了,但她的心却好像和那捆信绑在了一起,陷在了梦里的那片深潭。

床边,骑士正用梦中那样的眼神瞧着她,这简直让她心碎。他的手搭在床单上,却克制地攥着拳头,不敢让手指再向前触碰半分。

从刚刚那般荒诞的情节中醒来,塞尔达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一股委屈的感觉涌了上来,撞得她眼眶通红。她支起右臂,向床边挪动着身体,又重重躺下,将头抵在林克手上。骑士一颤,慌乱地犹豫着,最后,还是用带着薄茧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塞尔达的额头。

就快结束了,林克怜惜的想,今天就要取回那些信了。

 

科沙尤西走在山坡上,一步比一步沉,他觉得嗓子要开始冒烟了。

为了避开中午毒辣的日头,他选择日落的时候再出发,没想到现在暑气还没消散完全,从村口走到山坡上已经让他大汗淋漓。

这条上山的路他快走了上万次,习惯爬坡后倒也不觉得累了,只是今天他怀里还抱着一个木箱子。箱子的长宽都为一尺,高一尺半,用六片薄木板打制,只有顶上开了个槽,若把东西从槽口塞进去,便拿不出来了。这是他用来装信的箱子,现在已经变得多少有点分量,摇动起来喀嚓喀嚓响。

科沙尤西举着箱子缓缓向牛圈旁的那栋房子靠近,他眼前是哈特诺村的最后一户人家——位于半山腰的一座牧场。走到木门廊下面,他把箱子倒换到左手,腾出酸痛的右手去敲门,那粗大的指节还没落在门板上呢,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从墙边响起:

“叔?”

是这家的女儿托可优。她歪着脑袋瞅着这村长,看样子刚在外面打完草,正要进屋,“您怎么上山来了?有什么事吗?”,托可优伸手要请科沙尤西进屋。

“不进去了,我就是来问问,你们家还有人写了信没交给我吗?”他举起那箱子让女孩看。这几日他把箱子放在公告栏旁边,找了块大石头垫在下面,写完信的人随时可以把信塞进木箱。

“交了交了,我爸写了一封,我和爷爷合着写了一封,昨天都放进去了。”

那这信就算收齐了。

“行,你们忙吧,我这就下去了。”科沙尤西完成了任务,打算原路返回下山去,他推辞着女孩的盛情邀请,正要扭头离去,门吱呀一声开了,小眼睛的老爷子德利从门后边走出来。

“丫头,跟谁说话呢?”他把脑袋探出门来,眨巴两下眼睛,发现了门口站着的人。眯眼看了三秒,德利“嘿”了一声,“科沙尤西,你现在不在家做饭,怎么上山来了?”说完话,他低下头看见那木箱子,大概猜出了七七八八。

“我检查一下还有没有遗漏的信,这不,拎着箱子走了一圈啦!”

“你啊,不愧是替公主传话儿的人,干活儿就是卖力啊!”

两个蓄着胡子的男人嚯嚯嚯地笑了起来。

“诶?”德利把小眼睛上两撮稀稀拉拉的眉毛团了起来,接着问他,“这些信你收上去,誊一遍,写成一封长信,是亲自送到那宫殿去?你能见到塞尔达殿下吗?”

“啊?啊,那不能,肯定是有人来取。我就送到村外那个站岗的官兵那去,公主会派人来拿。”科沙尤西说得很慢,他怕临时编出来的假话连自己都记不住,那可就坏了。村外的那个新建的岗哨,他其实一次都没去过,甚至都不清楚位置。

“哦,行,进来坐会儿呀?”

“不了,还有事要忙,老爷子您歇着去吧。”科沙尤西抱起箱子,等女孩和她的爷爷进了屋,便也转身向山下走去。他确实还有事要办,那可是最重要的事。

那个叫林克的小伙子今早给科沙尤西传话,告诉他今天晚饭时分拿上所有信件,塞尔达会在村外的林子里等他。

之所以选这个时间,是因为这村里人的作息都是极规律的,每到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走进家门准备做饭。对于整日劳作的人来说,晚饭是绝对不能耽搁、不能糊弄的,因此没有人会在意锅灶之外发生了什么。科沙尤西下山后先回家坐了一会儿,喝了杯清茶解了解暑,等到天色再暗几分时,便又抱起箱子,推门出发。

玛瑙色的斜阳把土路照得金黄,也把科沙尤西的影子拖得老长,最后的热气和太阳一同沉降下去,只留下空气里好闻的柴火味儿。和他料想的一样,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砖墙缝里透出几户人家做饭时的交谈声。

过去的三天里,科沙尤西被迫搁置了村长的职位,他摇身一变,成了海拉鲁王室驻哈特诺村的专职顾问。街坊邻里们一见到这村长就雀跃起来,争相从他嘴里打探着新闻,简直就像一窝讨食的雏鸟。成鸟尚且可以通过努力捉虫来应对雏鸟的索取,而科沙尤西想破脑袋都无法应付村民们的质询,毕竟,他也只是和塞尔达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而已,而既要准确复述谈话精神又不能暴露殿下的行踪,无异让这个任务难上加难。

“你见过公主吗?没见过?那她是怎么把任务交给你的?”“过去的一百年里塞尔达殿下是怎么活下来的?”“你会去送信吗,村长?”“我们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问题增殖的速度远快于科沙尤西回答的速度,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作为殿下钦定的人选,他誓要将这次任务完成。科沙尤西仔细回想着塞尔达那晚的口吻与态度,遇到拿不准的问题他就三缄其口,遇到答得上来的,他就不厌其烦地为大家重复。如果提问者像阿玛丽莉和纳基珂一样,过分求真,且热情高涨,科沙尤西就会躲到田地里去,假装在忙着侍弄菜叶子,实则暗藏着谢绝搭话的姿态。过去的二十年里,科沙尤西时常企盼村子人丁兴旺,现在可好,他头一次嫌村里人多,那些热切的脸让他发怵。

当然,愁归愁,他却并不讨厌这份任务,甚至被众人簇拥时还有些小小的得意——能为公主做事,毕竟是一份荣誉。

科沙尤西发现,自己在解答问题时会不由自主地维护塞尔达,他会将公主描述成不辱使命、勇敢坚毅的女性,会鼓吹林克的英武事迹,也会带领村民一同编织王族归来后的美好愿景。这样的行为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对于他传话者的身份来说,这行为确实沾染了过多的个人情感,毕竟,这些归来的贵族还没有任何政绩。他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已经屈于权贵,变成王族的喉舌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此时毫无来由地相信那个深夜造访的少女,相信那个坐在自己面前慷慨陈情,自称是塞尔达的人——就凭她敢将大灾厄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从家门口到村外那片林子不过是十分钟的路程,他不一会儿就抵达了约定的地点。科沙尤西挑了个显眼的位置站好,把木箱子在手里上上下下地摆弄着,想找一个省力气的姿势。正捣鼓着,他听见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草叶声,一抬头,是那少年引着公主来了。

林克在前,塞尔达在后,两人披着宽大的斗篷走下坡道,为了装作稀松平常的样子,他们彼此间没有交谈,步伐也和寻常路人一样不急不缓,不过在远远看见林中站着的中年男子后,他们二人对视一眼,都加快了脚步。村长见状,连忙把木箱子端正,恭敬地向两人走去。

三人在林间聚齐,为了防止路人偷听,他们又默契地向林地深处走了几步。

虽然夜幕将至,但保不齐还会有白天外出的村民沿此路回家,双方短暂交换了几句寒暄之后,立刻进入此次会面的正题。

“公主殿下,除去长期旅居在外的十余名村民外,哈特诺村常住的三十五口人,我都通知到位了。凡是有想法的人,也都已经把信写好交给了我,您看——”他抬起箱子示意面前的两人,“您吩咐过我,不要干涉信的内容,所以我特制了这个箱子——您瞧这构造——请放心,我没有拆开过任何一封信。”

林克向前一步接过箱子,转身递到塞尔达面前。他掂量了几下,根据箱内传来的簌簌声判断,收上来的信少说也有二十封。塞尔达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死死盯住林克手里的信箱,好像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殿下,”她听见面前的少年轻声地提醒,“怎么了?”

塞尔达连忙甩甩头,恢复了放松的神色。

两人转身向科沙尤西道谢,并对他细致的工作表示肯定。

科沙尤西述职完毕,现在轮到塞尔达发话了。“村长先生,”少女捧出一直揣在怀里的东西,向前走了两步,“这是林克下午新烤的苹果派,请带回去和夫人、小妹妹一同尝尝吧。”苹果派装在朴素的编织餐篮里,上面罩了层白净的纱布。今天上午,林克与塞尔达就开始在厨房里为这一篮热乎乎的派忙碌。擅长烹饪的剑士悉心指导着公主,两人将心意都包裹在酥脆的饼皮里,希望能和现熬的苹果酱一起传达给这位尽职的村长。

见科沙尤西惊讶又迟疑的样子,塞尔达微笑着把礼物塞到了他手里。她旁边的少年主厨微笑着点点头,作为救世的勇者来说,他的神态里还保留着一份不经雕饰的拙朴,而作为少年来看,他的眉宇间又多了一份果敢和沉静,再加上这份烹调的手艺与心性,更是令人称奇。受宠若惊的男人除了连声道谢,已做不出其他的反应。

那晚的突然来访只是让他感觉惊奇,而这几日的接触却真的让科沙尤西对眼前这一双人心怀敬意。

那信箱里并没有他的信。因为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说,好像并没有什么事值得向公主表达诉求,他从小就习惯了向土地讨粮食,在他的认知里,挥一挥锄头可以解决所有事,再加上自己有机会面见殿下本人,就更不必大费周章书信陈情了。只是,从一位村长的角度来讲,他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呢,对这位广开言路的公主和这位粗中有细的骑士,是不是也该表达自己的心意呢?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盘踞了整整三天,此刻,热乎乎的派煲着手心,让这想法又开始躁动了。

 

树影不再透亮,像稀释的墨淋在地上。交接工作至此完成,塞尔达再次向科沙尤西真诚地道谢,随后她和林克对视一眼,示意是时候回去了。两人意欲转身,却发觉村长仍站在那,没有离开的意思。

身形颀长的科沙尤西站在最后的光里,看起来竟然比平时要矮一些。“殿下,您能不能再听我啰嗦几句,”夕照投射在他脸上,把皮肤上的沟壑描摹得更深了,“不会耽误您太久。”

“当然了,您请讲。”

没想到这番对话还是来了。科沙尤西没有打过腹稿,在得到公主的应许后便赶紧斟酌措辞。树林里的风识趣地止息了,鸟兽好像也一并消失,此刻只有科沙尤西娓娓道来的声音。

“殿下,您此番归来,应该见过哈特诺堡垒那片战场了吧。据说在一百年前,好几十架守护者奇迹般地报废了,恰好停在堡垒之前,我们这些住在东边的人才得以幸免。‘得以幸免’——指的是守护者无法向东深入,但怪兽横行、粮路阻断,依旧折磨着我们。”

“‘得以幸免’,这是那些报纸和外乡人才能说出来的话,只有真的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才知道,对于我们这些不能上天、不能入海,经不起火烧、受不了热浪的海利亚人来说,受过的苦难可没有比任何种族来得少。您一定觉得我们不知好歹吧,活下来了还要哭丧着脸去博人同情。”

科沙尤西干瘪地苦笑几声,比哭声还要苍凉。

“还有人说,比起被夷为平地的中心城邑,哈特诺村不知要幸运多少倍!这话不假。我们村没被守护者糟蹋,房子没有塌尽,人也没有死绝,怎么不算幸运?可我从小听着大人们的哭声长大,谁又能说,在大灾厄面前,活下来的人就比死人要好受呢?您一定觉得我在向您诉苦吧,您是不是觉得我在埋怨您的失职,细数您的罪责?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而且我可以担保,在这村子里生活过的至少三代人都没有怪罪过您——海拉鲁该有此劫,而我们生不逢时,哈特诺人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林克看到塞尔达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听见她发出任何声音。

“看我,尽说这些丧气的话,我是想告诉您,哈特诺村真的是在苦日子里熬出来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格外地期盼好日子。您别看我今天腆着这张老脸,替全村的人向您倒苦水,可要论把日子过好的决心,我们哈特诺人也绝不比任何人差!您要相信——不管他们写了什么——全村的人都和您站在一起!我科沙尤西,代表所有哈特诺村的村民,欢迎您的归来。”

说完这些话,科沙尤西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忘记灾厄烙下的痛感。他本以为像他这辈的后人只会关注谷仓与钱袋,却从没意识到他们对幸福生活的偏执追求正是百年之因结出的果,那些血与泪渗到哈特诺的土壤里,滋养出一茬茬的粮食,又被哈特诺人吃回肚子里,成为了生命的组分。他终于理解了那晚的秘密会面中,塞尔达是怀着何种心情与他交谈,他后知后觉地与那时的她对话,希望自己的心意可以穿过交错的时空传达给眼前的少女。

凝滞的风又开始流动,鸟雀在一瞬间重获歌喉。传达到了。塞尔达能感觉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此时正与她同频。只是这时候,再漂亮的答谢都显得无力,于是她选择送出自己的承诺,作为此次会面的终点。

“我将带着哈特诺的这份信念,一直向前。”

说完这几句话,三人便并排回村,归途中再也没人挑起话头。

走在路上时,林克看出了科沙尤西的窘迫,他不知该走在塞尔达的身前还是身后,乱蹈着步子,可能是因为在殿下面前的一通自白让他感到难为情吧,谁知道呢?林克假装没有看见村长涨红的脸,偏过头去。

骑士与公主走上草坡,科沙尤西继续前行。双方分别时,没有说道别的话,只是长久地挥手。

又是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林克和塞尔达的心情却和前几次大不相同。那些话酸涩却使人振奋,像长辈的大手推在他们两个年轻人的背上,让心里有奔跑的冲动。科沙尤西说话时,林克觉得心里胀痛,他知道重建一个国家可不像建立一始村那么简单,那些敲敲打打就能建好的房屋不是国家的主体,人民才是,人民的心与情感才是。但他低估了那些情感的价值,它们居然这么重,重得好像他与塞尔达都变成了容器,满盛着自己的心意与他人的心意。塞尔达殿下又是拥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托着这样的重量爬出哈特诺堡垒的那片沼泽呢?

她的噩梦也与这相关吗?

如果心意有了实体,那些信也会变得很重吧,林克猜想着。

Chapter 6: 信

Chapter Text

进屋后,两人各自褪去外衣,一种默契的氛围弥漫在屋内。谁也没有说过现在就要拆开木箱,但谁都明白,今天晚上,那些信是非读不可了。

林克把信箱放在餐桌上,掏出一把戒心小刀,在征求过塞尔达的意见后,他用弧形的侧刃起出箱体上的钉子。

随着木板的解除,几十封大小不等、各色各式的信封从箱内滑出,摊开在桌子上。塞尔达把餐桌上的茶具推远,留出足够大的一片桌面。

“林克,可以麻烦你坐在旁边吗?”她拉开同侧的两把椅子,邀请林克坐过来,“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请和我一起读吧。”骑士点头,坐在她的左侧,两手乖顺地放在膝盖上。塞尔达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的胆怯和犹豫,反倒是一旁的林克开始紧张起来,他回想起依盖队在村里说出的那些话,生怕它们感染了村民的情绪,进而反映在纸面上。

科沙尤西没有在公告中要求信件的规格和封装,而且谎称会对信件内容进行归纳处理,因此桌上的这些信纸各具风格和特点,有的塞进牛皮纸袋里,也有的严丝合缝地纳入精致的信封,但更多信纸只是经过简单地对折,它们微张着口,隐隐露出笔者的字迹,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其上阴晴莫辨的文字吐进读者的眼中。

塞尔达神色淡然,她伸开手臂把信纸归拢到一起,双手捏住所有纸张,轻磕桌面使边缘齐整,最后平放在两人面前。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自信又大气,看得一旁的林克只敢悄悄偏头观察她的表情。真的不紧张吗,还是在逞强?今天科沙尤西说的没错,世人确实低估了哈特诺的受灾程度,低估了他们的坚韧和信念,但作为寿命较短的海利亚族,他们也确实经历了多次世代交替,与王室的连结真的算不上紧密。他为信中的内容捏一把汗。

“那么,我们就按顺序读吧。”塞尔达拿起最上层的信封。这封信的包装略显简陋,灰绿色的外皮上可以看到胶痕。

塞尔达抽出信纸,把它展平,举在她和林克之间。两人齐齐向中间倾靠。

“敬爱的公主殿.......”

两人同时觉得,靠近彼此的那一侧视线被压暗,接着,好像有发丝毛茸茸地扎在脸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温热的触感。

下一秒,骑士与公主又一齐弹开。

“是我失礼了,殿下!”“抱歉!是不是我的头发......”

他们各说各的,谁都没有听清,却又在对上目光的瞬间观察到了对方的窘迫,洞悉到了自己的心思。

塞尔达觉得脸颊烧了起来,她很少会有这样的反应,只是自打住进哈特诺村之后,这样的反应日渐变多了。

“两个人一起看不太方便......我来读给你听吧。”她清了清嗓子,假装忽视刚刚的插曲,林克见机接上对话:“那…那有劳您了!”

餐桌前的两人又开始正襟危坐,恢复到刚刚的状态中去。

“咳,那我开始了。”

“敬爱的塞尔达殿下,您好。得知您平安归来,我们都很高兴。听说您希望村民能够为国家建设提出意见,我们非常荣幸,只是,哈特诺村世代都是耕地放牧的乡村人家,没有什么文化,更没有治理国家的头脑,提出的想法可能非常浅薄,希望您能原谅。”

“家里的老人告诉我们,几十年前的哈特诺村与现在大不一样。过去的土地几乎没有肥力,如果弯腰朝地里掏一把土,抓上来的几乎都是沙子。那是因为,为了进行大灾厄后的重建工作,我们砍了很多的树去修补房子,挖了很多的土去烧砖,时间长了,土地也荒废了。一到下雨天的时候,雨水渗不下去,反而在地面汇流,又冲走了不少土壤。还好,我们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养肥了土地,林子也变得茂密了,我虽然经常抱怨那些偷吃牧草的野鹿,但我其实明白,这是环境变好的象征。”

“您这次回来,一定会带领大家重建中心城邑,扩建各个村子吧。我们都是靠土地吃饭的庄稼汉,实在担心几十年前的灾难重演,请问这次开展的重建工作将会从哪些地区伐木、取土呢?如果要在哈特诺村周围开工,会不会对砍伐与挖掘工作加以限制呢?以及,如果需要民工,会强制征用家中的男丁吗?哈特诺村的发展离不开每个家庭成员的辛勤劳动,如果男人们外出干活儿,女人们的负担就太大了。如果您能够考虑这些问题,我们将万分感激。”

“一个普通的哈特诺村民,敬上。”

谦恭有礼的姿态,流畅得体的表达,言之有物的请托——这封信为今晚开了个好头。

塞尔达把信纸合上,长吁了一口气。今晚之前,她曾对信的内容有两种猜想,一种是喊口号式的表态与奉承,另一种则是委婉地追责与诘难,虽然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但由于这两者在复兴工作面前是同等地无用,因此在本质上并无区别。现阶段,她最需要,也是最想看到的,就是刚刚这封信所呈现的内容,一些基于生活中的、工程上的实际问题的内容,一些能够启发她去完善复兴计划的内容!

“林克,你稍等一下,”塞尔达看起来很兴奋,她抛下这句话就“噔噔噔”地跑上阁楼,不一会儿又“噔噔噔”地跑了下来,手里拿着那叠临时充当记事簿的信纸。

她自幼就学习过涵养水土的重要性,也阅读过许多成功治理的案例,但是在前期的学习过程中,她把这个问题忘得一干二净。塞尔达过分关注土地的划分与缴税问题,却忘记了生产才是人民的头等大事。果然,低头啃书本只能在主要矛盾边缘徘徊,只有和人民对话才能切中要害!

林克能听出这封信的好,却始终参不透那让塞尔达振奋的精妙之处,他见女孩儿在纸上速记着,不知是否该开口打扰。

“殿下……关于信里提到的问题......目前有合适的举措吗?”

“有,而且并不难,”她在纸上标上序号,概述了信件内容,正在简略地注记一些字符,“想要解决这样的问题,国家往往只需要做出合理的判断,发布条令即可。”

“只要经过合理规划,土方和圆木的采伐就不会轻易破坏生态。只要放宽政策,征用民工也不会耽误农事生产,”塞尔达在记录的间隙抬头看向林克,“解决问题不难,能够在问题积压成为祸患之前发现它们,才是最难的。幸好这封信提醒了我。”

她的眼睛亮亮的,话语像连珠般冒出来。林克觉得,上次见她这样,怎么说都是在一百年前了。

“我们先大致掌握来信的内容,之后我会根据这些内容对规定进行增补,等这些工作做完了,我再开始着手回信,也好给大家一个交代。”

看她自信的样子,林克也不再担心了。殿下觉得这个问题“不难解决”,而且对日后的工作都有了规划,这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包里整捆的炸弹箭紧贴着后背,肯定非常踏实吧!

栗发骑士深呼一口气,共享着喜悦。他问道:“殿下,那我们继续读吗?”

“稍等,林克,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塞尔达转过身子,面朝他坐着,多少有些扭捏地开口,“你能......猜出这是谁写的信吗?”

“您想知道吗?”骑士有些诧异。

“我知道这样不太合适,毕竟我们对外宣称‘匿名致信’。但匿名的初衷是为了让大家畅所欲言,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还是想借此机会认识一下各位,日后也好更准确地提供帮助。”

见他迟疑,塞尔达伸出右手:“我向海利亚女神起誓,绝不会因为信的内容,对各位邻居区别对待,心怀芥蒂,产生嫌隙,否则就——”

林克赶紧起身去抓她的袖子,拒绝让她和任何不吉利的话产生关系。“我怎么会那样想,”他缓缓坐回座位,“其实我是担心……您会被不好的言论伤害到,这封信的内容十分真诚,可万一后面的信言辞激烈,还是不要知道寄信人为好,这样您以后的生活会更愉快些吧。”

塞尔达简直要站起来了:“这有什么关系,我自然也是要接受批评的!我不仅要认识这些批评我的邻居,还要反复去读他们说的话,我要让他们过得舒服,”她的目光越过林克,飘地很远很远,像是看到了很多人,“我要听他们发自内心地说:‘塞尔达那个没用的家伙,最近做得还不错嘛,我生活得很开心,我很幸福!’”她好像真的听见了这句话,脸上随之洋溢出自豪的神色。

林克也转过身,面朝她坐着,无奈地笑了。只有这样,她才能放过自己吗?还是说,是自己认为她还没有放下,她早就开始向前走了呢?

“真的没有关系吗,殿下?”

“当然,你面前坐着的可是海拉鲁的公主,骑士阁下。”

林克摇了摇头,转身面对桌面,终于妥协了:“他在信里提到了‘野鹿’,对吧?我想他应该是住在山上的牧民,可能是多当茨一家,他的女儿叫托可优,父亲叫作德利。多当茨曾雇佣我去帮他猎鹿,我们就此认识了。”塞尔达在信纸上认真地标注好这些信息——她还不知道准确地拼写方法,但还是写上了一家三口的名字。

“幸好有你在,林克,”塞尔达对反馈来的信息十分满意,她把信纸放到一边,抬手去拿第二封信,“那么,我们继续吧!”

第二封信没有外包装,只是一张对折的信纸,从纸的质感来看,这更像是一张记账本的内页。塞尔达像刚才一样为林克朗诵。

“亲爱的公主殿下,您好。您和勇者击败了盖侬,让那些怪物全都消失了,我们别提有多高兴了!之前那些波克布林在村外的树林里横行霸道,吓得老人和孩子都不敢出村,也少有外乡人来访,只有游历四方的探险者才敢到村子里来做客,害得店里的生意也算不上景气,一家人就靠零星的几位客人过活。”

“麻烦公主为村子多多宣传一下吧,名产也好文化也罢,让更多游客来认识新的哈特诺吧!我实在是不忍心让家里的老人站在外面招揽客人了。祝您生活愉快。哈特诺村民,敬上。”

村中的服务业果然备受打击啊,去服装店买衣服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一点。店里除了几身并不实用的旅行者套装外,就只剩下柜子里积压的休闲装,虽然款式不少,但仅凭村内已经固化的狭小市场和较低的消费水平,怎么能够刺激款式迭代,产生新的潮流呢?况且,听笔者的意思,现在生意惨淡,光是经营下去就已经费心劳神了。

“林克,村子里除了服装店和旅店外,还有什么店铺?”塞尔达问。“还有一家染坊和一家杂货铺,”林克回答,“而且,我已经猜出寄信人是谁了,殿下。”

塞尔达拄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请讲。”看来骑士本人也不讨厌这个猜谜游戏,不是吗?

“这封信一定来自旅店的老板娘——茨琪米,信中提到了站在店外招揽客人的老人,而茨琪米的爷爷,茨瓦布奇老先生,每天深夜都还在店外宣传,这让我印象深刻,不会记错的。”说到茨瓦布奇,林克对他那天的英勇行为十分佩服,他不敢想象如果是自己挥剑与依盖队打作一团后,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模样。

看林克十分确信,塞尔达就放心地在纸上做着记录。“真羡慕林克,认识了好多人,我简直等不及要和他们见面了,”塞尔达满怀憧憬地写下祖孙两人的姓名,“林克居然记住了这么多人的名字,太不可思议了,去每一个地方都会记住当地人的名字吗?”

骑士认真地回想着自己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他都免不了要到处打听,久而久之就记住了很多东西。他回答道:“和当地人接触是获取信息的有效途径,因此我常常和他们搭话,或者帮帮忙,一来二去就彼此熟悉了。”

“比如茨琪米小姐,她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塞尔达一边低头记录一边听他讲,“何以见得?”她问。

“茨琪米小姐喜欢精力蚱蜢。她告诉我,想要追求她的话,就要抓一百只精力蚱蜢送给她。”

公主祭司的蘸水笔尖狠狠地摔了个跟头,最后死死戳在了纸面上。蓝墨水洇开了,悄悄绽开成一朵五瓣的小花。

塞尔达坐直身体,转头看向林克。轮到她说话了,林克在等她说话,说些什么吧,她恳求自己,但舌头不知怎的,就是不听使唤。

她该做什么表情呢,怎么做不出表情了?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现在做任何表情都会很难看。

“是这样啊,确实很有意思呢。”还好,她没有让话掉在地上。

说完这句话塞尔达就后悔了。林克在谈论一位有趣的女孩,并且得知了追求她的方法,而她的回答却是彻头彻尾地无趣。现在这种情况,任谁都应该揶揄林克吧,快点,去问问他有没有送她精力蚱蜢,这样才对吧?

“那林克——”

“当然,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一个名叫万作的男青年,您不会喜欢他的。万作几乎疯狂地追求茨琪米小姐,但是又遮遮掩掩,他自己总是徘徊在东风亭附近,却只敢托我去问茨琪米小姐喜欢什么。”

塞尔达呆愣在椅子上。

殿下刚刚说“很有意思”,现在又瞪大了眼睛瞧他,说明她真的很感兴趣。林克对这个故事非常满意。

“这件事毕竟与我无关,我本着帮忙的态度送了他十只蚱蜢,之后就离开了。后来我又遇到了他,碰巧聊起了这件事,万作告诉我,他只抓了五十只精力蚱蜢就耐不住性子了,于是抱着所有蚱蜢走进了东风亭,全放在了茨琪米面前的柜台上,吓得老板娘闭店一天去扑抓这些虫子。临走时,万作还不忘给我展示茨瓦布奇爷爷在他脑袋上敲出的三个大包。”

塞尔达双眼失神地看着林克,她吃力地处理着这个故事带来的冲击,很快,她大笑起来。看着眼前的女孩眼泪都笑出来了,林克也被她感染,两个人笑得干咳才停下来。

塞尔达喘着气擦去眼角的泪水,问道:“林克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明明早就知道这个故事了吧。”“因为我看到您很高兴的样子,所以又笑了起来,抱歉,殿下。”林克觉得刚刚有些失态,于是稍微正色地说。

“林克知道我为什么会笑吗?居然会把女孩子搪塞追求者的话当真,糊涂的万作,万作和林克都是笨蛋!”

我也是笨蛋,她想。

骑士为自己辩解:“我得知茨琪米小姐生气了之后也明白她说了假话,但一开始真的会当真吧,为什么女孩子不能喜欢精力蚱蜢?喜欢虫子、青蛙或者蝙蝠这样的生物也是很正常的吧。”

听他还在嘴硬,塞尔达又忍不住要发笑了,笨蛋林克,那可是一百只精力蚱蜢啊,怎么会有女孩子捧着虫子、青蛙或者蝙蝠什么的,对追求者说:“我好喜欢”呢?

“就像殿下喜欢速速蛙一样,您捧着速速蛙,神采奕奕地讲着它的功效——您很喜欢它吧?”林克认真地说。他回忆起塞尔达那时的模样就好像捧出了珍藏的至宝。即便他重伤沉睡,醒来后记忆全无,也能在本我逐渐复苏的过程中率先找回这段回忆——它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听到她喜欢精力蚱蜢,我立刻就想起了殿下您,这才会帮助万作。”

林克说完这些话,本想证明自己的“糊涂”是有理有据的,没想到塞尔达又不应答了。只不过,刚刚她愣在那里,脸色煞白,现在还好,脸色倒是颇为红润的样子。林克有些不明白了,可能今晚自己话太多了吧。

“我们继续读信吧。”塞尔达转身面对桌面,再也不看他一眼,是因为耽误了工作而生气吗?林克也赶紧转过身去,不再说笑了。

睡前的这段时间里,公主祭司又读了七封信,其中有五封信诚心地表示欢迎与感激,剩下的两封信,一封表达了对山顶那间研究所的警惕,另一封则委婉地质疑了“塞尔达归来”的真实性。这些后续的信中,建设性意见的密度并不大,透露出的身份信息也不多,因此她把它们放在一起,统一进行记录和归档。

塞尔达执笔工作的时候,林克自觉帮不上忙,只是端坐在一边,没有人知道,他正在心里悄悄回味着刚才的欢笑。

接回塞尔达之后,他们两人很快便解除了阔别的羞怯,变得像百年之前一样熟络。熟则熟矣,却也止步于这样的程度,一直维持到现在。

住进这间小屋的大半个月里,他们二人的相处模式逐渐成型,各自偏好的活动范围也显露出来:林克夜里睡在楼下,白天主要负责采买食材和做饭,也都在楼下忙碌。这位绅士的房主早就把楼上划归给塞尔达,若非后者命令或是突发情况,他不会上去贸然打扰。今天清早,他听见塞尔达呜呜咽咽的呓语,那声音听起来格外痛苦,让他揪心。那是林克此次入住后第一次走上阁楼。

碍于形势,塞尔达非必要不出家门,和恪守礼节的骑士相比,她倒是没有在房间里画下活动边界。每顿饭前,塞尔达都准时在一楼的厨房就位,帮助林克择洗食材,递送炊具。吃完饭后,她又像劝了不走、赶了又来的山雀,在林克架起的双臂间闪转腾挪,抢着擦洗餐桌和案台。剩下的时间里,她就坐回阁楼上的小书桌前,认真地读写,每当这时,屋内就会陷入沉默,那是非但不会尴尬反而令人舒适的沉默。

虽然享受那样的沉默,但促膝欢笑的感觉也不差,林克希望这样的夜晚再多一些。

“替我照顾好小公主,再顺便照顾好海拉鲁吧。”在娜波力斯的体内,林克听见乌尔波扎如是说。现在,她的小公主接管了“照顾海拉鲁”的活计,或许林克可以暂时放放那些“捉鸡”与“点火”的差遣,专心去做他的近卫骑士了。

过去的一年中,重伤初愈的少年深入旷野,充分的实战和试炼让他逐渐恢复到一百年前的水平。只是击败盖侬后,红月不再,怪物消失,这个素来与剑相伴相生的勇者已经一连几日没有正经战斗过了。午饭前后的时段,他会短暂地走到户外,绕到房后的山崖下进行剑术训练——直刺,平砍,左、右撩,每势各百次,外加一些锻炼体术的基本功。

疏于实战倒也不是没有拔剑的理由,“官复原职”的他刚刚寻回誓要守护之人,心中的使命感和警惕性比以往更甚。只是盖侬的怨念已经消失,此时,剑身出鞘必有异状,剑尖所指皆为异端,为了国家的安定与塞尔达的安全,他更希望自己那些强力的武器再也派不上用场。

 

“我去倒些水,林克呢,想喝什么?”塞尔达注意到身边的少年沉默了许久。

林克随塞尔达一同起身,“热水就好。”他一边回答一边走向厨房。是呀,和殿下这样不失礼节又保持距离地生活,自己就知足了,林克在两人无声地斟完水后这样想着,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吧。

 

喝了热水润了润喉咙后,塞尔达回到桌边,她热情高涨地宣布:“那么,今晚再读最后一封好了。”她把桌面上的信纸再次摆放整齐,但是这一次,她把这摞信推到了林克面前。

“这次,林克来选,林克来读。”

骑士睁大眼睛,指着自己:“我吗?好,如果您这样的吩咐的话。不过,如果拿到一封让您不愉快的信,我可能也要为您的失眠负责了。”

他稍稍低头,从这摞信纸的中间抽出一个外观朴素的信封。林克在塞尔达的注视下拆出信纸——信纸居然有五页,每一页上都规整地排着娟秀的小字。

塞尔达笑着耸耸肩:“看来,我今晚是真的要失眠了。”

“如果是令人愉快的文字也会失眠吗?如果是满满五页的,令人愉快的文字?”

“令人愉快的,令人落泪的,令人愤怒的,都是一样地令人情绪激动。但,如果是借由林克的嘴,可能会更让人安心吧。”

在塞尔达的目光中,骑士害羞地颔首微笑。

“那么,我开始了,殿下。”

公主两手托起下巴,闭上眼睛。

“亲爱的塞尔达殿下,见信如晤。得知您平安归来,我兴奋地一夜没有合眼。也许是太高兴了,又或许是我老了,写出来的东西,横竖都是些‘疯言疯语’,您若是不怪罪我说话放肆,就再好不过了。”

“您失踪后的第十年,我出生了。那个年代,孩子们饿得没有力气,倒是有劲吵着父母去听灾厄前的故事。我们觉得,盖侬没有席卷全境,一定是因为有您的庇佑,因此所有人都在猜测您与勇者去了哪里。那时的我认为,您应该是受了伤,躲在海拉鲁的某些地方,甚至可能会到村里来,于是日日夜夜期盼与您见面。”

“村里的男孩爱扮勇者,女孩抢着做公主,稍微吃点东西就有精神在村子里玩闹,我最看不惯他们那样!我怕您见了,会气得扭头就走。但如果轮到我当公主,我又会心里欢喜,半推半就地接受。您是我最敬仰的人。”

“村里刚开始饿死人时,我们成天地哭,就算刚吃进去东西也很快就会把肚子哭得空空。后来我们见惯了有人去世,丧制照旧,但大家顾不上悲伤了,只有我依然哭得停不下来,我在想,会有人为您做饭吗?那可是家家户户都断顿的年代呀,我从锅底偷刮出一碗南瓜粥,趁父母睡熟了摆在门外,希望您路过时能填饱肚子。不出所料,父亲用笤帚把我的手心打出了血津儿,母亲哭哑了嗓子。您会觉得我可笑吧?”

“母亲告诉我,国家罹难时,您也不过刚满十七岁,所以,至少在我十七岁之前,您一直是以“塞尔达姐姐”的身份躲在村里。海利亚人是轻易活不过一百岁的,但您继承神力,或许寿命异于常人。我想,既然您有这般本领,也许就不需饮食,也不惧岁月流逝,一些童年的臆想就此开始消解。您现在身体康健吗?也许还葆有青春吗?至少在母亲口中,您一直是少女的模样。”

“等长到和您一般大时,我开始思考起勇者的事。如果您还在这片土地上流浪,也许他早就找到了您,我早该想通这件事!既然那位神通广大的骑士总会找到您,那我何苦日夜为您焦心呢?他一定非常英俊吧,而且英俊又有力,只有这样的人能与您相配。一旦认定了这件事,脑海中,您的身边就时刻与他相伴了。我不再暗自称呼您‘姐姐’,不怕跟您讲,我开始在心里直呼您的名讳。”

“我是个大姑娘了,父亲问我相中了哪个小伙子。还记得吗?那时您就站在我身后,身边站着您的骑士,看着成双入对的你们,我告诉父亲,我谁也瞧不上。那时的记忆多么真切呀,已经过去七十年了,真是可怕!但是,您与他是否还会来村里,是否还存在于海拉鲁,我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变得不敢确定的。”

“后来,我按部就班地嫁人,生下普通又可爱的孩子,过上了再平凡不过的日子。您和您的骑士依旧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因为孩子们开始缠着我听过去的故事。我每天为他们讲呀,讲呀,好像自己也回到了小时候。除了讲述灾厄的始末,我还怀着这些年来对二位特殊的情感,又捏造了些取悦自己的情节。但我发现,自己竟然羞于向孩子们吐露您和骑士‘光临’村庄的事,原来,我甚至已经羞于向自己坦白,幼时的我曾经在村口期待二位的到来。”

“再之后,日子越过越快,明明做了六十多年的母亲,但孩子在怀里的笑脸依然清晰可辨。年轻时,日子过得快,是因为初为人母,操持全家上下大小事务,自己和时间一样跑得脚不沾地。老了后,日子过得快,是因为久经人事,一成不变的生活再难泛起波澜。我发现自己好像很少想起您与骑士了,也许是因为我开始不知道如何称呼您,如果您随时间一同老去,那我将永远做您的妹妹,可看着镜子里这张满是皱纹的黄脸,我哪再敢叫您一声“姐姐”呢?也对,我使劲去回忆您的容貌,也还是十七岁的样子。”

“真想......见见您。”

也许这也是他的心声吧,林克颤动的心让声音也发抖。

他紧盯着文字,并没有注意到塞尔达擦去鼻尖上的泪水。

“最近几年,就连小孩子也不会来问我大灾厄的事了,但是,您和那位勇者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脑海里。有一天,一个村外的少年跑来问我‘灾厄’‘城堡’和‘中心城邑’的事,您知道吗,我差点认为是那位勇者走到了我面前。人们都说,人老了就只会活在回忆中,这句话可能应验了吧。”

“女神在上,我看到村长贴的那张公告时,几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去见海利亚了。这个世界真是奇妙,如果一个疯丫头变成了老婆子之后还能实现她的幻想的话,再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了。您现在身居何处?一切是否顺利?这是困扰我一生的谜题,想不到此生还能有机会向您本人致信询问。”

“光是撑起自己的小家,就足以耗尽我大半生的心血,我真的无法想象统领这个国家的您,现在会是怎样的心情!您是需要建议的,我为这封信中长篇大论的废话而羞愧。可自己时日无多,不好再提什么要求了。真要说的话,我想,我应该是‘请您照顾好自己’吧。科沙尤西是个仗义的好孩子,我相信他会帮上忙的。治理好一个国家,应该是我们双方互相成就的事。”

“至于我的任务,就是再加把劲,争取多活几年,好好看看有您在的海拉鲁。”

“如果我们的勇者正在您的身边,请代我献去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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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觉得自己浑身酸懒无力,就连胸口上叠盖的棉被都令他气短。他曾在恍惚间重获意识,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不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了。这过程往复了三次,第四次的时候,男人闻到了空气里的烟尘味儿,他睁开了眼睛。

男人觉得自己很久没有使用过这双眼睛了,失焦的世界让他多次眨眼,直至流出眼泪来。他发现自己身下的棉布席子直接铺在黑灰色的裸岩地面上,他的身边是堆放的杂物,再远些的墙边,摞着一人高的柴火垛。

晦暗不明的环境,远处摇曳着的火把,还有几乎凝滞的空气里,这股呛人鼻子的味道,不会错的,这是他和同伴的容身之所——海布拉山南岳的洞窟。

男人在被子里尝试翻身,他慢慢将左边身子压在下面,在肢体转动的过程中感受着自己的双臂和双腿。我的身体应该还是全乎的,男人想,他克服着眩晕感,腹部用力绷紧,想要坐起来,结果一阵撕裂般的痛感狠狠地劈在他的侧腹。男人呻吟出声,又重重拍在了席子上。

肚子上明明痛得要命,铺盖里的这个男人却高兴坏了,他吃痛的闷哼声里掺杂着隐隐的笑。

笑声越来越响亮,这种疯癫劲并不多见,至少不该属于一个躺卧着的伤员。

“哈哈哈哈哈哈,我还活着,哈哈哈哈哈哈!可盖大人,可盖大人!”

他平躺着大叫,每次发声都牵拉着肚子上的伤口,疼得他冒汗,不过男人十分兴奋,他越痛,说明这条命活得就越真切。笑声吸引了附近的几个男人,这些人穿着完全一样的紧身制服,身材都是一样的精瘦。看见是伤员醒了,其中的两个人从远处赶了过来,他们脸上带着红纹白底的面具,面具上夸张的红色眼睛让被注视的人浑身不自在。

“命真硬,老兄。”稍矮一些的依盖队走了过来,蹲在席子边上,拍了拍伤者的肩膀。“我睡了多久了?”男人问。对面两个同伴耸耸肩,他们也没数过。

“三天,或者,四天?最近连着值外勤,我们自己都过得稀里糊涂。”

“我的肚子,不过就是开了几个小洞,不至于吧。”男人用上臂撑住身体,想要坐起身看看被子下的伤口。

蹲在旁边的依盖队赶紧扶住他:“如果真是‘几个小洞’的事,不至于卧床这么久,主要是你伤口感染了,还发了烧,我们都觉得你完蛋了。”

“你那天回来,浑身是雪,”另一个依盖队说,他双臂交叉站在男人脚边,“是被雪原狼咬的吧?”

躺着的男人被问愣了,他记得眼前的漫天飞雪,记得最后一刻身体奇异地发热,但自己是怎么伤的,又为什么如此狼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算了,人既然已经活着回来,就不该去回忆发生了什么。男人感慨万千地环视四周,在他眼里,这个散发着污浊气味的闷热洞窟从未如此可爱过。

除了海布拉山南麓外,依盖队还零零散散地分布在附近的几个山坡,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山洞作为新的基地,毕竟在这种极端条件下,只有洞穴里勉强算得上温暖。洞里的采光奇差无比,呆久了还会觉得手脚冰凉,他们只能点起火把。火把燃烧产生的废气滞留在洞里,经久不散,但依盖队落魄至此,大家都明白,这样的环境下保暖和通风不可兼得,想喘气的就走到洞口吹吹风吧,谁都不想被活活冻死。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洞口,遮住了洞内本就稀缺的天光,一个带着寒气的人影走了进来。“嗨呀,你可算醒了,”从洞口的方向传来一个古怪的男声,“从你那天突然摔进洞里到现在,过去多少天了?”

三个男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装束略显不同的男人款款走来,他身形比其他同伴再壮硕些,如果弯曲的腰背和膝盖挺直的话,说不定还要比大家高上一大截。最显眼的是他的肚子,在一众瘦削的依盖队队员中,他的凸起的肚腩显得格格不入。

“可盖大人!”两个站在地上的依盖队从伤员旁边让开,一边欠身一边向两边退去。

可盖指着受伤的男人,接着说:“结果呢,你倒好,两眼一闭,怎么叫都起不来了,我是想和你说话都说不成啊。”

“可盖......大人!可盖大人!”躺在地上的男人望着来者,喃喃地呼唤。在他意识的边缘,正是可盖大人冲破那一片令人绝望的白,从道祖上神大人手里抢回了他的命,是可盖大人救了他。

“还能说点别的吗?他们可都听见了,你回来那天就嘟嘟囔囔一直喊我的名字,跟叫魂儿似的。”可盖不耐烦地摆摆手,他走到三人旁边就停了下来,双手拄着膝盖吃力地坐了下去。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香蕉皮煮水,清热凉血,我吩咐他们每天都给你灌服,虽然你体温不见降吧,好歹是挺过来了。”可盖说着,从身后掏出一根香蕉,掂了两下,示意男人来拿,“今天没摘到几个,你吃吧,受点小伤就昏倒的完蛋家伙。”男人好几天没吃到正经东西,看到大剑香蕉眼睛都直了,再也没管什么礼节,拿起香蕉就开始扒皮吞咽。

旁边的两个依盖队也慢慢坐下,分别位于可盖两侧。三个人谁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吃。

等男人把整根香蕉都塞进了嘴里,可盖才略显急躁的开口:“来吧,我等不及了,快点告诉我们吧,别磨蹭了!”

男人嘴里塞满了香蕉,腮帮子鼓囊囊的。他先是抬起头看看两个同侪,但没有得到答案,于是只能看向中间的可盖,含混不清地问:“大人,您要听什么?”

“还能是什么,要听你肚子上血窟窿的故事啊!每天那么多队员外勤归来,毫发无伤,真是无趣啊,无趣!只有你!只有你挂了彩!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只有你完成了任务,只有你见到了他——海拉鲁的黄毛夜叉!”

可盖坐下后,堆叠的肚子显得越发滚圆,他挥舞着细小的手臂,一副相当兴奋的模样。

黄毛夜叉,谁?那个魔头吗?男人没见过他,他只记得自己被困在雪原险些冻死,不记得和林克交过手。他盯着可盖的“眼睛”,没敢吭声,为什么可盖大人如此确信他见过林克?大概是因为伤口。伤口从哪来的?男人张大嘴巴,在记忆中拼命翻找相关的痕迹。

男人记得,他没有了知觉,也没有了法力,新涌出的鲜血是全身上下最热乎的东西——

男人记得,他的伤口是一排的小洞,受创后他赶紧爬起来,玩命地逃跑,身后撵着成群的农夫和妇女——

男人想起来了!那是一柄草叉,它从人群中突然伸了出来,直直戳在他的肚子上——哈特诺,是在哈特诺村!负伤的依盖队“啪”地拍响了巴掌,他全部都想起来了,记忆像开闸的水,把伤病的瘀堵冲得干干净净。他不仅记起草叉后站着的白胡子老头儿,他还记得全村的人为什么都站在那。那些男男女女站在那,他也站在那,为的就是一纸王室相关的公告。

“那小子,什么时候开始往刀上淬毒了,你的创口一直在发炎,知不知——”

“是个老汉给我捅的!”男人兴奋地拍着地面,打断了搭话的可盖,“大人,是个老汉给我捅的!”

“什么老汉,烧糊涂了你?半天就憋出点胡话来。”

恢复记忆的依盖队急得“啧”了一声,他撑着身子往可盖身前靠过去:“大人,千真万确,我没见到什么林克,这是我在哈特诺村被一个白胡子老汉捅伤的。当然,重点不在于是谁捅的,重点是——”

“你给我停下,你说什么?不是那个死矮子?”可盖一下子站了起来,把凑到面前的男人吓了一跳。“不是林克......你没见到林克?你不知道他......他和那个黄毛丫头,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但是——”

“嘎呜啊啊啊!”可盖好像被蜜蜂蛰了脑袋,捂着头一屁股坐回了地上,旁边两个坐着的依盖队登时站了起来。眼见着老大发作,他们可没胆子闲坐下去了,等对话结束,得赶紧找个机会溜了才是。

可盖这几天的念想幻灭了。大半个月前,城邑旧址处好似天雷大作,黑紫色和亮金色的光柱不时打在空中,可盖觉得不对劲,亲自跑出来观察,只见一个黑黢黢的庞然大物趴在草地上,身上脓包一样的团块涌动着,看得心他惊肉跳。当看到棕色马匹上跃动的金发时,可盖终于敢相信,这“怪物”就是他们的盖侬大人,而那个骑者自不必说,正是依盖队的仇敌林克。

看着败局已定的盖侬,可盖抓耳挠腮也扭转不了局面,他只好等战斗结束后,将弑主之仇和昔日旧账一同算在林克与塞尔达的头上。他手下的队员们,不分昼夜地流窜在大陆的各个角落,他们打探消息,寻找目标,制造混乱。可盖本人也亲自加入这场疯狂的复仇,他几乎每晚做梦都会看见两丛令人生厌的金发。

现在的他,如同崩断了弦。他本以为捡到了橡子,马上就能发现松鼠的行踪,结果摊开掌心才发现,这不过是一颗树果,那些丢下树果的鸟嘁嘁喳喳地飞在天上,用落下的鸟屎嘲笑他可盖的愚蠢。

“你躺在山洞里的这几天,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可盖颤抖着声音问那男人,男人坐在席子上,大气都不敢喘。两边的依盖队吓得跪在地上,头几乎埋进两腿之间。

“我亲自去了城堡——我嫌那里人手不够我亲自去了城堡!一个月前,他们在场的人都看见了,他们看见塞尔达带着几个随从,从城堡里走出来,去了四大领地,又眼睁睁看着她走回了城堡。在那之后......在那之后的这些天里,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每天进出的只有木头、石头、马匹,和一帮蠢货!”

可盖拍了一下左边的依盖队,问:“这说明了什么,我问你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这说明她......再也没出过门——”

“这说明她根本不在城堡!白痴,我养了一帮白痴!”可盖简直要喘不上气来,他身边的三个人抖似筛糠。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男人强忍着疼痛从被子里爬出来,趴在可盖的脚边,“我们是白痴,我们都是白痴!但是大人,我上次得到了有用——非常有用的消息,大人您一定会感兴趣的,求您让我说完吧!”

可盖停止了咆哮,他颓废地甩着膀子,缓缓把脸上怪异的面具贴在男人眼前,好像在说:“哦?”。接着,他又坐回了刚才的位置,颇不情愿地示意男人开口。

“大人,哈特诺村的告示栏上,贴了新的公告,那上面说,塞尔达要向全体村民征集建议,谁有想法,谁就给她写信。”男人为了凸显真实性,又绘声绘色的把公告内容复述了一遍。见可盖没有反应,他赶紧连声哀求:“大人,千真万确啊,塞尔达既然把这件事吩咐给了哈特诺村,就一定会和这村子扯上联系。我不仅亲眼见到了公告,还在旁边说了好久的风凉话,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不然也不会被老——”

“别再提了,赶紧闭嘴吧,被糟老头子伤得下不来床难道光彩吗!”

可盖左右环视,在角落里找到了瑟缩着的两个队员,他一手各拎起一个人的脖领,把这两个人从地上揪起来吼道:“他说哈特诺村有动静了,都听见了吗?听见了还不赶紧给我起来,立刻去哈特诺村,找到他们两个之前不许回来!”

他两手一甩,两个依盖队齐齐落地。谁也不敢耽搁一秒钟,两人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跑了几步后,各自腾空念起口诀,消失在了洞穴里。可盖的胸脯还在上下起伏着,他转头面对坐在地上的伤员,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

“看见了吧,你的好弟兄已经出发了,再让我扑空的话,就把你扔进火里当柴烧!”

这是颗橡子,还是颗树果,很快就能见分晓。只不过依盖队都是粗人,只会用刀作笔,以血为笺,若是收到这样的信,宅心仁厚的公主殿下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Chapter 7: The Tower of Babel

Chapter Text

海布拉之塔是在两天前倒塌的,当时,途经柯库皮雪原上空的巴勒恰好听见了它坠地的声音,误以为是遇上了雪崩。

听到那样的轰然巨响,他本能地紧张起来——沸腾的雪会吃人,这是红脸蛋的雏鸟都明白的事。以防自己被波及,巴勒卯足了劲振翅三下,每拍击一次翅膀都让他的身体向上蹿起几丈高,直升到与山尖平齐,他才再次舒展双翼。可等他乘稳了气流,低头望去时,地面上因坠落而激起的飞白早已将塔身掩埋。

巴勒没有发现山间缺失了海布拉之塔的身影,也没有看见它躺在白雪中的残躯,更没有在身下的山坡上看见想象中那疾奔而下的雪浪。他飞回利特村,绕着瓦·梅德栖身过的石柱盘旋而下,降落在木栈道上,逢人便说地底长出了新的怪物。若是有人好奇,巴勒就讲出“怪声”的故事,他认定那是怪物卧地翻身的动静,简直像一头熊重伤倒地的同时,又发出了悲恸的嚎叫。

没人记起,一年前的塔邦挞山丘上,海布拉之塔也正是带着这样穿云裂石的声音缓缓升起,顶破沉积了一万年的冻土层升到地表,回应了勇者的召唤。那时的塔身致密且坚硬,再锋利的剑刃砍在其上也留不下一丝痕迹,这奇妙的特性吸引了众多研究员近前一探究竟。他们发现,筑成巨塔的物质与这片大陆上已知的所有物质都不相同。这种物质,就好比是用最坚硬的砂与石混合,再用一股神秘的力量将它们调和在一起,冰冻而不裂,火烤亦不化,能够击破万物般的坚硬却,又含着化解一切蛮力的韧劲。不少人曾尝试自制这种物质,他们甄选原料,调整配比,可不论实验多少次,最终都会以失败告终。因此,民间对于希卡塔的研究热潮逐渐平息了,人们不再执着于巨塔之中的科技,只是崇敬地仰望。姑且称它们为“古老的希卡智慧”吧。

勇者手持的希卡之石不仅唤醒了希卡塔,也激活了塔内的能量装置。在外行人眼里,这些巨塔只是十二座巍峨的地标,但对于卷入这场世纪战争的人来说,这些希卡塔实则是一座座信号基站,塔身周围建立起的恒稳能量场彼此交织,覆盖全域,成为了实时导航和传送不可或缺的物质。勇者林克正是依凭着希卡科技的便利,才得以在广袤的旷野中迅捷地奔走,并且万幸地,赶在公主祭司力竭之前击败了盖侬。

盖侬被封印,意味着希卡科技的使命已经达成,神迹般的巨塔也随之迎来终焉。似乎一夜之间,曾庇佑希卡塔“坚不可摧”的祝祷之力消散殆尽,塔身的材质变得寻常。也许正因如此,这座海布拉之塔才无法抵御海布拉的风雪侵袭,成为十二座塔中最先崩塌的那一个。

这个曾经高调亮相的巨人,执勤一年后,躺入白雪,功成身退了。

除了巴勒和受惊逃遁的雪狐外,还有人见证了这座塔的谢幕。

两天前,所有的场量都在塔身碎裂的一瞬间发生了突变。这些信号的变化被哈特诺研究所的精密仪器捕捉,尽数呈现在一位身形娇小的科学家面前。两天前的她,并没有目睹坠落的高塔,却透过显示器上不断刷新的数字,感受到了飞溅到脸上的雪花。

“这里的散度......几乎为零了。”那时,普尔亚的目光紧锁在能量通量可视化地图上,她皱眉打量着显示器上跳变的数值,心里隐隐地不安。她在大战结束后就开始密切关注希卡古物,早就察觉到了它们悄然发生的变化,这次的检测数据更加坐实了她的猜测。

“西蒙,-2095,2108附近的能量正源是不是消失了?你再帮我看一下。”说完,普尔亚又咬紧嘴唇,重复观察着那几个数字。

被叫到名字的助手麻利地答应一声,走到她身边的显示器前。他弓起腰,用手指比量着几个关键数据,经过简单地定性分析后,西蒙回答:“没错,这个山丘附近的能量场近似无源。”

那个位置,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原本矗立着海布拉之塔。

真是有趣,可口的谜题正向她袒露娇嫩的喉管,而狂热的求知者无法抑制“咬下去”的冲动——她几乎尝到真相的血腥味儿了。普尔亚觉得身上热了起来,她跳下垫脚的小板凳,熟练地迈过散落一地的草纸,跑到传呼设备面前,准备向她信赖的老伙计发一封简讯。

她在通讯界面飞快地打字:“出发了吗?没有的话,你尽早动身,争取后天前抵达哈特诺,这样我们能一起去城堡参加典礼。”

“我想顺便和你聊聊那些塔,希卡塔,还有神庙,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担心她的老伙计上了岁数,嗅不到“血腥味儿”,普尔亚把刚刚的“重大发现”也传了过去,顺带把之前观测到的一系列退行性指标也甩进通讯界面,并在后面附加了简讯:“看看这个。”

这样的请柬,足够诱人了。

忙完这些后,她泄了气一般坐回板凳上,好像被刚才的兴奋透支了精力。变化莫测的古代科技和公主殿下主持的复国仪式,她分不清哪个更令人激动。

急急忙忙打出的讯息,就这样穿过哈特诺和阿卡莱之间的一条专用信道,传到了另一个研究所的收信终端里。

与此同时,百余里外的秋叶台地,仿佛和哈特诺村分属两个不同的季节,只有把那些枫叶的红看作是烈火,才能中和这片土地的萧索。卓拉台地和死亡之山的余脉在末端交汇,形成了天然的关隘,隔绝了向北迁徙的人流,又因为阿卡莱堡垒曾建于此处,这片土地至今都鲜有人烟。大片的林地与湿地,成群的鱼鸟和怪物,反倒是成了阿卡莱的主人,它们将为数不多的海利亚人归拢到东阿卡莱驿站附近,勉强形成了小规模的聚居区。最近的一年里,阿卡莱地区的南部倒是越来越热闹,由勇者林克和建筑师松达携手创建的一始村在阿卡莱湖的半岛上落成,吸引了大陆各处的居民。

在阿卡莱地区消息最灵通的,要数赶路的商人和驭风的利特族,他们往来奔走,为茶余饭后带来新的消遣。只是天高路远,一路深入阿卡莱,看着与各地植物不尽相同的奇特树种,总觉得这里与其他地方相隔百余里都不止,让人生出“时空交错”之感,好像兴冲冲打探来的消息也被霜打了,变了色,成了迟来的冷炙。

这里的人们,至今还在为塞尔达归来的消息雀跃着,尽管战胜灾厄盖侬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前的事了。

好在,信道里的数据不受影响,能够只差毫秒地送达。两天前,秋叶台地东侧的研究所里,发型夸张的科学家看到了消息提醒,他加快步伐走到设备前,点开了简讯。

这家伙,不愧是缩小了身形,重获了青春,直觉竟如此敏锐!洛贝利摩挲着下巴,把简讯反复读了几遍,对这次见面的期待又变得浓厚了几分。

洛贝利当时正在检查行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这位研究员醉心于对守护者和古代兵器的研究,不爱外出,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塞尔达殿下将在海拉鲁城堡举行仪式,正式宣告灾厄的解除,宣告她的归来,作为王室指派的研究员,他等的就是这一天!这仪式就算是在格鲁德沙漠举行,他也不会抱怨一句,肯定整装上马,躬身前往。

于是,在收到简讯后的一个小时内,洛贝利和妻子告别,在东阿卡莱驿站牵了匹马,就这么出发了。

阿卡莱研究所和城堡之间修有平坦的官道,往返十分便利。但如果目的地是哈特诺研究所,就需要绕过群山与湖泊,花费两倍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到达。要是没有普尔亚的邀约,洛贝利本打算过几天再出发,直接去城堡赴会,但想到自己这几天闲来无事,又急切地想要和老友聚聚,多赶两天路倒也没什么关系。他计划沿卓拉台地西北部的三叉山道南下,绕过拉聂尔湿地后穿过双子山,再向东深入哈特诺地区。

出发后的第一天,他策马冲下山坡,失重带来的反胃感没有让他退缩;在外过夜的第一晚,他躺在湿地驿站的床上,彻夜难眠,辗转反侧;第二天上午,他穿过盘曲的山路,只能用远眺卡卡利科村和观察路边的守护者的方式安抚自己的情绪;现在,他在马背上捂着自己的后腰,怜惜着自己疼痛欲裂的屁股,他后悔了。

这也难怪,洛贝利短小的双腿甚至够不到马镫,因此骑不稳,坐不牢。四只马蹄每一次轮换触地,都会让他从马鞍上高高地颠起。此时天色渐晚,洛贝利已经被两天的路程消磨掉了所有脾气。要是知道骑行这么累人,自己早就捣鼓一些能传送的装置出来了,他愤愤地想,可惜实时传送这种技术一直是普尔亚在搞,他自己更喜欢那些大个儿的、拉风的、有侵略性的装置,那种更cool。

不过,就算能和林克一样持有传送装置,他现在多半也得乖乖骑马。洛贝利虽然老了,但对于古物的观察也有着不输普尔亚的敏锐。早在上个月,他就发现研究所前的神庙有些不对劲,最近这几天,他越发感觉它们发出的莹莹蓝光不如以前明亮了,再结合普尔亚发来的数据,他心里已经猜出个大概——神庙和希卡塔的能量在逐渐衰减。如果真是这样,如果他能和普尔亚证实这件事,这两天的旅途倒不是那么亏。

终于,在最后一弯山路后,他望见了哈特诺村的村口。“普尔亚你个mad woman, you 最好真的能拿出 some big surprise, 不然我的 butt 绝不会 forgive you.”洛贝利迷迷糊糊地挂在马背上,趁着最后的这段路逞逞口舌之快。

既然已经到了村里,那走上山坡只是分分钟的事,不用着急了。洛贝利一眼就相中了村口的杂货店,心想着去买点东西喝。他忍痛从马上跳下来,把这匹脚力上乘的坐骑栓到一边后,推开了店门。

这里莫非就是妻子洁琳最喜欢的那家店?屋内的暖光下,商品看起来精致可人,洛贝利不得不承认,阿卡莱确实也需要这样的杂货铺。除了他以外,屋里还有三位顾客,他们站在柜台的竹筐前和老板聊着天,洛贝利见状没有走上前去,打算自己先转转。闲逛时,他留意到其他人的对话。

“一瓶就要12卢比?”

“是的先生,一直是这个价。”洛贝利闻言瞥了一眼店主。

“你这一捆海拉鲁米也是12卢比,买了至少能吃顿饱饭。这一瓶,喝几口就没了,居然也敢要这个价。”洛贝利站在一筐毅力蘑菇前,借着打量蘑菇的动作偷偷观察柜台前讲价的三个人。他们穿着整齐,每人都是板正的行装外加一个旅行背包,比起他这个怪里怪气的老头子来说,更像游客。

“这是哈特诺的特产,别的地方可买不到,您要是不喜欢,觉得不值,不买就是了。”

那些顾客很明显对这样的回答感到不满,本想捞个折扣,没想到老板用这种话来打发他们。三个人不顾店主赔的笑脸,相继转身走出了店门。“不如买大剑香蕉。”洛贝利听见他们这么嘟囔着。

旁人一走,屋里只剩洛贝利一个顾客,店主就把视线锁定在他身上。“您来点什么?”店主问。

洛贝利拿起筐里的牛奶,礼貌地问价。

“12卢比。”

妻子每月只拨给他20卢比的零花,他断然喝不起这么奢侈的饮品。研究员尴尬地探了探口袋,他不敢像前三位顾客一样质疑价格,在店主面前唱衰,于是只好客气地问:“咳,请问有water吗,老板?我从阿卡莱ride过来,带着的水全run out了,在驿站也forgot to灌。”

老板阿喀恩佐皱着眉毛,在奇特的口癖中辨别顾客的需求。听到“水”后,他说:“哦,有的,有的,您稍等。”他从柜台底下拎出一个板凳,递给外面的洛贝利,又转身去接了杯温开水。

洛贝利接过水连声道谢,在板凳上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老板见他坐下畅饮,便一边收拾屋子一边与他聊天:“真想不到,您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的呀。”洛贝利扬起的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来应老板的话。“最近几天,村里的游客比之前多了不少,这都是托公主殿下殿下的福。”阿喀恩佐一边说着,一边把商品重新摆放好。

听他提到了塞尔达,洛贝利谨慎地放下水杯。

“Me 略有耳闻。”

老板假装谦逊地摆摆手:“当时动静确实闹的不小。嗐,您说说,怪不好意思的,殿下刚一回来,就为我们村忙前忙后,又是征求意见,又是给我们回信。”

“许多人为了一睹殿下真容,才来了我们村——您也是听说了她的事吧?”

他确是为公主而来。那时,林克的捷报好似野火,刚传进一始村,就燎遍了整个阿卡莱。洛贝利听说后,整日盼着王室的进一步指示,结果一个月过去了,迟迟不见公主的动静,也再没见林克光顾研究所。他索性开始收拾行李,不管什么时候能再为殿下效力,不管工作地点是否发生变动,他总归是要走出家门,先去拜谒公主的。

正等得心急时,是英帕率先给他寄了封信,告知了典礼的时间和地点,让他按时出席。该说不说,这姐妹俩真是心连心,没过几天,普尔亚又联系到他,叫他来哈特诺集合,他这才身骑快马,赶来赴约。至于“征求意见”和“回信”,他倒是没听说过。

洛贝利喝完水,辞别了杂货店老板,又在柜台上的木筐后悄悄塞了三枚绿卢比,这才重新踏上旅程。

走在村里,他一个劲地抬头向山顶的建筑物望去,任由道路两旁的视线扫在身上。那个词是怎么说的?“近乡情怯”吗?他不知怎的想起了这个词,尽管前方不是卡卡利科村,只是同族朋友的研究所。话说回来,他,普尔亚,和小丫头英帕,到底多久没见面了?一百年前,他们三个希卡族的王室亲信从城堡成功出逃,分别前,三人彼此约定要保持联系,也要照顾好自己,争取能再次见证海拉鲁的光复。他们决定分居在海拉鲁大陆的不同地区,这样就算被依盖队或怪物袭击,也不至于同时遭遇不测,等到一百年后,林克苏醒时,总能有人再为他与公主殿下做点什么。

谁承想,一百年过得这么慢,真是等得好苦哇!水灵灵的希卡青年们,全变成了干巴巴的老头儿和老婆儿啦。想到这里,洛贝利没忍住,在马背上“呼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骑马踏过石桥,走上山坡,途经牧场,绕着山路缓缓而上,最终停在了哈特诺古代研究所的门口。

门顶上,趴着只青蛙石像,像是怕它淋雨似的,有人还在旁边为它撑了一把小伞。洛贝利觉得奇怪,在希卡文化里,这种规制的青蛙雕像从来都是用作祈祷和祭祀。希卡族人会跪在青蛙前虔诚地默念祷词,以求家人朋友平安无恙,早日归来。普尔亚在门廊顶上摆放青蛙,又是何意?

而后他注意到,青蛙的脑袋上,架着与普尔亚同款的红框眼镜,这样一来,一切就不难理解了。同为漂泊在外的游子,洛贝利几乎是瞬间会意,这应该是普尔亚在提醒自己:“别忘了回家。”

告诉我普尔亚,像你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将要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时,也会害怕吗?洛贝利隔着门板发问。

他推门走了进去。门后的空间内,几十张用途不明的纸散落在地板上,一直蔓延到他脚边,未被“废纸”覆盖的区域中,穿插分布着工作台、储物箱、会客桌和旧书垛。棚顶上吊着的是什么?那是一架模型机吗?洛贝利站在门边看不清楚。手提灯被当作主要的照明用具,摆在桌上,挂在墙上,拴在房顶,可依旧没能照亮墙边那些昏暗的角落。南瓜、炖肉,可能还有半块黄油?刚进门的研究员像负鼠一样耸动着鼻子,刚刚有人吃了午饭吗?按照他的作息,再过两个小时都该吃晚饭了。

洛贝利把门缝在身后合拢,踮脚避开那些草纸,缓缓吐出句“海利亚在上......”

“Check it!”

是这句熟悉的口号。他抬头,在桌边的板凳上发现了自己的老朋友。

“想不到你动作挺快嘛,我以为你得明天才能赶过来。”普尔亚轻捷地跳下凳子,上前迎接洛贝利,“西蒙,还不看看谁来了,他不是你的偶像吗?”远处的书架边,一直背对门口的研究员转过身来,他有些害羞地向客人打招呼:“前辈您好。”

“Hello啊!”洛贝利向西蒙挥挥手,他甚至没发现墙根底下还站了个人,不过现在顾不上客套了,洛贝利就像锁定了“板凳”的希卡感应器,一边呻吟一边向桌边走去。“哎呦——”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竟觉得胯下的木板像马背一样隐隐起伏着。

“普尔亚,me这次过来,must be折寿了。”如果这里摆着的不是桌子,是一张床,洛贝利现在就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

“哦?那我就帮你变年轻,看着自己帅气的样子,一高兴说不定又能多活十几年。”

望着眼前的老朋友,洛贝利无奈地摇摇头:“算了,me可不敢,老了就是老了。瞧瞧 you 的样子,walk 在路上人家准把你认成我 granddaughter.”

“你个老头儿,不过是嫉妒我罢了。”普尔亚用袖子扫了扫刚刚踩过的凳子,也坐了上去。她想起了自己的旧友:“洁琳现在怎么样?”

“挺good的,我们一家过的都还不错。古拉内达去年还在一始村buy了栋house.”

普尔亚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想起来了,你之前发消息都告诉我了。”

洛贝利把小腿扳起来,捶着肌肉,问道:“your sister呢?我们更是many years没见过面了,平时只是write letters. 来的路上我passed by咱们村,but赶时间,所以只隔着mounts望了几眼。”

“放心,英帕和村子都很好得很。这几天林克不是接塞尔达回来了嘛,我妹妹她倒是又忙起来了。”

“Hold on,hold on. 我正想ask呢,林克那boy把公主藏哪去了,这都快俩months了吧,怎么见不到人啊?”

普尔亚撇了西蒙一眼,那助手识趣地转过头去,假装在书柜里乒乒乓乓地翻找东西。确保没有外人会听见后,她这才凑到洛贝利耳边,悄悄地说:“他俩一直住在哈特诺村里!”洛贝利闻言,把脖子向后抻得老长,他把嘴张得大大的,像是无声地喊出了一个“What?”

普尔亚眨巴了几下眼睛表示肯定,她对自己率先掌握两人的动向感到得意。

“这不是刚刚回来,对形势没有把握嘛,所以一直没露面。你是没看见他俩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呢,俩人一人一个大帽子,盖得严严实实。反倒像是盖侬打赢了,而他俩吃了败仗一样。”

“You见着他们俩了?”

后续的内容用不着藏着掖着,普尔亚坐直了身体,重新放开音量:“当然,林克那天领着公主过来了。他俩特地把希卡之石带过来,跟我说——”她话没说完,突然一拍大腿,大喊一声“哎呀!”

光顾着唠家常,怎么把正事给忘了。她让洛贝利在座上等着,自己跑到会客桌对面的小书桌前,拨开两张图纸、一块抹布和三本书,掏出了下面的希卡之石。

“希卡Stone怎么了?”洛贝利伸长脖子,不解地问。在数百次的测试后,他们共同研究的这块移动终端在去年正式投入使用,从林克的实际使用体验来看,希卡之石可以称得上是“表现不俗”。难道这就是普尔亚把他叫来哈特诺的理由之一?洛贝利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值得让普尔亚在一年后重新研究它,还让她年逾百岁的朋友在马背上忍受两天的极刑。

她把希卡石板递来:“喏,你自己瞧瞧吧。”洛贝利接过石板,发出老年人特有的嘟囔声,开始熟练地检查各项功能。

“照相机,Check. 希卡感应器,Check. 海拉鲁图鉴,Check.”

“遥控炸弹、磁力抓取器、静止器、制冰器,all systems go.”

一脸疑惑地,洛贝利放下了石板,对普尔亚抱怨道:“好了,别卖关子了,what's the problem?”

“抱歉,我忘记这么看是看不出问题的。你等我给你展示。”普尔亚站到洛贝利的身边,用左手操纵起希卡石板。她打开地图,随意地把光标锁定在某一个希卡塔的位置上。洛贝利仰起脸看着正在操作着的女研究员,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他看见普尔亚不假思索地按下了“传送”键。

“Hold on!普尔亚,you要干what ?you要去where ? ”

普尔亚没有回答,却一个反手攥住了洛贝利的手腕。

从理论上讲,洛贝利和普尔亚会通体变成希卡能量特有的蓝色,并瞬间转化为庞大而复杂的量子信息数据,传送到指定地点,但此刻,哈特诺古代研究所内无事发生。两位研究员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面面相觑。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判断失误,普尔亚又多次点按“传送”键,结果依然是没有任何反应。洛贝利恍然大悟,结合普尔亚发来的那些数据,一切都说得通了。

“You的意思是,希卡塔的energy持续衰减,已经不足以support传送功能了?居然真的是这样!还有,you发给me的那个特殊坐标,不会是某座希卡塔的坐标吧,other 坐标的场量都在衰减,只有那个position......那座tower,出什么事了?”

“不错嘛洛贝利,难怪你不服老。是海布拉之塔,它塌了。”

洛贝利从板凳弹起来,开始在屋内踱步:“塌了?为什么first塌的是它?Super cold的海布拉地区......难道是因为能量散失,塔身变得异常脆弱,禁受不住风化作用了吗?极端的冷热、雨水的冲刷,还有昼夜温差,都会损害建筑材料。可是,为什么在炎热的奥尔汀地区,希卡塔没有塌?为什么在降雨频繁的费罗尼,在昼夜温差最大的格鲁德,希卡塔都没有塌?”

“你怎么不说外语了,洛贝利?”普尔亚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

思考中的研究员没有理会朋友的调侃,他继续围着桌子转圈,嘴里念念有词:“不对,不该是这个原因。就算塔身的材质发生了变化,也不可能比普通的建筑材料更脆弱——是外力,应该是外力!上哪找那么大的外力去?让我想想......海布拉......有温泉的地方就有地壳运动......嗯......地壳是个合理的切入口......可是奥尔汀也有岩浆......海布拉有什么不一样的......”

“有了!”洛贝利倏地站定,在普尔亚和西蒙的注视下,他激动地说出自己的猜测:“如果塔底部与冻土层持续碰撞挤压,在应力集中的部位就会发生断裂,导致希卡塔折断!当然,这一切是有前提的,要么是希卡塔受到从上至下的外力,要么......”

“要么,希卡塔在自主下沉。”

在洛贝利身后,普尔亚拍了几下巴掌,绕到他面前,半是佩服、半是嫉妒地称赞道:“说真的,老伙计,我现在真的怀疑洁琳临走前在我的研究所放了监听装置,不然你怎么总是能和我想到一块去。”

洛贝利激动地抓住她的肩膀:“这是真的吗?告诉me,是不是这样?”那些巨大的古物可以回应手持希卡之石的林克,已经十分惊人了,如果它们还可以随着灾厄的消散再自行退回地下,这就不再是简单地“惊人”,这只能用“酷炫”来形容了。

普尔亚摆摆手,表示她不知道:“你我既不是搞物理的,又不是搞地质的,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她拍了拍洛贝利垂下的双臂,安抚他说:“既然已经发现了端倪,过阵子我们就开始观测剩余的希卡塔,很快就能找到答案。”

“如果希卡tower是这样,那神庙是不是also......”

“我们还没有对神庙进行调查,但是据林克说,无论是希卡塔、神庙,还是我们自研的传送标注器,都已经不能实现传送了。”

洛贝利逐渐归于平静,他缓缓走向刚才坐的那个板凳。“这么说来,Link和公主殿下recently都是骑horse出行的?”他一边坐下一边问道。林克能够在一年之内完成各种任务与挑战,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遍布大陆的传送点位,如果他们二人未来的工作和生活中没有了传送装置,确实平添了不少的麻烦。

为了防止外人偷听,他突然收声,冲着普尔亚对口型,那滑稽的样子好像在撕咬着空气。普尔亚看出他后半句说的是“包括从城堡到哈特诺村的这段路程,也是骑马吗?”于是回答:“是的,都是这样。”

洛贝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提到骑马,刚刚被陡然上涨的激素水平掩盖掉的疲乏,一下子又显现了。洛贝利开始觉得腰酸,他捂着屁股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了两步,求饶般地说:“行了,me知足了,确实是不虚此行啊,但是me今天真的tired了,我们明天再聊。带我上楼吧,二楼还能腾出我sleep的地方吗?”

听到老朋友要在这留宿,普尔亚得逞般地大笑出声,她拦在洛贝利的面前,摆出“此路不通”的架势,说道:“今晚我们两个都不会睡在这里,今晚,我们要睡在卡卡利科村。”说完这句话,普尔亚笑得更开怀了,因为洛贝利的脸色难看得就像啃了一口西诺克斯的指甲。

“Are you kidding me ? You要me现在和you一起骑马回卡卡利科吗,”他颤抖着说,“我不干,我tonight就sleep在这,我哪也不去了,我恨horse.”

老研究员今晚得知了海布拉之塔的“死讯”,心情也好似在海布拉山滑了次雪。他早就习惯了普尔亚古灵精怪的性格,也不反感她今晚用“半遮半掩”的方式为他呈现的见面惊喜。但是,面对“去卡卡利科村”这个横空出世的提议,他是真的摸不着头脑。

“我不明白you为什么要急着走,典礼不是后天傍晚开始吗?我们tomorrow走也完全来得及。Moreover,典礼是在城堡举行,又不是在卡卡利科村,过去干嘛,点个卯吗?”

这回可是真正的“近乡情怯”了。

看到自己又一次震惊了洛贝利,普尔亚叉开两条小腿,骄傲地宣布:“我可没说要骑马回去。洛贝利,你可看好了——”她从身后掏出一个平板似的移动终端,大小、形状都与希卡之石相近。只是,它外露的导线和主板,还有外层胡乱扣上的保护壳,都表明这个装置还处在开发阶段。“既然希卡科技当中的古代之力正在衰减,那么希卡之石中的能量肯定也受到了影响。如果能量不足的终端和能量不足的基站之间不能进行传送,那么我就重新开发一个‘希卡之石’,用现代技术为它供能,”普尔亚慢悠悠地把这块设备塞进洛贝利手里,看着他惊愕的神情,继续得意地说,“用这个设备再和现有的基站进行联系,也许还能赶在希卡塔和神庙的能量耗尽之前,再进行几次传送。”

“有了它,咱们俩今晚只消眨眼的功夫就能回村。我打算叫它‘普尔亚平板’,怎么样?”

洛贝利原本还在沉醉地观察这个设备的走线,一听这话,一下子抬起头来:“嘿!看来you是不打算找me帮忙了。给you个机会,you只需把感应器、足迹模式和传送标记器外包给我,我就允许you冠我的名字——洛贝利平板,怎么样?”

普尔亚不屑地吐了吐舌头。她抬手指挥洛贝利站在勇导石旁边的空地上,准备和他一起前往卡卡利科村。

“这个功能还在不断改进,可能过程会有点慢,噪声会有点大。不过你放心,我对标的是希卡之石的传送水准,以后的效果肯定要好得多。”普尔亚等洛贝利站好后,走到了他的旁边,开始在简易的显示器上选择传送点位。

在等待朋友操作平板的时候,洛贝利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他凑到女研究员旁边,对她悄悄耳语道:“刚才被you打断之后,me差点忘了问你,Link和Zelda殿下现在在哪?”

“也在卡卡利科村。塞尔达殿下想去和英帕商量仪式的事情,所以他们先出发了。”

“那princess和Link也是被这个装置传送过去的?”

“并不是。”

“Why?”

“拜托,从没测试过的东西怎么敢用在他们俩身上呢?那两个孩子可是海拉鲁的救世主。”普尔亚一脸费解地瞪着洛贝利,随后,干脆地按下了“传送”键。

“Hold on,我听不懂了,你说这是个从未测试过的家伙?”老研究员震惊地叫起来,他想抢过平板,却发现已被对方死死攥住了手腕。屋里的各种设备都出现了微小的晃动,紧接着,它们开始随强烈的电磁干扰嗡鸣起来。“回答me,普尔亚!”洛贝利在逐渐泛蓝的光线中,透过噪音大喊。地上的纸片先是猎猎作响,紧接着就被一张张地卷到空中,随能量场一起在二人周身旋转起来。洛贝利想逃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双腿已经变成了亮蓝色,如果强行中断传送过程,多半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空间撕裂产生的气流鼓动着两人的耳膜,看着普尔亚的躯干都浸没在蓝光之中,洛贝利明白传送即将完成,他盯着面前白发狂乱地翻飞,但神色依旧兴奋的女孩,声嘶力竭地说着:“You这不靠谱的mad woman——我不会缺arm少leg吧?”

“别怕,”普尔亚使劲盖过气流的声响,大笑着冲他喊,“变回小女孩已经是我此生最大的失误了!”

“我不会变成boy吧!”

“那不更是——美事一桩嘛!”

气流呼啸着卷入“普尔亚平板”,将两人的身影一同抹去。随着蓝光的陡然消散,屋里的风声和噪音也停了下来,满天的纸片又重新散落在了地板上。哈特诺古代研究所里不见了两个老活宝,西蒙的耳畔总算是清静了。

 

过去的一年中,海拉鲁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但英帕祖孙俩栖身的这栋老房子好像没有变。除了角落里那颗宝珠被林克用来开启了神庙以外,这里的摆设照旧:英帕身后的屏风没有移动分毫,屋子的南墙上还挂着那张哈特诺堡垒的画像。一切都还是塞尔达回来之前的样子,林克有些恍惚。

他和英帕对坐在老宅里,核对着明日的安排。

“不出意外的话,我族的四位使节已经于上周将口信送到,”英帕的眼睛在帽檐下闪烁着,“宾客们就算是从利特村和格鲁德小镇出发,时间也足够宽裕了。”

一如每次前来汇报任务那样,骑士坐在老妇人左前方的蓝色垫子上。这些坐席是为村中居民参与集会准备的,和英帕跪坐的三层软垫不同,它们薄而平整,两种坐具形成了微妙的落差,刚好能使访客仰视族长双眼低垂的严肃神色。

“还有件事需要和你确认一下——除了现居城堡帮忙的志愿者外,我们并没有额外邀请海利亚人,”英帕仰起脸,好让对方看清她在帽檐下的表情,“这是有意为之吗?”这位政务助理早些时候翻阅了外宾名册,她发现,卓拉族、鼓隆族、利特族、格鲁德族和希卡族都各自派出了具有一定影响力和威望的族内成员,这是合乎礼节的。海利亚族的名单却与之形成鲜明对比。英帕不希望明天的典礼出现任何差错。

林克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是的,”他回答,“绝大部分海利亚人都已经确信殿下归来的消息。所以,无论是在哈特诺村公开宣布,还是私下邀请居民代表,都没有必要了。”这是他和塞尔达在家中反复商讨才做出的决定。

过去的两个月里,公主为了哈特诺村的民意摸排工作煞费了苦心,后续的回信工作更是让她一连几天地伏案读写。为了使自己言之有据,为了不让信中的承诺变成空头支票,塞尔达在回信的同时也在起草复兴工作章程,她先用稀释的墨水打底,后续需要增补修改时,就调出颜色更浓郁的墨汁叠写在上面,往往是写得纸张洇透湿软了,她才挑出满意的版本誊抄在新的纸上。最终,勤勉的公主得到了全体村民的一致拥护。

读过大家写的信,不难推测出,欢庆殿下归来的仪式已经在那些红顶白墙的小房子里举行了不知多少次,如果要再为此事邀请村民代表前往城堡赴宴,只会平添麻烦与危险,实属多此一举。

“不必再额外邀请海利亚族居民。”林克重申。

“好,我明白了。”英帕听完他的答复后,点头表示同意。她在垫子上错动了几下双腿,“而且,这个典礼本就不是为在场的宾客而举办......”

“是的,恰好相反,它的观众其实是不能到场的居民,”林克补充道,“还有那些躲在暗处的家伙。”

复兴工作的前期筹备已经完成,不论是于情还是于理,都该由塞尔达在昔日的王城举行一场最高规格的仪式,正式地亮个相。本次典礼的主要目的,不是和那些已经熟识的朋友再打一次招呼,而是向散居在各地的民众,向伺机而动的依盖队,正式宣布王室职能的恢复。

在这之后,两人又商量了明天出行所需的仪仗规格,讨论了马队的编排。今天晚上,大至城堡安防,小如用餐席位,典礼涉及到的事项都被重新核对了一遍。

英帕觉得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幸亏有你在,塞尔达殿下平安无事,”她长长地送出一口气,如石塑一般的身体柔软了下来,“你刚刚看见了,我的姐姐和洛贝利大哥也回来了......这大好的日子,我们总算能聊点高兴的事。”

“一年前,你就坐在这里,连海利亚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简直和新出生的孩子没什么区别。”英帕沙哑地笑起来,肩膀一下一下地耸动,使帽子上垂挂的金属吊坠也随之摇晃。

林克有些难为情地把右手覆在额头上,“啊......你又提这个。”他无奈地抱怨。

这位族长说得一点都不假,“初见”英帕的那天,林克一上来就被地名和人名绕晕了头,而这位老人并没有停下的意思,甚至口若悬河地讲起从“太古”发源的传说,似有替他走遍海拉鲁的心气。结果,他没能记住“英帕”这个名字,却再也忘不了卡卡利科村有个怪婆婆。

其实林克一直很介意失忆这件事。他丢掉的不仅是回忆,也错失了苏醒后最真实的心境。如果他一睁开眼就满含着对故人的思念,对盖侬的仇恨,以及对自身使命那无法抛却的责任感,那么旅途中产生的情绪才真正属于他本人。可惜,那时的他茫然地站在山崖上,白白享用了海拉鲁最壮美的景色,却只是沉醉在鸟鸣和绿意里,内心深处并没有泛起一点波澜。

今天早上,当骑士与公主抵达卡卡利科村时,希卡族的男女老少都已经在村里的空地前站好,帕雅扶着年迈的族长,站在人群的最前排。

林克记得,塞尔达是从马上直接跳下来的,她冲进了人群的中央。希卡族人如鱼群般散开,又受好奇心的驱使,把这位公主包围起来。在村民们交叠的身影间,林克看见,那顶象征族长身份的宽大帽子掉在了地上,露出了下面伛偻的英帕。貌似祖孙的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却像姐妹一样抵着额角。这该会是什么滋味儿呢?看着远处激动的两个人,林克这样问自己。可惜,就算已经找回记忆,新的印象与旧的回忆交叠在一起,也再难复原这样的感动。

替我补上这次重逢吧,殿下。他只能在人群外围悄悄地请愿。

除去这样的特殊时刻外,在与人相处时,林克并不受任何影响。比如现在,他已经能熟练地忽略掉英帕脸上岁月的痕迹,把她和之前那个强势又率真的女孩联系起来。

现在是晚餐后的第二个小时,屋外哄闹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刚刚帕雅领着塞尔达从楼上下来,两人推门走出了老宅,不知道去了哪里。

“殿下她现在在哪?”林克从垫子上起身。

“多半是被大伙拉扯着,挨家挨户说话去了,”英帕顿了顿,“你还真是老样子。”

骑士把向外张望的目光收回来,疑惑地示意她解答这句话。

“我们的对话从来都会被‘殿下在哪?’打断,不管是你问还是我问,总之会有人说出这句话。”

“我很高兴听见您这样说。”

他很担心自己受到失忆的影响。老朋友的这句话让他多少安心了些。

称她为“您”还是为“你”,林克有过短暂的犹豫。一百年前,英帕曾为“塞尔达殿下更喜欢谁”这件事与他争风吃醋。现在回想起她双臂交叉站在眼前,又是撅嘴又是跺脚的模样,林克更想以“你”相称。

算了,看在她比自己多长了几根皱纹的份上,姑且让让她。

“您先休息吧,明早见。”林克欠身致意,向英帕道别。他打算在睡前再见塞尔达一面。

第二天清早,将要参加典礼的人员就在村口整齐地列好队。除了洛贝利在上马前进行了一番心理建设外,其他人早就在马背上待命,随时准备出发。

马队外围由多朗和六名希卡民兵组成。多朗身下的芦毛长腿马站在队首,其后的民兵分为两列,把剩下的人包夹在中间。林克像往常一样,依旧骑于塞尔达左侧,在两人身后,是并排列队的普尔亚和洛贝利。

英帕决定在最后一排骑行,上马前,她特地从队首走过,向多朗投射出意味深长的眼神。希卡族的汉子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羞愧地空咽了几下口水。他深知此次行动意义重大,也早已悔悟,绝不会再犯下背弃家人、族人与王室的过错。

和村民们挥手作别后,一行人便从村子的西南出口启程。卡卡利科村位于山谷之中,只有穿过岩壁夹成的狭窄小径才能行至村外,十二匹骏马克制地迈着小步子,保持着紧凑的队形。它们接连穿过两道木制牌楼,绕过凸起的岩壁,最终冲进了撒哈斯拉平原一望无际的绿野中。进入平原,虽然马匹还依序排列,但宽阔的空间使马群变得松散,刚才还团簇在一起的队伍被拉长、延伸,变成了线形。

撒哈斯拉平原东南高,西北底,向着海拉鲁平原的方向铺展开去,林克等人趁着策马冲下草坡的畅快劲儿,一口气行至湿地驿站旁的莱波纳桥。

沿途的景色开始变得熟悉。虽已走遍了海拉鲁的每一处角落,但在林克心里,这条路线却是格外地特别。这是两个月前他和塞尔达赶赴哈特诺村时选择的路线。

正想到这,骑士发现身边的公主有了动作,她掀起披盖在身上的希卡族服饰,心领神会地看着自己。林克回以微笑。

众人沿着道路深入平原,很快就看见了城邑遗址。几个月前,这里还四处可见倾倒的砖墙,地面上遍布着腐肉般的瘴气组织。现在,碎石和废墟都被施工人员清理干净,魔物的痕迹也消失殆尽了。

队伍顺利地抵达了城堡。

一行人翻身下马,临时驻扎在城堡的守卫走上前来接引。英帕和塞尔达率先进入殿内,为一会儿的庆典做准备;两位希卡族的研究员也立刻找到了研究目标,风风火火地开始了工作;多朗携六位年轻的希卡族士兵归入安保大队,等待着相关人员来指派任务。林克跟在多朗等人身后,寻找着守卫领队的身影。他迫切地想提供依盖队在哈特诺村活动的最新消息,也想了解一下那群家伙最近在城堡附近的动作。

仪式将在傍晚举行,届时,所有人将会被带往城堡主殿。剩下的这段时间里,餐厅将被用作茶歇室,供各位客人休息。

临时任命的王职人员忙碌着,来自大陆各处的外宾们也陆续抵达海拉鲁平原。中午一过,就开始有客人陆陆续续走进城堡正门。

按照海拉鲁王室的礼制,国王、王后及其血亲一旦举办重大活动,各个种族均需委派代表出席,更不必说今日之庆典,是以“共庆海拉鲁光复”为主题,短短几个小时内,外貌和体型各异的客人就把餐厅填满。鼓隆族的客人发挥自己热情健谈的优势,和在场的每个人都打成一片。卓拉族的客人也十分瞩目,他们碍于自身身体对水分的需求,很少离开湿润的拉聂尔地区,在大陆各处都当属“稀客”,因此成为了被重点关注的对象。

没人见过这般盛状。灾厄降临之前,王室也举办过几次较为正式的典礼,人数之多,排场之大,都是今日所不能比的。但从占卜师降下预言起,这座城堡的上空就笼罩起了恐惧的愁云,焦躁与怨恨滋生,流言和猜忌不断,再盛大的典礼都弥漫着“大厦将倾”的暮气,好像在提前为国家追悼。今日便不同于往日了,今日,到场的宾客不多,堪堪够百余人,却硬是闹出了千人同聚的气氛。最肆意的笑声、最真挚的祝福、最美好的愿景,把沉寂了百年的宫殿装得满满当当。人们的心情,像晴空下亮白的雪,像红炽的铁水,像太阳,正好与灾厄的瘴气对冲。

林克多次进出这座陷落的王城,亲眼见过墙壁上透出寒森森的怨气,更是在此处斩杀无数猛兽精怪,在他的脑海里,城堡已经和“凶险之地”划上等号。但经过庆典气氛的洗刷,这些曾经走过的甬道、爬过的高墙,似乎真的顺眼了不少。

如果盖侬死后还存有灵魂,如果他的灵魂长眠于此,一定会不堪其扰吧,骑士嘲讽地想。

他刚刚和卫兵强调了工作要点,现在正从中央广场赶往室内,打算与塞尔达汇合。距离典礼开始已经不足三个小时了,他还没有和塞尔达确定临时近卫队的站位,没有告知她突发情况下的撤离线路。此外,出席今天这种场合,势必需要装扮一番,他还需要换上制服。

从上午开始,林克就和塞尔达断了联系,更何况现在置身偌大的城堡内,想找到她绝非易事。近卫骑士在各个大厅穿梭,心想着,如果四处寻她不见,只能去她的房间外等候了。

路过餐厅时,听见里面时不时传出的掌声和笑闹声,林克放慢了脚步,他推测塞尔达可能在这里。他很熟悉本次典礼的安排,知道这里被用做了临时招待客人的房间,塞尔达也许在里面正和客人们交谈。林克快步走向门边,贴着门框向里面窥探。他只能看见熙攘的人群,还有屋子中央摆满茶点的长桌,根本无法确定塞尔达的位置。

在这种场合,如果让他作守卫,他并不觉得有任何困难,但如果让他的名字出现在请柬上,把他丢在红丝绒的桌布旁,让他的所有朋友都出现在面前,嘴里说的不是轻松的对话而是抬举他的溢美之词,他就会觉得无所适从。

但现在顾不上太多了,比起成为众人的焦点,他更怕耽误正事。林克咬咬牙,一头扎进喧闹的餐厅。

他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使出自己索敌时的好眼神,在墙角和桌边搜寻塞尔达的身影,骑士的目光在在大家的身上穿行跳跃着,十秒不到就将屋里的人看了个遍。可惜,塞尔达并不在这里,果然该去她的卧室外等她。骑士想要撤身离去,但动作还是慢了一拍。

隐约觉得有人进来,靠近门口的几位客人便转过身,见是他来了,都发出“哦——”的声音。前面的人被身后讶异的叫声吸引,也转过头看热闹,结果是一样地发出惊叹。人群一层一层地如此反应着,他们温柔地笑着,走向他,向他道谢。

“看哪,是林克!”“你是海拉鲁的骄傲,年轻人。”“以后多来利特村坐坐!”

被叫到名字的骑士尴尬地杵在地上,他除了向面前几位客人问好以外,做不出更得体的反应了。林克掩饰着羞涩,他注视客人的眼睛,同他们握手,嘴里重复着“您好”和“谢谢”。他不合时宜地回想起,自己以第一名的成绩完成牢房中的训练任务,成为骑士时,同辈们和教官的眼神。他毫发未损,但身上裹满了西诺克斯的血浆,人们看着他,仿佛他才是地牢里的怪物。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林克。今天能够聚在一起,多亏了这位少年英雄,大家都想对他道谢。

“向海拉鲁的勇者,致敬!”“向塞尔达殿下,致敬!”“为了海拉鲁!”

近处和远处的客人都抬手举杯,里面满盛着美酒和浆果汁。林克几乎认识在场每一个人,他们与他并肩作战,赠予他食物,为他指路,如果没有这些朋友的帮助,他肯定无法完成使命。怎奈他急事傍身,扭头出去又十分无礼,只能硬着头皮穿过热情的人潮。他打算从餐厅另一侧的大门脱身。

“谢谢,谢谢。”“这都是我该做的。”“抱歉,我还有事,我们晚点再聊。”林克一边向前穿行,一边婉拒着大家的邀约。他羡慕公主殿下能在人数众多的社交场合里把“游刃有余”和“面面俱到”完美地结合。塞尔达在宴会里的装备是游隼弓,她迅捷,准确,只消一箭就能击中客人的心坎。而林克确信自己拿的是龙骨波克棒,他再小心地舞弄也尽显鲁莽——和她比起来,自己永远是那么笨嘴拙舌。

客人们谁都挽留不住林克,也都不好意思再挽留他。那些欢呼是发自真心的,所以当他们有些失落地退到一边时,林克也有些惭愧。面前的道路终于不再那么拥堵了,他已经看到了远处的餐厅出口。

正准备离开时,不知是谁在身后揽住了他的手臂。林克从体温判断,应该是他的朋友希多。

“林克,有什么急事,怎么不在这和大家说说话?”希多王子高大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他身后。这位单纯直率的朋友是真的想和他聊天。

“对不起希多,”林克急忙转过身,轻轻推开希多温凉的手掌,“我还有事情要处理,正要去见塞尔达殿下。”

“哦,塞尔达殿下!那是得赶紧去,可别让她着急。是为了典礼的事情吧,我们不该现在打扰你的。”

在几十年前的海拉鲁,“去见塞尔达”和“去见海利亚”有着同等效力,可以隐晦地表示某人的离世。现在,公主回来了,“去见塞尔达”就变成了最光荣的事,也是林克最愿意去做的事。在当前的场合下,“去见塞尔达”是一个顶好、顶合理的缘由,近卫骑士急急忙忙地离开,只可能是为了去见公主。

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旁边的客人也听见了林克的答复,“难怪,果然是要去见塞尔达殿下!”“我们得识相,别误了正事。”他们小声议论着。刚刚失落的宾客们瞬间达成了共识,他们近乎满意地转过身。此刻,再没人拦在路中央,反而四散开去,在餐厅内让出条路来。客人们重新投入到与朋友的交谈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仿佛为这理由,他们可以原谅林克的矜持,林克的冷漠,林克的绝情,为这个理由,他们甚至愿意亲自列队把这位海拉鲁的功臣送出去。

林克可以畅行无阻地离开了,但不知怎么的,他飘悠悠地,好像迈不动步子。他能听出来,在人们心中合理化的,不是“骑士去见公主”,而是“林克去见塞尔达”。

骑士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出餐厅的,他或许低着头,或者还说了些什么,总之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跑到了室外。没错,他要去见塞尔达,但他隆隆的心跳声肯定不是因为这个,绝对不是,一定是因为他不善交际,对,他向来如此。

林克打算直接去塞尔达的房间。她的房间就在三殿旁边,在一座独栋塔楼的顶端。林克让自己跑起来,傍晚的风打在脸上,竟然凉丝丝的,他不觉得这是因为他的双颊退去了热度,他觉得是秋天要到了。

要去到塞尔达卧室的门前,还需要爬上几段旋转的阶梯,林克大跨步走了上去。

是的,他们这两个月来一直亲密无间地住在一起。今天是他们两个人分开最久的一天——从上午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

一百年前,同辈的训练兵提起他与塞尔达,往往是酸溜溜地调笑。后来,英杰们提起他与塞尔达,英帕和普尔亚提起他与塞尔达,各位朋友们提起他与塞尔达,更多是把他们当作合拍的搭档,当做是生死与共的知音。再后来,譬如最近,譬如今天,他们再提起他与塞尔达时,话里的意味又发生了变化。

林克走完了最后几节阶梯,他站在门口向内望去,看见了闪动的人影。殿下果然在屋内。

他们提起他与塞尔达,就像在说一双登对的男女。

“......适值这一光荣而意义非凡的时刻,我,海拉鲁国王罗姆之女,塞尔达,心怀无尽的感恩......向莅临庆典的诸位来宾,以及我深爱的全体子民......致以最诚挚的敬意与最热烈的欢迎......”门内隐约传来公主练习讲稿的声音。依照骑士守则,林克不能偷听任何王室成员的谈话,他用指节轻敲房门,打断了塞尔达。

屋内的人见是他来,欢喜地把他拽进屋。

“林克,你看。”塞尔达跑到房间中央,转起了圈,裙摆挺括地飞舞起来。

刚刚受封的那阵子,塞尔达与他赌气,闭门不出。现在,望着她身上深蓝色的缎子,骑士又回想起那时她房门外的夜色。

“好久没穿过裙子了,怎么样?会不会不好看?”

林克含笑摇头:“很好看。”

他无声地控诉着,原来,他为了欺瞒自己而筑起的心理防线,竟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典礼如期在主殿举行,此间没有出现任何差错,一切都按照既定议程,有条不紊地推进。林克全程以近卫骑士的身份站在公主的身后。

塞尔达先致开场辞,向到场的全体来宾表示感谢,又隔空向海拉鲁的全体子民送去真挚的祝福。接着,在她的指引下,衣着庄重的乐师出现在主殿两侧,奏响了哀乐。在肃穆的曲调中,所有人低头默哀,缅怀灾厄中逝去的灵魂。殿外的空地上,纪念碑的揭幕仪式也在同步进行,当哀乐停止,在场的人们都抬起头时,盖在石碑上的幕布也刚好揭开,其下的碑文由塞尔达亲手题写,她以此方式代表幸存下来的每个人,表达对逝去同胞们的思念。

塞尔达宣布,先王罗姆·博斯福莱姆斯·海拉鲁,仍享受王国的最高礼遇,现王室和各机关将代行国王的义务,代行其行政权、立法权与司法全等权力,但她仍将保持王国公主的身份,所享礼遇照旧。卓拉族英杰米法、利特族英杰力巴尔、鼓隆族英杰达尔克尔,格鲁德族英杰乌尔波扎,平定灾厄有功,追谥英烈称号。大师之剑选中之勇者——林克,平定灾厄有功,暂任海拉鲁王室近卫队队长。接下来,她又按预先拟定的名单,为临时任命的内朝官员与外朝将领,逐一加封正式官职。

塞尔达还公布了海拉鲁城堡的藏书损毁情况,公开了藏书修复工作计划。她宣布,国家暂行先王时期的法律文件,后续将根据复兴工作的实际情况,对现有条例进行增补修改,并提出新的法案。

至此,典礼即将宣告结束。

伴随着塞尔达落下的话音,和她饱含谢意深深鞠躬的动作,主殿内响起不绝的掌声。

散场时,天边已经晕起霞光。有的客人在难得开放的城堡内结伴游览,还有人已经和刚刚结识的朋友作别,踏上了回家的路。城堡外的中央广场上,士兵们把九架擦得锃亮的火炮推了出来,按照三架为一组的方式,分三组排列在广场上。九名炮兵动作整齐划一,他们将在傍晚这片紫罗兰色的天空中,燃放代表海拉鲁九个地区的九枚礼炮。

等到天光将要熄灭,抬眼快要辨不清来者时,广场上传来装填弹药的声音。

嘭——嘭——嘭——

礼炮声浑厚威严。

塞尔达站在高高的露台边,像是在凝望离去的客人。林克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继续陪她站在这里。看着逐渐浓重的暮色,骑士只想对她说句抱歉。

夜,夜,夜,眼前又将是无边的一片墨蓝。从住在哈特诺村的那天起,她那笨拙的骑士就把她藏起来,让她的生活总与夜色相伴。

好在,总有朋友在阳光下等着她。去见他们时,塞尔达并不会再戴起兜帽,今天一过,她就会在自我介绍时大方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就像和科沙尤西见面时那样。虽然和哈特诺村的村民相比,这些新朋友少了和她用纸笔互诉衷肠的过程,但是第一次见面就能亲耳听她说明来意,亲眼看她亮出一头金发,这样的相识更直接,也更坦率些。

嘭——嘭——嘭——

礼炮声高亢辽远。

就算是在大陆的东侧,宁静的哈特诺村里,依然可以捕捉到平原上空传来的声音。

三名依盖队队员坐在村边高高的山头上,一齐望着中部平原上的点点灯火。他们身下,是夜色中可爱的小房子,澄黄色的灯光中,不知有几户人家像他们一样,翘首望着城堡的方向。

“真气派呀!”易容成马尾女孩的队员有些羡慕地说。他揪起身边的一根狗尾草,多少有些落寞地把它卷在手指上。在他右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青年背包客”。

“切,哪里气派了,他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疯狗,只是住进了更大的狗窝。”

自从被可盖“劳务派遣”到了哈特诺地区,三名队员每天都会换一副模样,假扮成初来乍到的游客,在村头和村尾间走上几遍。可惜的是,谁都没能在村里揪出黄头发的公主与骑士,也没人舍得买下那瓶价值不菲的牛奶。

“说到底,还是扑空了,这可怎么回去交差?”

“急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谁知道他们俩又跑回去了呢?”

“还是我说的对,就应该是那个公主再也没出过门吧......”

嘭——嘭——嘭——

礼炮声响遏行云。

两位希卡族的老者领着一个小姑娘,漫步在城堡外的草地上。小姑娘精力充沛,每走一会儿,就会把两位老人远远地落在身后。这是他们绕着城堡走的第三圈,将要路过正门时,小姑娘突然转身,蹦蹦跳跳地朝那两个人跑回去。她有一个计划要宣布。

“欸,你们俩!留下来吧。我们三个一起,留在这里吧!”

英帕和洛贝利一时间没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后来,看着她无邪的笑容,又联系起今天的盛会,英帕率先听明白了。

“我就算了吧,姐姐,”英帕站在草地上,“你是知道的,我这才离开村子一天,已经开始担心宅子是不是被帕雅一把火烧干净了。”英帕的声音就像她本人走在冰面上的样子,颤巍巍的。“我实在放心不下这个孙女,也放心不下那么一村子的人。”

普尔亚有一点点的失落,但是还好,她一开始就没对这个一本正经妹妹抱太大期望。她转头期待地看向洛贝利。

洛贝利也是听了英帕的回答,才明白普尔亚的意思,他含糊地说:“Me啊......妻子和儿子都还live在阿卡莱,还有我的研究所和小樱桃......”

“You怎么突然想要留在here了,you在哈特诺的研究所不也挺好的?”

普尔亚低下头,她看着脚边那些在风中俯仰着的小花,郑重地说:“我想留在这里,建一座塔。”她抬头在山野和河川中寻找着亮蓝色的光柱,它们虽然不再像往日那么明亮,但并没有熄灭。她补充道:“不,不止一座,我要建很多的塔。”

洛贝利循着她目光的方向,看来是发现了什么,惊呼道:“啊呀,你想rebuild希卡塔?”

“不会是完全地重建,而且,我也不会把它们命名为希卡塔。”普尔亚盯着西边的平原之塔,在那座塔后面,她还发现了几座神庙,它们精妙地嵌在夜色中,简直就像天空中的星星。这些水蓝色的亮光,都是林克用汗水换来的,她不想放弃那些传送点位。“虽然是我们希卡族的先辈建造了那些塔,但最后,站在塔顶的,不还是海利亚族的少年吗?在他身后,还有格鲁德族、鼓隆族、利特族、卓拉族......”

“按you的意思,确实不该叫它希卡塔,该叫它海拉鲁之塔。想不到you正经起来,还挺有格局的嘛。”

不知道重获青春的普尔亚是不是也变回了小孩子脾气,她不经意露出的情感和细腻一旦被识破,就会立刻钻回搞怪和暴躁构建保护壳里。“哎呀,不管了不管了,等我把它建起来,想叫它什么就叫它什么!老头儿塔,老太太塔,马神塔,鸟蛋塔,大精灵之塔!”

她“噌噌噌”地跑到妹妹的身后,从她粗短的腰间探出头,摆了个鬼脸:“当然,首先排除‘洛贝利之塔’!”

洛贝利气得追了过去,叽里呱啦地嚷嚷起来。

秋天到了。晚风送来的,不再是沾染花草香味的潮气,而是通透的凉意。英帕抬起头,像过去的一百年间一样,欣赏着海拉鲁的夜空。皓月、星辰和云雾,还是一样的颜色,可英帕心里清楚,海拉鲁的历史已经被改写了。她继续仰着头,闭上了眼睛,把今晚的炮声当作夏末的闷雷。

Chapter 8: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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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尔达接受过海拉鲁全境最优质的教育。她自幼跟随宫廷教师学习文法、算数和科学,四岁时就能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七岁时已经可以看懂工程图纸。

塞尔达还要学习贵族之间的社交礼节。“谈吐得体”和“仪态端庄”是任何身份显赫的女孩都必须修炼的基本功,塞尔达作为公主,更是要把这两点做得出众。当时,罗姆王看着自己如野马般难驯的女儿,感到深深的担忧。但事实证明,他多虑了,他的女儿真的能够在举止优雅的同时,继续维持她那些“不那么优雅”的爱好。

谈吐和仪态还不算什么,在贵族社交圈里,真正有难度的,是那些需要耐下性子练习才能掌握的技能。别的贵族小姐或许觉得难,那是她们的事,这些事情可难不倒塞尔达。她忙于修行,私下还关注着希卡研究,可无论是舞蹈、书画,还是观赏性的骑马、射箭,她都做得无可挑剔。

如果以公主、贵族和淑女的标准来为她打分,她是绝对地优秀。但抛开身份、地位的要求不谈,上述提到的东西里,塞尔达没有几个是发自真心地喜欢。说实话,比起杵在舞会大厅里等某个贵族少年约她共舞,她更喜欢雨天去水坑边等一只毅力蛙。

即便学过了普通人家一辈子都不见得学完的技能,塞尔达最喜欢的,还是读书。她也喜欢搞研究,但很多时候,读书和研究技术,这两件事是殊途同归的。她最喜欢读自然科学类的书籍,研究室里摆着,卧室里放着,还嫌读不够。就算是与林克“交恶”的那段时间里,她也会硬着头皮找到这骑士,拜托他夜里下训之后从图书馆绕路,捎几本书上来。她这样做,只为摆脱父亲的检查,只为能够在枕边的灯光里暂时摆脱“公主”的身份,作回“塞尔达”。

现在,父亲去世了,灾厄消失了,塞尔达得到了自由阅读的权利,也在桌上多添了几本人文律法类的书。她心里清楚,父亲倾其所有地爱她,就像她爱父亲那样热烈,现在想起那些和父亲怄气的日子,居然都是那么弥足珍贵。她明白,管束着她的从来不是父亲,而是职责。所以她不怨父亲。而职责是神圣的,被委以重任的人生来就是幸运的,他们不论成功与否都能为崇高的事物拼搏,这是有意义的。所以她也不怨海利亚。

有人生来穷困,却总能找到快乐,她既然不愁吃穿,就总该有沉重的枷锁,多么公平呀!再者说,她现在又是那么的幸福,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今年秋天,是塞尔达渡过的17个秋天里——也可以说是117个秋天里——最快乐的一个。

今年秋天,她交到了许多的朋友,还见到了哈特诺村秋收的场景。之前,她只在书本和画作中见过对秋收的刻画,这次她亲身体验了一番,终于有了自己的感受。

哈特诺村的部分村民已经不再种地了,就比如瑟吉和阿喀恩佐,已经有了自己的店铺,转型做起了服务行业,多当茨一家则是在半山腰建了一座牧场。村里现存的耕地,只有村口和村北面的那一片较为集中,剩下的地,零星分布在几户人家门口,相比几十年前,总面积已经大大缩减了。可即便如此,等到粮食收获的那一天,全村的人还是聚齐在田埂上。大家也不分男人女人,身强力壮的就抡锄头,搬南瓜,力气小的,或蹲或坐地等在旁边,把前排递来的粮食分装进筐里。老人和小孩站在最外围,他们要么用剪子把蔓生的蔬菜剪下来,要么就只是围在一起,开心地聊天。

林克和塞尔达入住哈特诺村少说已有半年,秋收开始时,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走到田里。塞尔达不顾大家的劝阻,执意向纳茨宇基借了把锄头。大家准是觉得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西默茨凯说:“殿下您歇着去吧,这种力气活儿留给我们干。”

纳基珂说:“那个太重了,当心累着!给您换把剪刀呢?”

塞尔达推说不用,开始抡锄头。她没想到,这东西握在手里不重,挥起来居然有那么大惯性,锄刃第一次落在萝卜左边,第二次落下时,就开始有了自己的主意,偏偏要凿在萝卜的右边。其他人刨上两三下就能轻松地把萝卜拔起来,她刨了十多下,全像雨点均匀散在萝卜四周,倒还不如直接上手去拔。最后,橘红色的肉质根总算是露出了几厘米,塞尔达弓着背,双手揪住茎叶发力,脸都皱了,才把它连根拔起。她险些摔倒,萝卜也被凌乱落下的锄头磕伤。大家称赞她,她不好意思地自嘲。

村民们让塞尔达去田边休息,善意地没收了她的工具,她只好站在老人和孩子们身边。

希恩问:“公主姐姐,你们家的地在哪?我和爸爸也给你们帮忙。”

塞尔达回答:“谢谢你,可是我们还没有地呢。”

“没有地,所有吃的东西都去商店里买吗?”瑟法罗问,他没想到公主姐姐也和他们家一样,是不耕种的。“那样会花很多钱。”他提醒塞尔达,因为他半夜醒来时,会听到妈妈和爸爸这样说。他们开了染坊,能够支付这笔开销,但公主姐姐和骑士哥哥没有做任何买卖,真的不要紧吗?

库灵站了出来,替塞尔达回答瑟法罗。“公主都是很富有的,”她和在场的所有小朋友解释,“公主们都住在城堡里,城堡里有国王、王后,还有许多的人,他们有山一样的卢比和宝物,根本不会担心没有钱来买菜。”

其他孩子对她的回答不满意:“公主姐姐住在村子里,没住在城堡。”他们以此反驳库灵,但库灵觉得自己没说错,只要塞尔达是公主,住到哪都不会影响她的富有。孩子们扯着嗓子吵了起来,像一群小鸭子。哄闹中,虎头虎脑的阿俄塔挤到塞尔达腿边,他在关注别的事:“公主姐姐,城堡里真的有山一样的卢比吗?”

塞尔达认真地回答他:“之前,城堡里确实有许多卢比,但并没有一座山那么多。”

阿俄塔接着问:“那么多钱,从哪里来? 是因为城堡外有很大一片地吗?还是因为城堡里的人都和外面做买卖?”

塞尔达继续认真地回答:“抱歉,阿俄塔,城堡外没有田地,城堡里的人也只是偶尔和外面做买卖。”

孩子们被新的问题吸引了,他们不再吵架,“没有地,也没做买卖,怎么挣钱?”他们开始问塞尔达。

“没有地,也没做买卖,怎么挣钱?”塞尔达低头,摩挲着库灵的脑袋,温柔地反问她。这个年纪的小孩里,总有那么几个要比同龄人更早慧,同样是七嘴八舌地说话,这些孩子说得明显更有条理,回答问题时也常常露出自信的表情。塞尔达觉得库灵就是这样的孩子。

库灵不知道,她抓着衣角,不吭声了,眼神飘到别的地方去。刚刚安静下来的孩子们又变成了小鸭子,他们急得乱猜,逗得塞尔达哈哈大笑。小时候的她也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很久,当得知国家的主要收入来源于税收时,塞尔达还失落了好一阵子。

在王室是否富有的问题上,库灵输给了其他孩子。要论资产,现在的王室甚至比不过眼前这些丰收的菜农。城堡的修缮工作已经开展了半年,许多人前去帮工,塞尔达想给这些好心的人支付工钱,却因为积蓄不足,一拖再拖。为了扩充国库,她最近开始组建临时雇佣队,专为各地百姓清除遗迹和残骸,或是除去各地剩余的怪物。每次雇佣所得的报酬,一部分收归王室,一部分发给佣兵。当然,这些太复杂了,她不打算和孩子们解释。

这边热闹着,那边劳动的人们也群情高涨,塞尔达被男人们的欢呼声吸引,不由得看向田地。远处,林克轻松地举起两个硕大的南瓜,把它们一左一右地扛在肩头,在小伙子们的簇拥下向蔬菜筐走去。塞尔达把刚刚的笑意留在脸上,她欣赏着自己的骑士。林克像是有所感应般,穿过纷乱的人群,和她四目相对,发现自己正在被注视,他不好意思地咧开嘴,结果左肩上的南瓜脱了手,骨碌碌地滚在人群前面。塞尔达噗嗤一声乐了,她听见科沙尤西大喊:“拦住它,拦住它,可别磕碎了!”人们纷纷扑上去,为刹住一个南瓜而嬉闹。

秋收持续了两天,结束后,所有人满载而归,就连没有田地的人家都会收到一筐蔬菜。林克和塞尔达的那筐菜尤其多,这是善良的村民们以“家”为单位进行的馈赠。

在村子里,许多事情都是以“家”为单位的:田地是以“家”为单位耕种的,所以孩子们在关心塞尔达的田地时,会冠上限定词——“你们家的”。劳动是以“家”为单位进行的,所以大家劝塞尔达休息时,都会指着林克说:“一家派一个人干活儿就足够了。”村民们认为,住在一个房子里的,就是一家人。这么认为不无道理,因为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都是按照这个法则居住在一起的。

塞尔达属于剩下的“极少数人”,她目前的生活经历并不遵从这个法则。在搬进哈特诺之前,她住在城堡里,城堡里住着成百上千的人,他们来自成百上千个家,这其中,只有靠血缘和婚姻拴在一起的人,称作“一家人”。现在,她借住在林克家里,但并没有血缘或婚姻把她和林克拴在一起,所以也算不上一个“家”。

所以,她到底是怎么看待林克的呢?

这是塞尔达搬进来之前就开始思考的问题。当时,她以事务繁杂为理由,把这个刚抛出来的问题像废纸一样揉成一团,扔回了心里的某个角落。在和林克相处的点滴中,这个问题又总会叫嚣着,冲出来,让她难堪,让她的好心情染上酸腐的怪味儿。在她和林克回到各自的床上时,这个问题会跳出来,塞尔达每次都把它踢进床底。在她和林克并肩做饭时,这个问题会跳出来,塞尔达每次都把它塞进碗橱。她心里明白,自己在做着奇怪的事——因为只有确认了关系的年轻男女会像这样住在一起。

有一次,在和林克说笑时,这个问题又从塞尔达的脑海浮现,她顿时觉得心烦意乱。她到底是怎么看待林克的?林克到底是她的什么人?这些灼人的问题不能再被置之不理了,塞尔达的心绪已经被它们烙蚀地不成样子。那天晚上,她数遍了窗框里的星星,闭上眼睛时,她伴着林克均匀的呼吸声,平静地在心里招供:

他早已是我最重要的人。

可塞尔达知道,这个问题没有得到根本地解决,它迟早会卷土重来,重来时,它会换一副嘴脸,变成:“既知如此,你会怎么做?”她那么聪明,凡事总是寻根问底,可到了这个问题上,她的求知欲却荡然无存。思考这个问题,就像行走在的悬崖边缘,塞尔达看着崖下的深谷,虽然感到一阵眩晕,但总有种想要纵身跃下的冲动。她需要时刻稳定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沉醉在崖上的风景之中,不去想崖下的事,不去想未来的事。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久。初冬时节里,这场“最后的思考”已经被塞尔达刻意地遗忘,她自然而然地在“公主与骑士”的角色扮演中,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这样的逃避虽然怯懦,但确实有效,塞尔达度过了一段相当平静而美好的日子。

哈特诺的冬天不会下雪,也不会逼迫人穿起海布拉地区特供的棉服,但它的寒意顺着风钻进每个人的领口,又穿透哈特诺村家家户户的砖墙,高调地彰显季节的更迭。

这样的天气里,洗澡就变成了一件麻烦事。公主和骑士不得不开动脑筋,想出个洗澡的模式,让彼此既不破坏礼法,又能干干净净地度过寒冬。

灾厄之前,塞尔达从不觉得洗澡是困难的。城堡里不仅有完善的给排水系统,还有贴身仆役向澡桶中添注热水,塞尔达只需坐在其中,专心清洁。住进村里后,喝水、做饭、浣洗衣服,用的都是泉水,每次用水前都需要抱着容器走到户外,用完后再自行倒入河水下游。对于这些,塞尔达并不觉得麻烦,而且几乎是立刻适应了这种用水方式。真正让她介意的,是在这样的条件下——特别是有林克在场时——进行洗浴。刚搬进来时还是夏天,林克更多时候选择洗凉水澡,为两人省去不少的麻烦。但是到了秋冬季节,洗澡没有热水是断然不行的。也是从那时起,林克和塞尔达的洗浴模式开始有了雏形。

洗澡需要热水,烧热水这件事又不能让澡盆中的人来做,就只能委托给在场的另外一个人。之前,这项工作都是委派给女仆,现在,塞尔达只能拜托林克,而且,轮到林克洗澡时,她也同样要肩负起为林克烧水的职责。特别的是,林克和塞尔达想在屋子里洗澡,还不能贪图方便,在屋内的炉灶上烧水。那样的话,就算在房间中央支起帷幕,隔断视线,不断传出的沐浴、擦拭和更衣之声也会让两个人十分不自在,按林克的话来说,就是“太不合规矩了”。无奈之下,笨拙的两人只能想出“屋内洗澡,屋外烧水”的办法。

每次塞尔达要洗澡,林克就把澡桶从工具间搬到一楼的空地上。塞尔达出去接凉水,林克就坐在树下点燃柴火,开始一壶壶地烧着热水。第一壶热水烧好之后,和凉水一起兑在澡桶中,就可以准备沐浴了。

深冬时分在户外烧水,大约十分钟可以看到蒸汽顶开水壶盖子,林克还会特意再在树下坐上一会儿,心里估摸着澡盆里的水不那么热了,他再拎着壶,小心翼翼地把房门闪出个缝,伸长手臂把水壶放在门口的地板上。如此地谨慎,不仅是借门形成两人间视觉屏障,也是防止塞尔达在开门时受风着凉。林克对时间的把控非常合适,他送水进来时,往往桶内的水还算温热,这时往里加热水,即使把水壶倒空,也只是让水温升到烫呼呼还可以接受的程度。因此,空出的水壶就可以被及时摆回门边,再由林克小心翼翼地伸手拿走。

如果按之前的习惯,塞尔达往往是要在澡桶中多泡一会儿,等热水中的皮肤微微泛红,才算沐浴结束。但那时是深冬,一想到林克还坐在寒风里,看到他递水进来时冻红的指节,塞尔达就不免觉得心疼,更没有理由在热水里享受下去。她每次都用一壶水把头发洗净,再用第二壶水清洗身体,尽量压缩自己洗澡的时间。说来奇怪,林克总会赶在最后一刻再递进来一壶水,就算塞尔达在门后百般劝阻,他也只会说:“已经烧好了,您再多洗一会儿吧,不然这壶热水就浪费了。”

怎么会浪费呢?这壶开水无论是煮茶还是做饭都还能用,但林克就是仗着她泡在水中无法推脱,每次都不容拒绝地把水壶放到地上,再迅速地关门离去。

这股较劲的意识延续了下去。

林克洗澡时,轮到塞尔达坐在树下烧水。往往是刚把第一壶水递进去不久,林克就擦着头发从门里走出来。塞尔达不知道林克在急些什么,他的衣服别扭地扒在皮肤上,一看就是没有把身上的水珠擦净。他还湿着头发站在冷风里,露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让人心急又火大。塞尔达想起自己从热水中起身时,哪怕只是在空气里暴露短短的几秒钟,也觉得彻骨地寒冷。她每次都感同身受地打起寒战,并以“赶鸭子上架”的气势把林克逼退回屋内。

“再多洗一会儿!你才用了一壶热水,根本洗不干净。”

“一开始桶里还有两盆凉水,加在一起,足够了。”骑士总会这么狡辩

每次洗澡,两个人都得隔着门板争论一番才肯罢休。

有一次,林克想出一个绝妙的理由。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快速地冲洗着,争取让公主殿下早点进屋。大约过了十分钟,门外传来喀嚓喀嚓的脚步声,塞尔达的话音从门外传来:“林克,你慢点洗,我已经在给你烧第二壶水了。”

精心准备的话术终于可以派上用场,林克有些得意,故作遗憾地说:“不用了殿下,我的头发比您短的多,用不了那么多水。那壶水......那壶水提进来烧,留着做饭吧。”门外果然没有了回应。林克迅速地穿好衣服,期待着门外的女孩露出“自知理亏”的诧异神情,结果他拉开门,看到的却是塞尔达满不服气的样子。

林克鞋袜都已经穿好,没办法再把他按进水里,塞尔达叹了口气,斜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现在知道这水可以留着做饭了?”她顶着红扑扑的脸蛋和鼻尖,大步流星地走回树下去拿水壶。林克觉得自己扳倒一局,看着她的背影偷笑。

没过几天,林克就意识到是自己输了——塞尔达居然剪去了长发。她一定精心策划过那次亮相,不然不会在开门的一瞬间摆好姿势。

塞尔达问林克:“是森娜的手艺,怎么样?”

“特别好看!但是......您怎么想起来剪头发了?”

“长头发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很早之前我就想剪掉了,”她掰着手指,逐一道出长发的不便之处,“你看啊,夏天的时候,披着头发特别热,我每次坐在桌前写字,都得把头发全拨到一边,露出脖子和后背。冬天的时候,长头发特别不爱干,搭在肩膀简直是凉得受不了。还有,外出骑马的时候,风一吹,头发就不受控制地乱飞,还得腾出手来拨头发。而且,打理起来也很麻烦呀。梳完没一会儿就会打结,洗完澡还会打结!”

“哦,说到洗澡——长头发还比较废水。”

她在林克的注视下甩了甩发尾,神气地走进屋内,像一匹马驹。

利落的短发确实为塞尔达节省了洗浴时间,但骑士还是会哄她多洗一会儿,把她堵在门内。

骑士有了新的理由:“没关系,殿下,我不冷。已经是春天了。”

林克没说谎,春天真的来了。在外面行走时,人们再也不用裹着厚外套。每天都有一大群鸟儿落在草坪上,它们用喙拨弄解冻的土壤和草根,寻找着草籽和幼虫。人们从家里走出来,翻土,播种,踏青,哈特诺村的户外又变得热闹起来。过去的这个冬天十分安宁,王室雇佣队的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城堡的重建也持续推进。海拉鲁大陆上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需要处理,塞尔达每天只是照例批复书信和文件,也能自由地阅读和做些研究。她和林克一连几个月没有出过远门了。

塞尔达不知道依盖队是什么情况,他们仿佛像动物一样需要冬眠,一整个冬天都没有那些家伙作乱的消息。现在,春天到了,依盖队是不是又该出现了呢?先不管他们,塞尔达确实是需要出门走走。

林克不分寒暑,每天都会进行剑术和体能的训练,春天一到,他更是延长了在户外锻炼的时间。塞尔达就像一百年前一样,坐在一边,陪着骑士。他的姿势太美了,沉甸甸的兵器和他的身体一同灵巧地舞动,退时像风一样凌厉,进时又爆发出猛兽一般的气势。看着他,塞尔达也会想起乌尔波扎和米法,她们不仅有着女性的魅力,也兼具战士的飒爽,真让人羡慕,她也很想拥有这样的力量。

那天,塞尔达诚恳地请求说:“林克,你教教我吧!”她明白自己没有自幼训练,无法成为一名像样的战士,但她还是想学一些东西,用来防身,用来锻炼,用来成为一个更强大的,更够格的公主。

听她这么讲,林克也很高兴。他从屋里拿出一把普通的短刀,递给塞尔达。“先试试这个。”林克说。

塞尔达大惊:“一上来就要用这种武器了吗?我还以为要从基本功练起。”

林克先是点头,然后摇头:“别担心,我只是先整体把握一下您的情况。先练基本功是对的,但并不适合您,我们需要一些实用的、能尽快见到成效的训练。”林克把双肩展平,毫无防备地站在那里。“来吧,请您随意攻击我。”

听完他的话,塞尔达点点头,摆出了蓄力的姿势。两人四目相对,一人四肢舒展,神态怡然,另一人站在三米外的位置,紧绷如弓弦。

几秒钟后,塞尔达找准时机向林克冲了过去,右手挥砍起来,她率先锁定林克的上肢,将入鞘的刀劈向林克的肩膀。结果,在距刀还有半臂远时,林克就稍稍偏过身体,躲开了这次进攻。塞尔达料到会是这样,此时的她向前探身,比歪立着身子的林克要矮上一节,于是她顺势抬手,向斜上方挥刀,直逼骑士的胸口,准备发动第二次攻击。怎奈何林克只是稍稍后仰便躲了过去,甚至没有错动脚跟来保持平衡。之后的几次攻击都是如此,塞尔达完全碰不到林克。

接连几次失手让公主有些急躁,明明刚才还好端端站在眼前的人,怎么能像水一样从刀间流走呢?本来就毫无章法的她,现在更是因为心态乱了方寸,一味地追在林克身后。她变着法地向前突进,从各个角度、向林克的各个部位发起进攻,试图找到破绽。但林克真的无懈可击,他几乎原地不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变换着重心和姿势,只是稍稍挪动了几次位置,而塞尔达却像绕着房子跑了一圈,粗重地喘气。

在塞尔达进攻的同时,林克把她凌乱的动作都看在眼里。渐渐地,骑士觉得足够了,他的脸上露出有些怜爱的笑意。

塞尔达看到他的表情,慢慢停下了动作。“我......是不是很可笑。”她虽然看着林克,但手指局促地抠着刀鞘上的花纹。

“当然不是,您别紧张,已经做的很好了,”骑士向她走过去,“来。”他握住塞尔达持刀的手,接着,轻轻掰开她紧攥的手指。

“首先,您握刀的姿势不太合适。”林克一手调整刀的位置,一手调整塞尔达手部的姿势。最终,塞尔达的拇指和其余四指分别放在刀柄两侧,虎口正对刀柄的侧沿。林克让塞尔达保持这个姿势握紧。

“您刚刚的握法也没错,只是不适合刚才的对战场景。您现在挥刀试试,是不是更省力些。”

塞尔达照他所说,对着空气挥舞了几下。她觉得很惊喜,自己虽然只是改变了姿势,但动作一下子变得干脆了。

“好多了!您最开始的握法简直像要用钢笔戳我。”

两个人站在草地上笑了起来。

“第二点,”林克走得更近了,“您的发力方式是不对的。”他伸出右腿,把右脚放在塞尔达张开的双腿间,用右脚外侧紧紧抵住她左脚的内侧。他看出了塞尔达的紧张,于是一直在身侧鼓励她:“还记得您在宫廷学过的那些体育项目吗?您很擅长运动,与人格斗是同样的道理,只是需要更大的力气,更短促的爆发,和更迅速的反应。”

“所以,发力方式显得更重要了。双脚再分开点,不要动,现在,向前用力挥刀,或是出拳。”

“别再让刀拽着您走。”

塞尔达照做。她听完骑士的话就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发力时,一定要稳住身体,向地面借力,再调动腰部和胯部的肌肉,把全身的力量传到手上。这和各种运动项目是相通的,她只是在移动过程中忘记了这件事。林克感受到了塞尔达脚部动作细微的变化,他赞许地点头,立刻退了出来。

“但是在对战的时候,人们都是在快速移动的呀,没办法牢牢蹬住地面。击球和骑马的时候,虽然身体也在动,但姿势都是比较规律的 ,不会有那么大的动作,不会出现战斗时那种情况,”塞尔达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表达清楚,“那种无法预测的情况。”

“这就是为什么要不断训练。学会了发力,人在移动时重心也是稳定的,只是发力过程变短了,环境和姿势的改变不会造成根本性的影响。”

塞尔达明白了,她与林克拉开距离,摆开架势。“再来!”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底气。再次发起进攻时,塞尔达有意地规范自己的姿势,因此速度有所下降。林克理解她,于是也放慢速度,甚至不时放出几个破绽。她这次的表现要好得多,刀鞘多次擦过林克的身体,两个人都很高兴。

有了这次尝试,公主和骑士经常跑到屋外的草地上练习,塞尔达不仅学习了基础的进攻方法,还学习了格挡、夺刀等技巧。她经常说:“我真荣幸,能请到全海拉鲁最厉害的教练。如果是在兵营,我可得排队了。”林克也从不吝啬他的赞美:“这该是我的荣幸才对,您是我最尊贵、最聪慧的学生。”

林克和塞尔达不总是一起外出活动,他们有时也会短暂地分开。提防依盖队是必要的,但犯不着神经高度紧绷。林克虽然会暗暗地不放心,恨不得随时跟在公主身后,但他也时常陷入自责。如果不是他的无能,不是他的失职,依盖队早就该被一网打尽,哪还用限制殿下的人身自由,牺牲她的个人隐私呢?有时,两人一起去研究所做客,普尔亚开玩笑,把塞尔达戏称为“老鼠公主”,形容她在典礼前谨小慎微、昼伏夜出的模样,两个人笑做一团,林克心里却不是滋味。典礼结束了,他还是撒不开手。他不相信那些家伙真的会被震慑住。

塞尔达明白,林克完全是为她着想,所以非但不介意,而且十分感激他的看护。即使是短暂地在村里散步,塞尔达都会和林克知会一声。

就是在独自散步的时候,塞尔达和萝莱尔成为了朋友。

萝莱尔没有比她年长太多,却已早早组建了家庭,从老家搬了出来,和丈夫住在哈特诺村。萝莱尔总是坐在谷仓旁边,守望着缓慢转动的风车。塞尔达每次路过时都会和她打招呼,两个人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有时,萝莱尔会叫丈夫出来替她,自己和塞尔达走上一会儿,有时,塞尔达会搬着板凳坐在她身边,陪她说说话。

塞尔达很喜欢萝莱尔,也特别羡慕她,甚至觉得她是近乎完美的女孩。她的睫毛长长的,眉毛又细又弯,嗓音也十分温柔,长发盘在头顶显得又利索又美观。当然,她的完美不仅仅体现在这些方面。萝莱尔在沃托里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慈爱的父亲靠打鱼把她养大。她远嫁之后,日日思念着父亲,足见他们之间深厚的感情,塞尔达不用猜就知道,她的父亲也一定还在渔村牵挂着她。萝莱尔在哈特诺村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她的丈夫把她当成掌心里的宝贝,夫妻二人还共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每当提起丈夫时,萝莱尔都会称呼他为“我先生”,再搭配上她羞涩的神情和柔软的语调,塞尔达身为外人都为他们的爱情动容。

就连公平的海利亚都会为她犯愁吧!海利亚赋予她一切,又不知该如何为难她,才把她的爱情和亲情稍稍拉开了些距离。除此之外,萝莱尔的人生还有什么缺憾吗?简直是找不出来了。家,这么珍贵的东西,塞尔达甚至难以长久地拥有一个,她却同时拥有两个,怎么不叫人羡慕呢?

有时候,塞尔达和她聊天时会暗暗透露出这样的情绪,萝莱尔却瞪大眼睛,觉得难以置信。她攥住塞尔达的手,告诉她:“您可是我们的公主呀,羡慕我?您别再说笑了。就算是天上的星星都愿意来到您的身边吧。”

听到这样的回应,塞尔达有些失落,她礼貌地笑笑,岔开了话题。也许只有林克能理解自己。

萝莱尔虽然幸福而不自知,但从不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感。她一提起故乡就会变得眉飞色舞。光是提到“鱼”,萝莱尔就能从破晓讲到黄昏,她告诉塞尔达如何判断鱼群的位置,给塞尔达描述不同鱼的不同特征,与塞尔达分享鱼的几十中种烹饪方法。除了鱼,萝莱尔还会讲渔民,说渔船,唱渔歌,谈岸上的雨,岛上的风和海上的传说。虽然有些事情是林克已经为她讲过一遍的,但塞尔达每次都拄着脸,听得如痴如醉,她不嫉妒萝莱尔,她是真的享受这些带着腥咸味儿的趣事。塞尔达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所以她只是想从萝莱尔的身上看见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只是想拿着萝莱尔传递给她的、健全的情感,在自己身上比量比量,看看能不能填补那些空洞。

这个渔村长大的女孩多么善解人意啊,她猜出了公主过往记忆中的隐痛,所以从未试图打探塞尔达的故事。萝莱尔只是把公主当作朋友,并且与她分享快乐。

前几天,萝莱尔讲到了家乡的风景,她发现自己还没有讲过神秘的雅西诺遗迹,于是就把那里的传说和景致都讲给了塞尔达。萝莱尔一直觉得塞尔达有学者的气质,应该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果不其然,坐在一边的公主听得非常认真。

“我只在书里读到过,但是相关记载实在是太少了。”塞尔达皱起眉头,想从记忆里再挖点内容出来。她一直没有告诉萝莱尔,自己近期正有去沃托里村巡访的计划,这些谈话内容正好能作为线索,辅助她和林克的工作。

“哦,还有一个,还有一个,”萝莱尔想到了那个最有意思的地方,“爱心湖,您听说过吗?”

嚯,真是个直白名字——它一定是爱心形状的吧。这是塞尔达的第一反应。她虽然读过很多书,也早就熟识了父王统御的这片国土,但类似于“爱心湖”的名字实在是太多了,她总觉得自己听过诸如爱心石、爱心草、爱心山的各种名字,很有可能把它们的情况混淆。而且,不同地区的居民甚至对同一个事物有不同的叫法,塞尔达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了解过这个“爱心湖”。所以,她如实地说:“我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并不深刻。”

奇怪,林克见多识广,但也从没向她谈起过这个爱心湖。

“它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呢。据说,在爱心湖的周围可以遇见自己命中注定的爱人。还有人说,情侣在爱心湖旁许下的誓言是恒久有效的,坚不可摧,颠扑不破!”

真是个与名字相称的故事。塞尔达做出惊讶的神情,为萝莱尔的渲染捧场。几乎每个地区的奇特景观,都会附带一个玄之又玄的故事。可惜,塞尔达听过太多类似的传说,也早就不是会相信这些传说的年纪了。

“哎呀,又说了这么多家乡的事,您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吧。”萝莱尔有点不好意思了。塞尔达可是一国的公主,她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故事没听过?自己思念故乡就罢了,还把这个小村子的事反复讲给她听,不是“敝帚自珍”是什么呢?萝莱尔低头绞着手指。

塞尔达宽慰她:“我真的很喜欢听,没关系的。话说回来,你和罗丹特先生去过爱心湖吗?”

“去过倒是去过,但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刚刚相恋......”一提到丈夫,萝莱尔的脸上就洋溢着幸福。“我记得,那里的视野开阔,风景可美了,真想再去一次呀。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让您也看看。”

“放心,会看到的,”塞尔达说,“我和林克正打算去沃托里村。”

她不容对面的女孩作出反应,就接着说:“萝莱尔,和我们一起走吧。过几天,等你收拾好行李,我们就出发。去沃托里村,回家!”

塞尔达已经提前和林克商量了这个计划。她担心林克有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于是不敢擅自做主,没想到骑士知道这个远嫁的姑娘,也同意带上她。沃托里村和哈特诺村之间,隔着整个花柔利亚山系,塞尔达无法想象这对情侣是怎么跨越崇山峻岭来到此地的。山高路远,怪物横生,工作缠身,萝莱尔确实很难再回到那片生养她的海了,但塞尔达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带萝莱尔回家,她今天过来,就是要给萝莱尔一个惊喜。

这个计划太突然了,所以萝莱尔的木然是可以理解的。这个渔村女孩又呆坐了几秒,看公主好像是认真的,才把刚才那番话又拽进脑子,重新读了一边。她突然捂住了嘴。

“哎呀,哎呀,”萝莱尔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不行,不行呀,我走了,这个磨坊怎么办?我先生就得一个人看守它了,那些面粉......我还得告诉我先生......”

看见萝莱尔眼眶红了,塞尔达也觉得鼻子酸酸的。“哎呀,哎呀,”她故意学萝莱尔说话,“罗丹特先生那么爱你,他怎么可能不支持你回家呢?他可是亲口嘱咐我,要在路上照顾好你。关于这些风车,你不用担心,会有村里的人帮你丈夫照看的。”听完这番话,萝莱尔控制不住自己,直接扑进了塞尔达的怀里,“啊!天呀,我的公主殿下!我的公主殿下!”她说着,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当晚,塞尔达躺在床上,依旧为白天的事感到高兴。典礼结束后的这几个月里,她每天都很开心,现在,她又能踏上新的旅程,去结交新的朋友了。她可以走在林克为她描述的那片沙滩上,吹着萝莱尔最怀念的海风,去见那些默默支持她的人。

当然,还有那个爱心湖,她也要去看看。

Chapter 9: 渔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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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萝莱尔在围坐的众人间尽情地跳舞。她站得离篝火那样近,有几次,火苗几乎舔到了她的衣服,但她浑然不觉,依旧沉醉在自己的舞步中,把自己也当作一团火在燃烧。

村民们在为她伴唱,他们或是清亮或是沙哑的嗓音交叠在一起,揉在沙锤和手鼓的声音里,竟出奇地和谐。这些沃托里村的居民在唱歌时才会显露出口音,那是一种把口腔压扁才能发出的声音,比内陆居民的声音更响亮,更有穿透力,让歌声也多了一丝疯长的蛮劲儿。林克依稀听出那些歌词:

“那曾为我施洗的海浪”

“那曾为我授勋的盐霜”

“再也拼凑不出熟悉的汪洋”

“疾风骤雨也毫不畏惧的我”

“竟也会想起向岸上望一望”

“渔人啊,你在船上吹响螺号吧”

“引我还乡,引我还乡”

萝莱尔时而舒展身体,让臂膀优美地摆动,像渔女正在摇橹,时而扎稳脚跟,把力量灌注进大地,像渔夫正在收网。但是,林克觉得她更像一只搏击风浪的鸥燕,她用肢体语言控告这片海,用声音表达对“靠岸”的渴望。

“引我还乡……引我还乡……”萝莱尔赤着脚,打着旋,自己也在唱。鼓点变成了鞭子,抽着她越转越快,越跳越高,透过火光看去,被她扬起的沙尘就像金屑,随火花一起溅射向夜空。有那么一瞬间,林克觉得萝莱尔像要溺水了,愈发急促的呼吸和歌声从她的喉咙里挤出来,就像力竭前的最后一次呼救。

突然,那些疯长的声音凝固在了空气里。只见萝莱尔停止了舞动,她张开双臂,挺立脖颈,以鸥燕着陆的姿态为舞曲画上了休止符。

林克感觉到身边的塞尔达抖了一下。

所有人都被她的美扼住了喉咙,现在,看到了她的谢幕,人们又可以重新呼吸了。年轻的渔民们吹响口哨,拍着巴掌,塞尔达也把双手围拢在嘴边为萝莱尔喝彩。舞者变回了那个渔村女孩,她的脸颊红扑扑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就像刚刚的演出是潜在深海、闭着气完成的一样。林克原以为萝莱尔的性情会如同她的外表般柔弱,但方才欣赏了她的舞蹈,才意识到自己的狭隘。她是大海的女儿,身上浇的都是海滨的临头急雨,脚底踩的都是岸边粗粝礁石。此般天地生不出娇气的小姐。

萝莱尔从篝火旁退至人群中,给穆贝和努迈西诺接下来的交谊舞腾出位置,沃托里村很快又被新的歌舞声浸没。

林克一行人是在下午抵达沃托里村的,那时,前来迎接的村长洛泽尔刚刚睡完午觉,他搂着不知从哪块石头后面蹦出来的宝贝女儿,又打量着两位尊贵的客人,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这位老人迷迷糊糊地安置好马匹和行李,愣在屋外吹了会儿海风,用了半晌才彻底清醒过来:女儿真的回到了家里,还带来了塞尔达殿下和海拉鲁的勇者。

洛泽尔立刻找到了擅长烹饪的基丘乌,开始筹备今天的晚餐,他要排宴款待二位来宾,一是感谢他们护送女儿回家,二是感谢他们让海拉鲁重归安宁。就在刚才,篝火旁的桌子上还摆着白水汆熟的整块蟹肉、柔嫩鲜甜的鱼肉刺身、用椰子油急火烹炒的开背虾仁,以及一碗碗的炒饭和海鲜牛奶汤。现在,这张由两块木板拼成、能够容纳全村居民围坐的桌子上,只剩下了空空的碗碟。

沙滩变成了舞台,正上演着一出出未经排练的精彩歌舞。努迈西诺不小心踩了穆贝的脚,后者攥起空拳,捶在前者背上,惹得全场哄笑。

洛泽尔端着一颗椰子从人们身后走过,来到塞尔达和林克面前:“公主殿下,首先得感谢您和骑士先生为我们村子、为这片海、为海拉鲁做出的贡献,你们的恩情我们没齿难忘。其次,有劳您与骑士阁下护送小女回乡,我代表我们村,向您二位表示衷心地感谢。”说完,老人面朝着眼前嬉闹的年轻人们,坐在了塞尔达身边。

“您别这么说。我和林克先生这次过来,给大家添麻烦了。”塞尔达支起双腿,把手搭放在并拢的膝盖上。不知是篝火的缘故,还是因为从不饮酒的她刚刚被大家劝着尝了几口椰子酿,塞尔达的脸颊也是红红的。

“您和骑士先生远道而来,想必也不光是为了照顾小女,肯定还有其他事需要处理吧。有什么事,您尽管提,只要是我们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为二位做好。”

塞尔达说明了来意,为洛泽尔简略地描述起战后复兴工作。

 

“大陆上的怪物数量骤减,许多曾被霸占的土地和道路都空了出来,村民们的生活方式可能会随之发生变化。我和林克这次过来,主要是想和大家探讨一下沃托里村未来的‘可能性’。”

“未来的可能性……”村长愣怔地看着塞尔达,仿佛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是什么无法参透的奥秘。

“比如,我们可以在花柔利亚山脉一线修筑官道,这样一来,交通便利了,不管是与外界通商还是吸引游客进村,在未来都可以实现。咱们村子内部也存在不少发展的机遇。只是,我和林克还需要提前了解一下村民们的情况才能制定发展计划。这几天,我们会挨家挨户地走访,多有叨扰,请您见谅。”

“我们一定会把大家的意愿放在首位。当然,您的意见是非常关键的,如果您已经有了想法,还请别把我们当作外人。”这位公主转头看向他的骑士,两个人对视片刻后,一齐向老人露出坚定的神情。

洛泽尔频频点头,笑着回答:“好,好,好。”

在这之后,村长总想再应和公主几句,却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要说什么。他一会儿把头转向篝火的方向,一会儿又俯身拍拍村里那条黑紫色皮毛的猎犬。

沃托里村的每个孩子从会走路的那天起,都要学着去辨认村外那道无形的“墙”。“墙”外有湖,有河,有黑色的沃土,有不接椰子的果树,有干旱得着起烈火的山,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雪落成的沙滩。但“墙”外也有数不清的怪物。在他的印象里,只有少数几个沃托里人离开了村子,这些人被视作勇敢的海鸟。剩下那些没有想过离开的人,以后也大概率不会再动起这种念头,他们会一直住在海边,像“海”一样生活:规律地劳作和休息,平和地接纳着一切,和这片大陆上的所有人一样认真地构筑家园,却也和这片大陆上的所有人一样把生命圈在狭小的一方天地里——没有任何指向外界的野望。

洛泽尔本以为自己会把那种野望永远封存在死去的童年里,但他没有想到,女儿和那个青年站在一起时,眼神会是那么的坚决,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那句“我同意”之后把女儿亲手送到马背上。

关于公主提到的未来,洛泽尔是有些胆怯的。他摩挲着猎狗的脑袋,想着,如果狗儿的脖子被锁链箍了几十年,那么摘下锁链时,那些被磨掉毛发的地方一定会露出粉色的、皱巴的、丑陋的皮肤。他就是一条老狗。但是啊,但是,过去的几年里,女儿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看过了什么风景呢?关于公主提到的未来,洛泽尔猜,自己刚才真正想说的,可能是:“我也想看看。”

“先生?洛泽尔先生?”是林克在呼唤他。村长回头,对上了两位客人有些担忧的表情。

洛泽尔拜拜手说:“公主殿下,您尽管大刀阔斧地干!”

篝火边,努迈西诺渐入佳境,他跟着舞伴的步伐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精彩的动作,让围观的所有村民为他们叫好。儿女们围在各自的父母身边,各个家庭又紧紧依靠在一起,沃托里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现在正值春末夏初,海风轻柔凉爽,降雨和缓适度,不仅是游览海滨的好时节,也是来村子巡访的黄金时段。林克刚刚还抬头打量天空,赞赏今天的好天气,结果这天反倒不给面子,突然就刮起了风。渔民们跳累了也唱倦了,正想回房休息,现在看风势不对,赶忙收拾起餐具和桌子。

要下雨了。

林克见识过海边的雨,它们来得急,下得猛,往往把人淋在半路,于是他和塞尔达加快动作,帮着大家清理海滩。等到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大家匆忙地互道晚安,都往各自的房子里跑,林克也和塞尔达跑向村中的旅店。

平日里,旅店店主奇西亚也会在店里休息,但今天她着实是不好意思与尊贵的客人同睡一屋,所以决定睡在基丘乌房里。基丘乌的丈夫萨巴卡亚领着两个孩子,睡在她们隔壁。除了奇西亚,穆贝也没有跑进自己的房间,她担心商品会被大风吹落,于是冲向了自己开在木栈道上的店铺。

“不用担心,我这里有伞,”穆贝大喊着让其他村民赶紧进屋,“雨停了我就回去睡觉!”说完,她一头钻进油布伞,开始拾掇商品。

沙滩上没有了人影。

林克和塞尔达坐在各自的床边,向外观察着。“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树下会摆着那些白色的小伞了,原来是供村民躲避这些急雨用的。”塞尔达撩起竹帘,望着窗外说。将帘子遮住的这个结构称作“窗”,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村中这些外形酷似小舟的建筑比起传统的木屋来说,更像是一个个小凉亭。为了除湿降温,这些建筑几乎没有搭建外墙,只是在房梁和底座之间搭放了几根立柱,又在立柱之间挂上竹帘而已。在立柱之间、竹帘之下,还围起了一圈低矮的栏杆,这就权当是屋内和屋外的一道屏障了。

这间旅馆一共有四个铺位,靠近门口的两个铺位之间离得较远,但中间只有老板娘的柜台充当隔断,睡在这两张凉席上面的人只需稍稍调整角度就能看到彼此。房间深处的两个铺位挨得很近,中间只隔着一人宽的距离,却被一个书架隔开。书架不足一人高,若是有一人从床上站起,对面的人也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睡在这两个位置上的旅客虽然看不见彼此,实则只隔着几片木板。

下午的时候,塞尔达相中了房间深处的床,她把包裹放在凉席旁的小桌子上,有些犹豫地看着林克。骑士不由分说,当即选择睡在与她仅一个书架之隔的对面,也放下了随身的武器和箭囊。现在,两人分隔在书架两侧,各自准备着就寝的衣物,在愈发激烈的涛声中等待着雨落白沙的声音。

“林克,我要换衣服了。”

“嗯。”

收到提醒后,骑士把身体转向窗户,和公主同时开始更衣。

林克现在完全习惯了睡前的这个环节,不会再觉得难为情。他脱下外衣,将上半身完全暴露在暮春海滨的湿润空气里。皮肤接触到水气的一瞬间,林克打了个寒战,他撩开凉丝丝的薄被,滑了进去。还没有下雨,只有风在作乱,它们莽撞地冲进屋,摇动着竹帘,发出脆响。林克面朝窗外躺着,正好看到竹帘被扬起的下摆后面,那片雨前的海滩。天还不算太晚,却被雨云压得极黑极低,月光透不出来,让屋里一片混沌。塞尔达的身影融在黑暗里,又被挡在书架后面,林克只能在身后传来的细微响声里判断她的动作。一会儿,对面也没有动静了,想是她也换完了睡衣,躺下了。

“今晚很凉,您盖好被子。”

“嗯。”对面传来含糊的应答。那声音接着问:“要休息了吗?”

“我还不太想睡,您呢?”

“我也是,我想和你聊天,”书架那面传来唰唰的摩擦声,“轮到谁了?”

塞尔达的声音直直地从木板内传来,比刚才响亮,林克明白,她刚才一定翻了身,现在正面对着两人之间这堵书架说话,所以,他也轻轻转向身后,贪图这一次虚假的“对卧”。

“轮到我了,”骑士面朝木板轻声回答,“您想听什么?”

对面的声音沉寂了好一会儿,再次传来时,夹带了一丝不自然:“什么都行。”

过去的一年里,两人常常在睡前聊天,林克和塞尔达一人一晚,轮流主导着聊天的主题。说是“聊天”,其实这种夜谈方式更像是“故事会”,轮到谁,谁就讲出自己的见闻。尽管塞尔达曾经说过,林克讲的故事她都爱听,但骑士能听出来她更喜欢那些关于英杰、神兽和神庙的故事。每次讲到四位老朋友,塞尔达都会屏息凝神地听——这画面是林克想象出来的,她或许动情,或许遗憾,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太思念他们了,因为每次他觉得塞尔达已经睡熟,想要收声之时,阁楼上都会传出她的催促声:“然后呢?”

但是,今晚林克不会讲英杰、神兽或者神庙,今晚他有话想问塞尔达。

林克用左手食指紧张地在木板上描画,他问:“殿下,您觉得我变了吗?”

“欸?变了吗?”

“您觉得,现在的我和一百年前的我比起来,有什么不同吗?”

开始下雨了。起初先是刮起一阵劲风,把椰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后来,这些沙沙声就滑进了雨声里,变成了一整片沙滩沸腾的声音。塞尔达不得不提高音量来盖过雨声:“人总是会变的,但林克一定还是林克。怎么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太一样了,我睡了太久,也忘记了很多事,殿下。”

“没关系啊,你后来把记忆都找回来了,不是吗?”

万一不是呢,林克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可是他表达不出来。

他害怕在心底,那些之前就已经蒙尘、霉变的记忆彻底腐化在了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母亲的声音,还有父亲的容貌,都是这样。他害怕会再失去和塞尔达的回忆,如果丢失了它们当中的哪怕一瞬,他都不能再算作“他”。如果他不是“他”了,那现在这个睁着眼睛的海利亚人是谁?会是他顶替了“他”骑士的名分,做了一回大英雄,抢走了“他”站在塞尔达身边的权利吗?

他还想问,重新充盈在他胸膛的灵魂来自哪里?他因重伤而险些熄灭的生命之火,是否在无人知晓的洞穴中,早就被时间掐灭了?希卡科技究竟是滋长了他仅存的一丝生命,还是灌注进了新的力量呢?

“你在害怕吗,林克?”

“有一点,殿下。”

“我是最了解林克的人,对吧?”

“是的,殿下。”

“那我告诉你,你就是林克,安心吧。”

“可您刚刚还说‘人总是会变的’,殿下。”

木板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我想说的是,林克就算没有变成其他人,也还是会随时间变化啊。现在的林克,经常傻笑,经常唱歌,虽然看起来不像之前的臭脸骑士了,但我敢肯定,你就是林克。”

“而且,现在的林克也很好,怕什么?”对面的人轻声补充。随着声音响起的,还有一阵衣料的摩擦声。拙劣的烟幕弹。

这场雨下得不正常。本该是春天的雨,却下得如同夏天的雨一样暴烈、绵长。丝丝缕缕的雨水从外面飞溅进来,溅在林克的后背上。

“原来是‘臭脸骑士’吗......”林克把右臂枕在脑袋下面,无奈地笑出声,他用左手在木板上描画着一个小小的塞尔达。

“还有啊,还有一个证据,证明你就是林克——你是全海拉鲁最爱说‘殿下’的人,只有林克这么啰嗦。”

“好吧,还真是个有力的证据。您如果真的很介意,我从明天开始就不说了。”

“不行,就从现在开始,这有什么难的,”木板对侧传来一阵不小的翻腾声,塞尔达应该是一个打挺坐了起来,“以后你就叫我塞尔达,不许叫‘殿下’,你再这样叫,我就默认你在叫别人。”塞尔达确实坐起来了,她穿着睡裙,用额头抵着书架上那些格子,眼神自然地从书脊的空隙穿到对面,但当她看见林克裸露的肩颈时,又像被烫伤般打了个激灵,乖乖靠回了床头的靠背上。

“遵命,殿下。”林克故意气她,也坐了起来——全然忘记自己裸着上身。

塞尔达不吭声,和他赌气。

“殿下?”

“你在叫谁?”

“您不是知道我在和别人说话吗?屋里确实还有其他人,我在叫它。”

塞尔达觉得难以置信:“屋里真的有人?”她突然觉得周身冷了起来,一把攥住了被子。明知道这是句不切实际的玩笑话,她却真的不敢向四周看。

“在房顶上!”林克突然提高音量,几乎是同时“咚”地拍响木板。书架对面的身影登时缩作一团,惊叫着倒了下去。先是几秒钟的沉默,接着,两团被子同时在漆黑的房间里抖动,传出哧哧的笑声。

又是一阵嬉笑怒骂过后,屋内重归平静,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听雨,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林克几乎快要睡过去,书架的那一侧传来一丝飘飘悠悠的声音。那声音在一颗颗雨滴坠地的声音间穿梭,传到林克耳朵里时已经相当微弱了,骑士听不清,忙问道:“您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我要去爱心湖。”

本就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林克又使她重复了一遍,更难为情了。于是还不等林克做出答复,塞尔达又紧接着问:“明天我们去做什么好?先去找基丘乌还是亚梅司?还是那位......丁半先生?”

林克不知道这两句话该先回应哪一个,他想了想,决定回复他更在意的那个:“爱心湖的风景很好,您确实该去看看。”

“你也觉得今晚的饭菜很美味吧,那明天就先去找基丘乌女士商量料理店的事。”塞尔达好像瞬间对爱心湖失去了兴趣。

“我陪您去。”

这一句答复过后,今晚便再无交谈。

林克有点想收回这句答复,要去便去,犯不上让这次的多嘴泄露真心。塞尔达则把这句答复留在枕边,揣摩它回应的究竟是哪个话题。

窗外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动静,那是穆贝光脚走在栈道上的声音,她要回家睡觉了。这个女孩哼着歌走过旅馆,让某个熟悉的旋律渗进竹帘,从曲调判断,这或许是今晚那首渔歌的下半阙。

“没有风暴能折断你的桅杆”

“没有潮水能改变你的方向”

“风口浪尖上疲于奔命的我”

“却能一眼看穿你的忧伤”

“渔人啊,请让我栖在你的船上”

“为你高歌”

“为你领航”

歌声渐远,两人都后知后觉,雨早就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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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被告知公主和骑士将在村子里连住七天时,利迦尼高兴得原地跳了起来。

见他这副模样,一边的亚梅司打趣道:“哎呀,听见能够连续七天看到美丽的公主,连我们的小书呆子都兴奋极了。”

亚梅司热情、真诚,待他就像对待亲兄弟,唯独就是说话做事少了点分寸。这个玩笑让利迦尼不太舒服,他生硬地结束了对话,转身朝海边走去。

利迦尼年轻气盛,正是该谈一场恋爱的年纪,但他和同龄人不太一样。他老实又本分,完全没有同龄男孩身上特有的幼稚和轻浮,和女孩说话时,利迦尼总是克制而礼貌,他不会一看到面容姣好的女性就想入非非,不会在女孩身边开不合时宜的玩笑。因此,对于尊贵的公主殿下,利迦尼更不会有半点非分之想。塞尔达殿下的美丽人人称道,但利迦尼认为她的智慧与学识更值得被世人看见。他十分敬重塞尔达。

关于公主与骑士将要留宿的消息,利迦尼的喜悦完全是纯洁的,像海浪熨过的沙滩一样,细腻白净,不含任何杂质。

事实确实如此,利迦尼的这份喜悦和男女之间的欲念毫无关系,有趣的是,它反而指向一个男性。连利迦尼自己都不敢相信,让他喜悦的源头竟是公主身边的那位骑士。林克,一位在雨夜与他相识的少年,一位只消几个钟头就破解了遗迹谜团的年轻人,一位召唤出古代神庙的传奇剑士,他是利迦尼心中最令人好奇、最令人羡慕、最令人敬仰的存在。

那天在雅西诺遗迹分别后,利迦尼就再没见过林克,他十分后悔没有和这个少年多聊几句。听说塞尔达和林克要在村里借住,利迦尼非常激动,激动到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安排这几天的生活。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和这位英雄少年成为朋友。

利迦尼年轻气盛,正是该谈一场恋爱的年纪,但他迟迟没有觅得一位伴侣。利迦尼心里清楚,这都要怪自己平庸的外貌和古怪的性格。他长着一双睁与不睁没什么区别的小眼睛,留着呆板木讷的蘑菇头发型,黝黑干瘪的四肢接在躯干上,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瘦猴子。反观村里其他青年,哪个不比他强壮英俊?同样是古铜色的皮肤,长在亚梅司和努迈西诺的身上就显得格外有魅力。他们的肌肉匀称饱满,让同为男性的利迦尼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不仅如此,村里的男青年不光帅气,还都是打鱼的好手。再看看自己,实在是差劲得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利迦尼不擅长驾船、打鱼、织网,他不擅长任何很“沃托里”的事情。他喜欢看书和研究遗迹。

利迦尼很感谢村里的长辈和朋友,他们从不排挤他,而是包容他,爱他。尽管如此,利迦尼还是乖乖地把自己藏在影子里——他是渔村的边缘人,甚至都不算一个真正的“渔夫”,因此不敢表现自己。迎接客人和萝莱尔的那场晚会上,他缩在一边的角落里,静静地欣赏着村里的每一个人。他没有跳舞,只是为大家伴唱。

利迦尼年轻气盛,正是该谈一场恋爱的年纪,实际上,他确实已经心有所属。利迦尼从几年前就开始暗恋穆贝,如果算上今天的话,他已经为这个短发女孩魂牵梦萦1654天了。晚会上,可爱的穆贝和他的好朋友努迈西诺跳了舞,他很难受。看着他们跃动的脚步,利迦尼的心好像被人掏了出来,在手里掷来掷去。太久了,他喜欢她太久了,也许是时候做点什么了,看到他们跳舞时牵在一起的手,利迦尼觉得自己需要赶快采取行动,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想让惶惶不安的心彻底消停。

今天是塞尔达殿下到访村子的第三天。殿下每天都奔走在村子里,她拿着一叠草纸装订成的厚本子,向大家打听鱼群洄游、渔民休渔,还有天气的事——一些很“沃托里”的事。骑士林克总是跟在她身后,这让利迦尼觉得很有意思,村里明明没有怪物,可林克就像一只全副武装的雏鸟,正在展示“印随效应”。

今天中午,塞尔达殿下又来和基丘乌聊天了。她们昨天已经讨论了一个早上,但对于开店这件事,基丘乌仍持观望态度,因此塞尔达又来拜访这位料理大师,想继续为她做动员工作。她们二人赤脚坐在屋内的席子上,正构想着开店所需的花销和物资,林克盘腿坐在塞尔达身边,静如一尊雕像。经过殿下同意后,亚梅司和利迦尼也挤进来旁听。屋里一下子显得闷热了起来。

“我们家没做过买卖,也不太会经营,若真是开一家店,别说挣钱了,赔不赔钱还不一定呢。”这位母亲看着屋外玩闹的两个儿子,补充道:“就算挣了钱,又该花到哪去呢?我们海边人家自己自足了半辈子,攒下钱也就是扯几块布,给全家做几件新衣裳,再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了。”

“这个‘自给自足’说得好,咱们渔民还真是没有攒钱的必要。像大姐你还有家室,像我,单身汉一个,剩下的钱全都拿去赌了。”亚梅司插嘴到。他坐在林克旁边,慵懒地打了个饱嗝。

塞尔达捕捉到了一些陌生又敏感的词汇,她谨慎地追问:“等等,先生,赌?是我想象的那种,那种用钱去......”

“对,赌博,我们村的丁半还开了家赌宝箱的店,就在村东头,这可是我们村的一大特色!”亚梅司说完,指了指远处的小房子。这位年轻渔民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自然,反倒还有些自豪。

塞尔达闻言色变。

见公主脸色不对,基丘乌剜了亚梅司一眼,后者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也只好悻悻地闭上嘴。

在场的人当中,只有同为外乡人的林克能够理解塞尔达的诧异。他为塞尔达解释:“殿下,不是您想象中的那样,宝箱店只是普通的娱乐场所,赌注金额也不是很大。只要村民不沉迷,就不会有恶劣影响。”

“难道林克你也去过?”

骑士顿时羞得红头涨脸。

 

“去……去过两次,殿下。第一次下注10卢比,在宝箱里抽到了20卢比。第二次下注50卢比,在宝箱里抽到了……1卢比。之后就收手了,殿下!”林克之前说好不再叫塞尔达“殿下”,但在公共场合,他一着急便又让这两个字脱口而出。

看到勇者大人这副模样,大家都笑了起来,塞尔达也忍俊不禁,松开了故意皱起的眉头。

笑声逐渐止息后,利迦尼看着林克陷入了沉思。利迦尼不得不承认,他被林克“刺痛”过,但那很快,只发生在一瞬间。他与林克的差距太大了,大到用“云泥之别”形容都还嫌不足,大到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因此,片刻的刺痛过后,利迦尼便落回对林克的羡慕当中,长久地仰望他。他太俊美了,眉骨、眼窝、鼻梁、下颌,哪里的线条都硬朗流畅。更不用说他的金发、他的碧眼、的正直与真诚、他的寡言与可靠,足以让这片大陆的任何一个女孩倾倒。他虽然没有粗壮的身形,但单凭宽阔的肩膀与腰背,紧实的双臂与双腿,就足以让人把自己放心地托付给他。不愧是能照顾公主殿下的男人啊,利迦尼想。

而且,林克还特别的勇敢。据传言,他只身挑战过海拉鲁全境的所有怪物,最终更是击败了传说中的魔王,太了不起了!而自己呢?完全就是懦夫。利迦尼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每当他坐到船上随海水摇摆时,肚子里就有东西翻江倒海地涌动。生在渔村却有这样的表现,多么丢人呀!

完美的林克,勇敢的林克,无所不能的林克,在和女孩交往时也能一往无前地冲锋吧?这个自卑的男孩深信着。

关于向穆贝表白的事,利迦尼准备了很久,现在只差一个小小的契机,他需要有人帮帮忙。而利迦尼相信,林克就是那个“牵线之人”。

晚上,利迦尼鼓起勇气来到旅店旁边,想约林克出来。

“说起来,公主殿下,我非常想和您的骑士一起叉鱼哩!可否请您批准哩?”

塞尔达听到他可爱的口音,把眼睛笑得弯弯的:“当然可以,你稍等,我去转告他。”塞尔达一直希望林克能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因此绝不放过任何让他交友的机会。

没过一会儿,林克就被不明就里地推了出来。他背着佩剑和铁弓,腰上别着箭囊,身上的防具也一个不落,看起来不像是去叉鱼,更像是去战斗。

利迦尼说:“说起来,你不用拿这么多东西哩。我带你去船上拿叉子哩。”

林克摇摇头,表示自己全副武装是想顺路巡视一下近海的情况。

两个人一开始还有点羞涩,但一边走一边聊,逐渐就把话说开了,他们从生活近况聊到各自的往事,慢慢走到了停靠的渔船边。刚认识林克的时候,利迦尼不知道他是个厉害的人物,只觉得他聪明,因此没有留意过他的言行。记忆中的林克,好像只是个淳朴的普通男孩。现在,林克已经是整片大陆的救世主了,可利迦尼丝毫没觉得他端着架子。

“你们来的不巧哩,这几天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利迦尼为林克一行人看不到好天气而抱不平。

“海边最近还有怪物吗?”林克问。

“我没见过哩,但是听出海的人说,偶尔能听见蜥蜴‘呱呱’的叫声哩。”

林克点点头:“那应该就是些残存的原生种。灾厄虽然消失,但还不能掉以轻心。你们平时也要注意安全。”

利迦尼看着锃光瓦亮的骑士之弓,对林克说:“真帅气,好羡慕你哩。”

林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没什么可羡慕的。”

利迦尼从船舱里掏出两把鱼叉,打算教林克叉鱼——这是他还算拿得出手的捕鱼方式。“鱼鳞在月光下发光哩,记得朝光亮的下面叉哩。”他和林克脱掉鞋子,挽起裤脚,一同站在水里。海水刚好没过小腿肚,里面游着几条鲷鱼。

林克从未这样抓过鱼,于是要试一试。他把麻布绑腕一圈圈解开,露出宽松袖口下的小臂。找准目标后,林克静立不动,等到鱼儿毫无察觉地游到面前时,他“嗖”地落叉,让翻腾的水花里晕开一片血红。

林克抬起鱼叉,叉尖上穿着一条大剑鲷鱼,它的鲜血混着海水流了下去。利迦尼借着月光,看见林克泛着水光的手臂上密布着粉白色的瘢痕。他倒抽一口凉气,第一次发觉自己一句轻飘飘的“羡慕”有多么伤人。这位骑士分明为那些光鲜的事迹赌上了生命。

利迦尼拿来一个竹筐,用来装两个人抓来的鱼和螃蟹。

“林克,说起来,塞尔达殿下会去爱心湖吗?”

听见对方提到塞尔达,林克把攥着鱼的手停在半空。又是爱心湖,这个地方就像有了魔力,最近一直在他的脑袋里晃荡。

“你别紧张哩,我是听见了殿下和萝莱尔商量出行计划哩。”

林克闻言,把新叉的鱼和刚才那条鱼一并扔进筐里。他回答:“是的,殿下打算去爱心湖,有什么事吗?”

“说起来,我有事想拜托林克哩......我......我喜欢穆贝哩,说起来,你认识她吗?就是那个超级可爱的短发女孩哩。”

利迦尼和林克不熟,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含义。也许是“吃惊”?他猜。不管林克做出什么表情,他都要说下去,如果林克觉得为难,帮不了他,也没关系。

“我......我想和穆贝表白哩!我想在爱心湖边和穆贝表白哩!我已经说服她哩,我叫她给塞尔达殿下领路,和殿下一起去爱心湖。林克会跟着殿下吧?能不能麻烦你偷偷带上我哩?我想突然出现在湖边,给她一个惊喜哩!”

在过去的一年里,林克听过形形色色的人对他说出各种奇奇怪怪的请托,他向来会热情地伸出援手。况且,他已经在爱心湖边撮合过一对男女,所以,对于这个请求,他也应下了。

“可以,”林克说,“可以是可以,但是,怎么个‘偷偷’法?”他抓住筐沿,向沙滩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利迦尼他要把筐搬到岸上去。

“我就偷偷跟在你们后面哩。”

利迦尼很高兴,因为林克答应了。两人抓了一筐的鱼蟹,现在正蹲在海边洗着手上的腥味。

“你有多大的把握?”林克问。他从未和别人讨论过情感话题,但现在,他总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这方面的事。“你怎么确定穆贝会按你所说,跟着殿下去爱心湖呢?怎么判断她——我是指穆贝——是不是喜欢你?”

“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很差劲,所以没抱期望哩。我只是想勇敢一次,把想法说出来。我做好‘翻船’的准备哩......”

“女孩子被不喜欢的人表白的话,会很为难,很生气哩,所以我要小心翼翼地告诉她,如果她不高兴了,我就不说哩,以后也不打扰她哩。”

“你知道吗,林克,我是胆小鬼。我身为渔民,居然晕船哩。我在很多事情上都畏首畏尾,但在这件事上,我要用尽勇气哩。”

林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和他一同向那些小房子走去。有件事利迦尼说错了,他才不是胆小鬼,他就算预想到了“翻船”的结局,也依旧勇敢地要表白心意。林克觉得自己才是胆小鬼,他在大海里浮沉着,是骑士的身份赋予了他一叶容身的小船,赋予了他与塞尔达接触的权利。他现在还没能鼓起勇气,抛弃“骑士”之名向在意之人游去,他担心自己选错,游不到对岸,又失去了在她身边的理由,溺死在失去她的漩涡里。

林克很羡慕利迦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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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瞧,又下雨了,我们海边就是这样的。下雨了没法出海打鱼,干点什么好呢?只能来赌了嘛,”宝箱店老板丁半对塞尔达说,“您赌不赌?”

确实,又下雨了。塞尔达从宝箱店的窗户向外看去,发现房檐已经缀上了雨帘。

说来奇怪,这几天沃托里村怪事频发:不是经年不腐的房梁被雨浇塌了,就是椰树叶扎成的房顶被风掀翻了,塞尔达和林克每天忙于考察,还要帮村民处理这些突发情况,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在天黑前找到会儿空闲时间,又准会被反复无常的雨困在屋里。明天,她和林克就会带着萝莱尔踏上归途,想去爱心湖,今天就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没有下雨,她现在本该站在卡尔山顶的爱心湖畔,结果刚才她准备启程时,阴风骤起,又要下雨了。没有办法,塞尔达只好把这场雨当成是考察宝箱店的机会。

“您赌不赌?”

塞尔达摆摆手,婉拒了老板的邀请。这位公主还不至于古板到把任何沾“赌”的东西都划归为洪水猛兽,但在她心里,任何沾“赌”的东西一旦养成习惯,都不会和“可靠”“负责”“踏实”等美好品质扯上关系。

“丁半先生,您别误会,我只是不太理解,为什么人们愿意把冒着生命危险从风浪里赚来的卢比,押在这些毫无道理的宝箱游戏上。”

丁半发出一长串带着醉意的笑声。笑完,他说:“殿下,我知道你们这些北方的庄稼人是怎么想的,我可太了解了。庄稼人靠天吃饭,一年到头的收成如何全要看这天上是晴是雨,所以需要养成存钱的习惯。我们渔人靠海吃饭,而咱们这片海又是那么慷慨,天气好时,出海就有收获,就有饭吃,根本不用再冒着风雨打鱼,因此风险就大大降低了。再者说,您和勇者先生赶走了灾厄,也赶走了霸占渔场的怪物,我们就更不愁没有鱼捕。正是丰富的物产给我们惯出了‘存不住钱’的毛病。”

“而且,比起兜里的卢比,”丁半指了指外面停放的渔船,“这些大家伙,还有一身捕鱼的本领,才是我们渔民真正的储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村才形成了赌钱的风俗吧。”

塞尔达不好意思再多说些什么。林克也许是对的,只要赌注的金额不大,不会让村民变成负债累累的赌徒,不会让那些渔船和渔网荒废,就不用加以干预。她作为客人,不该当着东家的面批判当地的习俗和理念,举国上下的百姓,也不该像从一个模子里走出来的一样。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水土,也有一个地方的幸福之道,她只想让这里的人们生活得更好,仅此而已。

“我还得感谢这雨,要不是这雨,您可不愿意在一家赌坊坐一上午吧。雨快停了,在您离开之前,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能接待公主殿下可是我的荣幸,我总得让您尽兴再走。”

塞尔达问:“什么游戏?先生,您不会还是要劝我赌吧?”

“放心,不赌钱,赌点别的。我这个老东西读过点杂书,会点占卦预言的小把戏,您有兴趣吗?”

丁半说的应该是真的。塞尔达一进屋就发现了那些堆至房顶的旧书,从书皮的装帧和书页的破损程度来看,这些书还真有可能和玄乎的秘术有关。公主有点感兴趣:“您说来听听。”

“您用真心话代替卢比,当作赌注,说给我听。下注之后,我会给您占出三个预言,这三个预言各不相同,所揭示的事件也对未来有大小不同的影响。您去三个宝箱中挑选一个,我根据宝箱中的金额来判断,到底该告诉您哪一个预言。怎么样?”

塞尔达抬头看看将停未停的雨,转头回答:“听起来......蛮有趣的。我答应您,玩一局。”

丁半又笑得前仰后合。他说:“殿下,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庄稼人了。卢比这种身外之物,您攥得死死的,说什么都不肯赌。而要讲出真心话这种重要的东西,您倒是毫不犹豫呀。我问您答,请说出您的第一反应,可以吗?”

“三天之内有没有吃过禽蛋?”

“没有。”

“今早起床时,鞋头朝向床还是朝向屋外?”

“抱歉先生,我记不得了......”

“喜欢下雨吗?”

“喜欢,但不喜欢这场雨。”

丁半扬了扬眉毛。

“说出一个名字。”

“林克。”

“好。”丁半喊停了。他兴冲冲地奔向柜子,掏出一个木钵和一片椰树叶,之后,这位老板重新坐回塞尔达面前,把椰子铺在钵底,当着她的面,向叶子上撒了一大把白花花的东西。

丁半把木钵端给塞尔达:“吹一大口气。”

塞尔达看清了,丁半撒的,是一把粗海盐。她早就听闻海边的居民视盐为纯净之物,想不到他们居然还有用盐占卜的技艺。公主按指令照做,冲着盐粒们吹了一大口气。那些白色的结晶滑动起来,它们沿着椰树叶边缘、沿着叶脉,簌簌地飞跑。一口气耗尽后,盐粒也都找准了新的位置,站稳了脚跟。丁半小心翼翼地把木钵端回桌子上,开始看着那些繁星般排布的白色颗粒。他嘴里嘀咕了一阵,手指比划了一阵,时不时还疑惑地歪歪脑袋,最后,他应该是准备好了预言,终于叫塞尔达去挑一个宝箱打开。

塞尔达径直走向中间的宝箱,打开了盖子。

“这里面是1卢比,先生。”

“哦,看来您运气不太好呢,这是最小的奖金,对应着‘最小’的预言。”

也许她这几天运气真的不好吧,不仅遇上了怪事和怪天气,开宝箱也只能开出最小的奖励。

“请听好,预言的内容是:您最近还会再次光临沃托里村——不止一次。”

这个回答令塞尔达非常吃惊:“不,不会的,先生。我和林克明天就会与萝莱尔小姐一同返回哈特诺村。我们在沃托里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我为基丘乌女士草拟了料理店的计划书,为旅店设计了盐浴的项目,我还观察了村子附近的地形,打算在村子西边和北边修路——我的工作都完成了,短期内不会再回来了。”她本就不太相信这些东西,现在更是被这个预言弄的一头雾水。她为什么还会回来?

“好了,好了,殿下,信不信由您。您看,天晴了,您还有事要忙吧,我说的话,您权当解闷吧。”

塞尔达一脸疑惑,但还是感谢丁半的招待,最后,她俯身鞠躬与丁半道别。

丁半看着塞尔达走出店门后,长长地送出一口气。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水平,而今天的情况是个例外,今天,盐粒的位置太奇怪了,他觉得自己可能算错了。那个“中等大小”的预言应该没有问题,它的内容是:未来的某一天,塞尔达会失去生命里相当重要的一个角色,之后,又会有新的角色进入她的生活,成为改变她一生的重要之人。

让他拿不准的是那个“最大”的预言,它的内容是:未来的某一天,海拉鲁的土地会崩裂开来,有的地块升入天空,有的陷入地底,在天空和深穴之间,一条形如白练的瑞兽将会降临海拉鲁。

这太离奇了,像一场诡谲的噩梦。

幸好殿下没抽到这个,不然就露怯了,丁半想着,把碗里的盐粒倒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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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的夜谈之后,塞尔达就再也没和林克提起去爱心湖的事。当然,两人太忙了,总是腾不出时间,这是主要原因,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理由让塞尔达开不了口:它的名字太直白了,“爱”字当头,让她说起来牙酸。

她从宝箱店出来时天已经放晴了,那些灰色的、像棉花块一样宣软的雨云已经退至天际线边上,总算是愿意给塞尔达露出一片瓦蓝的天。若是要去爱心湖,现在怕是最好的时机,如果再不动身,不知何时又会下雨。

塞尔达盯着村子西边的那个小山包,在心中大喊:哼,下雨就下雨吧,今天,我就算淋雨也要登上那卡尔山顶,好好看看这个不肯赏光的爱心湖,究竟是怎么个样子!

下定决心的公主打算立刻启程,结果她跑遍了沙滩,就是寻不见林克的身影。塞尔达在下雨之前还见过林克,他和那位叫利迦尼的年轻人站在一起,那时,天空刚刚飘起小雨。他现在去了哪里呢?不管了,也许林克一会儿就会回来,塞尔达准备先收拾要带的东西。这次登山,她可不光要去观湖采风,她还有正事要做。之前村外盘踞着不少波克布林,村民们登山观湖需要绕一大圈路,现在障碍扫清了,塞尔达打算规划一条上山的最佳路线,在卡尔山上修出一条观光石阶。当然,她还想在沿路架设村中那种白色的小伞,这样一来,再急的雨都拦不住观湖的人了。

塞尔达把本子和笔装进腰包,往门外走去。

女孩们的心意总是相通的,那个主动请缨要为她带路的杂货店老板娘已经等在了门口。穆贝说:“殿下,趁天晴,我们赶紧出发哩。”

塞尔达点头答应着,但她的目光却忍不住在建筑物间来回扫视。

“您在找什么哩?”穆贝问,她害怕公主殿下又被怪事绊住步子,于是急着要走。这怕是最后的机会了。

“林克还没回来,奇怪,他去哪了?”塞尔达低声嘟囔。她心里清楚,去爱心湖不是为了别的,本来就是去工作的,就算没有林克陪同也没关系。

只是,他答应过要一起去。

两个女孩在村子和卡尔山之间的空地上徘徊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没等到林克。塞尔达只好妥协。一路上,她不间断地和穆贝聊着天,却难掩失落的神色。

塞尔达的规划是很明智的,卡尔山上确实需要重新修建一条登山步道。爱心湖作为境内小有名气的景观,坐落在沃托里村西侧的卡尔山山尖上。奇怪的是,在村子正对着的卡尔山东麓,山体平滑且陡峭,其上并没有留下居民攀登或踩踏的痕迹,反而是在鲜有人烟的西麓,有一条岔道从官道上延伸出来,它攀附在山体的西南侧,弯弯绕绕地通向山顶。此般线路倒是方便了从费罗尼地区过来的的行人,但对沃托里村的居民和游客来说,这么上山要走不少冤枉路。塞尔达跟在穆贝后边,边走边用炭笔画下她们的登山路线。黢黑的笔迹从沃托里村出发,绕着卡尔山转了大半圈,绕到山南边时,总算触到了铅笔绘制的第一圈等高线。

又起风了,潮湿的气流从海面上袭来,直拍在两个女孩的身上,公主握笔的手不停地被噼啪作响的纸张抽打。塞尔达觉得十分烦躁,她把笔塞回腰包,一手掐住本子,一手拢住翻飞的短发,跟着穆贝爬山。两人的视线里只剩下了巨大的山体,不见了山后的渔村。

刚刚绕着山脚转弯时,塞尔达还在锲而不舍的回头张望,现在,她已经不去想林克的事。是她自己临时兴起,要趁雨后这段时间登山,要怪就怪自己没和林克事先沟通清楚。现在,林克也许跟着渔夫出了海,也许跑到村外独自散心,但不管他在干什么,那都是他的自由,他肯定不是无故食言的。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有的路段甚至陡得吓人,穆贝和塞尔达紧盯着脚下,搀扶着迈步。

看样子,短时间内不会再下雨了,但不知为什么,天空又变成了白灰色,不似刚才那样澄澈。草叶随风狂舞,在天光下,它们露出绿意惨淡、近乎发白的背面。多云的天气就是这样的,塞尔达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在密云笼罩的昏暗光线里,城堡外墙灰色的石壁白得晃眼。

穆贝作为渔村人,自然希望把家乡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公主,而今天这场临时决定的登山行动显然没赶上好时机。所以,在登上山顶、看到爱心湖的瞬间,她也没底气了。

“殿下,我们到哩。”女孩站在塞尔达身侧,边说边观察她的表情。她们已经踩在山顶平坦的土地上,面对着传闻里的爱心湖。

那只是一个水池。

塞尔达相信,如果天气晴好,碧空倒映在水里,绿草围绕在水边,这池水在阳光下一定油润肥亮,溢满了春色。但现在,云翳投射下的爱心湖,只是一滩铅灰色的死水。塞尔达明白,空气里的腥咸味是海的散发出来的,但看着池中的植物和旁边不知名的白沫,她觉得这湖水只会是相同的气味。

那只是一个心形的、几米见方的水池。

塞尔达把乱发拨回耳后,冲着穆贝露出明媚的笑容:“谢谢你,我终于看到爱心湖了!”她攥着渔村姑娘温热的手掌,走到湖边平坦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好像丝毫不受影响一般,这位公主掏出笔和本,做起了记录。

“湖面宽约五米,长约八米,四周无休憩设施,无遮雨伞棚,无鸟兽出没,无树木围挡......”关于周边的情况,她不仅写了很多,而且写得飞快,墨水甚至跟不上笔尖的速度,只能在笔画的拐角处,趁着行笔的停顿,渗进那些割入纸张的沟槽里。

塞尔达写完了必要的文字,但还不想下山。还有理由留她在这里。她把本子翻到新的一页,用炭笔照着眼前的景色画了一幅写生。画到湖的主体时,她小心谨慎地摆动手腕,但最终,还是把爱心两侧的弧形搞砸了。

爱心湖啊,爱心湖,那些关于你的传闻居然都是真的,原来在这里真的可以遇见此生的命定之人。那人不需出现在湖边,因为从和他相识的一瞬间起,爱心湖水便会流进心里,蓄出镜子一样的湖面。等到站在这里,站在这个名字直白得近乎俗气的湖边时,心中倒映出的,怎能不是所爱之人呢?

一百年前,塞尔达偷偷品读那些描写情爱的小说,总想象书里的骑士长着麦子一般的淡金色头发。一百年前,她也最烦这些描写情爱的小说,书里的痴男怨女硬是凑不出一张能道明心意的嘴,急得她把书丢在一边。一百年后她终于知道了,那些故事写得一点不过分,区区一句“我喜欢林克”,居然那么难说出口。

丁半说的对,或许她真的运气不好,可能是在哈特诺村把运气都用光了吧。但现在,她倒希望自己只是“运气不好”,因为她生出了更可怕的念头。

或许,她真的不配像普通女孩一样谈一场恋爱。就算她好不容易和在意之人来到沃托里村,百般设计,百般争取,和象征着爱情的湖水只有咫尺的距离,老天都不肯给她一次机会。一次也没有。它们阻拦她,从一百年前就开始阻拦她,身份、使命、灾厄、自己的怪脾气、沃托里的雨、还有今天把林克夺走的、不知是什么的事情,它们通通阻拦她。或许是哈特诺村的那些时光让她昏了头,误把自己也当作是普通的乡村女孩,以为可以无需理由地和那个人住在象征着“家”的小房子里。实际上,她一直是一个运气不好的公主,而她生命里最快乐的这一年,或许只是那位骑士工作里的一部分。

我是王国的公主,是上位者,而林克偏偏是最尽职、最虔诚的骑士。他下跪行礼的姿势太沉重了,从受封那一刻便刺进我的眼里。就算他陪我来了爱心湖又怎样?我又该如何分辨他做的哪件事、说的哪句话是发自真心?我认识的只是骑士林克吧?我对真正的林克一无所知。

塞尔达呆坐在那里,也没心情再画下去。她任由风把本子吹乱。

“殿下,殿下,”穆贝站在山崖边呼唤她,“好像有人来哩!”

塞尔达站了起来。

经穆贝这么一说,她好像也听见了,崖下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青年喘气的声音,是石子滚落的声音,还有草叶被踩在脚下的声音。两个人死死盯着山路的尽头,就连穆贝的身体都绷得笔直。

最后出现在视线里的,是一丛黑色的头发,是年轻的渔民利迦尼。他刚刚应该是跑上山的,因此他的双手拄在膝盖上,身体因乏力而不断的打颤。

穆贝非常惊讶,惊讶之余,还有一丝惊喜:“你怎么来哩?”

“呼,呼,殿下......我和林克在海边......遇到蜥蜴哩!一只绿,一只蓝,还有一只......银色的哩!林克怕把......把蜥蜴引进村子,就没有回去拿......宝剑......他把它们引到东边哩!”

“他让我先走......让我告诉您,等着他......等着他......他一定会来找您哩!”

你知道吗?我的骑士。我不怪你的迟钝,也不怪令我们身负重担的命运。每当为你而痛苦的时候,我最恨自己。

 

林克没想到现在还能遇见原生的白银蜥蜴,不然,他绝不会把大师之剑留在旅店里。他觉得只是在近海散步的话,拿上一把王族之剑就足够了。而此刻,这把剑的剑刃已经禁不起大力地挥砍,发出破碎前特有的铮铮嗡鸣。它帮助骑士击败了其余的两只敌人,现在这只与它抗衡的家伙,虽然身披银色鳞片,但也已经负伤,不过是在骑士强力的攻击下负隅顽抗罢了。

最后一记,正好砍在蜥蜴柔软的腹部,伴随着嘶嘶的惨叫声,王族之剑崩裂了剑刃,碎了一地。

林克很早之前就学会了不带情绪地战斗,冷静会赋予他克敌制胜的反应力和判断力。处理现在这种情况,如果是正常状态下的林克,也许会有更快脱身的方法,例如把蜥蜴引到高处导其跌落,或者巧借环境中的其他物品攻击等。但现在,他正在气头上,连续地痛击敌人反倒让他心里更好受一点。

手里没了剑,不要紧,林克停下了脚步。他全然不惧面前高速跃动的蜥蜴,而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取下了背后的弓箭。灾厄盖侬被封印之前,白银蜥蜴头顶的犄角会异化成可怖的镰刀状,现在这只白银蜥蜴虽然不再受灾厄的影响,但它的犄角依旧锋利的吓人。随着林克“嗖”地一声撒放剑羽,蜥蜴的颅骨猛地震颤了一下,溅出股腥臭的液体。

为什么是现在,该死的,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明天他们就会返回哈特诺村,若想去爱心湖,今天就是最后的机会。他怎会不知道塞尔达的打算?一旦天晴,殿下肯定要到卡尔山上去。于是趁着她在宝箱店避雨的功夫,林克与利迦尼就漫步在村边的海滩,淋着雨,最后再核对一次计划。两人估摸着时间,还没等雨停,便开始折返回村,怎料想会在半路遇上如此难缠的怪物。

武器不够强力也没有办法了,总不能为了回村取剑,让蜥蜴随他奔袭进村。林克咬咬牙,往东边的芭林海滩跑去,让利迦尼借机脱身。

分别时,林克再三嘱咐这个年轻人:如果天晴了,殿下还不在村里,就到卡尔山上去。告诉殿下,等着他,他一定会过去。

他多半是疯了,用远程武器对付海拉鲁机动性最强的怪物。刚才那个背手摸箭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了,但还是被蜥蜴钻了空子,那家伙蓄力一跃,落地时一个回身,粗硬的尾巴便瞬间扫在了骑士的胫骨上。

他觉得自己和一百年前变得不同,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一百年前,他多少还保持着骑士的做派,从不惧外人的流言蜚语。而现在,他把塞尔达带回家里,和她住在一起,贪婪地占满她的生活,再没资本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林克力气很大,因此拉弓方式也和常人不同,他拉弓弦就像拨琴弦一样轻捷。三发箭矢接连射出后,白银蜥蜴踉跄着躺了下去,只剩眼珠和尾巴在颤动。

到最后,还是搞砸了。他从没奢望能在湖边向她表白,甚至,他都没有奢求能在爱心湖边享受和她独处的时间,所以才答应了利迦尼的请求。这可是她第一次去爱心湖,不管她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不管她是否需要嫁给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所谓的身份显赫的臭男人,不管她未来是否需要承受莫大的痛苦为这个国家诞下王嗣,他只是想独占她第一次观湖时身边的那个位置,什么传说、誓言的,他哪敢要求这些,光是和她去看一汪关乎爱情的水,他就完全知足了。

林克把后牙咬得咯吱作响,他把弦扯开到极致,近乎享受地放开了手,让怒意乘着木箭贯穿了蜥蜴的脑袋。

对,我就是借职务之便,满足私人之欲,我就是霸占在这个离她最近的位置,让其他人嫉妒得眼睛发绿,却只能给她无用的陪伴。我爱她爱得发疯,是又怎样?哪怕我的心思昭然若揭,我也还是会标榜自己是清高的骑士,继续在她面前装出波澜不惊的样子,哪怕她待我如家人一般,我这张该死的嘴还是不敢说不出一句要为她负责的话,给不了她任何承诺。我最卑鄙了。虚伪!窝囊!卑鄙!

这个状态不对,他得赶紧冷静下来。持续过力的攻击让他的手臂开始酸软,林克几乎是愣了两秒钟才发现,那只白银蜥蜴早就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最初被击败的那只蓝色蜥蜴正盯着骑士,它青白的肚皮翻了过来,下面渗出一滩滑腻的脏器。

还来得及吗?肯定还来得及。林克开始向西奔跑。

他踩着沙子,用尽全力地跑,穿过芭林海滩,路过沃托里村,跑到村西边那片空地上。

他仰头死死盯住卡尔山顶,想看清是否有人在上面。要见到殿下了,要先和她道歉,要和她解释清楚。再住一天吧,我们再住一天。

在那之前,在林克登上卡尔山之前,他跑到海浪边,向水里看去。浪花翻动个不停,其上只有一个模糊、扭曲的人影。他跪在海里,一遍遍撩起水冲洗着刚刚溅在脸上的血迹。蓝紫色的粘液洗掉了,可是那些内脏的臭气还附在身上,无论他把裸露的皮肤冲洗多少次,抬起手,都还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就这样上山了。山路上,他飞一般地踩着那些不稳当的石块,头也不抬地往上奔跑。

林克湿漉漉的,他身上滴下来的汗水、海水把地上松散的尘土打湿,滚成一个个圆溜溜的水珠。下次再带她来吧,我们再来一次,这几天的沃托里村太潮湿,哪里都是阴冷的水气,心情也是——

林克突然觉得视线前方出现了人影。

“林克?”

塞尔达站在他面前,温柔地笑。

林克还没跑到山顶,这里是距离山顶那片平地十几米外的位置。他不知道塞尔达为什么不在湖边,而是站在这里。

“殿——不,不对,”林克把身子挺直,用喘着粗气的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塞尔达。”

“塞尔达,你听我——”

“嘘!”

公主上前一步。她和他站的那样近,让伸出的食指几乎贴在骑士的嘴唇上。

林克突然变得紧张,完全忘记了自己想好的说辞。他的胸膛因为战斗和奔跑而剧烈起伏着,呼吸声充满了两个人之间一线狭小的距离。

可是塞尔达什么话都没有说,她抽身离去了。转身前,她用眼神示意林克跟上。

两人向上走了几步,并排站在了山路的末端。眼前就是那片闻名遐迩的爱心湖,爱心湖边肩并肩坐着一对男女。哦,那是利迦尼和穆贝,林克几乎忘了这件事。林克想对塞尔达再说些什么,想从雨刚落下、他和利迦尼离开村子说起,不,或许该从那晚利迦尼请求他帮忙说起。但当他抬起头,看到塞尔达不经意地蹙起眉毛,无比神往地望着那双人的表情,他又闭上了嘴,他敢说的也许只有“对不起”。

湖边,夸张的动作,丰富的表情,还有一些真挚的话语,全被海风稀释了。公主和骑士在远处看着,就像在观赏一场默剧。

返程的时候,穆贝似乎很开心,利迦尼倒是扭扭捏捏的。骑士把他们俩甩在身后,紧跟着塞尔达。那公主走在最前面,她每落步一次,发尾都会在肩膀上左右轻扫。

“穆贝,那首渔歌真好听,能不能麻烦你再唱一次?”走到半山腰时,塞尔达回身对穆贝说。她记起那个下雨的夜晚,这个女孩的歌声从窗外飘进来,在那样美好的谈话之后送她入眠。在这个旋律里,渔村姑娘曾为还乡而起舞,在这个旋律里,公主和骑士也曾靠得那样近,一同做过关于爱心湖的美梦。

穆贝再一次唱出了那首渔歌,原来它在最后还有一段。

“只有大海配打湿你的羽毛”

“只有云野配吻上你的翅膀”

“血污泥垢中摸爬滚打的我”

“怎能留你在这孤舟之上”

“鸥燕啊,我只求驶在你的身旁”

“为你扬帆”

“为你执桨”

Chapter 10: 公主与骑士

Chapter Text

樱达喜欢在村里散步,从村口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那条土路是他惯常走的路线。如果天气好,他甚至会爬上山坡,向着那间研究所多走几步,看着美丽的建筑,和路上的邻居们打着招呼,就算一直爬到山顶也不觉得有多累。

樱达今天精神不错,绕着村子走了整整三大圈子,要不是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他还不会动回家的念头。马上要入夏了,没几天凉快日子了,以后可得换个锻炼身体的法子,总不能天天顶着日头瞎逛,毕竟,没人会喜欢一身臭汗的男人。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樱达扭着胯,甩着手,慢悠悠地折返回他的积木房。

走到房前,他不急着进屋,而是挑了一顶葱郁的树冠,坐在了下面。调整姿势时,这位讲究的建筑商还不忘抬起屁股往树根边挪挪,把自己横卧在草地上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包盖在树荫下。

望了望桥后那间小房子,又看了看远处的那位少年剑士,樱达摇摇头,送出一个娇柔的叹息。

该怎么评价好呢?要让他说,还得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乡的雨只会滋润她曾哺育过的孩子,要不然,为什么同样是从沃托里村回来,萝莱尔像是喝饱了水的花草般容光焕发,而林克却跟浇烂在地里的麦子似的蔫头耷脑呢?

如果换做别人,准看不出个中异样,但樱达一年前就和这少年结识,为了装修房子,他还与林克还有过多次接触,现在,两家又住得那么近,他自然分辨得最清楚——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一行三人刚回村时,樱达还没有察觉到林克的变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觉得林克有些不对劲:和这孩子打招呼时,一声干脆分明的“你好”仿佛变得像古文一样晦涩,它好像飘进了无形的雨幕,扎进了呼啸的狂风,最终穿透了厚重的粘液,才能钻入林克的耳朵里。

“你好,樱达先生。”那天,林克回应他时的样子,就像刚刚做了一场大梦。

“你真的还好吗?”

“我?我很好啊。”林克回以一个无比虚弱的微笑,简直是把“说谎”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他该不会是用了什么法术,在头顶留了一片沃托里湾的雨云吧?不然怎么总是一副湿漉漉的可怜样呢?樱达不想多问,也不敢瞎猜,只是悄悄地好奇,暗暗地担心。特别是现在,那个小伙子正朝他一步一顿地走过来,在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下,他最近本就怪异的脸色被照得惨白,眉骨的阴影落在眼窝里,和黑眼圈连成一片,看着怪叫人心疼的。樱达从没听说过海边的雨会让人失眠 。

樱达见林克面朝着自己,直直地来到树前,看来是有事要说,于是忙清了清嗓子,装出正在看风景的样子。

林克应该是从小路上走下来了,因为草丛里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刷刷”声。没过几秒,一道人影就僵直地插进了地面上的树荫里。

“樱达先生。”

“哦呀,小哥,找人家有事?坐下吧,到荫凉里来,”樱达担心这个憔悴的年轻人下一秒就会栽倒在地上,于是挪了挪位置,“别晒着说话。”

林克站在原地,好像毫不在意头顶的烈日,他用一种恳切的语气说:“樱达先生,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要引退了……是真的吗?我是不是记错了?”

“哦?是的,我确实有这个打算。”

此话一出,樱达觉得面前的年轻人又黯淡了几分。

“怎么,你找人家有什么事吗?”

林克把垂落在草地上的视线举起来,像是废了不少力气。老实说,樱达从来没在他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它掺了点恐惧,掺了点懦弱,和之前昂扬的精神状态相比,还多了点颓废。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个忙呢?能不能……请你把那口枯井的井底……装修成一个房间呢?”

见林克这幅模样,樱达还以为他会说出诸如“讨伐魔物”“拯救大陆”的请求,想不到,只是装修而已。他可最擅长和木石砖瓦打交道了,即便他青春不再,即便他马上就要搁置这名满海拉鲁的手艺去远行,若是叫他重操旧业,现在就造出一件惊世骇俗的建筑珍品出来,也依旧是手到擒来的事。更何况,面前站着的这位小伙子,可是举国上下一等一的热心肠,现在不正是报答他的时候吗?那么,就让他樱达,来为林克装……等等,他说在哪——在井底?

“在井底?”

林克点头。

“你要人家爬到那底下给你装修?”樱达没夹住嗓子,破了音。

“放着好好的房子不住——那可是人家的杰作——偏要钻到那种地方做什么?”

经樱达这么一问,林克自己也露出苦涩的笑容,但他没有任何退缩的迹象。这骑士依旧纹丝不动地杵着,顶着那副可怜巴巴的表情,虽然没做任何解释,但完全是在用行动一遍遍复述自己的请求,叩问着对方的良心。

樱达左手拄着地面,把上半身转向身后,远眺那口井。不行,真的不行,这活儿他可不敢接,也不能接。首先,井底作业难度大,受限于环境因素,就算装修得再好也难以达到一贯的“樱达水准”,当然这都是次要的,更主要的原因在于,那栋房子足够两个人同住,为什么还要在井里开辟新的空间呢?公主殿下和林克已经同居一年了,虽然在复兴工作方面屡创功绩,但在感情生活上依然没有像样的进展,如果他樱达再跑到室外给他们装修出一个房间来,岂不是让两人多了个分开的理由?岂不是架空了那座爱巢?岂不成了千古罪人?为了他最看好的一对儿“预备役”,更是为了海拉鲁的美好未来,他势必要把林克的念想断得干干净净。樱达连借口都想好了,就说:施工难度太大,从井口搬运建材太过麻烦。而且,井底不仅作业环境不好,温度、湿度、采光、含氧量可能也并不达标,并不适合居住。

樱达转过身子,砸吧两下嘴,把自己的眉毛扭结在一起:“哎呀,不是人家不想帮你,是这个活儿根本没法做。你自己看看那口井,照你的要求来做,施工难度也太大了,从井口搬运建材很麻烦的。”

“我会帮你。”林克双脚叉开,与肩同宽,微微卷起的袖管下面露出两截结实的小臂。让这具难逢敌手的身体从井口搬几块木板下去,应该问题不大。

好吧,好吧,樱达懊悔地想,在战胜盖侬的勇者面前抱怨施工难度,是他失策了。

“嗯......啊......也不光是这个原因,你是外行人,不知道在那种环境下施工有多困难,井下的温度、湿度、采光、含氧量可能都不达标,人家的作业体验会很糟糕的。”

“你不舒服了,就换我下去,我虽然笨手笨脚的,但至少能帮你干点力气活儿。只不过,我一年前还能在东部的蓄水湖底闭气五分钟,现在有一阵子没游泳了,也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够不够下井。”

够了,够了,樱达苦恼地想,像他这种身体素质,都能在满水的井底施工了,海拉鲁还有哪些地方能挑战他的身体机能吗?

“那也不行,这必须得交给专业人士来做。”

“抱歉,樱达先生。但我保证,一定听你指挥,也会加倍努力的。”

“就算人家给你装修好,这种环境也不适合居住。这样吧,人家给你扩建个房间,怎么样?”

“我昨晚就睡在井下,感觉还可以,你再考虑下吧。”

被林克一通围追堵截后,樱达实在没了办法,只好掏出最有效的“逐客令”:“行,就算有你帮忙,全套做下来,也得这个数。”他亮出自己嫩白的五根手指,冲着林克的脸,晃了晃。

“五千?”没想到装修这小小的一口井,要比他买下整个房子还贵,但林克没有被吓住,反而立刻开始摸索自己的口袋。

“欸!你等等,不是五千,是五位数!”

这下林克听懂了,克服不了的,其实不是施工难度,而是樱达的意愿。林克感觉后背被阳光烤得滚烫,在正午的热风里,他听见了自己的叹息。

“我明白这个活儿不好做,前几天,我问过了松达先生,他也是这么说的,”林克慢慢掏出钱袋,他垂着头,低声沉吟,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她说什么都不肯花我的钱,说什么都不肯。五位数对她来说,或许不是大数目,但也都是她用自己的首饰换来的,还请你再便宜一些吧。”

樱达恍惚间听到了林克嗓子里冒出的颤音,那虽不是哭声,但若非情绪极度激动,人绝无可能发出如此令人揪心的声音。他抬起头,迎上了林克滚烫的眼神。

“樱达先生,我知道这很为难你,但这一次,求求你帮帮我!如果井底的房间建不好......她就要......塞尔达殿下就会......”

少年抽动的嘴角着实把樱达吓着了。

井下的房间原来和塞尔达殿下有关系,难怪林克赖在这不走,非要他答应,这架势,难道吵架了不成?早知道是是殿下的旨意,他说什么都会做的,更不会用这吓人的价格虚张声势。话又说回来,林克这小子,怎么到现在都没有争取到付款的资格呢?差点火候,差点火候呀!我樱达今天就硬着头皮接下了,看我不好好地探探他林克的口风!

“好好好,人家会做的,人家做还不行吗?我们说好了,你可得帮人家搬,帮人家运,要是还能陪人家聊天的话,800卢比给你包圆了。”

 

第二天,樱达就动了工,但他到最后都没能撬开林克的嘴。这就像孩子的羞耻心,小孩子,特别是好面子的小男孩,就算刚刚被父母责骂得痛哭流涕,在面对玩伴时,也会立刻擦干眼泪,奋力睁开红肿的眼睛,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林克也是一样,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与塞尔达之间的龃龉,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公主殿下的近卫骑士了。

刚从沃托里村回来的那几天,一切如常,林克依旧进行着每日训练,依旧变着花样地为塞尔达做好吃的,依旧跟在她身后为哈特诺村的男女老少提供帮助。在日渐闷热的夜晚,林克躺在床上时,偶尔会想起登上卡尔山、奔到塞尔达面前的那个阴天,一回想起那天的风,他的心就会狂跳不止,好像又重新奔跑在了那片海滩上。

刚从沃托里村回来的那几天,在林克眼里,塞尔达也和之前一样:依旧进行着每日的工作,依旧张牙舞爪地和他抢夺锅铲和扫把,依旧带着他为村民们排忧解难。林克自知迟钝,但过了几天后,迟钝如他都渐渐发现,塞尔达伏案工作、学习的时间越来越长,望着窗外出神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轻轻呼唤她,她还是会露出一如往昔的笑容,但在那笑容之前,她的表情就像隔夜的酽茶般苦涩。林克明白塞尔达最近有烦心事了,只是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事让她如此痛苦。

他隐隐觉得,塞尔达的苦恼会和自己相关,会和沃托里村的那次巡访有关,或者说,和卡尔山顶的那个湖有关。因为从渔村回来之后,这位公主总是会问他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围绕的中心,就是他自己。塞尔达问他小时候的事,问他在训练兵时期的事,问他成为骑士之后的事,问他苏醒以后的事,问他最近的事。塞尔达还问他的好恶,问他的梦想,问他的遗憾,有的时候,也会小心翼翼地问他的父母,他的家庭。上述这些事情中,好多事她之前都已经问过,或是由林克主动讲过,但塞尔达还是执意要再问一遍,就像要写一本关于 “林克”的传记似的,重新进行了一场彻彻底底的访谈。听到林克的回答时,塞尔达的表情并不像在生气,有的时候她还会露出淡淡的微笑,只不过,这些微小的表情最终都会浸没在一种难懂的苦涩里。

这样的一场以他为主角的访谈,不正说明了他才是塞尔达烦恼的元凶吗?有几次,为了试探塞尔达,林克故意称呼她“殿下”,连续地、刻意地、不知悔改地称呼她为“殿下”,但再也没有得到她佯装嗔怒的纠正。光凭此事,林克就敢确信,塞尔达绝对是生他的气了。

是因为那天他去得太晚了吗?还是因为他未经塞尔达允许就叫上了利迦尼呢?又或者是因为,他身上全是蜥蜴的腥臭味,惹她不快了?该不会,是因为他奔上山顶的行为太过直白了吧?对啊,她从来没有正式地向他提出邀请。

林克绝不允许两人的关系再因为他的口拙而恶化,于是,他总是向塞尔达确认:“您生气了,对吗?您在生我的气,对吗?”

而塞尔达的回复永远都是:“没有,并没有,绝对没有。”

林克希望塞尔达像一百年前大声喊出“请不要跟着我!”一样把想法说出来,比起现在这样被钝刀磨蚀着心神,他更想听到“我开始厌烦你了!”和“你真是个下流的骑士!”

只可惜,在这样的对话发生之前,公主与骑士之间反倒是爆发了他们的第一次争吵,其后紧跟着的,便是林克的免职。

那天,塞尔达起了个大早,煮了一锅蔬菜浓汤和两颗鸡蛋。林克见她干劲十足,以为她的心情逐渐转晴,于是开开心心地上桌吃饭。

塞尔达静静地剥着蛋壳,像平常一样和林克聊天,突然,在某句话的间歇,她宣布:“我要搬到城堡去了。”

骑士之前就曾担心塞尔达要搬离哈特诺村,但随着时间渐长,这种可能性也在逐渐萎缩,他就也日渐放下了无谓的担心。没想到,今天,这道霹雳毫无预兆地劈了下来。

“为什么要走?您在这里住得不舒服吗?”

“我想我还是住在那里更合适一些。”塞尔达的眼睛没有离开过那颗水煮蛋。

林克缓缓地把汤咽了下去,他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但他颤抖的手连勺子都摆不稳——它一遍遍地从碗沿上滑落。

“我可不觉得您住在这有什么不合适。我肯定是惹您不高兴了,您凶我,骂我,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再说‘要搬走’这种气话。”

“不是的,林克,”听他这么说,塞尔达好像才是更痛苦的那一个,“我住在这里很开心,你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全心全意地支持我,你没有让我不开心。不是的。”

“那您至少得给我个理由,”林克克制着自己起身走到塞尔达身边的欲望,“是不是因为那天去爱心湖的事?”

“林克,你已经多久没有休息了?”

休息?被叫到名字的骑士显然没有听明白这句话,他支支吾吾地坐在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林克有很多话想对塞尔达说,他也早就打好了腹稿,但今天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理顺好的思路被彻底打乱了。

塞尔达短促地叹了一口气:“想不起来了吗?你忘了,从加封为近卫骑士的那一天开始,你就再也没有休息过。”

林克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我一直有在好好休息,我不仅没有舍弃休息时间,而且恰恰相反,我睡了整整一百年。是您一直没有休息,一直在努力、一直在战斗的人明明是您。”

“我当然不是指字面意思的‘休息’,我说的‘休息’,指的是你暂时放下自己的职责,真正自由地活着。”

她一直在思考的,原来只是这些事吗?林克突然间重获了底气,他把勺子摆到一边,端起碗喝净了剩下的汤。他从没觉得勇者的身份和骑士的职位阻碍了他的生活,明明是这无上的荣光拯救了他。失去家的人、被困在时间裂隙中的人,不只有塞尔达,而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为了他人的救赎,反倒在担心被救赎者吗?这位公主的神色有些急躁,她急于驳倒他,想证明他还不够幸福。而林克鼓着腮帮子,回望着她的眼睛,这样想很无耻,但是,殿下在关心我吧?

林克放下空碗,说:“如果这才叫做‘休息’,那您不也是一样没有休息过?”。

“我们不在谈论‘我’,我做的都是我该做的事。我们在谈论‘你’。”

“这些也是我该做的事!”

塞尔达显然有些不悦:“‘这些’,哪些?击退灾厄是你该做的事,守护海拉鲁是你该做的事,你已经完成了,你完成的很好,除此之外,还有哪些事是你该做的?没有什么值得你舍弃自己的生活。你虽然是大师之剑选中之人,但你与生俱来的身份只有‘勇者’而已,你并非生来就是骑士,也不必一生都是骑士,近卫骑士的身份是父王封赏于你的,让我们并肩对抗灾厄,让你看护我这个失败的公主,你不记得了吗?太久了,你自己都记错了,林克。”那颗剥了壳的水煮蛋还被塞尔达端在指尖,它已经放凉了。

真刺耳,那个词,我很讨厌它。林克的脸色也沉了下去。

塞尔达一定把这些话藏在心里很久了,不然,她不会如此激动。她精心设计好的辩词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所以她才会这样快地恼羞成怒。

“所以这就是您要离开的原因吗?”

“对,”公主点头,“可能就是因为爱心湖吧,那天我在湖边想了很多事。我看到他们,看到大家幸福生活的样子,科沙尤西先生、托可优一家、萝莱尔小姐和他的丈夫,还有利迦尼,我看到他们之后,就一直在想、一刻不停地想关于你的事。林克,你会想拥有一片田地吗?如果不是骑士,你会成为一位商人还是一个农夫呢?你一定会走遍整个大陆,那么你会选择住在哪里呢?我一直在想这些事,任何可能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特别是当我带着这些疑问找到你时,我觉得自己太残忍了。你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当然,无论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我都会给您一样的答案: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会来到您的身边,而现在的生活,就是我最想要的生活。”

应该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塞尔达无力地愤怒着:“你这样说是因为你只经历过这样的人生!你之前告诉我,你是在国葬那天见到我的,那年我六岁,你也和我一样大。你告诉我,在父亲带你参加国葬之前,你就已经在为选拔而训练了,你太早奉献了自己,你没有机会做出其他选择。”

“我怎么没有机会?儿时走上的道路就是我亲自选择的,之后,我忘记了一切,也依然来到了您身边,这也不算是我的选择吗?”林克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塞尔达说过话,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难听极了。

“那是因为你是一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好人!你太有责任感了,任何人拜托给你的任何事你都要放在心里考虑一下,哪怕你变成失忆的普通人,哪怕你已经不具备当年的能力,你还是答应了父王,答应了英帕。是,你说对了,这确实是一次机会、一次选择,你完全有机会跑掉的吧,躲起来,藏起来,远离所有人,不去拔那把剑,假装你不是他!这确实是一次机会,但是——”

塞尔达站了起来,走到了林克的身边,后者也站了起来。她像那天站在卡尔山上时一样,缓缓地靠近林克,但这一次,她似乎要确认什么东西。

林克的胸口或许只与塞尔达相隔一拳的距离,而他那双毫无欲念的眼睛,几乎是本能地低垂下去。骑士看到了塞尔达的鞋尖,它们几乎要碰到了自己的靴子。

潮湿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在耳边回响。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你的选择发自真心,那回答我,你为什么不敢抬眼?”

这句饱含着失望的诘责让骑士幡然醒悟,他颤动着瞳仁,让目光缓缓落在对方叶绿色的眼睛里。

“不......”

但塞尔达显然已经验证了自己的答案,她后撤几步,转身向房间深处走去。

“全海拉鲁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一样优秀的士兵。”

林克在身后叫住她:“您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殿下。您根本不知道我跑上山的时候在想什么。”要告诉她吗,就现在,把一切想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趁着这次机会,全都告诉她?

塞尔达没有转身:“不管你想的是什么,你产生的所有想法都基于你之前的生活,而我抹杀了它所有的可能性。”

“如果是这样,那些想法,还能是林克的本意吗,”她走向立放着的大师之剑边,握住了剑柄,“跪下,我的骑士。”

“没有国王,没有王后,没有军队和城堡,王室独留我一人,我还算是什么‘公主’呢?其实我明白,不过是大家配合着我,你也还和我玩着‘公主与骑士’的游戏。当然,不管我是不是公主,我都需要担起责任,赎回过错,这当中,包括解救你。”

骑士猜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了,但他不敢相信这一切,在塞尔达的话语间,他听见了自己的耳鸣。“不,不,您不要......”林克几乎是一瞬间失语,他多想冲上去夺下那把剑,然后紧紧攥住塞尔达的手,叫她停下这恐怖的行为。可是他无权阻止塞尔达,他只能站在原地,忍受着血液上涌带来的眩晕感,被迫观赏自己即将上演的命运。

“林克,跪下。”在他面前,塞尔达几乎从不动用自己身为主君的权力,但既然誓约将要解除,她还是象征性地下达了命令,权当是用最后的履约给彼此留作纪念。

林克只记得自己被那句轻柔的“跪下”死死按在地板上,他痛恨自己的身体,它可耻地背叛了自己的意愿——他想抗命,却还是听从了公主的指令。

“抱歉,我可能还会在这里借住几天,但是,我保证,等我确认城堡的修缮情况后就会搬出去。去拜访你的朋友们吧,去做你真正该做的事,别再被我牵绊住了。”塞尔达拔出了大师之剑,她温柔地端详着亮蓝色的剑刃,像是在道谢,又是在道别。很快,她就把剑身斜放下来,将剑尖轻轻搭放在林克的肩膀上。

“被驱魔之剑选中的海拉鲁勇者啊......”

林克紧皱着眉头,闭上了双眼,他立刻回想起那场一百年前的、不足为道的受封仪式。

“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勇敢与决心,已经为这片大陆带来了和平与希望。现在我以女神海利亚的名义祝福你,无论是在天空中翱翔,还是在时光中回转,又或是沾染黄昏的余晖,女神的庇佑都将与勇者的灵魂同在,祝愿你和驱魔之剑都能获得长久的幸福与安宁。”

林克愣怔地听着这段誓词,直到塞尔达的声音消失,他也依旧跪在那里。昔日的骑士睁开双眼,看到的是塞尔达转过身去背影,还有房间内熟悉的布局。一切看起来还是老样子,物是人是,可还是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彻底改变了,这才是最叫人痛苦的。他不再特殊了,他变成了她深爱的海拉鲁的一部分,他只是她深爱的海拉鲁的一部分了。

不行,绝不该是这样!林克迅速拾起了新的希望——他要留她在这里,或者说,他要继续留在她身边。

林克突然有了站起身的勇气,他上前两步,站在塞尔达身后执拗地说:“我可以接受您解除我近卫骑士的身份,但有一件事我要坚持下去:您现在没有合适的住处,这是事实,现在的海拉鲁城堡并不宜居,关于是否要搬出去,请您三思!我不再是您的近卫骑士,可依旧是您的子民,依旧是王室的士兵,有义务护佑您的安全。如果您要搬到城堡去,也需要有人时刻陪同,时刻看护,不然我绝不同意您离开!当然,去城堡的这一路我也会护送您——”

“林克,我从沃托里村回来之后就在思考这件事,我很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

太荒谬了,破局的唯一解居然是需要向她证明:她的近卫骑士不仅忠于国家和主君,而且他的忠心与力量完全源于赤诚的个人意愿,这和“承认自己在工作中产生了难以启齿的个人情感”有什么区别呢?林克把脸埋进双手之中,调节着自己的呼吸。塞尔达依旧背对着林克,她既不回身,也不做声,只是把大师之剑缓缓送回刀鞘内,好像眼里只有这把剑。

“您喜欢哈特诺村吗?我们在村里为您找一个住处,好不好?”

还有哪里呢?还有哪里能既让她过得安全、舒心,又能减轻她那本不该产生的“负罪感”呢?快点想呀林克!剑士把他去过、见过的所有地点在脑子里翻了个底朝天,但哪个地方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很着急,生怕自己说晚了便再也无法改变她将要离去的事实,以至于思绪变得更加烦乱。突然,一段睡前的对话闯入了他的脑海,那是一个极为寒冷的冬夜,他和塞尔达蜷缩在各自的厚棉被里聊天,明明都困得睁不开眼,却还是在睡意的边缘互相支持着。

那晚,塞尔达说要钻到门外的井下面,林克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她需要一个没有林克的房间,专门用来说林克的坏话、记录林克做过的坏事、藏一些跟林克有关的东西。林克记得自己那时候马上就要睡着了,他问,为什么听起来都是些不好的事情?塞尔达的回答让他记住了那晚的月色,她说,或许哪天心情好了,也会考虑在井下偷偷为他准备礼物。

“您要是真的那么做,恐怕就该被普尔亚起新的外号了。”记忆变得无比清晰,林克听到了那晚风摇撼窗户的声音,他自己说过的话响彻脑海,如同响在那晚的房间里一般。

“不叫我‘老鼠公主’,改叫‘青蛙公主’了吗?没关系,我不怕她。”

这段记忆是剑士能够抓住的最后希望,他脱口而出:“那口井,我们在那口井下面建一个房间,好不好?”

他看见塞尔达的背影凝固在了眼前。

“未经您允许,我绝不会去井下打扰。您要是累了,还可以进屋来休息。”

“我明白,您现在更需要做一些跟我无关的事。”林克绕到塞尔达的面前,无比忐忑地想要地确认她的态度,觉得这个由她亲口提出的想法,应该能够得到认同。

塞尔达确实对林克的提议感到很意外,所以当这剑士转到她面前来时,她还像刚才一样环抱着剑鞘。林克见她脸上竟是泪痕狼藉,也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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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您的意思,神兽不仅是协助我们击败盖侬的重要力量,也是那四位英杰留给世人最后的念想。放心吧,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争取将它们完好地转移。”

“有劳你了。”塞尔达起身为这位研究员斟了一杯水。

普尔亚双手接过杯子,娇俏地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之前每次来林克家做客,普尔亚都会毫不见外地把餐桌上的点心品尝个遍,但是今天,餐桌上没有点心碟子,也没有挤满水果的瓷盘,她只好捧着杯子,使劲从白水里面砸吧出点味儿来。

普尔亚不得不承认,塞尔达搬进来后,这间“只能睡觉的武器库”才变得像个海利亚人住的房子。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们最先添置的是大大小小的织物:桌上铺的白亚麻垫布,碗橱里挂的隔尘布帘,吊在锅铲旁的两块擦手巾,还有定期在院里晾起的、像彩旗一样飘扬的衣服和床单。如果说柔软的布是家的皮肤,让屋子里一下就有了温度,那么大大小小的抽屉和橱柜就构成了家的筋骨。他们新装了一高一矮两个柜子,就靠墙摆放在一楼的角落,这能很好地解释林克的那堆武器去了哪里。墙上新打了几块木板,上面摆放着绿植、书本和几个精致的手工小物,一看就是塞尔达的杰作。前一阵子这位公主说要学习插花,上次过来时,普尔亚还见她摆弄餐桌上这瓶红黄相间的花束,而今天,普尔亚就坐在这花瓶面前,发现花朵好像并没有被更换过。那些花瓣和叶片已经开始蜷皱,可能是他们最近有事,无心侍弄了吧。

林克和塞尔达并排坐在她对面,对于“安置神兽”这件话题而言,他们的表情有些过于严肃了。林克从一开始就没怎么开口讲话,塞尔达的气色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她双手托着下巴,看起来是强打着精神与普尔亚交谈。

“以你的判断来说,安置工作很紧迫吗?”

“倒也不是很急。露塔的状态是最稳定的,她还可以继续站在水库里,鲁达尼亚虽然离岩浆很近,但身为作战武器,他们的材料强度甚至要优于希卡塔和神庙,因此让他在火山里多待一阵子也没什么问题。相比之下,只有梅德和娜波力斯的情况有点特殊。据利特族人说,自从梅德落在那根栖木上后,每当山间刮起大风,他们环绕栖木而建的房屋就会跟着震颤。您能明白吧,梅德就像一个大风筝,”说到这,普尔亚伸直双臂模仿着雄鹰展翅的姿势,“因为之前的事,利特居民们不敢擅自靠近梅德,他们觉得这个大家伙还是交给王室和希卡族人处理比较妥当。”

“娜波力斯则是另一种情况——流沙已经要没过她的小腿了。”

“我明白了,”塞尔达点点头,“我这几天在和松达先生联系,他很痛快地承包了重建工作的建材供应。而关于神兽的安置,我最近确实疏忽了,幸好有你在,普尔亚。”

公主把掌心搓热,按了几下眼睛,又揉了揉前额,说:“我们哪天出发?先去利特村考察一下情况吧。”

“不不不,这就是一次简单的勘察工作,还用不着您亲自出马,我会叫上几个手脚利索的族内小伙子来帮忙的。您就在家好好休息吧。”

普尔亚转头,看向脸色同样很难看的林克:“我这次过来,其实是想借用一下您的骑士。”

有些字词就像无形的锥子,刺入了林克的胸口。

被免职后,林克发现自己有些害怕直视普尔亚的眼睛。她长高了些,脸上的婴儿肥也不那么明显,已经不像是一年前那个圆滚滚的小丫头了。普尔亚虽然重返幼年,但由于那场实验的重大失误,她的生长进程比自然生长快了不止一点半点,从外观判断,她看起来已经十几岁了。这个年龄段的女孩是最让人头疼的,她们机灵、敏锐,而且几乎懂得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更何况,距离这位女士初次步入青春期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此刻的普尔亚,正是少女和老妇的嵌合体,兼具着辛辣的直觉与百岁的阅历,世界上最令人生畏的造物也莫过于此。失去与塞尔达特殊的连结已经够让人难受了,他才不想再被普尔亚揶揄几句,林克咬着嘴唇,等待着塞尔达的回复——他的目光简直要把桌面烧穿了。

“您也知道,破魔神庙是为勇者量身打造的,如果没有林克,我无法测试神庙是不是真的停止运作了。我想让他拿着希卡之石操作一下,看看神庙口那个升降装置还能不能启动。除此之外,到了利特村,林克能以王族骑士的身份出面,也能省得您再跑一趟。”

“当然,我还想拜托神通广大的剑士大人完成一些高难度的工作,”普尔亚双手合十,面朝塞尔达,“所以,特来找您批准啦!”

“这得由他自己决定。”

塞尔达回答得相当巧妙,不仅遮盖了骑士已被革职一事,还将问题抛了出去。林克习惯性地看向塞尔达寻求意见,看到她满含着鼓励的眼神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需向她请示了。他本人也十分在意神兽的安置工作,可把塞尔达一个人留在家里又让他有些放心不下。

普尔亚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从她进门开始,这个房间里的气氛就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她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想着随便说点玩笑话出来,搅动一下这犹如死水一般的空气。

“我听外面那位建筑商说,您最近一直在井下的房间里工作?我的好姑娘呀,您怎么又变成‘青蛙公主’了?”普尔亚说完就干笑起来,结果没笑几声就发现对面两个人的笑脸比哭脸还难看,所以彻底放弃了活跃气氛的念头。

经过商讨,三个人一致决定:林克将于明天上午前往研究所与普尔亚汇合,两人会一同使用“普尔亚平板”传送至利特村附近的神庙——如果那些神庙的能量还能支持传送功能的话。鉴于梅德已经进入无法驱动的休眠模式,此次勘察工作将会在栖木上开展,随行的工作人员会重点估测梅德的尺寸和重量,考察他的脚爪抓握栖木的情况,判断他是否具有安全转移的可能。考虑到勘察周围神庙的时间,又考虑到神庙能量几近耗尽,传送过程常出现失败,普尔亚估计本次工作将会持续四到五天,工作结束后将会把所得数据完完本本带回塞尔达面前。至于如何安置这只沉睡的功臣,现有人力物力能否支持对他的转移,如果无法转移是否该对其零件进行回收,都是之后交给塞尔达考虑和定夺的问题。

讨论结束后,普尔亚就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她突然问塞尔达:“公主殿下,您说的那个松达,是个建筑师?”

“是的。林克也认识他。”

普尔亚推开门走到草地上:“麻烦您问问他,能不能建十五米以上的高塔。”

“欸?那是要做什么用?”

“嗯,这个嘛,我现在能确定的是,它至少要塞得下一个半径两米宽的气泵,”普尔亚露出得意的笑容,“同时,还得禁得住气泵把成年男子弹射至百米高空所产生的力道。”

奇怪的功能,还有难以想象的用途,在普尔亚笑容的渲染下显得越发离奇。塞尔达听得一头雾水,只好追出门廊:“普尔亚,等等!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那位少女研究员已经走出了几米开外,她回身对塞尔达解释:“让他负责石木结构就行,特殊材料由我和洛贝利提供。要求就是:要高,要漂亮,最重要的是,要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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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波娜刚刚还卧在地上休息,现在,她站起身,抖掉了粘在身上的草屑。见她起来,旁边的白马把脖子越过马厩的隔板,与她顶了顶鼻子。

和昨天中午一样,女孩又准时出现在了马厩的门口,她先搔了搔白马的鬃毛,又把手搭在伊波娜额前的白纹上,轻柔地抚摸。作为回应,伊波娜用自己柔软的鼻头去拱女孩的掌心。在这匹马的印象里,女孩的气味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初见时,她浑身散发着灾厄的气息,那种死亡的衰败味儿直冲伊波娜的天灵盖。但没用多久,那味道就被哈特诺村的花草味、泥土味和泉水味取代,它们和主人的气味复合在一起,彰显着健康的社交关系,是值得马匹信任和依赖的象征。

伊波娜不知道白马是怎么想的,至少她早就把这位一头金发的女孩视作她的女主人。她不懂海利亚人之间的事,只是觉得,既然主人与女孩居住在同一个马厩里,就理应是“同食一叉干草、共饮一槽清水”的关系,自己便也心甘情愿地任这女孩驾驭。

女孩为伊波娜戴上笼头,轻轻把衔铁送入马儿的口中,随后,她打开了马厩的门。

白额栗毛的骏马自觉地走了出去,她站在太阳底下,静静地等待女主人为她披挂上马鞍,跨坐到自己的背上。很快,骑者的小腿贴上了她的腹部,垂挂马镫的革绳也绷直了,这是“准备停当,可以出发”的信号,于是伊波娜载着女孩,离开了小木屋。

入夏了,隔着蒸腾的热气看去,远处的地面像泛起涟漪的水,在眼前涌动。现在这个时间,村中各家都已经吃过午饭,农户钻进屋里休息,商贩趴在柜台打盹,道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塞尔达身披一件新做的灰色斗篷,包盖住那头令人瞩目金色短发。距离这位公主上次化装外出已经过去了一年,这整整一年的安稳日子没有让她忘记,自己仍然被暗处的那些家伙视作眼中钉,所以她不顾烈日当头,依旧用兜帽裹住脑袋,又按照林克临走时的嘱托,骑上了伊波娜,把毛色过于扎眼的白马留在了家里。

根据缰绳拉拽的方向,伊波娜大胆地猜测,今天的目的地与昨天相同,所以她无需女孩发出指令,出了哈特诺村,便向南拐弯,奔着席美达山和茨卡耶台地间的空隙一路小跑。

“聪明的孩子。”塞尔达轻抚伊波娜的皮毛。

这条路并不陌生,一个月前,塞尔达和林克就是沿着这条路带萝莱尔回家的,而昨天,孤身一人的公主也是沿着这条路,重返了那片海。与萝莱尔同行的那一天,公主与骑士出村后也是像今天一样,向南拐弯,从席美达山和茨卡耶台地间的空隙进入山地,他们绕过泰尔美岭,走在科嘉奈亚池塘边,向着山坡下的海湾骑行。今天只有塞尔达一人,所以她骑得很快。马儿穿行于初夏的山谷,惊起一湖滩的飞鸟,除了马蹄声和振翅声外,这片午后的山谷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那天,三人同行时,则是另一番光景。

当时,萝莱尔和塞尔达骑在前面,一路畅谈,一路放歌,林克身骑伊波娜,安静地跟在她们之后,他本想打起精神留意四周的环境,却时不时被女孩儿们兴奋的谈话声搅乱思绪。这也难怪,身前的两位小姐,一位是久困樊笼的谷中鹂,一位是归心似箭的潮头雀,而路的尽头又是望不到边际的碧海与白沙,有谁能按捺住激动的心呢?况且,女孩儿们如此天真烂漫,春色又那么明艳醉人,骑士的职业操守放在此刻多少有些自讨没趣。渐渐地,林克也把绷紧的肩颈放松下来,向眼前的良辰美景妥协。

塞尔达那天心情很好,在和萝莱尔交替唱出中央海拉鲁和哈特尔地区的民俗小调后,这公主突然有了个念头,她用眼神示意渔村女孩,两人扭过身去。直到现在,塞尔达还能回忆起林克的样子,他斜挂在鞍上,正垂手抚弄野花,也许还沉醉在刚刚的余韵中。瞥见前面的人影晃动,林克起身坐正,发现两个女孩一齐回头,向他投来期待的眼神。

“我也要?”他诧异地睁大眼睛,指了指自己平日里不太勤快的嘴巴。

那天,他一开口,公主便转过身去,把身后的空间留给这位腼腆的歌者。他的歌声就像旷野的风,听起来甚至比“骑马放歌”这件事本身更自由。但是,再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月前的歌声,塞尔达记不清了,对话和笑脸已经模糊,仅剩的旋律也颠碎在马背上。

塞尔达想要再骑快些,她不想在这条结着回忆的道路上停留太久。

伊波娜感受到骑者姿势的变化,刚刚还大半压在马鞍上的力,几乎全部转移到马镫上,那女孩想必是摆出了蹲骑的姿势,等她加速。一声马嘶过后,一人一马翻过最后一个草坡,向着坡下的海滩全速奔去。刚刚还挤满视野的草芽渐渐落在眼底,取而代之的是水蓝色的天空,天际线不断下沉,一直降到与白金色的沙滩相接。最先出现在眼前的是那些椰树,它们各具风姿地站在沙地上,树干袅娜地扭出不同地弧度,再远些,是几根树枝搭成的简陋牌楼,沃托里村就在她们的左前方。

塞尔达看到卡尔山了,它兀自站在岸边,站在不过几百米的距离之外,无遮无挡,无依无靠,就像在等她的到来。

伊波娜在塞尔达引导下慢慢减速,最终停在山脚下。远处的村子很安静,身边的海滩上也没有人,这正是塞尔达想要的。她不想被那些热情又过分慷慨的渔民发现,所以赶紧向山上跑去。

和一个月前相比,今天的海风也不逊色,它拉扯着塞尔达的斗篷,让这块厚实的布料在晴空下翻飞。公主祭司缓步走上山路,边走边欣赏周遭的景色,在她眼前,白日当空,万里无云,与记忆中那片阴冷的海岸截然不同。山路还是一样的陡峭,所以每次迈步前,塞尔达都要确保整个脚掌稳稳落在沙石地上,就这样一步一停,边爬山边赏景,这条算上昨天才走过两次、但在她心里已不知攀登过多少遍的山路,她爬了十分钟才爬到顶。

登顶后,女孩畅快地呼出一口气。

除了脚下的草是绿的以外,头顶、眼前、身侧,没有哪个地方不是澄澈的蓝,这一刻起,塞尔达觉得自己变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存在,她闭上双眼,张开双臂,让汹涌的风流过身体。塞尔达觉得自己被卷入了沃托里湾精心设计的玩笑里。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爱心湖?如果眼前这个嵌在绿草中的、像晶石一样可爱的清池是爱心湖,那么一个月前,在那场阴冷的雨后,她眼前的那滩死水又该是什么?那些连带着水汽,从她心底升起的哀怨、遗憾和向往,还是真实的吗?

塞尔达走到湖边,坐在了昨天她曾坐过的位置上。阳光虽然刺眼,但她的影子正好投射到自己的怀里,为怀中的本子遮出一块亮度适中的阴影。她掏出笔,把本子翻开到最后一页,那是一幅画,画的主体,就是眼前的爱心湖。她昨天已经起好了型,今天要增添些细节。公主的笔尖落在了草叶交叠形成的阴影上。

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次回到这里。

虽然骑士的职位被解除了,但公主的生活不该发生变化,因为她才是狠心解除誓约的人。海利亚少年走出家门,前往了利特村,而百废待兴的国家分毫未变,还在原地等待着她。所以当房间里只剩塞尔达一个人的时候,她一如往常地烧水、做饭、睡觉,一如往常地坐在桌前忙碌:雇佣队的酬金、建筑队的拨款、刚刚立项的十五座木质高塔的筹建,还有那所仅存在于构想中的学校,它们都在等着她。忙起来好,忙起来就不用进行那些费心劳神的思考了,所以她蛮乐在其中的,甚至想要把睁开眼的每一秒都填满。这么一忙,塞尔达又燃起了做研究的冲动,尽管每天的工作已经足够充实了,她还是设计了几次实验,开始点灯熬油地分析怪物材料。

前天,她打开本子翻找实验记录的时候,偶然间发现了那幅粗糙的草图,画中的线条里满是焦躁、惶惑和渴望。看着被蹭花的笔迹,塞尔达想起来了,这是她在卡尔山顶上画的爱心湖。

这下子,超额的工作和研究也麻痹不了她了。这本子一经翻开就再也没有合上,它躺在桌角,让整间屋子都回荡起一个月前的涛声。每当塞尔达忍不住向画看去时,这涛声就化作雨声,把她淋在那天夜里,让她旁观着睡在旅馆中的公主与骑士,把她淋在赌坊中,让她再看一次海盐飞跑在椰树叶上的样子。

一天后,本子里的这幅画就被塞尔达夹在怀中,踏上了重返沃托里村的旅程。

又来到这个地方,看着不尽相同的景色,她现在确信,自己深深地依恋着林克,她终于放任自己坠下深谷,让那种令人窒息的失重感包围自己。塞尔达看见那骑士奔上来,眼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时,心里也翻涌过被坚定选择的喜悦。但是,如果选项只有一个,这还能称为“选择”吗?

她无端想到了马。马是非常胆小的动物,它们会被远处扑棱翅膀的小鸟吓到止步不前,会因为道路两旁窜出的兔子把骑手撂在地上。但经过训练,战场上的马可以克服对烈火和刀尖的恐惧,载着战士去往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哪怕是被敌人戳瞎双眼、刺穿胸膛也在所不惜。赛场上,马儿甚至可以罔顾身体的极限,在骑手一次次的鞭策下,无节制地加速下去,直至跑断自己的腿。小的时候,塞尔达就曾坐在高高的席位上,目睹这种忠厚温良到骨子里的动物倒下,那匹马口吐血沫,窝在弯道旁边的角落里,修长的四足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塞尔达难以置信地盯着它,看了很久。它居然死于服从。

她原以为,如果在未来的万千种可能性中,哪怕仅有一种可能,可以使她与那位骑士获得长久的幸福,她也一定会拼尽全力,向那个方向奔去。但塞尔达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想过,她对林克而言,会不会是一颗靴子上的马刺。

“呼!”塞尔达吹掉了纸面上的橡皮屑。她眯起眼睛,把这幅线稿举在眼前,挡住那真正的爱心湖。虽然很久没有画画了,但是,还不赖,这样的水平,应该够给孩子们开设美术课了。她把本子合上,起身跺了跺脚。

太阳从头顶移到了海上,远处飘来了沃托里渔人们喊起的海号子。是时候回去了。塞尔达拿好东西,最后看了一眼这方容她清空思绪的小天地,便小心翼翼地沿着山路走下去。

山下,伊波娜静静等待主人。塞尔达跨在马儿背上,示意她原路返回哈特诺村。

走上山坡前,她仰头向着沃托里村望去,既不想让自己被发现,又希望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村长先生会在浪花边思念女儿吗?基丘乌现在应该在做饭,哦,她的料理店什么时候开张?对于利迦尼和穆贝的恋情,大家一定觉得很惊喜吧?亚梅司把欠各位的钱还上了吗?

她只能看见几道模糊的小人影,慢慢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塞尔达把头扭回来,让它严严实实地遮在兜帽底下。

那幅画如果能够画完,就把它送给村民们吧。

丁半先生,剩下的两个预言分别是什么?我已经开始好奇了。

Chapter 11

Notes:

本章3w字,建议一口气读完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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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男人很满意这张脸,他猫着腰,细细打量着自己在水洼里的样貌。那是一张标致的脸,宽额头、大眼睛、高鼻梁,就是瘦了点,显得下巴很窄,看起来一副苦命相。

水洼里出现了另外一张人脸,是个老年人的脸,他扭头看向身边的男人,嘴里竟发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强健嗓音:“你别说,还真挺像的。”

被肯定的男人撇撇嘴,用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他今天更换的这一副样貌,和他自己原本的长相十分相似,以至于这个从不爱打扮的男人也盯着倒影欣赏了一番。这种感觉很令人怀念,因为自从他加入了依盖队之后,那张全海拉鲁他最熟悉的脸——他自己的脸——就被面具长久地遮住了。如果晚上能在安全的地方休息,他多少还能摘下面具,脱下制服,以真实的身份大口呼吸海拉鲁的空气。但大多数时候,他都需要把盾甲般的面具严严实实地扣在脸上,把面具里吐出又吸入不知多少次的浊气,一遍遍地循环在鼻腔里,等到下次再摘下面具时,那张熟悉的脸早就被闷得发白起皱,只像是泡胀的馒头,没有一点原本的样子。

幸好在哈特诺村的这段日子不用再戴面具,每天只要扮做旅人就好。

男人又往水洼里瞟了几眼,看到看无可看之时,才恋恋不舍地移开了视线。他从水边走开,绕到营帐后面,在武器袋里翻找出一把戒心小刀。

“你干什么去?”

“不干什么,出去走走。”男人低头捣鼓那刀,他把刀抽出鞘,检查了刀刃,又插了回去。

问话的是个“少年”,他躺在简陋的铺盖上面,懒洋洋地看着男人。

“明天就该离开这了,今天还不好好歇歇,跑到外面折腾什么?”

男人没应声,他把刀掖在腰带里,又用上衣盖严实了。

“他跟这个村子孽缘深重,所以想临走前再好好看看它吧,”那个“老人”笑道,他也走过来,站在了“少年”的旁边,一同看着男人,“说实话,我也不想走,留在这虽然无聊,但好歹不用干活。不知道以后下到那种深穴里面,日子还好不好过呦!”

一听这话,“少年”长吁短叹起来,赶紧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像是要享尽这最后一天的自在。

“哼。”男人冷笑一声。还真是孽缘。他肚子上的伤早就好了,但是留下了一片的丑陋瘢痕。那场伤病是拜谁所赐,又是因何而起,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男人确认好自己的外貌,又检查了要拿的东西后,转身向山下走去。

“嘿。”声音从身后传来。

男人知道这是在叫自己,所以他有点不耐烦地停下来,回头看向两名队友。

“老人”抬抬下巴,又指了指他腰间的刀。

“最后一天了,别闹出太大动静。”

知道了。男人心里答应着,但嘴巴懒得出声。他点点头当做是对队友的回复,然后便扭过身子,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营帐设在村南某个不起眼的小山坡上,距离哈特诺村的村口还有段距离,男人其实本想徒步走进村里的,但是看着沿路已经看过千百遍的景致,心里不由得一阵烦闷。现在他还没走下山坡,前路的所有细节已经出现在脑海里,从这个山坡上滑下去,迎面会碰见三个大石头,石头后面就是一小片林子,林子里时不时会钻出头野猪。出了林子,道路两边总会落着几只呆头呆脑的青羽鹭,男人甚至已经懒得撵走它们了。所以他干脆掏出几张符纸,直接念诀转移到了村口。

再睁开眼时,男人已经站在哈特诺村村口的石门前。虽然他数次进出这个村子,但今天是他头一次打量村口这道门。门以地上的砖墙作为底座,砌出两个粗石柱,柱顶架起两根木头做门廊,上面胡乱垒着一摞摞石块,真是毫无美感可言。

守门人泰德拿着柄草叉在门内转悠,回头看见突然出现的男人,吓了一跳。见男人一身旅行者的装束,泰德把他认作是游客,所以向他微笑着点头,并没有阻拦。

男人忘了村口还有人把守,所以也心里一惊,暗自庆幸自己没直接出现在泰德的面前。自从他一年前在村里搅了场子,村口的管控就严格了不少。等到泰德转过身,面朝村外巡视时,男人就撒开腿,快步往村子里面走。

他清楚的很,村北是南瓜地,南瓜地后面是两栋民宅,挨着南瓜地的是三栋坐北朝南的房子,这三栋房子的正对面,是杂货店和染坊,再往东走,过了桥,就是村长家和旅店东风亭......东风亭后面住着谁,男人也一清二楚,他对这里的每一家每一户都了如指掌。在哈特诺村空耗了一年,男人现在走在路上,已经能把每个人的脸和名字都对应上,他能认出每一家的臭小鬼,甚至能知道他们过生日的时候,蛋糕上要插几根蜡烛。男人能背出每一个店铺招揽生意时用的话术,因为他为了解闷,已经无数次扮成旅人在这几家店里转悠。他知道杂货店的西墙摆着木箭和炸弹箭,北墙摆着海拉鲁米和禽蛋,而禽蛋的旁边,一定是毅力蘑菇。

一转眼,又是一个夏天,距离他们三人遥望礼炮的那个夏夜,已经过去一年有余。塞尔达在城堡举办了典礼后,再也没人相信这男人的话,毕竟,只有他声称在哈特诺村找到了王室的“踪迹”,但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晚城堡的灯火。林克和塞尔达在海拉鲁平原,不在哈特诺村,这个错误的认知逐渐渗透进依盖队,让男人成为了笑话。

听说,可盖大人怒不可遏,觉得自己被彻彻底底地耍了,所以放弃了在东哈特尔地区的搜捕。他们兄弟三个既没有被召回,也再没接到新的任务,看样子是被连带着一同“放弃”了。在这之后,男人每次在村外遇到其他队员,都会非常激动,他坚持要拉着他们进村,让他们好好看看那张公告,看看林克和塞尔达的小房子,来为自己正名。如果同伴不害怕,他甚至想把他们领到那两个人的面前,瞅个真真切切。

但同伴们好像对公主和骑士的行踪失去了兴趣,这让男人十分不解。

后来他又遇到了其他队员,这才打听清楚,原来,总部那边有了新的工作重点,“追踪林克和塞尔达”已经是过去时了。据那个队员说,可盖大人在格鲁德基地的大洞底下,发现了一片大得没边儿的深穴。那玩意儿有多大呢?直到现在,一批批的先遣队还在被派往洞底,却至今没人走到它的边缘。下过洞的人说,那下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走在里面,竟然时不时能遇到些绿莹莹、如玉石似的机械装置。这还没完,那个队员告诉这男人,有人在下面看见过鬼火,看见过发光的石头,看见过漂浮的武器,甚至,还听见了瘆人的叫声。那洞底绝对是有点门道,不仅有过活人,而且直到现在,一定还有生物活在那底下!

“鬼扯。”这是男人第一次听说深穴时的反应。

看男人不信,那队员也懒得再费口舌。“信不信随你。”队员说,说完就要转身离去,不过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他打量男人,然后露出轻蔑的笑容:“你就是那个坚称塞尔达在哈特诺村的人吧?”

男人听到这话时只觉得气血上涌,这个用命换来的线索,非但没有让他立功,反倒成了别人的笑柄,何其荒唐!他把手臂死死压在身侧,省得拳头飞出去,飞到对方脸上。

这小动作被那队员看见了,他挑衅般地把男人的手腕拎起来,让拳头贴上自己的脸颊,慢吞吞地质问道:“好,那你告诉我,就算他们俩住在这个村子里又能怎么样呢?你想让我们怎么样,你想让可盖大人怎么样?包围他们俩,然后杀了他们俩?你不会忘了吧,那魔头溜到基地里,把那掀了个底朝天!就算是再来十个干部、二十个干部,也拦不住他,最后,就连可盖大人那样英武的战士都败在他手底下,你光是知道他们俩住在哪,有什么可神气的?”

“一开始,很多人都说,咱们依盖队搞不定那林克,纯粹是战术上有问题。因为我们向来都是单独行动,从来不协同作战,比起‘刺杀’,更像是‘骚扰’。后来呢,等到他杀到基地来的时候,等到所有队员一起围攻他但还是失败的时候,说出这种话的家伙们怎么都傻眼了?因为那帮蠢货终于明白了,这根本不是战术问题,这是赤裸裸的实力差距啊!”

“所以,你明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什么了吗?抢占先机,把地底变成下一个据点,利用那些资源武装自己,等到那个魔头稀里糊涂走进来的时候,我们就能趁其不备,杀他个措手不及!”

男人无言以对。

从那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工作热情被腰斩了。

他们三个肯定还在依盖队编内,只是被当作死棋,丢在这块让可盖大人受辱的土地上。男人不敢回去,也不想回去,他知道,可盖是出了名的心肠软,绝不会真的抛弃亲手带大的队员,所以日夜劝慰着自己,劝慰着身边的两个同伴。他们俩倒是心宽,总是乐呵呵的,因为每天不用战斗,不用干活儿,只需要填饱肚子和隐匿身份,比平日在队里执行任务要闲散得多。三个人这一等就是一年。

前几天,有个干部找到他们,下达了调回总部的命令。干部说,现在绝大部分队员都被派往地底,进行采掘、建造和开拓的工作,地下资源充足,待开发区域面积大,工程任务繁重,容不得再有编内队员在地表游荡。

男人总算等到了这一天,这段在哈特诺村值外勤的日子,真的要结束了。

按照预定计划,三人明天就该启程。没想到,真熬到这一天,这日子反倒不会过了,男人只知道要再回村里看上一眼,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执着什么。他原本与哈特诺村的居民无冤无仇,但见过这些人对王室乞怜摇尾的模样后,就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更别提在这村子里发生的那场闹剧,先让他身负重伤,后又让他颜面扫地,所以他绝不会对这些村民产生什么感情。

男人只是觉得,总有些事情该在离开前办完,才不枉费他经受这一遭磋磨。

这样想着,身后渐渐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吓得男人僵在地上,莫不是被人怀疑了?他赶忙回头,发现是索特茨在锻炼。

“旅行者,你看起来正因不熟悉哈特诺村而困扰,不如,让我来当你的向导吧。”索特茨满头大汗,跑到男人面前来。他年纪不小了,但精力还是如此充沛,每当游客进村,都得被他这么问上一遍。

“不用了,”男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谢......谢谢。”他不忘加上后半句,又费力在脸上堆起笑容。

索特茨有些失落,但还是礼貌地挥挥手,接着又继续向前跑步。等到他一走,男人就立刻拉下脸,十分嫌恶地用手指把嘴角的笑容抹掉。

男人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是照例游荡在村里。起风了,天边隐隐传来滚动的雷声。最近这一阵子,每天午后都会下一会儿雨,今天灰云密布,应该也不例外。男人走过东风亭后就停在了原地,他看天色不好,也就打消了走上山坡的念头。停下脚步时,腰际那把刀抵在后背上,就像在提醒着他。男人不动声色地把刀从腰间抽出来,他让刀贴着自己的手腕,把它藏进袖子里。这把刀的刀柄缠了皮革和布条,刀鞘是金属制成的,攥在手里,没过一会儿就热乎起来。

男人转过身,向着村口的方向看过去,让眼神穿透一栋栋红顶的民宅,落在远方。半山腰那个台地上有个小房子,它坐落在积木样板房的后面,要到这栋房子的门前去,需要爬上一个坡,再走过一座桥。男人之前也曾鼓起勇气,爬上那个坡,走过那座桥,去过那房子周围,但总归次数不多。那是顶好的一栋小房子呀!里面住着的,可不是什么寻常人家。

男人发觉自己在往前走,他吞咽着口水,仿佛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塞尔达,她曾经和他说过很多次话。塞尔达第一次向他打招呼的时候,男人紧张得要命,虽然面前站着的就是个小姑娘,可男人的脑海里还是不断翻涌着自己被识破、被围困,然后被击杀的画面。她比他想象中要年轻得多,也奇怪得多,在没见过她之前,男人总觉得她会是个威严的女人,要么是中年妇女,要么就是个老太太,绝对没想到她就是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黄毛丫头。那是在典礼之后的某一天,塞尔达突然出现在了村子里,她先发现了男人,对着他笑,跟他说:“你好,欢迎来到哈特诺村。”

这个场面太诡异了,男人现在想起来还一身的鸡皮疙瘩。她怎么能摆出那副做作的姿态?她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也不属于这个村子,不过是被挨家挨户请着吃了几顿饭而已,怎么说起话来就好像自己也是这个村子的人了?恶心,虚情假意,伪善的嘴脸!后来,她和林克好像在村里住下了,男人经常能在村里碰到他们。这塞尔达,不愧是蜜罐里长大的人,不愧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不论做什么事,精神头都那么足,一看就是顺风顺水惯了,也是,村里人抬举她,拥护她,就差跪下给她磕头了,她能不得意吗?

男人最受不了她和谁都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那一看就是装出来的,让他特别反胃。她越笑,他就越恨,恨不得扑上去撕烂她的脸。为了证明她是装的,男人扮成呕吐的酒鬼、撒泼的妇人、痴呆的老头,专挑塞尔达在场的时候造访村子,一见到她就扑上去刁难,但没有一次不是被照顾得妥妥帖帖、周周全全的,气得他装都装不下去,自己走出了村子,心里大骂:这婆娘,真香蕉皮的能装!

后来,可能是林克发现了不对劲,不再让她和陌生旅客说话,她也就只和游客们打打招呼,余下的时间全和知根知底的村民们往来了。

想到林克,男人脊背一凉,绊了个跟头。他站在染坊门口,飞快地回忆林克最近的行踪。男人最近没怎么见到林克出入村子,但是他那匹栗毛马倒是不总在马厩里拴着,应该是每天都在外出,只是他们兄弟三人没看到罢了。向四周望一望,没发现异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男人就继续往前走。

男人之前从没见过林克,只是听过那些前辈讲述和他交手的故事。在他印象里,林克一直是个头长犄角,口生长牙的怪物,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夺命于千里之外。结果到了村子里,真见到林克本人,才知道他不过是个形容平庸、徒有蛮力的臭小子。和塞尔达比,他倒是心眼子多,总是站在旁边冷眼打量,仿佛能把人看穿一样,他们兄弟三个被逼无奈,只好练出一副笑脸,才勉强逃过林克的扫视。和林克视线交汇的时候,男人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前辈明知道打不过,还总是急着卸下伪装,与林克交战,因为一旦被那副蓝眼睛盯上,自己就好像鹰眼下的兔子,急促的心跳要么催人崩溃大喊,落荒而逃,要么逼人拔刀奋起,和他拼命,绝无在那种眼神下继续装腔作势的可能。至少有他在时,他们三个都是绕着村子走的。

男人出了一手心的汗,那把刀也变得滚热。他把刀换到另一只手握着,用袖子把手罩住。他已经站在草坡前面,只要再往前走走就能看清马厩了。他装出游客的神态,观光似的跑到积木房旁边,实际上在用余光打量栗毛马在不在马厩里。马倒是在,但一连几天没有看到林克,他当真在村子里吗?男人心里犯嘀咕。男人知道,如果林克在家,他每天都会在屋外耍弄那些瘆人的兵器,那架势让人看过一次就不敢多看第二眼。

一边观察,一边迈步,男人已经走到了桥上,脚边就是十几米深的河谷。听着下面哗哗的流水声,一抬头,眼前便是林克和塞尔达的房子,他突然就怕了,赶紧转身下桥,一口气又退回了草坡下。他的手黏糊糊的,那刀尖好像已经穿透刀鞘,割在掌心里。他这是怎么了?

他之前也想过要杀了塞尔达,将功折罪,回去找可盖大人讨赏,但每次都因为林克,打消了念头。今天那骑士看起来不在,不正是大好的机会吗?

真要去杀了她吗?

他从没杀过人,只杀过鸡,剥过鹿皮。冬天的时候,猎物的体腔一破开,白色的蒸汽就和肠子一起流出来。男人记得自己把刀丢在一边,把冻僵的手伸到肠子里,被血沫子泡着,只觉得十分温暖。手暖好了,他就开始切肉,回想起筋膜裹在刀刃上带来的阻碍,回想起肌肉纤维一根根断裂的感觉,男人觉得浑身滚烫,喉咙止不住的滑动。塞尔达倒是和一头母鹿差不多大小,刀子进去的感觉,应该差不多少。这样想着,他仿佛已经能看到血块浸透的金发,板结纠缠在一起,被他攥在手里。

杀!有什么不敢杀的!这不就是依盖队的使命吗?如果是可盖大人站在旁边,叫他杀,他能违抗吗?

男人那只没有握刀的手一刻不停地动着,他用长着圆钝指甲的食指,反复去抠指甲同样圆钝的大拇指。

要是真的做了,会发生什么呢?他能顺利逃脱吧?还是说被当场发现,被那些村民围在屋里偿了命呢?如果他及时逃跑,现场会在什么情景下被人发现呢?是因为臭味引来了蝇虫,还是有人上门拜访,却没人应门呢?一定会乱作一团吧,这个村子,整个海拉鲁,都会疯狂吧?为了他做出的这件事,这个时代的走向都会被彻底改写,那还真是壮举一件,他的名字足以被万世流传吧?他的名字,不是“依盖队”的名字,不是那个被赤色眼睛代表的、毫无特征的个体,是他,他会被看见的。

男人呼吸变得急促,这个罪恶的想法就像在他心里点了把火,烤得他焦躁不安。他顾不上远处的泰德是不是在观察自己,只顾着原地打着转。头顶雷声滚滚,一场大雨在黑云里酝酿,村子里啪啪地响起合拢窗框的碰撞声,道路上没人了。

正急着呢,男人腿上突然撞上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他正想得出神,这一下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低头一看,原来只是个小孩。纳卜,男人知道他的名字。

纳卜多半是急着回家躲雨,冒冒失失地低头赶路,结果撞在了同样神游天外的男人身上。他本来要道歉,但一抬头,看到男人愤怒地瞪着他,便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对不起......先生......对不起。”这孩子说完,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家门口,就算回身关门也不敢再看男人一眼。

哦,臭小鬼们。昏沉的天色下,男人看向村北那片撂荒的地,他记起,自己无意中听那个娘娘腔说过,塞尔达要在那片地上建一所学校。如果她不在了,臭小鬼们就没书读了吧?他的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古怪的笑声。

自打黄昏纪元开始,希卡族人何时还有过学校?他什么时候在学校里学习过?读书、写字,不全是前辈们手把手教会他的?但有谁可怜可怜他呢?有谁能像他一样,站在地上,都不用心生怜悯,哪怕是像他厌恶地想到臭小鬼们一样,哪怕只有一秒钟地在乎他一下呢?

泰德把草帽扣严实,手里抓着草叉,也往家里跑。马上要下雨了。男人却下定了决心,朝着样板房,朝着那座桥,再次迈出了步子。

可盖大人早就教导过他,这笔债要算到谁头上——算到那帮吃人血馒头的王族头上。但是现在,他们都去哪了呢?全埋到土里去了,向他们讨债,是讨不到了。

那这债不了了之了吗?这笔世代绵延、仇深似海的血债,让谁来偿呢?

雨前的风很大,男人面朝着远处那座小房子,顶风行走。他在风里回答:

让她来偿......让她来偿!让塞尔达来偿!

男人差点就要小跑起来,他把捂热的刀柄攥得死死的,一路走过那座木桥。原来只需要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今天,他还真不一定能顺利地杀死塞尔达,但他无比地希望她痛苦。他们说她是女神转世,如此高洁,一定很适合趴在地上求饶吧?那张如绵羊般良善的脸,那双和雌鹿一样灵动的眼,那些和熟透的果子一样的笑声,如果又惊又惧,害怕到扭曲,全都打碎揉烂变成临死前的哭喊,一定很美吧?

男人站在门廊下面,敲响了门。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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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你还能使出那招吗?”

林克闻声低头,发现一个绒兜兜的白团子出现在自己腰边,下一秒,那团子“咻”地一声从地上弹起,直直撞在林克的脑门上。

嘶,什么东西,这么硬!林克觉得眼冒金星,疼得倒吸凉气。那个白团子也哎呦一声,跌落下去,看起来不输林克似的痛苦。

正当两个人歪在木栈道上时,特巴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扶起那个白团子,正色道:“丘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不去给妈妈帮忙,怎么又跑到这里来?”

原来是丘栗啊,林克强忍疼痛睁开眼睛,看着面前那只小鸟。和一年前相比,这个孩子的外貌确实有了变化,原来的他,又小又软,简直像一团羽绒,而现在,他看起来硬实了不少,也逐渐显露出利特族人“长脖细项”的挺拔模样来了。

丘栗忽视了父亲的驱赶,他又凑到林克跟前,重复着:“大哥哥,你还能使出那招吗?你还能把英杰大人叫出来吗?他还在那里面吗?”

哪招?哦,他刚刚原地振翅,螺旋上升,不会是在模仿“力巴尔的勇猛”吧?林克无奈地揉揉脑袋,怀疑刚才撞上来的,是丘栗的喙。

“丘栗,力巴尔大人累了,英杰们很久很久之前就去......休息了。”林克俯身对丘栗解释。剑士说完,回头看了看一边的特巴。他不知道这位父亲有没有对孩子进行过死亡教育,所以,特意对这个残酷的答案进行了一番修饰。看着那位利特战士感激的眼神,林克可以判断,自己说的还不错。

没想到,竟是丘栗本人对这个回答感到不满意。他往前走了几步,不太开心地说:“我当然知道,力巴尔大人一百年前就英勇牺牲了,他去世了,再也回不来了。但是大哥哥,你一年前还能飞到高高的天上,那是力巴尔大人在帮你,对吗?他虽然去世了,但一直在村子里面,对吗?他一直在梅德肚子里吧!”

丘栗举起翅膀,指着他们头顶的栖木,接着说:“但是现在,梅德的眼睛不亮了,力巴尔大人还能帮你吗?他还在看着我们吗?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大哥哥,你怎么也把我当小孩?”

林克很诧异,他知道利特族人的生命进程很快,但是想不到,会是这么快。上次见面时,这只小鸟还是个只会啁啁啾啾的毛球,现在居然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林克不由得感慨,他确实是长大了。

“抱歉,我刚刚说得不准确。你猜的没错,这一次,梅德的眼睛不亮了,力巴尔大人真的离开了,我也不能飞了。”

丘栗低下头,脑袋顶上那几根羽毛也跟着垂下去。

“好吧,原来真的是这样。”

特巴和林克对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孩子。丘栗一直听着力巴尔的传说长大,是同辈里唯一一只对英杰传说感兴趣的雏鸟。初次目睹林克驭风而起的那天,丘栗兴奋地叽喳了一晚上,在他心里,那种感觉,就像是和力巴尔打了个照面一样。现在林克不会飞了,意味着再没有人能刮起直冲云霄的飓风,力巴尔大人真的走了。丘栗需要消化一下。

“那你以后怎么办?你现在怎么到栖木顶上去?”

“我......”

“我会帮助林克的,丘栗,你现在去找妈妈。”特巴用翅膀把丘栗往台阶下面推。莎琪已经站在不远处,双翅叉腰,等着把儿子带走了。

丘栗虽然低落,但听到自己的父亲会协助勇者大人,脸上还是露出了自豪的笑容。他被妈妈牵着,往房间走,快要被中央的栖木挡住视线时,丘栗扭头对着林克喊:“大哥哥,你别伤心,以后我带你飞上去!”林克笑了,他抬手与丘栗挥别:“那可别让我等太久,以后就得靠你了。”

小鸟抓着妈妈的翅膀,消失在了旋转的栈道尽头。

丘栗头一次在村子里见到这么多的客人,这几天,他就像过节一样兴奋。尽管特巴嘱咐过他,不要给客人添麻烦,但这只飞羽还没长齐的小白鸟根本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整日跟在研究人员的身后,毫不见外地东瞧瞧、西问问,让追在其后的特巴分身乏术。确保丘栗走远了,特巴才走回林克的身边,他少见地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对林克说:“真是不好意思。”
说完,这位战士落下双翅,俯下身子,等着朋友坐到他背上来。

客气什么?林克摆摆手。他和特巴之间可是过命的交情。剑士不知道自己的额头已经鼓了个大包,他抬腿跨上特巴的后背,两个人就像当年制服失控的巨鸟时一样,再次冲上天空。

今天是考察瓦·梅德的最后一天。

前几天,基础的测量工作都已经做完了。其实用不着测量,睁开眼睛看看就知道,梅德是一只翼展达到百米的雄伟巨物,没有任何起重装置抬得动他,也没有任何运输用具能够装载他。普尔亚也清楚这件事,但她还是想把工作做得尽可能细致些,期望能发现什么突破口。在她这种求真态度的影响下,并不是所有工作都是无用功,大家还是有所发现的——尽管这发现指向了坏的结论——大家发现,梅德抓握栖木的力量几乎强到难以估量,它完全像沉睡中的鸟儿一样,死死拽着树枝。这意味着,寻常的手段根本带不走梅德,这意味着一些残酷的事,大家都不想主动提出来。

一百年前把四只神兽从地下挖掘出来时,工作人员们无需考虑怎么转移这些大家伙,因为四位选派的英杰会驾驶着他们,回到各自的领地。炮击盖侬后,这四只神兽的能量已经耗尽,变成了四具沉寂的躯壳,没人能够进入,没人能够驾驭,成为了英杰们的墓冢。普尔亚刚开始还斗志昂扬,认为转移神兽不过是一桩小事,结果,她越研究越郁闷,最后甚至寄希望于神明,她无比地希望能天降一只大手,把梅德的小爪子掰开,再刨出一个坑,安葬这只神鸟。

利特村因为他们一行人的到来变得很热闹,除了普尔亚叫上的几个希卡族人以外,全体利特族人都时刻待命,守在栖木旁边,准备给研究员提供帮助。附近的利特驿站十分仗义,几乎包揽了所有研究人员的食宿。林克和普尔亚非常感激老板咖罗。

特巴将林克放在梅德的头顶之后,就落回了栈道。这几天,剑士不止一次地登上梅德,寻找着能够进入神兽内部的暗门,但最终都一无所获。今天的检查也是如此,林克在梅德的身上摸排了个遍,甚至特别留意了几处咬合不太紧密的构件,可还是找不到新的线索。无奈之下,他坐回了巨鸟的头顶。

“嘿,梅德,你还能听见吗。”他回想起还没有与盖侬交战时,每次靠近梅德,都会被一阵恢宏的声音驱离。林克相信他是有生命的。

“力巴尔,你还在吗?”

“你看,就连孩子都在找你。”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

林克是除了英杰以外唯一登上过神兽的人,所以大家自然会派他上去,与神兽近距离接触。他曾经亲手破解开神兽内的机关,说不定现在也能解开什么精巧的装置,然后重新唤醒神兽。大家都是这么期望的,只有林克自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难道要达成某种条件才能移动他们吗?比如由各个种族的后人进行仪式,或者让身份特殊的人共同触碰神兽....亲历过大灾厄的人......特殊的人......

塞尔达。

林克绝望地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他已经很努力了,他这几天一直在锻炼自己,尽量不去想和塞尔达相关的事情,因为在不久的未来,他极有可能会与塞尔达分离,他不从现在开始适应这种生活是断然不行的。可是,可是!这已经是他118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了,他现在又想起了她,想着她每天会做的那些事情,想着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完全不受控制地,完全停不下来地,在想,在想。

塞尔达自尊心很强,这林克是知道的,他也一直避免给予她过分的关照。作为一名成年女性,塞尔达不仅可以照顾自己,而且,她所具备的知识和技能,完全超过了大多数的同龄人。她那么聪慧,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了不起,显得任何过度的关注和呵护都像是一种侮辱。做饭?她早就学会做饭了,虽然卖相不太好,但味道相当不错。做饭只是一个关于选材和时机的问题,她悟性那么高,怎么会做不好?

话虽如此,可她毕竟身份特殊。

这是林克的心结所在,她身份特殊。塞尔达是几乎是完美的,白璧微瑕的是,她尚且不具备站在最高处还能保护自己的能力。依盖队消失了很久,但是,既然没有被歼灭,他们就不会凭空消失。那些家伙藏得太好了,好到将剑士的“谨慎”反衬成了“疑神疑鬼”。对此,塞尔达打算从最简单的事情做起,想要与林克一起见证,这个世界对她的恶意并没有那么大:她独自去杂货店购物,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她独自去拜访普尔亚,回家时也毫发无伤;她甚至独自骑马去了趟卡卡利科村——尽管那里并不远——也能够面带微笑地回到林克的面前。有的时候,林克看着塞尔达扪心自问:他神经兮兮的举动,真的还有必要吗?林克自己都要怀疑了。

按照过往的经验来看,这次分别,也不该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危机四伏,可他为什么心慌呢?这几天,剑士每次站上巨鸟,都会不由自主远眺朝阳升起的方向,望着望着,心里就开始打鼓似的不踏实。现在,林克一手扶着梅德的头,一手握拳捶着胸口,他觉得气短。

“林——克——”声音从栖木下飘上来。

“怎么了?”林克往下看不到人影,只能扯着嗓子回答。

“你小心点,在上面别心不在焉的,你要是栽下来,我没法回去交差!”

普尔亚的嗅觉还是那么敏锐,他每次走神会被准确识别。这位研究员最近处处提醒着他,还总是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但林克已经不在乎了。他站起来,再次放眼望向梅德的脊背,和这只神兽道别。中午很暖和,利特村的鸟儿们都在打盹,栈道上只有特巴和普尔亚手搭凉棚,仰视着撑滑翔伞缓缓降落的林克。

剑士的脚尖还没触地,普尔亚就急着走过来说:“好了,你可算是下来了,赶紧告诉我,你已经和梅德说过了悄悄话,它答应你,只要一听到你吹口哨就能呼啦啦地飞起来。”

林克苦笑着耸耸肩膀。

看到剑士的反应,普尔亚刚刚浮现在脸上的希望又潜了下去。她把手指插进鬓边的头发里面,发出懊丧的低吼。

“普尔亚女士,容我冒昧地问一下,”特巴小心地凑上前,“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您觉得我们最终会采取什么方案呢?”

普尔亚和这位严肃的战士对视,又看了看旁边同样好奇的林克,有点心虚地咽了下口水:“我们忙了这么久,你们也都看到结果了,应该能猜出来吧。”

林克和特巴面面相觑,不敢说出心中所想,只等普尔亚公布答案。

身形娇小的研究员转身走到栈道边缘,孩童般的面容也难掩她的疲惫。

“说真的,谁忍心炸掉他或者拆掉他呢?他可是帮助我们击败盖侬的功臣,如果你们能保证这根栖木足够结实,我同意他在这里站一辈子,而且举双手赞成!”普尔亚压低声音,好像生怕这些话吓到梅德。她抬起头,环顾整个村子,接着说:“可惜的是,他或许不朽不腐,但你们这根建满房屋的木头可绝对没他结实,说不定哪天,刮起了狂风,梅德上落满积雪,栖木塌了,你们的房子也跟着掉进谷底,还吓坏了一众村民,这责任又该归谁呢?”

“现在的情况就是,不拆,就没有办法转移梅德,但就算是我们真的想拆,也根本拆不掉他。特巴,我不知道林克有没有给你讲过他击败风之盖侬时的情形。你的这位海利亚朋友,想必是掏出了所有的炸弹箭,伴着敌人的炮火,在梅德的背上狂轰滥炸。”

林克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想。

“告诉我们,林克,梅德的身上出现了哪怕一丝一毫的破损吗?”

林克摇头:“没有,普通的武器根本破坏不了他。”

林克眼看着特巴把眉头一点点皱起来。这确实是个难解的问题,剑士原以为,普尔亚和洛贝利能像随意收放炸弹和大师摩托一样,把神兽们收进某个空间里,看来事情远不止那么简单。

每天中午,北风都会短暂地停止呼号,驿站的炊烟能够笔直地升上天空,它均匀消散的长尾和雪山融为一体,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亮白的辉光。普尔亚背对着林克和特巴,喃喃道:
“不知道你们会不会这么觉得,反正我总感觉,每次一说到拆毁梅德,就好像要在‘他’身上动刀子一样,”普尔亚回头看着两个同伴,脸上浮现出怅惘的神色,“他是多么优秀的年轻人啊!”

三个人言尽于此,因为他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怀念着同一位英雄少年。

“好了,再给我点时间,容我再想想吧。”普尔亚率先说了再见,她没带够衣服,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温暖的驿站里面。

海布拉地区到底还是全大陆最冷的地方,太阳一旦向西偏斜,气温就会开始降低,白天积攒的热量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寒风吹散。特巴目送普尔亚跑上吊桥后,也转过身子和林克道别,他现在是族长卡昂最倚重的战士,帮着经营族内大大小小的事务,每天也不得闲。几句辞别的话过后,只剩林克在木栈道上。两个朋友一走,林克才感觉到冷,他抬手摸了摸利特村特制的羽绒服,发现最外层的绒布已经被风吹得冰凉了。

利特村的建筑盘曲环绕在栖木上,一个个既像亭子又像鸟笼的房屋从栈道上延伸出来,像软枝上交错生长的叶片。林克拾级而下,边走边看着屋子里的鸟儿们:武器匠或行吟者、美食家或追梦人、天真无邪的雏鸟、已为人父的战士、友爱互助的姊妹......他们之中,有人为了家乡戍守一隅,有人肩负使命云游四方,有人无妻无子但逍遥自在、有人儿女成群只盼爱人归来。这就是塞尔达口中的“可能”吧,她放他走,就是让他去挑选一种喜欢的活法。从栈道尽头一路向下走,林克简直像阅遍了十几种不同的人生,但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只觉得风好冷,想回到哈特诺村的那个小屋,每到这种天气,他们俩总会吃热乎乎的盖饭。

剑士手搭在栏杆上,缓缓绕着阶梯下行,在转了两圈之后,他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羽毛绮丽的诗人背对着林克,站在广场上。此时的他没有奏响手风琴,只是静默的站着,这种情况可不多见。这几日到了村子里,林克只顾着给普尔亚帮忙,只在卡西瓦领着女儿们歌唱时远远观望过一会儿,没顾得上和他聊几句。

林克一步步走下阶梯,登上广场。卡西瓦就跟没有听见一样,还是高昂着头颅,望着远方。在剑士的记忆中,他也总是陶醉在音乐和诗章里,全然不觉身边有人已经站了许久。可能诗人都是这样吧。

“咳。”怕自己突然出现吓到卡西瓦,林克清了清嗓子,又伸出左手,敲了敲木质的栏杆。

“咚”“咚”“咚”。

 

“是谁呀?”塞尔达问。

外面开始下雨了,雨点笃笃笃地砸着窗户和楼顶,如果不仔细听,这阵敲门声极有可能被错当成雨声。塞尔达几分钟前刚刚给笔灌完墨水,写了几行字,结果小指蹭到了没干透的墨迹,在纸上黑乎乎地抹开成了一片。

她抓起桌上的手帕,一边擦着手指,一边跑下楼梯。这个时候,会是谁呢?雨来的这么急,可能是被截在半路的村民要进来避一避。塞尔达提起门闩,打开了门。

门外面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那是一张标致的脸,宽额头、大眼睛、高鼻梁,就是瘦了点,显得下巴很尖,看起来一副苦命相。门廊不遮雨,雨水顺着木梁间的空隙直接淋在男人身上,打湿他的头发,顺着他瘦削的脸,在下巴上汇聚成珠串。雨水也流进他的眼睛里,但他没有眨眼。

“您需要帮助吗?”

这人怎么不说话?塞尔达迟疑地等待对方开口。他不像是带着请求,反而像是观察着门内人的反应,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公主祭司已经觉出不对劲。

雨水顺风潲进门内,塞尔达本能地把门缝合拢了几分,事后再想起来,她觉得,正是这个动作触动了男人的神经。察觉到目标可能要关门离去,男人就像渴望追逐的猎狗,看到了猎物即将撒腿逃跑前蓄力的四肢。刹那间,塞尔达眼见着男人的右手抬起,好像掷来什么东西,她不知道哪里涌上来股力气,牵着自己的胳膊,把门重重摔回了门框。几乎是同时地,她听到自己脑子里“轰”地一声,紧接着,就是刀凿入木头的声音,炸开在距离额前几厘米远的门板上。

刀尖扎进了门里,刀片是韧的,甩着刀柄,硌楞硌楞地响。

塞尔达用尽全身的力气顶在门上,她的手指在这个别扭的姿势下使不上劲,但最终还是扣上了门闩。一个世纪前的格鲁德沙漠中,那场因为赌气而造成的事故,那段生死时速的逃亡,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

这一次没有勇者前来救驾了,她也不再是那个任性的小女孩,她必须依靠自己活下去。

塞尔达立即回身,扯过两把椅子,又推动餐桌,把门板死死抵住。确保男人没有要破门而入,她扑向柜子,摸出把轻快趁手的剑,把剑鞘丢在一边。公主持剑转身时,桌面上的茶杯被长长的剑身扫在地上,瓷片崩裂的一瞬间,乍响的声音震得她的神经一同颤动。听着屋里的阵阵纷乱,男人得胜般地笑起来,她越是惊惧,他就越是满足。那克制的笑声喷吐在门缝中,又罩在雨里,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

屋里只能听见塞尔达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屋外则是一场没有边际的、枯燥的、苍白的大雨,颗粒分明的雨滴声连成一片,变成了脑袋里的嗡鸣。门外的依盖队没有说话。

塞尔达把剑举到胸口,让剑刃对着房门,她一边和门保持着距离,一边侧耳听着男人的动静。脑袋里的嗡鸣还在响——怎么办?呼救?破窗?要继续说话吗?还是保持沉默?恍惚间,塞尔达觉得自己的姿势很熟悉,她垂眼看向剑柄,想看看自己拿的是什么武器。刚才根本顾不上挑选,现在举到眼前了,她才看清,这是一把王族之剑。虽然不是春天共同练习时用的那把短刀,但那些珍贵的东西,那些勇气和力量,早就内化成她自己的一部分。

一百年前她坐在滚烫的沙地上,痴痴望着那个把她护在身后的、没比她高大多少的身影。现在她起身执剑了。

掌心里热起来,好像在攥着谁的手。

“你要做什么?”塞尔达放开喉咙,质问那男人。

门外传来一道相当愉悦的男声:“我记得你挺机灵的啊?难道非得让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吗?”

“如果你真想杀了我,刚才完全可以骗我说要避雨,进到屋里来。你为什么愣了那么久?”

“少废话,还轮不到你来问我,”房门被踹了一脚,“我劝你老实点!你应该听说过我们依盖队的本事吧,你要是敢大喊大叫,我就给你开开眼,让你看看我杀一个人有多快。纳卜,那小鬼是叫这个名字吧?我知道你认识他,我也认识他,而且还知道他住哪。”

塞尔达大气都不敢出,她时常陷入险境,但哈特诺的村民全是无辜的,她绝不能连累他们。塞尔达彻底放弃了大声呼救的计划,她开始打量家里的几个窗户。窗框只是普通的细木条,对于成年男性来说,打破玻璃,折断这几根木头,简直易如反掌,如果依盖队破窗而入,她就立刻从正门逃跑。最终,要是被逼入绝境,无处可逃了,那就只能与男人短兵相接。

他会打破窗户吗?他在等什么?

“告诉我,林克在哪?说实话!”

原来如此。塞尔达还在纳闷,为什么依盖队具备充分的动机和条件,却只把她逼进屋内逞逞口舌之快,原来,他是在忌惮林克。从她的角度来看,依盖队的行为是一场蛰伏已久的奇袭,但要是换个角度,代入到依盖队的视角,她一人在家也有可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陷阱。在这男人眼里,塞尔达多半是诱饵,负责套问出他同伙的下落和基地的位置,等到时机成熟,林克就会从角落里窜出来,把他一剑砍倒。

就算被免职了,也依然能保护我吗?无孔不入的骑士,难缠的家伙。

塞尔达好言好语地恳求道:“我说,我说,你别激动,林克在山顶上的那间研究所里。你应该认识普尔亚吧?她最近又有新发明了,她做出了一块新的希卡之石,林克每天都去山上帮她测试。希卡之石你也听说过吧?我猜林克都给你们演示过,就是既能变出炸弹,又能停止时间的那个传送装置,现在我们俩人手一个了。”

她又杜撰了一些细节,把普尔亚平板的功能吹得神乎其神,而她的语气偏偏又是那么的诚恳老实,任谁听了都得琢磨一下真假。其实塞尔达还没见过那个新平板,只听普尔亚本人透露过一些开发进程,所以她展开了大胆的想象,先说它能够把林克传送回家里,又说可以与林克实时通讯,一通颇具道理的胡诌,把门外吓得没了动静。不知不觉间,塞尔达刚出的一身薄汗逐渐冷了下去。

依盖队自知骑虎难下,不应声了。

这男人此刻一定是将信将疑,他不忍放过这次机会,又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塞尔达把刚刚看见的那张脸回忆起来,想象着他在门外踱步的样子,忍不住偷笑。林克曾经说过,依盖队里尽是些脑袋不太灵光的人。这些家伙,从上到下,无论是可盖还是队员,通通把自己标榜成光荣的殉道者,实际上,他们不过是群乐观的笨蛋。如果她能保持冷静,等到救援或者是找到出逃的机会,赢面并不小。

虽然情况不再被动,但塞尔达还是十分紧张,她知道撒谎容易,圆谎才难,想要活命就必须把脑子转得飞快,这场心理战要一直打到她顺利逃生才行。

门外沉寂了许久,过了一阵子,可能是盘算好了应对的策略,依盖队终于发出一声冷笑:“你这条命还真不贱,遇上了林克这么个骑士,要是没有他,你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别说是你了,整个海拉鲁王室都欠他的。你们这群人,心肠最硬,屠我希卡全族这道梁子暂且不提,现在你们逮着个好使唤的,就让他鞍前马后地伺候了你们一百多年,你真不怕他哪天跑了?反观我们可盖大人,那是真的惜才,要是大人他能既往不咎,就该把林克这种人物招进依盖队。等着瞧吧,哪天林克真倒戈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怎么,不敢破窗,开始攻心了吗?她和林克的事已经处理妥当了,轮不到外人来多嘴。塞尔达不去听这些离间的话,把刀柄攥得紧紧的。

依盖队的声音还是不断地从门外传来,而且突然变得很清晰、很清晰。

“哦不,这可不是单纯的倒戈了。”男人温热的呼吸喷吐在门上,钻进门缝里,吓得塞尔达往后倒退了几步。

“这叫因爱生恨了吧,塞尔达。”

一瞬间,她汗毛倒竖。

这个玩味的语气,这个上扬的语调——用不着男人挑明,塞尔达立刻明白了他的暗示:他一直在场。他们一直都在这里,在这个村子里!并肩散步、树下小憩、一同采买、结伴出行......一想到那些足以照亮她余生的明媚场景中,始终有一双冷眼在看,塞尔达就觉得身上阵阵恶寒。他们到底是多久之前就埋伏在这的,她甚至不敢细想。
————————

 

“你当真不喝?很好喝的,来都来了,多少尝点吧。”卡西瓦见林克一直攥着杯子,却不张嘴,觉得有点奇怪。

他们声称那是草莓汁,是这一带特制的饮料,但因为屋里屋外的几桌人都在喝,林克隔着老远就闻到了酒气,所以他断定这果汁多少有点发酵过头了。刚才,驿站的伙计特意走到屋外给他接了一大杯,剑士实在不好拒绝人家的美意,只能在连哄带骗的撺掇下,把杯子接了过来。

林克低头看着这杯浊红色的饮料,又闻了闻,还是下不去嘴。“真的喝不了。军队里有规定,不能喝酒。”

“军队?军队早就不存在了。”卡西瓦本想委婉地指责剑士的古板,结果说完才觉得这句话欠妥。他轻声道歉。那些事不该被轻飘飘地说出来。

林克没在意,他说:“不光是因为规定,我本身也没这个习惯。又苦又辣的,我倒是从没觉着酒好喝过。”

“唉,像我这个年纪,不喝点酒,一点胃口都没有,”诗人眯起眼睛感慨着,“美酒、音乐,还有诗歌......”

哪个都让人上瘾,林克在心里抢答。

“我哪个都离不了。”

卡西瓦感慨完,把喙塞进自己的杯子里,嘴巴快速地一开一合。突然,他扬起头,伸直脖子,把小口呷进嘴的果酒送进了肚子。利特族真是有意思的种族,豪饮美酒的样子都那么优雅,林克好奇地观察着。

“我还是不敢相信。之后呢?你们不再说话了?”

“没有,我们还像往常一样——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她大多数时间会去那个房间里,忙她自己的事情,有时候也会回到阁楼。但我们只要一碰面,就好像那些事没发生似的。她还是......对我很好。”

卡西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你呢?”

“我黏着她。”

“像一块丘丘胶?”

“像一块丘丘胶。”

诗人仰头大笑,他的笑声像歌声般悦耳。林克也笑起来,他害羞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想扶着额头,现在却因为手里那杯“无福消受” 的酒,只能地维持着当前的姿势。虽然嘴上对卡西瓦那么说,但是林克心里清楚,他和塞尔达只是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维持原先的相处方式,那次争吵留下的芥蒂依然卡在他们二人的心里。

天还没黑,但是一直在风里忙碌的人们早早就饿了肚子,反正寒夜里干不了活儿,他们干脆在利特驿站点燃灶火,煮起了晚饭。鼓隆的调味料就该撒进雪山的锅里,辣乎乎的汤汁、凉丝丝的饮料、烈火与冷风、早早落下的夕阳和永不消融的积雪,真是绝配。普尔亚和几个人坐在驿站的毡房里面,其余的人都三五成群地坐在驿站外,大家明明喝的是“草莓汁”,脸上却变得红扑扑的。

“你没想过为什么她还是这样对你吗?按理说,她不应该避着你,或者对你更冷淡些吗?”卡西瓦问。

林克把左手的杯子换到右手上,低声说:“她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她对第一次见面的人都那么友善,她对我的态度,自然也是......”

“你想说,她一直对你那么好,只是因为她是一个有教养、有气度的好姑娘?”

“对啊,当——”

“女神啊,那首最终的勇者之诗,你难道忘了?我记得告诉过你,那首诗你是非听不可的,”卡西瓦明显醉了,他的声音走了调,“我的五个女儿都可以作证,我绝对给你唱过那首诗!师傅亲口告诉我,公主殿下开始倾慕着随侍的近卫骑士,你还有什么可矜持的?你让天天唱着那句歌词的我情何以堪?抱歉,我是真的要生气了。”

林克当然记得,而且,他听到卡西瓦唱到“那句话”的时候,心脏可是以危险的速度狂跳。但他不会忘记吟游诗人的本性,他们总是歪曲事实,听风就是雨,添油又加醋,美其名曰“艺术加工”,实际上,咕咕鸡都能被他们写成凤凰,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博得达官贵人一笑,才能在见识短浅的“宫中人”身边混得大红大紫。至于卡西瓦的师傅,林克也有些印象,他总是搞一些幼稚的把戏,故意说一些激人的风凉话。剑士知道自己被他当成了竞争者,因为人一旦落入情网,看谁都是敌人,这个浅显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诗人嘴巧,倒是能讨人喜欢,自己这张嘴只会吃,吃了也只是力气大点而已……

“我觉得塞尔达殿下非常喜欢你,”卡西瓦又闷头喝了一口果酒,不过动作比刚才更生猛些,“想不到啊,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勇者,居然也会被小小的情事难住。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

“卡西瓦,你甚至没有见过她,你所有的证据就是一句一百年前的歌词。”林克实在后悔对卡西瓦袒露心事,他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他和塞尔达的关系,因为这位诗人实在好奇,仗着自己多少了解些“内情”就一个劲地打探,他招架不住,只好从实招来。

“先等一下,你怎么表现得像个秃尾巴雏鸟,你不会没谈过恋爱吧?就没人追求过你吗?现在的姑娘都是怎么了?”

林克和异性的接触机会不多,儿时的几个玩伴中,应该有过女孩,现在也都记不得了。到了王宫里面,有侍女给他递过手帕,还有过贵族小姐点名要见他,他全没当回事。“追求”不该是这么轻佻的事吧?林克盯着卡西瓦的眼睛,乖乖摇头。

“好吧好吧,真让我给猜着了。不过,就算你完全没有经验,也不该这么畏首畏尾的。”

“我知道,”林克大声说,声音淹没在周围人热闹的声浪里,没有人注意到他在与诗人抗辩,“我知道自己太懦弱了,我是自作自受!你随意嘲笑我吧,我都认。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真应该在那天就说出来的,我真的......”

林克一口酒都没有喝,但是四周飘来的酒精味儿熏得他也有点晕乎乎的。

“殿下很善良,很无私,真的像传说中的海利亚女神一样,关怀别人,关怀我。她这么伟大,我却要告诉她,我看上她了?这怎么能说出口!她那么信任我,把心事都告诉我,当着我的面流眼泪,如果她知道我是这样下作的人,一定很失望吧......你真应该去看看,她那么年轻,却需要盘算那么复杂的工作,别的女孩哪像她这么辛苦?我现在该做的,就是消灭她所有的敌人,尽我所能分担她肩上的担子,其他事情,我本来想都不该去想......”

卡西瓦看着身边这个年轻人郁闷地低下头,既不喝酒,也不说话,突然就有点心疼他。

林克今年多大?卡西瓦看不出来,这些海利亚小人儿的相貌都相差不大,他只能看出林克是他们当中形貌比较出挑的一个。衰老的海利亚人有皱纹、眼袋、和浑浊的眼珠,林克看起来则是鼓溜溜、水汪汪的。林克沉睡了一百年,实际年龄比卡西瓦大得多,但卡西瓦已经有了家庭,比林克实打实地多出了几十年的人生经历,这么说来,他是长辈。看着少年别扭的脸,诗人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把酒杯放在一边,开始认认真真地面对着林克讲话:“我知道这样很自大,但是林克先生,请你原谅我这样说:你很年轻。我虽然不敢说比你年长太多,但阅历也许在你之上。关于困扰你这件事,我倒有一番拙见。”

“相信我,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女孩都不愿意跑到枯井下面蹲着。那口井对你来说是“救命稻草”,那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否也在等一个能被挽留的理由呢?你珍视那口井,她或许也是一样。”

“让人等待是残忍的,让爱自己的人等待更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我的哈米拉,我的太阳,我让她等了我太久,当然还有我的小珍珠们,她们一直在等我,我或许是个成功的诗人,但同样地,也是个失败的丈夫、失败的父亲。可就算是这样,我有预感,我依然会为了唱诗而离开她们,我不怕告诉你,我是认真的。说不定哪天,等到我心中的声音再次呼唤我时,我还会毫不犹豫地踏上旅程的。我这种人,我这种渴望得到爱但无法回归家庭的人,是应该遭到唾弃的,我不配拥有她们。但是你不一样,林克先生,我真羡慕你,你的使命和你的一生所爱完美地重合了。”

“想要减轻她的痛苦,不光可以消灭她的敌人,或者分担她的责任,你还可以站在她身边陪她一起面对。”

林克听得出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卡西瓦的眼睛,就像是被传教士灌输了某种信仰,听着听着,他甚至忘记杯里装的是什么液体,稀里糊涂地把手里的杯子凑到嘴边,看也不看就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果汁烧遍了口腔,痛感往鼻腔里钻,他大声咳嗽起来。卡西瓦一边笑一边帮他擦拭身上的酒渍。

云霞熄灭了,室外越来越冷,醉倒成一片的人们搀扶着彼此,往屋里走。诗人就此站起来,向林克告别:“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家去了。”他起身抖了几下,让最后一丝天光点亮背后的羽毛。

“希望一切顺利,”之前每到分别时,卡西瓦都会送出这样一句祝福,今天也是一样,“祝你,祝公主殿下,也祝普尔亚女士。”

走到山崖边,卡西瓦又一次回头,这次他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剑士,说道:“林克先生,代我向她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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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尔达小的时候就发现了,王宫中的所有人,不论是亲王权臣,还是侍女走卒,都对那段“王室劣迹”讳莫如深。老师不教,书上不写,所以她去问了父亲。通常情况下,父亲一旦变得严肃,她就要挨骂,但那一次,她被抱到高大的椅子上,像个大人一样与父亲面对面坐着,听完了一个长长的故事。那天,年幼的塞尔达第一次开始思考立场、利益和道义之间的关系。故事里的国王做了很残忍的事情,塞尔达感到愤怒,但同为王室的她好像也无权指责那位国王,因为他一手策划的那场屠杀,为的正是海拉鲁王室的利益,这利益里也有她的一份,她从出生起就被动地成为了受益人。

自从听了那个故事后,塞尔达就开始敏感地观察每个希卡族人的脸,总是想在他们的笑容背后找出些恨意,可她一次都没有成功过,这让她更难受了。除了对这些白头发的同胞们加倍地友好外,年幼的公主什么都做不了,对于过去,她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但是对于触手可及的身边人,她是一定要做到无亏无欠的。

这也都是旧事了。

今天之前,塞尔达从未和依盖队交流过,她甚至天真地想要通过怀柔政策,把这支精锐部队劝降。她背着林克,偷偷设计过招安方案,考虑过优待条件,甚至想象过和可盖握手言和的场面。她总觉得,自己多做一些,或许就能像父亲一样再次改写两族之间的关系。她以为自己尽职尽责就能换来交涉的机会,结果只等来了一把取她性命的凶刃。听着门外接续传来的谩骂,塞尔达猜测,“杀了她”或许真的不是男人的本意。这个惯会制造混乱,且从未给国家创造过任何价值的男人,只是想宣泄他所谓的愤怒。他只是享受着站在她的面前,羞辱她、痛骂她的感觉。

不仅如此,他还嘲讽她的勇者,甚至侮辱她的父亲。

刚才,塞尔达再怎么惊慌都没有吓到发抖,现在,听完了男人的话,她气得牙齿都在打颤:“我本以为,你们只是被仇恨蒙蔽,受了歹人的唆使,被逼无奈才走上歧路,想不到当真是群无可救药的家伙!你可知道先王为了缓和种族关系做出了多大的牺牲?你活在现世,根本没见过他曾为了挽回希卡族做出的努力!”

“呸!他讨好他的白毛奴才,与我何干!”

“怎么?刚刚提到希卡族时,你不还把自己和他们归为一类,把自己当作受害者吗?怎么现在又要划清关系了?你给我听清楚了,依盖队本就和希卡族同属一宗,就算你们把白发染黑,把徽记倒置,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男人,他大骂一声,一脚踹在门上。下一秒,门板就被疯狂地摇撼,那节脆弱的门栓被磕得乒乓作响。马厩中传来狂躁的踢踏声,紧接着就是阵阵嘶鸣,两匹马儿想必是在男人的表现下受惊了。塞尔达警惕地盯着门窗,她的手掌已经汗湿,指节因为长久地抓握剑柄而感到酸痛。依盖队估计已经起了疑心,如果真如塞尔达所说,林克可以随时收到她的消息,为什么还不赶回来呢?这句谎话马上要被揭穿,她苦苦支撑这么久,终究是徒劳。

门外传来依盖队的脚步声,他从门口走开了。

不好,塞尔达心一沉。门廊的旁侧有一个砖砌的斜坡,坡顶正好处在一楼的窗户下方。塞尔达赶紧面对那扇窗户,剧烈的心跳让她开始大口地喘气。

几秒钟后,那张脸出现在了窗户外,他怒视着屋里的塞尔达,开始用手肘和刀柄击打玻璃。

一下,两下......窗户出现了裂隙。塞尔达计划着,等那男人击碎玻璃,向内探身攀爬的时候,她就冲出门去,至于往哪跑......

裂纹像一张完整的蛛网出现在了玻璃上,男人高高地扬起手臂,准备将它彻底击碎。

塞尔达绷紧小腿,已经做好了冲刺的准备。突然,男人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扭过头去,向后看着,把手臂举在了空中。塞尔达僵在原地,她双目死死盯住男人,时刻准备应变,现在对方却停止了动作,她也跟着屏住了呼吸。

外面的雨声里夹杂了别的动静,声响越来越大,塞尔达辨别出那是踏雨奔来的脚步声。依盖队怒不可遏,他向着身后骂了一句相当不堪入耳的脏话,随后掏出了弓箭。还没等他手里的两发箭矢在弦上坐稳,一阵霹雳啪啦的声音先落在了房屋外墙上。公主祭司挪动脚步向窗外瞧,看见了触墙纷纷下落的石块。

依盖队在回头的间隙里看向塞尔达,在一片叫喊声中,他说了什么,塞尔达已经听不清了,不过看那表情,或许是些相约再见的恶毒谶语。下一秒,男人身边红光乍现,只是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影便一同随光芒隐去。几根弓箭“咻咻咻”地掠过窗外的斜坡,扎在男人刚刚站在的位置上。

外面安静了,她的心跳好像也有所感知,随声音一同消停下来。

又响起了敲门声,塞尔达犹豫了片刻,将门向外推开了一个缝。在雨里,她看见了手握弓箭的多当茨、抓着草叉的纳茨宇基、气喘吁吁的桂达和头顶一件外套、哭成了泪人的樱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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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没有落下时,纳茨宇基正在家里休息,他看见纳卜神色异常地进了屋,便上前打听缘由。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纳卜在路上撞到了游客,被人家凶巴巴地瞪了。他把儿子搂在怀里安慰,结果纳卜的眼圈竟红了起来,好像受了惊吓。这个老实的农民十分无措,他的儿子究竟是给人家气成了什么样,怎么会这么害怕?他又抱了抱纳卜,安抚了几句,便披件衣服出门,心想着,出去给人家赔个不是。

这位父亲按照儿子的描述走到草坡底下,远远看见了已经走到桥上的男人,于是便追在后面。渐渐地,下雨了,远处的那个男人淋着雨,不慌也不忙,反而径直地朝着林克先生的家走去。纳茨宇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满腔的歉意被他抛在了脑后,他只觉得不对劲,谁会在这个天气下,锲而不舍地游览村庄,而且非要走在前往公主殿下住所的这条路上呢?察觉到异样后,纳茨宇基便蹲在积木样板房的后面观察。

又看了一会儿,发现那男人竟举刀刺向房门,纳茨宇基吓得坐在了地上,他赶紧跑进樱达家,把刚才看见的事情告诉了邻居。三人商议后决定,由纳茨宇基去找村里唯一会用弓箭的猎户多当茨来帮忙,樱达和桂达则留在房间里盯梢,如果那个男人要行不轨之事,就由他们两个先上。起初,那个男人只是站在门口,看不清在做干什么,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开始砸门。没法再等多当茨了,桂达见状,拎着锤子就冲了出去,樱达披了件外套紧随其后。幸好农夫和猎户这个时候也已经跑上草坡,没比建筑商们慢几步,最终才没有造成伤亡。

纳茨宇基和多当茨还有家人要照顾,所以没再多留,说了几句保重的话,就回家去了。樱达和桂达留下来陪塞尔达吃了饭,又一起守到了深夜。

“哎呦,您都不知道,那个人骂的好难听,”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樱达说起这件事还是不停地吸鼻涕,“我看他拿弓箭射我们桂达,这我哪同意啊,‘嗷’地一声就跑过去用石头扔他。”

“幸好殿下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樱达左手抓着桂达,又把头倚在塞尔达的肩膀上,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谁受了惊吓。

现在,银白色的月亮爬到了山尖上,两位建筑商也该回家了。临别时,泪水涟涟的樱达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又与桂达一起,再三嘱咐塞尔达把门窗关好,这才安心离去。塞尔达倚在门边,目送着两位邻居步入夜色之中,在关门前,她特意在门廊下驻足,面对着依盖队留下的痕迹,冷眼端详了一会儿,才走进屋内。

今夜一定无比漫长,漫长且难熬,一想到要睡在这片黑暗里,公主再次感到不安。但她在白天耗光了心力,再也无法沉下心去做任何事,也只能早早开始洗漱,准备上床休息。按照邻居的嘱托,塞尔达再次把桌椅抵在门上,又找了不用的布料把木板封在玻璃的裂缝处。确保门窗牢固之后,她把地上的碎瓷片清理干净,关上所有的灯,然后走上了阁楼。

她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得有多沉,只是反反复复地听见有人敲门,迷迷蒙蒙的状态下,她多次想要爬起来,也多次感觉到双腿拖着身体走下了楼梯,却又总是在惊醒的一瞬间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不知道是哪一次,她成功走到门边,开了门,竟发现是林克站在门外。剑士冷着脸,一句话没说,但又好像什么话都说了,极尽冷漠和嫌恶地看着屋里的她。

梦做到这,算是彻彻底底地醒了,塞尔达平静地睁开眼睛,内心没有什么波动,只是觉得很渴。她清楚梦里的那个人不会是林克,而且就算真如依盖队所言,林克确实对他们之间漫长的誓约关系怀恨在心,她也找不出理由去辩驳。

借着月光,她摸索着走下楼梯,在黑暗中倒了杯凉水灌进肚子里。喝完了水,一想到还要睡在那张床上,睡进碎玻璃似的梦里,塞尔达就不想再上楼,她走到浓浓的阴影里,来到林克的床前,慢慢躺了下去。被子很薄,很软,满是林克的味道,塞尔达用它把自己裹紧,又把被子边缘掖在脖子下,最后低头把嘴埋了进去,只剩半个脑袋露在外面。一闭上眼睛,就不得不想起白天发生的事,那些画面和啸叫扭曲变形,在她的脑海里翻腾、跳跃。但也许是这一床被子的功劳,塞尔达觉得自己被人紧紧搂着,那些不断跳跃的东西也都渐渐褪了色,又渐渐远去了。她的脑海里只剩下自己的声音。

她听见自己在对邻居们道谢,那些苍白的话语根本道不尽她的感激之情。她想,她的生命是无数人托举来的,为了报答这些可爱的人,她唯有奉献一生。思绪又忽地流转起来,她听见自己在对依盖队说谎。她想,“随时随地都能与林克联络”虽为她一时心急虚构出来的功能,但或许正是她内心的渴望。在意识的边缘,塞尔达错把月光当作了晨曦,她悄声问自己,现在究竟是午夜,还是已然天明……

在塞尔达找到答案之前,那纯白色的、轻柔的、平稳的睡意就来接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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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时,屋里还是黑漆漆的,塞尔达望了一眼窗框里灰蓝色的天空后,便再次闭上了眼睛。屋外,黑暗一点点化开,后山上传出了今晨的第一声鸟鸣。用不了一会儿,就又有十几只鸟相继醒来,鸟群的和鸣密织成了声浪。置身于如此聒噪之中,塞尔达预见到自己不可能再睡熟,于是只得爬起来,把林克的被子叠好,又把床单捋得平平整整。

塞尔达的早饭是一杯牛奶和两块剩面包,面包被放在煎锅里煲得软硬适中,甚至比刚出锅时还要香,她就着牛奶,一口气把面包吃得只剩半块。最后这半块面包被她拿在手上,和剩下的牛奶一起被带到窗前,随她共同欣赏天边新生的晨光。

依盖队一定会再回来,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后天,可能是下个月,也有可能就是她吃完这顿早饭后的某个瞬间。塞尔达盯着摇摆的树梢,回忆起依盖队的声音。那个男人,居然用孩子的性命相逼,不难想象,他这次铩羽而归后,下次会使出多么残忍的手段引诱她现身,要是继续住在这里,整个哈特诺村就会跟着她遭受无妄之灾。

搬出去,这念头又循着气味来找她了。

如果她当真要搬出去,不仅可以住进城堡,还可以旅居,每晚就直接睡在驿站或者安全的线路边上。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塞尔达早有此打算,她想把整片大陆走遍,到时候,雇上几个胆识过人的随从,就算自己在荒郊野岭遭遇了不测,也不会伤及无辜的村民……这样想着,好像这段用“枯井”换来的安生日子,又是一眼能望到头的了。

原本刚约定好要留下来,结果又出尔反尔,塞尔达没想好该怎么和林克解释。如果得知了个中缘由,这个愚忠到迷失自我的剑士,肯定会一边说着“有我在”,一边不知疲倦地守护她和整个村子。林克已经卸任,难得地重获了对身体和时间的掌控权,现在,她塞尔达又要躲在他的房子里,享受他的保护,甚至……甚至觊觎他作为异性的价值,想从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再榨取些情爱吗?她不能那么做,连依盖队都明白这个道理。

夏天的晨风算不上凉,但塞尔达穿着轻薄的睡裙,在窗边站久了也觉得冷。她关上窗户,快步走到墙边,打开了衣柜。她的衣服和林克的衣服穿插着挂在一起,按照季节排列好,依序看去,也就看尽了共居的这一年多时光。她不确定何时会离开,但还是从左向右地,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挑选,棉质冬装、羊毛衫、绒衣裤、薄外套......每从衣架上褪下一件衣服,塞尔达只囫囵看个大概,就立刻把它们叠起来,仿佛这些柔软的织物都着了火,过往的回忆全化作青烟扑面而来,熏得她睁不开眼。

记忆里,还有几件夏装挂在衣橱的最右侧,塞尔达拨开林克的热沙套装,取出挨着橱壁的最后几个衣架。

挂在一起认不出,展开在手里才看清,原来,这是她刚搬进来时买的常服:一件长裙,两条裤子,和林克为她选的一件亚麻上衣。多次漂洗后,布料显出一层淡淡的绒白。它们从去年秋初就被挂了起来,现在拿在手里,还能摸出刚晾干时的硬挺。

已经是暮夏了,这几身衣服她竟然还没怎么穿过。塞尔达愣在原地,手里拿的是或蓝或绿的衣裙,不知怎么的,眼前浮现的,竟是一年前那晚,服装店外的月光。

林克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听见敲门声时,塞尔达正背对着房门,她本能地缩了一下肩膀,以为半小时前还在她心里设想过的恐怖情节成了真,这让她瞬间回到了昨天下午的状态中,警惕地盯着门口。所幸,紧跟在敲门声后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好温暖。

“殿下,是我!殿下......”剑士在外面急切地呼唤,塞尔达敢肯定,他已经看见了那些刀痕和那扇布满裂纹的窗户。

门刚一打开,屋外的人就冲了进来,他绕过歪七扭八的椅子,几乎是撞在了塞尔达的身上。“让您受委屈了!”林克大声说着。塞尔达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搂住了双肩。“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您不要动,请让我看看!”听他这样激动地说着,塞尔达插不上话,只好乖乖照最后一句话说的做。

两人之间仅有半臂的距离,塞尔达嗅到剑士身上那股晨风的凉意。她敏锐地发现,林克没有穿着利特羽绒服,而是换成了离开家时的那身海利亚套装。如果他是传送回家的,为什么要提前换掉衣服?塞尔达抬手摸了摸林克的袖子,问道:“你们怎么大清早出发?”

林克顾不得说话。明明眼前人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就足已打消顾虑了,他却执意踮脚、弯腰又蹲下去,对她进行全身的检查。栗发少年快速又不失分寸地点触着塞尔达的手肘、两胯、膝盖,那双手,像在拢着一团蒲公英,完全想象不到它能够舞动铸铁的大剑、扭断敌人的骨头。好痒。塞尔达强忍着笑意,她既不是船舱里待检的货物,也不是失而复得的国宝,哪至于这么珍重的检视?她一边想,一边偷偷打量林克的脸,看着他抿嘴皱眉的严肃模样,不禁感叹,之前的一百年到底是怎么捱过的,现在不过是分别了五天,竟会如此思念他。

“是用普尔亚平板传送回来的?”塞尔达问,在林克将要绕到身后时,她主动地转了个圈,很久很久以前,侍女为她穿好一件晚礼服时,她也是这样转身展示的。

“嗯?”

“啊,不,神庙已经失去传送功能了,我们......我是骑马回来的,”林克确认了塞尔达真的毫发无伤后,就重新站回了她的身前,“普尔亚他们,应该是今早才启程。”

“他们?你……你自己赶了一晚上的路?”塞尔达惊呼,“你急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她对林克这种毫不怜惜身体的行为感到不满,所以,看见对方伸出颤抖的双手环在自己的脸颊两侧,像是要凑近端详时,她故意做了个鬼脸。

“你看,还能说话呢,没被依盖队割掉舌头。”

林克拿她没办法,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便又把双手落回她的肩头,紧紧抓着,仿佛正有人要把她抢去似的,“好了好了,请您把事情的经过完完整整地告诉我。”

塞尔达从第一次敲门声开始回忆,把那不足半个小时的“遇刺经历”尽数讲给了林克,但是整个过程被她压缩得平白乏味,期间的惊险和愤慨,她绝口不提,最后,复述到“哈特诺民兵”们的英勇事迹时,她才大肆渲染了一番。林克听着,脸上表情随着她的描述而变化,先是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深深的自责,最后转为了欣慰与感激。

“都怪我,我不该走的。”剑士听完公主的描述后,一直小声重复着。塞尔达见他这样,忙问起梅德的情况,他却推说,等到普尔亚回来之后再商议神兽的事情——看见那扇险些被击破的窗户后,他心里就装不下别的事了。

又再在心里复盘了一阵,林克还是觉得心惊肉跳,于是问道:“在大家赶到之前,您是怎么......”

“哼,还不是多亏了某人,”塞尔达突然斜睨着剑士,故作不忿地说,“这依盖队里,谁听了您的大名不都得抖三抖啊?”

塞尔达虽然是通过谎话骗过了依盖队,但本质上,还是借助了依盖队对林克的恐惧才得以拖延了时间。林克明明不是近卫骑士了,结果又一次保护了自己,又让他逞了次威风,真是叫人蛮不爽的!就算再次见到他,高兴得不得了,也还是觉得不爽!塞尔达心里不忿地想,脸上自然也要装出不忿的表情,但是,她一看见林克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忍去逗弄他了,所幸畅快地笑起来。

这家伙,欺负她的时候不是也嘻嘻哈哈的吗?怎么每次轮到她开玩笑,他都只会傻愣愣地眨巴眼睛呢?

林克有点摸不着头脑,还是一副担忧的模样,不过能够看到她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看到她一如往常的笑颜,他也如同得到了救赎,于是因她的笑容而一同幸福地笑着。自从那次争吵过后,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再也没有这样轻松过。

“我们真应该好好谢谢这几位帮忙的邻居,”林克说,笑意还留在嘴角,“哪天,把大伙叫到家里,一起吃顿饭吧。”

他想不到,这句话刚好碰到了塞尔达的痛处,他想不到,塞尔达已经单方面把自己从哈特诺村的任何一场宴席上除名了。公主的脸上闪过一瞬的忧郁,好像才感知到林克落在肩上双手,于是慌乱地从他的怀里挣开。她先是倒退两步,接着就干脆地转过身,走到了衣柜前面,开始弯腰整理着什么。

林克见她离开,眼神紧跟着她的脚步,很快便发现了那个衣橱旁边的小包裹,他走上前去,一眼便发现了衣柜里只剩下了自己的衣服。

一切都不言自明了。

塞尔达低头叠着衣服,不知是不忍还是不敢,总之是不再抬头看向剑士,她假装不经意地说:“昨天......跟那个人说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们很早之前就藏在村子周围了。这样可不行,至少,要把他们引到居民区以外。”

林克站在原地,他看着塞尔达把最后一件衣服装好,又看着她起身上了阁楼。说什么挽留的话都没有用了,上次是他幸运,这次,她当真是铁了心地要走。

在剑士炽热的注视下,这位公主故作轻松地收拾起书桌上的东西,她见林克知晓了自己的意图,就彻底卸下了心中的包袱,动作也变得更加轻快麻利。昨天依盖队的那一番话直击她的心结,以至于她明知道是搬弄是非的谗言,却还是入耳入心了。她明白,这段脱胎于战火和灾难中的互相依偎,这段甚至称不上兰因絮果的缘分,只要她想,就一定会在她的避让下无疾而终。无疾而终对她或许是遗憾的,但在那之后,林克就能去找属于他自己的幸福了。

塞尔达把草纸和书本摞在一起,抱在怀里,又在手里捏着瓶墨水,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走下楼梯。林克跑到楼梯上接她,抬头的一瞬间,两人目光相交,突然就变得尴尬,进门时的亲切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塞尔达咧开嘴角笑了笑说:“我还挺想尝试一下旅居的,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林克想,只要是不能跟在你身边,就差劲极了。

屋里很安静,塞尔达接过林克手里的那些杂物,一件件地放到包裹里,只传出些细不可闻的摩擦声。林克仿佛预见到了未来她离开后的情景,这间因她而热闹起来的屋子又会随着她的离开冷寂起来,真是可怕。

看着塞尔达,林克问自己:宫廷诗人们都言过其实吗?倒也不尽然,至少卡西瓦的师傅是个例外。他的诗歌,确实奇谲,记述的尽是常人难得一见的景观:红月之夜、西北天光、吞蛇巨龙、碎石狂风......但林克以赤子之身立于台座的时候、于巨塔之上箭指天光的时候、在勇气之泉献上龙鳞的时候、展御赐羽翼降于光芒的时候......确实会有神庙徐徐升出地表,诗人从未欺骗过他。现在只剩一首诗亟待验证了,最后一首勇者之诗中,记载着一位倾心于近卫骑士的公主。如果诗人当真是洞察到了公主的心思,所言不虚,那么这位诗中的骑士已经让公主等了一个世纪,按照卡西瓦的话说,他已经是罪大恶极了。

林克决定,再信这希卡诗人一次。

若他真的有罪——若他真的有幸能负此重罪,他会心甘情愿地戴上镣铐,并且终此一生,乐此不疲。

林克站在桌子边,平静地宣告:“殿下,我有话想对您说。”

塞尔达把书本贴着衣物放到包裹里,低头应声道:“说吧,我在听呢。”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番对话,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

林克捏紧拳头,他已经开弓放箭、倾盆洒水,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如果他接下来的言行对塞尔达而言当真是一种僭越,不过是会被她甩两个嘴巴,记恨一辈子,此后不复相见,而如果他们就此错过,抱恨余生,那才是最痛苦的折磨。今天,在这里,就现在,他要把心里话通通说出来。

林克深呼一口气,松了松紧握的手掌,大脑里一团乱麻。

“殿下......我一直觉得......那天的雨下得很扫兴。”

还能是哪的雨?当然是在爱心湖的上空,那场没浇在她身上却浇在心里的雨,塞尔达知道林克在说什么,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还要提起这个地方,于是也只一瞬地错愕,便苦笑着应和他:“可不是吗,把计划全都打乱了。”

“那晚,听您说要去爱心湖,我就开始期待沃托里村的每一次天晴。没承想,后续又发生那么多的事情。”

见塞尔达惊愕地抬起头,林克补充道:“这些话在心里憋了太久,说出来颠三倒四的,还望您别介意。”

塞尔达微笑着摇摇头,其实内心已经开始泛起波澜。她抓着那几件叠好的衣服,又稀里糊涂把它们展开,而后,再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总不能......总不能再有第二口“枯井”,被林克搬来当作留下她的筹码吧?塞尔达也紧张起来,因为她觉得,自己害怕的,好像不光是林克那些挽留她的话。

林克不敢抬头,他不知道塞尔达在忙些什么,不声也不响,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他自己就能不受影响地说下去了。

“之前,很久之前,您跟我说,您是嫉妒我的,我当时和您分享了自己的苦恼,可是一直没能告诉您,从那之后,我也开始讨厌自己的这种‘天赋’。我被‘选中’了,而您拼尽全力都没能得到力量。我不仅没能帮您分忧,还给您带来了痛苦,我觉得自己很可耻。”

“直到现在,我还是怀有这种想法。您一次次深陷险境,而我不仅没有帮上忙,还反而让您为难。这次不又是这样?您的判断是对的,依盖队认准了这间房子,日后一定会卷土重来。您肯定会果断地离开,会保证村民的安全——这是您一贯的行事风格。您执意要走,我绝不阻拦,我只是想跟您一起走。我知道,我的身上总有让您流泪的东西,您如果真的带我走,想必又会陷入痛苦和自责。虽然还没能确认您对我的感情,但请容我猜测:您是在关心我。”

林克开始解自己左手上的绑腕。

塞尔达迟疑地站了起来,她吃惊地望着剑士。

“您关心的,是这些东西吗?”剑士抬起手,问到。

粉红色的肉芽、白色的长疤,还有一块块、一团团因为伤口痊愈而留下的暗沉,呈现在了塞尔达的眼前。林克举着手臂,平静地把这些痕迹眼前人看。因受刀伤、火燎、钝击而形成的种种伤口,竟如此密集地交叠在一个人的手臂上,惊异于此,塞尔达的眉毛立刻蹙起来,身上的皮肉跟着一起抽痛。林克从没给她看过这些伤,反而总是遮起来,塞尔达只在他的领口和袖口中瞥到过枝蔓般延伸到衣服外的疤痕。她停住了自己伸出去的手,颤巍巍地悬在半空,只觉得摸下去会重启当时的疼痛。她说:“我很抱歉,林克,我很抱歉......我一直有愧于你......”

林克听后只是摇头:“我无意向您诉苦,而且您也从未亏欠我分毫。您总是这样......您从来只把它们,把这些伤口,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当作是我追随您的‘代价’。”

他把袖子捋下去,让手臂又垂在腿边,说:“其实这不过是我的一点决心,但您从来都把它们视作是代价。”

“一百年的沉睡,百余座神庙,十几座高塔,两次战役,还有这些微不足道的伤......您都可以当做是代价,当作是我在履行骑士的职责。”

“可剩下的那些呢?我恬不知耻的邀请,我屡教不改的逾矩,这些剩下的、我们之间的所有事,它们不能算作是我的决心吗,”话说到这,林克感觉不到自己在颤抖了,他直视着塞尔达的眼睛,告诉她,“我想和您一起走——我要和您一起走,去所有地方,去任何地方。但我知道,您不会同意的,即便我有天底下最坚定的决心,您也不会同意的。”

他苦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所以,”在塞尔达的注视下,林克左腿后撤跪地,右膝弯曲,右手横搭在大腿之上,做出了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姿势,“我想请您,再赐我一个名分。”

这一次,他把平日里低下的头,高高地抬了起来,“您听好,我现在不是什么骑士,只是‘林克’而已。”

塞尔达的眼睛蓦地睁大。

林克口中这些难得一见的漂亮话,把她听得晕乎乎的,她整个人已经是木然的了。什么名分?他单膝下跪,再行骑士之礼,自然是为求取骑士之名,他要的是一个骑士的名分——可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他的眼神第一次这么热切,好像要把积蓄已久的情感都加诸于她,又极度地渴求从她身上得到回应呢?

那剑士单膝下跪,继续说。

“我无比地敬仰您,殿下,可我日渐发现,这种敬仰中掺杂了我不本分的念头,我很羞愧,羞愧极了。这种感情折磨着我,而且直到现在,它也没有改变,让我再也无法忍受与您分离,也同样无法忍受看着您受苦而无能为力的自己。”

那剑士还在说,像一个丢盔弃甲毫无尊严的士兵,祈求着最后的胜利。

“所以,求您赐我一个名分,能让您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陪同,能让我理所当然地为您做些什么!我从未向您索取过任何东西,只有这件事......如果您能答应我,我绝无他求。”

“请您恩准,殿下。不——”

“答应我吧,塞尔达!”

“今后的每一天,都生活在一起吧!”

房间里,这些话清晰地回响。

林克低下头,让面前的公主下达对他最后的审判。

太安静了,晨起时那些鸟鸣全在烈日下不见了踪影。

对面的公主哑然。此刻,几乎万物收声,只等她的答复。

她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不是一个能用简单的“可”“否”来回答的问题,这意味着她要说出一个身份,一个由她认定的,而且是钦定的一个荣誉,就像要完成一次加封。塞尔达几乎要哭出来,舌头是打结的,耳边倒是添乱般地响起萝莱尔称呼丈夫时,那句——

我先生。

坏了,要流眼泪了,塞尔达抬起左腕,死死抵在眼睛上,躲进了只属于她一人的黑暗中。

过了几秒钟,她调整好呼吸,才徐徐开口:

“……我看,你才不是什么‘勇者’,到底哪里勇敢了?”

“到现在为止,你还是连‘喜欢’都不敢说。”

塞尔达自然知道,无所畏惧不是勇敢,敢于直面恐惧才是。林克如此慎重,是真正地珍视这段关系,他们二人之间,他自然是更勇敢的那个。她这样说,只是没来由地想发火。毕竟,这个有辱“勇者”之名的笨蛋剑士叫她等了这么久。

很快,她听见了面前的人发出了如释重负笑声。

“喜欢?怎么不敢说,从一开始就喜欢您了,最喜欢您了。只不过这些年来,才不该是那么轻飘飘的感情。”

这样一笑,两个人都知道,此前种种,全都算是白白经受了一番折磨。不过,管他呢?塞尔达只知道,这样一笑过后,这个此生只能“加封”于一人的身份,是非林克不可了。

黑暗中,有人牵住了塞尔达的手,把她拉入了温暖的怀抱中。在那段悬浮的日子里,也有过一条温暖的长索这样牵着她,让她不至于在漫长的等待中让自我的意志消磨殆尽。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会被同一个人这样坚定地选择。

“您还没答应我。”林克说,话音响起在与她咫尺之遥的地方。

塞尔达睁开眼睛,贴在林克耳边,小声地嘟哝了什么。一刹那,她突然被那几个赤裸裸的字羞得发懵,于是鬼使神差地冲着林克的耳朵狠咬下去。

怀抱骤然收紧了,一定非常痛。可她听见那人幸福地、一遍遍地、轻呼她的名字——终于不再是那个头衔,而只是她的名字。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它美好、纯粹,就是太晚了点,导致它既有着初次的青涩和冲动,也有着千百次拥抱后才能积攒出的力量与情绪。

塞尔达偷偷把下巴扬起来,把又要流出来的眼泪重新截在眼底。她可不能再哭!他们两人之前的每一次相拥,从来都只是沾满了雨水、泥水、泪水、血水的互相搀扶,从来都是湿漉漉的。这次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真正意义上的拥抱,可不能再被泪水打湿了!

眨眨眼,等到视线再次清晰时,塞尔达把头低下来,从林克的怀里撤身,想好好看看他的脸。结果抬手抚上林克的脸颊时,指尖触到了一片温热的濡湿。

“林克?”

面前的少年刻意低着头,在他浅栗色的刘海后,一双湿润的眼睛闪烁着,那眼睛眨得很快,越眨越红,眼神飘飘忽忽地落在四周,就是不落在她的脸上。

“林克......”塞尔达抬手,要撩开那片遮住他泪眼的碎发。

结果,林克伸出右手,攥住塞尔达的手腕,把这位公主为他拭泪的动作截断。能够将他和刚才那位骄傲的少年联系在一起的,唯有这只倔强的手。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惩罚我?”这句被呼吸声搅乱的埋怨,幽幽地从那垂落的刘海后传来。

他指的是那天的革职,还是之前,她将他推开的一次又一次呢?

可能是每一次吧。

“再也不分开了,再也不和林克分开了。”塞尔达再次将他抱住。

尽管还在颤抖,但听了她的话,林克似乎彻底放了心,缓慢地吐息着,他把公主的手贴在额前,贴在泪眼下,又牵到了唇边。在吻下去之前,林克总算敢抬眼看塞尔达,他的睫毛润湿成绺,包绕着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碧蓝眼眸,清晰地映照着公主初霁般的微笑。这双眼之下,是一串虔诚、零落又短暂的吻,它落在塞尔达的指节、手背和掌心里,最终又在她颤抖的唇瓣间结束了。

两个跪坐的人,也分不清是谁埋进谁的颈窝,谁又靠在谁的肩头,只是长久地相拥在一起。

 

今夏多有遗憾,不过那些往事,已经全部收束在了这个最美的早晨。

唯一让人觉得可惜的,是那几件衣服——一件长裙,两条裤子和林克挑的那件亚麻上衣,它们又被挂回了衣柜里。因为等到公主和剑士再次踏上旅途时,已经是该穿秋装的季节了。

Notes:

天呐你居然读完了!太感谢了!点Kudos和Comments助力我连载!(๑•̀ㅂ•́)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