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上篇:当你触摸我的眼睛
Chapter Text
1
墙。时日久多,耐不住潮湿与年月的墙,剥落的墙纸下染了霉斑,断裂的边缘与青黑的痕迹顺着纹路的走向爬下来。晨一碗睁开眼时正对上这破败的特征,深埋的记忆先于意识被激活,与过去紧密勾结的心魔猛烈地撕咬上来,咬得人压不住地焦躁。
我在……哪里?
嗅觉醒迟一步,为眼前的场景做了近乎绝望的印证:房间中弥散开烟草燃烬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隐约还夹杂着潮湿陈腐的腥气,分辨得出霉斑、体液、劣质保健用品——几块钱一包的乳胶制品与化工味道的润滑剂。
晨一碗暗觉不妙,不安与焦躁感几乎要将他全部神志占据。他花了好一阵时间才从晕眩中定了心神,试图确认自己目前身处何处。墙。破败的墙。昏暗的顶灯。暧昧的装饰画。该死,廉价宾馆的房间。他尝试移动身体,感受到腿间一阵黏腻,触觉此刻才苏醒过来,强烈的不适感提示着昨晚发生过什么,没办法细想的事情。该死,该死,该死。
他尽量不去思考那些恐怖的可能性,努力保持理智,可不安持续灼烧着他的身体,并在他看到床头柜的针管时达到了顶峰。
使用过的针管,腔体残留着药物痕迹。一支。两支。低下头,地板上还有……不,不对……自己不是早就戒……
他趴在床沿上一阵干呕。剧烈的恶心攻击着他的腹部,顺着食道翻涌上来,但最终只是折磨着他的喉头,换了一下子涌上眼眶的生理泪水。他甚至有点分不清这种反应是自己的恐惧造就,还是再次陷入毒品依赖状态。
——毒瘾,他不愿意面对这两个字。他这些年来极力回避的场景噩梦般重现,可为什么自己还没有从噩梦中醒来?该逃离这里……他逃命般不顾身体不适将衣服往身上套,怪异感顺着尾椎骨向上爬,渗透他的身体。他摸索着抓起手机时愣了一下,没看清是多少年前自己在用的款式。没去管,当务之急是离开这是非之地,随便地将这物塞到口袋。
踩过满地的烟头。踩过纸巾。踩到房门外同样灰暗逼仄的走廊上。像踩着满是污秽的沼泽,随时便会陷入深处再无逃脱的可能。他在失去力气,但是不敢停下,逃吧,逃吧,扒开偶尔路过的人的肩膀向前逃,惹了一身骂,骂声在脑后纠缠成一团砸过来。他跌跌撞撞跑着,仿佛逃亡是他唯一的本能,直到他终于从这阴暗的建筑中钻出,站到了大街上。
这不对。他认识这条街,甚至他昨日还从这里走过,但总有些细微的差别。这是到底哪里?我到底在哪里?为什么?
太阳明晃晃的,他感觉冷汗已经浸了自己一身。过于明媚的日光反而让他眩晕,他大口喘息着,要逃跑的想法战胜了全部余念,逃吧,向随便一个方向逃去,不要被来自过去的余烬吞噬。毒瘾。伤痕。按金钱衡量的性。在失去全部力气前,他不小心撞进了一个男人怀里。
“勋……”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2
眼皮似有千斤重,挣扎着才能让视野中装下一点光。光来源于窗外,随着微风吹动的窗帘轨迹闪着,让秋末落叶的气息兑入房间的空气清新剂中,清甜的,吸气,呼气——意识到自己仍在呼吸。
晨一碗舒了口气。依然是陌生的房间,但具有令人安心的特征——干净、清爽、整洁。虽然生理上的异样感仍在侵袭,但短暂地逃离与不堪的过去回忆强相关的环境让他稍微平静下来。
“过去”。是的,让他困惑的并不在于空间,而在于时间,廉价旅馆他熟悉,逼仄的走廊他熟悉,但那是早该被掩埋的前尘往事。而他如今在如此真实地体验着,仿佛穿越回若干年前,或干脆落入一个平行世界。
荒唐。他在柔软的床铺中翻了个身,将整个房间都扫了个大概。陌生,真正意味上的陌生,毫无印象的房间布置,在他生命中引入的新情节。而在这场审视的尽头,他终于看到床侧的人,昏迷前勉强辨认出的人影。
“你醒啦。”勋鲜事声音放得很轻。或许不是勋鲜事,而且“新情节”中的勋鲜事,晨一碗一下子就辨认出他身上时间性的细微差别。
“在大马路上突然摔到我怀里,吓了我一跳。”
晨一碗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新情节中他们该相识吗?他沉默着,目光收回到自己的双手,延伸至手臂,清瘦的,几乎是皮包骨的程度,上面还隐隐约约散布着几个针眼。有新鲜的,扎过头了留下一个鲜红的血痂,周围浮着青紫——业余扎针留下的痕迹,层层叠叠很难消下去。
“我叫勋判,是一名记者,这是我的房间。我不是坏人,你不用担心。”
嗯,记者。晨一碗小声重复了一遍,将手贴在自己的胸口。更加年轻的胸口,因营养不良连肋骨都突出来。记者,勋鲜事还是记者,这该是哪一年?
“你是生病了吗?你叫什么名字?”勋鲜事耐心地问着。
找到了。在勋鲜事背后的电脑屏幕上,晨一碗找到了时间的锚点,M205年。那便不该相识,只是一个少年瘾君子误打误撞摔到了当红记者怀里,被这个善良的知识分子带回了家。
“小晨,我叫小晨,”晨一碗开始信口编造,“谢谢你收留我……”
“晨一碗”这个名字勋鲜事至少要再隔几年才能遇见,而他也希望能将勋鲜事认识的“晨一碗”与眼前的一切隔绝开。
他和勋鲜事算得上相熟。甚至这些荒唐事发生之前,他上一段记忆还是和勋鲜事在粉店中喝酒,他将热腾腾的牛肉粉摆在桌上,加了两份下酒菜。但他很容易辨别出“勋鲜事”和眼前的“勋判”时间性的细微差别:眼前的人目光炯炯,昭示着旺盛的精力与藏不住的锋利;而他所熟悉的勋鲜事目光是柔和的,像被砂纸打磨过太多次,从来都以温和包容的姿态注视着他。
他的手贴在分明的肋骨上,心脏仍在缓慢地、有力地跳动。即便不愿承认,他也意识到这不该是易碎而容易醒来的梦,而是作用于他身上的离奇事件——如今,他使用的正是他18岁时的身体,躺在27岁的“勋判”的床上。
生理性的不适从未离去,而这阵心悸让异样几乎到达了不可忽视的程度。他感受到骨骼在痛,由关节处扩散至身体任何角落。他试图抚摸痛处,却发现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勋鲜事敏锐地注意到他强忍的不适,伸手去扶他:“很难受吗?你有可以联系到的家人或朋友吗?我现在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你有绳子吗?”
勋鲜事的动作停在半空,投来疑惑的目光。
“你先把我绑起来,”晨一碗艰难地措辞,吐出这句话,“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但我有毒瘾。”
3
“这不人道主义。”
勋鲜事足足沉默了半分钟,才挤出来这一句。晨一碗猜他并不是因为没预料到自己吸毒,毕竟手腕上的痕迹太明显,而是因为自己将这一事实说得太直白。直白得有点丑陋了。
但这是必要的,晨一碗说,如果你,善良的记者,勋判哥哥,如果你还愿意管我的话。我怕我发作时会做出来很恐怖的事情,我可能伤害到你。那时你能做的最有效的事就是把我扔在大街上。别把我扔出去。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只是你现在已经很难受了……我不能……”
“但你知道,只有……只有毒品能让我不难受。我也想下决心,我不想、不会再吸毒了。”
晨一碗和勋鲜事对视,看到自己的影子仿佛在他眼中随着情绪波动起来,揉碎了,又聚合成一体,聚合成一个字:“好。”
没想到勋鲜事家里什么都有。几分钟后,勋鲜事扯着一卷塑料捆扎绳坐回了床边。
“之前搬家时捆书用的,”勋鲜事解释,“剩了很多,结实倒是结实。手过来吧……绑久了可能有印子。疼要告诉我……疼吗?”
“没事,我不会乱动的。”晨一碗将手腕并在一起,看着鲜艳的红绳缠绕其上,塑料摩擦咯吱咯吱地响。
勋鲜事在他的手腕上打了个蝴蝶结,顿了一下,将手指扣入环中,拉成了一个死结。
“试试,”勋鲜事将死结拉紧,“难受吗?”
晨一碗将双手向外撑了撑,将绳子绷紧到最大程度:“还好。要找个地方把我固定起来吧。”
勋鲜事没说话,没否定,找了一把还算舒适的带软垫靠背的椅子。晨一碗想挣扎着自己站起来,被勋鲜事直接抱了过来,他太轻了,很轻易地就在椅子上摆出合适的姿势。他任人摆布般靠在椅背,看绳子绕过他的胸口,又后背绕回来,听见勋鲜事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还这么年轻……”
这话中有些晨一碗熟悉的味道。原来无论哪个年纪的勋鲜事都好容易和别人共情,一年之前(或者该说“很多年后”)正是这种体贴将他从弗律死亡带来的悲伤中挽救出来。那时勋鲜事也说他“还这么年轻”,话语中隐含着鼓励他振作一点的希望,他一下子听懂,表面装得云淡风轻,却记了好久。
可是再年轻一点呢?此刻“他”十八岁,少年瘾君子,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克制不住的心瘾。短暂戒毒又复吸后,他很快和街头不良团伙厮混在一起,近乎掏空所有家当只为换一口什么吸,没少挨打挨骂,必要的时候,可以和任何人上床。
真是场赤裸裸的揭露,混乱而丑陋的十八岁,一点也不美好的年轻。还好勋鲜事大概不会把这些事和“晨一碗”相关联,即使记得这一切,也仅和“小晨”有关。
“你男朋友呢?他不管你吗?”勋鲜事绑着绑着突然问。
“什么男朋友?”晨一碗原本就在走神,被这个问题问得一头雾水。
“那你……”
晨一碗看着勋鲜事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听懂了这人的问题。他身上的衣服都换过,大概这个年轻版的勋鲜事把他带回来时不知出于善心还是洁癖替他换下脏兮兮的衣服,也被迫观看了他身上的痕迹,帮他擦了身体,误认为会有人对这些痕迹负责。
好想死啊。连自己都不曾对自己负责…晨一碗咬紧了牙关,自己真的配待在这里吗?要不还是直接把我扔到大街上去吧,让这具身体接受他的命。
“就是你想的那样。吸毒的人该干的。”他索性破罐子破摔。
勋鲜事又沉默了。房间只剩下塑料绳子交错与布料摩擦的声音,绕过他的身体留下向内勒住的触感,并在不断收紧。
晨一碗判断自己醒来前是注射过的,所以至少现在还能勉强保持意识清醒。但再之后呢?他其实不记得毒瘾发作具体是什么感觉了,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忘记了具体的感觉,只留下“非常痛苦”这一概念。但他知道如果没有遇见勋鲜事,几个小时之后他大概会控制不住再去找毒品,万劫不复。
他难以想象这一切该如何再重来一遍。那些经历过的痛、戒毒时硬生生克服的瘾,即使被大脑屏蔽了大半,依然是他这么多年始终的梦魇。来自过去的阴影时刻笼罩在他的头上,他害怕,害怕哪一天克制不住再次陷入深渊,害怕自己来之不易的生活会毁于一旦。那种恐惧挥之不去,却又万幸总有人会在恐惧中将他拯救出来。从前是弗律,后来是勋鲜事,即使他从来没直白地表达过这一点。
一切本该过去的。自己本该平淡地活下去的,守着一方小小的粉店,和终于回到正轨的生活。可到底为什么他突然落回了过去?像重新落入泥潭中,他还有可能回去吗?如果只是一场噩梦,那他又什么时候能够梦醒?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清。
他记得失去意识前他正在和勋鲜事并肩喝酒叙旧。那晚快打烊时勋鲜事闯进店里,手中的牛皮纸袋装着厚厚的资料。他将纸袋放在晨一碗刚擦干净的桌子上,说他前几天刚去找过张公子询问当初案件相关的事情,张公子便将资料相关的复印件都寄了过来。晨一碗下了碗粉的功夫,勋鲜事已经将资料铺了一桌子。
好排场,晨一碗揶揄他,马上粉店都要被你霸占了。加什么料?老规矩吗?下次吃饭能不能给钱啊?什么,你自己带了酒过来看我。我的店牌子上可写着禁止酒水自带呢。
勋鲜事将资料暂时叠好,隔着刚出锅的粉热腾腾的白气冲晨一碗笑,“还不是你自愿让我来。”
粉店的壁挂电视播放着天气预报,他们就着背景声交谈。牛皮纸袋的存在让他们的话题绕不到别处,案件、真相、转眼也快到弗律的忌日。勋鲜事一直致力于给蓉耀和昕晴辩护,从各处收集证据试图让她们被审判饶过,或许对于他来说像替死去的阿Ben完成遗愿,而晨一碗心系姐姐,愿意陪着勋鲜事尝试。
是不是这件事归根结底该怪我?勋鲜事稍微喝了一点点酒便有些自责,如果我当初不是为了自以为的正义煽动情绪,弗律就不会陷入漩涡?如果没有当初的事情,阿Ben或许也不会死。我们本来有很多机会阻止悲剧发生,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们……
没事的,没事的,不怪你。晨一碗过去安抚他,很自然地给了他一个拥抱。没事的,过去的事情没办法改变,但这不是我们的责任。晨一碗最后的印象就是这个柔软的人带着无比的怨念贴在他的怀里。
……等等。
如今是M205年。
沉默正使晨一碗有足够时间梳理过去发生的事,他忽然被这个念头击中。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他舔舔发干的嘴唇:“你知道弗律吗?”
M205年的勋鲜事动作顿了一下:“知道。现在应该没人不知道他吧。前一阵性侵事件闹得沸沸扬扬。”
“你也觉得性侵的人真的是弗律吗?”
勋鲜事蹲在他身旁,刚刚打好最后一个结,一边检验坚固程度,一边抬头看着晨一碗。目光望过来只是有点困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M205年的勋鲜事也不是坚信这件事的。晨一碗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一般。假如时间能够停止,假如时间能够倒流,那自己或许可以改变的事情是……
他脱口而出:“勋判,性侵的不是弗律。请你相信我,我有证据。”
4
讲清楚当初的事情很简单,这些年他试图向所有认识的人讲明事实,将每个细节都烂熟于心。性侵发生那晚他和弗律见了面,为弗律传递比熊帮的信息,昕晴找到的扣子只是谋划者的诡计,目的是栽赃嫁祸。
“况且……”他没办法告诉现在的勋鲜事,在若干年之后,这件事终于昭雪,性侵者另有其人。可是弗律却已经在骂名与病痛折磨中痛苦地自杀了。
面前的人没作声,晨一碗这才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劝说他、说服他、阻止他把掀起网络审判的文章发出去。因为毫无预兆地回到M205年,或许也会随时毫无预兆地穿回去,晨一碗有点心急了,说话语速也快起来:“我不会骗你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勋鲜事依然蹲在他身边,靠近他,字斟句酌地讲,“我相信你,但是,对不起…我其实前几天刚写了声讨弗律的报道。当时的证据唯一指向的人就是他,受害者又如此坚定……我相信你的,但是……”
迟了。
晨一碗在话语中思索着:“那有没有可能,你可以通过记者的影响力,再替他澄清?”
他提出来就觉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毕竟对于对方而言自己只是刚刚认识的人,甚至底细还没有给人交明白,对方凭什么相信自己呢?
勋鲜事的话像佐证了他的想法:“小晨,可不可以先告诉我,既然你知道这一切,为什么当初开庭的时候,你没有去作证?”
“我当时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直到后来事件发酵了以后,我才知道弗律遭了冤枉。当晚我本在给他传递比熊帮信息,他可能是怕我被比熊帮报复,才没有让我作证。”晨一碗是实话实说。
“这就是问题所在。一方面你的安全会受到很大的威胁,况且你复吸后和比熊帮余党还有接触,找到你实在太容易……”
晨一碗忍不住打断他:“我不怕的。我是真的恨他们,也正是因为没控制住复吸我更恨他们。现在我想做正确的事。”
“小晨,还有另一方面。我相信你,但只有我相信你说的话远远不够。”勋鲜事神色凝重地订正他:“澄清比掀起舆论困难得多。公众只愿意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事情,许多人早已认定弗律是真凶,那他们便很可能会忽略——可能不太好听——一个18岁的吸毒者的证词。如果他们问为什么你没有早一点出庭作证呢?如果他们要你拿出非主观的证据吗?小晨,我相信你,我也想帮你,可如果我们要把舆论翻盘,我们需要更直接、更有力、更直击人心的东西。所以我需要时间来组织出万无一失的逻辑链条。”
“小晨,你在听吗?”
晨一碗的手指绞在一起,身体颤抖得厉害,试图克制时发力让脖颈与手臂上都爬上青筋。他用力仰头,在尽力平复,可还是像一条突然被扔到地上的鱼,呼吸得太急促,呼吸着呼吸着便有要干呕的迹象。
勋鲜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有些手足无措。他对此毫无经验,只能试图抱住晨一碗,按住肩膀拍拍后背来安抚。但这与毒品的身体依赖性对抗显然太薄弱。晨一碗感受到从身体里升腾起的绝望和对毒品的渴望,疼痛夹着无助,一团乱麻。
脑袋里乱糟糟的,却有一个清晰的、想要得到安宁的想法——通过一些药品获得安宁。这个念头逐渐在将其他想法吞噬,勋鲜事的话就像乱码。他看着面前的人,生理泪水让视线变得模糊。勋鲜事嘴巴一开一合,好像在说什么,他花了点时间才理解清楚。
“小晨,我觉得我们真的该去医院或者戒毒所。在那里至少能有专业人士能帮你。我不该把你绑在这里,我现在就带你走。”
“不要……”勋鲜事已经在手忙脚乱地拆绳子,晨一碗咬着牙关挤出来模糊不清的话,“求求你、不要把我送走……我可以、帮你收集资料,我可以做任何事……我想看你、为弗律正名……”
勋鲜事停下来。沙哑的、近乎哀求的声音要把他的心脏扯碎。本能让晨一碗在挣扎,试图挣脱绳子,可他想帮晨一碗解开时又听到对方靠着仅剩的理智说别赶他走。
挣扎得凶时椅子被扯得乱晃,勋鲜事只好再次将他抱得紧一点,感受到他身体过分的颤抖。晨一碗喉咙中压着痛苦的声音,简直像哀鸣,通红的双眼几乎眨一下便有眼泪落下来。
“对不起…很丑陋吧…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真是小孩子,道歉只让人更难过了。勋鲜事轻轻用手蒙住晨一碗的眼睛,摸着湿润与扫在手心的睫毛。
“不丑陋的,我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天黑了,该睡觉了。睡一会儿好吗。”
他轻声细语地哄着,不知熬了多久才感觉人慢慢安静下来,再次失去了意识一般,陷入暂时的安宁。
5
晨一碗的状态时好时坏。稍微好一点的时候他能逻辑清晰地跟勋鲜事说上几句话,谈弗律的案件有哪些可以视作证据的地方,又隐晦地把几年后侦探社断案时发现的疑点讲给勋鲜事听。
勋鲜事总是忧心忡忡地听晨一碗讲话,时刻在担心他的状态。晨一碗猜想,或许比起这件案子本身,勋鲜事更担心自己会死在他的家里。
他不敢想自己如今看起来多憔悴多难看。还好他知道面前的人不是他曾经熟悉的勋鲜事,如果一直回不去至少他们或许能阻止悲剧发生,而如果突然回到正常的时间线,勋鲜事不会直面发生的这一切。想到这一点他能稍微好受一点。
“我没事。”他总是这样回答勋鲜事的关切。他的鼻音变得非常重,说话像被人捂住了口鼻,声音只能从指缝中溢出。初期的戒断反应算不上太严重,但以防万一他还是要求勋鲜事把他捆住,除非是去卫生间或者必须吃点东西时才请求将他解开,处理完就乖乖将手腕并起来,让勋鲜事来捆。
“这么乖,怎么走上了歪门邪道?”勋鲜事揉着他手腕上的红引子,试图捆得温柔一点。
“已经知道后悔了,”晨一碗吸了下鼻子,“只要能看到给弗律的澄清,我会听话去戒毒所的。”
“小晨,我觉得我们现在还缺少一些有力的证据,”聊到这个话题勋鲜事忍不住叹气,“我之前做了网络判官,倒戈会让可信度大大削减。我尝试过,对于这种澄清,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不能一次性激起公众的关注,之后的效果只会更差。”
“你听起来好像很有经验。”
“因为这就是我的专业,我曾经坚信我会通过新闻来改变世界。这从来都是我的梦想。虽然现在来看,我做了错误的事情。”
似乎是错觉,晨一碗恍然觉得勋鲜事眼中的锋利在相处中正在快速的流失,甚至在说话时眼神中像盛着失落。但勋鲜事很快将情绪收起,抬起眼睛看晨一碗,“你现在感觉还好吗?如果不舒服的话一定要和我说。”
“我会没事的。”晨一碗将字咬重。
晨一碗是心虚的。他知道戒断期最难熬的还在后面,这不过是阶段开始的24小时,身体里还有残余的毒素可以勉强发挥作用。再之后他不敢想。当初戒毒时的体会在记忆中被自我保护逐渐抹去,只剩下那无比痛苦、无比可怕的模糊概念。
害怕吗?害怕。他其实都不确定如果自己回不去了,还能不能戒毒成功;也不知道自己重新尝过过去的苦楚后,即使回去又能不能好好生活。如今支持他的仅仅是扭转时空的可能性,与其活这一世,倒不如说只是为了一个信念而活。既然存在这种可能性,他势必要抓住。
大概是强撑着的精神让他总体来看仍在可控范围内,勋鲜事便问他要不要去床上躺着好好睡一会儿。他说不了,总担心被松开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但勋鲜事实在是看他气色太差,说自己会去客厅睡,睡在即使他发作也伤害不到的地方,多少该正儿八经睡一会儿吧。
不可避免地,他半夜被怪异的感觉侵袭,强烈的焦躁与混杂的失落感像把他人放在火上去烤,烤得他骨头都碎掉,碎成尖锐的渣滓与碎块。每块碎掉的骨头都扎在他的肉里,滚烫而锋利的,每一片都让他痛得要死。
太想太想能获得平静了。那本该早就忘掉的关于毒品的体会突然就涌上脑海,轻快的、平静的、欢欣的,注入血管后痛苦一下子就散失掉。他甚至起了要从这里逃走的心思,离开这里,忘记自己的愿望,去找任何能帮他缓解痛苦的人。谁来给他打一针都好,砍掉他的手脚也好,跟谁上床也好,谁来给他打一针,让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就好。
不行啊,不行啊,他从床上翻身,几乎是直直地滚到了地板上。这动作让他差点摔晕过去,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天旋地转的感觉。不行啊,不能再重蹈覆辙了。他起身向床角撞去,试图以这种方式把自己撞晕,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他在颤抖,口腔中是干燥的、想要呕吐的感觉,直起身子来发觉自己又在疯狂地无意识地流泪。
他向床角上撞过去,好疼,但是和身体各个角落的疼混在一起,分不出你我,也就显得没那么疼了。不管了,还要再来一下,撞晕过去才会解脱。
撞得太重会死的吧?死掉也好。丑陋的、肮脏的十八岁。本就不该怀着什么心愿。
他要撞第二下时,身体忽然悬空,好像被谁抓住,进入一种飘飘悠悠的状态。他好像被什么人扛在了肩膀上,肢体在触碰中感觉痛,但他甚至没有力气说出来。他被裹挟着在飞速地移动着,外面的世界交错着,景物不断变换着。终于静止了,他好像被放到了什么地方,周围有好多人在说话。最后一个针管打在了他的静脉上,苦痛似乎在缓解,在完全缓解之前,他先失去了意识。
6
勋鲜事夜晚被吵醒时看到的是这幅画面:晨一碗滚在地板上,像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下定决心去寻死一般卯足了劲折腾自己。他认定了不能再拖,将人从地板上拉起来,要去找专业人士帮他。
这个人好轻啊,浑身上下好像只剩了一把骨头,举起来几乎毫不费力。他把人扛在肩上时感觉要被对方身上坚硬的骨头硌痛了。晨一碗痛苦得过分,无意识地抓他,指甲要嵌进他的后背里,好疼。他觉得肯定要出血了,但只觉得心疼,他现在好像也感受到了等同的疼痛。
“小晨,小晨……”他反反复复叫这个人的名字,心急如焚。他终于赶到医院,给人挂号、等急诊,说自己是晨一碗的亲人。他把人放在候诊厅的长椅上,晨一碗生理性泪水糊了一脸,五官皱成一团、身体蜷缩着。直到排完队后终于有护士能为晨一碗打一针,说是戒毒用的替代性药品。自发就诊的患者不用到戒毒所强制性戒毒,可以遵医嘱。
医生给他开了一些帮助戒断的药物,叮嘱他该什么时候吃有怎样的禁忌,又说这人有备案登记,社区上应该有记录,要时不时去报道复诊,亲人该提醒他都要做到。
晨一碗精力消耗太多,昏昏沉沉地躺在他怀里。勋鲜事安静地听医生讲完,将一切认真记下,背着走过他生活的街道,像刚把人捡回来时一样,用温水擦干净满是泪痕的脸和身体,把人放进床铺中。
晨一碗这会儿安静下来了。真正地安静下来,勋鲜事想。其实在相处中勋鲜事能察觉到晨一碗的难受,不管晨一碗怎么说自己没事,当他对上晨一碗因焦虑而颤动的目光,当他看到晨一碗强忍着不适,当他不得不将晨一碗再绑起来时,每一件都让他觉得心疼。
他看着陷入睡梦中的晨一碗,不禁开始审视。十八岁,听起来好青春、好干净的年纪,晨一碗在他面前总是克制的,为了帮助自己的恩人甘愿忍受痛苦。可是他手臂上是注射的针孔,针孔外泛着淤青。撞到他怀里时像个失魂落魄的疯子,他把人带回来,擦干净小孩的身体,几乎是震惊地发现他身上的污秽。剥开破烂的外衣,里面也千疮百孔,需要缝缝补补。
这也是十八岁,这也是晨一碗。那纯真的、善良的是他,那误入歧途的也是他。
勋鲜事想,这世界上存在纯粹的善吗?这世界上存在纯粹的恶吗?那为何为了爱去做世俗意义上的错事,实则让恶人自食恶果,而从善意出发的人要受尽折磨乃至法律的制裁?那如果在不经意的情况下做了恶,又该如何评断呢?
晨一碗好像做了什么骇人的梦,表情紧张起来,睫毛在颤抖。勋鲜事将手掌覆盖在他的眼睛上,天黑了,好好睡一觉吧。好瘦好小的小朋友啊,醒着时有那么漂亮的眼睛,善与恶仿佛在这里交界。他想,晨一碗,你在梦中会梦见至善与至恶吗?晨一碗,我该怎么去理解你呢?
7
晨一碗醒过来已经是次日下午。苏醒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他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发觉自己身体的不适消失大半,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盯着床边的勋鲜事。
“我又去吸毒了吗?”他紧张地问道。
“不是的。是医生帮忙打的替代药品,也顺便帮你再登记了一下信息。放心吧。”
晨一碗醒来前勋鲜事在用电脑改文字,删删写写,因为担心晨一碗,总静不下心来,工作不见进展。
晨一碗注意到他手头的工作,愧疚涌上来:“真的非常感谢你,你也是我的恩人。”
“没什么,我真的没做什么。你能感觉好一点就好。”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我是不是现在在这里正打乱你的工作生活,你的一切?”
“之前报道发出去以后引发轰动,但对我自己消耗很大,所以申请后报社批准了我一个星期的假期。所以你没有打乱我的生活,不要自责,但你和我说的话确实影响了我,我也想起我有一定要做的事情,我也想知道我做的到底是对是错,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做出正确的选择。”勋鲜事坦诚地回答。
晨一碗低下头,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尖。勋鲜事从来都那么善良的人,不论是现在守候着他的似乎锋利的记者,还是并肩饮酒的报刊亭老板。勋鲜事所有的棱角都像在岁月中磨透,可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勋鲜事的错,他只是为这个世界感到可惜,为这个好人不得善终、坏人却逍遥法外的世界感到遗憾。
他回想起在正常的时间线中,姐姐也曾带他去戒突然毒所。姐姐会从小混混手中救他,在风中亲切地骂他,即使是打了他一巴掌也那么漂亮。可是姐姐却被逼得杀了人,做了替人处理尸体的帮凶。
“姐姐……”
回忆便牵带出灵光一闪的时刻。他几乎是对勋鲜事喊道,“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个姐姐,她正是在那个城市的律师事务所工作,她能联系上当事人。所以我想,一定是有什么我们能从他那里知道的。”
他醒来后,勋鲜事原本正准备默契地把他绑起来,这句话被吓了一跳,又追问下去:“你姐姐对这件事什么态度?”
“她曾经相信弗律是性侵者,但姐姐会相信我的。勋判哥哥,你把我的手机拿过来好不好,里面有我姐姐的联系方式。真的,或者我们去跟我姐姐见面。如果我能见到她,我一定能把事情说清楚。或许有她这样优秀的年轻律师作证,甚至可以改变受害者的想法,我们就能扭转舆论。”
“好。”勋鲜事答应着,在他催促下去翻手机。姐姐叫蓉耀,名字排在通讯录下面。他划着手机屏幕往下找,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两人的行动被这敲门声打断。晨一碗在椅子上被绑了一半,和勋鲜事对视一眼。来客不知是谁,门外敲门声暂停了一下再次响起,甚至还有变得更激烈的趋势。
别去。晨一碗莫名其妙有种不详的预感。在他以为将找到突破点时响起的敲门声,怎么看都是不算好的预兆。别去管他了,先看看和我姐姐相关的事情,我们差一点就找到出口了。
晨一碗没敢把阻拦的话说出口。敲门声孜孜不倦地响着,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可这通讯录看起来太长,又或许被敲门声催得心慌,勋鲜事怎么都没找到,只好决定先去开门。
“我先去看一眼,没事儿,不急。姐姐在通讯录里不会丢掉。”勋鲜事把手机放在晨一碗的身边,安抚式揉揉晨一碗的脑袋,转身去开门,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和看起来很有攻击性的眼神。
“你是?我们应该不认识,你大概是走错了。”勋鲜事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个人,一边讲一边将门拉回,想立马送客。门框被面前的人挡住,以强硬的姿态撑开。
“你好,我没走错,”那人将身体卡在门框间,阻止勋鲜事进一步动作,“我来找你,勋判。”
“或者说,该叫你,PenMan?”
tbc.
Chapter 2: 下篇:流星来临的那一夜
Chapter Text
8
我重生了,重生在我的十八岁。
晨序员抚摸着自己的脖子,被手术刀割破喉咙的感觉还残留在颈部,但他仔仔细细摸索一遍,没有摸到任何疤痕。他醒来时正在从前住所的床上,日历上写着M205年的年末。他从床上坐起身,昏昏沉沉地走到镜子前,看到了一张与印象中差别不大、但稍显稚嫩的脸。
好奇怪。
他将手摸到后脑,那里也平滑,只能摸到细密的发根。十分钟前,他的老板张公子将什么东西砸进了他的头部,浓稠的血液从后脑涌出,他一度陷入昏迷,在意识即将恢复时,朦朦胧胧看到张公子握着他的手,割断了他的喉咙。
死之前的幻觉吗?他吞了下口水,掐了自己一下,疼痛是真实存在的,他看到镜子中那个年轻版的自己同时皱起了眉头。不,这不是梦。
很难以置信,但他重生了,重生在了十八岁那一年。
真不值得啊。晨序员盯着镜子中的人,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有什么值得再重活一遍的。在他生命的最后十五分钟中,一幕幕紧凑得像为赶进度做的电影片段剪辑。上一秒侦探社的大家还并肩坐在一起,谈论对抗天顶集团的方法,下一秒便急转直下,枪击声像要震碎他的耳膜。他在紧迫的情况下脑海中一片混乱,开枪打死了误认为是凶手的同事,而后被张公子杀死。
手术刀割入肌肤,他感受不到痛,只感受到疑惑。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在他被抛弃贯穿的一生中,他差一点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归处,并下定决心要改邪归正,将通过木马程序将天顶集团推翻时,正要走向正轨的命运却也像被手术刀割破,很随意地割得四分五裂。
——而且就算重生,能不能让我回到一个至少能改变未来的时间节点啊?
他离开镜子前,环顾一圈,很容易判断出这是在父亲自杀、自己被退学后。影响他一生的事件已然发生,即便他重生在自己的十八岁,仍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仿佛是上天给他开了个糟糕的玩笑,让他认清他在命中注定要被抛弃,即便获得多一次机会,也什么都没办法更改。
他颓丧地坐在沙发中,房间中还残存着父亲自杀时死亡的气息。死亡的气息围绕着他,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也许该在这里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就像张公子亲自赐予他的死亡一般。
他蒙住脸,感觉脸颊一凉。他慢慢抬起手腕,冰冷的是挂在手腕上的手链,忘记什么时候张公子送给侦探社成员的,他一直戴在手上,早就成了习惯。
也许未来并非无法改变。晨序员看着手链和记忆中张公子手腕上那一圈银色重合,只不过摇曳的光影重叠的是手术刀的冷光。
9
晨序员敲门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以他的技术定位到勋判的家简直是易如反掌,见对面的人疑惑,为了获取信任,立刻叫出了对方的笔名。
“我叫晨序员,是夕晖市顶级黑客。我需要你的帮助。”
“然后呢?”勋鲜事依然疑惑,“我应该不认识你?为什么你会来找我?”
“你如今是夕晖市讨论度最高的记者,我希望你能够帮我写篇关于我的报道。作为交换,我可以用我的技术帮你获取任何你想要的资料。”
晨序员一边讲着,一边悄无声息地用胳膊顶开房门,几乎是以强硬的方式挤进了房间,颇有种对方不同意就不罢休的姿态。
勋鲜事皱起眉头:“只是如此吗?我现在在休假期,你可以去找别的记者来着。”
“不,现在风头最盛的是你。我只找最顶尖的记者,你是我最佳的选择。你应当听说过五分钟隐形人案件,这就是我的作品,如果你有什么想要交换的信息我都可以帮你找到。”
“你的目的呢?你到底想做什么,甚至需要用我的名气背书?”
勋鲜事注意到晨序员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挡在他面前,试图阻止他继续向前。
晨序员面对他的问题怔了一下,“背后的事情,我现在不方便和你说,但是肯定不会损害你的利益。”
“如果不能坦诚的话,对话就毫无意义。可以麻烦你离开吗?”
晨序员眯起眼睛,身体强硬地往房间内挪了一个身位,“我真的非常需要你帮我,如果你不帮我的话,我不会离开。”
房间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你要干什么?”
先前晨序员专注于与勋鲜事对峙,没怎么注意屋内的情况,直到晨一碗开口,晨序员才注意到勋鲜事身后还绑着一个人。
“这是什么?知名记者还有这种癖好?”晨序员看着被绑在椅子上的晨一碗,眼神有些奇怪。
晨一碗对他的态度有些应激,语气里全是抗拒:“你在说什么啊?!”
晨序员忘记了自己如今是十八岁的相貌,没有应晨一碗的声,反而意味深长地对勋鲜事说道,“我是不是该害怕一下?怎么屋里还绑了一个小孩子?”
不是,你看起来也没有多大呀,说谁小孩子呢?晨一碗虽然在心里反驳,但考虑到自己如今的状态,硬生生忍住了,只得暗暗腹诽:我只不过是25岁的灵魂装进了18岁的身体,而你是真的不折不扣的小屁孩。
勋鲜事原本不想跟这个无缘无故闯入的人白费口舌。唯一让他有点松动的是,他觉得晨序员的名字有点熟悉,况且晨序员的态度实在坚决。只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替晨一碗完成心愿。在晨序员突然敲门之前,他正要找到晨一碗姐姐的方式,试图联系上蓉耀来替弗律翻案。
勋鲜事对上晨序员坚定的眼神,对方连说话的语气都很不客气,他知道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好这个麻烦,索性把门一关,“你爱走不走吧,我们还有事要忙。”
晨序员愣住了。勋鲜事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让他有点懵,晨序员抱着胳膊看勋鲜事拿着手机向晨一碗确认着什么,有点没好气地讲:“不是,你们有什么事能忙得连客人都不管?”
晨一碗悄悄翻晨序员白眼:“你哪算哪门子客人?”
他还想说什么,勋鲜事连忙把人打住,转头对晨序员讲道理:“你知道我的名字肯定是因为弗律性侵案的报道,但我意识到当初我说的都有失偏颇,所以这也是我不能帮你的原因。我决定替弗律翻案,但在这种事件中立场转换必然会伴随着可信度受损,如果你是想借助我的名气。恐怕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帮你的了。”
“为什么?”晨序员对他的行为颇为不解,“你不是前几天还在大肆抨击他吗?”
“人总有被情绪蒙蔽、没有看清事实的时候。做错了事就要想办法弥补。”
勋鲜事叹了口气,看着晨序员若有所思的神色,以为对方也被感化:“如果你真的需要帮助的话。你可以去找其他人。”
“那有没有可能,你先帮我撰写报道,再替弗律翻案?对你来说,撰写新闻只不过几分钟的事情吧。我可以帮你收集替弗律翻案的消息,只要你能帮我打开知名度,之后你愿意怎么声名扫地,我都无所谓的。”
勋鲜事差点被气笑了:“你这人说话好难听。求人也该讲些基本法吧。”
晨一碗因为晨序员打断了他的计划,始终生着闷气,阴阳怪气地讲:“按你这态度,恐怕世界上根本没人会帮你。”
晨序员毫不留情地怼回去:“大人说话你这小孩儿插什么嘴。”
勋鲜事赶紧插到两人中间:“行了。别小孩儿、小孩儿的,你自己也是个小孩呢。有在这里和我硬耗心思,还不如想想,如果今晚不回家会不会挨爸妈的骂?”
没想到这句话像是戳中了晨序员的痛点。他咬着嘴唇像是在思考怎么回击,最后干脆把背包往地上一扔:“那要让你失望了,我根本没爸妈。”
背包躺在地板上,晨序员在另一侧坐了下来:“这就是我全部身家。那就比比看,谁能熬得住好了。”
10
神经。原本就不算宽敞的出租屋,因为晨序员的闯入显得更加拥挤。晨一碗从穿越回来之后便始终状态不佳,晨序员的存在更让他浑身不自在。他恍惚觉得如今的勋鲜事即便是年轻了几年的样子,也比他看起来更稳重、更成熟一点。
勋鲜事没有动蛮力的打算,大概晨序员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每当勋鲜事走动的时候便会对上晨序员的挑衅般的眼神。
偏偏晨一碗没有其他事情可做,看着晨序员更觉得心烦意乱。明明是闯入者,却摆出了一副主人公的气派,甚至勋鲜事不去管他,他便打开电脑进行着自己手上的工作。
这种尴尬的情况持续了小半天,持续到勋鲜事通过电话和蓉耀约定好了见面时间,让晨一碗安下心来,随后走到晨序员跟前:
“你什么时候走?”
晨序员抬头和他对视:“你决定要帮我了吗?”
“我凭什么要帮你啊?”勋鲜事简直想把这个小孩拎起来扔到门外去:“我好想报警抓你。”
“那我不管。你报警吧。”
“你到底为了什么?一定是我才能帮你吗?”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晨序员努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可信一点:“我需要进入天顶公司,但如果没有知名度的话我甚至没办法引起他们的注意,连简历关也过不去。我必须要用一种最快的方式,根据我的理性推断,你现在的受关注度会是帮助我的最佳人选。”
“然后呢?”勋鲜事仍然疑惑着:“为什么一定要是现在?”
这听起来实在太荒谬了,晨序员不知道怎么解释,不知道怎么要让勋鲜事明白自己是实话实说,但还是把真心话说了出口:“我要去救我朋友的命。”
勋鲜事沉默着,沉默到晨序员在想自己是不是说得太煽情,吓到了对方。在他想进一步解释之前,勋鲜事却像是忽然被他说动:“好,我答应你。但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可以给我留个联系方式,你先再回家等我来联系吧。”
“我可以在这里等。”
勋鲜事以为晨序员依然对他的承诺不放心:“我保证会帮你的,你先离开……”
“而且我也没其他地方可以去。”晨序员低下头,直到这时勋鲜事才意识到他还是个小孩子,心软起来。勋鲜事向他伸出手来:“你先起来吧。地上不冷吗?”
晨序员乖乖把手放在勋鲜事手心,瞥见晨一碗又在悄悄翻他白眼,不禁笑出声来。
虽然勋鲜事给了他承诺,但晨序员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等。他有时怀疑这只是他死前的一场走马灯,也许等他生命耗尽,眼前的人便会和幻想一起消失。但他如同落水的人拼命抓住一切能够抓住的东西,即便分辨不出是真实还是虚幻,他都想趁可能性还存在的时候,尽自己所能来扭转已经发生的悲剧。
他的时间太稀缺了,稀缺到他几乎难以忍受拖延。
那天他重生了,重生在他自认为无法改变自己悲剧命运的时间点,重生在死亡的边缘。他花了很长时间梳理,如果命运让他回到这个时刻,他到底能做什么?他改变不了父母的死,改变不了自己被抛弃的结局,但如今是M205年的年末,他可以改变关于侦探社的未来,可以阻止发生在张公子父母身上的惨案,也可能改变最终发生在侦探社所有成员身上的悲剧。
即便残存的记忆很悲痛,他仍回忆着生命中最后的时刻,他被张公子杀死的时刻。他想也许一开始自己就想错了,不是因为侦探社内部有内鬼,因而他们开始自相残杀,而是外部有人作梗。他立马联想到曾经调查过的案件,虽然目前的时间线上一切尚未发生,但他凭着记忆将可疑之处串联,这些线索最终都指向天顶集团。
这是他解开关于未来谜题的钥匙。他怀疑侦探社的惨案也与天顶集团有关,可他需要找到更多的证据,所以他必须最快速度吸引天顶集团的注意,再次加入天顶集团。他不能像上次一样,通过触动天顶集团利益而被他们发现,这样势必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他经过精密推演,算出最有效的方法是借助当下最知名的记者的名气。
在勋鲜事家中时他并没有闲下来,他有联系其他人来帮助他吸引天顶集团的注意,可惜怎么做都似乎差了点意思。仿佛是命运在和他开玩笑,他怀疑命中注定只有名噪一时的Penman能够帮自己,虽然这个人看起来很奇怪,家里还莫名其妙绑着一个小孩。
晨一碗并不愿意和晨序员说话,晚上勋鲜事好心给他打了个地铺过夜,晨一碗便生气说自己不想和这个人共处一室。晨序员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火,权当是青少年叛逆期,躺得离晨一碗远一点。
晨序员罕见安稳地睡了一夜,一睁眼就看到勋鲜事在收拾东西要出门。晨序员警觉地问他:“你不会要离开我们吧?”
“你这是说什么话?”晨序员想跟上去,被勋鲜事一把推了回来:“求求你了,小祖宗,能不能放过我一会儿?”
见着晨序员不死心,勋鲜事瘪嘴:“你在家里照顾一下小晨好不好?你在我这儿蹭吃蹭住,我还什么都没向你索要呢,你好好照顾小晨,就当你给我的报酬吧。”
晨序员并非铁石心肠,这种小请求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于是勋鲜事出门之后,他准备恪尽职守般,搬了把椅子坐到晨一碗旁边,可惜他一坐下,晨一碗立马就想把他踢开:“离我远点。”
晨序员没有动,好奇地盯着他:“他为什么把你绑着?”
“不关你的事。”晨一碗一直在生他的气,或者说,晨一碗恨他恨得要死。原本以为能够解决问题,找到突破口,没想到被这个麻烦缠上。勋鲜事偏偏还心软,每次看到勋鲜事对晨序员心软,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泛起一阵醋意。也许是因为自己担心时间紧迫吧,晨一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穿越回去,担心还没来得及采取措施便失去机会,因而他很难对晨序员产生好感。
自讨没趣。晨序员看他怎么都不开口,把凳子搬回了自己常坐的位置,不去管晨一碗,开始思考怎么对抗天顶集团。
他处理起信息来太认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意识到环境安静得可怕,猛然抬头来。看到面前的人死咬着嘴唇,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知道晨一碗怎么了,走过去捏捏晨一碗的脸:“你还好吗?”
晨一碗像被巨大的痛苦折磨着,没法清晰地回复他。晨序员有点慌了,虽然晨一碗对他一直没有什么好态度,但他不想看到对方遭了什么意外。勋鲜事不在家,晨一碗却成了这副样子,他真的会愧疚的。
他手足无措,看着对方怎么都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想至少要给这人喂口水喝。他抓了杯热水,可是怎么都喂不进去,刚喂到嘴边,晨一碗就以一种呕吐的方式把水全部吐在自己身上,弄得胸前衣服湿漉漉的。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晨序员急得团团转。
晨一碗用尽力气抬了抬手指:“桌子上……桌子上有药……喂给我……”
晨序员手忙脚乱地去找,找到了一盒药。药盒中整齐着摆着小玻璃瓶,晨序员快速地读了一边里面的药物说明,抓起一瓶药,撬开金属盖子想往晨一碗嘴里灌。因为晨一碗颤抖得太厉害,晨序员只好将手指顶在他口中,再把药瓶顶到牙齿之间,把药液灌进去。
晨一碗咬得他好痛,但他没办法怪罪晨一碗,因为这副样子实在太可怜了。晨序员本能地抱住他,哪怕现在的姿势实在别扭,直到晨一碗慢慢地平静下来,喘息变得平稳。
晨序员松开手,看到手指上留下了两个清晰的牙印。他半跪在地板上,和晨一碗视线齐平,听到晨一碗轻轻地说:“谢谢你。”
晨一碗声音中没有什么感情。他不想在晨序员面前显得太狼狈,虽然刚才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你在戒毒吗?”晨序员看着那空了的药瓶,想起方才在药盒上读到的用法:戒断替代药品。
晨一碗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不为什么。人总是会犯错,我犯了错,就要承担犯错的后果,能做的事情只是努力悔改。”
晨序员原本只是想关心一下小朋友,可听了晨一碗的话他却大有感触:“那你觉得,如果努力弥补,错误就会被修正吗?”
“我不知道。”晨一碗叹了口气。他刚从极度痛苦的折磨中走出来,泪水还堆积在眼眶,因而视线模糊不清。他朦朦胧胧地看着面前人的脸,忽然觉得有点熟悉。
晨序员刚闯入时,他对这个名字也感到熟悉,只不过计划被打断的气愤使他没有察觉。这么想来,好像当初弗律死时,嘿嘿嘿侦探社的张公子来查案,见晨一碗的第一面便说晨一碗看着面熟,很像他们嘿嘿嘿侦探社的——
“晨序员,”晨一碗喊他的名字,“你原来是嘿嘿嘿侦探社的晨序员。”
晨序员脸色有些不对:“你怎么知道嘿嘿嘿侦探社?”
晨一碗被问住了。方才因为对这个发现太震惊,他把几年后自己的经历顺口说了出来,现在该怎么解释呢?在正常时间线上他六年后才会第一次听说晨序员的名字,18岁的他该怎么知道呢?如果把实情说出来,大概会被当成疯子吧。
“我听说过……”他信口胡编的。
“不,你在骗我。”晨序员想,这一年嘿嘿嘿侦探社根本就没有成立,他怎么可能知道侦探社?
晨序员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我是晨一碗,我是晨一碗,只不过我是七年后的我。你可能觉得是我嗑药嗑得精神错乱了,但我确实……”
晨序员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晨一碗从凳子上抬头,看到他神情愈发凝重,皱了皱眉头:“怎么了?吓到你了吗?我知道你不会相信……”
“不是的,我相信你。所以,你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
“可以这么理解吧。某一天喝着酒突然睡了过去,醒来以后就回到这个时候了。”
晨序员思考了一会儿:“你还活着吗?”
一句话差点给晨一碗噎死,他怀疑是不是没人教过他怎么说话:“你说话真够难听的。当然活着。”
“那你说的想要弥补的,就是吸毒的事情吗?”
也不全是。晨一碗简单地和他讲了弗律的故事,当初弗律怎么被诬陷、失去工作,他如何和弗律相识、被弗律拯救,也讲了后来弗律在痛苦中死去,讲到了后来他怎么试图给姐姐翻案,也由此讲到了当初和嘿嘿嘿侦探社的相识。
“所以你是晨一碗?我对你有一点点印象,当初我在出差,张公子有让我帮忙处理一些材料。也就是说你和张公子蛮熟悉的?”
“算是吧。就在我穿越回来的前几天,我还找张公子拿了一些当初弗律死时案件的资料。不过说实话,我以前以为你们侦探社都是像张公子一样的文气很重的人,但没想到你这么粗暴。”
晨序员心虚地揉了揉鼻尖:“我这是迫不得已。我……”他顿住了,他不想给晨一碗讲他们自相残杀的故事,记忆太残忍,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不过,晨一碗说自己前几天还和张公子见过面,那说明他们穿越过来的时间可能比自己要早一点。晨序员突然意识到什么:“你具体是从什么时候穿越过来的?”
“213年吧。”
晨序员眼睛一亮,抓住晨一碗的手,“具体一点呢,213年什么时候?”
“二月份,具体日期……”
晨序员抓得太用力,把晨一碗抓得痛了,晨一碗把手缩回来,“我是开店的,平常不太记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实在记不清了。”
“好吧。”晨序员讪讪地收回手来,“那,我是说如果你能回去的话,可不可以帮我跟张公子带句话?”
好。晨一碗答应得很痛快,但晨序员迟疑了。他突然想到,如果张公子真是被芯片控制了意识的话,那不管晨一碗和张公子说什么,都会被芯片检测到,进而可能会提前触发自相残杀的场景,天顶集团会操控他的意识去杀了侦探社所有人。可如果晨一碗真的能回去呢?自己已经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即便穿越回去也什么也无法改变,但晨一碗还活着,活着的人就能对世界作出改变。
总该对张公子说些什么吧,如果真的还会有一次和他说话的机会。
该说对不起吗?该说自己其实一直都是爱着他们的,该说自己早就给天顶植入了木马程序,为的是有机会扳倒他们,为自己做过的错事赎罪吗?还是该说些自己一直没有对张公子说的话,比如谢谢、对不起,抑或是,我爱你。
晨一碗用脚尖碰碰他的脚背,把他唤回神。他叹了口气,“算啦,我也不知道能对他说什么。你知道张公子生日是哪天吗?”
晨一碗摇摇头。
“张公子的生日是8月24日。可能以后他生日的时候,我没办法陪在他身边,你们可不可以记得跟他说一声生日快乐?”
晨一碗沉默了一会儿:“你喜欢他。”
“小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你都知道我是穿越过来的了,我不是小孩子。”
“那你喜欢他吗?”晨序员将重音放在“他”上,指向很明确,指的是那个现在不在家的人,勋判,“他对你好像很好,哪怕刚才你说在现在的时间线里,你们应该是不认识的……”
“我喜欢他。是的,我喜欢他。”
晨一碗打断晨序员的问句。他不需要晨序员把问题讲完,在短短的交谈之中他已读懂晨序员的执念,如今他需要的时候让晨序员等同地理解他,或者说,他正迫切地期待着“接触”的发生。两个本不该属于这里的人,在“接触”中袒露连日积攒的太多心愿,搅动着倾诉的力量消解浮动不安的情绪。
是啊,我喜欢他啊,我也喜欢这个世界。我知道以我现在的状态说这句话很没有说服力,可我真的喜欢这个世界,即使他给了我近乎难以忍受的疼痛与焦躁。
我喜欢弗律,喜欢他煮给我的牛肉粉,喜欢翻滚的白汤和碗壁的热量;我喜欢姐姐,喜欢她即使在仰头看我时也令人信赖的力量,连在风中的骂也喜欢。我和你所指的“那个人”无数次在深夜喝酒,他理解我就像理解他自己的苦痛,过去的他和后来的他并没有什么两样,从来都令我珍视。我喜欢这么多的事物,这就是我还在这里的原因。
你从进门开始就对我保持谨慎的态度。或许在你眼里我的人生腐烂、一塌糊涂,稍有不慎就会滑向深渊,活成这个样子恨不得马上死去。甚至连我也动过这种念头。但我喜欢的事物是真实存在过的,我曾被一次一次挽救,因而我多想抓住能抓住的一切,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也好,哪怕只能抓得住一样也好。
我在赎罪,我在为我犯过的所有错误赎罪,立誓不发出一声怨言。
这些情绪积压得太久了,从意识到自己重回过去之后,晨一碗就在同时被生理上的苦痛和精神上的不安折磨。他对未来毫无把握,甚至不知道重来一次自己还能不能让生活重回正轨,唯一让他坚持下去的就是想要扭转悲剧的信念。他不能对勋鲜事说出口,但面对像是自己同类的晨序员,情绪便决了堤。
晨序员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膀,感受到那些绳索交织着,晨一碗身上的能量:“没关系的,只要活着,就会有可能。”
为什么晨序员总是在重复,活着?为什么晨序员会问自己是不是活着?为什么晨序员会说未来他可能没办法陪在张公子身边?晨一碗像是意识到什么,望着晨序员:“在你的时间线里,你和张公子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吗?你们会……死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死,但我要做的赎罪,就是希望他不要死。”
11
勋鲜事一进门就看到原本晨序员强占的地方空空荡荡的。他心情并不太好,因为他见到了蓉耀,可惜对方误认为他是被买通,才导致他推翻了自己之前激烈的言辞,反而来找蓉耀寻求帮助。因为一无所获,他有点不好意思面对晨一碗,在晨一碗旁边坐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走了,”晨一碗对他说,“他说他要再试试其他的方式。还有,我有点想起来走走。”
晨一碗的话还没说完,勋鲜事已经着手在帮他解绳扣。相处的这几日,他们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勋鲜事知道晨一碗不会骗他。而这种微不足道的愿望当然可以满足。
绑得太久了,绳子在与皮肤接触的地方留下了深色的红痕。晨一碗活动了一下手腕,试图缓解那种酸麻感。勋鲜事好心地问要不要帮他揉一揉,如果难受的话他去找药。
“其实我觉得现在已经不需要把你绑住了,你大部分时间能够保持理智。还有……”
晨一碗搂住了勋鲜事的脖子,拥抱便打断了所有的话语。他想起晨序员走的时候说自己终于理解了他们,既然晨一碗也有决心要做的事情,那么他就不再干扰晨一碗在这条时间线了,决定采取其他的方式。哪怕未来路上只有一个人。
“那你会怕吗?所谓的蝴蝶效应。”晨一碗在和晨序员最后一段对话中,忍不住问出了自己从不愿考虑的那个问题。
晨序员咬了好久嘴唇,像是念着誓词一般,坚定地讲:“我不是扇动翅膀的蝴蝶,我是掀起的飓风,会将一切都碾碎。我不怕世界地动山摇,我只有这一个心愿——我要他活着。活着才有可能。”
晨一碗如今搂着勋鲜事的脖子,感受到他身上的体温。所以这个拥抱也没关系吧?蝴蝶已经扇动翅膀足够多次,势必带来天翻地覆的力量。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去,这旧世界中和勋鲜事走完剩下的日子;也许我会很快回去,将记忆中这一切都抹去,见到新世界的他。但在这一刻,我无比珍惜的这一刻,我需要让他知道,我要他活着。
活着才有可能。
也许注定会死去的晨序员将包斜挂在身后,没理会晨一碗反复追问他到底要去哪里,只给了晨一碗一句,像他第一天果断地闯入时那样,很干脆地离开了。
勋鲜事被晨一碗突然的拥抱搞得有点不知所措,只得轻轻抱着他:“小晨,我和你姐姐聊过了,她并不能全然相信我说的话。我几乎算是没有收获。”
“没关系,即使什么都没有,我们也可以从头来过。”晨一碗将脑袋埋到他的胸口:“不就是对抗吗?有的时候对抗需要的不光是证据,也需要勇气。恰恰是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勇气。失败了也没关系,只要你活着就好了。就像晨序员说的,活着就有可能。”
勋鲜事搂住他单薄的肩胛骨,18岁的他几乎只剩一个骨头架子,脆弱的,被毒瘾折磨的,像随时会离他而去。可是交叉在勋鲜事脑后的手紧紧环抱着,分明是在说这一次不会走,下一次不会走,永远都不会走。
是勇气更重要吗?一开始自己瞻前顾后,觉得所有证据不够有信服力,但他忽略了真情的力量。他对晨一碗的讲述进行了详细的记录,呕心沥血写出了为弗律辩护的文章。晨一碗吃过药之后状态好了很多,看着勋鲜事在认真地敲字,眷恋地从背后抱住了她。
“我去给你煮碗粉吧。”晨一碗在他后颈上蹭了一下,转身去了厨房。
白汤在锅里翻滚着,米粉逐渐煮成晶莹的状态,热气升腾上来,暖呼呼的。他以熟练的手法码好两碗,端到餐桌上,喊勋鲜事来吃点东西。
勋鲜事吃了第一口就开始赞叹:“没想到你技术这么好。”
“也只会这些了。”晨一碗笑着把粉往嘴里送,熟悉的味道奔涌而来,令晨一碗感到安心。热气扑得他脸颊热热的,连意识不知为何再次昏沉了。
12
酸麻。被长时间挤压后产生的酸麻感从左臂传上来。他低头看到了勋鲜事正倚在他肩膀上——是那张那成熟一点的、没什么锐气的、温和的脸。
回来了,抑或是梦醒了。晨一碗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场漫长的梦,梦里他将许多逝去的苦难都悉数体验了一遍,还遇见了在他从前的生命中没有存在过的人;又或许他真的穿越回去,在那个时间线上和勋鲜事短暂相遇,正如同进入了平行时空。
在那个时空的勋鲜事遇见了狼狈的他,但同时被他说服,也许平行时空中的弗律会早早获得清白,他们也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都过去了。如今的他只是会深夜饮酒,和勋鲜事并肩想要把卷宗翻遍的人。往事还是会被掩埋,只有他们念念不忘着翻案的可能性。不过令人安慰的是这种可能性始终存在,因为他们依然活着。
——活着。活着。你们会死吗?
晨一碗突然回忆起晨序员跟他的对话,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不安。虽然他前几天还见过张公子,但为什么晨序员很在意他究竟从什么时候穿越回来?为什么晨序员那样迫切地想去救他?
可晨序员什么细节都没有和他讲。晨一碗莫名地很紧张,掏出手机来想要给张公子打电话,确认对方的安全。
无人接听,电话中传来嘟嘟嘟的忙声。挂断,再次拨打,无人接听。
晨一碗希望只是自己无端的担忧,可越是焦急电话越是打不通。他甚至翻找着勋鲜事带来的资料袋上,上面有侦探社的公用电话。
同样无人接听。到底发生什么了?
时钟滴滴答答走着,电视的背景音中正放着晚间新闻,马兰镇上空飘过一场罕见的大型流星雨。在流星来临的这一夜,许多人走上街头,许下萦绕在心的愿望。
勋鲜事差不多和他同时醒了过来,安静地看他拿着手机一遍一遍拨打着电话号码,终于忍不住在电话的忙声中喊他的名字:“晨一碗,发生什么事了?晨序员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晨一碗敷衍地答道,他心乱如麻,方才梦中的事情实在不是一两句能够说清楚的,于是他只得先糊弄过去,至于晨序员的事,“而且我们上次一起见的是张公子,你记错了。
“不是,我是说,刚刚晨序员离开之前和你说什么了?”
电话忙音还在响着。嘟嘟都。晨一碗将手机放下,转过头来,隔着牛肉粉的热气和勋鲜事对视上。他忽然想到,勋鲜事带他去医院时,病历单上写的名字是晨一碗——那时的勋判该怎么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
时钟运行的声音、电视新闻报道声、电话中的忙音仿佛暂停,显得勋鲜事的声音格外清晰:“嗯,是的,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小晨?”
13
穿越回自己27岁,并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那时他名声正噪,拥有着光辉的一切,人们追捧他,将他的文章反复阅读。他是名声正盛的记者,他最好的朋友是律师,一切都在向好发展,他们坚信着自己能够改变世界。
只是当一切真的回溯,他看着前几日发出去的关于弗律的文章,盯着电脑屏幕想,自己大概是真的做错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可他回到了自己最想撤回的那一步之后,那还有什么可以改变呢?他在迷茫中望着记忆中再现的窗外街景,他忽然想走上街去。走上街去,去找阿Ben,或者去找任何一个他认识的人。
他正是在街头被那18岁的少年撞进了怀里。
少年狼狈不堪,被毒瘾折磨得浑身污秽,几乎陷入泥潭中。这也曾经是晨一碗,如果当初不是被弗律拯救,大概他还会一直在这死水中泡着,泡在因吸毒消瘦的面容中,泡在发作时戳进肉里的指甲中,泡成一种腐烂的姿态。
少年说他叫小晨,那大概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晨一碗。少年执拗,始终倔强地说自己不要去戒毒所,救救弗律吧,救救姐姐吧,求你了。这种极端的奉献般的热情,像这一生只为这使命活着,怎么可能让人不心动,又怎么可能让人不心疼?可是怎么改变呢?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无力感了。即使时光重回,蝴蝶会扇动他的翅膀吗?而扇动翅膀之后,那被掀起的暴风雨是否会立马反噬而来?这场命运已经改变够多了。他想要赌。他又不敢赌。
他在夜间悄悄地把晨一碗的绳子解开,交叉在身上的绳索杜绝了这个小孩伤害自己的可能,却让他心痛得喘不上气。他拥抱晨一碗瘦弱的身体,哪怕他们似乎处于不同的阶段,他却觉得如此贴近,像一颗孤寂的心在拥抱这世上唯一理解着他的心,即使那颗心被瘾浸着、伤痕累累。
他分不清的善恶在这人身上交织着,而这个人也会紧紧地抱住他,说,我要你活着。
是啊,弗律死了,阿Ben死了。而他是活着的那个,他是唯一一个还能将故事扭转的人。到底在害怕什么?去做吧,去掀起惊涛骇浪吧,活着才有可能。
勋鲜事和晨一碗对坐着,几乎没有用多少气力就把事情解释清楚。没什么需要解释的,只不过是活了一遭,一同活了一遭,连同自己最肮脏不堪的那一面都揭开给了他看。晨一碗不自然地扭过头去,那些他也想掩盖的全都翻了个遍,原本存在的侥幸心理此刻荡然无存。
“好了,你全都知道了。”
勋鲜事向他伸手,晨一碗已条件反射般将手腕递过去,随后红了脸颊。勋鲜事爱怜地将纤细的手腕环在手中,岁月在他皮肤上留下了微弱的刻痕,好在这里已不再有勒痕,只剩会与自己同频跳动的脉搏。
晨一碗别扭地想将手腕抽出来,“你已经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了。你全都知道了。”
勋鲜事攥得更紧一点,“不,而你不知道的是,连这一点我也爱。”
只要你愿意袒露给我的,我便愿意全盘接受。所以,小碗,你在焦虑什么呢?晨序员最后和你说了什么?留下的那个谜题到底是什么?
晨一碗简单地讲完了晨序员和他说的那些话,“可我还是不懂。不知道侦探社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勋鲜事一边听着,一边翻起了文件袋中的资料。那些资料是他们向侦探社借来的当年相关的案情复印件。过去一年内,他们始终坚持给蓉耀和昕情上诉,不断寻求法律援助为她们减刑,侦探社也给了他们很多帮助。
案件记录、物证的照片,他们一页页翻过,袋子里的东西他们都快烂熟于心了,只不过有件他们始终没有理解的东西——一个U盘。他们曾插在电脑上看过,U盘需要密码,他们想大概是侦探社的成员不小心将个人资料混入了其中。
晨一碗拿起U盘,发现上面刻着晨序员的名字。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打开电脑,插入U盘,弹出的页面只有一个输入密码的对话框。
他输入了0824——密码正确。勋鲜事有点惊讶地看着他,晨一碗沉重地讲:“晨序员告诉我的是张公子的生日。”
真傻啊,你怎么连承认你爱他都不敢,却偏要在生活中留下那些有迹可循的细节。
但这种同情的心情很快被冲散了,按下回车键之后,U盘中存储的是一个程序,运行之后大量的数据在屏幕上涌出来,许多内容在被下载。两人人仔细看过一眼,一同屏住了呼吸。
这是木马程序的接收端备份。天顶集团的数据正在被下载,其中包括,植入芯片后操控杀人的记录备份。两个人都无法忽视其中熟悉的名字:张公子。
晨序员说,活着才有可能。活着的人才有可能。
晨一碗不知道到底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是晨序员真的穿越过,还是他只不过阴差阳错试出了晨序员备份程序的密码。但他是那个可以对未来做出改变的人,只要他们现在去做,便会产生转机。
晨一碗和勋鲜事对视一眼,他们快速地拔出U盘,从牛肉粉店中跑出去,奔向街头的报刊亭。他要找出自己以往写作的工具,他要去找备忘录,去找任何能联系上的报纸。这次不能再迟了,马上,马上他要把文章写出来,把证据备份无数次发到任何地方,让世界看见。
这是属于活着的人的可能性,这一次绝对不要再赶不上。
他们跑在马兰镇的街上,在不知是梦境还是是平行时空的街道上,感受到如飓风般掀起惊涛骇浪的力量。马兰镇上空正飞过难得一遇的大型流星雨。在流星来临的那一夜,晨一碗抬头,看到了天空中划过的璀璨光束。
流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
五颗流星并肩从天空划过。
好美啊,勋鲜事抓住他的手,来吧,流星听到了我们的心愿,我们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实现。
Fin.
打火机的火舌吞噬报纸的一角,慢慢将纸张化为灰烬。
“还好这里有个报刊亭老板,这种报纸可不多见了。”晨一碗看着燃尽的一团灰,开玩笑似的讲着。报纸上的内容是侦探社惨案真相被揭露,天顶集团正在被调查中。
谁也没有想到看似和案件没有关联的人居然拿着关键性线索。他们和何喝喝联系上时,何喝喝还处于悲痛之中,晨一碗和勋鲜事陪伴了他好久,直到他重新振作起来。惨案已经发生,逝者已逝,唯有生者能够为未来带来可能性。
“虽然不确定天顶集团会不会停下他们的阴谋,但至少这一次,我们算是赢了。”何喝喝将纸灰包起来,他不算信奉封建迷信的人,因而使用这种传统的烧掉什么会让死者看到的方式,其实只是配合晨一碗他们的仪式。
在处理完所有案件、等实情全部被披露之后,何喝喝专门到马兰镇看望生活已经完全回归正轨的两人。作为报答,他替蓉耀和昕情联系了最好的律师,于是在审查了一年多之后,她们最终被判无罪释放。虽然有缺憾,但好像,所有人的执念都已经被化解,像那流星一般飞逝,只留下了若有若无的淡淡尾痕。
何喝喝唯一仍有些疑惑的是,晨一碗明明没有和晨序员见过面,但晨一碗谈论起他时,就像谈论一位有深厚交情的老友。甚至将这些报纸烧掉也是他执意要做的事情,在何喝喝眼中,勋鲜事不过像由着晨一碗胡闹,将报刊亭中的报纸全都搬来给他。
三个人在马兰镇视野最好的空地上,一点一点烧掉那些与过去执念有关的信息。轻一点的燃烧中的碎片飞到空中,像忽闪着翅膀的蝴蝶。烟尘让他们眼眶有些酸痛,勋鲜事抬起头,眼泪又流回眼眶。
好像马兰镇总会有很漂亮的流星雨,他说,以后,我们一起看流星吧。

attowenny on Chapter 2 Wed 26 Mar 2025 09:49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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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ring_Cheesetea on Chapter 2 Thu 27 Mar 2025 07:2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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