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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泛白了。
那些高楼大厦上构成夜之城星空的人造星星在真正恒星的光芒中暗淡而灰败，午夜时刻栩栩如生游荡在楼宇间的的全息人影此刻也变得像是白日幽灵一般透明。
谢天谢地，迪恩想，那个白脸婊子终于不再看着他了，她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此刻终于融进了这座城市黎明前的黑暗。
他从第一次躺在这张床上的时候就因这视线感到恶心，她那般怡然自得地飘在天上，像个女王一样四处张望，洞悉一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注视他，就好像他在这个偷窥者的眼皮子底下偷走她的东西。
可失去了什么的明明是他。
萨姆还在睡，躺在远离他的床的另一侧，蜷缩着，毯子被他抱在胸前，看起来依然像是在寒潮来临的夜晚钻进他睡袋的孩子。他的背上已经不见几块肉了，全是严丝合缝像鳞片一样嵌合的金属盖板，分布在那条印着军用科技标志的脊柱的边上。自他们上次分别以来不知道他又往身上装了多少东西，萨姆很早之前就不会再主动和迪恩介绍他身上的新零件了。
“工作必需品。”若他问起，这家伙就会耸耸肩然后这么说，脸上挂着每一个过劳者都拥有的空虚的疲倦。
可最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迪恩还记得萨姆换掉他的手的那次，他到宿舍楼下接迪恩，十根银光闪闪的镀铬手指藏在袖子里。那天他们去了一家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贵得过分的餐厅，吃到一半他们说起萨姆的新手，萨姆没说他为什么会舍弃他原来的手指，但他对迪恩说，现在他能弹钢琴了。
这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迪恩在此前不认识任何一个会弹钢琴的人，他不会，爸爸不会，鲍比不会，萨姆原本也不会，现在他的手指会了。不过他没有琴可以弹，这家餐馆的琴手被焊死在钢琴前，他们不能把它挪开。
于是他就在桌子上给迪恩比划，敲敲打打地给他弹变奏版的永不消逝，金属敲在木头桌面上咔哒咔哒的，怪极了，不是摇滚的永不消逝，没有吉他，没有鼓，也没有任何吼叫和愤怒，没有任何强硬的东西支撑它，只余下软绵绵调子像是预言着什么必然要被放弃的东西。
“省省吧，要想做银手那你这几根指头的假手含量还不够。”
他记得那会自己是这么讲的，语气居高临下，心里却泛起一种长久不消的惆怅，他甚至感到绝望，他的小弟弟再也不会是原本的样子了。这种惆怅不断加深，加深，在萨姆抛弃妈妈给他的脊柱的时候，在萨姆抛弃那双和他颜色一样的眼睛的时候。
他至今都不喜欢萨姆的镀铬手指，它太冷，太硬，过于纤细，碰在他的皮肤上总使他起鸡皮疙瘩。他总觉得萨姆应该有更加宽大的手掌，结实有力的手指，掌上有茧和细碎的旧伤口，就同他自己一样。
迪恩转头又看了一会自己的弟弟，最终决定不叫醒他。
他度过了一个很好的晚上，这让他睡得太沉太久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他必须得走了。
昨天鲍比给他发来信息，说爸爸还是很生气，已经有维修队向着州界上那个阿德卡多撞出的洞出发，路马上就要被堵上了。最晚他今天上午得出发，否则就没法开车走了，那样他得转坐运输机，把他的宝贝留在夜之城。
其实他原本前天晚上就该跟着爸爸和鲍比他们走的。
萨姆以为他不知道，但其实很多事对于流浪者们来说都是透明的，他知道荒坂塔不是军用科技炸的，而是帕南的那个叫V的朋友带着阿德卡多他们一起闹出来的。他们事后又开着台不知道哪里搞来的魔蜥一路狂奔，在州界墙上钻出一个大洞从此逃之夭夭。
他们在逃离前尽可能通知了他们认识的所有人，警告他们夜之城外的茫茫荒野已经不再是家园或乐土，迪恩也收到了来自索尔的邮件。他们留下的警示和这条捷径引爆了所有人心中隐含着的恐惧，那些关于核爆后的红色天空与辐射病病人溃烂的尸体的回忆引起了一场覆盖夜之城周围全部流浪者的逃亡。
车队开始浩浩荡荡地向着远方进发，烟尘飞扬，他们像是草原上预知了灾难的动物一般开始迁徙。
这个地方距离深渊仅一步之遥，荒坂的新总裁前几天还语气强硬地在电视上发表了演说控诉军用科技谋杀他的父亲与妹妹。战争的婴儿已经开始在母亲的腹中挣扎，羊水流淌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迪恩知道自己应该离去，但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萨姆道别。
或许当年军用科技带走他弟弟的时候他就应该像父亲教导的那样接受现实，远离夜之城，接受他已经永远失去了萨姆这件事情而不是硬是一厢情愿地将已经发生的分别拖到现在，这样如今他就不用面对这样的烦恼。
迪恩蹑手蹑脚地从床垫上爬起来开始换衣服，脱下那件武侍的巡演T恤想着绝版的物件还是放在这，万一哪天还能再见，又自暴自弃地下定决心无论是否再见他今天一定要不告而别。
他从萨姆身子底下掏出他自己的衣服，男人不安地咕哝一声，但并未醒来。套上 T 恤的时候他闻到沐浴露的甜香，已经很淡了，但还是有，于是他忍不住将T恤蒙在脸上多嗅了会。
虽然他总是嘲笑萨姆娘唧唧的，像个小姑娘，但他并不真的那么觉得那有什么不好的，他只是常常对于对方喜欢的东西产生疑惑，像是过甜的香草拿铁，闻起来十分腻歪的沐浴露以及同野草没有区别的绿叶蔬菜。他们的童年里根本没出现过这种东西，无法溯源是什么使萨姆对他们产生了兴趣，就像是他想不明白是什么让萨姆愿意抛下他和爸爸来到夜之城。
他总不见得去怪罪当年的自己没在弟弟隔着恶土的沙尘第一次看见那个如黑夜火炬般的城市时及时捂住他的眼睛。
不过无论如何，也许那个孩子已经做出了对他自己最好的选择，迪恩不喜欢这座城市，但是这里有咖啡馆、超市和蔬果店，萨姆能在这里得到他想要的生活。希望当萨姆意识到他不是为了一个运输任务短暂地消失而是再也不会出现的时候，他已经因为时间的缘故不再感到悲伤或思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