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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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田家三爷
三太太渝儿
旧时,客家地区盛行童养媳风俗。
光绪《嘉应州志》载:“州俗婚嫁最早,有生仅匝月即抱养过门者,故童养媳为多。”
所谓“童养媳”,就是生有男孩的人家,抱养别人家的幼女,甚至女婴,作为未来的媳妇,有的抱来时还要喂奶。
抱养前,一般说要定亲、纳彩、拣择生肖属相。
抱过门后,年幼时作为养女,有的还与男孩一起吃奶、同床睡觉,以兄妹相称,稍长以后才分床。
双方长大后,由父母作主成婚,时间多选在除夕之夜,如果男子在外谋生,则回家当天成婚。
这天下午,童养媳梳洗“上头”,更换新衣,由父母带领跪拜祖宗,晚上吃过团圆饭后便可同房,叫作“圆房”,不办喜事、不请客。
正如一首山歌所唱:“嫁郎已嫁十三年,今日梳头侬自怜。记得初来同食乳,同在阿婆怀里眠。”
也有不抱过男家抚养的,双方父母议定后,将幼女带到男家,在双方母亲陪伴下,与男孩同睡一床,表示夫妻同房。
然后,女孩被抱回抚养。
平时,双方以姻亲关系来往,特别是逢年过节,或有红、白喜事,都要前往。
双方长大后,由父母及亲友送女至男家,拜祖完婚,男家则设宴款待女家人客。
如果未婚夫夭折,或者别娶,童养媳长大以后便可另嫁,叫作“花顿妹”。
另嫁时,有的在养父母家上轿,有的回娘家出嫁。
“花顿妹”出嫁虽然行的是大嫁,礼仪却很简朴;虽然是初婚,在人们眼中,身价已较一般女子低了一等。
客家地区有一种独特的婚姻制度,叫作“等郎妹”。
《嘉应州志》《长汀县志》都有记载,说明很早就有了。
等郎妹与童养媳不同的是:童养媳进门的时候,已有“未婚夫”;等郎妹进门的时候,还没有“未婚夫”,要等她的“家娘”以后生育,有的要等几个月,有的要等许多年,有的总也等不到,只好“守寡”,所以叫“等郎妹”。
等不到的也有改认作养女后,或另嫁,或招赘的。
抱养等郎妹,与抱养童养媳的动机基本相同,他们都怕日后没钱为儿子娶媳。不同之处是,抱养等郎妹还希望借此带“喜”来,能“等”出一个儿子。
等郎妹的婚姻形式非常荒诞,正如一首山歌所唱的:“十八娇娇三岁郎,夜夜爱牵入房,镜子面前照一照,唔知是仔还是郎。”
真不堪其苦!等郎妹的家庭地位和生活境况,与童养媳大致相同,在婚姻方面则更悲惨。反映这方面生活的故事和山歌不少,在客家各地都有流传。如清流四保山歌:“十八女嫁周岁郎,天天夜里抱上床。半夜三更讨奶吃,甩你一掌不认娘。”
兴宁农村更将等郎妹的身世衍变为故事:从前有个姑娘,年幼卖给人家做等郎妹,直等到姑娘十八岁,她的“家娘”生的小孩才三岁。每晚要伴着三岁丈夫睡觉,姑娘心里好苦啊!有天夜里,姑娘唱起山歌来叹骂:
三岁老公鬼打筋,睡目唔知哪头眠。
夜夜爱兜屎尿,惨过无郎打单身。
十八妹子三岁郎,夜夜爱揽上床。
唔系看你爷娘面,一脚踢你下眠床。
隔壁叔婆听到,心里过意不去,唱山歌去劝她:
隔壁侄嫂你爱贤,带大丈夫十把年。
初三初四蛾眉月,十五十六月团圆。
姑娘听了,更加难受,唱歌答道:
隔壁叔娘你爱知,等得郎大老哩。
等得花开花又谢,等得月圆日落西。
隔壁叔婆听了,也不禁为她伤心。
——摘自《客家风华:荒诞的婚配——等郎妹》
Chapter 2: 第一章 始欲识郎时 郎笑我便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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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始欲识郎时 郎笑我便喜
田家圩东边的陈家老爷名叫陈寿卿,本籍蒲州府城以北的汾阴,祖上官至刺史,世代袭爵,堪比安国公;父辈起四海为家,因厌倦王侯门第而做起山西票号管账,后流寓嘉应。老爷自幼颇好文墨,喜爱歌赋,闲来无事便吹笛吹箫,作诗作词,即便多年名落孙山,癸未正科,也仍以百家村“读卷大臣”自居。
陈家夫人同样出身名门李家,晋唐以来便为梅州大族,世代经商,享尽富贵荣华。年芳十六初遇陈家老爷,二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彼时花样年华,肤白貌美,正如月到中天。
时过境迁,四十多年后,走南走北、阅历颇深的老爷再次邂逅了十九岁的佳丽苏氏,初次见面心中绮思便如策马崩腾,不收羁勒;于是常来苏家探望,又送来金银财宝,拿热脸换少女的冷气。虽然不甘不愿,但因家境贫寒,父母老迈,最终被迫嫁给五十多岁的陈家老爷做妾。
洞房花烛之夜灯火悄悄,老爷离开厅上,引入卧室,发觉里面帘幕深垂、银烛高烧,别有一番非人间。
临窗花梨木的桌上,酒香扑鼻,穿着喜服的女子正拿着一把中号银壶斟酒,纤纤玉手白如霜雪,看得他未饮便先有飘飘欲仙之致。
“交姻酒怎么可以一个人喝?”老爷走过去捏住那夹杂着少女轻柔汗息的手,目光恣意注视,露出些许毫无顾忌的贪婪神色,“今夜你反正是要留下来陪我的,不如也为我斟一杯,我们一道儿喝罢。第二杯,总是要一起干的。”
苏氏垂着眼为老爷斟了酒,说:“老爷且先满饮一杯,驱驱寒气,我卸了妆便来陪老爷。”
少女打开镜套,卸了玉钗,后卸珠环,鬓边一串珠兰却仍留着,然后拔去玳瑁簪子,将头一晃,抖散了乌黑长发,黑缎子样地披在脑后,再拿粗齿黄杨木梳略梳一梳,伸双手到后面揽起头发。
不远处的陈老爷手持酒杯,却仍是满的;因为一喝酒,双眼少不得有片刻要离开梳妆台,实在难舍。等到苏氏拿起手镜,老爷便不由得脱口念道:“可曾闻,‘入手三盘梳掠,便携明镜到樽前’?”
苏氏不作声,正要卸去喜服,却被老爷从后拥入怀中。但见她神清如水,秀而不寒,模样雅淡温柔,像一幅画。抬眼去看老爷,二人四目相接,手掌交握,皮肤相触之际,老爷竟感到久违的情焰如火,滚烫难熬。
“既然已是我们家的人,我陈寿卿日后必定好好待你。不论你有什么心愿,我都会帮你实现。”老爷在她耳边许诺,说话的样子像吟诗,“你听,‘镜槛与香篝,替侬好好上帘钩;湖水胡风,看汝梳头’……”
“眼下我实在只有一个条件,没有别的。”苏氏淡淡地说。
“但说无妨。”老爷嗅闻着少女的芳香,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这香味涤尽。
“日后,老爷要供养我的老姆,赡养我的阿爹,抚养我的细弟细妹,待他们如至亲。”
“此事甚易,我陈寿卿义不容辞。”老爷拍着胸脯,“我一定让你放心。”
春宵一刻值千金,老爷抱得美人归,成为入幕之宾。自那日后,陈苏氏得了一栋楼,楼名叫禅楼,取自‘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禅者,意静也;静者,意定也。
不过一年后,陈苏氏便难产而死。美人香消玉殒,尸身放入一口小棺中,从这禅楼里抬了出去。
那天清晨曙色将动,正是寻梦的好辰光,窗外的响动却将梓渝唤醒了。他只盖了一条毯子,半垫半盖,在角落蜷缩着睡下,却也睡不安稳,若醒若寐地直到天明。听到外面伙夫的交谈声,他连忙推开门,才发现平日里待他最好的陈苏氏已经去了。
晨间照例供给饭食,一粥一饭,而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地掉进极稠的白米粥里,变得极咸。
“苏氏死了,老爷都不怎么难过,你又哭些什么?”身旁探过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原是刘家的老幺,名叫轩丞,生得清癯文雅,一见便让人乐于亲近,若不是因为家境清苦被卖来做佣人,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公子,“哦,你是不是在哭你的小丈夫没了?”
梓渝犹豫片刻,摸了摸脖颈处吊着的一枚血玉,摩挲许久才开口说:“她死得可怜,死得冤枉。”
苏氏有才气,通翰墨,还能写诗传情,很讨老爷欢心。陈家老爷的大妻作为元配,本就厌恶苏氏许久,而做事又向来有不达目的绝不干休之势,便跟老爷汇报说苏氏写的诗都是些浮词艳曲,招摇过市,不能入眼。却得来一句老爷冷巴巴的答语:“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有她愿意同我作伴写诗,我本就求之不得。”
在围楼里生活久了,大概对消灭心患的途径也极熟,便即做了安排,让梓渝端一碗补药过去,给二太太服下。当夜陈苏氏便腹痛起来,口唇发紫,脸色青白,没有一丁点生气。
产房里的婆子忙进忙出,端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急得汗珠密密匝匝,却也无力回天。大院里,陈苏氏的哭喊声搅动夏夜湿润的潮气,女人似乎是知道自己时间无多,所以呜咽着拉过那白发如银的产婆,急切切地想要问个答案:“我生的到底是女是仔?”
那夜,被月光照得盈盈的莲花池后面,梓渝正在陈氏祠堂里跪着。他面对有陈氏开基祖灵牌的神龛默祷,眼前却浮现出一碗飘股异香的汤药,颜色浑浊,如同一滩煞气冲天的血污。
烛光摇动,油一层层地发散,将他的半张脸照得忽明忽灭,而彻骨的冷寂与悲凉,似要将夜延长到不可知的无垠。
“生孩子本来就是过鬼门关一躺。”轩丞说,那双炯炯有神清亮如水的眼又探了过来,“你也不必要太伤心了,伤坏了身子可不好。老爷一准儿会再娶,到时候你就又有小丈夫啦。”
“你不知道,她待我好。”梓渝摇摇头说,感到心中有愧,“她总是盼我可以自由自在,像天上的小鸟儿一样,高高地飞。”
陈苏氏曾给他三枚银元,送他金玉二饰,还亲自教他书法,说想要字迹端秀,墨就要浓,点画就要平正,如同做事做人。
“她现在已经自由自在了,她这般好的人,肯定会有老佛婆亲自带她渡过孟婆桥,下辈子投入富贵之家。”轩丞拍拍他的肩,“她寄名在陈家当侍妾,整日郁郁寡欢,愁肠百结,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不过如今魂魄肯定已经重回故垒,与父母团聚。你安心便是。”
几日后,梓渝正站在祠堂里背诵女儿经和烈女书,贴身侍女佩姗却掀开门帘匆匆来报,说是老爷已经收了田家人的拜匣礼金,里面约莫有五六百两银子,下面还押着一张田家少爷亲笔写下的名帖,印着“田家三少爷栩宁,字雷深”几个字。现在正商议将梓渝收为陈家契儿,然后嫁至田家围给三少爷作新妻。
心绪厉碌,跟随女佣脚步进入厅堂,梓渝朝主宾见了礼,然后便双膝着地跪在地上,面朝着佩珊拿着的拜匣。
“多承田家厚赐,多谢三爷美意,渝儿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余生只想在陈家侍奉老爷和家娘左右,以报养育之恩,别无所期。”
“不,渝儿。”老爷坐在高椅之上,目光含笑,语气却平直而无波澜地朝梓渝关照,“你已是及笄之年,田家的美意,你当应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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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第二章 鸳鸯枕上情难尽 奴害相思为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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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鸳鸯枕上情难尽 奴害相思为着他
“今日贸然登门,的确有些唐突,不过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想必我们少爷是与陈家各位极有缘的。田家是好人家,三少爷也是极大方、极厚道的人,素来不兴乱结缘的。不过是往前听闻陈家有位童子眉目如画,宛如山色之秀,夫人孺慕已久,故派我来陈家寻人,希望能与少爷作伴。”田家派来的差人毕恭毕敬不急不缓地解释道,“夫人一直打算为少爷寻个伴,寻了已有一年多,却迟迟没有着落。”
“田少爷会写词吟诗,是有名的才子,更是百家村大名鼎鼎的绅士。渝儿自幼未进过学堂半步,学识粗浅,实在无法与田少爷作配。”梓渝立刻回答说,“夫人若想觅个伴,我愿作田家帮闲,日后为少爷伴读诗书,此般已是渝儿的福气。”
田家祖上曾与圣祖所宠信的“文学侍从之臣”结为亲家,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光绪年间又令龙颜大悦,成为皇帝钦点的嘉应府“武状元”,赏赐纷至杳来,一时间春风得意,风光无限。
可惜“三田”中的老大、老二、老三乡评都不很好,老大性好挥霍观玩不尽,老二寻花问柳沉湎淫逸,老三性格冷僻嗜迷蛇玩,八字硬,命也硬,曾娶过六房女人,无一例外全都克死了,没有一人活过一年。百家村常传他早年拈花惹草到处留情,在欢场上虽无赫赫之功却有赫赫之名,故而“身有痼疾”,受不住的女人理当远避。
即便不提这些蜚言蜚语,投进陌生之家不仅格格不入,心理上也有寄人篱下之感。但由素未谋面的田家公子转而变为定下终身之人,其间的变化实在太快,梓渝自然不愿无端受此恩惠。
“田家夫人精通佛学,最重一个缘字。偶逐、偶倦,无非随缘。如今夫人亲自派我来问讯你,可见得缘已结在你地身上了。”
差人回身打开身后携来的包裹,里面重重锦袱,珠光宝气,可谓世袭珍藏。又找出一个手掌大的紫檀方盒,盒盖及盖身四周刻满文字,丝绒布上摆着价值不菲的手镯、戒指和耳珰。
“这个缘分,自然是要结的,若夫人应允,不如待到凉秋九月,择一个上上吉日,正式行结亲之礼。”陈家老爷的目光落在那些金银财宝上好一会儿,默然了片刻后开口说,“这是头千载难逢的上好姻缘,也是我们陈家前世修来的功德,只不过渝儿入世未深,还欠圆融深刻,望田家日后替本官严加管教。”
老爷的一句话像是密云不语的一声响雷,在梓渝耳边炸开。等到差人离开后,他便焦急地想要说什么,大概是想去向老爷求情乞绕。
然而对方却早已下定决意,声音冷硬,语气坚诺:“田家能看中你,让那三少爷娶你做妻而不是偏房,已是抬举你,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可不要好坏不识。”
虽然出生起身体就异乎寻常,永远也无法像别家公子那样着意名山事业,但人生本就了了万天,却还要受迫嫁于不爱之人,世间如何能有如此鬼蜮伎俩?
转念至此,梓渝也下了决意,忍着心里的不安委屈,抬起一双含了些泪雾的眼说:“那田家少爷浪掷于灯红酒绿之间,又有几个人想要这样的福气?我愿意现在便出家归隐,余生亦自可乐……”
老爷听得即惊且怒,心头震动,面对眼前人的大胆,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等到反应过来后,他甩了一记耳光到梓渝脸上,粗糙手掌在那上面留下鲜鲜红印。
“年幼时,你讲这样的话可算是率性坦直,如今你讲这样的话,却显得乖戾愚蠢。日后,你便嫁入田家,伺候好田家少爷,守好你的本分,切莫有过当之举,乃至污人闺阁。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可择。”
此后每每午夜梦回,总是心如刀绞。直至结亲前夜,夜的颜色终于不再幻化出魔脸来,而成了一位令人辗转多思的情郎。梓渝坐在桌前偷偷研墨,最后题了一封情诗,写作“回灯梦”,扣着一个“梦”字,仿佛那心上人划桨时激荡的流水声历历可闻,直到湖水渐渐近了,二人花前月下,回灯解衣。但却不敢作此梦想,只是将所有隐而未宣的期盼收入诗尾,结句爱慕之意,溢于言表。
“轩丞,请你替我将这封信交给那船夫哥哥,替我告诉他我心中所想。”
月下光景,在一片迷濛夜色里,梓渝将情信交予轩丞手中,以此了却一番相思债。
他还记得那小河荡开波纹,一条船正在靠岸。健壮男子吆喝着下船,落好桨,踏上埠头,踏过岸边无垠的衰草;天边闪动几抹乳白色的光,伴着粉霞洒落到山、花、树上,场面温馨闲适。
他问他——
“要坐船么?你到哪里去?下一班船是八点钟。”男人笑意盈盈。
“不,我不坐的,先生,我只是碰巧路经这里。”梓渝听见自己回答说,“我马上就要回家去的。”
“哦,是么?”男人在距离他几尺的地方站定,随后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旁侧,语气温柔,并无调笑的意味,“你的脸上扑着烟灰,擦干净些再走吧。”
“放心,我一定帮你把这信带到。”轩丞揉揉泛红的眼睛,时值离别之际,又是第一次听到这番临别分手的话,内心顿觉有怅然若失之感,可又偏要故意说些无情的话,却不知道这显得他更加放不下、割舍不下,惘惘不甘了:“我是向来善于排遣的人,肯定不会太惦记你,你可别以为我有多舍不得你。我这眼泪不是伤心,我这是高兴,是高兴你有了安身立命的归宿而已。”
“如果这样便更好,因为我大约不会再回来这里了。轩丞,你在家里可要保重好自己。”
“快走吧,渝儿,已经二更天了。早走才能早平安。”佩姗也从低垂夜幕中现出了身形,那模样就像是从夜色中瘦出了一个人儿似的。她提着灯笼催梓渝快走,“老爷和夫人都在厅里等你,还有许多人要给你打扮梳洗,可不能就这样素素地送到田家去了,不合礼数。”
佩姗很快送梓渝走到外边厅堂去,轩丞在原地遥望,看灯笼远去,然后忽然一片模糊,仅剩下一点摇晃的红焰,没入陈家错落的灯火中。等到他发觉自己眼眶发热,才知道自己忍不住掉眼泪了。
他低头,看见那信上的第一句话写:三里春风韦曲岸,目断那人庭院;春来说个关心梦,自忏飘零,不信飘零……
轩丞合上信,知道坏了。
陈家人为梓渝戴上奇楠香手串,其色黝黑,其软如酥,还飘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又卸去灰鼠色锻袍,换上稠密行的素色内衣,束一条绉纱胸衣,外面套上红艳艳的喜服,从背影看去花簇簇的,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身形袅娜的女孩儿。最后,手里持镜的梳洗婆婆又为他梳理头发,串上玉色耳珰,不似别的耳饰总是斑驳不纯,这枚耳珰的色泽洁白无暇。
“小姑娘要戴白色耳珰,梅婚、再嫁娘则戴朱红色的。”婆婆见不到梓渝双眉微蹙,只是自顾自地说,“这是给丈夫看的,让他知道你是头一回嫁人。”
“好疼。”梓渝说,感到耳朵传来阵阵刺痛,“耳朵很疼。”
“这点疼都忍不了,洞房夜你可怎么过呀?那可比穿耳珰疼多了。”婆婆絮絮叨叨,用手指点了他额头一下,“好了,你且忍一忍罢。到了田家,就好好伺候田少爷,讨他的欢心,别再起什么风波,也别步那些个薄命女人的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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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第三章 人生恩爱原无价 不作风流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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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人生恩爱原无价 不作风流到几时
凉秋九月,天朗气清,正是水静河飞的好时节。掀起轿帘可以看见窗外月影如钩,温柔缱绻,一望无边。想必再过不久便会迎来垂柳飘拂的季春天气,暖香丽日,中人欲醉。可惜轿辇早已离了陈家,进了田家围,沿着西城根,过桥,过湖,田氏府邸的大门历历在望。
梓渝坐在花轿里,心如驴磨蚁旋般彷徨了好一会儿,怎么也无法平伏下来。他用手指抹了抹嘴唇,想要抹去方才被梳洗婆婆擦上的口脂,却发现怎么都擦不干净,手指也变成艳红色。
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在春日里回家了,再也无法盥手焚香后在那正中高悬一方匾额的书房里与陈苏氏共题对联,或是帮忙校辑文书。也再无法像陈苏氏希望的那样,成为自由自在的鸟儿。
颠簸忽然停了下来。原是差人已经到府下马,向门上投贴,同时递上一个极大的封袋,封面大书“贺喜田氏明善堂主人、田家三少爷与陈家幺儿喜结连理”,下面自署“陈寿卿顿首”。里面放着许多陈老爷亲自创作的诗词歌赋,还有一些手抄佛经,都是些大名鼎鼎流传于世的著作,这几样东西便算做是给梓渝的嫁妆了。
“吉时将至,田府已到,请新嫁娘落轿。”
一位青衣侍儿在旁侧用极稚嫩的嗓音说道。他的怀里抱着一面铜色宝镜,预示着以此照亮新娘前方的路。
田家夫人本在花厅中等待接见,却因为左等右等也等不到新郎官出现,所以只好自己急匆匆地跑到外面来。听到青衣侍儿禀报,夫人闻声大喜,整顿全神站在门边迎候。今日着的是蓝绸子的“海青”,腻发如云,盘成两个高耸的发髻,很显出当家婆的模样。她接过差人递来的封袋,却也不便多看,一揖以后,微垂着眼说:“代我问陈家老爷安。”
“也问夫人您吉祥。”差人恭敬地说,“陈家老爷托我转告,余生惟愿专心著述,足不出户,累积功德,望田家能够善待梓渝。日后渝儿所作所为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夫人务必明诏大号,严加管教。”
“善待是自然的,是应该做的。”夫人扬起笑脸,一番话说得极为恳切,“我家老爷年高有德,却常有病痛,骨瘦如柴,难耐烦剧,有累居停心烦,每每想到儿辈终身大事,更觉不安。如今奉屈渝儿来做我们家的儿媳,本就乃田家大幸,又何来管教一说?”
拜堂之地在田家西面的祠堂,建造极为考究。五楹精轩,面对长松,寓意两情相悦,天长地久。吉时已到,然而新郎官却迟迟不露面,令众人面面相觑,一阵好等。无奈侍儿只能拿来公鸡,又为公鸡穿上蓝绸夹袋,扣一顶红绒结顶的青缎小帽,算是代替田家三少爷与远道而来的新嫁娘拜堂。
然而田家老爷是个极讲究礼数小节的人,虽不中绳墨,但此时也因为儿子的荒唐行为而几乎不敢与跪在地上为他奉茶的新嫁娘相视,最终勃然大怒,青白的嘴唇抖颤地吐出:“简直荒谬,成何体统。已逾弱冠,又身自世家大族,却还是当年那般酒徒狂态,处事毫无法度。来人,把那不孝子给我抓回来!”
“老爷,您可别生气,气着了身子不好。”田家夫人见状忙走过来,端了碗荷花茶过来让老爷喝下,又对底下不敢出气的侍郎们说道,“在月亮落下去之前,你们务必要把少爷带回家。”
夜色尘寰,罗帐昏灯,梓渝头盖缚掩,独自一人坐在房中。早已等得心烦意倦,本想先行卸妆,褪去喜服,换上散脚的夹裤和小衫钻入那锦被里睡下,却不曾想房门开合,原是佣人来报,腔调软中带脆,抑扬徐疾之间有如夜莺啼啭,对他说三少爷即刻就到。
便又等,一直等,漫漫地等。再然后,忽然有一阵似兰似麝的味道裹着冷风飘到鼻端,梓渝低着头,在缚掩的方寸范围之间看到眼前有两只黑色鞋尖,有人就停在他面前。一只手掀开了他的盖头,葳蕤烛火刹那变得清晰,梓渝在那瞬间撞进一双凌厉的凤眼,还有两弯入鬓长眉,男人的表情气定神闲,赤裸裸的目光将他的脸上上下下搜掠了一番。
“时候不早了,还要喝交杯盏么?”
梓渝听见那田家三少爷开口,语气轻佻,漫不经心。
喝交杯盏是闹新房时使新娘受窘的一种把戏。伸臂相勾,做成一个连环,然后屈肘衔杯,相视而饮,往往发生在正式结䄜,洞房花烛之中。而在梓渝心中,这样的仪式只能发生在定情之夕,也只能同心上人做,与陌生男人为逼迫而出此,荒唐如戏言。
正想开口拒绝,田家少爷却已经靠了过来,抓住他的手,灼热的嘴唇覆上,手臂将他抱得紧紧地,仿佛一座山压在身上似的,令人快要透不过气来。手掌肌肤磨熨之间,梓渝挣扎着从那纠缠不清的唇舌间出逃,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身上人。
被推开却也并不恼,三少爷看着眼前人,烛台的光焰映在这张脸上,却显得更有星目斜睇之感。最后,他的视线落上那玉色珥珰。
“你几岁了?”
“……今年十六。”
“没伺候过男人?”
玉色耳珰表示清白之身,色泽宛若一轮清月夺人眼目,柔嫩的颊侧皮肤也如粼粼银光,两者很是相衬。话音刚落,三少爷便见梓渝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不安,手指也紧紧捏着喜服下摆,这种慌乱的神情还是第一次遇见,竟令他感到另有一番趣味,不由得定睛凝视。
梓渝强忍内心的感觉,眼睛不曾往上看一下,极力用平静的声音回答:“……从未。”
想起旧日的那条船是艘画舫,与行走江河的官船无异,亦有前、中、后之分,船尾可容一处圆台面,起居足够回旋。那位模样健壮的船夫生于湖边,长于湖边,置于山环,寝处舟中,晓移就山,晚移就月。因为外表俊秀,人亦不俗,很快便成为当地名士,令许多女子念念不忘。梓渝曾踏上那叶扁舟,二人一见欢然,船夫脸上亦浮着乍见惊喜的微笑。他将自己比作秋水蒹葭,飘零之物,随风而荡,永无归处。船夫却温柔相劝,说他年纪轻轻,一脸灵气,即便时下心有彷徨,但日子还长,事缓则圆,来日总能交上好运。此般情思虽空渺幽微,难以厘清,却终究是人间不可再得之物。
“你知道洞房夜要做些什么?”
“……”梓渝停顿半刻,“知道。”
“既然知道,那便过来替我脱衣服。”
寂静的夜,空气沉懒如水,连猫叫都不闻一声。窗外点着明晃晃的灯笼,室内则燃着彻夜不息的红烛,千金春宵,芙蓉帐暖,此境此景,难免令人沉湎。见梓渝久久不动,田家三少爷便再次靠近,用力箍住腰,接着低下头,在那若隐若现的帷帐里将梓渝唇上的艳红色口脂都亲得花掉。他觉得手底下的这具小身体如同一匹生绢,日长月久,方能练得其熟如绵。
短暂分开后,本想说些别的话,却见得怀里的人绯红着两颧,看了他一眼后又露出十分漠然的表情。阅历六房女子,大致哀怨明媚,各居其半,但眼前这样将所有心绪都写在脸上的小孩儿,他还是头一次遭见。
梓渝显然并不情愿与他浆糊似的纠缠胶粘着,便退入床帷与他拉开距离,然后捂住自己身上的衣服。夜还长得很,但他已经不想再与田家少爷共处一室了,便即说:“三少爷今夜喝了酒,身上还有浊气,便先去更衣洗浴吧。”
三少爷目光凝凝地望他许久,最后说:“也好,我田栩宁向来不爱强人所难。”
见男人转身前去浴室,梓渝便默默伸出手指探入喜服内里,指尖触之所及,是一块通体冰凉、色泽簇新的血玉。他想起陈苏氏缠绵经夏,满头如雪,涕泪不止;病重后眼看不起,便喊他到榻前,将这枚玉佩亲手送给了他:“渝儿,这一生,你一定要嫁给喜欢的男子,要自由自在地过活,像小鸟儿一样,高高地飞。来生来世,莫要再做等郎妹……”
观物思人,益增凄恻。无语问天,问自己何时能够自由,得到解脱?可天亦默默,不言不语。
他张开口,将血玉放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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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第四章 圆身就郎抱 未敢便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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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圆身就郎抱 未敢便相许
梓渝记得母亲名叫香月,旁人多称呼她为刘姑太太。女人忧愁善感,又擅吹箫,箫声如同霜空鹤唳,巫峡猿啼,令人心中凄凄测测,悲凉难耐,宛如大病了一场。六岁那年小船行至定平庵,天飘着细雨,隔着雨雾远远望见一座高阁,灰砖红瓦掩映在芦花丛中,成为一胜。
“这便是刘姑太太吧。”人随声到,堂庵门前出现了侍女的影子,双手捧着瓷罐,指间挟着一根纸媒,细语柔言,热情迎候。点起烛台,揭开瓷罐,里面竟然是一碗特制的芦鸭粥,“落雪天气,一会儿进了庵,先进些热粥补补身子吧。除了粥,还有好些别的时鲜,也请尝尝。”
谈了些家常,也吃了点心,女人便将他的手交给了那侍女,“日后,这孩子便托付给你了。这一别,恐怕得要三四年才能见面,到那时,也让我来看看他,长得有多高了?”
“那是自然。”
抬起头,只见那禅房的天井中梅花开得正盛,窗栊间拢着累累积雪,荡漾清香。梓渝与那腊梅默然相对,却不知此生和母亲的因缘,已经作了归结。在此以后,他便成了定平庵里的神仙童子,白天贡祝佛香,保佑香客因缘和合,深夜佛灯之下吟词念诗,悲还说梦,不知凡几。
十岁那年,初夏时节,雨水纷纷,一帆热雨过后,庵主留了一位香客在此小住。梓渝以为是母亲来接他回家,便着那身最漂亮的白色衣服站在枇杷花下等待,只是时隔数年,母亲的样子变得迷离怅怳,已不甚分明了。
他开口,慢慢地念着《莺啼序》,稚嫩童音念到“落絮漂泊,春深似海,低徊然,年华金缕,……”只听身后传来落叶的窸窣声,他转过头,看见一个老人持着拐杖,戴一顶油光闪亮的玄色折帽,胡须如雪,笑吟吟地望着他:“已经咏了柳絮,接下来便该咏落花了?”
初次识面,陈家老爷却已经觉得他聪颖伶俐,有读书的天分,又认定他是仙童,身上有喜气,便下决意带着他到了陈府做等郎妹。然而等了许多年,陈家都没有等来一个男仔,陈家大妻还生了场大病,口中咳血,俗称“吐红”,极有可能是肺痨,这个病是没有人不畏而远之的。梓渝深感愧疚,每每泣不成声,哭着睡下,梦里总是传来母亲的箫声,那声音穿过街巷,穿过日落黄昏,而母亲的模样却朦朦胧胧,只剩淡影,怎么也看不清。
跌跌撞撞长到十三岁,红蓼花开的秋天,定庵寄来一封家书,信笺白纸黑字写他的母亲已经过世:“既化鬼魂,性相皆无,恩怨自然消泯;莫要哭泣,莫要留恋,好让夫人了却牵挂,早登极乐……”于是忍不住潸然泪下。七年想念,欲寄无由,日日听暮鼓晨钟,不知将来是何归宿的日子,何堪忍受?然而造化弄人,他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三个月后,天寒地冻,雨水载途,有多不便。梓渝得老爷应允,回到庙庵,在那里种下一棵梅树,命名香月。
小侍女到他身后,双手放上他肩膀,手指触到那件被雪水浸透的棉布袍子,说:“便让我替你去换一件吧,刘姑太太在天上看见了,也要担心。”
母亲若是知晓,定会又怜又气,边为他换衣边絮絮责备。往事恍在眼前,却又如同隔世。
“你自去了陈家,他们待你如何?你如今可等到你的郎君了?”侍女轻言细语,一如那年初见。
“老爷治家严厉,却常宽容待人,性情和善。”梓渝说,“即便我没能给陈家带来一个男孩,他也并不责怪我,只说世上什么事都不是无因而至的,许是陈家祖上无福,并非我的过错。”
“既然如此,我会在这里祭告神灵,为你祈一段好姻缘。”侍女说,“愿你此生嫁得一位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一心一意待你的如意郎君……”后面似乎还说了什么,只是梓渝已经记不得了。
“不必玉树临风,风度翩翩。”梓渝说,“他只要能做我的知己便好。”
……
醒来时,耳边传来一道雅淡温柔的女声,似乎是在说“醒了,醒了”,听起来有喜色。
梓渝缓缓睁开眼,四目相接,葳蕤灯火之下田家夫人那双潋滟美眸弯起来,对他露出一个笑。
“可算是醒了,这三天把我急坏了。昨天夜里,你抓着我的手,在梦里喊我母亲,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梓渝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绵软,没有一点力气。
“且再睡会儿罢,不必勉强自己。要用些什么,对我说便是,我去让厨房做。”
梓渝摇摇头,干涩的嘴唇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田夫人掏出手帕,为他抹了抹额头的汗,又垂下眼,默默搅动着碗里的汤匙,停顿片刻后才开口,“为什么做这样的傻事?洞房花烛,吞玉自尽,可把栩宁吓坏了。你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想见却未能见的人?你是想三儿做些什么,或是需要我做些什么,才能了此愿心?尽管开口。”
梓渝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望见那帐外自鸣钟上所指的短针已经偏右,时光已过深夜,他竟然因为一块血玉昏睡了这样久。踌躇片刻,最后才好不容易下定决意似的开口说:“……渝儿只是陈家契儿,无母无父,从小在定庵长大,出身寒微,实在配不上三少爷。我不愿,亦不能与三少爷论嫁娶……”
“渝儿,莫要信外头那些风言风语,知子莫若母,我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儿我自己最了解。三儿那孩子看着冷若冰霜,实则情深一往,待人接物至诚至真,相处久了,你便会明白他的品德并不坏,甚至还是个痴情人。眼下老爷频年多病,已经有意让栩宁当家,你若是好好地跟着他,日后定享无尽荣华。”女人温柔地说,又给梓渝喂了一口汤,“有些人面是热的,血却是冷的。三儿面是冷的,心却是热的。他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孩子,怎么就不能做配?”
眼前的女人词旨温柔敦厚,语气柔而婉,婉而深;模样与言辞一般温婉,肤白如雪,目光灼灼,令人想到秋水为神玉为骨那句诗,又如同落雨天里母亲牵着他的手经过定庵时的样子。
梓渝摇摇头,“夫人温婉恺恻,渝儿孺慕已久。只是我不想要万丈荣华,亦不在意富贵与否,只想到深山中人迹罕至之处苦修,余生便在庵中度过,再不入尘世。还请夫人全我之志。”
“我知人各有爱憎,有人眷恋红尘,有人却不堪其扰。只是如今婚礼已经办过,让你去佛堂修行,对老爷的官声不利,对三儿也不利。”见梓渝不语,犹豫之色浮在脸上,田家夫人便开口说,“也罢,我们便以一年为期,若是你和栩宁真的有缘无份,我们就来个凭天断,用牌掣签,签签朝上,我亲自差人送你去定庵,再送你千两银子,日后你便是自由身;反之你便留在这里,与我聊聊琴棋书画,陪我解解闷罢,好吗?”她说,“想来你和栩宁的新房前头有一大块空地,不妨辟个花圃,花愈多愈好,明年春来时万花如绣,必有可观。你看如何?”
春来?
所谓春来江水绿如蓝,到了那时,陈家围堤旁的湖面上必定风帆点点,风景如画,远眺最好。
春天来了,定当游人如织,船客多了,划船的人想必也能多赚几吊银子养家糊口罢……
“听说你喜欢诗书歌赋,又甚通文墨,还在陈家刻过集子,只是从没进过学塾,我听来觉得甚是可惜。转而想起三儿有间明善堂,是年幼时老爷送给他的书斋,从前也是款客之地。内有书卷万册,多为前朝藏书,你若是喜欢,便将它拿去用吧。将来若能伴三儿读书作诗,也是满风雅、满有趣味的事。”
隔了几日,梓渝便去了明善堂。
那堂屋就在田府的角楼下,花园高柳阴覆,花圃内还建有一座假山鱼池,水流因势乘便,曲折高下,随心所欲,盖得相当考究。
不免令人想起顺治皇帝的那座名园,“平流十顷,地疑兴庆之宫;高柳数章,人误曲江之苑。”
推开雕花门,堂中央高悬着一幅竹林七贤的画像,旁写“事如春梦了无痕,美人俊辩风生”。
正中供一尊檀香所雕的大师佛像,香烛已经燃尽,旁置一炉,不知作何功用。
书桌上照例笔墨纸砚,除此之外便只有一盆漳兰,花盆旁的白纸上有一首词,写作“写花亦写人。花枯能复活,人死不能复生。”
底下还压着一笔娟秀小楷,想来是封书信。
已是薄暮,日色偏西,夕阳穿过轩窗,纸面上落红片片。忽尔听得细微响动,那书信下竟然钻出一条小蛇,扭头摆尾,吐着信子。而在身后的书架上也同样传来轻微的噗呲声,梓渝回头看去,发现那雕花书架上不知何时竟然现出了数条白蛇,尾巴盘绕在书架上,姿态居高临下,对他斜睇不休。
先前便觉得身上阴冷,原来是因为田家少爷在此养蛇的缘故;这哪里是明善堂,分明是蛇斋。
可是梓渝却并不觉得害怕。毕竟幼时起便生活于庙庵,侍女早就告诉过他万物皆有灵,草木亦有心。
这时门被打开了,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梓渝抬起头,赫然望见那田家少爷正立在门口,身上着一件黑色布袍,盘扣及领,更显得眉目深深。
“我今日要念书,你过来伺候笔墨。”
“是。”
TBC
*想象中田家夫人的长相有些朱珠的感觉,相貌美丽而又思想开通的当家主母。
Chapter 6: 第五章 春暖花开好时光 郎爱妹来妹爱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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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春暖花开好时光 郎爱妹来妹爱郎
梓渝拿起那方形似竹叶、又似初三眉月的小砚,然后又匆匆取来笔墨,伏在小案前细细研磨。砚台中间有一圈极细极清晰的螺纹,迎光看去,水池微现红色,石质细腻,湿润如玉,内刻“雷深”二字,虽然不知具体是什么讲究,但确是一方上好的端砚。
那田家三少爷则意态悠闲地坐在旁侧的书桌前,随手从桌上捡起一本古籍来读,读了片刻觉得无趣,便又将目光投到梓渝身上。只见他低垂着头,神色木然,但到底还是初初长成的破瓜之年,所以即便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也是美的,眉子像一鸾纤纤新月,磨墨的手指白皙如玉,倒是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你识字么?”男人问,“有没有读过诗?”
梓渝听得三少爷发问,手上的动作一顿,但并不与男人作平视,只是垂着视线回答说:“幼日与阿母粗学过一些,只是些浅薄的知识罢了。我从未进过学堂,字写得不佳,诗书歌赋均无可铺叙,常引喻失当,亦无法作得出色。”
“既然识字,那便权且当一回誊录生,过来帮我录些文摘。”
临窗下还有一张半桌,已经安好笔砚,距离三少爷的书桌咫尺之遥,大抵原先便是选作伴读之用。然而男人却亲自取一张月白暗花素笺,持笔在手,然后对梓渝轻言细语:“坐到我这儿来,我看着你写。若是写错,要挨罚的。”
除却几条神态恹恹慵懒至极的白蛇,桌上还摆着多本佛经,累累层叠,分明显示主人忽发愿心要察勘佛书,立地成佛;堂中央亦供一尊檀香所雕的智者大师像,老僧笑意吟吟,目光炯炯,观望芸芸众生。
本是书香之地,又是学佛的地方,然而梓渝却被拥着坐进男人怀里,面对着书桌,这样的姿势到底是第一次体味,所以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将自己的那一颗慌乱的心平伏下来,转过身去,只见男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逼视着他,但见惊鸿照影般的,从容不迫:“不过是些闺阁中的笔墨,无须示人,你紧张什么?先写你的名字给我看看。”
笔蘸了墨,墨水落了一滴到白纸上,晕染开一个小小的圆点。梓渝握着笔写了两个楷体墨字,字迹工整,倒像是书法大家所作。此时并无半分刻骨铭心之感,殊不知后来这两个字会令田家三少爷频频想起眼前人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无论是道藏、古籍还是诗词中所识得的仙儿仙女,一个一个仿佛都可以归结到眼前人身上。
“名字不错。”男人开口说,“渝通玉,梓渝便是紫玉,的确是块美玉。”
“三少爷说笑了。”梓渝低下头,默默放下墨笔,并不回应他的话。
从前也是有人喜欢他的名字的,那人生在河边,长在水边,嘉应府没有一条水道他不熟悉,自然对他的名字也是了如指掌。便说渝早先是水名,又有愉悦的意思,只是人间百事辛苦,情爱恩怨难了,因此他别无他愿,只盼他能快乐地活下去。每一想夜,回忆起从前种种,总有不尽可参的情味,仿佛还在那西窗风雨、深夜佛灯之下重吟细把,聊慰岑寂。
男人发觉眼前人不过是在神思不属地唯唯而已,便又从桌上随手捡了一本册子,置于梓渝面前,说:“眼下时候刚好,把它录完。”
双手打开,本以为是慷慨苍凉的小调词谱,或是教人掩卷深思的小说自传,然而梓渝录到一半手中的笔便停了。
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海誓山盟,搏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得万种妖娆。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依偎……
“三少爷,光天化日,佛堂净地,实在不宜录金瓶梅。”梓渝说着就要站起来,“墨已无多,我现在去为少爷研墨。”
田栩宁手一用力便把他再度揽入怀中,二人对视,偎脸并观,神色自若:“男欢女爱,覆雨翻云,再正常不过。二人情投意合,更是同命鸳鸯,就算光天化日又有何不可?”
“三少爷,”梓渝不愿面对这双迫人的眼,便说:“此文不见得体,实在不妥,且大可不录。”
第一次见他这般窘的模样,男人心下觉得有趣,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柔腻如水的颊侧:“你的耳朵好些了?”
那夜田栩宁徘徊未去,忽见男孩神色怅惘,然后便张口欲吞落一枚血玉,好在他箭步过去才及时阻止。之后唤来医生入府,才知觉那玉色耳珰早已磨穿了耳朵,渗出道道血丝,触目惊心。
“是。”梓渝转过脸去,“承蒙夫人悉心照料,伤口现在已无事了。”
明善堂到了夜分常珠帘低垂,由里往外,相当清楚;而由外往里,则影影绰绰,全不分明。那夜女佣端了些甜点走进书斋,碗碟中放着蜂蜜煨酥的莲子,色如腊梅,粒粒晶圆,叫做“蜜蜡朝珠”,配上装饰,五色皆备。门帘一掀,却见书桌后身影交叠的二人,女佣仓皇失措,放下点心,急急走避,田家少爷却深感兴味,对此大乐。
是夜暮霭初合,屋中又未点灯,只燃一支蜡烛,即便有人此时在窗外驻足凝视,也模模糊糊的,看不出什么来。梓渝褪去衣衫,拿清水冲凉,又很快浴罢,方始点起灯来,收拾澡盆。直到窗外升起一钩新月,梓渝才灭了灯烛,钻进床榻上的锦被里,长长的睫毛覆下,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睡到几时,忽有一阵风起,只听窗外传来“嘎、嘎”数声,宛如鸭叫,令人毛骨悚然。
梓渝被这声音惊醒,心跳加剧,旋即发现房中空无一人,惟剩形影相吊,十分冷寂,原是三少爷一夜未归,也不知今夜宿在何处。坊街早就传闻三少爷是性好淫逸之人,处处留情、遍阅烟花,半生风流、露水姻缘数不胜数,想来今夜也定是宿在某个小妓身边举杯徐饮、你侬我侬罢?这般花花公子,乃至佛经旁侧放着一本《金瓶梅》,竟也不觉羞愧,不觉亵渎……
梓渝侧耳静听着,等到再无异状,一颗心方始渐渐平复下来,原本打算再度睡下,雕花门却被匆匆打开,一个姑娘满头是汗地走了进来,嗷然一声哭了出来,然后扑通一声下跪:“三太太,我是女佣解铃儿,老爷今夜口吐红血,眼下正唤您过去,要和您交代些话呢。”
那是夜雾溟蒙的四更天,万物阒寂,连蛐蛐都听不见一声。走进房间,正中大圆台上的烛台燃着,将里面人的影子都映在那白纸窗上。梓渝转过眼,只见田家老爷正斜靠在床头,满头是汗,脸色苍白,对女佣嗫嚅着说自己见到了罗刹,阎王爷怕是今夜就要来收自己了。女佣回身见他来了,连忙行礼,然后便默默地退了出去,合上了门。
梓渝双膝着地,在距离床榻几丈外的地方跪下,刚刚道了一声“老爷,渝儿来了”,便听那苍老嘶哑的声音从帘子里钻了出来。
“成婚也好些天了,你和三儿圆房没有?”
“……”
见梓渝沉默,田家老爷心中也隐隐有了数:“当年我棒打鸳鸯两离分,将三儿对那戏子的留恋之意割断,所以他到现在还怨着我,恨着我。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变成了如今这个性子,不论我让他娶谁,他都不理不睬,视若无睹;不论我让他做什么,他都阳奉阴违,还在外面放浪形骸。”
老人说话时的语调苦涩,仿佛还有好些好些衷曲,犹待细诉。
“小时候,三儿雄才韬略,颇有剑气,亦有箫心,能文能武,是个将来必定能闯出一番事业的好孩子。所谓男儿志在四方,我们田家有三个男儿,却只有一个是方正君子。三个孩子里,我最欣赏他,最看重他,还为他亲自建了一间明善堂,作书斋用。不曾想时过境迁,三儿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儇薄无行,既不做文官,又不做武官……当年那件事,终究是我做错了罢?”
“我病入膏肓,又是衰年,时日无多,等到我死去了,这个家便是栩宁一人的了。日后,他成了家主,你一定要给他生几个孩子,留几个后,否则在这个虎视眈眈的家里,只靠他自己是立不住的。来日他若要纳妾,你也要帮着把关,毕竟田家的大门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进的。这些我都会字字句句地写在遗训里,要他遵守,若是不守,你便撤了他的家主之位。庙庵里的仙人算过命,他说你至纯至孝,爱人以德,是天上童子的分灵此生在人间投的胎,八字和三儿很合。这一辈子,你就是他的正缘,此生都会一心一意跟着他,还能给我们家带来好运。有了你在,我便放心许多了。以后你可要多帮帮他,也免得我在底下夷犹痛苦,踌躇焦思,难以瞑目。”
“这几个月,我会教人选几个吉利日子,让你们相处一室,同床共憩,行周公之礼。”
“我知你原是陈家契儿,亦是陈家的等郎妹,是我们田家自作主张要你来的,又自作主张替你选了三儿这位郎君,你正当碧玉年华,他却已步而立之年,大好年华为这样一位郎君所耽误,我知你心有怨言,心有不愿。但便算是我的遗愿罢,你们日后即便不能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但毕竟朝夕过从,对外也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平日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很有一股震慑力量的田家老爷讲到最后竟也忍不住哽咽垂泪,教人忍不住心生凄恻。梓渝听罢已经明白话中之意,便跪在地上,朝田老爷行大礼:“渝儿虽贤愚不肖,家世寒素,从小失怙,但日后必一一践其真,实心作实事,不负平生学。”
几日后,观音圣诞,香客如云。
梓渝踏上东峰,蜿蜒数里,来到寺庙为缠绵病榻的老爷祈福。
庙内,善男信女焚烧裂帛,烈焰腾空,直冲霄汉。出来时天色已晚,路经一处水码头,湖中有一艘画舫,划过柔腻如波的湖水,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耳边传来昆腔的笛子,年只十七八的女郎与对岸的男儿山歌对唱,深情款款——
“生爱连来死爱连,两人相好一百年;曼人九十九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送郎送到五里亭,送到五里难舍情;再送五里情难舍,十分难舍有情人……”
隔一条河岸,对面人群熙攘,热闹非凡。
明明是湖光山色,美景佳人,不雨而润的好天气,却令人感到心痛莫名。
梓渝看了许久,殊不知远处的田家三少爷亦在看他。
田栩宁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神色痴然的样子,便对身边的侍儿说:“他独自一人在那做什么?”
侍儿也朝那便望望,回答说:“今日适逢香会,天气又这样好,三太太大抵是在作竟日之游。”
田栩宁眯起眼看了片刻,最后说:“罢了,不扰他的闲情逸致,回去吧。”
TBC
Chapter 7: 第六章 谁知相思老 何处结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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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谁知相思老 何处结同心
夜凉如水,幽怀淼淼,灯火阑珊,连续多日不时随风而落的雨点无声地散了。
梓渝剔亮了灯,正坐在铜镜前解衣,却忽然听得廊下传来急匆匆的步声。
女佣打开雕花门,掀了珠帘儿,手里平端着什么东西朝他飞步而来,放置桌上,然后便扑通一声双膝着地跪下。
梓渝见又是之前那个面熟的女佣解铃儿,便开口说:“怎么了?已很夜了,这般慌张没乱,所为何事?”
“三太太,老爷下午吩咐我晚上带这几样东西过来,交之手中,看着您服下后,我便去给老爷回话。”
东西扎着红绿丝,外面包裹着红色布囊,里面还垫着一张彩笺,上面写着字。内容虽蕴藉,文字亦不深不浅,但梓渝刚一寓目,便明白了老爷的用意:琼浆一饮归田户,自此始,田家侣,沧海桑田情不抒;风云变幻,仕途多阻,田氏相扶护。大意是只要饮下此酒,自从便是田家人,能得到田家千万分照拂。
女佣见他踟蹰忖度,便开口问:“三太太可有什么不放心之处?”
“这是什么酒?”
“回三太太的话,这不是酒,是药方,是祖上传下来的求子方剂。老爷交代田家虽不是什么王侯门第,但既然悬牌应客,又是梅州世家大族,便自有门户中的规矩。三太太已是新嫁娘了,育嗣自然是头等大事。老爷如今生了病,体力毕竟受了些影响,心力也不足,但唯有这件事他始终牵挂,放心不下。过了腊月是开春,到时候便又是新一年了,老爷希望能在他有生之年见到田家有后,完成平生之愿。”她说,“里面放着些珠宝玉器,还有二百两银子。三太太若能将此药服下,这些便都是太太您的赠礼。”
梓渝心下却只觉得这田家是相当荒唐的。虽然田家老爷看中敦品励行,又致力学问,的确是一方君子不假,但如今那三少爷整日在外作狎邪游,他们气味不投,平时不适吊问,从未相晤,更不相爱,即便给他灌尽天下附子又能如何?再过一年,他和三少爷便会作鸾飘凤泊,夫妻离散;到了那时,再多愿望,只怕也是好梦难谐,镜花水月一场空罢。
思绪繁扰,纷纭杂杳,但他知道不服这药女佣是不好交代的,便还是拿着盏盅喝下了,又蹲下身对着女佣行了晚辈之礼:“即刻我便要睡下了,还烦请你回去代我向老爷请安问好罢。”
解铃儿也朝他鞠了一躬,道:“三太太,老爷交代我还要亲眼看着三少爷回来,与您共枕同床,届时我才能回去。”
梓渝本欲言田少爷今夜不会回来了,他今夜独自一人睡,不曾想雕花门被人由外推开,那三少爷正立在门边,身后铺着漫天月色,真真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田栩宁是坐了马车回来的,进门一座楠木厅,厅后有假山,绕过山去,豁然开朗;又经过曲池小桥,在夜色掩映中有一排平房,坐落于曲折之处,遥遥望去,那便是他新妻的香巢。
田栩宁裹着一身冰冷夜风走入室内,神情自若,气定神闲,姿态仿佛远游归来。
他唤那女佣去些备酒食,解铃儿从善如流,立刻取来一瓶玫瑰花瓣浸泡的洋河高粱,拿出两只酒盅,另外装了一碟松仁和虾米下酒,然后便关上屋门退下,留待梓渝和三少爷二人作长夜之饮。
梓渝并不作声,默默坐在另一侧,不言不语。只是今夜他宽衣解带,头发松散地落下,新月影绰绰地照见那轻盈体态,显现出温婉柔顺的一面。比起之前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此时倒像是另一个人了。田栩宁也觉得他今日的模样有些不似寻常,便为他倒了一盅酒,开口说:“坐那么远做什么?过来陪我喝酒,一会儿为我侍浴。”
“是。”
只可惜推杯换盏之间,酒力不胜,几杯下肚,梓渝便有些醉了。只见他绯红着脸,眼神迷离,朱漆方凳上端坐的小身体仿佛一片落叶摇摇欲坠。田栩宁几步过去将他扶至怀里,又搀扶着搂抱着来到床上,那张粉色的脸仿佛刚刚在太阳下曝晒过,炎威犹烈,但又没有扭捏作态的习气,令人颇为心许。
男孩张开口,睁着一双大且圆的眼盯着他瞧。
田栩宁原以为他要说些什么闺中密语,不料却意外听得几句酒后真言:“我不要,也不愿嫁你……你已二十八了,你我相去甚远……”
“二十八怎么不好?宝刀未老,有求必应。”田栩宁见他醉言醉语,心下不免发笑,“你今夜絮絮不休,真是要罚。”
“你想怎么议罚都可以,惟惟不能碰我。”梓渝用手捂住领口,又睁着一双水灵灵湿漉漉的眼,里面好像盛着一面湖泊般清澈见底,讲话的语气也比平时软了几分,让人听了以后即便不醉也要醉了,“……我是天上来的神仙童子,从小在庙庵侍奉佛祖,你这样坏透的男人,是不好碰我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明媒正娶,我为何不能碰你?”田栩宁看着眼前人身上其薄如纱的布衫,映出贴身穿着的亵衣,泛着淡淡的青蓝色,仿佛温柔的湖波,教人绮思晃荡。夜凉如水,情热似火,今夕秋夜,亦是春宵。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真真应该享受一宵缱绻,何况二人早已花烛交拜,是名正言顺的花烛夫妻,“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谁的床上?”
“我已经有心愿,还请少爷别要迫我。”
心中早已有意中人,虽然情窦初开,却是情意恳挚,可惜如今已化秋怨闺恨,沦为空想。
“你有什么心愿?”田栩宁皱了眉,眼神凝凝地注视着眼前人,想要窥测面前人的意向,也想在不经意之中看出他的内心,“我见你今日驻立河边,在看什么?”
“无非看船,看雨,看人。这一辈子,困于此处,也只能看看这些了。”梓渝摇摇头,转开眼去,似乎无意多言。开口时语气仍然醉醺醺的,已有飘飘之致,“……翩翩浊世,我只想自由自在的,然后追随母亲而去。”
田栩宁见他眼中缓缓滚出一滴泪,便知他心有千千结,心下不由得一振,破天荒地好言相慰:“她必定不希望你作此想。”
第二日解铃儿又来了,女孩昨夜办事得力,在老爷那里得了三两银子的赏赐,所以面有喜色,手脚勤快地服侍梓渝起床。
绕过红荷绿柳,方一进门,便见到桌上摆着喝了一半的酒盅,三太太又是脸色红润的样子,在帷帐后衣衫半解,只着短衣,发丝凌乱,自此悦心快意不由扩大。
女孩儿扶着梓渝坐到镜前敷面,又转过身将食盒放上餐桌:“三太太,今天厨房准备的早点是一碗鸭粥和酥油饼,各房一例。应少爷吩咐,还给您煮了一碗醒酒汤。”
忽然门外有侍儿匆匆开门,又领进来一个人,身穿行装,背上斜系一个黄布包袱,梓渝觉得他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曾在何处见过此人。
“三太太,他是折差老李,似乎是陈家来的。”侍儿恭敬的神色状似太监。
“三太太。”老李屈一膝算是请了安,“我负责派送田家圩的书信,今早陈家府上有封信,陈家侍儿轩丞关照我遇见您时面交。”
梓渝谢过折差,一问陈府家中情形,又给了几两赏银,然后便拆信来读。
字迹锋利,用的是宋徽宗的瘦金体,显然找了人来誊写,并非轩丞亲笔。
然而只是读了片刻,梓渝便讶异失色,怎么也无法平静。信中写:“西去烟霞,燕子无家,底怨西窗,等闲凄凉……渝儿,吾已遍阅汝转交的那封信笺。汝若有意,冬月朔日,吾与汝会于嘉应湖边画舫。”
落款是那位船夫先生。
本以为这份爱慕将如同春梦之无痕,没成想轩丞竟然真的将信带到,并把自己的心意和盘托出了。
“三太太,您怎么了?身上可有哪里不适?”
女佣见到梓渝默默收信入匣,然后坐置桌边用餐。虽然不似从前那郁黯寡欢的模样,但是握着汤匙的手并没有动几下,看起来颇有食不下咽之势,不过极勉强地吃了一些,联想刚才进来的折差,看起来就像是在为那封信触目伤怀。
“我无事,你下去吧。”
“是。”解铃儿虽为女佣,却是田府里最为心细如发。见到太太闭口不言,便不再追问,只是目光不着痕迹地留意着,但见到那信面上用胭脂画着几朵花,不像是家书,反倒有几分求爱之意了。
几周后,梓渝按照期约,撑着伞离开田府,独自一人踏上漫漫夜路。
夜色潇潇,一帆冷雨,凄凉寂寞,却激发出与心上男子相晤的心情,勃然不可抑制。此时此刻若要寄情遣怀,恐怕也是心乱如麻,不能成句。
画舫泊在万年桥边,湖水波纹如绫,仿佛正在等候拂晓官鼓敲响,巡司开放关卡,届时便能顺游而下,踏着传船舶离开田家圩,自此适意逍遥,自由自在。
他来到岸边,湖中贯彻南北,驻了一道堤坝。
两岸立着田家圩的高山,高峰掩映云端,而正是这两座山将他困于此处,怎么也出不去。
耳边忽然传来橹声,仿佛荡入云水,亦荡开他心底的波纹。
梓渝抬起头,见到一艘画舫,船头立着一位高个男子,对他温柔微笑:“我方才在远处便喊了你的名字,却见到你凝然不动的样子,想必是神驰塞外了罢?”
TBC
Chapter 8: 第七章 冤家今夜醉 照见负心人 相送劳劳 慊慊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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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冤家今夜醉 照见负心人 相送劳劳 慊慊相思
此时此刻,真真乃诗中所写的莽莽扁舟夜,芦花遍水隈,潮从双峡起,风翳半江来……本以为自己一颗真心早已化作荒台,没成想只是看着眼前人的眉眼片刻,便惶惶然忆起二人初遇光景,虽时过境迁,犹不免怦怦心动。
梓渝低下头,忍不住为那几句话心绪历碌,情意宛然。等到神色稍定,复才缓缓开口,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汇作一句,“定哥哥,冷雨潇潇,你今天水路一趟实在辛苦。”
高个男子站在船头,身形矫健,风采如昔,目光含笑,嗓音温柔:“近来多是落雨天,船客寥寥,我便在家读经,手持陀罗厄几十卷。读礼多暇,正忧心无法打发日子,轩丞便送来了信。直到这时候,我才知你已去了田家,做了少奶奶。”
往日在陈家时,虽然日子辛苦,但尚有轩丞在,二人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做完活就去夹弄买一包松子糖,书僮模样、看起来乖顺听话的轩丞难得释放天性,变成十四五岁的顽皮少年,手指沾了糖汁,就往洗得簇新的粗布袍子上胡乱地抹,回家便会挨上婆婆一顿教训。
进门穿过天井,是个空荡荡的大厅,柱子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梅红笺纸,纤秀笔迹写碗口大的四个字:“止步扬声”。难得四下无人,轩丞便故意在那里吐音响亮,唱着山歌,直到屏风后面传来一声咳嗽,踏出来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看见是陈家老爷,才作鸟兽散。
梓渝摇摇头,说道:“陈老爷收了田家拜匣,应诺了人家,我与那田家少爷并不相识,他是贵公子,对我无意,我心里也是不愿的。娶亲那夜我踏上离家之路,不过几里便感到思亲不止,泪如雨下。”
“渝儿,我曾到过昆山西北,那里孤峰独秀,圆圆地像一直覆着地碗,山上极目湖海,了无遮蔽,是登临远眺的好地方,绝非岭南能比。世界很大,名山胜水,林木秀润,人潮海海。你是个好孩子,你应当去外面的世界,而不是困在那田家一辈子。你若有意,便随我一起去外边看一看罢?”
一句话说得轻轻柔柔,十分绅士,像是爱慕惆惘之语,却又发乎情,止乎礼,与那又性急又胡来的田家三少爷全然不同。梓渝瞪大眼睛,貌似不敢置信:“定哥哥?”
“我们去到扬州,那里有一处小院落,名为秋实轩,是家父遗留给我的。日用什物,床帐衾褥,无不常备。”他说,“江南画舫最盛,远胜嘉应,酒船以外复有歌船,按照花开时序,梅花、桃花、牡丹、芙蓉的节令争相竞渡。你若愿意,我们一起去看可好?”
早已失了家母,寄于陈家篱下,又不受人怜爱,本以为余生皆是如此,如同关山遥遥,别无他法,因此从未瞻念未来。不曾想他的心上人竟然与他在雨夜相约相许。也许此后可以共盼日落黄昏,同栖同息,在平淡精微中归枥息足……
“……好。”梓渝听见自己说。
“等我打点好行李,辞去船职,来月朔日,我们在此相会。”
回到田府,落雨微微,四下无人。本以为今夜仍是独眠,不曾想屋里有人,床榻边坐着田家少爷,香炉中斜插着一支香,气味闻着像是月季。
男人抬起眼,那双眼睛微微眯缝起来,虽然言语听起来并没有不快,但眼神却像是暗含着些威胁之意,“你去哪儿了?”
此刻帘幕深垂,香烛萦绕,临窗花梨木的方桌上,还另外摆着几只精致木匣,仿佛令人刹那回到那不久前的洞房花烛之夜。见男人恣意注视,梓渝感到心头一紧,定了定神后平静着口吻回答说:“今夜正巧家中闲来无事,所以方才出去散了散心。”
“散心?外面正落着雨,你散什么心?”田栩宁敛了眉,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捏住梓渝一只手腕,然后凑近了,毫无顾忌地逼视着他说:“你若是在外面私会别人,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被说中秘密,梓渝心头惶然一震,低下头并不敢与对方作平视,信口敷衍了一句:“……我没有。”正在慌乱之际,男人却牵了他的手,带他来到桌前,来到那上面摆着的木匣面前,好整以暇地开口说,“洞房那晚,你的血玉为我而碎,听说那玉有护身之用,所以我想着再送你一枚,给你赔个不是。你便打开看看罢。”
梓渝默默揭开盒盖,顿觉眼前一亮,白得刺眼。是一枚玉坠,约莫一寸大小,表面洁白,内里闪着一块黍米大小的红斑,格外显得鲜艳夺目。也许秦昭王愿以十五座城池换取赵国所得的那枚和氏璧也不过如此。他定定神后开口说,“渝儿谢过三少爷。”
“此玉为嘉应第一奇珍,名士司马藏于砚斋,是为至宝。我第一眼看见它时,便觉得它该为你所有。玉纯白,永不受尘埃,如同你一般。”
“三少爷,渝儿哪里有这样的福分……”
“你和我作什么客套?”男人在他身侧幽幽开口,“不过,你的确应该好好谢我。今夜,你要留下来,在这里和我一起睡。”
心头一紧,却又不好显露出冷艳的神色,只能心生警惕,默默避开男人的手。不远处的灯是一座有敞口明亮角罩的灯台,不太明亮,但能防风,所以光焰稳定,映在梓渝脸上,显得十分静穆。
“三少爷,我身上沾了雨,你便让我先去更衣洗漱罢,等一下再……”
田栩宁抓了他手,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似是调笑一般说道:“我母亲笃信神佛,总想着死后成仙成佛,可是成仙虽好,毕竟孤寂难耐,何况你我尚在人间,还是成双作对的好。不如眼下让我与你一同更衣沐浴,享受凡人之乐,一会儿等我解了衣,你就过来为我侍浴罢。”
浴室积满雾气,仿佛身置天堂,一会儿便会有仙女吹玉笙,驾白鹤,冉冉升入云端似的。除了木桶之外,不远处的地上放着大小两只木盆,大的是浴盆,小的是脸盆,都注满了水。平日在陈家做惯了家务事,手脚到底勤力,梓渝闭了眼,下定决心似的关上浴室门,然后在一旁默默卸去外衣,只剩内衣和下面一条斜挎,蹲下身准备为木桶内的三少爷擦背抹身。
“先洗头发。”男人忽然抓住他的手,“离我这么远做什么?觉得我是吃人的鬼?鬼会送你礼物吗?”
“是,三少爷。”
听罢,男人皱了眉。即便看不见他的表情,梓渝也敏锐地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些许不快,“以后喊我栩宁。把你的衣服脱了,沐浴穿这么多做什么?”
“是。”在庙庵时,自己与人共浴从不裸身,可如今到了田家,便到底也无法了。
梓渝只好默默脱了衣服,留下上身一方胸衣,尽量无视男人的视线,蹲下来给对方洗头发。用清水冲了头发,又替男人揉肩捏背,手指擦过对方身上肌肉线条,紧张得有些无措,竟在心里默默祈祷菩萨宽恕。费了好一番功夫,那面如冠玉的田家少爷闭目养神,似乎是相当享受。最后,梓渝从五斗柜里取出白纺绸褂裤,搁在朱漆方凳上,为男人一件一件穿上。侍候好少爷穿上衣服,便又另外换了浴汤,用清水淋洗身体。
这夜两人各怀心事地睡了。梓渝始终心有警觉,害怕身侧的田家少爷凑近,可男人到底没有碰他,只是合衣躺在他身旁,万万分地安分守己。入梦时梓渝梦到那庙庵里早已圆寂的老僧,笑意微微地告诉他说莫要测试男人道心坚不坚,毕竟色香味声触这五欲谁也绕不过,更莫要说是雄心陡起的男人……
从梦里转醒,梓渝被那老僧的话弄得惊魂未定,方好窗外滚过一道惊雷,他被吓醒,惶惶睁开眼,却望见田家少爷竟正在床边坐着,留给他一个宽阔背影。他坐起身,男人也在这时回过头来,一双黑眸幽幽,表情也是从未有过的示弱:“雷雨夜,我降生田家,故尔父母为我取小字雷深。也是这样一个雷雨夜,我的兄长来到我的床边,想要害死我。他名作霄深,出生时母亲梦到云霄仙子,说他日后必定功名赫赫。霄本通箫,却不想他未有箫心,只想着戕害他人……田家的血,我觉得脏,嫌恶得近乎发昏。”
“三少爷,那是他做的恶,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不必为他人的事伤怀。为他人伤,其实亦是自伤。”雷雨夜,雨声泼墨似的落上窗格。想着或许下月朔日过后便再不会相见,也再不会有机会如此对座着谈天,梓渝便也开口好言相劝,“再过几年少爷便是三十而立,正是发皇的时候,大可不必如此消沉。”
“你才十六岁,不懂世事的年纪,也会说这些?”
“我是半个出家人,在庙庵里生活了许多年,见遍了这世间的痴男怨女,所以少爷的心情,我大抵是明白的。”
黑夜默默,寂灭无声。田栩宁伸出手,粗糙指腹沿着他的脸颊轮廓慢慢抚摸而过,最后落上嘴唇:“高处不胜寒。我在田家其实是孤零零一座阁,四面受风,好比一座危楼。”
“三少爷,这世间,许多事情都是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全看你怎么想。”梓渝说,“即便是座危楼,只要里面供佛、住人,行善事、结善缘,也能成为一胜。”
男人弯唇一笑,“你今夜说的这些话,竟让我生出些相逢嫌晚之感。”
第二日阳光熹微,解铃儿端了晨馔宝盒来,伺候梓渝穿戴洗漱,又对他说家里请了位教书先生,曾面授过光绪皇帝,是田少爷授意的,让三太太日后在他手底下学习文墨,请一天便要花四百两银子做定钱。
“我从来不曾学习文墨,不通文墨本也是稀松平常,少爷又何必多此一举?”
“少爷有钱不置懊恼产,做事向来清清楚楚,绝不会留个疑问。”解铃儿从善如流地顺着话头儿说道,“少爷这么做,当然是心疼太太你呗,把你视作咱们田家的宝贝。本就是夫妇之间,为太太花再多银子也是正常……”
“解铃儿,嘴巴没有把门的,莫要乱说话。”
“……是。”
遣散了佣人,梓渝把昨夜田栩宁给他的白玉放入妆匣底部。思虑良久,最终还是取了丝线,准备缝制一枚洒金的护身符。
默默心道:三少爷,来月朔日,我将离开岭南。愿以为你作恶多端,不曾想你良知未泯,尚可教化。只是你我并非良配,愿你能寻一位更好的妻,此生相濡以沫。你若改过自新,前去庙庵祈福,佛祖余生定会护佑你。这枚护身符,便当作我送你的回礼,愿你日后雷雨夜莫要再惊醒,满脸落寞。否则,会更增我的咎歉……余生漠漠,各自安好。此去一别,你我此生不复相见。
TBC
Chapter 9: 第八章 侬作北极星 今夕已欢别 上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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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侬作北极星 今夕已欢别 上邪!
新来的教书先生姓杨,苏州府属的兆定县人,进过学,曾短暂作过太傅,面过圣,算是在籍的绅士。
据说毛遂自荐要给田家三太太授课的人很不少,却无一能够入选,只因那三少爷谁也瞧不上,惟独想要那位杨先生,为此还登了门,敬了茶,破例说了些好话。
女佣解铃儿善解人意,悟性很高,又是个嘴巴快的,就到处说三少爷对太太宠爱有加,一往情深,还请了名师来田府,谁看了都好生羡慕。
田家夫人本以为自己强为促成这头姻缘,日后要落儿子埋冤,毕竟她那三儿个性很强,不是什么能逆来顺受的人。
几天没有动静,心中正隐隐不安,不曾想却从女佣口里得知三少爷对太太情有独钟,二人关系甚笃,明善堂都被征去作了太太的学堂,想必田府有后已是指日可待。
女人心中大悦,却又不愿被那群碎嘴的女孩儿们看破了去,便用帕子掩着嘴笑容微微,此为其一。
学堂轩敞洁净,不用细看也令人中意。里头的杨先生正教梓渝作诗,说作诗就要开门见山,如同古人直道相思。梓渝却说既云幽思,惟恐人知,即便心事如潮也只能不言不语。先生就笑,说将一段深情埋在心底,不但折磨煞人,还怕日后要悔,悔得锥心泣血。即便不胜恋恋,也只能化作滂沱涕泗。
“古人云生同衾,死同穴,可对我而言,要争就争它个生同衾,死同穴顶天了也只是个安慰。就像人死后,那些钞袋里的文钱又有什么用呢?”
“……先生的意思是,人若已有情之所钟,便要努力争取。”
“我的意思是,人若已有情之所钟,便莫要再欺骗自己。”老先生说,“因为情爱是不能摆在秤盘上秤的,不是必须要定个数目才能宣之于口的。感觉到了,就有了,这便是情关了……原本独来独往,水里云在,去住无由,了无挂碍,可心里装了个人后,便不再是了……就像水里多了一块石头,沉了底,虽然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可水自己知道,它心里装了一块石头了。”
忽来一阵乌云,月儿又退藏了去,时隐时现。
这夜田家夫人让佣人宰了牲畜,又备了十几道好酒好菜,说是渝儿过门这么久了,却还没有一家人一道儿认认真真地吃顿团坐饭,今儿个大吉利的日子,大家一起坐下来吃饭好好照个面,这才像一家子。说话间便派佣人去准备。
疾病突起反复的田老爷也有了好转的迹象,请了医生来看,两只手指按到那脉息上,便露出喜色,说老爷的病即将痊愈,如今只剩下伤寒,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必定恢复得如同常人一般。
田家少爷很快到了,田老爷也携着夫人来了。桌上摆着羹羹匙匙,旁边还站着五个女佣照料饭食,安席布箸,堪堪围成一圈。今夜做的都是寺庙珍品,百果蜜糕,莲子羹,还冒着热气——然而左等右等,却都没有见到梓渝的影子。差了人来问,女佣回答说太太最近读书念经,身上疲累,大抵还在房中养精蓄锐,再过些时候便会来了。
“不急,不急。”田夫人笑笑说,“正在发身的孩儿家,爱睡很正常,何况白天劳了神,睡得沉也是好事。不像我,年老了,体又弱,窗外有猫儿叫就要惊醒,再也睡不着呢。”
田栩宁口虽不言,却也是擎着酒盅倒了酒,默默地等。等到最后一道大菜没骨鱼面都端上了桌,这星月夜也眼看着就快过去了,都不见那小孩儿模样的身影。男人默默将酒一口闷下了肚,烈酒灌喉,辛辣无比:“我看看去。”
过一道月洞门,越一条甬道,只消片刻,便到了那香闺——只消把小院子门一关紧,此处便什么闲人都动不上脑筋。屋里仍然是一大一小两个房,外面作客室,里面则作寝卧之用。平日便是个清净之处,此刻更显空荡,只点着一盏孤灯,床帐衾褥一律革新,桌上摆一只赤红色广漆攒盒,里面有十几样干果点心,却没有半点用过的痕迹。
男人看了片刻,疑心正起,灯光影里突然走出一个女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慌慌张张地说道:“少爷,少爷,报告少爷,三太太不见了,四处都找不见。奴仆实在是,实在是不知太太去了何处……奴仆该死,该死!”
此时离那场洞房花烛之夜不过三个月。犹记得从成年伊始,父母已经为他断断续续送来了六房女人,那些新娘风光旖旎,凤冠霞披,全副大妆,低着头端然正坐,表情或是七上八下或是羞涩不已,看起来喜惧交并。太阳偏西的申时,锣鼓齐鸣、鞭炮大作,新娘由表亲或兄弟抬往田家府邸行花烛大礼。
彼时他刚刚十八岁,头一回娶亲,田栩宁记得自己雇了十名更夫,赏了每人一吊铜钱,又备了酒饭款待。由此报喜的锣声便越发响亮:前面一个打锣,后面一个高举灯笼,当当当地十路报喜:天时,地利,人和!田府三少爷今日娶亲,田府三少爷今日娶亲!
几天后那第一位新娘便栽进嘉应湖里死了,听说是早已有了心上人,却不敢违背父命,所以投湖自尽,尸体捞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成样子。
后来的十年间,围墙里的锣声又响了五次,那些女人或是穿着喜服,或是穿着茄花色宁绸的丝棉袄、湖色纺绸的裙子,有几位裹了小脚,像是第一次穿裙尚且不懂轻移莲步,所以动辄踢得裙幅窸窣作响,转过头见到他站在那凝望,便又低头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然而不论丑美,亦不论是否大眼、小口、细腰、丰臀,如同得了诅咒般的,所有被田家三少爷娶过的女人全都死了,其中一位死时还贴身穿着银红肚兜,连新娘妆都来不及擦去,就那样躺在喜床上咽气了。
坊间有了闲言碎语,阴阳怪气,说田家少爷嗜好娶妻,到老不倦;但连一房都留不住,只怕是天生命硬,八字克妻。
往事如烟,但每每细细回想,却总令人七情激荡,心头震动。
三个月前,他身旁的鸳鸯枕上才多了一弯黑发,小孩儿似的一张脸,起初见到他时冷冰冰的,含着忧容,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帐子外面露出一只生藕似的手,搁在碧罗夹被外面,身子藏在里面,影绰绰的,看不清楚。如今也又要没有了么?
田栩宁冷声道:“你是他的贴身侍佣,你现在说不知他在何处?连篇滥调,荒谬绝伦。”
这时门外蓦地撞进来一个人,踉踉跄跄的,还碰翻了门口一只小凳,口中只喊着:“三少爷,三少爷,我、我,我有急报……”
田栩宁回身,瞥去一个冷眼:“把舌头捋直了再和我说话。”
“田家围山林今日猛虎出没,杀人宛如快刀,吃人茹毛饮血……路人结伴晚归,只觉颈后一凉,宛如秋风过耳,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友人已经脑袋落地……”小差使说得吞吞吐吐,“刚才官府来报,说今日有山民见到那虎双目灼灼,又扯又拖地在路边生吃了一个小孩儿模样的人……那小孩儿在路边散步,年龄约莫十五上下,尸体找到时已经不见完整,血水就像流水似的往外淌……”
田栩宁听罢心头大震,却还是冷静道:“你去牵几匹马来,再唤几个人随我去山林,即刻。”
本想安安稳稳吃一顿团圆饭,没想到这夜田府却召集人马,一团混乱。已经听了女佣禀报的田家夫人见儿子翻身上马,便立刻从饭桌走了过来,步履匆匆,忧心忡忡,眼里已经含了些晶莹的泪水:“三儿,三儿,……你千万万莫要慌,我们家渝儿是神仙童子,吉人有天相,那小孩儿必定不会是他……”
田栩宁本就生一双斜飞入鬓的凤眼,笑起来好看,生气起来却显得有杀气:“已是第七个了。只怕害人的不是虎,是我罢。若他死了,我余生不会再娶,还请母亲宽恕。”
“三儿!三儿,三儿,你莫要多心,不是你的过错……”田家夫人摇了摇头,如泣如诉,然后伸出手将一串菩提佛珠交予田栩宁手中,“岭南的猛虎凶险,你可千万要当心。一直以来,你是我最骄傲的孩子,现在把这个戴上,就让这串佛珠保佑你平安归来……”
田栩宁点了头,然后径直往前,和侍从一道策马离去,背影没入光影之中。
平日春风飘拂,一片和煦的小路,此刻漆黑如墨,看起来狰狞凶恶。男人命侍从点起火把,又命探子兵分两路,也就在那一刹那,山林里传来虎啸声,如同魑魅,朦朦胧胧,令人胆寒。
几分钟后,那探子再度策马归来,身上粘着几片落叶,低着头恭敬禀报:“少爷,三太太已经找到,就在河船码头,安然无恙,毫发无伤。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仿佛倏焉之间,众人点起火把去了码头。萧萧黄叶空山之中,四下无人,只剩下码头二人相拥在一起,星辰铺在身后,而不远处的河面上正停着一艘画舫,仿佛只待曲曲行去,彻底离开此地。
黑夜无边,燃起的火把照见了二人模样,田栩宁的脸也在瞬间勃然变色。手指微微使力,不知不觉间竟捏碎了一颗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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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第九章 既有真心和我好 两次相思谁敢耽 潮生潮落 年年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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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既有真心和我好 两次相思谁敢耽 潮生潮落 年年春水
嘉应府最深处的蒹葭里有处名胜,是为客家人平素相约相许祈求佛祖保佑之地,亦是田家专属的僧庵一座,里面摆着许多祖宗神位。
冬来但见高阁倚花,不见墙垣,曲槛花廊,花木扶疏,芦花如雪,曲径通幽。却又因为地处偏远,所以并不吸引骚人墨客,惟剩几位剃度受戒的出家人在此长居而已。
这夜庙庵里有位和尚,法名“大善”,又号“守真仙人”,正坐在蒲团上读经,忽听到门外脚步匆匆,一位小沙弥闯进禅堂来报,高声说庙庵里来了田家三少爷。
仙人读书人出家,十八岁便在此地静修。如今须眉俱白,人间历练沉浮多年,早已通达世故人情,却也对此事露出惊讶之色:“三少爷缘何大驾光临?外面是个什么情形?”
小沙弥正色说道:“三少爷做事有杀断,眼下满脸愠色,怕是要造孽。他派人围住佛堂,说是今夜没有允许,听到任何响动都不得擅闯……我怕他要做坏事,要得罪菩萨,日后善男信女烧再多香,佛祖也不保佑了。我不想让此地变成不能住的地界,所以来找师傅您帮忙。”
“此庙庵本就是田家的道场。田家夫人奉信净土宗,讲究吃素、念佛、放生,长斋绣佛……当年田家老爷专门为她辟了一处佛堂,让她在此静心念书,带发修行,还雇了佣人来照料,几乎与还俗无异……”老僧说,“既是田氏家庵,三少爷要做什么,我们出家人既勘不破,就不必去深究了罢。”
醒来时浑身皆痛,头上仿佛宿醉犹在,刀辟一般疼痛。手足发麻,如同火烧一般,许久没有知觉。方才在码头被人往脖颈后劈去一掌,顿觉天旋地转,失去意识,陷入一片昏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佛堂里,四面燃着烛火,佛像低眉敛目地凝望着他。
转开目光,梓渝顿觉心头一凛,只见男人正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目光锐利如刀,冷得厉害,仿佛可以砭入肌肤。
“衣服脱了,腿分开。”只听那田家三少爷开口,讲话的声音极低。显然今时今夜他已经没有什么耐心再讲那些得体的客气话了,“别的男人看过了,我却还没看过,不好吧?”
念及过海时风儿泾冻,今日外面套了件月白绸的小袄,里面是件纱衫,衣料轻薄,只消轻轻一拽便能解开。
本就丧魂落魄,听完田家少爷的话,梓渝更觉得心底冷意泛起,如同月半午夜的潮水般涌至喉咙,最后化作眼眶两道清清泪流。
此生若得个情深意重、温柔体贴的男人相伴,粗茶淡饭亦自有味,布衣荆钗也能委屈,茅庐风雨自有人挡在前面,并不足畏。
看起来世上第一等苦命人,竟是那些三宫六院的娘娘了——囚于深宫里的如花美眷,守着一个不爱的男人面面相觑,日日夜夜衾冷枕单的日子,和那些金丝笼里的鸟儿又有何分别……若是逃不掉,这不就是他日后的样子?
夜静更深,夜凉如水,花烛袅袅婷婷。
梓渝冲到雕花门边试图出逃,却被田栩宁一把抓了回来,用力按在门上。男人在他耳边冷笑一声,眯起眼,浓眉都要拧成个结:“你还想逃到哪里去?这几日我与你扮小意温柔,你当真以为我是什么正人君子么?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人,我没抓了你去沉塘已是仁至义尽。”
“桃花有情,流水无意……将己比人,三少爷若是娶了不爱之人,日夜相对,心里又是何种滋味?这样的苦,何消说得。”那双扑朔的大眼睛中显出几分绝望的神色,不停滚出眼泪。既然已是鼻子碰着眼睛,又何苦要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勉强凑在一起?“我不喜欢你,我要离开你,我要离你远远的……三少爷,我不要珠围翠绕,我亦不要你,我已有心上人,求你便放我走吧。”
“我见你年纪小,舍不得碰你,见你不高兴,便送你玉佩,请来教书先生,原以为你知心着意,不曾想却长了你的骄气,越发不知天高地厚。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今天你就说这些回报我是么?”田栩宁怒极反笑。平日总见到那双眼睛顾盼之间水汪汪的,格外明亮,目光聚而不散,颈项鬓边,肤白如雪,眉清唇薄,单纯的模样一看便知还是处子。可一旦想到这份干净大抵已被别的男子褫夺了去,他便感到自己的心妒火中烧,“我娶了你,现在你是我的人,是走是留,这可由不得你。”
粗大骨骼的手颇暴力地摸进衣摆,手指划过那腰腹部的滑腻肌肤,又继续向上宕开,揉上那两只小碟似的柔软、属于小孩儿尚未发育成熟的奶,身体里的火便刹那由三分变作十分。
田栩宁低下头,凑近脖颈处,咬住那柔软耳侧,闻到那里有兰花般莫可名状的香味,微微沁汗则更显馥郁。
梓渝偏了头想要躲开那老虎牙尖擦过皮肤似的痛,眼泪从馥红又苍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一想到此乃佛门净地,自己却和三少爷在这里做这种事,心中更觉羞惭不胜,想要抓了田栩宁的那只手阻止,可是身体无力,毕竟他要比男人小上太多倍。
心中一百个念头闪电般过去,他预感到今夜自己要被弄脏了,变得和那些伺候男人的官妓采花女一样污秽——如此一来,即便是性情最随和的定哥哥,也必定再不会要他喜欢他了,好比一朵花落到泥地里,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再也无法回到树枝上了。
“三少爷,不要,不要……”双目含泪,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一腔幽怨都流露在眼色唇边,便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喊到最后,已是声气微弱,整张脸都湿漉漉的,浮着一层水粉似的红。
“平日像个锯了嘴的葫芦文文静静,今日这句不要倒是说的好,说得动听,深得我心,便再多说些。”田栩宁一双蛇似的灼灼双眼逼视着梓渝说,“眼下正是夫妻交颈同圆好梦的辰光,我们可不要错过了。”
方才皓月当空,星辰点点,梓渝与船夫哥哥原本已经筹划好坐船离开嘉应,由水路到镇江,小歇几天后换船直抵扬州。若碰上运河冰冻,北风大作,便在镇江暂住,等到天气回暖再雇船启程。
不料情人相会之夜,二人却在码头边遇到了田家少爷,三人目光对视,空气刹那煎熬,像要结冰。
船夫本欲将梓渝护在身后,田家侍从却挟着匕首疾风骤雨般扑上去将长衫男子抓住,经一挟、一掌、一揿、一推,闪转腾挪,其疾如风,男人立时张嘴鲜血直喷,面若金纸,旋即倒地不醒。
不远处,田栩宁手执马绳,侧脸衬着火把明明灭灭的光,阴冷如鬼魅:“诸如此类脚底下的污泥浊水,一旦遇上了,便还是即刻刷刮了的好。”
绉纱底料的小衣本就没几颗扣儿,不一会儿便被男人解开,扔到地上,在梓渝无助的哭声中如同一张被水浸透的宣纸般翩翩落上地砖。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步履声,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原是一个侍从模样的人七弯八转,穿过门户重重,最终从黑暗中走出,来到佛堂。
他头戴深檐暖帽,颧骨甚高,朝门内鞠躬作揖后恭敬说道:“三少爷,泼皮已经醒了,只是胸腹作呕,口吐黑血,气息将闭,怕是活不久了……胆大包天,落得放肆,竟敢觊觎三太太,这等龌龊阴险的心肠,即便是拿钢刀活剖一颗心出来都不足惜的。敢问少爷接下来要如何处置?”
手掌捏过小腰,捏过大腿,又捏过臀部,动作极尽情色又极尽慢条斯理。到底是豆蔻华年,十六岁的小孩儿身体柔软如棉,摸起来又十分薄,薄得如同女人一般,实在玲珑诱人。田栩宁咬着怀中人的耳朵,隔着一道雕花门,冷冷回应:“你且回去,放蛇毒杀,尸首饲虎。”
“不要!”
梓渝尖叫一声,声音凄厉,好像心中还含着无限委屈怨尤,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
窗外侍从得了三少爷的令便回身离开了。田栩宁见怀中人这般恋恋不舍愁容惨淡的模样,怒极反笑:“真是好一个掷地有声的不要。罢了,我田雷向来不是嗜杀凌虐之徒,你既说不要,那便不要罢。只是口说无凭,你且脱了衣服,给我看看你平日怎样自渎,好让我知晓你的诚意决心,再做打算。”
男人松了禁锢,失去倚靠的梓渝苍白着一张脸,身体仿佛一张纸片儿彻底筋疲力尽似的松懈,慢慢滑落到地上,表情不辨悲喜。
如若细细想来,祸其实是从他这里起的。他原可以哀求陈老爷不结这个亲家,可是偏偏笨嘴拙舌,不得不嫁给田家少爷作新妻。做等郎妹也好,像田老爷要求的那样为田家少爷生儿育女也好,这本是他的命数,可他又偏偏不认命,于是与天、与地、与命结怨,处处惹祸,最终送了田少爷的忤逆,被少爷所擒,受到天罚。
正是因为自己不曾细细思量,行止不慎,又太过贪心,所以才累及了定哥哥一条无辜性命,真真是悔之不及。但凡还有可以弥补的方法,但凡还有的话,……
“渝儿祈求少爷高抬贵手,莫要杀定哥哥,放他一条活路。”凡事注定,梓渝知道自己不应恨亦不该怨,可眼泪却还是不停地滚落,心也好痛,到底是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觉得哀伤,哀伤命数不公,哀伤天不容人向好向善罢,“三少爷吩咐我做的,我照做便是了。”
“你要拿出诚心求我,毕竟你这祸闯得可不小,我心中尚有块垒难消。”身后传来男人很沉着很冰冷的声音,“你若遮遮掩掩,不情不愿,我必定把你那情郎变成一把烧枯的骨头。”
梓渝心中一栗,呜咽一声,擦擦眼角挂着的泪,最终下定决心似的脱了亵裤。这便是全身最后一层遮挡了,虽然已是浑身赤裸,却还是意态犹疑,显然感到为难,如同考生心中有难题待决。
又盘桓许久,才默默伸了手指往双腿之间探去,不到半秒身后便传来步声,腰被一股力量揽住抱起,天旋地转之间,他已经被田家少爷扔到了佛堂那鲜红色的蒲团上。
只消睁开眼,便能望见观音佛像正凝凝地注视着自己——细想长久以来他都是庙庵童子,为了给老爷祈福,又在观音院里烧香祈愿,如今却做出了这般亵渎的事,只怕日后都再无脸面踏入佛堂半步了罢。
“把腿分开,摸给我看。”男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此情此景,倒是让人想起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首诗。你我今夜若在观音面前结为连理枝,你意下如何?”
夜阑人静,所有人都睡了,只剩下这佛堂烛火盈盈。
梓渝双腿大开,细白手指在田栩宁逼视的目光中摸进腿间那道又细又窄、和少女一样的白色缝儿,因为自己也未曾触摸过,所以只能毫无章法地胡乱揉弄,幸而很快便揉开了一根手指的粗细。
到底还是小孩,满脸泫然欲泣,心事重重的样子全都写在脸上,根本不懂遮掩。
他抬起眼,呜咽着回答男人问话:“……渝儿能得三少爷疼爱,实在荣幸。”
“满嘴谎话。嘴巴说着荣幸,心里却恨毒了我罢。”田栩宁弯唇冷笑,“我娶了你,你就是我的妻,你不跟我睡,你还想和谁睡?”
“渝儿已经知错,少爷,唔……”
田栩宁俯身吻住他的嘴唇,舌头颇暴力地交缠在一起,不一会儿便湿漉漉的。梓渝却只觉得疼,只觉得唇上像在被老虎牙尖啃噬,传来锐利的刺痛。男人与他交叠手指,一起往双腿之间摸去,粗糙指腹粗暴地揉了片刻后便探进了那女穴里面,湿润烫热,又实在紧得过分,令人有进退失据之感。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定哥哥的生死,所以即便被那粗大手指侵入、即便感到疼、不适和难堪也一声不吭,只是抱着男人的脖颈默默呜咽,甚至还努力大开双腿,方便男人的手指伸入插弄。
“你到底有没有侍候过男人?”田栩宁问。
仿佛时光倒转,刹那回到洞房花烛之夜,揭开盖头,烛光之下二人目光相对,只是彼时一切仍有转机,尚未变成眼下这般僵局。
梓渝摇摇头,虽然泪眼婆娑,却还是乖乖倚着男人肩背,难得一见的听话、柔顺,“从未侍候过男人……”一句话原本令田栩宁心头的不快稍稍消去了些,不曾想梓渝偏要做偏锋文章,又接下去说:“虽然没有经验,但我会努力侍候好三少爷,还请少爷看在渝儿面上留定哥哥一命……”
男人冷笑一声,忽然神色狞厉地将他放上蒲团。
那上面是他最爱的血罗色,印着丝线缝制的莲花图案,本是世间最最神圣不可玷污,这一夜却成了他与田家少爷交媾欢爱的见证。他早已看到三少爷那鼓蓬蓬的部位,又很快听到裤扣解开的声音,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茫然地抬起头,就着影绰绰的烛火往穹顶望上去,发现一切是那么遥远,又那么接近;这佛堂四面都是佛像,威严肃穆,不免令人想起从前侍女说过‘供佛敬僧,最是虔诚,将来一定修得多福多寿’……而现在,他已经肮脏如污泥,不仅不配供佛上香,也再配不上定哥哥了。
硬物很快蛮横无理又不由分说地插了进来,很痛,梓渝听见自己惨叫一声,像是被人狠狠扎了一刀。撕裂的疼痛从腿间弥漫开来,让他哑了声音,浑身颤抖,泪水无声地掉了一脸,这种痛从此像烙痕一样刻在他的身体里,此时一刻,他知道自己是终身难忘了。
梓渝记得自己那夜眼前忽然现出那位难产而死的陈苏氏,故而哀求田家少爷不要弄到里面,可惜未果,男人侵犯他的动作丝毫没有温柔,掐着他身体的手相当用力,像是意图把他当作猎物拆吃入腹。
“疼就好了,疼了才能让你长记性,对么?”
那夜后半老僧走进佛堂中,发现那里面竟躺着一个用白色织物裹着的人,惟有两条细白小腿裸露在外,身上痕迹斑斑,乳白液体从双腿之间流至地砖,淌了一地,场面可谓不堪入目。
TBC
Chapter 11: 第十章 叹我当春年 春风复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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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叹我当春年 春风复多情
这夜岭南刮了一夜西风,只见黄叶满阶,像是即刻就要潇潇地下起雨来,益添愁思。
那船夫被收押在田家圩西门外,一圈土墙,一角碉楼,戴着镣铐听候点视。
田家少爷是夜半来的,从庙庵离开后一路策马扬鞭,走进碉楼,昂然直入,浑身上下风度端凝,气宇不凡,英气尽显,与那些忠厚多福的财主不同,教人一见便不敢上前亲近。
“人且活着么?把他带来,让我会会。”
三少爷话音刚落,看管的便立刻响亮地答应一声,兴冲冲地派人去觅着那船夫,然后将其拉到僻处与田家少爷面谈。
很快人便被带来了,守监的低头在男人耳边轻言细语地解释,表情格外谄媚讨好:这泼皮眼下尚且还活着呢,不过方才口吐血水,只怕也活不长久了……此人犯下这么大的祸事,要杀要剐当然都随少爷您心意。
船夫一路来戴着一面枷、一副铐,粗布上衣碎如棉絮,脸上刻着金印,身上则是斑斑点点的血渍,就连走路时也一瘸一拐,大抵是方才腿被打折了,所以每走一步额头便冷汗淋漓。
只听押着他的人在旁侧喝道:“蠢材,面见田家少爷怎的还这般表情,不知好歹高下!三少爷留你一命,没至你于死地,已是宽宏大量,还不快磕头谢恩!”
“磕头便不必了,先与他开了手铐罢,这样说话也轻松些。”田栩宁冷冷瞥着那船夫,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必费心了。”虽然外表与死囚无异,但回答却不卑不亢,眼神也毫不畏缩,看起来反倒像是英雄落难的模样了,“纵得暂时卸开,总还有戴上的时候,三少爷要做什么便冲着我来吧。”
田栩宁眯起眼,看了他半秒后说:“图谋他人妻室,在田家圩是死罪,你自己应该也知道罢。”
“不,我与渝儿两心相印,并非偷情通奸,往来的书信可作证据。对这件事,我从来不知我错在哪里,要么错在痴情?然则要无情才算错罢,痴情也算是错么?我没有错,渝儿更没有错,我们本来什么都打算的好好地,哪知到头来会落得个万般无奈,一身咎戾。”船夫说着竟然停不下来了,“大抵总由于我只是个船夫,无官无职,所以带不走他,还连累了渝儿……”
简单几句话中每个字都在挑拨人的神经,说得田栩宁着恼至极,语气冷若冰霜:“你如果要找死,我可以成全你的。”
“好一个没廉耻不知趣的妄人,三太太是什么身份,也是你可说得的?还不速速闭嘴!”旁边的看管是个反应快的,注意到田家少爷的神情后立刻伸手过来给了船夫脸上一掌,只这一下便让男人瞬间麻木了半边身子,“你是船夫,划船便是了,整日打的什么主意?三太太是田少爷明媒正娶的妻室,和你这泼皮有什么关系?再不闭嘴,有你受的!”
“我知道这婚约必定是你们强迫他的。”船夫说,“渝儿是个好孩子,赤子之心,肯为他人的苦感同身受,难得之至。过去我们曾一同坐画舫出游,他对我说过此生至愿便是离开嘉应,以览外间天地。不必要说沾田家的光,他大抵连嫁给你都不愿意,又怎么可能想要与你们田家人有牵缠?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你们这样迫他,只会让那心结越来越大,你们以为这对他而言是福,其实是在让他吃苦。佛家讲报应的,你们这么做,日后也不会有好处的……”
“我与他是花烛夫妻,名正言顺,轮得到你这狗彘不如的东西说三道四?”田栩宁冷笑,“内人信佛,心思纯善,秉性柔嘉,总劝我结善业,不要杀人,杀气太重不好。我对他有应诺在先,不好失违。但不除你,我心难安。近日岭南虎患骤兴,索性你我便来个凭天断罢……我命人断你手脚,你若能匍匐返家而安然无恙,便算作我田三爷宽宥你。若你不幸为虎所噬,则唯天命之攸归,天要你死,你奈其何?”
船夫斜着眼睛,脸色苍白,讷讷道:“田三爷,虽然我眼下是个贼囚,但我素日中佛经读了不少,也算作半个读书人……你信我今日的话,你作恶多端,你要有现世报应的。”
“你什么东西,活得不耐烦了,竟敢诅咒我们田少爷?”看管的又往船夫脸上扇去一掌,“这臭贼,见三太太年纪小,细皮嫩肉俏模样便心生歹念,三少爷权且饶你一条狗命已是大发慈悲!死罪好免,活罪难逃,接下来便取你一条狗腿!”
这夜嘉应降下泼墨大雨,船夫被刽子手劈断了双腿双手。只见那棍子一抡,在空中舞出一个滚圆的花,只消片刻便令人浑身血水淋漓。差人又将其扔到泥泞山路中,自生自灭。身上火辣辣的疼,腰骨大抵也断了,却并不甘心就这么死去,所以在山路上拼命地挣扎。只是身下滑跶,不好用力,只能慢慢地往前挪动。然而回家路漫漫,何况今夜大雨滂沱,虎啸风生,咆哮如雷,惊得飞鸟四散,教人毛骨悚然……
策马扬鞭,回到府邸,府内灯火通明。
田家老爷黄渣渣一张四方脸,稀落落几根老鼠须,坐在八仙桌旁,看上去憔悴不已。而田家夫人同样神色疲倦,恹恹不乐,平日最重梳妆衣饰,连乱了一根头发都不依的夫人,今天却什么都不顾得了,脸色黯黯,流转生光的凤眼也变得灰蓬蓬的,显然已经等待许久。
见到田栩宁进门,女人便急忙过去,身影一闪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一连抛出好几个问:“三儿,你可算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今日必定能安然无恙地归来,真是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渝儿呢,渝儿怎么样了,渝儿在哪呢,怎么不见他回来?”
“人已经找到,平安无事,你们即刻便歇罢。”
一句话说得冷淡,田栩宁浓眉紧锁,并不多作解释,大跨步走进院内,又来到月洞门下,一脚踹开二人卧房的雕花门扉。
早已是四更天了,万籁俱寂,阒无人声,除了树叶偶尔吹落在地上刮出的声音之外别无他物。
当值的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跪在地上磕头说:“三少爷,您回来了。”
男人朝地上蜷伏的仆人投去冷冰冰的一瞥:“把解铃儿带过来,我要见她。”
“是。”
解铃儿很快被带过来了。到得卧房门外,便看见窗边亮着一盏半暗不明的油灯,新糊的白雪窗纸上映出一条黑影,恰是侧面。
她跨过门槛,只见屋内的田家少爷面凝严霜,目光如同鹰瞵鹗视,虎视眈眈地坐在窗边,令人起生畏之心。
一念甫动,随生警惕,所以女孩儿连忙把头低下去,不敢与之做平视,只懦懦地说:“三少爷,铃儿来了,有什么事但请少爷您吩咐。”
“你是渝儿贴身的人,日常侍奉饮食起居,晚上就睡在后房,难道就从未察觉他平日与外人有书信往来?”田栩宁说,“还是说你是心腹相共,也一起蹚着浑水?”
解铃儿听罢,连忙伏身磕头认错:“回少爷的话,奴仆的确见过太太收过陈家一封信,但也实在只有那一次,又以为那信是些家书之类,所以铃儿不曾放在心上,还请少爷恕罪!”
“你便把那书信拿来给我。”
只听得好一阵嘟哩哗啦抽斗的声音,过了好一阵子才总算寻着了一只雕花妆匣,底格放着一封叠起来的书信,盖着红色戳印,便是那天三太太看后面色突变的那封了。女孩儿持着匣子来到田栩宁面前,双手托着呈给男人:“少爷,这里面放着的便都是三太太的书信了。”
田栩宁接过匣子,从里面拿出书信展开一览,只觉得那些乱七八糟、他未曾深入究诘过的不解从云山雾沼中一下子跳了出来,俯视全局,变得明明白白。
洞房花烛夜负隅顽抗、屡次三番说“自己已有心愿”、望着江边画舫远眺出神、素日来心绪不宁的样子,原来是这个意思——等人来当然最是心焦,何况是等人来偷情。二人早有私奔之谋,惟有自己还担心着那小孩儿不高兴,为他挑着私塾先生、送着嘉应仅此一块的璆琳美玉。
心境像一汪止水的池塘,一块石子投下去,涟漪一个接着一个波动,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何况风片雨丝,又助成许多涟漪。
这信毫无疑问是封情信,文辞之内情愫盈溢,字句之间眷恋难舍,只读一次便觉妒焰如焚。
神色变了又变,脸色黑了又黑,田栩宁忍无可忍,站起身将信放进屋内的神仙炉中,纸薄易碎,俄顷便被点着,火沿着边缘燃起,须臾之间化为一抔灰烬。
复又坐回桌边,于匣中翻寻良久,忽尔有一枚香囊从内里坠出,金色囊面,以绣纹镌刻“雷深”二字,背面则是“辟邪祛灾,四季平安,长命百岁”字样,字迹工整,绣功更佳,看起来是枚护身之物。田栩宁抚此香囊,目光凝凝地看了许久。
山上同样乌云压境,暗沉沉的天色仿佛要落到头顶上似的。
小沙弥一路走回寺庙,径到静室,又抬了一盆热水拿了一块手帕走进房间,嘴里嘀咕:“这田家少爷真是决绝,香喷喷、热烘烘的地方不去,把自己老婆丢在我们这冰清鬼冷的地方活受罪,是什么算盘?”
老僧拿了帕子,浸了热水,给床上的人擦了脸,又颤巍巍地对徒弟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可小声些,门外那几个都是田少爷的侍卫,若是被听到,我看你的人头要落地。”
“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祖,想杀就杀?此乃佛门净地,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他们安能管得?”
床榻上晕了许久的田家三太太似乎醒转来了,只是目光不甚清明,嗫嚅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了?”
老僧听到动静,连忙回身说道:“三太太,你在田氏家庵里,方才你在佛堂晕了过去,身体想必是受了寒了,现在正发着烧呢。不过无碍,无碍,你只要躺回被子里休息,一会儿教我徒儿浓浓煎碗红枣姜汤与你服了,厚厚盖上两床被子睡一觉,明天起来包管身体松快。”
梓渝将手伸了出来,摸了摸额头像是要试一试自己可曾发烧,然后开口说:“不烫手,我无事,我就是身上弄脏了,我想更衣沐浴。”
TBC
Chapter 12: 第十一章 想情罗帏深过湾 无曾摸到你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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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想情罗帏深过湾 无曾摸到你条心
时间仓促,所以今夜的住处是庙庵里刚刚僻出来的静室,原先是所荒废的书斋,窗外是座花园,用围墙割取一角,与他处隔绝。
本想借去几分高槐老柳的清苍之气,不曾想却平添了些残垣颓屋的荒凉之迹。
由西向东,大厅里面没了起坐的地方,连睡觉的床也布置得简单粗陋。只是梓渝这夜已无心顾及这些了,把一床薄被裹得紧紧的便蜷缩着入梦了。然而梦境时断时续,人声嘈杂,颠颠倒倒,怎么样也不舒适。
方才他用浴汤抹了身子一遍遍,身上痕迹斑斑,星星点点,令他泪落如雨,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不释于怀。
他在那水的倒影中隐隐约约看见母亲地样子,明明有很多话想要说的,但朦朦胧胧,无法出诸口舌的事情却更多。就像那些新嫁娘嫁到男人家里去了,许多到死都与娘家人再无话了,即便有,也只能留在方寸之中,不是想说便即刻能说得的。
“母亲,孩儿站不住,立不正,做了错事,再,……再无脸见你了。”声音无限愧悔自恨。
温泉水滑洗凝脂,却怎么也洗不掉那些淡红色的印痕,如同宣纸上落下细、长而深的墨迹,纵横皆是,再也擦不掉了。等到心头酸楚稍歇,时间已经到了四更,窗外天蒙蒙亮,屋檐下似有鸟儿飞旋,发出叫声。梓渝睁开眼,看见母亲正在他面前,一面用手巾为他拭泪,一面问道:“渝儿,眼下你才十六岁,便当真看破了红尘?”
这场景如梦似幻,毕竟母亲早已眠于地下,怎么会出现在他身旁?只怕是今夜寒宵露重,冷气侵人,老天爷可怜他,所以在这寻梦的好辰光里,让他再与母亲见上一面罢。
“是红尘不肯容我,余生已无别的去处。”也许是因为此情此景太过难得,又知道好梦总不长久,所以才觉得心头酸涩,想将那些不肯说与别人的心事倾囊倒筪般地吐露给母亲:“以后若能投入庙庵,至死方休,已是最好。”
女人担忧地望着他,“空门非逃情之地,你且再好好地想一想,莫要冲动。”
四下里寂无声,惟有窗外天色如银,快是早晨了。那辰光之熹微,颜色如同一枚簇新的元宝闪闪生光,可是如今他却觉得那亮与黑夜相比很是刺眼,大概是因为自己再也配不上这份光明了。梓渝摇摇头,喃喃自语般地说:“渝儿犯下污行,大概连庙庵都不能去了。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便都是我的命数,我认。只是,如若我早些认命,又何至于会有今日,又怎会连累定哥哥?”
“渝儿,莫要说自己肮脏,也莫要总是随随便便地责怪自己。即便是那天地间最最纯白的雪,也终有一刻会化成泥浆,岁暮归人踩在脚下,生惹讨厌,又何况是有七情六欲的人?”她说,“渝儿,人这一生,本来就是很难完满的……”
就这样过了几天,这日四更刚过,梓渝便从梦中转醒来,醒时双眼胀痛,便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哭肿了的。最刹那时尚有一丝茫然,仿佛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空落落地不知所思,亦不知道自己眼中所见的一片白光来自何处。
他起身换了一件素色布袍,里外打理了床铺,掀开门帘,像庙庵里的童子晨起般跨出了静室的门。
脸颊忽然凉凉的,银白色的天空竟然下起了雨。原以为是随风而飘的雨点,没想到雨中还夹杂着雪片,无声地落到脸上,化成雨水。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样久,距离他离开陈家,投入田府给三少爷作新妻,已经过了三个月有余。
不远处,无事端端起了个大早的小沙弥已经吃罢了早饭,来到佛堂里空敲木鱼。敲了一会儿,又想起今天是自己当值之期,师傅外出不在寺庙,晚上才会回来,所以吩咐他要烧两柱天香。便又掇出香桌,摆好香炉,点燃了三柱清香,搁在香炉上。刚刚烧了香,撩了门帘儿往外走,便看见那田家三太太迈步出门,经过院子,踩着轻悄的步子走进树林,不知道在望着什么发呆。
已是初冬时节了,寒风过处,瑟瑟地飘下几片黄叶。想到冬风多厉,那三太太又穿得那么单薄,小沙弥便匆匆回屋取了件夹袄来,然后跟着到了那树林里。却见到田家太太一脸忧伤的模样,脸上还挂着泪痕,也不知是在为什么伤心动情:“三太太,你是怎的,好端端地又伤心起来了?还是发烧未愈,身上不舒服?我给你带了件棉衣,最近天气转寒,你便多穿些罢。”
梓渝接过棉衣,笑意微微地道了谢:“我无事,身上早就已经好了。我从前也是庙庵童子,你若不介意,今天由我来帮你生火取暖,扫雪干活罢。”
方才踏过小路,抬眼便见到院中满地银白,梅林郁郁,点点嫣红,枝枝绰约,娇如仙子之舞霓裳。风过处,花枝轻颤,恰如美人浅笑顾盼。目遇此景,心中却感到若有所失,大概是因为万事万物终有凋零之期,如同娇姿虽美,亦难逃零落之运。想起母亲曾带他到庙庵,彼时也是这样的数九寒天,梅花争艳,黯沉沉的半空里,女人牵着他的手,允诺很快会带他回家。却不曾想此一别,便成了永远……
“我是自小受戒练功夫的人,什么活都能干,不打紧。倒是你,小病最是要当心,不拿小病当回事,明日五痨七伤都发了出来,便要生一场大病。”小沙弥顿了顿,又开口继续说下去,一句话说得意有所指,“即便别人满不在乎,自己也要当心着,可不能觉得没所谓,或是自暴自弃。”
眼前这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沙弥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又体贴实在,一番善心好意,然则自己在这庙庵里与三少爷做了实在愧对佛祖难以启齿的事,所以总应该要做些什么补偿。梓渝摇摇头说:“我身上本就无事,何况总一个人待着,难免会觉得寡味。你今日要做些什么?便交给我来罢。”
小沙弥到底发觉了眼前这位田家三太太的执拗,便只好开口说:“今日师傅交代门前檐下要扫雪,午后焚香以敬佛,申时宜炊晚膳。你若得空,便跟我一道儿来吧。”
有了约定,这天二人便一起诚心礼佛,抬起三柱清香,高举过头,眼观鼻鼻观心,至至诚诚地做了一番默祷。梓渝将清香插入香炉,随后便去廊下扫雪,檐外正飘着凉飕飕的雨丝,一点一滴地落入掌心。
时间到了日落黄昏,二人又去准备晚膳,今夜要吃素斋,所以便全准备了素菜。
小沙弥开了酒窖,特意选了些陈年佳酿预备给师傅,因为嘴馋所以先行品尝了几口,却发现那酒水香味醇厚,极易上口,便喝了又喝,不知不觉渐渐酒意上来,上下眼皮上了胶似的一处去黏,嘴巴也变得毫无遮拦,想到些什么便说什么。
“师傅说,田家三少爷少时频至此地焚香敬佛,广施善举,大家都说他少年英气,来日必定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然其后骤然性情大变,乡民都称他为法外狂徒,殊不知其所历何事?”
梓渝过来扶起他,从话中听出醉音,便说:“你醉了,要不且先歇一歇,喝些茶水,醒一醒酒,等饭食做好了再吃?”
“我们功夫人量好,从不曾醉,从不曾醉!一会儿我还要去山上采果子呢,明天要给师傅酿了做酒。”小沙弥卷着舌头说,“……三少爷的事,太太你若不想听,便当我没说过罢。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说的话没有半句虚言。”
“你喝醉了,我在庙庵长大,侍女告诫过我童子不能喝酒,师傅知道了必定要怪罪偷喝的,你若不想挨骂挨罚,便先去歇一歇罢。”
童子若是在庙庵中喝酒,满口酒气,必定会被师傅教训。老僧道行高深,持戒严谨,见童子喝酒招摇,深恐日后亵渎,便会敲着戒尺,责骂说年纪小小就吃酒吃得糊涂了,一刻都熬不得了,如此这般,长大后不论做什么都必出差失……
梓渝想到旧日种种,便赶紧将小沙弥相扶着走到外面,又觅了个清静的禅房,但见此处围墙伫立,四下隔绝,十分安静。将其身子放倒,脱去鞋履,盖上夹被,又倒了些温热茶水,让他醒来后喝。
到了夕馔,梓渝前去禅房,却发现房中空无一人,小沙弥在雕花桌上留了一封信,说自己已经醒了酒,现在披了油衣,换了钉鞋,踏雪出门,到山上去摘果子,归期约莫是晚上戊时。
这夜雪虽不大,夜色却无垠,梓渝提着一盏纸灯站在梅花树下默默地等,等得一颗心儿都悬悬的,却始终不见有半个人影出现。
天上又飘了些雪花,撒盐飞絮似的,令人觉得身上泛冷。梓渝刚想回去生火取暖,点颗火烛出来,抬眼忽然看见寺庙大门前出现一道憧憧人影,映着雪光,身形看得分明,脸却看不清楚。
连忙飞奔而去,跨过满地乱纷纷、密莽莽的细雪,穿过一丛丛艳红色的梅树,踩了满地的脚印子,到一尺外时才猛然看清眼前人并非那位小沙弥,但已经来不及了,身体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手中的灯儿一松,掉到地上,光线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数日不见,见到我这般欣喜若狂?”男人戴着顶宽檐箬帽,表情为那帽檐所掩,目光垂下,朝他斜斜撇来一眼,“这么看,还当真是小别胜新婚了。”
四目相对,一片梅花花瓣忽然从树上旋舞而下,落于梓渝鬓发之间。
田栩宁伸手将那殷红花瓣从男孩发间摘落,目光灼灼,仿佛拈取的不是梅花,而是一缕缠绵悱恻的情丝。
本是情人相见、情思荡漾的时刻,梓渝却不敢抬头多看,垂下视线懦懦地说:“三少爷怎么来了?”
“路远迢迢,道阻且长,今日至此,自然是因为我想见你。”田栩宁开口说,“那你对我呢?”
头仍然低着,目不斜视地望着地面,梓渝小小白白的一张脸藏在刘海儿下面,几乎要被遮没得看不见了:“……”
见他良久缄默不言,田栩宁干脆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在男孩的惊呼声中大步迈过雪路,然后一脚踹开静室大门,旋即身影隐没于门边的珠帘之后——这夜门外雪积盈尺,细雪如丝,屋内却芙蓉绮帐,暖如孟春。
屋内香炉鼎沸,袅袅升起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幽香。田栩宁将梓渝扔到那锦衾之上,旋即覆身而下,二人顷刻间相距咫尺,鼻息可闻。
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场景,心头涌起些畏惧,男孩表情陡然惶遽,双手抵住田栩宁的胸膛,急急说道:“少爷……”
田栩宁捉了他手腕,一双蛇眸凝睇眼前人许久,开口时声若沉雷:“你许愿我长命百岁?”
TBC
Chapter 13: 第十二章 得了一颗相思印 不写情词不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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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得了一颗相思印 不写情词不写诗
田家三爷同胞手足两人,上有两兄,长兄名少游,字元晦,仲兄名少群,字笳吟。
二人曾经进京会试,不幸落第,终因怀才不遇自暴自弃,促成诡异狂态。
幼年时田家老三体弱多病,有次小恙初愈,但还不能见风,却因女佣疏忽大意,独自跑到府邸院落中央,一见那高堂中央坐着位男子,头戴瓜皮帽,油光闪亮,红结子已成灰紫色,正笑意微微地望着他,目光炯炯有神。
田栩宁彼时不过五岁,却早已通达人间事,便学着旗人礼节,极乖顺谦礼地三拜作揖,然后开口说:“三儿年幼,但见高才,切磋请益。”
不曾想那男子是曾得贝勒爷赐名的郡王之子,祖祖辈辈都为大学士,还会算命看命,却因在皇帝面前失言被贬至嘉应,如今是岭南的官河同知,住的是草屋,穿的是草履,早已失却当初的贵公子风貌,看起来面如夔魈,目若燃炭,但田栩宁却并不害怕。
男人对他微微一笑,慢慢啜茗,随后伸手唤他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说:“早已听闻你喜好弄蛇,只是尚且如此年幼便生得一对蛇眸,靥削如剑,日后定以高官驰骋仕途,前程无量。你叫什么名字?”
田栩宁乖乖地答:“姓田名栩宁,字雷深,亦字雷生,意为伴雷而生,自号岭南蛇斋居士。”
此言被田家老爷听去,虽然并未对此发表任何意见还另拈了一个话题,但却将那郡王之子说的话全都默默记在了心里。他请来曾于宫中就职、壮游南北,精于鉴赏文玩、飞檐斗拱之制的设形匠,为自己的第三子亲自营建一书斋,名之曰“明善堂”。
父母老来得子,因此从小得父偏宠,得母怜爱,这也是田栩宁年幼时最欢愉的岁月。为讨幼子欢心,一向家规严苛的田家老爷甚至默许书斋之中蓄蛇作为少爷伴读,但蛇类皆经严密检视,确为无毒后才放入。
不料其后某天突然听差来报,斋中数条毒蛇潜入,将田家三爷咬成重伤,半身淤血,命悬一线, 幸得天佑,死而复生。
他人虽未察觉,但田栩宁心知肚明,此毒蛇乃兄少游、少群所置。盖因被蛇咬噬之际,他挣扎抽搐,他的两位兄长却默默站立在他面前,目睹一切但并不呼救,只是不为所动地望着他。
平日外表朴实,仿佛读书乡绅,以为老实可欺的长兄、仲兄二人此刻眉压目低,阴鸷如狼,似乎并不害怕他知晓,希望他死是他们一直以来的隐衷。
是夜秉烛,医者往来如梭,踱步不歇。田家夫人捧着他的脸哀泣,见其臂淤痕,泪盈于睫。田栩宁将自己的疑心吐露于母亲,只是彼时年幼,诸事纷纭,难明其究。好在女人机敏,似乎有所察悟。十岁时,长兄即与家别,在田家老爷授意之下远赴他乡,为小吏而仍碌碌无为,乡里之评,犹存非议。
田栩宁垂首,凝睇身下人双眸许久才静静开口:“他们都期盼我死,惟有你许愿我长命百岁。”
梓渝垂眸,想起缝绣护身符的那些天,虽然洞房花烛夜早就过了,但和三少爷仍未有夫妻之实,尚且还是簇簇新的新娘子,可是平日里又白白受着田家无微不至的照拂,心中难免羞愧。
田家夫人是个好人,田家老爷虽然闫肃但也并不是阴险龌龊的心肠,与人之间的情分到了这个地步,于情于理都应当道谢,又想着日后不会再见面了,如若只是口头泛泛地说个“谢”字,反倒显得还有些世俗的客套,所以便亲自做了这枚护身符。
那夜风声鹤唳,电闪雷鸣,田少爷与他说的那些知心话儿,竟然令他想起自己在庙庵时独自度过的无数个难眠之夜,心中不免涌起些同情,但再怎么说此举也不过是与人为善之意罢了。
“护身符是母亲教我做的,后面写的那些话,也是从前做佛事时所学。”梓渝说,“总听说世人百年,所冀无殊,纵然贵为天子,也想求得那不老之方,人皆同尔,众生无别。渝儿想三少爷大抵亦怀此意,所以缉文为绣,只是技拙未工,还祈三少爷鉴宥。”
意思是这枚护身符并无深意,如同庙里的和尚终日墨守清规,岁岁持戒,不过是依公循例,依章办事罢了。倒是他田栩宁过解文义,旁生枝节,徒增臆说。几句简单的话却如同冷水浇心,冲淡了发现那枚护身符时的喜悦,让男人再度恢复面无表情。
“我不怕死,亦不期盼百年之期,如同我从不信佛,也不信神仙,我只信我自己。唯有我此刻握在手里的,才是真实不虚。”田栩宁说着,目若寒星在梓渝的脸上搜掠了一番,然后伸出手轻扣其颔,徐徐抬之,强迫男孩抬起头与他对视:“此地冰清鬼冷,比田府更加萧索寂寞。今夜月华如练,你我又多日不见,何不一起做些起兴致的事,以遣良宵?"
“三少爷,你今日一番劳顿,实在也应该累了,眼下不如静下心来,好好休养一番。”梓渝伸手抵住男人胸膛,佛灯摇曳之间,纤影伶俜,明眸忽烁,小小的身体在田栩宁身下变成俏伶伶的一条影子,“少爷,渝儿明日四更还要起身,等候拈香,开启法事,还是早点睡的好……”
“我并未取他性命。”田栩宁凝睇男孩嘴唇,粗糙指腹擦着唇珠摩挲而过,冷声说。那一刻,他只觉得梓渝唇上的这抹朱色宛若宣纸上滴落的那一点丹砂,灼目刺眼,“然若你再拒绝我的话,就不一定了。”
“……”
只觉得心头猛然一震,梓渝睁大眼睛,未及回神男人便已经低头吻了上来,舌头缠着舌头,嘴唇胶着嘴唇,吻得他刹那心慌意乱,心旌摇曳,恍若一颗心将欲破胸而出。如此一来,他便被困于这静室禅床之上,逼仄狭隘的空间,炎气遽腾,如同溽暑燠人,闷热难耐。
男人趁势伸手探入他的灰鼠色佛袍内,像要摸遍他全身似的恣意妄为,梓渝察觉衣服里的手,奋力扭开头,从那追逐的吻中出逃,脸颊飞上一片粉霞:“三少爷,这里是佛堂净地,况且渝儿今日还在礼佛,所以我们断不可做这样的事。”
“只怕礼佛是假,在何处又约了情郎见面才是真罢。”田栩宁冷声道,眼神眯起,表情像是威胁,“我已留了他一命,自今尔后,你我好好做夫妻,只要你乖顺听话,我便可以既往不咎……否则,我也不知我会做出什么。”
本以为可以投入庙庵,了却尘世,无挂无碍,得成正果。不曾想尘缘未了,又大抵是三生注定的因果,此生非如此这般不可。
室中烛火方添新芯,剔之粲然如雪,映于窗棂,两影交缠,纤毫毕现。然过路者也莫能窥其究竟,大抵只是见二人勤于夜活,觉其勤勉未辍而已。
衣裂微启,露出肩膀,粉白相映,如同素樱初绽。
十六岁的小孩儿尚未长熟的身子肤凝如荔,皎洁胜雪,那小小一对乳房薄得像白色丝绢,平日藏于佛袍之内,此刻却像笋芽儿一样探出头来,令人目注神移,弗能自移。
屋内红烛烨烨,暖如晏春,屋外腊梅吐艳,细雪纷纷。田栩宁低头舔过左边的奶,牙尖擦过,看着身下平日总是端然而坐,神凝秋水,诺于外,悸于中,宛然那些庄重华贵的命妇般出淤泥而不染的庙庵童子,此刻却眸含春水,神若游丝,眼神迷离,彻底失却焦点地望着他,像是已被弄得几有不胜负荷之感。
梓渝望着身上人,却也并不敢像之前那样从口中吐出拒绝的话,于是眉目低垂,不敢多看,算是听天由命似的默许田栩宁粗暴地分开他的双腿,任由他使弄。
陈老爷曾经说过,作为一个孤儿,作为一个等郎妹,若是日久天长地等不到主家生男孩儿,本身不是再嫁给别人作妾,便是要嫁给轿夫、长班,或是油盐店、杂货铺的掌柜之类。如今能做田家三少爷的正妻,已是意外天赐的良机。虽然并不知这究竟是机是劫,但梓渝心下已经开始了然的是,这大抵便是佛祖赐给他的命。
朱痕漫体,皮肤苍白,如同梅花映雪。田栩宁将男孩圈在怀中,肌肤滚烫,环臂如枷。梓渝被困在这方寸之间,背抵青砖,体热如焚,痛痒交织,虽然不同于那夜利刃割开皮肤般的锐疼,男人今夜放柔了力道,但印在身体里的感觉却要比那种疼还要沉得多,强烈得多,“三、三少爷,渝儿尚不愿有娠,还求你……”
田栩宁咬着他的嘴唇,抵在他唇间,温气相濡,冷声迫问:“为何?你心里还有谁?”
眼前浮现陈苏氏被送入小棺抬出禅楼的场景,又想起那夜女人难以休歇的惨叫,距离那场铺张扬厉的喜宴不过一年而已。
他看见自己跪在祖宗灵位面前为女人默祷,却听得府中人声杂杳,步履纷乱。后半夜独自一人回到房间坐到床上,手抚着心口强自屏息,耳中嗡嗡作响,一颗心跳得仿佛要堵住喉头,只因这一切皆因自己而起。
犹然记得十个月前那医者走进陈府,然后跪地叩拜,对着那位娶得“田家圩西施”的陈家老爷说陈苏氏已经怀孕数月。
众人听罢,都是立刻兴致盎然地道着恭喜,模样兴高采烈,仿佛与有荣焉。只有他自己一人站在角落里,心里无数念头滚过:喜什么?喜又从何来?有什么好喜呢?
想到此处,与其说是不愿,其实倒更不如说他害怕畏惧。
然而无论如何哀泣也是无济,田家三爷置若罔闻,并没有听从他的话。梓渝自失神中骤然回觉,感到男人的精液正沿着腿根顺流而下,落至脚跟,又落至素衾,白污点点恰似残梅落砚。
翌旦从梦中苏醒时,窗外正落着雪。
飞琼正霏,一片银白。
梓渝从床上起身,素衾委地,四顾阒然,原是身边早已空无一人。行至案前,只见上面书信横陈,字体有力,融赵孟頫之秀逸、董其昌之空灵,肃肃如松下风,瘦硬通神,原是康熙皇帝专用的管阁体。
那田家三爷在信里写,“近日嘉应民怨沸腾,吾往山下除虎患,汝且安居寺中,勿他往,旬日即归”,又换一行另起头写,“……昔和靖先生林逋以梅为妻,今余效其雅,折梅寄意,送给吾妻”。
落款,“田家三爷栩宁”。
书信旁置寒梅一枝,朱萼含霜,似新折自陇头,鲜艳夺目。
梓渝拿起梅花枝,凝睇良久,久久不言。
TBC
Chapter 14: 第十三章 画里看人假当真 今日相逢可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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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画里看人假当真 今日相逢可意人
Chapter 15: 第十四章 霁月黄昏后 思欢不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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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霁月黄昏后 思欢不得来
Chapter 16: 第十五章 独思谁能忍 欲知相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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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独思谁能忍 欲知相忆时
Chapter 17: 第十六章 融融万里 花间莺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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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融融万里 花间莺啼
Chapter 18: 第十章 叹我当春年 春风复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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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叹我当春年 春风复多情
这夜岭南刮了一夜西风,只见黄叶满阶,像是即刻就要潇潇地下起雨来,益添愁思。
那船夫被收押在田家圩西门外,一圈土墙,一角碉楼,戴着镣铐听候点视。
田家少爷是夜半来的,从庙庵离开后一路策马扬鞭,走进碉楼,昂然直入,浑身上下风度端凝,气宇不凡,英气尽显,与那些忠厚多福的财主不同,教人一见便不敢上前亲近。
“人且活着么?把他带来,让我会会。”
三少爷话音刚落,看管的便立刻响亮地答应一声,兴冲冲地派人去觅着那船夫,然后将其拉到僻处与田家少爷面谈。
很快人便被带来了,守监的低头在男人耳边轻言细语地解释,表情格外谄媚讨好:这泼皮眼下尚且还活着呢,不过方才口吐血水,只怕也活不长久了……此人犯下这么大的祸事,要杀要剐当然都随少爷您心意。
船夫一路来戴着一面枷、一副铐,粗布上衣碎如棉絮,脸上刻着金印,身上则是斑斑点点的血渍,就连走路时也一瘸一拐,大抵是方才腿被打折了,所以每走一步额头便冷汗淋漓。
只听押着他的人在旁侧喝道:“蠢材,面见田家少爷怎的还这般表情,不知好歹高下!三少爷留你一命,没至你于死地,已是宽宏大量,还不快磕头谢恩!”
“磕头便不必了,先与他开了手铐罢,这样说话也轻松些。”田栩宁冷冷瞥着那船夫,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必费心了。”虽然外表与死囚无异,但回答却不卑不亢,眼神也毫不畏缩,看起来反倒像是英雄落难的模样了,“纵得暂时卸开,总还有戴上的时候,三少爷要做什么便冲着我来吧。”
田栩宁眯起眼,看了他半秒后说:“图谋他人妻室,在田家圩是死罪,你自己应该也知道罢。”
“不,我与渝儿两心相印,并非偷情通奸,往来的书信可作证据。对这件事,我从来不知我错在哪里,要么错在痴情?然则要无情才算错罢,痴情也算是错么?我没有错,渝儿更没有错,我们本来什么都打算的好好地,哪知到头来会落得个万般无奈,一身咎戾。”船夫说着竟然停不下来了,“大抵总由于我只是个船夫,无官无职,所以带不走他,还连累了渝儿……”
简单几句话中每个字都在挑拨人的神经,说得田栩宁着恼至极,语气冷若冰霜:“你如果要找死,我可以成全你的。”
“好一个没廉耻不知趣的妄人,三太太是什么身份,也是你可说得的?还不速速闭嘴!”旁边的看管是个反应快的,注意到田家少爷的神情后立刻伸手过来给了船夫脸上一掌,只这一下便让男人瞬间麻木了半边身子,“你是船夫,划船便是了,整日打的什么主意?三太太是田少爷明媒正娶的妻室,和你这泼皮有什么关系?再不闭嘴,有你受的!”
“我知道这婚约必定是你们强迫他的。”船夫说,“渝儿是个好孩子,赤子之心,肯为他人的苦感同身受,难得之至。过去我们曾一同坐画舫出游,他对我说过此生至愿便是离开嘉应,以览外间天地。不必要说沾田家的光,他大抵连嫁给你都不愿意,又怎么可能想要与你们田家人有牵缠?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你们这样迫他,只会让那心结越来越大,你们以为这对他而言是福,其实是在让他吃苦。佛家讲报应的,你们这么做,日后也不会有好处的……”
“我与他是花烛夫妻,名正言顺,轮得到你这狗彘不如的东西说三道四?”田栩宁冷笑,“内人信佛,心思纯善,秉性柔嘉,总劝我结善业,不要杀人,杀气太重不好。我对他有应诺在先,不好失违。但不除你,我心难安。近日岭南虎患骤兴,索性你我便来个凭天断罢……我命人断你手脚,你若能匍匐返家而安然无恙,便算作我田三爷宽宥你。若你不幸为虎所噬,则唯天命之攸归,天要你死,你奈其何?”
船夫斜着眼睛,脸色苍白,讷讷道:“田三爷,虽然我眼下是个贼囚,但我素日中佛经读了不少,也算作半个读书人……你信我今日的话,你作恶多端,你要有现世报应的。”
“你什么东西,活得不耐烦了,竟敢诅咒我们田少爷?”看管的又往船夫脸上扇去一掌,“这臭贼,见三太太年纪小,细皮嫩肉俏模样便心生歹念,三少爷权且饶你一条狗命已是大发慈悲!死罪好免,活罪难逃,接下来便取你一条狗腿!”
这夜嘉应降下泼墨大雨,船夫被刽子手劈断了双腿双手。只见那棍子一抡,在空中舞出一个滚圆的花,只消片刻便令人浑身血水淋漓。差人又将其扔到泥泞山路中,自生自灭。身上火辣辣的疼,腰骨大抵也断了,却并不甘心就这么死去,所以在山路上拼命地挣扎。只是身下滑跶,不好用力,只能慢慢地往前挪动。然而回家路漫漫,何况今夜大雨滂沱,虎啸风生,咆哮如雷,惊得飞鸟四散,教人毛骨悚然……
策马扬鞭,回到府邸,府内灯火通明。
田家老爷黄渣渣一张四方脸,稀落落几根老鼠须,坐在八仙桌旁,看上去憔悴不已。而田家夫人同样神色疲倦,恹恹不乐,平日最重梳妆衣饰,连乱了一根头发都不依的夫人,今天却什么都不顾得了,脸色黯黯,流转生光的凤眼也变得灰蓬蓬的,显然已经等待许久。
见到田栩宁进门,女人便急忙过去,身影一闪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一连抛出好几个问:“三儿,你可算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今日必定能安然无恙地归来,真是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渝儿呢,渝儿怎么样了,渝儿在哪呢,怎么不见他回来?”
“人已经找到,平安无事,你们即刻便歇罢。”
一句话说得冷淡,田栩宁浓眉紧锁,并不多作解释,大跨步走进院内,又来到月洞门下,一脚踹开二人卧房的雕花门扉。
早已是四更天了,万籁俱寂,阒无人声,除了树叶偶尔吹落在地上刮出的声音之外别无他物。
当值的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跪在地上磕头说:“三少爷,您回来了。”
男人朝地上蜷伏的仆人投去冷冰冰的一瞥:“把解铃儿带过来,我要见她。”
“是。”
解铃儿很快被带过来了。到得卧房门外,便看见窗边亮着一盏半暗不明的油灯,新糊的白雪窗纸上映出一条黑影,恰是侧面。
她跨过门槛,只见屋内的田家少爷面凝严霜,目光如同鹰瞵鹗视,虎视眈眈地坐在窗边,令人起生畏之心。
一念甫动,随生警惕,所以女孩儿连忙把头低下去,不敢与之做平视,只懦懦地说:“三少爷,铃儿来了,有什么事但请少爷您吩咐。”
“你是渝儿贴身的人,日常侍奉饮食起居,晚上就睡在后房,难道就从未察觉他平日与外人有书信往来?”田栩宁说,“还是说你是心腹相共,也一起蹚着浑水?”
解铃儿听罢,连忙伏身磕头认错:“回少爷的话,奴仆的确见过太太收过陈家一封信,但也实在只有那一次,又以为那信是些家书之类,所以铃儿不曾放在心上,还请少爷恕罪!”
“你便把那书信拿来给我。”
只听得好一阵嘟哩哗啦抽斗的声音,过了好一阵子才总算寻着了一只雕花妆匣,底格放着一封叠起来的书信,盖着红色戳印,便是那天三太太看后面色突变的那封了。女孩儿持着匣子来到田栩宁面前,双手托着呈给男人:“少爷,这里面放着的便都是三太太的书信了。”
田栩宁接过匣子,从里面拿出书信展开一览,只觉得那些乱七八糟、他未曾深入究诘过的不解从云山雾沼中一下子跳了出来,俯视全局,变得明明白白。
洞房花烛夜负隅顽抗、屡次三番说“自己已有心愿”、望着江边画舫远眺出神、素日来心绪不宁的样子,原来是这个意思——等人来当然最是心焦,何况是等人来偷情。二人早有私奔之谋,惟有自己还担心着那小孩儿不高兴,为他挑着私塾先生、送着嘉应仅此一块的璆琳美玉。
心境像一汪止水的池塘,一块石子投下去,涟漪一个接着一个波动,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何况风片雨丝,又助成许多涟漪。
这信毫无疑问是封情信,文辞之内情愫盈溢,字句之间眷恋难舍,只读一次便觉妒焰如焚。
神色变了又变,脸色黑了又黑,田栩宁忍无可忍,站起身将信放进屋内的神仙炉中,纸薄易碎,俄顷便被点着,火沿着边缘燃起,须臾之间化为一抔灰烬。
复又坐回桌边,于匣中翻寻良久,忽尔有一枚香囊从内里坠出,金色囊面,以绣纹镌刻“雷深”二字,背面则是“辟邪祛灾,四季平安,长命百岁”字样,字迹工整,绣功更佳,看起来是枚护身之物。田栩宁抚此香囊,目光凝凝地看了许久。
山上同样乌云压境,暗沉沉的天色仿佛要落到头顶上似的。
小沙弥一路走回寺庙,径到静室,又抬了一盆热水拿了一块手帕走进房间,嘴里嘀咕:“这田家少爷真是决绝,香喷喷、热烘烘的地方不去,把自己老婆丢在我们这冰清鬼冷的地方活受罪,是什么算盘?”
老僧拿了帕子,浸了热水,给床上的人擦了脸,又颤巍巍地对徒弟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可小声些,门外那几个都是田少爷的侍卫,若是被听到,我看你的人头要落地。”
“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祖,想杀就杀?此乃佛门净地,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他们安能管得?”
床榻上晕了许久的田家三太太似乎醒转来了,只是目光不甚清明,嗫嚅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这是在哪里?”
老僧听到动静,连忙回身说道:“三太太,你想必是受了寒了,正发着烧呢。不过无碍,无碍,你只要躺回被子里休息,一会儿教我徒儿浓浓煎碗红枣姜汤与你服了,厚厚盖上两床被子睡一觉,明天起来包管身体松快。”
只见那三太太将手伸了出来,摸了摸额头像是要试一试自己可曾发烧,然后开口说:“不烫手,我无事,我就是身上弄脏了,我想更衣沐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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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点点想说的话:
我是rika,然后今天想说这个故事还挺长的,大概要再写1~2个月。
后期雷朋会有宝宝田甜甜所以就意味着会有生子情节出现~如果有宝宝不接受的话请一定关掉网页哦🥲💕(其实我自己还是很喜欢生子剧情,三少爷有了新的家人他也会觉得幸福吧,belike这是我和渝儿的宝宝耶🥹……)
后面主要的剧情还是在渝儿怎么样爱上三少爷这部分,因为现在看来渝儿确实一点也不喜欢三少爷,三少爷对老婆倒是有点一见钟情的感觉……(但他现在还在发疯吃醋所以没表现出多少爱😑)
还有就是家族内斗,这个部分的话主要是看三少爷他们三兄弟之间怎么样互斗吧(一些男人戏)两个哥哥都比较讨厌他,想害死他这样,所以也导致雷雷哥性情大变(之前隐晦地写到了一点)。
我觉得亲情对于人的个性是很重要的,也许正是因为这方面的缺失导致三少爷的性情有些阴冷啦~像蛇一样。基本上算是想好了整个框架,在慢慢填ing……(关于车的部分也想了很多姿势很多地点,但是感觉还是要循序渐进一下慢慢来……佛堂这段的话应该是三少爷暴怒了所以才会发生……渝儿,你在挑战雷雷哥作为男人的底线。)还有就是文中十六岁的小紫玉,我觉得还是比较小女孩的性格,因为人际关系和成长环境很简单(只有一个闺蜜)所以基本没有长大的样子,又因为不敢忤逆三少爷所以看起来很柔弱(其实我觉得柔但不弱,而且很多“想要自由”的想法我觉得是很棒的,至少我十六岁的时候没有想这么多啦~)
还有就是这个故事是清末民初,战争导致分离是一定的。
除了身体不舒服或者太忙的时候,我基本每天会上来更一下(虽然有时候是半章🥲总之想到要更新就来更新了,完结以后会把重复的章节慢慢删掉)
非常谢谢大家喜欢,谢谢大家给我留言。(鞠躬)这几天看到一个英文读者和我留言说自己不懂中文所以把等郎妹放到google translate里面翻译着看,我突然觉得ao3真的把全世界的人都连接在了一起😭好神奇,谢谢你们所有人!谢谢~
Chapter 20: 第十一章 想情罗帏深过湾 无曾摸到你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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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想情罗帏深过湾 无曾摸到你条心
时间仓促,所以今夜的住处是庙庵里刚刚僻出来的静室,原先是所荒废的书斋,窗外是座花园,用围墙割取一角,与他处隔绝。
本想借去几分高槐老柳的清苍之气,不曾想却平添了些残垣颓屋的荒凉之迹。
由西向东,大厅里面没了起坐的地方,连睡觉的床也布置得简单粗陋。只是梓渝这夜已无心顾及这些了,把一床薄被裹得紧紧的便蜷缩着入梦了。然而梦境时断时续,人声嘈杂,颠颠倒倒,怎么样也不舒适。
方才他用浴汤抹了身子一遍遍,身上痕迹斑斑,星星点点,令他泪落如雨,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不释于怀。
他在那水的倒影中隐隐约约看见母亲地样子,明明有很多话想要说的,但朦朦胧胧,无法出诸口舌的事情却更多。就像那些新嫁娘嫁到男人家里去了,许多到死都与娘家人再无话了,即便有,也只能留在方寸之中,不是想说便即刻能说得的。
“母亲,孩儿站不住,立不正,做了错事,再,……再无脸见你了。”声音无限愧悔自恨。
温泉水滑洗凝脂,却怎么也洗不掉那些淡红色的印痕,如同宣纸上落下细、长而深的墨迹,纵横皆是,再也擦不掉了。等到心头酸楚稍歇,时间已经到了四更,窗外天蒙蒙亮,屋檐下似有鸟儿飞旋,发出叫声。梓渝睁开眼,看见母亲正在他面前,一面用手巾为他拭泪,一面问道:“渝儿,眼下你才十六岁,便当真看破了红尘?”
这场景如梦似幻,毕竟母亲早已眠于地下,怎么会出现在他身旁?只怕是今夜寒宵露重,冷气侵人,老天爷可怜他,所以在这寻梦的好辰光里,让他再与母亲见上一面罢。
“是红尘不肯容我,余生已无别的去处。”也许是因为此情此景太过难得,又知道好梦总不长久,所以才觉得心头酸涩,想将那些不肯说与别人的心事倾囊倒筪般地吐露给母亲:“以后若能投入庙庵,至死方休,已是最好。”
女人担忧地望着他,“空门非逃情之地,你且再好好地想一想,莫要冲动。”
四下里寂无声,惟有窗外天色如银,快是早晨了。那辰光之熹微,颜色如同一枚簇新的元宝闪闪生光,可是如今他却觉得那亮与黑夜相比很是刺眼,大概是因为自己再也配不上这份光明了。梓渝摇摇头,喃喃自语般地说:“渝儿犯下污行,大概连庙庵都不能去了。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便都是我的命数,我认。只是,如若我早些认命,又何至于会有今日,又怎会连累定哥哥?”
“渝儿,莫要说自己肮脏,也莫要总是随随便便地责怪自己。即便是那天地间最最纯白的雪,也终有一刻会化成泥浆,岁暮归人踩在脚下,生惹讨厌,又何况是有七情六欲的人?”她说,“渝儿,人这一生,本来就是很难完满的……”
就这样过了几天,这日四更刚过,梓渝便从梦中转醒来,醒时双眼胀痛,便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哭肿了的。最刹那时尚有一丝茫然,仿佛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空落落地不知所思,亦不知道自己眼中所见的一片白光来自何处。
他起身换了一件素色布袍,里外打理了床铺,掀开门帘,像庙庵里的童子晨起般跨出了静室的门。
脸颊忽然凉凉的,银白色的天空竟然下起了雨。原以为是随风而飘的雨点,没想到雨中还夹杂着雪片,无声地落到脸上,化成雨水。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样久,距离他离开陈家,投入田府给三少爷作新妻,已经过了三个月有余。
不远处,无事端端起了个大早的小沙弥已经吃罢了早饭,来到佛堂里空敲木鱼。敲了一会儿,又想起今天是自己当值之期,师傅外出不在寺庙,晚上才会回来,所以吩咐他要烧两柱天香。便又掇出香桌,摆好香炉,点燃了三柱清香,搁在香炉上。刚刚烧了香,撩了门帘儿往外走,便看见那田家三太太迈步出门,经过院子,踩着轻悄的步子走进树林,不知道在望着什么发呆。
已是初冬时节了,寒风过处,瑟瑟地飘下几片黄叶。想到冬风多厉,那三太太又穿得那么单薄,小沙弥便匆匆回屋取了件夹袄来,然后跟着到了那树林里。却见到田家太太一脸忧伤的模样,脸上还挂着泪痕,也不知是在为什么伤心动情:“三太太,你是怎的,好端端地又伤心起来了?还是发烧未愈,身上不舒服?我给你带了件棉衣,最近天气转寒,你便多穿些罢。”
梓渝接过棉衣,笑意微微地道了谢:“我无事,身上早就已经好了。我从前也是庙庵童子,你若不介意,今天由我来帮你生火取暖,扫雪干活罢。”
方才踏过小路,抬眼便见到院中满地银白,梅林郁郁,点点嫣红,枝枝绰约,娇如仙子之舞霓裳。风过处,花枝轻颤,恰如美人浅笑顾盼。目遇此景,心中却感到若有所失,大概是因为万事万物终有凋零之期,如同娇姿虽美,亦难逃零落之运。想起母亲曾带他到庙庵,彼时也是这样的数九寒天,梅花争艳,黯沉沉的半空里,女人牵着他的手,允诺很快会带他回家。却不曾想此一别,便成了永远……
“我是自小受戒练功夫的人,什么活都能干,不打紧。倒是你,小病最是要当心,不拿小病当回事,明日五痨七伤都发了出来,便要生一场大病。”小沙弥顿了顿,又开口继续说下去,一句话说得意有所指,“即便别人满不在乎,自己也要当心着,可不能觉得没所谓,或是自暴自弃。”
眼前这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沙弥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又体贴实在,一番善心好意,然则自己在这庙庵里与三少爷做了实在愧对佛祖难以启齿的事,所以总应该要做些什么补偿。梓渝摇摇头说:“我身上本就无事,何况总一个人待着,难免会觉得寡味。你今日要做些什么?便交给我来罢。”
小沙弥到底发觉了眼前这位田家三太太的执拗,便只好开口说:“今日师傅交代门前檐下要扫雪,午后焚香以敬佛,申时宜炊晚膳。你若得空,便跟我一道儿来吧。”
有了约定,这天二人便一起诚心礼佛,抬起三柱清香,高举过头,眼观鼻鼻观心,至至诚诚地做了一番默祷。梓渝将清香插入香炉,随后便去廊下扫雪,檐外正飘着凉飕飕的雨丝,一点一滴地落入掌心。
时间到了日落黄昏,二人又去准备晚膳,今夜要吃素斋,所以便全准备了素菜。
小沙弥开了酒窖,特意选了些陈年佳酿预备给师傅,因为嘴馋所以先行品尝了几口,却发现那酒水香味醇厚,极易上口,便喝了又喝,不知不觉渐渐酒意上来,上下眼皮上了胶似的一处去黏,嘴巴也变得毫无遮拦,想到些什么便说什么。
“师傅说,田家三少爷少时频至此地焚香敬佛,广施善举,大家都说他少年英气,来日必定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然其后骤然性情大变,乡民都称他为法外狂徒,殊不知其所历何事?”
梓渝过来扶起他,从话中听出醉音,便说:“你醉了,要不且先歇一歇,喝些茶水,醒一醒酒,等饭食做好了再吃?”
“我们功夫人量好,从不曾醉,从不曾醉!一会儿我还要去山上采果子呢,明天要给师傅酿了做酒。”小沙弥卷着舌头说,“……三少爷的事,太太你若不想听,便当我没说过罢。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说的话没有半句虚言。”
“你喝醉了,我在庙庵长大,侍女告诫过我童子不能喝酒,师傅知道了必定要怪罪偷喝的,你若不想挨骂挨罚,便先去歇一歇罢。”
童子若是在庙庵中喝酒,满口酒气,必定会被师傅教训。老僧道行高深,持戒严谨,见童子喝酒招摇,深恐日后亵渎,便会敲着戒尺,责骂说年纪小小就吃酒吃得糊涂了,一刻都熬不得了,如此这般,长大后不论做什么都必出差失……
梓渝想到旧日种种,便赶紧将小沙弥相扶着走到外面,又觅了个清静的禅房,但见此处围墙伫立,四下隔绝,十分安静。将其身子放倒,脱去鞋履,盖上夹被,又倒了些温热茶水,让他醒来后喝。
到了夕馔,梓渝前去禅房,却发现房中空无一人,小沙弥在雕花桌上留了一封信,说自己已经醒了酒,现在披了油衣,换了钉鞋,踏雪出门,到山上去摘果子,归期约莫是晚上戊时。
这夜雪虽不大,夜色却无垠,梓渝提着一盏纸灯站在梅花树下默默地等,等得一颗心儿都悬悬的,却始终不见有半个人影出现。
天上又飘了些雪花,撒盐飞絮似的,令人觉得身上泛冷。梓渝刚想回去生火取暖,点颗火烛出来,抬眼忽然看见寺庙大门前出现一道憧憧人影,映着雪光,身形看得分明,脸却看不清楚。
连忙飞奔而去,跨过满地乱纷纷、密莽莽的细雪,穿过一丛丛艳红色的梅树,踩了满地的脚印子,到一尺外时才猛然看清眼前人并非那位小沙弥,但已经来不及了,身体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手中的灯儿一松,掉到地上,光线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数日不见,见到我这般欣喜若狂?”男人戴着顶宽檐箬帽,表情为那帽檐所掩,目光垂下,朝他斜斜撇来一眼,“这么看,还当真是小别胜新婚了。”
四目相对,一片梅花花瓣忽然从树上旋舞而下,落于梓渝鬓发之间。
田栩宁伸手将那殷红花瓣从男孩发间摘落,目光灼灼,仿佛拈取的不是梅花,而是一缕缠绵悱恻的情丝。
本是情人相见、情思荡漾的时刻,梓渝却不敢抬头多看,垂下视线懦懦地说:“三少爷怎么来了?”
“路远迢迢,道阻且长,今日至此,自然是因为我想见你。”田栩宁开口说,“那你对我呢?”
头仍然低着,目不斜视地望着地面,梓渝小小白白的一张脸藏在刘海儿下面,几乎要被遮没得看不见了:“……”
见他良久缄默不言,田栩宁干脆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在男孩的惊呼声中大步迈过雪路,然后一脚踹开静室大门,旋即身影隐没于门边的珠帘之后——这夜门外雪积盈尺,细雪如丝,屋内却芙蓉绮帐,暖如孟春。
屋内香炉鼎沸,袅袅升起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幽香。田栩宁将梓渝扔到那锦衾之上,旋即覆身而下,二人顷刻间相距咫尺,鼻息可闻。
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场景,心头涌起些畏惧,男孩表情陡然惶遽,双手抵住田栩宁的胸膛,急急说道:“少爷……”
田栩宁捉了他手腕,一双蛇眸凝睇眼前人许久,开口时声若沉雷:“你许愿我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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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1: 第十二章 得了一颗相思印 不写情词不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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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得了一颗相思印 不写情词不写诗
田家三爷同胞手足两人,上有两兄,长兄名少游,字元晦,仲兄名少群,字笳吟。
二人曾经进京会试,不幸落第,终因怀才不遇自暴自弃,促成诡异狂态。
幼年时田家老三体弱多病,有次小恙初愈,但还不能见风,却因女佣疏忽大意,独自跑到府邸院落中央,一见那高堂中央坐着位男子,头戴瓜皮帽,油光闪亮,红结子已成灰紫色,正笑意微微地望着他,目光炯炯有神。
田栩宁彼时不过五岁,却早已通达人间事,便学着旗人礼节,极乖顺谦礼地三拜作揖,然后开口说:“三儿年幼,但见高才,切磋请益。”
不曾想那男子是曾得贝勒爷赐名的郡王之子,祖祖辈辈都为大学士,还会算命看命,却因在皇帝面前失言被贬至嘉应,如今是岭南的官河同知,住的是草屋,穿的是草履,早已失却当初的贵公子风貌,看起来面如夔魈,目若燃炭,但田栩宁却并不害怕。
男人对他微微一笑,慢慢啜茗,随后伸手唤他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说:“早已听闻你喜好弄蛇,只是尚且如此年幼便生得一对蛇眸,靥削如剑,日后定以高官驰骋仕途,前程无量。你叫什么名字?”
田栩宁乖乖地答:“姓田名栩宁,字雷深,亦字雷生,意为伴雷而生,自号岭南蛇斋居士。”
此言被田家老爷听去,虽然并未对此发表任何意见还另拈了一个话题,但却将那郡王之子说的话全都默默记在了心里。他请来曾于宫中就职、壮游南北,精于鉴赏文玩、飞檐斗拱之制的设形匠,为自己的第三子亲自营建一书斋,名之曰“明善堂”。
父母老来得子,因此从小得父偏宠,得母怜爱,这也是田栩宁年幼时最欢愉的岁月。为讨幼子欢心,一向家规严苛的田家老爷甚至默许书斋之中蓄蛇作为少爷伴读,但蛇类皆经严密检视,确为无毒后才放入。
不料其后某天突然听差来报,斋中数条毒蛇潜入,将田家三爷咬成重伤,半身淤血,命悬一线, 幸得天佑,死而复生。
他人虽未察觉,但田栩宁心知肚明,此毒蛇乃兄少游、少群所置。盖因被蛇咬噬之际,他挣扎抽搐,他的两位兄长却默默站立在他面前,目睹一切但并不呼救,只是不为所动地望着他。
平日外表朴实,仿佛读书乡绅,以为老实可欺的长兄、仲兄二人此刻眉压目低,阴鸷如狼,似乎并不害怕他知晓,希望他死是他们一直以来的隐衷。
是夜秉烛,医者往来如梭,踱步不歇。田家夫人捧着他的脸哀泣,见其臂淤痕,泪盈于睫。田栩宁将自己的疑心吐露于母亲,只是彼时年幼,诸事纷纭,难明其究。好在女人机敏,似乎有所察悟。十岁时,长兄即与家别,在田家老爷授意之下远赴他乡,为小吏而仍碌碌无为,乡里之评,犹存非议。
田栩宁垂首,凝睇身下人双眸许久才静静开口:“他们都期盼我死,惟有你许愿我长命百岁。”
梓渝垂眸,想起缝绣护身符的那些天,虽然洞房花烛夜早就过了,但和三少爷仍未有夫妻之实,尚且还是簇簇新的新娘子,可是平日里又白白受着田家无微不至的照拂,心中难免羞愧。
田家夫人是个好人,田家老爷虽然闫肃但也并不是阴险龌龊的心肠,与人之间的情分到了这个地步,于情于理都应当道谢,又想着日后不会再见面了,如若只是口头泛泛地说个“谢”字,反倒显得还有些世俗的客套,所以便亲自做了这枚护身符。
那夜风声鹤唳,电闪雷鸣,田少爷与他说的那些知心话儿,竟然令他想起自己在庙庵时独自度过的无数个难眠之夜,心中不免涌起些同情,但再怎么说此举也不过是与人为善之意罢了。
“护身符是母亲教我做的,后面写的那些话,也是从前做佛事时所学。”梓渝说,“总听说世人百年,所冀无殊,纵然贵为天子,也想求得那不老之方,人皆同尔,众生无别。渝儿想三少爷大抵亦怀此意,所以缉文为绣,只是技拙未工,还祈三少爷鉴宥。”
意思是这枚护身符并无深意,如同庙里的和尚终日墨守清规,岁岁持戒,不过是依公循例,依章办事罢了。倒是他田栩宁过解文义,旁生枝节,徒增臆说。几句简单的话却如同冷水浇心,冲淡了发现那枚护身符时的喜悦,让男人再度恢复面无表情。
“我不怕死,亦不期盼百年之期,如同我从不信佛,也不信神仙,我只信我自己。唯有我此刻握在手里的,才是真实不虚。”田栩宁说着,目若寒星在梓渝的脸上搜掠了一番,然后伸出手轻扣其颔,徐徐抬之,强迫男孩抬起头与他对视:“此地冰清鬼冷,比田府更加萧索寂寞。今夜月华如练,你我又多日不见,何不一起做些起兴致的事,以遣良宵?"
“三少爷,你今日一番劳顿,实在也应该累了,眼下不如静下心来,好好休养一番。”梓渝伸手抵住男人胸膛,佛灯摇曳之间,纤影伶俜,明眸忽烁,小小的身体在田栩宁身下变成俏伶伶的一条影子,“少爷,渝儿明日四更还要起身,等候拈香,开启法事,还是早点睡的好……”
“我并未取他性命。”田栩宁凝睇男孩嘴唇,粗糙指腹擦着唇珠摩挲而过,冷声说。那一刻,他只觉得梓渝唇上的这抹朱色宛若宣纸上滴落的那一点丹砂,灼目刺眼,“然若你再拒绝我的话,就不一定了。”
“……”
只觉得心头猛然一震,梓渝睁大眼睛,未及回神男人便已经低头吻了上来,舌头缠着舌头,嘴唇胶着嘴唇,吻得他刹那心慌意乱,心旌摇曳,恍若一颗心将欲破胸而出。如此一来,他便被困于这静室禅床之上,逼仄狭隘的空间,炎气遽腾,如同溽暑燠人,闷热难耐。
男人趁势伸手探入他的灰鼠色佛袍内,像要摸遍他全身似的恣意妄为,梓渝察觉衣服里的手,奋力扭开头,从那追逐的吻中出逃,脸颊飞上一片粉霞:“三少爷,这里是佛堂净地,况且渝儿今日还在礼佛,所以我们断不可做这样的事。”
“只怕礼佛是假,在何处又约了情郎见面才是真罢。”田栩宁冷声道,眼神眯起,表情像是威胁,“我已留了他一命,自今尔后,你我好好做夫妻,只要你乖顺听话,我便可以既往不咎……否则,我也不知我会做出什么。”
本以为可以投入庙庵,了却尘世,无挂无碍,得成正果。不曾想尘缘未了,又大抵是三生注定的因果,此生非如此这般不可。
室中烛火方添新芯,剔之粲然如雪,映于窗棂,两影交缠,纤毫毕现。然过路者也莫能窥其究竟,大抵只是见二人勤于夜活,觉其勤勉未辍而已。
衣裂微启,露出肩膀,粉白相映,如同素樱初绽。
十六岁的小孩儿尚未长熟的身子肤凝如荔,皎洁胜雪,那小小一对乳房薄得像白色丝绢,平日藏于佛袍之内,此刻却像笋芽儿一样探出头来,令人目注神移,弗能自移。
屋内红烛烨烨,暖如晏春,屋外腊梅吐艳,细雪纷纷。田栩宁低头舔过左边的奶,牙尖擦过,看着身下平日总是端然而坐,神凝秋水,诺于外,悸于中,宛然那些庄重华贵的命妇般出淤泥而不染的庙庵童子,此刻却眸含春水,神若游丝,眼神迷离,彻底失却焦点地望着他,像是已被弄得几有不胜负荷之感。
梓渝望着身上人,却也并不敢像之前那样从口中吐出拒绝的话,于是眉目低垂,不敢多看,算是听天由命似的默许田栩宁粗暴地分开他的双腿,任由他使弄。
陈老爷曾经说过,作为一个孤儿,作为一个等郎妹,若是日久天长地等不到主家生男孩儿,本身不是再嫁给别人作妾,便是要嫁给轿夫、长班,或是油盐店、杂货铺的掌柜之类。如今能做田家三少爷的正妻,已是意外天赐的良机。虽然并不知这究竟是机是劫,但梓渝心下已经开始了然的是,这大抵便是佛祖赐给他的命。
朱痕漫体,皮肤苍白,如同梅花映雪。田栩宁将男孩圈在怀中,肌肤滚烫,环臂如枷。梓渝被困在这方寸之间,背抵青砖,体热如焚,痛痒交织,虽然不同于那夜利刃割开皮肤般的锐疼,男人今夜放柔了力道,但印在身体里的感觉却要比那种疼还要沉得多,强烈得多,“三、三少爷,渝儿尚不愿有娠,还求你……”
田栩宁咬着他的嘴唇,抵在他唇间,温气相濡,冷声迫问:“为何?你心里还有谁?”
眼前浮现陈苏氏被送入小棺抬出禅楼的场景,又想起那夜女人难以休歇的惨叫,距离那场铺张扬厉的喜宴不过一年而已。
他看见自己跪在祖宗灵位面前为女人默祷,却听得府中人声杂杳,步履纷乱。后半夜独自一人回到房间坐到床上,手抚着心口强自屏息,耳中嗡嗡作响,一颗心跳得仿佛要堵住喉头,只因这一切皆因自己而起。
犹然记得十个月前那医者走进陈府,然后跪地叩拜,对着那位娶得“田家圩西施”的陈家老爷说陈苏氏已经怀孕数月。
众人听罢,都是立刻兴致盎然地道着恭喜,模样兴高采烈,仿佛与有荣焉。只有他自己一人站在角落里,心里无数念头滚过:喜什么?喜又从何来?有什么好喜呢?
想到此处,与其说是不愿,其实倒更不如说他害怕畏惧。
然而无论如何哀泣也是无济,田家三爷置若罔闻,并没有听从他的话。梓渝自失神中骤然回觉,感到男人的精液正沿着腿根顺流而下,落至脚跟,又落至素衾,白污点点恰似残梅落砚。
翌旦从梦中苏醒时,窗外正落着雪。
飞琼正霏,一片银白。
梓渝从床上起身,素衾委地,四顾阒然,原是身边早已空无一人。行至案前,只见上面书信横陈,字体有力,融赵孟頫之秀逸、董其昌之空灵,肃肃如松下风,瘦硬通神,原是康熙皇帝专用的管阁体。
那田家三爷在信里写,“近日嘉应民怨沸腾,吾往山下除虎患,汝且安居寺中,勿他往,旬日即归”,又换一行另起头写,“……昔和靖先生林逋以梅为妻,今余效其雅,折梅寄意,送给吾妻”。
落款,“田家三爷栩宁”。
书信旁置寒梅一枝,朱萼含霜,似新折自陇头,鲜艳夺目。
梓渝拿起梅花枝,凝睇良久,久久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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