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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02-07
Completed:
2025-04-14
Words:
40,795
Chapters:
11/11
Comments:
14
Kudos:
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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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Hits:
1,315

《我家有只小神龙》(完)

Summary:

东海龙宫三太子敖丙,有两个哥哥,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

“两…两个蠢蛋!”他的师傅申公豹语重心长地教导他讲,“没……没事,别学你哥。”

不到人半腰高的三太子似懂非懂,狠狠点过头。

Summary:《敖丙传》衍生,轻微魔童剧情。有非官方杜撰剧情,主要讲东海龙王一家,本作品无显著cp向。

Chapter Text

一、

 

碧波深处,以珊瑚为梁,以蚌珠作灯,辉煌至极的东海龙宫里有过三颗蛋。

 

第一颗蛋裂开的时候,整个龙宫都闹翻了天。侍女们端着温水和绵软的云锦巾子,匆匆进了寝宫,一个个给那个软榻上摆着的太子蛋壳擦得油光锃亮。连日镇守龙宫的应龙与龙王俱是瞪大了眼,两条纵横天地间的盖世神龙这么千百年来第一次做新手爹妈,属实有点小紧张。

 

眼见龟丞相盘算的出壳吉时已到。

 

泛着金光的蛋壳晃一晃,龙王呵退群臣、能吓哭海妖的嘴就抿一抿。

 

金蛋扭一扭,应龙那只曾斩过蚩尤、愤杀夸父的爪子就抖一抖。

 

直至蛋壳嘎哒一声,裂出细纹,破出口小洞,龙宫众人屏息凝神,只待太子殿下闪亮登场。可等了半晌,侍女眼睛抬手揉了揉瞪到发酸的眼睛,那蛋竟没了动静。

 

“怎么回事?”东海龙王皱眉。

 

众人一齐挪过来,打眼一瞧——嗯?报告陛下,蛋里是空的!

 

咔哒。这是东海龙王敖光手骨被六神无主的夫人狠狠一捏的动静。他痛得脸色大变,摇手喊来一众虾兵蟹将:“都愣着干什么?找龙啊!”

 

龙宫瞬间大乱,虾兵蟹将四散而去,连床底下的海砂都翻了个遍,可依旧找不到半点龙影。侍卫长抖着一双龙虾钳颤颤巍巍来汇报,却眼尖瞧着应龙殿下发间有一点金光闪烁。他目瞪口呆举起手指去,应龙抬手一模脑袋,有一条似线头般金光灿灿的小龙正挂在她的发梢上,鼾声均匀,睡得倍儿香。被手指碰了一下,小龙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露出白花花的肚皮。

 

就此,东海龙宫有了一位不着调的大太子,名唤敖甲。

 

所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敖甲一百岁了,从一条稚气未脱的娃娃龙变成个能走能跑的小神龙时,虽已能走能跑,甚至能在海浪间腾跳跃,却丝毫没有成为一条稳重好龙的迹象。除了吃饭的功夫,他没有一天是老实留在龙宫里的。负责伺候用膳的侍女刚把吃过的盘子撤下去,太子就拔腿往外跑,说再见啦爹爹,今晚我就要远航,我向往着诗和远方!我要出发!

 

然后就被外出游历回来的亲妈逮个正着,应龙提溜着他衣领抓起来,太子在空中扑腾着短腿。两条龙大眼瞪小眼,

 

应龙啧了句嘴,颇有点嫌弃,“真不知道你这个性子到底是随了谁,一天天的不着家。就这么屁大一点,被人抓去做烤鱼都不够塞牙缝。”

 

匆匆赶来的东海龙王在母子两背后久久无言,他这性子还能随谁?自然是随了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亲娘。

 

太子两手捧腮故作可爱,两个金色的小龙角还圆溜。他抱紧母后胳膊一连三问,“烤是什么意思?什么是烤鱼?烤鱼好吃吗?老头,我要吃烤鱼!”

 

“你连烤都不知道?”应龙大惊,她儿子居然是个傻子。这可怎么了得?说出去她老脸都丢尽了。她扭头看龙王,龙王很憋屈,亲爱的,咱们凡事都得讲道理,这海底下又不生火,哪里需要学这个?

 

为了让敖甲开开眼界,也为了避免自己英勇无畏的血脉变成个见识浅薄的傻龙。太子终于美梦成真,如愿跟随亲妈脚步,出发去追寻星辰大海。东海龙王在他出发前给他系了个神气威风的小斗篷,字字句句嘱咐他,出门在外,要谨慎小心,别被人族骗了。也要勤加修炼,别整日贪玩,把武学荒废。

 

敖甲用力点头,爪爪回握龙王的大爪,一脸坚定:“爹,放心吧!我孝敬你,一定带烤鱼回来给你吃!”

 

龙王:“……”倒也不必。

 

 

二、

 

百岁作一岁,对于龙族来说,这些年不过弹指一挥间。标准的娃娃龙敖甲,以前去过最远的地方不外乎是宫外诸将士练功打仗的演兵场。而今,他踏出了龙宫,踏上岸、入云天、游大地,每一步去往这广袤大地,都比从前更远。

 

应龙驾风而行,怀里的敖甲不再维持人形,而是化作小金龙兴奋得尾巴尖直晃,伸出小爪子,去抓那些穿指而过的白雾。金光灿灿的龙鳞在晨曦中闪烁,倒真像个镯子似的,乖乖地缠在亲娘臂上。

 

他晃晃尾巴尖问,“娘,我们要去哪啊?”

 

应龙扬眉一笑,长袖如云雾翻腾。“走,我带你去吃天底下最好吃的鱼。”

 

天底下最好吃的烤鱼不在天宫,也不在龙宫,而是出自东海岸边一处寻常渔村的农家女之手。

 

应龙抬手轻轻一点,袖中风息拂过敖甲眉心,两龙化作寻常人族母子,步入一家食铺,店内热气腾腾,锅里的奶白色鱼汤翻滚冒泡。两人在寻了条木板凳坐。敖甲坐着也不老实,屁股一坐下,就开始左挪右拧地四处看,被亲娘一手按住后脑勺,“坐稳了!”

 

太子撇嘴鼓腮,手里攥着筷子,眼巴巴盯着那锅鱼汤。店家端上盘热气腾腾的鱼汤锅,底下用石锅热着,香气扑鼻。太子一路过来早就饿到肚子打鸣,闻着味道,急不可耐一下筷,刚入口就被烫得龇牙咧嘴,直往亲娘怀里蹭。“这鱼咬人!”

 

他舌头烫得直起泡,火辣辣地疼,却是像被咬了。海底龙宫吃的都是冷食,敖甲哪里见过这么新奇的花样,只顾着吐舌头扇风降温。

 

应龙熟练夹起一块鱼腹,一分为二。大块的给自己,小块的给敖甲。她先动筷开始吃了,“吃吧,吃前吹一吹,莫要心急。”

 

太子立刻学乖,鼓着腮帮子呼呼吹气,待鱼肉不烫了,这才一口要进嘴里。煮熟的鱼肉吃起来是发韧的,他嚼一嚼,里面鲜美的肉汁就涌了出来,把大太子眼睛都吃眯起来。“娘,我没吃过这个味道,真好吃!难怪你说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鱼。”

 

店家在一旁听得哈哈大笑,又端上一盘软乎乎的饼子,“小公子,用这个蘸汤更好吃!”

 

两条龙最后吃得肚皮提溜圆,这才心满意足结账离开。

 

 

三、

 

敖甲跟在应龙身边,游历大千世界,转眼间已是数十载。

 

这世间远不止鱼虾蟹鳖,山林间奔走的野鹿,屋檐下躲雨的狸奴,还有那些既非神仙,亦非妖魔,既无玄法,也无仙术,脆弱而渺小的凡人。

 

凡人命如朝露,稍纵即逝,生老病死俱苦。

 

敖甲在村镇上交得新友,昨日还并肩玩耍,许下一同闯荡四方的承诺,待他与亲娘游历归来,那好友已经长成成人模样,续起长须,成亲建家。敖甲再出去一遭后回来,旧友鬓发苍苍卧病榻上,他的膝下儿孙环绕,哭声满屋。太子只是在屋外远远地看着,不多久,那床榻上的旧友便咽了气。

 

敖甲有许多疑惑。凡人不会腾云驾雾,不会运气成罡,甚至有的人连最寻常的泅水都不曾学会,他可是刚出生就会了!他们弱得可怜,像个受气包,天底下所有人都能过来欺负一下,今日这镇有妖孽作乱,明日那村被山洪淹没。他们主宰不了生死,在弱肉强食的海里,弱者就会被吃。而在岸上弱成这样的人族,也是如此。

 

凡人之苦,比江海无边。

 

这样的人族,就连因果也是烟雾般无足轻重的,死了也无所谓。他不明白,为什么应龙要去帮他们斩妖除魔。

 

对于这些问题,他娘两手负在身后背着光,却只是淡淡地道:“这天地间,非止有龙,还有万物生灵。世间之理,不能由得一方独大。”

 

敖甲歪着脑袋思索,觉得这话太深奥了,龙脑袋一时转不过弯。

 

应龙见状,拍了拍他的脑袋瓜,换成了通俗易懂的比喻:“你昨日不是与那什么铁二娃交了朋友?若有人要欺负他,你当如何?”

 

“自然是帮他打回去!”敖甲龙眼一瞪,尾巴在地上啪地一甩,理所当然道,“铁二娃讲义气,是个好朋友!谁敢欺负他,我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

 

“错了。”应龙一弹他脑门。

 

“……?”敖甲满脸懵然。

 

应龙负手而立,望向远方天际,语气悠然:“你我不过月底便要离开此地,今日你尚能护他,那日后呢?待你走后,谁护他?让他去给天老爷磕头,祈求再来一条神龙救他?”

 

“那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打他们一顿,然后——再跟他们交朋友。”应龙笑着点点他的小龙角, “你想,普天之下,皆是朋友,何须你打我争?若大家都是朋友,那便给彼此一个面子,凡事好商量不是更妙。”

 

他娘说话很悠哉,“万事别做绝。多个朋友,多条路。世道难测,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风光?若是有朝你再吓跑被你爹打了顿竹笋炒肉,还能往朋友那处躲上一躲。”

 

原来这天底下最重要的,是交个朋友。

 

但是,太子眼巴巴望着娘问,“我也跟你交朋友,娘,老头打我的时候,你可以保护我吗?”

 

“就你这皮得没边的死样子。”应龙笑得合不拢嘴,“我顶多保证,绝对不和你爹一起混合双打。”

 

 

四、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见识长了,外头看了,敖太子要回宫了。

 

应龙差点被口水呛住:“短?都待这快小一百年了!赶紧给老娘滚蛋。”

 

宫里的侍卫侍女纷纷附议,觉得太子还能再在外面多待一会儿,最好是等他什么时候修炼成一条成熟稳重的好龙,再带回来才是上策。

 

母子情义早在百年间蹉跎中被熊孩子磨灭。应龙心意已决,为了早上八点能打个盹,她做事向来干脆,绝不拖泥带水。关键是带个娃在身边实在太烦人了!出来玩一点都不自在,去哪还得多双眼睛多张嘴,难怪前天下都在鼓吹说要少婚少育,生个小子出来她龙寿都要折上不少。

 

她拎着小龙往殿里一抛,甩手就走,走之前再乐呵呵地去找自家百年未见的龙王叙叙旧。

 

臭小子终于长到了不粘着爹娘的年纪,再加上他们老夫老妻多年未见,应龙抓着敖光都要两眼放光,一见之下果然是天雷勾地火,山崩石也烂,可惜他们你侬我侬还没有多久。只是个龙宫里的平凡下午,应龙想着再待两月后便借机出门,一侧头美滋滋吃过敖光送来的葡萄,边翻开页话本。她随手往小腹上一搭……不对,怎么有股别的灵息?

 

应龙心跳漏了一拍,她两手搭在眼睛上一遮,开了神通往肚子上一看。好家伙,肚子里又多了一颗未长大的龙蛋,里面细细长长的小白龙正安安静静地盘着,他舔舔爪子尖,一副初生未满的模样。

 

一边东海龙王还不知道自己喜提二胎,他还在尽心尽力地给夫人剥葡萄。看着那张五官硬朗,浓眉大眼的帅脸,应龙的巴掌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她是不舍得打的,只能扼腕长叹,色字头上一把刀,恋爱脑不可取啊!

 

不管怎么说,东海龙宫又要添一位太子了。

 

Chapter Text

五、

第二颗蛋降世,严肃系帅哥敖光都要忍不住笑起来。但还没高兴多久,当他瞥见身边那个围着蛋鬼鬼祟祟的大儿子,脸瞬间垮了下来。

 

从太子正式晋升为大太子的敖甲围着那颗大白蛋撒欢,他顺着桌腿就往上爬,扯着嗓子高分贝嚷嚷:“父王!老爹!老头!我要有弟弟了!我要带他出去玩!”

 

他绕着屋子里四处撒欢跑,上蹿下跳地奔走,八个侍女都按不住一条龙。

 

饶是像敖光般的铁血男儿,也忍不住捂住了双耳,免被魔音灌脑。他盯着新生的龙蛋忧心忡忡地想,宫里热闹,龙族血脉得到延续是件好事,要是再多一个和敖甲一样折腾的祖宗出来,可要如何是好?

 

比他脸色更难看的当属应龙。

 

应龙是何等神龙?她活得随心所欲,天上地下都去过,该打的仗都打过,世间没什么能让她皱眉的事,除了这个从小闹腾到大的龙崽子,简直就是报应。她刚躺在软榻上想睡个懒觉,这小子的声音比浪头还喧嚣。应龙抄起枕头就往儿子身上砸:“敖甲,给我滚出去,别在这烦人!”

 

终于从新手爹娘熬成了老炮,可从这对龙爸龙妈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对生活的向往。毕竟这天地下比起熊孩子,更恐怖的是熊孩子加强版的龙孩子。

 

趁爹娘都没看住,敖甲眼疾手快抱起蛋,直接往头顶一举,撒腿就往外跑。

 

“你做什么?!”敖光心惊肉跳地去拦他,这小子蹬鼻子上脸,两腿飞快爬上了亲爹后背,化作一条小臂粗的威风小龙,尾巴卷着蛋窜上屋檐,携老二潜逃。

 

龙王站在门厅怒吼:“敖甲,我数到三,你给我把蛋放下!”

 

“略略略。”小金龙一飞冲天,得意洋洋地冲屋里吐舌头,跟个弹弓似一窜八里远,转眼就只剩个龙屁股,还有远远飘来的一句:“安心啦老爹,我带他去给朋友看看,晚膳前就回来啦。”

 

啥也没拦住的龙王脸色灰败地回到寝宫,和自己同样憔悴的对象并肩坐下,夫妻二人齐齐叹了口气。

 

应龙表情木然,痛定思痛,心下暗自唏嘘:沉迷男色绝对不行,等老二破壳,她一定要出去转转,再不会再因为贪图男色而留下来。然后,她的龙爪子下意识地伸了出去,摸上了旁边东海龙王分明的八块腹肌,弹弹的,手感还挺好。

 

……

 

算了,龙生嘛,图点乐子也是应该的。

 

 

六、

“甲哥哥,你弟弟好可爱呀,圆溜溜的。”

 

蛟族大公主沙沐满目向往地瞧着那颗大白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大白蛋身随即泛起层层光晕,温和又友好。

 

够圆,够大,还会发光,这不就是颗超大号珍珠么。沙沐羡慕得眼睛都快要掉出来,忍不住两手环住蛋壳,摸了又摸,如同品鉴一块无价之宝,话语里都透着渴望:“我也想要一颗这样的蛋,有了这样的蛋,我就不是宫里最小的那个了。”

 

“如此宝蛋,可遇不可求。”

 

携弟潜逃、只为了拿来给朋友显摆的大太子敖甲得意地摸了摸鼻梁,一副嘚瑟模样,随即大方拍胸脯:“莫灰心,以咱们两的关系,我弟弟就是你弟弟,往后咱们三人同气连枝,共闯四海八荒!”

 

在旁边软垫上的大白蛋无语地颤了颤。

 

在正式破壳之前,东海龙宫二太子敖乙已经提前体验了什么叫跌宕起伏的蛋生。他在壳中没得选,亲情出演过被大将军讨伐的深海妖怪;当过画画时用的调色板。被亲哥三不五时就偷出来,抱着出入东海各个角落,成了小孩子们的全新玩具。

 

如果蛋能翻白眼,敖乙估计已经翻上了天。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比其余龙族幼崽破壳都要早,不足二百年孵化期就从蛋里蹦出来了。

 

搞笑,再多做几年蛋,他都要被敖甲给摇散黄了。

 

小太子敖乙破壳的消息传遍整片海域,四海龙族齐贺,普天同庆。贺礼三天三夜堆满大殿,从海底奇珍到仙山灵玉应有尽有,连殿前的广场都快摆不下。侍女们数清单数到手抽筋,紧招了一位章鱼出身的侍女,靠她八只手才勉强把礼单点完。

 

不同于熊孩子敖甲,二太子敖乙天生性子内敛,破壳后除了肚子饿时会嗷两声,其余时候就像个精雕细琢的人形玉雕小摆件,安静地趴在软垫上睡着,还没学会收起来的尾巴,在身后小小地打着卷。

 

应龙把他抱起来,戳下腮帮子,又摸摸他额前嫩嫩的小龙角。敖乙也只是睁开眼,懵懵懂懂地看一眼娘亲,抱住了她的手指尖,又睡着了。

 

如此这般神仙儿子,让应龙甚是欣慰。她露出笑颜,心想最多不过两年半,她便能甩手不管,出去远游,重回自由身。

 

他爹敖光对此也很满意。西海龙王敖润昨日就在她哥耳边溜须拍马了一番,直夸这二太子天资不凡,破壳不过百年,已是惊世天赋,实乃龙族之幸。恭贺长兄能得如此天赋异禀的龙儿。有得此子,大兴龙族岂不是分分钟不在话下!敖光握拳掩唇,轻咳两声,面上虽无表现,却是听得心潮澎湃,由得四妹顺手把自己新得的两柄上好镶了法宝的长戟给借走了。

 

不用还的那种。

 

所有龙都很高兴,包括照顾敖乙的侍女也很安心。全天下唯一不高兴的,当属敖甲了。

 

七、

 

夜深深,龙宫四下安静无声。

 

有一掩面贼人上屋檐,翘瓦片,如魅似魍,轻巧无声地落入殿中。此时太晚,正是夜深守卫松懈、宫女熟睡之际,贼人顺着梁柱悄然滑落,步履极轻,纵身跃至寝宫深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榻前。

 

玉床之上,锦被翻卷,出来个睡得沉沉的白玉娃娃。

 

贼人摘了面巾,露出张尚带稚气的少年面容,正是大太子敖甲本龙。他趴在塌边,看着床上这个关节如白藕般的小龙崽,心里纳闷得很。好端端一个坚实硬挺的大白蛋,怎么就破了,裂了,出来这么个脆弱的奶娃娃?

 

这下还怎么带弟弟出去玩?他看起来一捧就碎了。这么小一点,再也不能蹴鞠时替他哥守门了。

 

敖甲愁啊。

 

因为他偷蛋前科累累,自打二太子破壳后,龙王就下了铁令明令禁止任何偷蛋、偷龙幼崽行为,重点监视敖甲,不许再带他弟出去疯,这可把敖甲给憋坏了。弟弟明明是他亲弟弟,凭什么不能带出去。

 

他气冲冲地去挠敖乙的脚丫子,真上手了又后悔,万一这孩子要是哭闹,到时候爹娘来对他混合双打该如何是好?但床上睡得沉沉的二太子睁开,没哭,没闹,湛蓝的瞳孔瞧着敖甲,他哥几乎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敖乙偏了偏头,腮帮微鼓,眼底浮现几分迷惑,似乎不知道眼前人到底是谁。敖甲被他这模样气笑了,两手去掐那软乎的脸颊肉,边抱怨:“臭小子,这么快就忘了我?你当这些年是谁带你出去玩呢?”

 

哦,这个声音。敖乙仰起头想,这个声音,他在蛋壳里的时候听过。一直喋喋不休地绕着自己,烦得让他连睡觉都不得安生,煞是气人。

 

那这个人是谁呢?二太子撅起嘴想,认真思考着。他想起在蛋里时,那个人一直将他抱在怀里,他低头蹭着自己的壳夸自己真是颗好蛋时,龙角会磕碰在蛋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烦人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着,小乙啊,我是你大哥,是你哥哥,是对你全天下最好的人。

 

敖乙可算想起来了,他瘪了瘪嘴,想要骂走这个半夜打扰他休息的坏龙。在蛋里好歹白天才吵人,现在出来了晚上也不放过!真是气死个龙了。可他嘴巴还没长牙,念字太费劲。再说,他才出壳多少天,哪里会这么快说话。

 

但半夜被叫醒了,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小小的敖乙实在太恼火了,所谓生气使龙奋强。他张嘴喏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字音,“哒……哒,大。”

 

敖甲说,“大?”

 

二太子板着一张娃娃脸,一手愤怒地拍着床榻,“大咕。”大哥,烦人!

 

 

八、

 

二太子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哥’。但敖乙对着敖甲的时候,却不见亲昵,总是板正着一张脸,不苟言笑,十成十就是东海龙王的翻版。

 

“脸比老头子还臭。”大太子手里晃着只海螺,吹了两下点评道,“小乙,老待在这宫里,你迟早要变成老头子!不如跟哥哥出去透透气,玩玩去!”

 

但他弟不理他,二太子只是把撑着窗框的木条抽回来,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门窗一关,两耳不闻窗外事。他理都不理殿外的叫嚷。今日敖乙尚有几本兵法要读,哪有功夫陪敖甲胡闹。

 

四百年光阴倏忽而过,昔日龙族的气焰早不复往昔。阐教势大,多亲近人族,打压妖族。龙族中渐有分歧,主和主战两派争论不休。听说其他地方也不太平,唯独东海海域在龙王管辖下,还得以享得一隅太平。敖乙每每从殿前过时,总能看见敖光拧着个眉头同得手下干将辩驳,言辞激烈,最终总是不欢而散。

 

二太子尚不知何谓打仗。他只是练功更勤奋,看书更用心。

 

父王叹气的时间愈发多,但敖乙去拜见他时,他总会用那种欣慰的目光瞧着敖乙,那张素日里少有表情的脸,勾着笑夸他,年纪尚幼已能修至此境。你勤勉刻苦,天资卓越,未来必能大兴我们龙族。

 

他说,乙儿,你天资聪慧,像极了你娘亲。

 

可二太子没有怎么见过娘,他刚学会在水里游时,应龙就又外出游历去了。他见过最多的,除了父王就是那个总想拉着他四处疯玩的大哥。

Chapter Text

九、

 

父王总是很严肃。

 

因为龙宫一开会就总是吵吵嚷嚷的。天宫现在对妖族颇有微词,态度不容乐观,弄得大家龙心惶惶,有的说,成日受此欺凌,枉为龙族,不如率兵杀上去!;亦有的担忧劝阻,此事万万不可。此战无十足胜算,若真打起来何日方休?就连各海域的龙王亦纷纷遣信探问敖光意向,以揣摩东海态度,好能摸个底。

 

东海龙王未曾表态,他只是压着眉,眉宇间似有寒霜凝结。最后他说,先退下吧,此事还有待商议。

 

一帮闹哄哄的龙从殿上离开后,敖光将不足腰高的敖乙抱至膝前,大掌摸了摸他的脑袋瓜,问:“乙儿,此事你如何看?”

 

二太子睁大眼睛,略一思索,便反问,“父王,是那帮仙君要打我们么?”

 

敖光说:“眼下还没打,将来或许要打。”

 

敖乙抿抿嘴,言语迟疑:“仙家多有通天神通,父王,我们能胜过他们吗?”

 

二太子仰起头,却见父王沉默不语,神色冷峻,眉间郁郁。龙王想,他的次子是如此机敏,一下就点名扼要。天上仙神无数,个个神通盖世,而海中龙族,虽亦非凡,终究无法与天庭比肩。这一仗,注定是场要让生灵涂炭,死伤惨重的苦战。

 

这番话龙王终究未说。他的次子还太小,他只是抬手,替幼子将额前碎发轻轻拢至耳后。这个孩子眉目也长得像他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娘亲,平素更是一顶一的乖巧。敖光一手将其带大,看着他牙牙学语,蹒跚学步。

 

他终究还记得这两个孩子刚出壳的模样,倘若甲儿与乙儿在此战中受伤流血,或是殒命…他不敢想。征战沙场,平定东海的龙王居然心生惧意,想到儿女受伤,便肝脏俱裂,恨不得以身相抵。他的惧不为自己,而为后代,为其余龙族。

 

这海里不只有他的孩儿,四海万千子民,亦有无数父母与孩童。倘若无万全把握,与天庭这一仗,如何能打?如何去打?

 

龙王沉叹一声,只道:“或许吧。”

 

怀中孩童正襟危坐,柔软的脑袋轻轻靠在父王胸前。二太子年幼,龙角尚未完全长成,声音亦带几分稚嫩,却斩钉截铁道:“父王不必忧虑,仙家神通未必有那般骇人。乙儿定当勤学苦练。他日若由我领兵,定叫龙族复兴,还我们海底万万年的太平。”

 

他终究是个孩子,说话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天真。好似凡事只要努力,定会有个好结果。

 

龙王望着自己年幼的孩子,胸中郁气似被海潮卷去,不禁失笑,揉了揉他的发顶。

 

十、

 

敖甲生性爱玩,最是闲不住。平常没事就从海这头游到海那头,今日又甩开了守卫,一条龙偷偷摸摸独自溜上岸,学着娘亲的法术,将龙角藏起,化作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哥,摇着折扇悠然走进街头食肆,点了碗汤馄饨。

 

热汤滚滚,白胖的馄饨浮沉其中。敖甲舀起一颗,塞进口中,饱满的野菜馅料混着荤油的香气在齿间炸开,趁热再喝上口汤,从喉咙到心口都是暖的。

 

敖甲三下五除二吃掉大半,正在享用美食,耳边却听得店家与客人交谈,不由得侧耳去听。

 

店家叹道,如今生意愈发不好做,好在东边还算安稳。南边可就不行了,那边海妖肆虐,动辄上岸伤人,把人似糖豆般地吃,他一远房亲戚在那边打渔为生,整日更是提心吊胆,如今也不干了。

 

食客们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他家的二姑妈被海妖叼走没再回来,谁家稚子被山上的狼妖衔走尸骨无存。还有那谁谁,因要事出门一趟,回家却只见老母亲的一具残尸,心肝都被啃没了。

 

他们唏嘘感叹着,最后齐齐道来,说妖真是可恨。敖甲面前这碗里馄饨愈发食不下咽,东海大太子用汤匙搅了三圈,剩下四五颗馄饨,连同一颗结账用的珍珠。失魂落魄地走了。

 

他回到海里,却不知道该去往何方,只好下意识地往龙宫去。途中正巧遇见两位信使,问了才知,原是南海龙王敖钦遣人送信,催问敖光究竟如何打算,磨叽死了,到底干不干天庭那一棒槌。

 

敖甲无言,心道这位叔叔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来直去,粗犷大条。他眼下无事,便索性随信使们一道回宫。正巧,大太子想起食肆里店家说的南边亲戚被海妖吃食的那件事,他有很多的疑惑,怎么也按不住,便拿出来讲。简单说完这事后问,“南海那边海妖伤人,这事叔叔不曾管束吗?”

 

其余两位信使听闻此言,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拱手笑道:“大殿下仁善,但此事何须要管呢?”

 

另一个信使接着说,“是也,无非是吃几个人族,又是多大点事呢?”

 

敖甲蹙眉:“但他们既然上岸作乱,至今死伤多少生灵。若是放任不管,岂不是会终酿祸乱?”

 

信使淡淡一哂道,“大殿下,小人斗胆。敢问您平日里可曾因食一尾鱼,一只虾而谴责哀悼?”

 

敖甲一怔,答说,“自然不会。但此事不能一概而论……”

 

“此事就该一概而论。”那信使朗声道,“大殿下,那人族不过是稍稍开了灵智的肉食,生生灭灭如潮起潮落,吃了一茬又是一茬。他们与海中未开智的鱼虾何异?吃便吃了,难不成那些小鱼小虾,还要跳起来同我们争斗不成?”

 

言罢,两位信使一同哈哈大笑。

 

那人顿了顿,复又言道:“更何况他们不过只活朝夕。纵然我们不吃他们,不过数十年,他们也终将化作黄土,这样好端端的吃食,那不就浪费了。”

 

他身旁同僚也道:“大殿下,海中鱼虾量小,还不够塞牙缝的。那我们腹中饥饿,自当觅食活命。您总不能叫海中子民只为成全一颗虚妄善心,便都饿着肚子吧?”

 

他们言辞铿锵:“大殿下,弱肉强食,乃天地至理,万物法则。”

 

敖甲沉默不语,他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身边两位信使早已拱手相离,走时虽还在夸大殿下一颗仁心,心存慈悲,言辞之中却已无半点敬意。

 

毕竟,你要为吃了一条鱼,而责怪谁呢?

 

他们说的也对,海妖吃人,就像人吃鱼一般,原本便是天地道则,生死有命。他曾不也总将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么?敖甲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龙角,低头看着脚下穿梭而过的鱼苗吐了个泡,心道自己是在想什么呢,怕是上岸太久了,脑袋都不灵光了。

 

敖甲,你可是妖啊。

 

他虽是这样宽慰自己,心头终究积郁难消,犹如吃下口带砂砾的贝肉,硌得心口发酸。

 

或许是因为敖甲曾有个人类朋友叫做铁二娃。或许是因为他曾在人间城镇里走过,又或是因为他忘不掉上岸后和娘亲吃的第一顿,便是岸上人煨煮的鱼汤。这般百年岁月过来,如今让他视人如鱼虾,竟是如何都无法下咽。

 

不想了,不想了。

 

诶。大太子拍拍脑袋,长舒一口浊气。他这段时间都不上岸了,不如留在海底,多陪陪小弟也好。

 

 

十一、

 

被陪着的小弟敖乙其实没有很开心。

 

他要读书,要练武,要精进修行,有许多的事情都要去做。可他那大哥敖甲偏偏闲得发慌,还要带着自己出宫去转,现在更是赖在练武场不肯走,实在让他头疼不已。

 

“你就不能去找别人?”敖乙冷冷瞥了敖甲一眼,龙屁股朝人背过身去,提剑朝坚石一劈,剑气震得周遭水波微微荡漾,身上热腾腾冒出的汗融进海水里。“你不是有那么多朋友么?”

 

他哥撑着脸坐在练武场旁的石凳上,唉声又叹气,“哪有啊,一个个都忙得很。沙叔叔那边不是前几天刚诞下颗蛟蛋么?把沙沐那丫头乐得,整日围着宝贝蛋团团转,连宫门都不肯迈一步。”

 

“再说了,你哥我是怕你练功太累,提前患上和老头一样的面瘫。”敖甲随手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柄趁手长枪,翻腕挑了挑眉,“罢了,不出宫便不出宫。来,大哥陪你练两手?”

 

敖乙轻哼一声,将长剑负于背后,满脸不屑,抬手勾了勾指尖。这条奶娃娃龙傲然道:“练就练,可别到时候哭着喊停。”

 

大太子笑得开怀,提枪便上。他旋身跃起至武场半空,枪锋如流星坠落,直插武场青石之中。敖乙侧身避让,他眼睛一亮,刹那间长剑回旋,斜斩兄长脚踝。却被他哥借着长枪的力轻轻踮脚落于踏于剑脊之上,俯瞰着他。

 

这坏龙还笑,“哟,二弟,尊老爱幼啊,还知道接着你哥呢。”

 

二太子勃然小怒,提剑往回抽,剑光再起,攻势如潮。敖甲刚踩着地,有些狼狈地躲了那绵密剑招,回头去找自己脱手的长枪奋力一拔。和敖乙开始你来我挡,你进我退,战至酣处,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打得却是有来有回的。

 

这场比武,终是敖乙修行尚浅,稍逊一筹。他灰头土脸地跌坐在地,大哥的长枪刃停在自己脸庞,还大呼小叫地夸自己,“小乙,果真是天生习武的料!天才龙啊!你这才学武多久?再过些时日,岂不把你哥打得落花流水?”

 

他虽这样说,可自己到底是输在了敖甲手里。

 

敖乙臭着脸用指尖把枪刃推开,他站起身来拍拍灰,沉吟片刻,盯着眼前不着调的大哥,道:“我可以陪你出去玩。”

 

“哦?”

 

二太子目光微垂,落在那柄横倒在地的长枪上,“但是我陪你玩多久,你就要陪我练多久的武。”

 

敖甲想到要老待在这个无聊的龙宫里,骨头都要散架啦!但他弟的表情好认真啊…大太子咬咬牙,“行吧。”

 

敖甲伸出手指,与敖乙指尖轻轻一勾,郑重其事地道:“说好了,今日已练过武,该随我出宫走一遭了。”

 

敖乙低声道:“好,我先去换身衣裳。”毕竟身上打的一身都是灰。

 

可他这位大哥素来是个混不吝的,哪肯给他机会回房。敖甲见状,直接一把将敖乙拦腰抱起扛在肩上,身形一闪,径直往宫门外掠去,“等不了啦!现在就走!”

 

“敖甲——放我下来!”

 

海底龙宫之中,响彻着二太子的怒吼,和大太子嘿嘿的笑声。

Chapter Text

十二、

这是一桩合适的买卖,因为敖甲其实并没有陪敖乙练上多少年的剑。

 

或许就和大太子说的那样,东海龙宫的二太子敖乙,真的是条十成十的天才龙。

 

他初学武艺便能与敖甲战得不分伯仲,如今历经数百年磨砺,早就不用再让人陪着练武,三个敖甲一起上也未必打得过他。

 

二太子剑锋愈发凌厉,法术更是臻至化境,四海论武大赛中连年夺魁,名声远播。他虽是二太子,却从未拿过比第一更低的名次,现如今四海之内谁人没听过敖乙大名?

 

今年的大赛,胜者也不例外。

 

敖乙收剑入鞘,衣袂微动,拱手一礼冲对手道了句承让。他随即俯身,将被击倒在地的万年老二蛟族大皇子扶起。蛟族皇子气息微喘,尚未从方才的激斗中回神,便听见一旁的急急忙忙跑过来的妹妹沙沐担忧地对自己上下查看。

 

“哥哥!”沙木一把扶住蛟族大皇子,到处翻看伤势,“有没有哪里伤着?”

 

蛟族皇子摆摆手,能和二太子过招虽败犹荣,他未曾露出半分沮丧之色,反倒冲敖乙点头笑道:“二殿下果然厉害,此番比试我受益良多。在下定会勤学武艺,等到来年,在与您一较高下。”

 

敖乙点点头,这便是当做听见了。他转身望向高台,目光落在端坐观战的东海龙王身上,恭敬地躬身一礼。

 

“父王。”二太子垂首道,“今日还未去演武场练兵,儿臣先行退下了。”

 

敖光点了点头。

 

高台上,海底各族议论纷纷。蛟王畅快大笑,拍了拍东海龙王的背赞叹:“敖兄能得此龙儿,真是龙族大兴!”

 

此番赞赏,当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东海龙王敖光藏起骄傲之情,望向场中远去的身影,也是欣慰道:“乙儿从不让人失望。”

 

普天妖族信奉弱肉强食,大多天生好斗,素来敬佩强者。蛟王往下看着台下诸族目光追随敖乙离开的方向感慨:“此等少年英才,日后必能撑起东海半边天啊。”

 

沐浴着满背期盼的目光,如此年少有为的敖乙步伐稳健离开场上,身影渐行渐远。他一路直行向演武场。半途,突然偏步走向一处假山。二太子掌心握拳,掩嘴正欲轻声咳嗽两声做以提醒。那假山上倒吊下来一个人,上半边是人身,下半身是龙尾,一条蜿蜒长尾倒钩在山石之上,倒挂着露出一口闪光大白牙,朝二太子一笑。

 

此景好似海中魑魅,白日前来索人性命,令敖乙没了场上比武时的气定神闲险些失态,差点儿岔气来,现下正激烈咳嗽拍着胸脯。

 

二太子怒斥来人姓名:“敖甲!”

 

石上那人一跃而下,双腿化回人形,随意地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似是谴责般瞥了敖乙一眼,语气里透着揶揄:“诶,没大没小。怎么不喊大哥?”

 

“你今日又有何等无聊之事?大老远唤我来,若无要紧事,我便走了。”二太子一见大哥便皱眉,两条靛蓝眉毛皱得好似小青虫。说起话来也板正,听着就像要教训人一般。

 

“你现在当真就跟老头子一模一样古板了。”敖甲嘀咕道。二太子闻言扬起眉。

 

“不可——” “不可对父王无理!”

 

“这话我都要听起茧了。” 敖甲耸耸肩,敖乙怒目而视,他的后半句话被大哥抢先说了去。大太子不再学弟弟那副严肃的小老头模样捉弄人,而是神神秘秘凑去耳畔说:“今天来呢,我是给你介绍一个重要人物。”

 

敖乙斜睨了他一眼,“谁?”

 

大太子从假山后面拖出个魁梧高大的身影。敖乙定睛一看,那人皮肤泛着幽蓝,肩宽背厚,赫然是海妖鲨族。可这人哪怕身形威猛,偏生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活像一只没壳的螺,愣愣地任由敖甲拉扯,神情局促得很。大太子才不管那么多,揽着那人的颈笑道,“铛铛,我新认的兄弟,万鲨!”

 

万鲨傻乎乎地挠着脑袋,笑中还带着憨,局促地冲二太子点头致意。

 

敖乙脸色黑沉,眼神倏地冷了三分。

 

“兄弟?”他缓缓重复,山雨欲风来。

 

敖甲站在他对面半点没发现,只乐呵附和道:“正是兄弟!你可知我遇见他时,他独自一人迎战强敌,护住全家老幼不退缩,这般气魄,当真是世间少有的义士。如此豪杰自然要认作兄弟,一起遨游四海啦。”

 

二太子环起胳膊,将那人从上看到下。除去块头大些,妖傻了些之外压根看不出有何独到之处,这副木讷憨直的模样,怎么看都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妖而已。偏偏他大哥还在一味夸赞着,还要跟人家热络地称兄道弟。当真是随便到家,无耻,根本也不管人家到底爱不爱跟他玩,上来就喊别人兄弟!

 

合着他在习武的时候,这厮都在往外跑。难怪练剑找不到他人。

 

敖乙的眼愈发地凉,鼻尖溢出声冷哼,瞪着敖甲说,“人我认识完了,没什么事……”

 

“我就先回了,大·哥。”小青龙愤愤离去,徒留末尾两个字念得咬牙切齿。

 

被留下的两人还没反应过来。

 

大太子突然回神,拍了拍脑袋瓜,”诶,他刚刚是不是喊我大哥了?”

 

万鲨憨憨一笑。

 

 

十三、

 

纵使敖乙多么心不甘情不愿,这个五妖小队终究还是结成了。

 

哦,你问为什么是五只妖。这敖甲、敖乙、万鲨,顶多再加上一个蛟族大公主沙沐,顶破了天不也才四只妖吗?

 

“哇啊——”一道奶声奶气的童音突破天际。睡眼惺忪的小蛟脸上还挂着口水,软趴趴地靠在姐姐怀抱中,不时皱一下鼻尖。沙沐抱着他拍了又拍,嘴里翻来复去便是,“小泽乖,小泽真听话呀。”

 

那颗大公主心心念念的宝贝蛋,如今已经变成了名为‘沙泽’的蛟族小皇子。尚且口不能言,腿不能爬的年纪,已经开始加入小队攒项目经验,争取未来一千年成年之时,就有千年工作经验,超越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妖怪,赢在起跑线。

 

不过偶尔也会出现一些小插曲。

 

沉眠的大鱼被哭声惊醒,追着五人一路狂奔,它庞大的身躯碾碎地面,从洞穴中蛄蛹而出,轰隆作响。五人小组东跑西窜,险象环生。

 

敖甲边跑,边捂耳朵苦不堪言:“沙沐!你一定要带着这个臭小子出门吗?”

 

“小泽一点都不臭!”蛟族大公主怀中的幼弟还在嗷嗷哭着制造噪音,心疼得紧,话里带着一个大大的倔,“再说了,出去玩凭什么不带我。”

 

小鼻噶蛟沙泽哭乱之余也不忘应声支援亲姐,一抹鼻涕,奶声奶气谴责:“啊啊!”

 

“唉…”敖甲一个趔趄,险些被脚下碎石绊倒,不由仰天长叹,“还是小乙听话,小时候陪我们出来玩,你看他吭过一声吗?”

 

沙沐闻言,撇撇嘴反驳:“那不是因为乙弟弟还是颗蛋的时候就被你拎出来了吗?那时候他还没长嘴呢。”

 

当事龙敖乙默然不语,翻身跃过块落石,有些想手刃亲哥。

 

身后的大鱼张开一口森森獠牙,乱石崩腾,有几块弹到了它的尾巴上。巨鱼吃痛,下意识一甩震得洞穴墙壁剧烈摇晃。窄小的洞穴轰然欲崩,两壁逐渐浮起龟裂,碎石纷纷坠落,眼看就要将所有人都埋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敖乙在前做法一剑斩开碎石,万鲨左手搂住敖甲,右手抱紧沙沐猛地往前跃滚出洞口。他们定下神往回看,那海妖已经被滚落的巨石掩埋,只剩下半截尾巴还在抽搐。

 

众人皆是心有余悸。

 

好在此行也算有所获,这么大一只鱼,光是条尾巴就够三天口粮。大太子化身无情杀鱼匠,提着老弟的刀就去片鱼肉。四个人吃得心满意足,就连刚长乳牙的沙泽也被喂了大半条鱼生,结果吃得肚皮圆滚,撑得小脸皱成一团,哭哭啼啼地蹬着腿,沙沐无奈,只得给他喂了些消食草药。

 

敖甲也撑得难受,接过一瓶草药仰头饮尽,苦涩的药味蔓延口腔,但腹中饱胀之感顿时消去不少。他摸了摸肚子,稀奇地看向沙沐:“咱们认识这么多年,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沙沐睨他一眼,随手颠了颠怀里的沙泽,低头逗弄小蛟,捏得他整张脸皱成小包子:“甲哥哥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又不听我说话。还是我们小泽最好,听姐姐的话,乖得很。”

 

她昂首得意道:“除了会做药,还会制毒呢。”

 

“哦?那以后我倒要见识见识,我们的千魅毒姬到底有多厉害。”

 

“千魅毒姬?这名儿难听死了,就不能换一个吗!”

 

敖甲豪迈一笑:“多酷啊!万鲨就叫……嗜血狂鲨!小乙是冷面玉龙。我嘛,就叫浪里金龙!”

 

万鲨倒无所谓,无条件听从他这个便宜大哥的话,哪怕敖甲说天上月亮是方的,他也会点头叫好。

 

“都不好听。”亲弟二太子翻白眼点评:“这几个诨号听起来,就像取名的那个没读过书一样。”

 

敖甲气急去揽他肩膀,要揪自己小弟的脸。众人笑闹不休,这场劫后余生,也能让少年人心里生出无限快意洒脱。

 

……

 

五百年后,龙宫之外,沙沐低头看着手中的迷魂散,脸色微沉。

 

大公主问到眼前人,“你要这药有什么用?”

 

她面前的大块头勾着背,总是副提不起劲的样子,现在更是窝囊到让她心烦。万鲨答不上来,只是一味地低着头,手指搓了又搓,犹豫着张开的嘴又合上了。

 

“不说算了。”沙沐有些气恼。她侧首望向海面之上,目光越过龙宫巍峨宫殿顶端的琉璃瓦,在那之上的海面波涛动荡,似是欲有风雨来。良久后,她又轻声自嘲道,“你们什么都不说,父王不说,甲哥哥不说,现在倒好,连你也瞒着我了。”

 

沙沐本以为万鲨会一直沉默下去,可对方动了下,仿佛这声提问终于有了答复,万鲨焦虑地张开嘴。大公主满怀期待抬起头望向他,结果他嘴又似被胶糊住,说不出什么利索话,只是干巴巴地重复:“我真的很需要那瓶药…”

 

她的眼睛暗下去了。

 

龙宫外的海浪抚起沙沐的额发,蛟族大公主不知在想什么,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将手中的药瓶抛去了万鲨怀中。留下药后她扭头便走,一路游荡回龙宫之中,看着床榻上伤重的二太子敖乙还在昏昏沉沉。她心头莫名有些发慌。

 

或许,是因为海族即将与天界开战,身为蛟族公主的沙沐心神不宁,也是理所当然。

 

等这场仗打完了……沙沐呆想着,仗打完了,她又该做什么呢?要不出去走走,她还有要好的姐妹在其他海域,外面没了那些仙君,想必就安全了。

 

等仗打完吧。

Chapter 5

Summary:

*本章有非原著杜撰剧情。

Chapter Text

十四、

这百年间发生了许多事,譬如等二太子敖乙长到快和他哥敖甲只矮一个头的时候,他可算第一次见着了外出瞎逛的亲娘。

 

龙宫里有他娘的旧画,那画中巨龙自海浪间俯冲而下,鳞片密实又光亮,龙躯舒展驰骋波涛之间,双角如鸟儿剪羽般弯曲上扬,鬃鬣自额前垂落至脑后。一双丹凤般的眼里映着海间浮光,叫龙一看便心驰神往。

 

这便是上古真龙,掌管水象的应龙。

 

大哥和父王都说二太子长得像他妈,可画上的神龙与他尚未发育完全的龙身相比,相差何止千万里。直到他亲眼见到应龙化作人形,才知道此言非虚。应龙作人形时,细长的眉往上走,一双剪水的眼。二太子也有这般的眉与目,两条龙站在一处,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母子。

 

不过画卷终究是画卷,画得再精细也是了无生气,你若见过应龙一眼,便知那笔下神龙再怎么威武,都描不出这她半分灵动。

 

“哎哟,你都长这么高啦!”

 

那女子款款从殿门前走进来,笑得明媚得很,一进来便揽着敖乙的肩就往怀里抱,还要将他额发搓得杂乱,半点不觉得生分。二太子僵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陌生又热络的亲昵,他去看大哥,敖甲抱着胳膊在旁看戏,笑得和娘一样开心。

 

二太子默然想,原来他大哥之前就是和这样的娘一起生活了百年,难怪养成这般性子。

 

应龙飞快地享受完短暂的母子重逢感人瞬间,立马撒手换个大号的龙接着逗。她搂着敖光的脖子,逗他和逗自己亲儿子一样,一只手抵着他平直的唇角往上提,还要调侃说敖光和敖乙凑在一起,就是大老头配小老头,两张脸都冰冰凉的。

 

东海龙王摸了摸自己脸,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皱起眉来,实打实的疑惑问,“我脸很僵吗?”

 

又譬如,过了这么长时间,敖乙终于不是族中最小的那条龙了。

 

东海龙宫又添了一颗龙蛋。这颗蛋泛着温润的青蓝色,静静地躺在云纹软垫上,做一个和他二哥一样喜静的乖宝宝,不吵不闹,只偶尔随着龙宫的海流晃上一晃。

 

小龙蛋睡得香,清早天还没亮,二哥先来帮他擦道灰,一息后打着哈欠的大哥也来擦道灰,再过了半晌,父亲和娘亲也摸摸这颗锃光瓦亮的好蛋,希望他未来可以像他大哥敖甲般,有着一腔赤子之心,敢想就敢做。亦如二哥敖乙般,有一双慧眼,能看透人心,不受蒙骗。

 

他们也似寻常父母般祈愿。最重要的,是希望这还未出壳的孩子,能健康、快乐,平安顺遂地长大。

 

应龙举着龙蛋,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蛋壳,里面的小龙灵识也贴凑过来。她眉目柔和,唇角含笑:”千万不要像你二哥和你爹,总板着脸,等出来了以后呢,要多笑一笑。外面天地如此辽阔,有很多好事等着你呢。“

 

但在东海龙宫的第三颗蛋还未孵化前,天上的仙终于忍不了海底的妖。

 

有一伙海妖正值南海渔民开海之际,如鬼如魅般潜入船舱,捉着几支渔船便开始大快朵颐。他们啖人心,嚼人肝,连同船上渔民哭喊的妇孺都不曾放过,要敲碎了头颅吸脑髓。

 

海妖们对得那些渔民吃杀殆尽,那天的海面上,据说飘着三两未吃尽的尸骨,血染南海,这一切叫地上道士瞥见。同为人族,他于心不忍,拼了浑身修为想要去救,却到底是道行不够,被那群顽劣海妖打得神魂不稳,狼狈落逃。

 

可道士不死心,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哪怕修为俱散,也要登那万万层的天梯,欲将这恶行呈告天庭,将那诸事说与神君听。话一说尽,便在南天门断了气。

 

天上派人来了。

 

 

十五、

天庭要出手整肃海底各族,严惩妖族胡乱伤及人族之举。一纸诏令传下,四海震动,历年被打压的海底各族群情激愤,天庭与海族自此剑拔弩张,情况不容乐观。

 

在此年间,东海二太子敖乙不拘门第,不谈出身,向外广纳四海妖族豪杰,集结天下英才异士,组建一支神武银盔军,誓要与天庭分庭抗礼。

 

二太子脚步匆匆穿行而过长廊,身着银白盔甲,手提离鞘长剑,面如霜雪。

 

战?不战?

 

这在敖乙眼中,从来不曾是一个值得纠结的问题。

 

他方才从大殿上撤下,被父王敷衍了事,心中正恼,感觉骨头缝里都是发烫的,想去演武场上打一通消消气。

 

“小乙!”

 

耳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影从背后追来。对方伸手抓住了他的左侧肩膀,敖乙下意识地用力一甩,回头望去,果不其然,是他的大哥。

 

敖甲扬起一边眉,“喊你名呢?想什么这么入神,一句话都听不见了。”

 

敖乙望着他大哥,那人眉目是一如既往地舒展着。即便刚才殿上吵得翻天地覆,他大哥也始终持着一腔热心肠,端着无关紧要的水,仿若这事没有发生在他头上一样。诚然,他大哥和父王都是不想打仗的,可倘若再不打,这太平又能掩饰多久。

 

为何不战呢?敖乙不解地望着敖甲。

 

天庭嘴里喊着惩戒的名号,实则却肆意打杀海底妖族。全海皆知,主战派的二太子麾下有一支强兵,唤作银盔军。那些被仙人打压得走投无路的南海各族,纷纷奔赴而来。敖乙记得不久前,有几个南海小妖跪在银盔军的练武场前。他们的母族被天庭的捕妖队尽数诛杀,只剩下这几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被人护送出来。无处可去,他们只得跪在军仗前,向二太子请求入伍,一偿血债。

 

那是些不足两百岁的孩子,耳腮的第一道鳞片还未褪去。其中的女孩抱着襁褓中的幼妹,字字泣血……倘若他家老三出壳,也是同她哀哀啼哭的幼妹这般的小。并不大的孩子抱着小小的孩子,也要磕着头,低着腰,她趴在地上求银盔军时满眼是怨恨,只求学得一身术法,能够为母报仇。

 

即便如此,也不战吗?

 

自那日起,敖乙心口便郁着一团气,愤懑在胸,难以释怀。

 

年幼的二太子曾许下愿,要还得海底万万年的平安。他不愿海底的这些孩子,不想还未出壳的幼龙生活在这样的世道。

 

他握紧了剑甩开自己大哥,冷声道:“敖大太子,若无他事,请让路。”

 

“小乙。”被这样全须全尾地喊了遍名,敖甲的笑逐渐收了回去。他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似要宽慰,又像说不出什么话来,“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刚才堂上我也在听了,可和天庭出兵这事还有待商议。我们如果贸然出兵,就再无回头之日了。再说天庭一战未尽,定不会善罢甘休,后面还会有更强的攻势…”

 

父王也是一般的说辞,便是这样,拖延,退让,委曲求全。各种理由他已经听腻了,听够了那一成不变的“等”字。要等,等,等,要这样等到何时去!

 

敖乙不语,只是抬起剑来,直指他大哥眉心,那柄玉蓝长剑上倒映着对方怔愣的脸。

 

他说,“拿出你的戟来,敖甲。”

 

敖甲神色一滞,他并未立即拔出兵刃,而是缓缓后退几步。“小乙,你冷静些。”

 

可二太子不愿再听他说话,敖乙猛地后蹬一脚,提剑便直接攻上,如那涨潮时的翻涌波涛般汹涌袭来。敖甲只得往后唤出自己随身法器,仓促举戟格挡。长戟与剑锋交接相撞。敖甲本想着耐心劝解,可在敖乙疾风暴雨般的攻势下,却被迫步步后退。

 

“敖乙,你清醒些!”敖甲咬牙挡下对方一记重劈,又道,“这仗岂能说打就打?你当这天下只听你一人之命?”

 

敖乙一双靛蓝的眸子烧得发亮:“那便不打,我们便躲着,藏着,避一辈子!如此可有用?你可满意?”

 

二太子的怒意尽数灌入剑招,他一剑猛砍在长戟上,力道沉重如山。敖甲终究力竭,被逼得偏转长戟,金铁交鸣间,水压震荡。

 

敖乙未曾停手,紧接着刀光剑影连绵不绝,终于将向来好脾气的大哥也逼出几分火。敖甲不再后退,而是怒吼一声,提戟横扫直贴袭上,厉声呵他:“原本便是其他海域治理不善,海妖伤人在先!你凭什么出兵?!”

 

二太子身形一跃,避过攻势,手中剑柄直竖,重重砸在敖甲握戟的手上。利器跌落,震出刺耳的声响。

 

敖乙低声道:“没有。”

 

敖甲微怔:“……什么没有?”

 

“没有海妖伤人。”

 

六字千钧。

 

敖甲听得浑身血都凝了,兵器都未去捡,只爬起身来追问:”你话说清楚,那南海海妖恶行,我同你讲过无数次,怎么就没有了?”

 

敖乙的剑尖垂在地上,没有再提起剑,亦没有再看他大哥一眼。他语气平淡,”自那日起,你不是三天两头便往南海跑着巡视,将那些海妖驱赶回去。那群家伙早已被你打怕,纵然食人,也绝不会在凡人开海旺季动手。”

 

大太子拧着眉,“小乙,这说到底也只是你的猜测。…或许是我有所纰漏,才让它们趁机作恶。”

 

他那良善的大哥,宁可怪自己,也不愿睁眼看看这天啊。

 

敖乙自胸腔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腔微震。那口气息化作一个水泡,悠悠飘起,随即在半空中炸裂。二太子闭上眼,”我去过了南海,在海底找到了那些沉船残骸,没找到人的尸骨。”

 

“那沉船木板上的抓痕深重,分明是豺狼虎豹之属的精怪爪印,并非海妖所为。大哥,你该知道,海妖食人,素来是喜拖进深海慢慢啃食的。怎么会光天化日在他人眼下来吃。”

 

“敖甲,你不知道妖。难道也不知人么?他们人族出海险恶,素有忌讳一说。哪里还会带上一船妇孺。”

 

敖甲沉吟片刻,眉头皱得更紧。他摇头,“人族或许有他们的说道。那尸骨可能被其他海妖吞噬,抓痕也未必不能是海底妖物的法术伪装。小乙,这些证据太浅薄,天上的仙君们不会信。”

 

敖乙轻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事,只道:“大哥,我看过了,那沉船上有没消散的灵息。”

 

“那是仙家法术的灵息。”二太子的声音很轻,像落入深海的一缕泡沫,轻飘飘地,却溅起滔天巨浪。

 

敖甲怔住了。

 

大太子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说不出话。二人站在长廊之中,他那个眼看着从一颗龙蛋长成玉面郎君的弟弟似笑似哭地问敖甲,“大哥,真的有那个道士吗?”

 

如果没有那个告去南天门,跪在天兵天将前以最后一息告天道不公,纵容妖物横行的人族道士。

 

更甚至,如果没有这么一场震怒神仙的祸事。

 

那么这一切的因果,又该算在谁的头上?

 

敖甲攥紧了拳头,身体不住战栗起来。他好像窥见了什么潜藏的东西,可这些真相如同深海下的暗流,明明感觉到了,却只能攥紧他二弟的袖口语无伦次道,“小乙,这事你要告诉老头…不,不对。”

 

“没用的。”二太子淡然,“父王早就知晓这事了。”

 

东海龙王知道了,所以按兵不动。所以不愿与天庭翻脸,不愿草率出兵应战。所以…他甚至想要将此事禀报仙家,料定有贼人栽赃陷害,蒙蔽世人,才至此局面。

 

可天底下谁能有这样的本事,能蒙住千百双眼,又堵住悠悠众口?

 

海流声更急了一些。敖乙不知何时已抽袖离去,那廊中独剩下了久久不言的敖甲。

Chapter 6

Summary:

*本章有非原著编撰情节。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十六、

只是五百年过去了,就出来这么多破事,真让人感觉这天底下哪里都不安稳。

 

东海龙宫里,大太子撑着头,眼睛发着飘,只用一手心不在焉地盘着自家老三。那颗圆润的龙蛋就在宫女心惊肉跳地注视下被推来又翻去,四周伺候的宫女们屏息凝神,冷汗直冒,在心底默默发出打工人的哀鸣。

 

里头睡正香的小龙被晃得头晕目眩,终于是忍不下,气得砰砰顶起蛋壳。敖甲这才一惊,忙不迭地把老三抱在怀里安抚地拍了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这态度还差不多。火气渐消的小龙在蛋中躺平闭上眼,重新蜷缩回去。忽得有一只手在蛋壳上轻抚而过,那掌心温凉的。小龙精神一振睁开眼凑上去,欢快地贴着蛋璧在里面转圈圈,不是坏大哥,那是阿娘的气息。

 

殿内照明珠亮堂着,在敖甲身边,生育完后在殿内调养的应龙摸摸小老三的蛋壳,然后不做犹豫,立马便赏给大儿子后脑勺一记大巴掌,直拍得敖甲龇牙咧嘴捂脑壳。

 

亲娘抱臂挑眉,“没事做找事做去,闲得拿老三消愁呢。”

 

敖甲摸着被弹红的脑门,搓着手去到亲娘身边赔笑道:“这不是来看看小妹么,增添一些兄妹情谊嘛。再说了,我哪里会做什么坏事呢?”

 

“什么小妹不小妹的,老三魂都没凝实呢,你就能看出个男女来了?”应龙有些无语,漫不经心又伸出一指点在敖甲眉心中,“到时候出来是个小子,我看你岂不是要翻脸。”

 

敖甲大冤,“可不光我一人喊小妹!那二弟也喊着呢,再说了,不管男女,他哪怕出来是颗球我也乐意带老三玩啊!”

 

蛋中幼龙闻言,不由在咂吧了咂吧嘴。真是奇怪,蛋不就是个球?球不就是个蛋?虽听不太明白,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它也懒得思索,翻了个身,又安然睡去。

 

应龙听惯了长子这般插科打诨,在旁寻了个位置坐下,挥退了想要来端茶递水伺候的侍女。等到殿里人都撤得只剩下母子二人,她便冲着敖甲手指勾了勾。

 

身为亲妈的头号狗腿子立马收到指令,殷勤地凑上前来同她捏肩捶腿。

 

“诶。”

 

应龙唤了声,抬下巴漫不经心地扫了敖甲一眼,慢悠悠道:“说吧,你那老爹又出什么馊主意了?”

 

敖甲咂舌,“我这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怎么知道是老头的问题?”

 

“我一路过来,老二在练武场摆着个臭脸,那剑一劈,直恨不得连地上石头都劈烂了,显然心里有火。”应龙微微眯眼,意味深长地道,“还有你,往日里都见不着个影,今日却只顾着在这唉声叹气。”她扬起眉毛望着长子,“除了你爹,我可想不出第二个能让你们兄弟俩都这般不痛快的。”

 

敖甲冲前比了个大拇指,“亲娘啊,你可真是料事如神。”

 

话虽如此,敖甲却没打算把那些纷乱的心思一股脑倒给应龙听。

 

他素来随性,鲜少有这般愁肠百结的时候,可这次事情他也摸不出个底。大太子原本与他父王立场相同,认定龙族不可贸然与天庭开战。然而今日廊中与敖乙那一席话,搅得他心神不定。

 

二弟有句话说得对。若天庭执意镇压四海,龙族一味退让并不会换来什么好结果,到头来反而失了先机,只能屈居人下。

 

可真要战,海里陆上都不知要死多少生灵。如今大家都认定是海妖做怪,这一仗若真由龙族领头,后续岂不是要背上千古骂名,如何说清?他道不明白,却觉得一切不该如此。

 

心事重重的大太子殿下只顾着做一条哑巴龙,给亲娘敲腿也愈发不走心。那松散的拳头敲得软绵无力,应龙嫌弃地撩开了他的手推至一旁:“得了,还以为你在给我挠痒呢。心不在焉的,问话都跟放屁似的。”

 

“等你们两兄弟开口可真是费劲。”应龙站起身来,随手拂过衣袖,斜睨着他,“无非是要不要和天庭开战这些破事,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

 

敖甲还呆着,刚挨了亲娘一拍脑袋瓜,现在又被推开。好端端的东海大太子此刻就像个拨浪鼓似得,他娘还要问他,“来,你说说,我们为什么不和他们打打么?”

 

敖甲答得很快,“因为神仙太厉害了,我们打不过。”

 

应龙又问,“你光知道我们不敢打。知道为什么天庭也只逮着海里其他妖族打杀,唯独不碰龙族吗?”

 

敖甲哑然,这个问题,他从未仔细想过。

 

迟疑许久,大太子才试探着开口:“因为……神仙是讲道理的?他们知道龙族不像其他海妖那样肆意虐杀人族?”

 

他话音未落,应龙便用一种看稀奇的眼神上下打量他。她忍不住啧了一声,平常没看不出来,这娃娃真是敖光亲儿子,这耿直的脑回路长得和他爹一模一样。

 

好生奇怪,同样是龙,这孩子到底怎么长了颗说一就是一的脑子。就这还指望阐教那帮老鳖孙是讲道理的?啧啧,这娃娃不该投胎做龙,该去西边跟如来那群满嘴仁慈的和尚混才对啊!

 

她一边感慨,边拎起大儿子的后衣领。拖着敖甲一路往殿外走,还嘟囔着:“小时候就觉得你不灵光,瞧,你这脑子,还好是在龙宫长大。这要是去陆上混,裤衩子都能被骗没了。”

 

他们一路行至殿外空旷处,应龙四处看了眼,勉勉强强觉得这地方大小还凑合,拎着敖甲后衣领的手一松,拍拍手掌心。

 

大太子踉跄着站直身子,摸不着头脑地看向自家母亲。

 

“还神仙讲道理,讲个锤子道理。”应龙嗤笑,手一扬,指向金碧辉煌的龙宫,划过那些琉璃瓦楞与高耸宫殿,划过不远处的演武场,带起的水波轻轻晃荡。

 

“傻孩子。”她缓缓搂住儿子的肩膀,低声道,“他们到处打压其他海妖,唯独不碰龙族,只有一个原因。”

 

她的笑声很轻:“因为龙族是块啃不下来的硬骨头。”

 

“你要记住,天底下打架。谁拳头硬,谁就讲道理。我和你爹想法一样,龙族现在只是硬骨头,不是铁拳头……你这么硬扛着,和那帮伪君子的仗是打不过的。但今天如果你打不过他呢,那就多等几日,十年,百年,千年后你未必还打不过。”

 

“再说,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人欺负到你们头上来。”

 

敖甲还未来得及开口,这条上古真龙便松开手,她顺着敖甲的肩膀轻轻一拍,跃入水波之中。应龙身形开始变化,细密的龙鳞自腮帮一路蜿蜒而出,鳞片足有敖甲等身般大,遮天蔽日。

 

她厄长的龙身这殿中装不下一半,比这天底下任何的龙都要大,璀璨如星的双目越过敖甲。巨龙从喉咙里轻轻的一声龙啸,便叫周遭的水波都散荡开来,敖甲在那强劲的水浪中勉力站稳身。他怔然立在原地,生出一种渺小至极的错觉,在这横亘海天的龙面前,世间万物皆不过沧海一粟。

 

他的母亲盘踞在这片宫殿之外,盘踞在整个东海之上,如一座连天接地的高山。让天上的神仙看了也望而生怯。

 

殿外的水光被庞然龙躯遮蔽,映得整片海域骤然幽深下来,唯余一双明亮如星的龙目幽幽俯瞰。她伏身而下,巨龙只是打了个响鼻,掀起的水波就能卷起敖甲。他晕头转向地停在半空,应龙的声音低低地在海水中浮沉,“小孩子嘛,就该吃吃睡睡,别想太多。“

 

龙对她的孩子说道:“怕什么呢,你爹打不过,这不还有我吗。”

 

可龙明白的道理,天上的神仙也明白。毕竟他们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这座巍峨的山。

 

有此山横亘在前,如鲠在喉,这外力无论如何也攻不破的山,让屠龙之计难以施行,真是恨得神仙牙痒痒。于是那座上的老神仙捋了捋胡须,拂尘轻掸,低声对身旁道童吩咐两句。道童领命而去,如同以往一般,往海底深处潜去,化作一小妖模样,务必要将人族构陷海妖伤人一事,在其他海域好好宣扬宣扬。

 

自己从未做过的事,却要平白吞下这么大个冤屈,让人喊打喊杀。那东海的敖光能忍,那他的弟弟妹妹,他的部下和其他的海妖,也都是这般的能忍么?

 

不过就是这一片小小的海里,却有四张说话的嘴,未免显得太多余了。

 

老神仙抿了一口好酒,闭上一双眼。眼见这山将倾,离得除去心头大患又进一步,真是叫人快哉。

 

十七、

这是应龙去岸上后音信全无的数百天后。

 

也是敖甲偷摸着要出去找寻亲娘的计划第一百零七次泡汤的又一天。

 

这次不太一样,来逮他的不再是亲弟弟,而是他家老头揪着大太子的衣服领一路拽回来。大太子难抵亲爹爱的大耳刮,被抓回来时,他弟还木着脸在屋里给龙蛋擦灰,连冷眼都懒得瞧自己大哥一眼。

 

敖乙接着孜孜嘱咐着家里小老三的功夫,冷嘲热讽道:“小妹,你要是长大了,可莫要学一些人的性格。每日不着调,光喊着要去岸上。”

 

“我又不是去那岸上玩。”敖甲这厢一听,那音调蹭得就拔高了,“我这是要去找人,娘她生育后身子有损,现在还孤身一人去那岸上查探,你难道不担心吗?”

 

“哦,你现在倒是知道岸上危险了。”二太子搁下擦洗布巾,嘴角勉强抬了抬,皮笑肉不笑问:“说话倒是好听,担心有何用,担心能当饭吃吗?大太子殿下,倘若连她都觉得棘手的事,你又有何锦囊妙计能拿出来让人参谋参谋?”

 

“…敖乙!”

 

全海底出了名好脾气的敖甲,如今被他弟几句话撩得脑瓜子直嗡嗡,气得腮帮子都要咬起来。两兄弟互相瞪着眼,谁也不让谁,若不是亲爹硬拉住敖甲后脖子,怕是现在就能在屋里前大打出手。

 

“行了,都给我停下。”

 

两儿子吵得东海龙王敖光脸拧起像麻花,真可谓是养儿伤龙。自从当爹以后,他的一头银发都失了光泽,掉发问题非常堪忧。

 

他如今刚处理完政事,还没歇上一口气,又得来处理家长里短。在这大殿中间,敖光大掌一手拦下往前冲的敖甲,一手施法用轮水波糊住敖乙的嘴。“你们都在这闹,成何体统。”

 

龙王皱着眉,尤其要训斥那个不省心的老大:“如今天庭遣兵捉妖,海底众人正是分身乏术之际。甲儿,乙儿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你这样一股脑地上岸,如若遇到了什么险情,谁能来助你呢?”

 

敖光叹了一口气,可还没道完那一腔忧思,就叫门外一声轻飘飘的话给打断了。

 

屋门外,一袭青衫的女子依门而立,笑吟吟地望着屋内众人。失踪多日的当事人应龙生龙活虎大步入内,“哟,人挺齐啊,等着我开饭呢。”

 

大儿子率先反应过来。敖甲猛地站直,脱口而出:“娘?!”

 

他火急地撇开爹跑上去,将人上上下下细看了个遍,连他身后的敖乙也忘了挖苦,睁大眼看着突然出现的娘亲。

 

“瞧你们这愁眉苦脸的,又不是天塌了地陷了,这不好着呢吗。”应龙挑了挑眉,走进屋里,她随手捏了块桌上的点心塞进嘴,拍落手心的碎屑,揪着一旁黏在自己身上的敖甲衣领,把这闹腾的崽子往后按了按,“叫你们爹在这镇守大营,他倒是镇得住这四海的海妖,却镇不住你们两个闹事精。真不知道要何等盖世神通,才能降服你们。”

 

敖乙撇撇嘴,小声抱怨,“……我又没闹。”

 

应龙不客气地赏了他一记轻轻的脑瓜崩,笑道:“你是不闹,可这嘴巴里的刺什么时候能收收。担心你哥就直说,拐什么弯?”

 

原本乱成一锅粥的局面,现在却被应龙包起了饺子。

 

她这副活蹦乱跳的模样,倒真像个没事人,不光有力气教训儿子,还能气定神闲地勾着敖光的脖子,没骨头似地倚在他身侧。她难得示弱模样,倒是把敖光吓了一跳。在他狐疑之际,却是被应龙捏了捏手掌心。终究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肢。

 

他们贴得亲昵。在两个儿子众目睽睽之下,这对公婆当真是好不腻歪,让龙牙酸倒一片。

 

应龙懒洋洋地伸了个腰,冲两个没眼力见的儿子摆摆手,“回来一趟累得要命,我可得歇会儿。你们两个要吵去外头,若是扰了我的清梦……”

 

她威胁性地捏了捏拳头,关节咔咔作响。敖甲早就见识过亲娘的恶霸铁拳,着急忙慌地挪动步子,和敖乙一前一后退了出去。

 

待到二人身影消失在屋门外,应龙这才收了笑,掩盖气息的法术撤去,脸色陡然灰败下去,好在有敖光一手扶着,这才没有摔去地上。

 

应龙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唇角渗出丝缕金色鲜血。敖光心头一紧,怒极问:“天庭发战书不够,还要耍起这样的威风,连你也…!”

 

“不,不是天庭的人。”应龙拭去血迹,目光沉沉,“是无支祁。那孽畜打着海底的旗号,在淮水兴风作浪,吃人杀人,毁了好几个村寨。这畜生本事没有,阴招倒是一套又一套……我此番将他打回去了,可瞧那嚣张做派,它倒是丝毫不惧天庭问罪。”

 

敖光不解,“这无支祁确实海妖无疑,四海和陆上正是关系紧张之际。它怎么会在这关头还兴风作浪?”

 

应龙笑,“还能怎么着?我猜,这死猴子恐怕背后另有靠山。”

 

敖光思虑片刻,缓声道:“此事由我去探查一番。”

 

应龙随意倚在敖光怀中,嗯了一声,便是应了。她闭目调息,温养内伤。敖光运转修为,沉稳地助她梳理紊乱气机。应龙心下暗恼,死东西来得真是好时候。若非她方才生育,身子尚未复原,那畜生哪还有命蹦跶?她非得把那身猴皮都给扒下来不可。

 

这般想着,她被敖光扶去榻上时也躺不安生,仰头望着敖光那张眉头紧锁的脸,忽得咧嘴笑,露出一口血糊糊的大白牙:“查归查。但我这架还没完呢。那猴子这回没吃饱,肯定会卷土重来。等我伤好些,得再上岸一趟,你不许拦我,听见没?”

 

龙王眼皮都不抬一下,只专注于将自身修为一寸寸送入她体内,缓缓行过大周天,再走小周天,额角已渗出薄汗,“不拦你,让你打个痛快。”

 

“嗯,也不许让那帮小崽子知道,免得东一句、西一句地嚷嚷,走都走不利索。”

 

“知道了,也不让他们知道。”

 

应龙又懒散道:“还有啊,我下次回来别再摆桌上那酥饼了。忒难吃,咳咳…噎得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

 

她用手掩住嘴,止不住地咳,五指拢住了咳出的血渍,硬是压下伤口撕裂般的痛意,语气难得正经了些:“总这么出门,倒让我还有点想家了。这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诶,你别跟着我去啊,这里还一大帮烂摊子等你收拾呢,也不用想着去帮我什么的。”

 

女人就这么躺着,又道,“最坏最坏呢,我是说最坏啊。倘若我短时间内真回不来呢,你这颗只会打仗的石头脑袋,想来也不会太难过。还有啊,你以后凡事别一根筋较劲,做决定前,多想想。”

 

她絮絮叨叨着,话一句比一句长,跟交待后事似的,“唉,真是头疼,一个个都不省心。天上的一巴掌,海里的更是一巴掌,难怪没几条龙活到我这个岁数,这还没见着小三出壳呢,又是一堆事。”

 

可敖光望着桌上一碟未吃尽的绿豆糕,酥饼在哪呢?他再应不出一句话来,只是附耳听着,唇抿成了一线。

 

他们相识千载有余,恩爱有,争执也有,却从未似如今这般无措。敖光心底空茫茫的,身前是将离去的爱人,身后是千千万亲族与部下,却不知该往哪处去。一步错,步步错,他只能立在原地,望向那经久不明的天。

 

她已是伤成这样,若是一去不复返。

 

若是一去不复返啊……

 

应龙一张嘴上不停,敖光却抬起手,轻覆住一双唇,将剩下的话尽数堵回去。她鼻尖痒痒的,是敖光垂落的银发扫过了她的腮。女人仰起头来正要抗议,却对上敖光一双沉如夜色的红瞳。那双眼代替敖光哀哀祈着她,别说了。

 

那屋里一时没了声响。应龙的鼻息洒在敖光的手背上那般烫,烫得周遭的水都热起来。

 

是了,这水是这般滚热,才叫龙王落过一滴泪都蒸腾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屋外。

 

察觉事情不对,一条龙折返回来偷听的大太子,却不像他爹那般哭得文雅。

 

敖甲倚靠这门柱,腰身微弓,几欲要蹲坐在地上,肩膀更是止不住地发颤。怕自己弄出的动静太大叫屋里的人发现了,大太子的泪扑簌簌地落,他死死咬着虎口,利齿深陷血肉,不发出一点声音,将腥咸的血与海水一并咽进腹中,当真是又苦又涩。

 

这一腔肝肠寸断的苦楚,竟叫他当夜便发起高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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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Chapter Text

十八、

敖甲不知道何时回来,也不知蹲了多久,他醒后依稀记得那日,自己一双腿都蹲得麻木,满腔心事无处诉说,浑浑噩噩地往回走。

 

他在夜色中回到寝殿,不理会上前服侍的侍女,只将被褥兜头盖下,沉沉睡去。

 

梦里一片昏沉,大太子四下漂浮着,成了风雨中的一叶扁舟,他被浪潮打进了海底,又化作一尾小鱼,随鱼群们在大洋里穿行。后被渔夫用一网兜走,提上船舷。他来到市集上,被农家女用几枚铜钱买下,随热油刺啦一下锅,蒸腾起氤氲水雾,便成了一碗浓白鱼汤。

 

正逢有位夫人捎着位小公子进店,点了碗鱼汤。农妇托起瓷碗,将他端上桌。敖甲在碗中看,看见对面的夫人捎着位小公子掀帘进店。他一见着女人便心生雀跃,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欢喜,只知能被她祭与五脏庙,是天下头等的好事。

 

夫人一勺一勺地喝着汤,边吃还边笑话小公子不会吐鱼刺。两人吃饱喝足,留下一碗残羹鱼骨。敖甲在桌上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他哀哀地盼着,魂灵要乳燕投林般向她奔去。夫人似有所觉,忽然回眸,朝他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她的唇瓣张合,似是说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你大声些!

 

忽有一阵大风簌簌来,吹散了那些言语。敖甲只知道自己她的孩子,从她的骨血中来,也想同她一道归去。

 

他冲她大喊道,你带上我,娘!你带上我啊!

 

那夫人回了一声,又摆摆手来,像是要叫他回去。可模糊不清的声音太远,敖甲竭力去听,要蹦下那高高的木桌,但身躯早已被熬煮得七零八落,什么也不剩下了。

 

碎骨沉在碗底,敖甲急了,想追,想叫,却只能眼看着他们背影渐行渐远。店家用手中的抹布一裹,将骨头汤渣倒向店外的泥土地里。

 

自此再不相见。

 

一夜过去。宫人次日入殿添置夜明珠时,忽听敖甲床榻上隐隐传来呓语之声。她上前一瞧,大太子已经烧得两腮通红,神志不清,独是眼角淌下两行清泪,早将枕席泡湿。宫人急忙去请太医来看,那蟹医官搭脉片刻,道是忧思过重,郁结于心引发的高热。

 

侍女们拧了湿帕子,敷在大太子额上,大家都疑惑着,这大太子平日笑嘻嘻的,到底是因何事如此忧愁?

 

站在屋外的敖乙也想着同样的问题,但他知道答案,兄长的一腔忧思,怕是尽数源于自己。

 

他这是还在记昨日呛声的仇?都给自己气病了。

 

二太子抿了抿嘴,心中有心虚,又有说不清的恼。思来想去,他撩袍大步入殿,一把抢过宫人手中的汤药,瓷勺一点点顺着敖甲唇间灌下,嘴上不依不饶地骂:“活该,这么大气性,怎么不气死你呢!”

 

敖甲高烧未退,吃药都费劲,他胡言乱语中只剩下含混的音节,哪里能回应敖乙。他弟自觉理亏,来来回回照看了大哥几日,直到第五日,方听闻大哥终于转醒,他便匆匆赶来,推开殿门,却见敖甲愣在房间里,神色怔忡。

 

“小乙。”

 

敖乙皱眉,语气冷冷:“干嘛?”

 

他哥的声音发虚,似尚未从梦中回神,一双眼四下晃着找寻什么。敖甲却没见到那个梦中日思夜想的人,便干涩问道:“她人呢?娘亲怎么不在了?”

 

“你醒这么晚,她三日前就走了。”敖乙随手扯过一块湿帕子递给他,要他擦擦脸,“那无支祁携众海妖作乱,洪水泛滥,淹了许多人族城镇。她上岸亲自去镇压那孽畜了。”

 

二太子说话硬邦邦的,跟夹枪带棒似的。他大哥却没有气恼,而是呆坐在床上。

 

“走了?”

 

敖甲怔怔地重复,抓了被褥的五指都隐约泛白,他忽地失笑,又忽地落泪,痴人般呢喃着:“她走了…我竟还在睡,我不该,我怎能在这时候病倒……我怎么能……”

 

敖甲的唇抖起来,说出的语句颠三倒四,让人听不懂个所以然。他双目猩红地抓住敖乙的肩膀,似是要发起癔症。可下一秒,把弟弟吓了一跳的他又收了声音,将头埋进掌心,浑是痛苦地低语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生这场病的啊。”

 

“你发什么癫,又不是你想要生病——”敖乙要骂,却见他大哥指缝间淌下了湿痕。

 

那泪一颗颗往下砸,把敖乙吓着了。他不知缘由,只是下意识扶住兄长。兄弟二人相依着,敖乙喉间翻涌出的下半句话,终究没能说出口。那颗心沉甸甸地坠着,让敖乙也慌了起来。

 

十九、

殿里的小龙蛋,如今只有宫女来擦洗拂灰。小龙的魂灵一日比一日凝实,他每日都贴着蛋壳翘首以盼,恨不得冲出殿门外张望。

 

可三年又三年,海底没有等回来应龙。等来的,是天庭的捕妖队。

 

那些仙人自九霄之上如暴雨般密密麻麻地下,每位仙人皆携神兵利器,寻常妖族根本无力抵抗,还未求饶,就被杀得海水翻滚,染红万里汪洋。

 

无支祁以海妖名头在陆上作祟,它虽已被降服。可一桩恶账还是沉进了海里,由诸妖共同承受。

 

其实岸上也不好过,前些年的洪涝害死了好多人,朝廷也管不过来,淹坏了庄稼地,粮食都泡了水没法吃。

 

不过转眼,凡间便进了大灾年间,饿殍遍野,疟疾横行。百姓吃不饱饭,没有活路,便有了大批的人开始行鬼神祭祀一道。

 

那些饿得皮包骨,勒紧裤腰的父母们,怀揣着希望,将他们的孩子捆在木舟上推进滔天大海。他们跪在地上磕了百余个响头,磕到头破血流,还望水神和龙王收下童男童女后息怒宽恕,还大家一条生路。

 

此事传到天庭,海妖的罪状就又填上一笔。

 

可海底诸妖已是自身难保,他们也不关心凡人的一腔空谈梦话。那些被送去献祭用的孩子,大多都是浮尸枯舟,死在饥饿和恐惧当中。

 

敖甲也曾亲眼见过。那日,这样一支小舟从他面前飘过。舟上捆着两个瘦骨嶙峋的孩子。

 

他们肚子扁扁的,手脚却被水泡得浮囊,在小舟一角,腐烂的瓜果早就生满蝇虫,而两个孩子的手向外探着,伸很远,却抓不到那些近在眼前的吃食。

 

敖甲没说话,只是握紧长戟,轻轻一挥,那小舟便应声破碎,连同孩子们的尸骨一同沉入了海底。

 

陆上海底,世间竟然无一处有宁日可言。

 

那些仙人们不讲道理,不问善恶,只认除妖一事乃他们本职,因此见到海妖,便当诛尽杀绝。今日便以“鲨族食人”之名为由,欲将鲨族连根铲除。

 

万鲨年幼时,鼓足一腔孤勇挡在亲人面前,要誓死抵抗强敌,也因此结识了他最好的兄弟。现如今他长大了,更强了,那一身筋骨强健,万鲨不该再怕任何事,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家人。

 

敖甲大哥常笑他嘴笨,少言寡语最是吃亏。于是这次万鲨挡在族亲面前,他最听大哥的话,相信只要说得清楚话,嘴不那么笨,磕绊得讲出了道理,就能还得鲨族上下一身清白。

 

可比解释更快的,是仙君的剑。万鲨话未出口,只是须臾之间。仙君的法令已下,剑随心动,金光一闪,寒刃破浪而来。

 

圆滚滚的东西噗通落下,滚到了万鲨脚边。万鲨低头看,哦,原来是父亲的头。他父亲的头落地了,束好的发散开了,那脸上满是惊恐。一双浑浊的眼还睁着,替那愣在原地的万鲨焦灼,似是在说,吾儿,逃,快逃!

 

发生了什么?温热的血渗透了他的衣襟,万鲨负伤跪地,茫茫然地看着眼前横陈的亲人尸首,脑中轰鸣作响。出身人族的仙君居高临下,哂笑着举刃抵住万鲨额心,讥讽道:“怪只怪你们嗜食人肉,一身野性未脱,罪孽深重。”

 

万鲨失了斗志,只望着那滴血的剑。

 

可是,仙君。

 

我们…并未食人啊。

 

他明明还帮着大哥救人了。

 

长剑下压,寒光凛凛,眼看就要穿透额心之际,是其他人将万鲨救了出来。他的兄弟赶来,敖甲一把将万鲨拉起,敖乙则提剑直上迎敌,横剑怒斩。趁着混战之际,三人拼死突围,一边战一边撤,跑得胸腔都风扯似的疼。

 

他们一路跑,半道沙沐及时领了支重兵来救。这才将几人安全领入蛟宫,她顾不上说话,低头细察万鲨伤势,随即取来草药细敷上。

 

沙沐那是出了名爱整洁,平日被沙泽抓乱了衣服都要瘪半天嘴。如今浑然不顾血污沾染衣襟,她屏息凝神,指尖稳稳捏针,穿过裂开的皮肉,将伤口一针针缝合。万鲨低垂着眼,感受这针线在血肉中穿走的疼痛,却没有出声。

 

三人一番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才算留下好友一条性命,没让鲨族尽数死绝。

 

可海底遭此劫难的又岂止是鲨族。

 

海底妖怪都分群居住,天庭捕妖队游荡海域,专挑那些弱小部族下手。凡是所到之处,尽是一片废土,残骸遍野。早些时候,他们打杀完的地方还能寻到妖族尸身,由其他的妖怪代为收敛入葬。可后来,约莫是仙君们也觉得残忍,便使了法术,让那些尸骸消弭无踪。他们来过一处地,那地方便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座墓冢都搭不起来。

 

敖乙的下属送来一口木箱,说是军中收缴的扰乱军心的“罪证”。他原以为是机要信件,亲手打开一看,却发现全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海蛇褪的皮,螃蟹脱的壳,还有一些海螺、碎珊瑚之类的杂物。

 

就这么些东西,怎么就让军里上下都惶惶不安了?

 

二太子不解地挑起一枚破碎的海螺,问跪在下头的小卒道:“这些收来作何用?”

 

小卒惶然:“回禀二殿下,大伙想着,若是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总得有些东西留下来。”

 

“…好歹还能建座衣冠冢。”小卒低头,用袖口抹起眼泪,声音更轻了些,“不至于像俺堂叔一家那样,啥也没了,没人记着呐,连个念想都没了。”

 

留了这些物件,才不至于山河无坟,魂无归处。

 

敖乙看着那箱杂七杂八的东西,这里每件都是一座坟。他摩挲着那枚海螺粗粝的边缘,将海螺放回箱中,合上盖嘱咐副官道:“……好好封起来,莫让他们再提了。”

 

接着他起身,扶起那位跪地已久的小卒,“蟹五,这世上哪怕无人记得你们,我会记得。没人祭奠你们,我会来祭。我同你们一道,共生死,同进退。”敖乙替他整理好衣物,只道了了几字,“我们会赢的。”

 

那军中的无名小卒,蟹五战栗地扶着二殿下的手。

 

这可是二殿下,二殿下没有怪罪他,甚至记得他的名字!他站起了身,眼睛逐渐亮了,如同吃了枚定心丸。二殿下一言九鼎,他言出必践,是二殿下说会赢的!我们会赢的!

 

为了二殿下,这一战但死无妨。

Chapter 8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二十、

敖乙知道,打仗就会有伤亡,打仗就会死人。

 

他自小习读兵法,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早就烂熟于心。

 

但他还是整宿整宿地从噩梦中惊醒,在床榻上睁眼时,二太子背脊上密布着冷汗,心脏狂跳如擂鼓。梦里面有成群的仙人破浪而来,步步紧逼,海中诸妖抵御不住便往后撤。

 

是那之前被敖乙收缴了木箱的蟹五!他领了几个弟兄挡在敖乙身前,那小妖挥舞着钳大喊,二殿下快撤,银盔军这里有我们,有我们来殿后!他的声音被翻腾的浪花打碎了。那蟹五的血在东海里漾开,顺了水流飘到敖乙面前,让他睁眼闭眼都是一片猩红。

 

是梦?非梦?于是敖乙半夜潦草穿好一身武装,他抹了把脸,在昏沉的夜色中来到军营里。

 

二太子跟着部署们们寻遍营帐,要寻那个叫蟹五的小兵。可来的是银盔军里的书记官,那人举着夜明珠,眯起眼顺纸张一页一页翻,直到手指停留在某个名字上,众人这才找到了蟹五。

 

敖乙放轻步伐,来了这个海草堆。那里有一座刻满了名字的万人碑,蟹五就睡在那底下。

 

他终究还是死了,却没有死在二殿下面前。而是在半月前的一次探查任务中,死在一场甚至算不上战役的过程里。

 

他的尸骨也无从寻起,军中就将他之前放在箱中的遗物,连同其他战友的物件搭起座大坟,好让其他人能来祭奠。看见二殿下如约前来看他,海草便高兴地晃了晃。

 

到头来,又是一个妖,又是一条命。

 

敖乙那天在墓前坐了很久。

 

二十一、

敖甲救了个姑娘,准确来说,他是把自己亲姑姑的新娘子给半路截胡了。

 

那天太阳很大,年轻的人族姑娘脸上擦着胭脂,穿着身红嫁衣端端正正地坐在小舟上。小舟摇啊晃啊,像一片随时会被吞没的落叶,船篷破了一角,眼看着就要被前面的涡旋给卷进去。

 

敖甲当机立断幻化了张人族中年男子的脸,他游至舟边,伸手要拉人回来。谁料方才等死的姑娘现在倒是来了劲,她一边尖叫着,一边操起木桨就往敖甲脑袋上猛砸。

 

邦邦几下,姑娘手劲是真的大,龙脑袋都要开壳。

 

她把东海大太子砸得七晕八素,连化形都撑不住了,两个金色龙角明晃晃地露出来。

 

但也奇怪,姑娘看见了那双龙角,突然没了动静,竟不再动手,任由敖甲一路捉着她的小舟拖拽到一旁的静水当中。

 

敖甲捂着脑袋本想走的,那姑娘却一掀盖头,露出双哭肿的眼。她接连磕起头来,脑袋搁在合起的两手上,身体发着颤道,“西龙王大人,我是您今年的新嫁娘,还请您吃饱后,放大家一条生路。”

 

西龙王?新嫁娘?

 

敖甲摸了摸被砸得发疼的头,晕乎想,该不会真被打傻了……西边的龙王不是她姑姑吗?他姑姑怎么也要娶妻?

 

大太子想到了什么,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舟上的姑娘却会错意,以为是龙王对她不满意。她二话不说撩起厚重的裙袍就要往水里跳。敖甲险险将她拦住,“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西龙王。”

 

姑娘听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垂下眼,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不知想了些什么,抓起船桨对敖甲鞠了个躬,“采荷多谢恩公相助。只是小女还有要事在身,恩公救命之恩,怕是来世才能报了。”

 

敖甲一把按住舟身,“这是何意?你要往哪处去?”

 

采荷只闷声道,“多谢恩公好意,采荷还得赶路。”

 

她一副低头送死的模样,让人看了干着急。联想她方才说的话,敖甲直道,“此处是东海,离你要去的西海相隔十万八千里。你莫不是想要徒手游过去?那爬山早死在半路上了!”

 

“此处不是西海?”

 

这话却点醒了她,采莲一眺远方愣愣道,“既然如此,海祭怕是已经赶不上了。龙王发威,唯有以死明志,还望波涛,能将我送回西边了。”说完,她扑通就跳进了水里。

 

敖甲傻眼了。

 

这才见面一炷香的功夫,采荷先是打了一顿敖甲,又寻了两次短见。

 

这行程排得比要加班的九九六黑心公司都满。

 

大太子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女人,简直苦不堪言。他叹了口气,俯身扎进水里,龙尾将溺水的采荷捞上来,放回舟上,一路推至附近的岛屿。

 

采荷看着瘦瘦小小,却是个命大的姑娘,到岸上咳出了一大滩水便醒了过来。

 

她的妆花了,盖头飘走了,身上的嫁衣又脏又破,刚缓过神,就闻到一股呛人的血腥气,叫她忍不住掩起鼻子。原来是火堆旁刚认识的恩公正剖着鱼。

 

敖甲瞥了她一眼,拾了根木棍,拨了拨柴火,“哦,你醒了?”

 

采荷话还没说,便又哭了起来,泡过的海水统统从她眼睛里涌出来。

 

大太子吓得一蹦三尺高,“你这是哭什么?那西边的龙王又不可能娶你为妻。我知她颇深,她对婚嫁之事毫无执念,更不可能娶老婆!”

 

干柴烧得炸了声响,敖甲又道,“你怕不是被谁骗了?别哭了,你这次命大,你回头去城镇里找份工也能活下来。何必非要在这里送命,要嫁给什么劳子龙王。我活这么大,就没见过人和妖成亲的。”

 

“我不是去嫁给西龙王的。”采荷低头哭得不能自已,“我是今年上供的‘新嫁娘’,是要与龙王果腹用的。他若吃饱了,便不会再叫洪涝再淹了乡亲,让大家都吃不饱饭了。”

 

她的袖口上沾满了刚上岸时的沙粒,擦眼泪时像只花猫,弄得满脸都是泥沙,“今年的贡品本该是双童男童女,可抽签轮到了我家。我家爹娘没了,小妹才刚学会喊娘。她捏着我的手,还不会走路,这么小小的人哪里能让龙王填饱肚子。”

 

“王神婆同我讲,那龙王也爱美娇娘,只要我穿着一身婚衣来,浑身皮肉加起来,定是比两个孩子更压秤些。龙王吃饱了,也就不会计较了。”

 

“可前日的大风却是叫我偏了航,我居然是白白来了这一遭……”

 

采荷姑娘望着远处的一线渐暗下来的海平面,她命本该死在西海,可如今,她连西海在哪都不知道。如此想着,采荷拧着自己的衣角,望着一旁救了自己的敖甲,悲从中来,“恩公,你为何要救我呢?您不该救我的!”

 

“您又救了我一遭,我就再也没勇气去死了。”

 

她眼泪哭干了,咬着唇。冲着面前这个仅仅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讲清了自己满腹的怨,“我家小妹不想死,难道我就想吗?姨母说家中无钱,我不读书也罢,少吃些也罢,姨父要将我嫁人也罢。可城中米价一日高过一日,今朝三石,明日便十石。买不起啊!真的买不起,我明明只需一口米粥,便能活下去的。”

 

话还未尽,这新娘子不再一心往海里跳了,她只是哭。采荷哭到干呕,勾起她枯瘦的背,那一节节藕似的脊骨就顺着衣服透了出来。她泪如雨下,“龙王爷,你真是好狠的心。那日雅姐要我同她一起南下寻活,我明明细软都收拾好了……可怎么抽签就到了我家!我若是走了,那二妹怎么办!她难道要替我去死吗?”

 

“恩公,您告诉我,我还能去哪里?又能往何处而去?”

 

敖甲答不上来。

 

这命大的人族女子扑在地上,对生死的不由衷都化作了一腔的怨恨。采荷恨这世道,怨这浮萍般的生命,怨恨苦不堪言的日子,就像这个世道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她红着眼问敖甲,泣血问道:“你也不知道。既然龙王也不知道。那你又为何救我!”

 

那火苗顺着干柴一路往上窜,炙得大太子脸颊发烫,心口的血却冷凝下来。

 

他茫然自问,是啊,敖甲,你为何救她?百年过去,你为何还是非要执迷不悟地救人?

 

人和妖,你到底要站在哪边?

 

两人相对无言。

 

二十二、

天昏昏时,他们在岛上寻到了处破败的土地庙,敖甲和采荷约好了明日再在此处相见。届时他会寻些衣服和金银给采荷,好让她能有所傍身。

 

敖甲抠了抠脸,叹,“我先前不知你有这些苦楚。可活着,总归不是什么坏事。等明日拿了东西,你便一路往东海那边的渔村去。那里不兴祭祀之道,算是个能落脚的去处。你寻个营生,总会盼得见明日那一日。”

 

庙里杂草丛生,座台上泥塑的神仙像彩漆掉花了半张脸,长胡子的老神仙慈眉善目地凝视着庙堂里的人和妖,唯有一双眸未曾点睛,显得两眼空空。

 

采荷沉默不语,她手里还握着敖甲烧枯了的烤鱼,让她来果腹用。姑娘皱起眉,那鱼通体黢黑,居然是没有一处能下嘴。

 

敖甲还在苦口婆心地念叨,生怕采荷还要一心寻死。他说自己明日午时会过来,似乎还有什么要事在身,便抓紧离去了。

 

采荷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想起少年时,女夫子也是这样说话慢悠悠地念,书案下的女郎们交头接耳,掩唇轻笑。童声琅琅,满堂书香。夫子念一句,她们跟一句。

 

彼时的她家境殷实,家中还有余力送她与同一众贵女共读诗书,开智启蒙。她哪里曾想过,往后的岁月会家破人亡,流落至此?

 

那时的夫子抚卷轻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她是要送给龙王的贡品,却是被吃人的龙王给救了下来。身为人族女子的采荷说了那么多遍想活,姨母听不见,洪涝中淹死的爹娘听不见,集上的米商听不见,只有一只妖听了进去。害她如此的龙王爷说,要让她好好活着,才能等来明日。

 

二十三、

一开始敖甲以为,只要替采荷寻了金银傍身就好。可他太久没来人间,大太子早就没了什么金钱观,他翻了翻自己的小金库,从海底抱上来一堆金银珠宝。采荷姑娘瞠目结舌地捏着颗比牛眼睛还要大的南海珍珠,揉了一遍又一遍的眼睛。

 

我的个乖乖,这么大个珍珠,得够一家人十年口粮了。

 

所以采荷拿起了又果断放下,说什么也不愿意收,她被逼急了后提着裙子跑,大太子就捧着玉佩在后头追。只听采荷高喊着:“使不得,使不得!这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好吧,这人族规矩真是多如牛毛,太有钱了不行,太穷了不行。敖甲挠着脑袋,把自己的小金库翻来又倒去,才找到了几片不算稀罕的贝币,连同些不惹眼的杂珠玉石。用这些东西为采荷姑娘换了身像样的衣裳,热乎的饭菜,还有村头一间泥草屋的五年使用权,总算是让她终于在东海落了家。

 

但大太子依旧不放心,他想了想,为确保采荷能安然在陆上生活。他还幻化了不同形态,三天两头前去采荷家拜访走动。

 

今天是大腹便便的富商叔公,明日是揣着咸鱼探亲的远方姨母,还有刚成亲的表姐,赶集的表哥……敖甲的变身技术非常老道,主意也是五花八门。等到某日早上采荷打开门来,看向她那不足腰高的‘七叔公的小孙子’,吸着鼻涕啾啾地嘬糖块。

 

她开了眼界,也坦然接受了。原来龙王爷也能这么无厘头,和人没什么两样,活得像个浑小子。

 

最早那会,采荷姑娘还念着敖甲是个龙宫太子爷。她每见他一面,都要恭恭敬敬地磕两个响头,上三株香。可认识了敖甲这么长时间,这妖不论做任何事情,她心里已经没有丝毫波澜了。

 

村里人见了又是一人进了采荷房里,均是啧啧称奇。刚搬过来的外乡人真是家大业大,这么多人,可太热闹哩。

 

一开始,村民们还狐疑采荷姑娘的来历,都这么久了,也就放下心来。

 

毕竟这么大一家子,总不可能是什么坏人。采荷的姨母上回还给大家发鱼干了!村里谁家小孩没吃过她叔父给的糖?加上采荷姑娘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言语得体,确实像是个见过世面的大族女儿。

 

哦,对了,采荷姑娘还识字呢!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村子的炊烟往上飘,年轻的采荷姑娘领着一帮孩子穿过村子,她七叔公的小孙子也跟在队尾。那帮小鬼头学着采荷,呀呀唱着走调的诗词。

 

“朋友攸攸,亦有兄弟,不可以逝。”

 

 

Notes: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古诗十九首》

申明一下,此处采荷为捏造姓名,原著中并没有详细提到名字,只说是海祭中的人族女子。

Chapter Text

二十三、

一开始敖甲以为,只要替采荷寻了金银傍身就好。可他太久没来人间,大太子早就没了什么金钱观,他翻了翻自己的小金库,从海底抱上来一堆金银珠宝。采荷姑娘瞠目结舌地捏着颗比牛眼睛还要大的南海珍珠,揉了一遍又一遍的眼睛。

 

我的个乖乖,这么大个珍珠,得够一家人十年口粮了。

 

所以采荷拿起了又果断放下,说什么也不愿意收,她被逼急了后提着裙子跑,大太子就捧着玉佩在后头追。只听采荷高喊着:“使不得,使不得!这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好吧,这人族规矩真是多如牛毛,太有钱了不行,太穷了不行。敖甲挠着脑袋,把自己的小金库翻来又倒去,才找到了几片不算稀罕的贝币,连同些不惹眼的杂珠玉石。用这些东西为采荷姑娘换了身像样的衣裳,热乎的饭菜,还有村头一间泥草屋的五年使用权,总算是让她终于在东海落了家。

 

但大太子依旧不放心,他想了想,为确保采荷能安然在陆上生活。他还幻化了不同形态,三天两头前去采荷家拜访走动。

 

今天是大腹便便的富商叔公,明日是揣着咸鱼探亲的远方姨母,还有刚成亲的表姐,赶集的表哥……敖甲的变身技术非常老道,主意也是五花八门。等到某日早上采荷打开门来,看向她那不足腰高的‘七叔公的小孙子’,吸着鼻涕啾啾地嘬糖块。

 

她开了眼界,也坦然接受了。原来龙王爷也能这么无厘头,和人没什么两样,活得像个浑小子。

 

最早那会,采荷姑娘还念着敖甲是个龙宫太子爷。她每见他一面,都要恭恭敬敬地磕两个响头,上三株香。可认识了敖甲这么长时间,这妖不论做任何事情,她心里已经没有丝毫波澜了。

 

村里人见了又是一人进了采荷房里,均是啧啧称奇。刚搬过来的外乡人真是家大业大,这么多人,可太热闹哩。

 

一开始,村民们还狐疑采荷姑娘的来历,都这么久了,也就放下心来。

 

毕竟这么大一家子,总不可能是什么坏人。采荷的姨母上回还给大家发鱼干了!村里谁家小孩没吃过她叔父给的糖?加上采荷姑娘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言语得体,确实像是个见过世面的大族女儿。

 

哦,对了,采荷姑娘还识字呢!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村子的炊烟往上飘,年轻的采荷姑娘领着一帮孩子穿过村子,她七叔公的小孙子也跟在队尾。那帮小鬼头学着采荷,呀呀唱着走调的诗词。

 

“朋友攸攸,亦有兄弟,不可以逝。”

 

二十四、

敖甲上岸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有很多正事要做,要吵架,还要打仗,一天到头忙得不得了。

 

海底战局紧张,纵使各族负隅顽抗,然仙家神通广大,多有仙术法宝傍身,非寻常妖族能敌过,自此战火连年,局势愈发焦灼。

 

就在这水火不容之时,天庭言辞软硬兼施,以大封正统为引,意欲招安声势最盛的东海。

 

东海二太子敖乙抗旨不降。同年,天上再派重兵下来。

 

银盔军大败。

 

 

二十五、

一场苦战。

 

洞外,身着长袍的仙君们步伐如风,穿行而过。敖甲带着三两银盔军躲在巨石后面,大气不敢喘一口。方才的恶战让他们损失惨重,与主力大军失了联系,被逼进这只出不进的隐秘洞穴。眼下,外面天庭仙君巡逻严密,显然是铁了心要把他们这支残兵赶尽杀绝。

 

外面都是神仙,被找到也不过是片刻功夫。若是出去同他们挣个鱼死网破——

 

敖甲强撑着扶起重伤昏迷中的敖乙,那些淡金色的血液顺着胸前厄长伤口缓缓溢出,他用护甲潦草裹了一下,却无法遏制敖乙伤势的恶化。二太子脸色惨白,气息奄奄。想要再打回去搏出一线生机,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这场仗打得妖心四散,二太子的发冠被打散了,碧蓝长发乱丝般垂了一脸。敖甲好心将他鬓发抚去耳后,想着以他弟那副臭德行,醒来看见冷面玉龙变成这个鬼样子,怕是会气得骂上好几天。

 

这般想着,敖甲唇角不由扬了起来,随即又沉了下去。

 

敖甲的目光扫过洞口里其他海妖,俱是伤的伤,残的残,唯独他这个后来支援的人还算没受太大伤,还有余力照顾着一众溃兵。

 

大太子苦笑道,这可当真是惨到家了。

 

伤得大脑都迷糊的弟弟俯在敖甲膝前,失血过多晕得说不出话。任由他哥摸完脑袋,又摸龙角,就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敖甲乐了,然后不再犹豫,摸起放在地上的长戟,欲冲出去只身诱敌。以一妖换一众妖,任谁来算,都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舍下他一妖,尚能换取众人护着敖乙回归东海。

 

然而他刚准备起身,衣角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刚醒的敖乙紧攥着他哥的衣角,敖乙神志还不清明,却一眼看出来敖甲是什么想法,“…你不许去。”

 

敖乙赫赫地喘着粗气,把一腔倔脾气暴露无遗。像是怕敖甲就这么冲出去,二太子的手攥得指节都发白,使出浑身力要把人拉回来。敖乙紧咬牙关:“敖甲,你不许去!”

 

敖甲叹,“我不去,难道看着你在此送死吗?”

 

敖乙斥,“那我又何尝不是看着你送死!”

 

他们两兄弟僵持之际,一道身影自石后跃出,是银盔军汇总的一名部族。他负着伤攥紧了二太子的头盔,已是决然冲出洞口。

 

众人没能拦住他。那妖将化作原型,一条鳗鱼滑不溜秋,身形狡猾如电从那石缝中穿梭而出。他戴上敖乙的头盔,沉身以腹语高喝,“二殿下你速速去,不过一众宵小,我自可断后!”,说完他又学着敖乙答道:“如此甚好!我这就去领兵,定将这帮天庭狗贼杀得片甲不留。”

 

话音落地,鳗族妖将装作敖乙已朝反方向奔跑而去。这一出十足蹩脚的戏,却让恼火上头的仙君们当了真。那帮仙君乌泱泱追上去,厉声喝道:“不必生擒,杀敖乙,证大道!”

 

远处一阵激烈的金石碰撞声,有血腥味隐约顺着海水飘来。

 

敖乙失魂地望着洞外,连被自己哥哥背上了身也浑然不觉。敖甲趁此良机,猛然起身,迅速离开洞口,带着所有人朝东海狂奔而去。

 

可他弟弟的眼睛还盯着那鳗族妖将离去的路,敖乙的部下跑得太远了,早就看不见了背影。他口中的宵小,是千百年道行的仙君,一只寻常的妖又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

 

他忽然想起,自己少年不知事时道来的那句,要还海底万万年的太平。

 

可敖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义无反顾地赴死。

 

敖乙望着,喉间忽得翻涌起一阵腥甜,他低下头咳得剧烈,终是压制不住,一口血重重溅在敖甲的背上,随后再无力支撑,慢慢阖上了双眼。

 

敖甲的背上一沉,心骤然揪紧了。可他不敢回头,只是轻轻唤了一句弟弟的名字。

 

背后没有人回应。

 

于是大太子跑得更快,他如风般疾驰穿过一大片海藻群,要跑得比浪涛更快,眼角淌过的泪水都追不上他。敖甲说,小乙,你别睡,我给你讲故事听。

 

敖甲翻过了又一丛海草,他跑得越远,越感觉周围的海水在变暖,在越靠近家的方向。他两只手死死扣紧了敖乙的腿,生怕弟弟会往下栽。

 

“你知道么,小乙,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说弱肉强食,乃是天地至理的时候,我会不舒服。分明天下人都信这个道理。”

 

“难道就没有人问过,这个自古以来信的理……一定就对吗?”

 

“我认识了一个人族。”敖甲背着和自己身量差不多的敖乙,跑步间说话也断断续续,气都喘不上来,“她读过人族的书…我问她了这个问题。她就告诉我,为什么人族只活数十载,却能有城池,有家国。”

 

“因为他们信奉着传承,父辈教导着子辈,再往下到又一辈。他们要活着,要他们的孩子也活着……所以他们教导自己的孩子,要把别人家的老者,也当做自家的老者敬仰,把别人家的稚子,也要当做自家的孩子喂养。”

 

没有人回应他,大太子哽咽了一声,“小乙,你读了好多的书,一定比我更懂。弱肉强食不该是道理,因为强不代表说话就对。妖族被天界打杀至此,何错之有?难道我们比天上的神仙弱,就活该要去死么。”

 

“不是的,没有谁生下来就该死的。是这个世间出了问题。人也好,妖也罢,大家都相信强者生,弱者死为理,到处就乱套了……今日我强,明日他强,须日日刀兵相向,方能活命。可若一个人武艺高强,仰仗他鼻息的同族,他的至亲,也都是一样的强大吗?谁又知道其他强者会不会拿他族亲下手。”

 

他们奔行在广袤的海原中,离了追兵,离了众人,往着家的方向跑去。”我想了好久,才终于明白。原来我不愿意妖族被屠戮,也不愿意人族受欺凌。是因为我不愿意见这世道,变成一个只有最强的人才能活下来的地方。“

 

大太子想起他娘说过的话,不自觉笑起来,“我还是想和天下所有人做朋友。”

 

他背上的敖乙手垂搭在敖甲身边,敖乙睡得昏昏沉沉,好像回到了最早在龙蛋里的那段时间。他那个不着调的大哥带着他出去玩,一声声叫着自己的名字,就和现在一样。好吵,好吵,那些肺腑之言穿过蛋壳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却听不分明。

 

那极轻的声音在二太子耳边碎碎念着,把终日难忘的噩梦搅得乱七八糟。那些压在他肩头沉甸甸的命都消散下去,那些死去的妖凑到眼前来,却全变成了他哥一字一句的唠叨。

 

“小乙,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我什么都想要。我想要你和老头还有娘亲都好好的,想要这世道清明如白日,让弱者行走于世时不必担忧,让强者有所敬畏,不会恃力行恶。”

 

可能在这世间,只有不知事的少年人,还有台上高坐的泥菩萨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救人,还是救妖?或许生命本就不该被做选择。为求生而食人的妖无错,为活命而斩妖的人亦无错。错的,是那端坐高台、俯视众生的看客,为一己私欲便可随意裁断生死。错的是那些维护这个荒谬秩序的人,他们将枉顾真相的斩立决令牌抛下,就开始笑那众生狼狈求生的模样。

 

这才让少年人的赤子之心,成了那没道理的痴念。少年人见不得生灵受苦,不愿至亲分离,于是便许下愿说,想要这天下太平。

 

谁不想要天下太平?

 

“这些话没头没尾的…你要是醒过来,肯定会笑话我。小乙,我知道我想得很天真,我不想打仗,也不想你受伤。”

 

他们一路疾驰,没有察觉自己已踏入东海的地界。敖甲心急如焚,只顾着往前冲。脚下一绊,整个人踉跄着向前倒去,背上的敖乙也随之滑落。忽得有一股力将他从地上拽起,是跟在后头的三两银盔军,还有从东海那边赶来的万鲨一行人。

 

两方人马会齐,敖甲方才醒悟,他们已经是逃出生天。他的兄弟万鲨扶住敖甲的一边肩膀,另一手及时托住了即将坠地的二太子。敖乙依旧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不见丝毫苏醒的迹象。

 

见到熟悉的面孔后,大太子绷紧的神经忽得断开了。他背着自己弟弟的手因为力竭止不住地颤抖着,此时已无心再言信念,无暇再论是非。

 

他只是紧扣着敖乙染血的盔甲,冲着相熟悉的面庞,道出了那一路跟在他们身后最大的惶恐,“他已昏厥多时,去唤医官给他看看!小乙,小乙……敖乙,你别吓我,你一定要醒过来。”

 

在这百年风浪间,号称天不怕地也不怕的浪里金龙敖甲,拢共怕了两次。一次是怕同生母死别,一次是怕手足离散。

Chapter Text

二十六、

龙宫三殿下近日甚是寂寞,没人同他说话,他就窝在蛋壳里数爪子,数完了爪子,便开始数身上的鳞片有几多。

 

这枚尖,那枚圆,还有这条长长的……哇塞,他连尾巴都凝实出来啦!

 

奈何三殿下修为尚浅,他刚诞生没多久,虽有龙身,却尚未凝出人形,如今不过是一条长溜溜的软糖小龙,他头顶上龙角刚冒出个芽芽,距离破壳之日还早得很。

 

没人来看他的时候,三殿下也会进行每日必做事项。他每天都会挪去蛋壳边边,这样就离殿门近一些,离外头的热闹也近一些。外头那些熟面孔都好久没见过了,只有父王偶尔来看他。就连今个儿负责给他擦洗蛋壳的宫女姐姐,也不知道上了哪去。大清早的时候龙宫上下兵荒马乱的,所有人都往外头去,就像是要去打仗一样。

 

三殿下在壳里歪着脑袋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打个哈欠,把自己盘成一圈。

 

所幸他天性温吞,性子软和,遇到这个事情也不闹,还愿意数鳞片自娱自乐,非常会哄自己。小龙点点脑袋,又振奋起来,嘿咻嘿咻地努力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要将原型凝得更加扎实些:现在不来就不来嘛,搞不好大家都忙着,等到他出壳的时候,大家就都在这聚齐了!

 

请加油吧,东海龙宫的三殿下!为了未来的出壳之日而奋斗吧!

 

 

 

二十七、

 

东海龙王敖光已经有很多年没有领兵打仗了。

 

他坐在高台上太久,有点忘了当年大战四方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样了。当时的敖光还没有做什么劳子龙王,那时候甚至没有四海可言。海里吵得像锅浆糊,乱象横生,妖族争权夺势,谁也不愿听他讲道理。一帮妖怪闹哄哄地叫,说谁的拳头硬,谁是老大!

 

敖光眉毛一挑,哦,还有这种好事?

 

那时候的敖光和现在一样不爱说话,只擅长动手,他当年带着一帮弟弟妹妹,一路从南海打到北海,妖族挨个挑过去。哪处不服,便以拳教妖做事。这个不听话?两巴掌扇过去。那个妖要造反?长戟一挑,打得满地找牙。就连现在一见敖光便喊龙兄,满脸笑盈盈的蛟皇,年轻时候也是被敖光打得嗷嗷叫。

 

彼时海中妖族皆鼻青脸肿,却也终于肯听敖光一句话。让他能用拳脚开路,杀出一片还算安详的海底。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事情变得复杂起来,这天下已经不肯再让敖光只靠拳头说话了。

 

敖光卸下兵刃,他把手里的刀剑给送了出去,让他的孩子自己选。

 

第一个孩子拿走了他的长戟,舞得虎虎生威,性子同功夫一般跳脱。

 

第二个孩子拿走了他的剑,剑如君子,沉稳持重。

 

他的孩子应该意气风发地领兵征战,走他旧时的路,走他未走过的路。可在敖光还没考虑清楚,要给第三个孩子送上什么时,他的一个孩子重伤垂死,卧于榻上生死未卜,另一个跪伏在床前,抹着脸怨自己未能再跑快一些,护得弟弟周全。

 

原来不知道从何时起,敖光的拳头已经不够硬了。

 

东海龙王敖光感到了疲惫,他想,是时候该接下那道天庭的招安令了吗?

 

送信来的仙君也是这般笑盈盈地劝他。

 

天庭说:敖光,海底妖物千千万,光你龙族就有那么多的妖,你真有心力护得住每一个吗?你可要仔细想清楚,修道乃是正统,天上神仙多如星辰,那星宿一点,便是一个仙。你一个妖,难道能抵得住这满天神佛吗!

 

天庭说:先前你自封为王,天庭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肯降,便可顺理成得‘东海龙王’,将来封神修道,皆有你一份。

 

天庭说:我们善待降者,只追责那些冥顽不灵、拒不归降的妖族。

 

他们说,敖光,降了吧。

 

这诏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等到神仙们将软言细语说尽,如今兵戎相见,已是最后通牒。

 

再战下去,他们敌不过天庭,撑得过今日,也撑不过明天。熬至末了,怕也只剩几条残命,苦苦顶着一个空空如也的虚名。数日前来劝降的话依稀环绕在耳边,那道童在敖光面前微鞠上一躬,语重心长道:龙王殿下,我今日仍以‘殿下’相称,是敬您昔日威望。诏安一事,您不必急于定夺,只需细想清楚,那些目无法纪、桀骜不驯的海妖,借着您的名头在岸上为非作歹之时,可曾想过有今天?

 

道童拂尘一甩,真切问,“您且想一想,龙族本可免于非难,避祸转安。若为这些妖族,令龙子龙孙一一赴死。”

 

“殿下,这值当么?”

 

敖光站在殿门外,他做了千百年的父亲,却在此刻踌躇难行。他望着殿中昏迷不醒的敖乙,曾经坐在他膝前牙牙学语的孩子,如今却就这样躺在那里,不发一言。

 

良久,敖光终于是闭上眼下了决定,他唤来了敖甲,要同他说一些话。

 

……

 

招安。

 

事情走到了现在他料定的那个局面,可真正到了这一刻,敖甲却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欣喜。他心口的那块大石迟迟不下,原来降了也没有什么变化。天还是这般得黑,小乙还是躺在床上每时地灌汤药,大家都惴惴不安,不知明日是怎样的。

 

夜太长,天怎么还没有亮。

 

敖甲坐在床榻边,一遍又一遍地将弟弟冰凉的手握进掌中焐着。敖乙的手总也不暖。岸上的娃娃最怕冷,稍有凉意便要人烧热炕、备汤婆,娇气得很。海底却无春秋寒暑之分,万物皆被海水一视同仁地包裹着,不管你冷不冷,疼不疼。

 

“小乙。”

 

他伏在被褥上,思绪混乱得如乱线团,不知能向谁诉,只好对着昏睡不醒的弟弟轻声絮语,“等老头签了招安书,后头就不打仗了…不打仗是好事,到时候大家都能喘口气。老三出来的时候,也不至于到处都乱哄哄的。”

 

他的话语声不大,睡得晕沉的二殿下却没法做回应,只是一味地皱眉头。敖甲用手指给他抚开了又拧起来,诶,算了,他弟本来就一直皱眉,跟个小老头似的。

 

这时,门帘轻响,有人唤道:“大哥。”

 

是万鲨,他手里端着碗药,低着头走进来,背勾着,喏喏地唤了句人,就在旁边坐下了。

 

夜明珠的光昏暗得很,敖甲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万鲨的声音比以往更低一些,他忽地问道。

 

“这仗真的要打完了吗?”

 

敖甲接过汤碗,一点点地将药送入敖乙唇中。他自己也不确定,只得牵强一笑:“也许吧。父王终于要接受招安了,龙族内部也早就商议好了。拖了这么久,总要有个了结。不然这么多的妖,还有那么多的人命,又有谁来管?”

 

是啊,这么多的命。

 

谁来管,谁该管?

 

屋中的呼吸声骤然变重,大太子转头望去,见万鲨佝偻起身子咳嗽,敖甲一慌。他急着去扶起万鲨的背,却见他脸色惨白如纸,低声急问:“是之前那伤疼得厉害了?我去找沐沐给你拿些药来!”

 

可万鲨只是攥着他的手,只一味摇头,嘴里含糊低声:“就是呛着了。不碍事,不碍事。”

 

万鲨起了身,抱着空碗慌乱地离开了。殿中重归寂静,只剩敖甲和敖乙兄弟二人。

 

敖甲又只能空空地仰头望着殿上的横梁出神。诏安既签,还不知道事情如何,但怕是有段时间不能上岸了。他想起岸上的采荷,凡人寿数不过百年,等敖甲他下次再上岸的时候,怕是只能见到采荷孙子的孙子了。也不知道采荷会不会教她后辈,年年给得龙王上香。这么想着,大太子笑了起来。

 

他笑着笑着,只觉得不是滋味。不想下次见面,好友只是一个空荡荡的牌位加一香炉。

 

犹豫半晌,敖甲把弟弟的手塞回了被褥底下,替他掖好被角,低声道:“我去去就回,同她告个别。”说罢,他披衣起身,往岸上而去。

 

在大太子离去之际,那殿外长廊中也走出了一个身影呆愣地望着他的背影,正是方才早早离去的万鲨。

 

 

二十八、

 

敖乙醒了。

 

睁眼的时候,他浑身痛得和拆散架过一般,连抬起胳膊都觉得吃力。榻边的沙沐正倒着茶水,眼皮耷拉着,头也不抬:“你就安分些躺着吧,好不容易把命捡回来,可别又给折腾没了。”

 

敖乙的字典里就没有听劝二字,他执意撑起身来,胸腔里呼哧哧喘着气,环顾四周。这大殿静得出奇,除沙沐和几名侍女外,昔日常伴左右的银盔军竟影子都不见。

 

他声音嘶哑地问:“人呢?”

 

“你问哪个?”沙沐懒散地搓了搓手指,“反正你问哪个都一样,他们都不在海底。甲哥哥上岸去了,万鲨也带着你那帮兵蛋子追上去了,说是要把他带回来。”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甲哥哥早就走了,万鲨他们一刻前才刚去。”

 

蛟族大公主放下了手,任水波拂过她额前碎发。沙沐的眼中万千情绪,终归只换来一声讥笑似的低语:“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上岸。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妖,到底想些什么。”

 

说是那些妖,实际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在说敖甲。

 

二太子听完了这些话。他支着床沿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喊人更衣。才说了几句,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沙沐眉毛一扬,在旁边倒了药又掐着腰骂他,“你这是听不懂话吗?喊你歇着,大病初愈,你也往那岸上跑做什么!”

 

“我心里不安定。”侍女给他穿上了那件月白色的长袍,敖乙低着头,缓缓系上外袍的绳结,“万鲨带兵上去,是打定主意,要硬把他带回来。可他什么时候吃过硬不吃软?”

 

二太子动起身来,往那殿外大步走去,连着盔甲都忘了带。“再晚些,他们就要打起来了。”

 

 

二十九、

 

今日理应是个艳阳天。种地的老农说得信誓旦旦,他道昨夜无云无星,天幕澄澈,半点风雨的影子都未曾现出。那些年的洪涝弄得人心惶惶的,晴天是最好的了。你瞧,今日的日头好着呢,连风都不会有。

 

积云滚滚压下,黑沉沉地遮了天光。细密的雨点滴落在敖甲脸上,一滴又一滴。他仰头看着,只模糊地想着,哦,下雨了。

 

敖甲坐在礁石上想,下雨了,该去同采荷说一声。她院子里晒着竹卷和药材,若是被这雨一淋,那岂不是都泡汤了,用不了了。

 

还有那帮总在海边上玩的孩子们也要叫回来,下雨就该涨潮啦,风浪这么大,怕是会把人都卷进海里。采荷心系着那帮孩子,这可都是她未来的学生们。自打她落脚东海,日子越发过得像样了。她年轻时跟女夫子学过些字,如今便教着村里的孩子们识字开蒙,起码得会写自己的名字。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采荷也能做女夫子了。

 

那日敖甲告诉她,自己过些时日便不能再常来了。采荷似是看出他的为难,便笑着说,等她老了,这些孩子也会供奉龙王爷,他们的后代也一样。她说,这些人都记着清楚,龙王爷不喜海祭那些花里胡哨的,人肉比不上鸡鸭好吃,供品只要心诚香清。如果真的要供,就上供些点心足以。

 

这番话听得敖甲笑出声来,压在他心上的石头不知怎么地就小了些,轻了些。他浑身轻快了许多。

 

大太子跑上了岸来,他不再是什么浪里白条小金龙,而是化作了采荷家的又一亲戚婶子,撸起袖子当做一个纯粹的搬运工。抬着筛子奔向屋檐下,卷轴一筐一筐地收,连那些在雨里踩水玩的小毛孩子,也都被他一一轰进屋里。雨点还未倾盆而下时,屋前已收拾得干干净净。采荷戴了斗笠,站在屋檐下冲他笑着喊。

 

“既然以后多年不能见,恩公,还是让我来送你一程吧!”

 

哦,对。敖甲眨了眨眼,反应了过来。

 

采荷是来送他回海里的。

 

可他怀中怎么这么沉啊?敖甲怀中沉甸甸地往下压,好像是个人的重量。他茫茫然地低下头来,雨水顺着他的脸颊砸落在他怀中人族女子脸上,她闭着眼,像他二弟一样安静地躺着,一点动静都没有。是采荷啊,采荷怎么睡着了?

 

掌中黏腻的触感愈发清晰,大太子低头一看,猩红一片的血水在他手上,从她腹侧碗口大的伤口中不断涌出。天上一声惊雷劈下,白光照得天地一片亮堂堂。采荷躺在怀中不说话,原来是早就断了呼吸,魂归黄泉去了。

 

于是敖甲想起来了,她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

 

那周围压过来的片片黑云,也在惊雷中映照清楚了脸庞。是敖乙手下的银盔军,还有他认下的义弟万鲨。他想起来了,那时采荷要送他回海,他们并肩走到岸边,万鲨带兵拦在前方。海水沿万鲨的短打衣裳往下淌,他灰蓝的皮肤在白日泛着一层阴冷的水光。银盔军刀枪在手,神情凛然。他们说,要捉那蛊惑大殿下的人族女子,可刀光寒冷地步步逼近,半点不像是只要捉人了事的样子。所有人心大乱着,带领银盔军往前走的二殿下生死未卜,军中死了太多的妖,以至于血混在海水里,迷了众人的眼。大家心中都憋着一股气,和前日那些仙君们大喊着的一样,银盔军齐齐往前踏了步。

 

又是一声雷轰隆砸下。众妖看着还在维护人族的敖甲,那股怒气一泻千里。

有人率先大喊了一句:“杀人族,救太子!”

 

杀人族…

救太子!

 

众妖齐声喊着。

 

敖甲一边将采荷护在身后,一边劝道:“我并非受人族蛊惑,诸位冷静,此中定有误会!”

 

“大哥。”有人在混战中低声唤他,敖甲往相熟的声音处望去。万鲨手中捏着个东西,瑟缩着嘴唇,眼神发虚,喃喃问他,“…那你告诉我,龙族为什么要接受招安啊?”

 

又一道雷轰隆打响,雨倾盆而下。有什么东西兜头浇下,顺着雨水和风飘来种腥甜的滋味,敖甲不觉察尝进了嘴里,苦涩直冲脑门,叫他眼前一阵发晕。

 

这场架终究是打起来了。

 

寒刃捅杀过来,敖甲自顾不暇,刀刃在他身上划出了伤口,一方面要顾全着采荷,一方面又不愿伤及军中兄弟,对着银盔军下死手。他就这样一步退,步步退,身形在暴雨中显得狼狈。宛若当年停在那个岔路口时被他人问,敖甲,你到底要救人族,还是要救妖族?

 

可敖甲谁都不愿舍弃,他嘶声喊着,两边都不愿也不肯撒手。就在一瞬间,有寒刃从他背后无声划过,噗呲刺入了血肉中,采荷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便失了力,直直地向后倒去,被他一把揽住。

 

她的身子还温热着,气息却早已消散,手脚无力地垂落下来。

 

采荷死了。

 

是谁动得手?早已分不清楚,又或许每个妖都动了手。雨还在下,一众妖围着大太子皆持刀站着,他们不敢挪开眼,只定睛去看,紧紧盯着敖甲怀中的尸体,直到确认那人族女子真的死透了,死在了他们妖族手中,才有几人露出迟来的欣喜。一妖放下兵刃,走近跪倒的敖甲,伸手欲将他搀扶,却被敖甲一掌甩开了。那妖痛呼一声,胸前赫然被划伤开几道裂口。

 

众人才察觉敖甲的异样。

 

大太子的嘴里赫赫喘气,像野兽一样,抱着人族女子呵斥着众人,呓语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他的眼神溃散开来,不受控制地幻化出龙尾,猛地一扫,击翻数人。敖甲不再分敌我,银盔军和万鲨都要成他爪牙下的祭品。

 

敖乙来时,这场架打得比他想象中凶恶得多。银盔军见到二殿下来,不见欢喜,只喊他跑。敖乙抬头看,他的大哥早变作半人半妖的姿态,神志不清地抱着个尸身,咬杀着自己的亲信,甚至连一身人形都无法定住。

 

雨打在敖乙脸上,他还以为这是场宛若地狱般的噩梦。

 

他病体未愈,二太子咳嗽着往前走,衣服被暴雨打湿透了,他还尽力让自己的嗓音温和些地劝说。可他的声音在暴雨中显得太微小了,小到让他大哥像是认不出他了,敖甲勾着背呜呜地往后退,也冲他呲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尖牙。

 

“敖甲!”敖乙高声喊道。

 

敖甲猛地晃了下脑袋,有谁在靠近他,那人听起来好像是小乙…不,不是小乙还躺在床上休息。是学了幻形术法的仙君,他们从天庭下来,是了,采荷死了,他们看见妖族杀人了,要来拿他的兄弟问罪了!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敖甲已经踩到了礁石边缘,退无可退,满脑子思绪混乱,他勾着背想。不能,小乙身上还带着伤,他绝不能让仙君把他兄弟带走。

 

既然如此。大太子心下发起狠,用一双只留下瞳白的眼睛转过来盯着幻化做敖乙模样的仙君,冲着面前的人呲牙想,那就一不做,二不休。

 

轰隆一声巨响,他的尾巴骤然横扫而出,雨幕中一道银光闪过,敖乙避无可避,被掀飞数丈,身上的旧伤隐约作痛,看着眼前为了一个人族女子接近疯魔的敖甲,他也恼火起来。二太子长吟一声,幻化作原型的一条白鳞蓝角的神龙,长尾如鞭一甩,骤然朝着敖甲扑去。

 

两条龙在暴雨中交打在一起,四处只见翻腾水浪。敖甲将敖乙甩到岩上,身上的鳞片都磕掉好几块,他头上的龙角被哥哥撕咬断了,只能一手捂着头,一边在血色中看着大太子。

 

方才打斗时,他们靠得极近。敖乙怎么唤敖甲,对方都是听不进去,仿若沉浸在幻象之中。他猛地一惊,疑心望着自己的哥哥,眼下怕是得想些其他法子,才能让敖甲清醒过来。

 

少年天才的敖乙读过许多书,该读的,不该读的,他想起他年少时,无意间习得的那门强行剥魂,以清迷障的禁术。

 

二太子深呼吸一口气,聚气于指,轻点眉心,金光隐现,一缕灵息化丝入体,朝敖甲而去,他动用法力想要去安抚大哥体内暴乱的魂魄。可等到灵息入体,敖甲却身形剧震,仿佛神魂都被撕扯开般哀嚎一声。他在半空中翻腾起来,不住得嘶吼着。

 

万鲨扑上前来,紧抱住敖乙,面色惊惧质问他在做什么时,异变陡生。敖甲在后撤时,连同那个人族女子一同摔下了岩石,掉进了身边卷卷袭上来的漩涡当中。敖乙还来不及作反应,一阵海浪袭来,把他和万鲨也打进海中。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敖乙方一站稳身子,就大步仓皇跑去查看,他大哥不见踪迹,水中只余下人族女子尸身被水流撕碎成块,旋即被漩涡吞噬无影。

 

水下还有着几具银盔军残尸,他看见相熟的面孔,其一正是常年伴他左右、最为信赖的阿冬。从那清晰可见的撕咬痕迹来看,是他大哥动的手。

 

敖乙跪在了地上,心神俱裂。

 

……那他大哥呢?也同那人族女子一同掉进了漩涡里,也被撕碎成这般模样了么?也是这样的尸骨无存吗?

 

敖乙不敢再想下去了,手指抠紧了礁石,连指甲断裂也未察觉。

 

忽听耳边一声凄厉呼喊,敖乙扭头,指尖方才拦住他的人也借着一把剑攀在崖边。万鲨拿着他的剑,几乎要被漩涡也吞噬进去。他对着二太子大声质问着龙族为何要接了诏安令?难道自己一族血亲全死光了,还要到头来对仙君们点头哈腰地劝降吗?他说自己已经安排好了用下迷魂散,让大哥假死后就能劝得龙族出兵,他说,他没有想到会成这个局面。他说,他说……

 

万鲨声嘶力竭,近似哀泣:“敖乙,我不想成这样……真的不想……”

 

他说了很多话,敖乙一句听不进去了,只觉得两耳轰隆隆的响,可能是岸上的雷太吵了吧。他想起睡梦间听到万鲨喊银盔军同他前去的交谈声,那些话居然不是梦。二太子只低头望着万鲨道,“原来,真是你下的药啊。”

 

原来这一切真的是有缘由的,害得他大哥死了,害得阿冬死了…

 

有一片绣了金线的布巾从下方飘来,浮过敖乙面前。他突然发疯似伸出手,去握住了那柄插在崖边的剑。二太子没有回答万鲨,只是低头将手掌缓缓合上,用尽全力猛然一拧。那剑敖乙握到了手中,又突然地松开手,任由剑柄从他的掌心滑落下去。

 

万鲨失去了支撑,坠入了滚滚漩涡之中。

 

二太子说,这些混账话,你自己下去和大哥说吧。

Chapter 11

Notes:

*很多杜撰情节,很多,很多。存在我的自我发挥,并不是原著。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三十、

喜报,天大的喜报。

 

那海底的刺头终于是要降啦!

 

天庭上下私语不断,连瑶池旁边的仙鹤都不打盹了,黑亮亮的眼睛瞧着,要昂颈过来凑一耳朵热闹。原来是东海龙王敖光,领着龙族献上了招安书。

 

神仙们都瞧着,一个道童恭恭敬敬地捧着朱漆匣子步步上前,行过了礼,禀报完后低声哆嗦着,像是怕极了:“听闻东海大太子前几日在战中殒了命,尸首无存,那龙王在海下设了座衣冠冢。这次是来求问天庭…”

 

场上安静了一瞬,没人见着那道童同座上的老神仙飞快地对了个眼,又埋下头去。

 

“求?他这是求的意思吗?”

 

他的话颤颤巍巍地刚落地,那厢就有脾气暴躁的仙长怒而拍桌,气得胡子都在发颤,瞪眼呵道,我道他怎么招安得如此快,原来是借机兴师问罪来了!招安是假,怪罪是真,那敖光假借招安之事来怪罪天庭?说是我们害死了他儿子?!

 

堂中一时哗然,道童跪在台下,瑟缩着身子不语,只是一路膝行递上那盛了敖光签下招安书的匣子。现在却没谁有心思去看,纷纷嚷着。

 

“这敖光的儿子带头冒犯,罔顾人族性命,纵使现在死了也不过罪有应得。”

 

“龙族向来心怀不臣,哼,这次果然不过是装个样子罢了。”

 

“他如果真心知错,又怎么会来求问天庭?”

 

这敖光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把屎盆子往高风亮节的仙君们头上扣。神仙们把琉璃盏里的仙酿喝空了三瓶也不够解气。他们随未说出口,却都想着,不过是个妖,就算真是天庭问罪了他敖光的儿子,那杀一个妖又怎么了?

 

难道。神仙们从中品过来味,想到了些什么,又惊又怒,难道这敖光,是要再杀个神仙陪葬才安心吗?

 

这岂止是胆大包天,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那边的一身着长袍的仙长抚着长须,正是当年在海底征战的先锋将领。他为人族出身,最是憎恶这帮吃人的妖怪,直冷笑道,“甚好,甚好,那敖光管理不当,领着一众妖怪在四海闹腾多年,现在吃痛才败下阵来,居然还藏着此等祸心,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怕是真以为天庭好欺。”

 

仙长摇头道,“留他们这条命,真是白费我们一腔好心。”

 

此话一出,说在了深感冒犯的众仙心坎上。满堂诸仙纷纷点头,个个心里都窝着火,正要附意那位仙长。忽有道如水波轻响似的声音传来。

 

“诸位且慢。”

 

那是一位瑶池仙娥。她步步缓行至前,持扇掩面,只露那一双远山般的眉微微蹙着,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面,似是不忍心看到此等惨状,在扇后半掩着哀哀地叹:那敖光方失爱子,才会说出这样的糊涂话。他虽为妖怪,也有着父母心肠呀。

 

几位仙子也纷纷附议,平日看惯了花鸟虫鱼、歌舞宴乐,如今听闻龙王痛失爱子,自是怜悯更多,责怪更少。

 

在她裙侧服侍,那梳着双髻的小仙子最是伶俐,左右摇头:“我听不太懂,但姐姐说得对,这打打杀杀确实不好。他不过是一时心急,说错了话,何必这般咄咄相逼呢?”

 

众仙家虽然有不满,却也不好当面拂了仙娥面子。眼看此事便要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小仙子正得意着,她姐姐却在扇后又是一声幽叹,音中带愁:

 

“可他毕竟还是个妖。”

 

这话说得,小仙子稍微一琢磨,便明白了。她姐姐虽是心软,却也清楚如今正是龙族投诚的时候,这个重要关头,若真替妖族出头,日后若有差错,怕是要被清算问责。

 

仙娥仁慈心肠,只是不想见着杀伐又起。可若是这把火烧上了她的裙摆,那可就亏大发啦。

 

小仙子也懂得收势,扬声看向诸仙,童声清亮故作疑惑道:“敖光是降了,那其他海妖都服了吗?要是他们借敖光作幌子呢?哎呀,他们海底乱了套,谁知道该听谁的呀!”

 

她眨了眨眼,又道:“若他真心悔过,就该有所表示才是。好话谁都会讲,但哪有人上门道歉,还空着手的?”

 

不少老谋深算的神仙已经听出了话中深意,心中皆是一动。

 

仙长当即拂袖一揖,朗声对堂上德高望重的老神仙,趁热打铁道:“仙子此言正是。妖族根骨不正,历来狡诈刁顽。那敖光虽是降了,可这百年间领兵打仗闹得四海不得安生的是他,管着海底诸妖吃人的也是他。这件件因果。可不是一个招安书就能揭过去的。”

 

既然你要做鱼肉任人宰割,那便大方地把血肉都供出来。不然敖光那点诚意,实在是微不足道。

 

那帮神仙抬起头来,只等台上的仙发话。而老神仙敲了敲手中的桃木杖,似是如梦初醒,咂摸咂摸嘴道,“也是,既然他想招安,那便得有招安的样子。”

 

老神仙眼中精光一闪。敖光啊敖光,你也该知道的,这天地间从不怜悯弱者,他们逼你这般紧,不如就此掀桌起义,领着众妖对着这把刀发火。

 

这样等到手起刀落之时,才叫顺理成章,不会有谁感到愧疚。

 

很快,天庭下了旨意,传往东海:

 

【念东海龙王敖光悔意可表,然海底诸妖最是冥顽不化。欲安四海,龙王须设宴邀诸妖入席。宴中当擒下各部妖首,由天庭亲审。此举方可显诚意,保龙宫无事,各族安宁。】

 

这纸令书传去海底,敖光接到时,他还在自己大儿子的墓前站着。

 

说是敖甲的墓也不尽然,那坟中没有尸骨,只有敖甲幼时的旧物:一柄练功时用的木剑,一件初出海时穿的小斗篷。空空如也的衣冠冢,陪着敖光站了许久,久到他似乎能听到耳边传来谁不着调地喊他老头的声音。

 

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打仗总有生死,敖光早知如此。但他没料到,连送孩子最后一程的资格都没有。可能他的孩子还在怪罪他,怪他不让自己往外走。是了,敖甲从小爱往外跑,这次也跑了出去,远到连片衣角、一句话都不曾带回来。

 

“设宴迎诸妖入席?”

 

敖光抚着碑上的刻名,半晌,才低声开口。

 

“他们是打着这个主意,要拿甲儿之死做饵,引他族赴宴,再一网打尽。”

 

他又念了一遍天庭的旨意,像是还存着一丝侥幸,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那锦书就摆在面前,神力未散,清清楚楚又白纸黑字,是敕令无疑。

 

神仙们终于撕下道貌岸然的皮,露出了獠牙。他们梭梭笑着道:敖光啊敖光,一步错,步步错。将他大哥死讯带回来的敖乙也问,父王,我们为什么要降?

 

因为他们得活下去。

 

“可怜吾儿……生前死后,竟都不得安宁。”

 

东海龙王曾以为自己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俯首称臣,苟延残喘。要么血战到底,玉石俱焚。可如今他才明白,摆在他面前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一条路,他也就只能走一条路。这是个设好的死局。敖光本想为海底换来一线生机,到头来不过成了神仙们图穷匕见的一出戏码,到了今天,他们甚至懒得再演下去。

 

敖光的指腹缓缓拂过碑上的字,低低地笑了一声,不知是哀极,还是怒极。原来活下去居然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

 

他想起来在千百年前,甲儿吵嚷着要跟娘亲出海探险,小短腿在应龙怀里蹬来蹬去。把新手夫妇闹得苦不堪言,敖光听得头疼,连连叹气,一边叫他别闹,一边蹲下身来,为孩子系好领口的细带。

 

那座他亲手搭的墓立在敖光面前不说话,他却好像还能回忆起来,送敖甲第一次出远门时,云海间吹拂过龙王的掌间的风是多么得凉。而如今站在自己的孩子墓前,东海龙王敖光的脊背弯了下去,悲痛的哀鸣从喉间断断续续地泄出来,如同海风呼啸而过,沙哑得不成样子。

 

活下去吧,哪怕这条路再多苦楚,也要往肚子里咽,再难你也要活下去。因为只不过走到这,就已经耗尽了你全部的力气。

 

 

三十一、

天宫里的炼丹炉转啊转,圆咕隆咚一个球,三味真火煨得咕嘟咕嘟响,炉肚子里偶尔传出几声闷响,像谁肚子饿了还赌气,憋着不响,却又忍不住地咕哝两句。

 

老神仙悠悠地找了个蒲团坐下,身后那株大桃树正被春阳晒得暖洋洋,伸懒腰似的舒展枝叶。他是意外的,这敖光怕是天生的下贱命出身,居然被逼到了这份上,都没想过要反?他不太开心撇撇嘴,少了这么个堂而皇之出手的理由,也等于把一锅好丹料给白白错过了。

 

那可不是寻常野妖,而是整座海底,数百族妖修,连带着龙族上下,全给敖光那厮养得肥肥硕硕,多少年难得一见的大补之物,能炼出多少仙丸,换多少修为?

 

老神仙抖了抖胡子,可惜他那帮徒子徒孙,一个个不中用,全是吃干饭的。还得劳烦他这老胳膊老腿出谋划策,没了这仙丸,那帮家伙就是个废物点心!

 

他眯眼瞄了眼远方,心里啐了一口。敖光窝囊东西,真是没点骨气。但龙族毕竟是龙族,从古至今便摆在那,有名有姓地,又不像那些个小门小户的妖怪,没了就没了。这么大个龙族没有合适的理由,他贸然下手,只怕不能服众啊。

 

可惜了,那应龙都已被设法拘在上古禁阵里。这龙族对他而言,就像是一块吊在老神仙面前的大肥肉,让人吃不着又惦记。

 

哎,终归是错过了。

 

错失此等良机,老神仙对着敖光眼睛鼻子都看不顺眼,盯着炼丹炉看半天,还是不顺心地闭上了眼。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老神仙叹了口气,总归还有法子的。

 

 

后记、

东海龙宫的三太子敖丙,有两个哥哥,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

 

没头脑的那个是真的没头脑。留给三太子的,只是一块矮矮的石碑。三太子每天炼完三轮小周天,从天明坐到天黑,就能去没头脑哥哥面前发会儿呆。那里没人管他,也没人念叨他,只有海草摇曳、敖丙用手拢住一尾没跟上大部队的小鱼,把它向上托去,送回它该去的水波之中。

 

不高兴的那个倒也不是总不高兴。他二哥其实挺爱笑的。平时陪他发呆的,也只有敖乙。可不知为何,每次到了那块矮碑前,敖乙就又不高兴了,板着张脸,像谁欠他八百块似的。

 

敖丙想不明白这些事。可他的师父申公豹说,少问那么多。那两个……那两个蠢蛋,别学!

 

“他两…政治形态,太,太差了!”申公豹严肃着,伸手点了点敖丙小小的龙角道,“你,你未来可是要考公的!”

 

不到人半腰高的三太子似懂非懂,但乖巧地点过头。百年以前,龙族授命镇压海底妖族。在一片乱象之中,是这位曾在捕妖队挂名的师父怜他尚且年幼,把还没长角的小龙蛋藏了起来。敖丙知道这是救命之恩,他是个知恩图报的懂事小龙,所以除了父王之外,他最听师傅的话。

 

父王听他这样说,也是欣慰地很,只是……

 

“修为那些,你且跟着你师父学着。”龙王孜孜教诲,有点小担心,“但是平日说话就不用了,这识字开蒙,还是多和你二哥学吧。”

 

说着他嘀咕一句,也不知道申兄当年天庭普通话考试是怎么合格的…

 

好吧,三太子。位列仙班之事任重道远,加油努力吧。

 

你可要做未来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呢!

 

完。

Notes:

《我家有只小神龙》完结撒花~

最开始只是想稍微扩展写一下东海一家子的故事,没有想到居然写到了4w字左右…作为常年写短篇1w字的,这个对我而言绝对是超级大挑战(甚至中途差点就写不下去了)。

我其实不是很擅长写权谋斗争,是个标准的温情爱好者…写的过程中真的回去把原著都快翻烂了,才算是以一个比较合理的方式把故事串联起来。还好最后还是磕磕绊绊地完结了!接下来的故事就是衔接《敖丙传》原著开头啦。

虽然龙族现在看着惨惨的破破的,前路多艰又坎坷,每一步都是踩在尸骨上往前走…好在未来会好上一些,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希望这个故事能够给你带来一瞬间的快乐,预祝你渡过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