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演讲稿通常会写成三段式。开头、中间、结尾。
秘书兼撰稿人阿丽西亚·塔特对着自己手中的成稿,正在进行又一次的复述。如果人生也如讲稿,那么,她的这一份开始在布鲁克林:平凡的家庭,吵闹的兄弟姐妹,想要获得什么,就需要自己努力争取。这样行至中段,一切都还不错,她进入名校,毕业时是荣誉毕业生,美中不足的是那笔金额不菲的助学贷款,像是签订契约的恶魔,好处已经得到,现在是支付代价的时候——每月固定的还款影子一样跟着她进入社会,又随她一道辗转数份工作,其中有的和平离职,有的却不幸闹上仲裁法庭,毕竟工作就像恋爱,很难期待每一段都有一个好结果。
至于结尾,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因为她目前的工作虽然偶有波折——作为詹姆斯·B·巴恩斯议员团队中的秘书兼讲稿撰写人,波折在所难免——但它并不是一份朝不保夕的高风险工作。
平心而论,这份工作在她列示于领英的所有就职记录中,完全称得上“最好”——首先,没有无休止的加班,因为巴恩斯议员并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贪得无厌的政客,他没那么多锐意进取、势在必行的政见,没有计划竞选州长或者市长,更不打算在职场上和谁拼得你死我活——那可能是他另一个职场解决问题的方法,但在众议院、国会和选举中并不广泛适用。其次,巴恩斯议员是个好上司,他待人亲切(在不无意识瞪人时)、真诚热心(他出身布鲁克林并十分愿意为它付出,这一点毋庸置疑,哪怕他提出的法案至今还没有任何一条被通过)。
当然,最重要的莫过于他没有吹毛求疵的爱好,从不会像一些被挑剔与刻薄之神附身的老板,在半夜三点打来电话,只为让她修改一篇发言稿中的标点符号。
——但这也是最大的问题。
巴恩斯议员对演讲稿没有很多意见,因为有些时候,他根本没有时间把它们一一看完。
接受采访时,如果记者问及问答清单以外的问题,尽量让答案简单一些、哪怕没有实质性内容也没关系——这是议员办公室的公关顾问给出的重要意见,毕竟言之无物与出口成灾,前者要好一万倍。
她相信巴恩斯议员应该记住了,或者说,至少记住了一部分——因为他在弹劾瓦伦蒂娜·德·芳汀的听证会前接受采访,毫无疑问就执行了这个建议——他在短短半分钟里,让“担忧”和“困扰”连续出现四次,并贡献出了一段教科书般“毫无重点”的回答。
民众作何反应尚且未知,或许身处动荡之中,大家对这样走“亲民”而非“精英”风格的议员会多些好感。可从撰稿人的角度来说,在她今后的工作内容中,避免重复多次使用“担忧”、“困扰”就这样被提上日程,因为议员办公室团队绝不希望他变成脸书上的梗图,下面是一行大写粗体的“担忧”,同时还是三倍数。
“开头、中间、结尾,巴恩斯先生,”阿丽西亚重复道,“开头很重要,这决定了你的听众会不会对你感兴趣——”
“中间也很重要,这解释了为什么我会把自己塞进西装、并且对着一群人进行不间断微笑、最后得到两个僵硬的脸颊。”詹姆斯·B·巴恩斯说道,“当然,结尾也很重要,总结重点,进行呼吁,再次明确我们的诉求……你瞧,我都记住了。”
“重要的不止是记住这个,巴恩斯先生,更重要的是演讲稿的内容。”
巴恩斯议员在皱鼻子,同时也在无意识地瞪着他手中的演讲稿,他对此的认可程度可想而知。但他还是说:“当然,我会回去仔细看看……但我必须得说,如果一件事宣称每个部分都很重要,那么结果就是 ‘重要’通货膨胀——这说明了每个部分都没那么重要。”
看来前几次关于议息进程的听证会没有白去,巴恩斯议员的常用字典里,像是子弹装填枪膛那样,终于开始存有“通货膨胀”这样的词汇了。或许下一次,他可以不用讲稿就能在采访中指出“目前的通胀率和非农就业值得担忧”——不,不要“担忧”——不管怎么说,他有很大的进步,但这还不够好。
“频率,巴恩斯先生。我想我们已经谈过了,为了使发言更明确、有力,我们要避免在短时间内频繁使用同一个词。”阿丽西亚说。
“我想,我们也已经谈过了,叫我巴基就可以。”巴恩斯议员笑了一下,起身开始收拾东西,这是圣诞假期前最后的一个工作日,时钟显示四点已过,他准备下班了。
“有研究证明,称呼的区分有助于树立不同的身份认同。”阿丽西亚坚持道,“我个人倾向于 ‘巴基 ’是你在另一份工作上的称号,而巴恩斯先生或者巴恩斯议员的称呼更适合这边。”
是的,巴恩斯议员并不总是有充分时间熟读他的演讲稿,这完全情有可原,因为布鲁克林区议员并不是他唯一的工作——新一代复仇者联盟(目前已经登上了各大电视台的早间和晚间新闻、一些杂志专访以及一款口味欠佳的玉米片包装盒)——他在那边还有不少事要忙,并且这份工作需要随叫随到、时长不定、生命随时可能受到威胁,估计也没有加班费。很显然,瓦伦蒂娜长了一张能够毫不费力算计全世界的脸,这让她看起来不像那种会慷慨给人二十个月奖金的上司,但如果有需要,她绝对会在半夜打出二十个电话。
以她的个人经历来看,在瓦伦蒂娜手下做新的“复仇者”,绝对会是一份糟糕的工作,并且是离职后会在Glassdoor上实名留下千字以上恶评、劝任何一个哪怕还有一丁点理智的人都不要来的那种。
但巴恩斯议员似乎并不这样想。不如说,他对此多少有些乐在其中。他不少次在这边的办公时间,接到那些“复仇者们”打来的电话,他的手机可能是在某次任务时坏了但一直没修,时不时就会漏音,所以她经常能听见那边有人在大呼小叫,巴基——出事了,你必须得过来一趟!巴基,有人坚持认为我动了她放在柜子里的豚鼠零食,你得帮我作证!那些声音外语混杂,时不时冒出几句脏话,还有一些实在听不出内容的争吵。
这时候,巴恩斯议员总会抱歉地冲她打个手势,然后开始进行回复。出事了?阿列克谢,你是指在挑选新沙发的投票里没人和你一样吗?豚鼠零食?沃克,我的确不知道你还喜欢这个。不得不说,如果他回答记者提问时也能做到这个水准,那她恐怕做梦都会因为欣慰而笑醒,只是他们可能需要更换一个竞选路线。
他们有时也需要开会——巴恩斯议员偶尔因为行程冲突,只能线上参会——那些会议更加直观,简直就是一个大型脱口秀现场,有时甚至根本没有重点,因为她看到巴恩斯议员即使刚喝了咖啡也忍不住在放空。起初他会把会议静音,然后被那边的复仇者们发现了,由此又引发了一轮新的大呼小叫,于是她忍不住向他介绍了线上参会的真正奥义——静音参会,打开实时语音字幕,以及最重要的,在屏幕旁播放一些有趣的东西,好让视频画面中的自己显得很投入。她随机点开一个YouTube首页点击最高的海獭洗脸视频,就是这样,她说,现在,你就可以轻松享受会议了。
巴恩斯议员礼貌地感谢了她,并且对海獭洗脸的视频很满意,他看得津津有味——虽然最后他不小心共享了自己的屏幕,他的那些复仇者同事也都看到了。
可惜的是,这样的轻松时间还是少数。那边的工作更多时候充满风险,往往会让巴恩斯议员在需要参加演讲、筹款等公众活动前负伤。虽然他是超级士兵,但也不是所有的伤口都能隔夜便恢复如初。起初议员办公室的形象顾问为此担忧,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没什么比一个亲自为民众而战的议员更能拉拢人心了,这些伤痕就是最好的佐证,它们比发蜡、领结和手工三件套西装更管用——可惜物极必反,他们很快开始担忧起那超乎常人的愈合速度,好在五次中,总有两三次能有这样的好运。
团队开始相信,只要有这个,没人会在意巴恩斯议员在接受采访时,到底说了几个“担忧”,下个任期的连任简直势在必得。
“那么,节日快乐,巴恩斯先生,这份讲稿你还有几天时间可以熟悉。”阿丽西亚说,圣诞节后,巴恩斯议员要出席一个福利机构的慈善义卖活动,他有固定在给那家福利机构捐款,以私人的名义,而一直到对方发邮件到议员办公室邀请他出席活动,这件事才被其他人所知。
你应该告诉我们的,巴恩斯先生,她那时候说。
呃,我以为这算是我自己的私事?
没错,但绝对是对树立你的个人形象大有裨益的私事,所以它也可以不是——你应该知道每年有多少政客假借捐款的名义,其实是在贪污、洗钱或者避税吧?
巴恩斯议员耸耸肩,他大概是想说不知道,或者自己不完全算是个“政客”,但无所谓,有助于树立他良好形象的事,议员办公室绝不错过。
“当然,我会找时间仔细看的。”
阿丽西亚得到他的肯定答复,开始收拾东西,她对自己的工作投入,但也期待即将到来的圣诞假期。可就在她要装起平板电脑时,屏幕上跳出一条推送,“噢,不……出了点问题。”
“什么事?我没错过什么应该由我出席的会议吧?”
“不,没那么糟,只是……GRC,全球回归委员会,你还记得吗?之前来过几次,说想邀请你加入他们新一届的理事会?”
“我记得,我还记得我也已经拒绝过了。”
“是的,没错,但有些媒体可能弄错了。”阿丽西亚皱眉,网络时代,媒体的职业操守就像硬币滚进下水道,因为消失得太过于彻底,以至于你很难不怀疑他们在发布新闻之前,是否做过哪怕一点背景调查,“这上面说你将会在明年加入GRC,成为他们的新成员,为他们带来更佳多元化的视角和助力……好吧,这可能得找律师出面来处理。”
“当然,我没意见。”巴恩斯议员回答,阿丽西亚准备联系律师,但手机上先跳出了母亲的名字,“抱歉,我接个电话——嗨,妈妈,是的,我知道,我会准时回去的,对,我绝对不会再在晚餐中途出去开电话会了……我保证,爱你。”
她收了线,迎着巴恩斯议员略显促狭的视线,有些赧然地解释道:“我的上一份工作,老板是个控制狂,会在平安夜的晚上打电话来,就为了听一个项目的进度汇报……我妈妈对此怨言很大,她觉得圣诞节就是要一家人聚在一起,不能被任何事打扰。”
“听起来像个热闹的大家庭。”巴恩斯议员说。
“太热闹了,我想。我有个哥哥,还有个妹妹,老天,十八岁以前,我们根本没办法安静地同时待在一个屋檐下,你知道吗,那种战斗永远都无法停止。”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但又看到巴恩斯议员在笑,好吧,看来他对这些话题也并不排斥。只是他平时不太谈起自己的过去,当然在某种程度上,他的过去大家都心中有数,不是什么快乐回忆,平时没人会主动跟他谈起。特别是这些关于家庭、亲人的话题……就更加没有必要,除非一个人想故意讨人嫌,不然谁都不会提起别人的伤心事。
“抱歉,GRC——对,我会联系律师,尽快找到这些媒体,让他们联络出一份更正声明……”
“我想这些可以等到假期之后,”巴恩斯议员说,“我同意你母亲的观点,圣诞节应该和家人聚在一起,没人应该在平安夜还要工作,这些事可以等等。”
“可是——”她是个凡事喜欢计划完好、确保一切按部就班的人,未完成的工作总会像没拧紧的水喉,嘀嘀嗒嗒地在她脑子里滴水。
“GRC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我想没人会在意的。”巴恩斯议员说,“早点回家吧。”
没人会拒绝善解人意、让下属早点下班的上司,阿丽西亚不再坚持,她起身收拾好自己的包,但还是又开口道:“那么,演讲稿,巴恩斯先生——”
巴恩斯议员挑起眉,表示自己记住了。
“好的,巴恩斯先生,祝你节日快乐。”
“谢谢,你也一样。”
她听到这样的回答,除了巴恩斯议员本人,她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在关上门的时候,她感觉他好像在办公桌后松了口气。
巴恩斯议员和传闻中很不一样。
即使作为对复仇者、超级英雄故事不感兴趣的人,她也参观过史密森尼博物馆、在历史读物上读过他和咆哮突击队的故事。展览中的巴恩斯议员还是“巴恩斯中士”,展览里甚至亲昵地标注着“巴基”这个名字,一些伟大友谊的佐证。而滚动播放的黑白影片中那个会爽朗地开怀大笑的年轻人,作为头号危险分子上过国际新闻头条,而现在,又变成在接受采访时,会把“担忧”重复说三次、举手投足间甚至还会略显局促的上司……
命运的安排有时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他对团队的同事很随和,也会说笑,有时甚至还能讲出一两个新潮的笑话——他说自己一直在不断学习使用社交网络——非常与时俱进,毕竟这是个总统都在使用推特办公的世界。但更多时候,当没有人打扰他,或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就像是一台被错放进最新科技展览的汉森写作球,巴恩斯议员看上去也像被放错了位置。
但是,人总是在变。今天与人为善,明天遭逢巨变,可能就会变成一个刻薄鬼,谁都说不准。更别提他的年龄已经达到三位数,他比别人有更多时间来变得面目全非,当然不会像博物馆里循环播放的黑白影片。
既然如此,她希望改变能够继续发生——因为她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希望能够长久地做下去,而这真的需要巴恩斯议员提升一下自己作为政客的职业素养。
积少成多,不如就从祈祷他能熟记并活用那些演讲稿和专业词汇开始。
她绝对会把这个加入自己的圣诞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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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B·巴恩斯离开了自己位于布鲁克林区的办公室。他把西装外套留在转椅靠背上,换掉身上原本的衬衫,重新套上自己最喜欢的一件套头毛衣,它是他平时出门的最好拍档,穿着频次之高,以至于左边袖子和领口都已经有些磨损——上回和瓦伦蒂娜谈工作时,她皱了皱鼻子,好像看到有人拿马克杯装香槟似的。随即她就用一贯夸张的语气对梅尔说,天哪,梅尔,你能相信吗?现在国会议员的预算,甚至紧张到负担不起一件新毛衣?
梅尔捧着她的平板电脑,习以为常地眨眨眼,冲他露出一个尴尬的职业假笑,同时敬业地回答上司的问题,呃,据我所知,他们今年的预算确实比去年收缩了三个百分点,为了匹配通胀率。
瓦伦蒂娜用一种“噢,那可真是可惜”的神情望着他,梅尔在看天花板,而他完全不在意。瓦伦蒂娜大可以嘲笑他的毛衣,牛仔裤或者靴子——他完全不会发表任何看法,毕竟他们马上有一笔数额巨大的账单要提交给她,上次的任务出了些意外,他们“不小心”引爆了一栋刚刚修缮完毕、正要全面投入使用的摩天楼。
责任很难划分清楚,当然,就算进行划分也没有用。划分是为了明确追责,可就算把他们所有人加起来,再乘以一些可观的指数,恐怕也无法应对开发商要求索偿的天文数字。毕竟他们连去银行贷款都很难成功,“新复仇者联盟”成员的身份连网络用户们都没有买账,更别说通过任何一家机构的信贷审批。
收到账单时,伊莲娜伸手挡住了眼睛,天哪,我们可真是糟透了。
冷静点,伊娃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们不是第一天认识了,没必要自我介绍。
精英遭遇挫折会倍感挫败、怀疑人生,其实不那么精英的人也会,只是他们挫败得很寻常,并因为人生已经被怀疑过太多次,所以这种情绪往往也不会维持太久。他们一致认为账单应该交给瓦伦蒂娜,她得负全责——强制聘用不合资质的员工,那当然是雇主的过失。
所以,他不在意言语上的嘲讽、梅尔口中收紧三个百分点的国会预算案,也不在意开始破损的毛衣,恰恰相反,他认为这才是毛衣最好穿的时候。他喜欢把自己的东西用到破破烂烂。因为这样的机会很难得,战时一切都是消耗品,除了性命,什么都能随时丢弃,甚至当有需要时,性命也不得不丢。从那时起,他就希望有什么可以长久留在身边,哪怕破破烂烂也没所谓,那说明它至少经过了时间的度量,真正是他的所有物。
希望不好实现,时间教会他这个道理。因为活到一百多岁,他也没能拥有多少这样的东西。至少现在他有一件毛衣了——哪怕它除了被瓦伦蒂娜调笑,还被约翰·沃克评价为像GAP清仓打折都会滞销的那一款。
不用他反驳,也会有别人开口呛声。伊莲娜曾经向沃克提问,他打的血清是不是有副作用——就是会让人忍不住反驳他说的所有话,有时还会想对他翻白眼。
鲍勃被逗笑了,他的幽默感很难捉摸,但通常与沃克有关的笑话他都不会错过。他从沙发后面爬起来,表达了自己对伊莲娜的赞同——这让沃克的表情变得更苦闷了,像一盆搅拌不开的覆盆子果酱,他咬着牙,那绝对是一张想要动手揍人的脸。
但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对鲍勃使用武力都不是明智之举。最后沃克只好看着身旁的卷边盾牌,默默咽下这口气——有求于人便要受点委屈,现实真是残酷。
至于伊娃,她从不错过任何一次呛声沃克的机会。她翻了个白眼说,得了吧,沃克,不要再假装你是有妻子帮你挑选衣服的人了。巴基这件毛衣和你的帽子相比,它体面得多。
嘿,我今天可没有惹过你!沃克对伊娃怒目而视,而且,我需要再说一次,我已经在努力和奥莉薇亚谈了,她很有可能会——
会陪你一起去逛街,买一顶真正适合你的帽子?
帽子?噢!年轻人,你要挑选一顶新的帽子吗?那为什么不来问问红色守卫者的意见呢?当年我在苏联的时候,也算是懂一些时尚——
得了,阿列克谢,没有人问你!
……
将这些噪杂声音从脑海里清除,顺便把没看完的演讲稿塞进牛仔裤后面的口袋,帽檐像身后的暮色一样压下来,天快黑了。他的撰稿人说的对,身份需要转换,所以巴恩斯议员现在成为了巴基。
圣诞将至,他沿途走过几个街区,松散的节日气氛从城市的每个毛孔向外溢出。店铺在做促销,预告休息时间,橱窗里贴满星星、雪花和驯鹿的贴纸,时不时能看到有车拖着新伐的松木经过,不久后的某处,一棵崭新的圣诞树就会诞生。
他平时没有结束工作后散步的习惯,通常会直接回家——在另一个方向。但今天,一定是因为节日,人在节日的时候很少会想一个人;或者是因为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圣诞歌,几十年过去了,这些节日里会出现的歌曲竟然也没有多少变化,总是在唱一些类似最好的节日礼物是你,多想快点回家和你一起度过节日这样的东西,仿佛丝毫没考虑过没有这些的人要怎么办。
总之,他继续朝反方向走去,穿过一个街区,然后是另一个,继续走下去,就会看到他从前的家——他和史蒂夫从前都住在那附近。
灰色砖墙、红色屋顶,临街一边的玻璃窗好像永远都擦不干净。有人在阳台上种满绿叶植物,但因为疏于照料,最终只剩一片枯草,让原本破旧的住宅显得更加一文不名。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家的住户先一步上了战场,有去无回,不知死在了哪一场战役、哪一条战壕里。漂洋过海传回的只有死讯,遗留物是一堆枯死的植物,和墓园里一座普通石碑。
年轻会让人对死亡失去概念,死神就算大摇大摆走到面前,恐怕也难以被心中没有恐惧的年轻人认出。那时巴基很少恐惧自己会面临的死亡,他没想过自己的死,总觉得那是很远的事,他的恐惧更多分给了身边那个总喜欢惹麻烦的小个子——气温骤降的寒冬中,一场流感几乎就能要了史蒂夫的命,他甚至不需要战争的摧折,也未必能安稳地活得长久。
等到战争结束时——那时候他的美梦,很多都由此为起点。如果他们都能活到战后,巴基绝对要建议他们一起从这排老房子里搬出来,离开剥落的墙皮,半夜漏水的水管,还有街角那永远散发着酒鬼呕吐物气味的垃圾桶。他们或许能有足够的钱,可以搬到更新、也更大的地方,最好有不会突然停工的暖气,免得冷空气会诱发史蒂夫的哮喘。等到战争结束了,那些涂着漂亮唇彩、穿着飘逸衣裙的女孩应该也会重新出现在社交场合,他相信自己肯定能找到不错的,史蒂夫也会。或许……还能再攒点钱买辆车,平时开着去工作,周末开着去兜风,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他们或许还可以再去几次康尼岛,到第几次的时候,史蒂夫能不再呕吐着从旋风飞车上下来?他想到那个场景就忍不住要笑,这简直显得他像个差劲的朋友了。所以作为补偿,他可以请史蒂夫在海滩上喝啤酒,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喝到醉、喝到太阳下山,然后再勾肩搭背地唱着歌回家去。但是离开前,他们一定得先看完康尼岛的日落,世界上最大的傻子才会错过这个,他记得太阳从海平面上落下前的某个瞬间,天空、大海都会变成史蒂夫眼睛那样的蓝色,上帝真是有一支很好的画笔。
关于未来,他可真是想过不少,连躺在战壕里的短暂睡眠被远处枪炮声震醒时,和尘土硝烟一同消散的,都是这些美梦。
贪婪招引灾厄,不能向上帝祈求太多。一同去往前线的战友中,有人是虔诚的教徒,他会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晚间会握着十字架在帐篷外喃喃自语:祈求主赐予我宽容、智慧和内心的平静。
巴基不置可否,这些东西——宽容、智慧和内心的平静,哪一个不比他的愿望更奢侈?他甚至都没要求很多,只是希望自己和好友能够得到一些,人人都差不多拥有的、很普通的东西。
后来战争真的结束了,他和史蒂夫的确都活了下来,但并不是他所期望的那种方式。他的那些美梦一个都没成真。紧接着,“期望”也与他断绝关系,他作为人的一切被封存、覆盖、毁灭。人成为机器,机器划分为资产,资产属于组织,没有意识。
尽管现在他将那些丢失的东西都找回来了,像是运动场的失物招领处,塑料筐子里堆着一层又一层杂乱无章的东西,那些最好、也是最久远的被压在最底层,平时也不会被他再翻拣出来一一回想,人没办法活在回忆里。现在,当他停下脚步、看到旧居近在眼前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些朴素的、一个都没能实现的“愿望”,原来也都像是别人的事了。
他们的旧居还在,几经翻新,如今是一栋还算体面的白色公寓楼。一层是临街商铺,一间杂货店关了门,一间店铺空置着,正在招租,只剩一家烘焙店还开着,橱窗里零落地摆着几个被人挑拣剩下的蛋糕,还有几个孤零零的姜饼人。店员在靠在收银台上百无聊赖地滑手机,可能是等着卖完最后一点库存再下班。
巴基环顾四周,记忆里枯死的草木当然再看不到,有人在窗外装饰了应季的圣诞花环,玻璃窗里隐约透出圣诞树的影子,他们应该会有一个不错的圣诞节。街角的垃圾桶倒仍在原处,不幸地被车撞瘪了一块,但它终于不再散发让人无法忍受的恶臭了,感谢上帝。
他站在原处,迎面跑来两个男孩,一高一矮,手里都托着超市的购物纸袋,两个人互相追逐着,一个叫嚷着让同伴小心点,别摔坏了袋子里的汽水瓶,另一个不服气地说别管我!我都拿好了!可一转眼,敞开的纸袋里就有个苹果丝滑地滚落在地。
苹果一路滚到巴基脚下,被他弯腰捡起。男孩被同伴推搡着过来,看到苹果外表被磕得不轻,回家可能免不了被念几句,于是沮丧地扁嘴说了句谢谢,才把苹果从他手里接过。
可下一秒,男孩注意到巴基那只没带手套的左手,脸上的沮丧神情一扫而光,噢——你的手也太酷了!你喜欢冬日战士吗?
两个男孩凑过来,毫不见外地对他左手的“仿真”程度啧啧称奇。画报里的人出现在面前还是太匪夷所思,这个年纪的孩子也不看新闻,对“冬日战士”转职来做布鲁克林区议员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们以为他只是个狂热的角色扮演爱好者。
这也太酷了,老兄!男孩们故作成熟地要跟他碰拳。弄丢苹果的那个说,冬日战士当然也不错,但我还是最喜欢美国队长——他摆出一个举起盾牌的姿势——史蒂夫做这个动作时也这么傻气吗?巴基嘴角动了动,想笑似的。
男孩们和他道别后,继续打闹着跑远了,他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直到下一个街角才彻底从他耳朵里消失。街道上安静下来。
他继续看着那个转角。从前他会和史蒂夫一起从那里出现,史蒂夫搀着他——他有时会喝得有点多;或者完全相反,他搀着史蒂夫——他又和一群自己很明显打不过的人打了架。但不管什么情况,他们都会从那个街角出现,路过那个臭气熏天的垃圾桶,被熏得直皱眉头,然后互相推搡着回家去,那是一段不得不走的必经之路。
可是,如果人生轨道发生偏差,必经之路也会变成不再踏足之地。巴基望着那里,现在没有人经过了。
这里是布鲁克林,它注视着他出生成长,与好友欢笑相拥,目送他们一同出发去往战场,最后又一个人回来。
它变了许多,他不得不承认,即使站在这里,就在同一个地方,也没有多少“回家”的感觉,一切都变了。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说“变化”?
他的改变更多,布鲁克林也很难将他同旧日一样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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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带着一盒蛋糕搭乘上复仇者大厦的电梯,巴基都还在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他在旧居楼下的烘焙店里,带走了最后一个卖相平平的奶油蛋糕。这是圣诞节,他偶尔也想做点好事——让那个无聊的店员早点下班或许算是一件。
店员帮他把蛋糕打包,期间一直竭力伪装自己没有不停朝他脸上偷瞄,蹩脚的技巧让人不忍心拆穿。巴基不知道他把自己认成了谁——大概是前两年的事,那次他在咖啡店吃早餐,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他,嗨,你是鹰眼吗?我女儿很喜欢你,可不可以请你在这里帮我签名?
巴基不知道自己和克林特哪里像。当然,他准头挺不错,几乎从不失手,弓箭他没怎么用过,但估计也不会太差。帮对方签名没什么,大概克林特也不会在意,可问题是,他们两个没有很熟,所以他并不知道克林特帮人签名,究竟是签“鹰眼”还是“克林特”。
“失望”和“谎言”相比,巴基会选“失望”。他坦诚地告诉对方认错了人,对方的确有些失望,还有些惊讶,不是吗?我瞧你挺像一个超级英雄的。
我很抱歉,他说,不着痕迹地将左手收到桌子下面。
超级英雄有很多款,而他认为自己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早餐的盘子旁放着一个文件夹,里面装着他的就诊资料,那天是他固定去见心理医生的日子。说是“固定”,其实他已经连续两次没来了——医生说像史蒂夫那样,将一些重要的事在本子上记录下来——这一定会对你有帮助的,巴基。而他不知道为什么医生能这样肯定。
史蒂夫只是拿它充当备忘录,在他习惯使用手机以前,总得有个东西充当他与新时代之间的枢纽。这个时代变化太快,东西太多,而时间又太少。
他需要的远远不止是备忘录。
想得有些远了。巴基回过神,发现自己拿出来结账的信用卡,店员并没有接过去。恰恰相反,他反倒先将蛋糕盒子推了过来,然后又塞过来一个袋子,里面装了不少姜饼人。
“……我不记得我买了这个。”巴基说。
“噢,不,这是送给你的!”店员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巴基——我是说,巴恩斯先生——”
“你认识我?”巴基挑了挑眉毛,好吧,至少这次不是鹰眼了。
“是的,当然!我当然认识你!之前我的工作签证出了些问题,是你的办公室帮我解决的,你想像不到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移民签证问题,是的,这种牵涉深广、背景复杂的领域其实不是他作为议员的主要涉猎。这是那些真正懂得游戏规则的人才会玩的棋子,在我们这里不适用——这是来自他的团队的建议。
可当他在议员对外邮箱里收到这样的求助电邮时,还是没忍住帮了忙。他的团队不太赞成,因为这样会“混淆你的定位”、“有一就会有二”、“这样下去,将来说不定连宠物猫走失我们都得管”……他的这些同事格外能说会道,在工作上也非常有自己的坚持,而巴基在后者上与他们高度一致。
于是他用了点自己熟悉的方法——他的团队绝对不赞成的那种——搞定了那封求助邮件。
只是小事,完成后他就清空了邮件,把它彻底忘了。但没想到它变成了一袋子姜饼人,在平安夜重新返场。
“我向很多议员的邮箱都求助过,只有你,巴恩斯先生,只有你回复了。”店员把蛋糕盒子和姜饼推到他面前,又用力地把信用卡塞回他手里,“上帝保佑你,巴恩斯先生——还有,网上那些关于新复仇者联盟的投票,我也全部都投了你和你的团队!祝你圣诞快乐!”
巴基有几分尴尬地道过谢,走出烘焙店,“新复仇者联盟”,这几个词在他耳边跳了一跳,这让他想起那几个同事。
今天毕竟是平安夜,他想,于是更改了下一个目的地,他决定去复仇者大厦一趟。
电梯匀速上升,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在接下来的数秒内,如果他认为——在平安夜带着蛋糕和姜饼来办公的地方看望同事——这个行为愚蠢至极,那么,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他大概有两至三秒的时间将电梯门强制合拢、原路返回,他的车就在楼下,从撤退到离开,耗时应该不会超过两分钟。然后他就可以回到自己家,开一罐啤酒,吃点东西,平安夜也只是世界上平平无奇的一个夜晚,没什么大不了的。
况且他们一伙人压根算不上朋友,只是一伙倒霉程度不相上下、被瓦伦蒂娜的阴谋串在一支烤签上的临期速冻食物,卖相欠佳,坚硬硌牙,距离“美味”相差甚远,是否有人愿意费心把他们解冻都是个问题。所以他们当然不会一起过圣诞节——没人发起,没人响应,结果显而易见——阿列克谢可能提过,但就像沃克说的话总让人想反驳一样,阿列克谢的话大家经常都会听不到。
电梯门打开了,灯没开,没有人,好消息。可下一秒,他感到空气中有微弱的异样气流,有人入侵了大厦?可他没收到任何一点提示——在得出结论前,本能已经让他将手里的袋子当作武器甩了出去——紧接着“砰”的一声,灯亮了,没有入侵人员,而他站在一堆五颜六色的彩带和亮闪闪的纸屑里。
被扔出去的姜饼落在不远处。巴基视线上移,看到阿列克谢和鲍勃两张惊讶的脸——鲍勃捂着鼻子,姜饼砸中了他。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巴基?怎么是你?为什么不是伊莲娜?”
“伙计,这可真的有点伤人……伊莲娜呢?”
“我应该要知道吗?我怎么会知道?”
“该死,我以为是伊莲娜!这个东西,这个喷射彩带的枪,我弄坏了太多,这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巴基瞪着他们两个,又瞪着地上的彩带和纸屑,还有碎掉的姜饼人,“所以,这是个给伊莲娜的惊喜?”
“是的,当然!给伊莲娜的惊喜!你不会知道她有多喜欢美国的圣诞节,噢,她小的时候最喜欢坐在圣诞树下面拆礼物,不停地把每个盒子都打开,如果你不阻止她,她可以一直在圣诞树下坐到天亮——”
这就是与一对父女同时做同事的“优点”,你会事无巨细地知道同事所有的童年轶事,不管你想不想知道,也不管对方情不情愿——它们都只靠父亲的一张嘴,以及一颗随时随地热衷分享的心。
巴基把一些纸屑从身上拍下去,他有点无奈,但这个团队的专业素养就是如此,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那你们在准备之前,至少应该先看看监控。”
“好主意,我们怎么没想到?”鲍勃说,他们的视线一起朝电梯外的屏幕上看去——电梯没理会他们的这番乌龙,短短片刻内,已经敬业地下降又回升。
下一秒电梯门打开,这次走出来的是伊莲娜了。
可迎接她的只有三张神态各异的脸。
“你们都站在这做什么?”伊莲娜困惑地看着他们三个,随即她又看到地上的彩带,接着是巴基手中的蛋糕盒,“谁的生日?噢,你的吗?天啊,真抱歉,我之前不知道!”她又看向阿列克谢和鲍勃,“所以,是你们两个计划的?但是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这太不好了,真的,这很不好,我没有准备礼物,你们都准备礼物了吗——对了,你今年多少岁?一百?一百一?好吧,不管怎么说,先祝你生日快乐。但我们有那么多蜡烛吗?”
“没有,根本没有人过生日,这只是个愚蠢的误会——”
“不,巴基,你不能把这个伟大的计划称为 ‘愚蠢 ’!我甚至还准备了圣诞树!”
“……我相信 ‘伟大’会同意我的说法。”
“伙计们,我想我们需要小声一点——”
“你们在做什么?”伊娃的身体从另一侧的墙面中出现,她看起来像是睡觉被人吵醒了,此刻的神情像是希望能静音全世界,“哦,我们是终于要散伙了吗?在圣诞节?”
电梯仍然在尽职工作,它下降又上升,这次约翰·沃克走了出来。
“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沃克像是被吓了一跳,显然没想到所有人都在,而且都堵在电梯门口,“我想,你们应该不会专门等在这里……迎接我吧?”
“见鬼,当然不是!”
一分钟后,误会澄清了——阿列克谢和鲍勃,两个失败的圣诞惊喜策划者,他们需要负责清扫地板;巴基,伤害了一袋无辜的姜饼人和鲍勃的鼻子,但他头发上还挂着没摘干净的彩色纸屑,所以勉强也算受害者;伊莲娜,错失了为她准备的惊喜,只因为她去了趟超市,买回了可以填满冰箱的芝士通心粉,还有一点豚鼠零食;伊娃,一直在房间睡觉,否认自己因为被吵醒而想干掉所有人;至于约翰·沃克——
“你不是说要去加州和前妻还有孩子一起过圣诞吗?”伊娃问。
“……计划有变。”沃克简短地说。
“噢。”伊莲娜和伊娃了然地应了一声,其他人没出声,但眼神也是同一个意思。
沃克恼羞成怒地反驳道:“就只是字面意思——奥莉薇亚她……总之,他们临时有些别的安排——你们不要用那种看无家可归的可怜虫一样的眼神看我!”
“当然,当然,”伊莲娜礼貌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所以,我们打算就这样在电梯前站一晚上?不去桌子、沙发或者哪怕地板上坐下?我觉得沙发不错,它被设计得那么舒服,不是为了让我们在这里站着的。”
伊莲娜率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了,她买了不少零食回来,圣诞节——就算是特工也要有点节日气氛。其他人陆陆续续也找了自己习惯的位置坐下,阿列克谢把自己准备好的圣诞树搬了出来,他可真是个糟糕的惊喜策划者,在做准备这件事上真是一点都不在行,圣诞树上装饰彩灯的电源坏了,连带着顶端的星星都亮不起来,这恐怕是全纽约最黯淡的一棵圣诞树。
“现在好了,我们不仅没人会飞,”沃克双手抱臂靠在沙发上,“也没人有通电之类的超能力,真是完美。”
“如果你现在把嘴闭上,那我们至少还会有一个使用卷饼当武器的人。”伊娃说。
“卷饼”是沃克的死穴,这让他牢牢地闭上了嘴。伊莲娜心情不错,她看到圣诞树的时候就已经表示非常开心,哪怕它根本亮不起来。鲍勃从柜子里拿了碟子,他们两个已经把巴基带来的蛋糕切好了。
“巴基,你的在这里。”鲍勃为了尽力显得自己有些用处,主动负责了和厨房相关的所有琐事。之前他把冰箱里所有食物都贴上了到期日期,还清理出来不少过期食品,其中包括好几罐过期啤酒——酒过期了也能喝,不,酒根本不会过期!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水也会过期?阿列克谢誓死也要捍卫那几罐啤酒。同样待遇的还有伊莲娜的冷冻千层面,一些豚鼠饲料(它们怎么也会在冰箱里)?甚至还有一张恐怖电影的碟片,最后伊娃承认那是她的——我看得感觉有些恐怖,就把它扔了进去。沃克笑得超大声,什么?“幽灵”女士竟然怕鬼!我们这个团队是多么的无懈可击!
“谢谢,”巴基说,“我先看看这个电源,它们可能没坏得那么严重。”
“用你的超能力?”沃克笑他。
“用我的常识,”巴基将那一连串装饰彩灯拆下来,盘腿在圣诞树前坐下,“还有维修工具——对了,你知道动物和人最大的区别吗?人会使用工具。”
这是从他的撰稿人那引用来的。一些无伤大雅的引用会让你的演讲没那么死板,她这么说。演讲,见鬼,过几天的慈善公益活动,他要上去发表讲话,但那篇讲稿他其实根本还没来得及看……算了,明天再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迷你万用工具刀,对着彩灯的开关修理起来。
以前他经常鼓捣这些——以前,是指字面意思上、真正意义上的以前,上个世纪,他还没参军前的时候。老旧的公寓楼电压经常过载,维修工可不便宜,经常都要自己动手,还有时不时坏掉的电灯或者收音机。
他那时候其实没那么多耐心,让他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修好什么,简直算得上是一种酷刑。但史蒂夫就在他旁边,他们会一起完成,拆开什么,又把什么重新组装好,那家伙的力气真是没有多少,拧螺丝都要比别人慢半拍,也不肯接受帮忙——该是他负责的工作,他就要一个人完成,从小就是个无趣的老古板。
但巴基无所谓,他会挑史蒂夫完成任务、抬起头的一瞬间,把手上的灰一把抹在他脸上,然后哈哈大笑。
在他试图维修电源时,身后开始派发圣诞礼物了——不是交换,是派发,阿列克谢单方面的,因为显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所有人,对如何度过一个真正的圣诞节都不太有经验。
第一个拿到礼物的是伊莲娜,她说完“老爸,谢谢”之后就拆开了包装纸——巴基回过头去看,她得到了一本书。
“《仓鼠饲养手册》?”伊莲娜把书名念出来,“你们还有谁送了我仓鼠当礼物吗?我为什么要知道怎么饲养一只仓鼠?”
“那个小家伙,你养在楼上的那个——”阿列克谢解释道。
“不,看在上帝的份上,那是豚鼠!它们是不一样的——”
其他人也陆续收到了自己的那份——阿列克谢坦言,它们都是书,因为他之前答应了一个快倒闭的书店帮他们进行宣传推广,报酬是一大笔代金券——找阿列克谢来推广书店,他们为什么会濒临倒闭可真是难猜。
鲍勃收到了《多重人格:与自己和谐相处》,沃克神情复杂地盯着一本《如何挽救失败的婚姻》,伊娃还没拆开自己的,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巴基也有,甚至是两本——《像美国总统那样演讲》以及《百岁老人养生之道》。
“这两本都非常适合你,伙计!”阿列克谢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巴基只觉得哭笑不得。
礼物、蛋糕、酒精,一群本不该在一起过节的人已经在工作的地方消磨了大半个晚上。酒里有不少应该是阿列克谢的藏品,虽然注射过血清的人喝不醉,但还是造成了一定眩晕的效果,巴基感觉视线要聚焦在手里的电路板上开始有些困难了。
伊莲娜在他旁边坐下,“修不好也没关系。”她说,“你不用为了让它们亮起来而在这里坐一晚上,它们可能本来就不会亮。你知道的,时间太长了,不知道阿列克谢从哪里找出来的。”
“他说你很喜欢圣诞节,圣诞树,还有树下的礼物盒子。”巴基说。
“哦,不,”伊莲娜仰起头,无语地捂住脸,“告诉我他只说了这些,拜托了。”
“还有——”
“不,你还是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伊莲娜用手指按着太阳穴,她抬头看着这棵树,没有彩灯的装饰,油绿的松木多少有些暗淡无光,其实小时候家里的那一棵,也不见得有多少漂亮的装饰,它是真的有那么亮?还是只是她想象出来的?
“我以前喜欢对着圣诞树许愿。”伊莲娜说,“我不知道,以为这样就是正确的方法。你对着圣诞树许愿,圣诞老人就会听到,然后把你的礼物从烟囱上扔下来给你……我以为是这样的。”
习俗当然不是如此,不管是苏联、美国或者其他任何地方的圣诞节,都没有这么一种说法,是她理解错了,所以愿望都没实现,也是情理之中。
“那当然不管用。”巴基说,他开始回想起自己有过的圣诞节、自己收到过的圣诞礼物。有些已经想不起来,有些就算还记得,但也早已被命运碾压、不知被时间弃置何处,但他还是有自己的心得,“想要什么礼物得告诉你身边的人——那些真正在意你的人,他们才会买礼物给你,而不是圣诞老人。”
但其实就算不说出来,他也仍然收到过不少很棒的礼物。史蒂夫的妈妈工作很忙,但如果时间允许,她都会给他们两个织圣诞毛衣,他记得自己最喜欢的那件前面有一只神气的小鹿,都怪史蒂夫成天“巴基”、“巴基”地叫他。
而史蒂夫给他送过自己的速写本,满满一本,上面画的都是他——他在刷牙,他在吃煎饼,他在闭着眼睛听收音机,他歪在沙发上睡大觉——起因只是因为史蒂夫以街边走过的一个高个女孩为模特画了速写,巴基纯粹是没事找事,他不停向史蒂夫抱怨说,你为什么宁愿画一个不认识的路人,也不画我?可收到这个速写本时,他又变了口风,伙计,这有点吓人了!他开玩笑地说。史蒂夫说,如果你不想要,那就还给我,然后伸手就要来夺回本子。巴基不肯,把它搂得紧紧的,大声宣布说你既然送给我,那就是我的东西了,谁也别想从我这里再拿走!
当然,抓紧也没有用,和很多他遗失的东西一样,他不知道它最终去了哪。他很抱歉。
“你听起来像个非常现实的老祖母。”伊莲娜说,“这么打破一个孩子关于圣诞老人的幻想也太残忍了。”
巴基耸耸肩,他将散开的电线扭在一起,然后尝试着按下了开关——长长的彩灯零颤颤巍巍地闪了闪,随即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
“看来它们还没老到亮不起来的程度。”巴基将灯饰递给伊莲娜,“现在你可以试试再许愿了。”
伊莲娜转转眼珠:“即使明知道实现不了?”
“是的,”巴基说,“但有愿望也是件好事。”
“……停下,你越来越像一个老太太了。”
阿列克谢说得没错,伊莲娜的确喜欢圣诞节和圣诞树,那些彩灯和星星亮起来以后,她心满意足地哼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歌,靠在树下睡着了,看起来像是在做着一个美梦。伊娃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她没打招呼,但是带走了她那份圣诞礼物。而鲍勃在清理餐具,沃克甚至在帮忙——说不定是刚从那本书里看到的方法,他的确在为挽回家庭做出尝试。
巴基还是坐在地上,他仰头看圣诞树上那颗星星,它仍旧有些星光黯淡,随时都要熄灭似的发出闪光,但这已经很好了,他们从前可负担不起一棵这么高大的圣诞树,史蒂夫以前……
他眨眨眼,那些旧时画面就好像被按下暂停,真实的世界重现眼前。
今天他想起史蒂夫的次数实在太多了,换作平时,他本不会这样频繁地想起他。他有自己的工作,两份;不少新的同事,来自两个不同职场;同时还有怎么学也学不完的新鲜事物——他经常搞不清楚社交网络上看到的缩写,好不容易学会几个,刚开始投入使用,一转眼又会被人提醒“你那个用法已经过时,现在可没人再那么说”。可问题是,大家好像都不记得他的确就是一个已经“过时”的人。他参与过二战,全世界欢庆反法西斯胜利纪念日的次数都赶不上他的年纪,他昔日战友的生卒年月都已盖棺定论,只有他,生于1917年的人,年份之后却仍是短短一横,终点不知道在哪。
史蒂夫原本和他一样,但他先走一步。萨姆熟知他过去的一切,和他交谈也让他觉得亲切,就好像史蒂夫、以及史蒂夫所代表的那个与他有联系的世界近在咫尺。可上一次,他和萨姆因为“复仇者”这个称谓吵得不欢而散,从那之后就再没说过话。
莎拉应该想要帮忙,她传讯息过来,问他想不想一起来过圣诞节,说孩子们也很想他。巴基感激她做出的努力,感激被记得,但没有答应。“复仇者”不是只关于他一个人的事,比起它往日所代表的意义,现在它还是其他人——伊莲娜、鲍勃、伊娃、沃克还有阿列克谢——是他们的容身之处,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谈妥,而他也不想因为这个毁了莎拉一家人的圣诞节。他已经毁掉过足够多的东西,不需要再增加那个数字了。
于是当萨姆也不再和他交谈,那扇唯一能够通往旧时回忆的门也就此合拢。再没有人可以和他聊那些往事。
很重要,但的确已经过去的事。
不过,这也没什么,巴基试着从积极的角度去想,一些他没有白白在心理医生的办公室虚耗光阴的佐证,他的确有带走一些“学习成果”——他在努力向前看,并且一切都进展得不错。他不再必须躺在地板上才能入睡,于是去宜家给自己挑选了一张床,柔软的床垫也不再像是用于窒息谋杀的工具。有时候出门他也不是必须戴上手套,那些金属手指渐渐不再为他带来麻烦,也降低了一些被认成鹰眼的机会。他学习使用智能手机、社交网络,观察别人是如何交谈,不断更新自己的网络流行词库……
生活在这个“当下”所需要的一切尝试和努力,他都一一做过了。
如果史蒂夫还在,应该也会替自己高兴。可能他会说,干得漂亮,巴克,我就知道你肯定可以,你从来都是最好的。
星星闪了闪,巴基闭上眼睛。是的,我尽力了,也做得好极了,你是该替我骄傲。但我他妈的从来都不是那个最好的。
他想,我眼里最好的人是你,该死的,你明明知道。
真希望——
他的思绪被一声巨响打断。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他们刚亮起灯的圣诞树轰然断成两截,浓烟滚滚,彩灯散了一地。
“伊莲娜!”阿列克谢大声喊着,伊莲娜刚从就坐在圣诞树下,鲍勃冲了上去,巴基和沃克都掏出了枪。
“到底是谁这么无聊,居然要攻击我们的圣诞树?”沃克一边冲他打手势,一边忍不住小声咒骂,“我才刚开始觉得这个圣诞节还不错呢。”
伊莲娜被气流掀翻在了一边,她咳了两声从半截树下爬出来,“见鬼,我的圣诞树!那些漂亮的灯!那些星星!”她飞快地咒骂着,对试图来帮忙的鲍勃示意没事,手里的枪已经拉下了保险栓,“不管是谁,我都要把他从这里丢出去,这实在是太——”
浓烟很快散去,烟雾后出现一个人影。
“不管你是谁,我劝你最好别动。”伊莲娜说,她往前走了一步,“把手举起来,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以及你为什么非得炸掉我们的圣诞树?”
即使被几支枪同时指着,这位不速之客好像也毫无察觉一样,从烟雾中迈出的一瞬间,他的声音惊喜得好像是来这里拆圣诞礼物。
“……巴基?”
Chapter Text
如果这是梦,那么,巴基认为自己已经开始恼火了。
他的睡眠很少没有梦境陪伴。心理医生说这是脑部神经遭受创伤后非常自然的反应,许多人都有。而鉴于他遭受的并非一般创伤,一点噩梦就像热狗里的芥末和茄汁,作为点缀来说,连特别都算不上。
他一直梦到那些不好的、做错的事。子弹,匕首,炸弹,毒药,杀死一个人有多少途径,他脑海里就有多少张人脸。他们有时长相各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他的脑海中汇聚成一个名为死亡的国度。可有时候,他们却又奇怪地分享着同一张脸——散大的瞳孔盛着浓缩的恐惧,那是他仅有的一面镜子,他得以在其中看到自己:无知无觉,僭越地扮演着死神。人总会因为试图扮演神的愚蠢行为付出代价,只不过代价在资产的使用记录中被写作一条条功绩,到他的身上却又名为罪责,无法计数。
至于史蒂夫——他从未造访过他的梦。巴基没在梦中见过他,也不会梦到他们从前那些愉快而无忧无虑的时光。黑夜之所以获得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是太阳无法照耀的地方。
“……巴基?”
所以当他再次听到这个声音时,巴基几乎以为是那些噩梦去而复返,并找到了全新折磨他的方式,就像鞋底清不干净的烂泥,除非你砍下双足,不然只要你还在行走,摆脱就是无稽之谈。
带来这场爆炸的不速之客,长着一张史蒂夫·罗杰斯的脸——从不光顾他的梦境的脸,总会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脸——现在就在几步之外。他像是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毫不避讳,也对自己的危险处境毫无察觉,甚至还主动往前迈了一步。
“嘿!我劝你最好别动——”沃克出声警告,但显然收效甚微,那人充耳不闻,甚至伸出手来,发出一句逼真的疑问:“巴基?真的是你?”
巴基怒极反笑,有时候这个世界的荒谬程度实在远超他的想象,要预估到这个,他恐怕得有一颗彗星那么大的脑袋。“对,我他妈当然是巴基。”他嗤笑一声,多亏某些人,现在不管是谁都开始这么叫他了。而不管这是阴谋、意外或者玩笑,随便什么,如果谁真的无聊到要在他面前表演“假冒史蒂夫·罗杰斯”的游戏,他不介意送他去上帝面前表演——这绝对是对方自找的。
他抬起枪口,对准这张熟悉的脸:“现在的问题是,你是谁?”
身份的话,他有很多。最开始,他只是史蒂夫·罗杰斯,后来成为士兵,在那之后又成为美国队长,紧接着又是复仇者……如果要写履历,他大概能不重复地写上好几页。可当他被那只金属手臂掀翻在地时,那些现存的、已有的身份却变成一颗出膛的霰弹,分散地离他远去——
他是谁?他是个做梦的人,此时此刻,只觉得自己身在梦中。
但梦很快就醒了。现实是他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表现得未免太不专业——甚至和“专业”也毫无关系,因为哪怕是个普通人,都不会想要拥抱一个拿枪对着自己的人,特别是他还有好些个同样持有武器且神情凶恶的同伴。
不过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犯傻。当他还是巴基的“任务”时,那次他就被揍得鼻青脸肿,自从注射血清之后,他就再没这样狼狈过。娜塔莎抱着手臂坐在一旁,她看着他处理伤口,丝毫没有打算帮忙的意思,只是用一种遗憾又同情的语气调侃他,你知道的,你可以表现得更好一点。
如果娜塔莎还在,她或许会说,你怎么都不会吸取教训?他的脑子里已经响起了她那略显担忧的口吻。他会的,在其他场合,其他情况下,但不是现在。他当然可以不要命地投入战斗,永远都有目标、计划、以及计划的备选——正如他一直以来坚持的那样。可当巴基出现,这些就不再适用。巴基不在他排兵布阵的沙盘之上,他有一个只属于巴基的、独一无二的地方。这让他经历过失而复得,得以再次注视着巴基的脸时,永远都不会想到战斗、计划、目标,或任何其他词汇,那个强硬地霸占他脑海的指令,是“拥抱”。
所以结果当然不会太好。打斗中桌椅被损坏,碎玻璃让地面闪闪发光,整个会客厅一切能损毁的东西都散了架,最终他被掀翻在地,但交谈的机会好像也终于来了——尽管他喉咙上锁着五根振金手指,这绝对不是什么友好的开始方式。
“你到底是谁?”巴基问,怒火让他双眉紧皱,“谁派你来的?”
他就是史蒂夫,没人派他来,巴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问?史蒂夫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不少误会,只好从第一个问题开始回答:“是我,巴基,我是史蒂夫——”
看来他的答案没能让人满意,巴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手指收紧:“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或者一分钟后窒息,选一个。”
冷酷的选择题刚落地,旁边那些举着枪的人中就有人脱口而出:“等等,我听错了吗?他刚才说他是谁?”
“他说他是史蒂夫——沃克,就算你没听清,至少你也看到了吧。打了血清的人也会耳背和老花眼?”
“我当然知道他说他是史蒂夫,但史蒂夫是——”
“是的,史蒂夫是那个你想成为但不幸只担任了两秒钟的美国队长。”
“噢,闭嘴!……嘿,等一下,我们看起来难道像是傻子吗?史蒂夫·罗杰斯已经死了,他的葬礼还有电视直播!老兄,不管你是谁,你在执行伪装任务之前难道不会做做功课?”
“这你倒是提醒了我——谁能把这个录下来发给瓦伦蒂娜?鲍勃,你的手机在附近吗?她也该搞搞清楚了,这个世界上差劲特工的底线究竟在哪里。我们可能的确不太好,但其实也不算很糟……或许这样以后就可以让她闭上嘴。”
“天哪,我只是去睡了一觉,为什么这里好像发生了爆炸?”
“因为这里确实发生了爆炸!嫌疑人说他是史蒂夫·罗杰斯。”
“……哇哦,酷。沃克,你对此感觉怎么样?”
“……”
这几人七嘴八舌,但对着他的枪口数量一个没少,看来巴基交到了一些非常能说会道的朋友。但巴基本人却陷入沉默,他的视线落在史蒂夫脸上,就算他不会因为振金手指而窒息,恐怕也会被这份注视的重量压死——那里有让史蒂夫陌生的庞然大物——刚才那人怎么说的?他说史蒂夫·罗杰斯已经死了。这是原因吗?他的死亡成为巴基眼里的沉重,让他成为一个不该出现在此的幽灵,而巴基因此变得陌生。
可最糟的是,他的记忆断了档,像台旧电视那样飘满雪花,前因与后果都一样渺茫。
“怎么,一分钟过去了,”巴基冷冷地俯视着他,“不够你想出点骗人的说辞?”
甚至顾不上“他死了”这件事,史蒂夫努力让声音通过喉咙,“……你知道的,我——我从来不会骗你。”
希望这不是那些死前走马灯登场的时刻,尽管那些很久以前的事,此刻已经开始像得知剧院即将倒闭的演员,惧怕此后再也不能登台,因此争先恐后地朝聚光灯下涌去,“我……我以前给了你一个速写本。”
速写本是浅色封皮,因为他手上经常粘着碳粉,平白无故让它添了几道不美观的疤。他试着想擦掉它们,却只是让污迹范围扩大,但好在它们对内容无碍。
“我在里面画了很多……很多的你。”
“你以前……约会过一个红头发的姑娘,为了帮她赢玩具熊,花光了我们最后的三美金——”
巴基的眉头开始松动,不可置信正逐渐侵蚀着那略显放大的瞳孔,史蒂夫努力将目光锁定在他脸上,可缺氧还是让巴基的脸变得模糊,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说出来了:“你妹妹叫瑞贝卡,我们以前总会带她一起去看电影……”
“你还有一件我妈妈织的圣诞毛衣,深红色,胸前是一只……”
“一只鹿?”一直被伊莲娜挡在后面的鲍勃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一旁,他很轻地碰了碰史蒂夫垂在地上的手指,询问地看着巴基,“是吗?”
“还有什么?”巴基问。
时间短暂,鲍勃没看到太多,这位不速之客的房间和他们其他人的风格大相径庭,他如实回答:“……我看到了很多不同的你。”
巴基愣了愣,但他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他艰难地转动视线,好像这才真的看到他似的:“……史蒂夫?”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的咳嗽,和一个用力的拥抱。
“所以,你是想说,你原本正在执行送还无限宝石的任务,不记得在哪,不记得什么时候,但总之,你突然听到有人在——在叫你,所以就在这里出现了?”
沃克仍然对真正的“美国队长”出现在复仇者大厦一事持怀疑态度,坚持要问清楚前因后果,“然后——”
“就差点弄伤了伊莲娜!”阿列克谢补充道,“美国队长,我必须得说,就算你是美国队长,这也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当然,如果你可以考虑加入我们——”
“不——阿列克谢,这可不是扩充人员的好时候!”伊莲娜无奈地打断他,又转向史蒂夫,“但你的确毁掉了我们的圣诞树,还有……呃,差不多整个会客厅。”
“我很抱歉,真的。”史蒂夫说,“可以的话我愿意赔偿你们,只是……谁能先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情况?是哪一年?我真的不知道我离开了多久……还有,你们都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巴基——”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哦,得了,队长,这不是我们刚才的问题吗?”沃克挥了挥手臂,但他发现自己的胳膊上还挂着“卷饼”,在引发史蒂夫“这是什么武器”的提问之前,他迅速把手放下了。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这位——”巴基没有接话,史蒂夫不得不将自己的视线从巴基身上撕下来,与他身边这些“同伴”(他们是同伴吗)相比,他看起来太沉默了。即使在确认了他的身份后,他也没有那么多问题,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就如同一座熄灯的大厦,安静地矗立在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可神思却像去了别的地方。
这不对劲,史蒂夫想,有那么一时片刻,他不在乎现在是哪一年、这些人是谁、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就希望时间能在他紧紧拥抱住巴基时停止,除此之外,去他的。
但现实并非如此,巴基很安静,但他的同伴们可不是。“沃克,我叫约翰·沃克,以及以防你想知道,我在你……之后接任了美国队长——”
史蒂夫刚露出一点惊讶,就听到旁边那个黑头发姑娘语调轻快地补充:“别担心,他的任期只有两秒钟。”
“沃克,很高兴认识你。”问题太多,史蒂夫只好决定优先解决最近在眼前的那些,“没错,正如我刚才所说,我原本正在送还无限宝石的途中……但具体发生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只是突然听到有声音喊我,下一秒,我就到了这,完全不受我的控制——很抱歉,但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以及我保证,绝对不是故意要毁掉你们的晚上。”
“……无意冒犯,队长,我们之中有谁看起来像是需要睡前故事吗?就算是仙女教母,恐怕也不是这么出现的。”
“仙女教母?沃克,你没点其他更好的说辞了吗?”
“哦?那你倒是试试说点更好的!”
“我必须得说,这里刚才除了阿列克谢播放的那些难听音乐,根本没有别的声音。对了阿列克谢,他们是因为你的音乐品味太差,所以才把你抓进监狱的吗?”
“嘿!幽灵女士!注意你的礼貌!”
“总之,这里没有人叫过你。就算对于一个被冰冻过几十年的人来说,队长,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抱歉。”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的巴基突然开口,这让其他几个正在争吵的人停下了,“噢,你不用为你的朋友道歉。”伊莲娜说。
“反正维修的账单最后会送去瓦伦蒂娜那里。”伊娃耸耸肩,“说实话,我看这个沙发不顺眼很久了。”
“这不是我们一起投票选的吗?”
“那是你,阿列克谢,以及根本没有投票这回事。”
他们又说起了沙发,可史蒂夫没再听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巴基,你为什么要感到抱歉?可巴基却移开视线,他环视了四周,这里简直是一片狼藉,但也绝对整洁过他现在的思绪,他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绝对会很荒唐,可还有什么办法?今晚最荒唐的事已经发生了。
“没有,我不是在替他道歉。”巴基垂下眼,“我是想说……他听到的声音,或许……可能……是我。”
他换了几个表示猜测的词,但说完就发现它们对于缓解言辞内容的荒谬程度毫无帮助,于是他改口:“我想……是我叫了他。”
沃克抱起双臂,匪夷所思地盯着他:“所以你们……还有个加密通讯频道?你能通灵?”
伊莲娜和伊娃都在翻白眼,巴基否认:“当然不是。”
史蒂夫专注地望着他,那份目光就像阳光穿透放大镜,他快被点燃了,这让他更难继续说下去,因为这根本是天方夜谭,即使发生了,他也觉得将它讲出来无比荒谬——
“是圣诞树。我当时看着这棵圣诞树,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想到了史蒂夫,所以……”
他在圣诞夜想起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想起了他们在几十年前曾经有过的那些节日,想起那个时候他们是多么的快活,人生轻盈得像一片纸,可以随意被风吹向任何去处,年轻让他们对未来一无所知,以为这样的日子取之不尽,至少能一直过到八十岁……
只是一旦将心思放回现在,失落就会涨潮。他不再年轻,也早已走到了轻盈的反面,他背着过去的沉重背包,好不容易找到了些许久违的快乐,可原来对快乐疏于问候,也会遭到它的小小报复——它提醒他身旁的空缺——因为史蒂夫从来都是他快乐的一部分,在每一个快乐的时刻,他都希望史蒂夫也在,而在史蒂夫死去之后,“也在”的意思,或许是希望他还活着。
这本来只是一个想法、一个愿望,而这样的东西在他每一段人生中,都与“不会实现”紧密相连,以至于他根本没想到会这样——史蒂夫就在这,此时此刻,他活着,就在他身边。
如果他还能有哪怕一毫克天真、对世界存在一点零星的幻想,此刻都会感谢神明,因为祂让奇迹发生。可他一百多岁了,活过、也死过,他相信自己的人生什么都有,唯独不会有这样简单的美梦成真。
荒谬的推论中途哑火,巴基看着自己的“愿望”近在眼前,却不知道愿望实现时,人却因不敢相信而感到荒诞与苦涩。
其他人一头雾水,唯独伊莲娜若有所思,她盯着巴基,重重拍了一把他的肩膀,“你是说——你对着圣诞树许愿了?绝对是,我就知道!”没等巴基回答,她又转头去看阿列克谢,“你看!我早就说过可以对着圣诞树许愿——这可能也是有道理的!它说不定会实现,可是你们从来都不信!”
这也不能怪阿列克谢,毕竟就算史蒂夫·罗杰斯已经凭空出现在此,其他人对这个说法也很难马上买账。
“……我怎么不知道圣诞老人还有这种能力?”伊娃转了转眼珠,“早点知道就好了,我会少惹很多麻烦。”
“会不会圣诞老人其实也是一个北欧的神?”鲍勃犹豫地说道,“你们看,雷神的故事也来自北欧,或许他们其实都是同事,有人掌管雷电,有人负责实现愿望……之类的。”
“我想索尔可能不太喜欢这个说法,”史蒂夫说,“但我喜欢你的幽默感。”
“谢谢,我之前有在新闻上读到过你的葬礼……很隆重,办得不错。哦,不,我是想说你人很不错……”鲍勃选择着措辞,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算了,别介意,你可以叫我鲍勃。”
“你好,鲍勃。”史蒂夫说,话题的走向再次走偏,在这里好像很难按照常理将对话进行下去,“那么,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们的意思是 ‘我’已经死了?”
“是的,当然,”鲍勃说,“……不,我是说,是的,抱歉。”
史蒂夫笑了一下,作为一个刚得知自己死讯的人,他的接受程度堪称优秀。鲍勃握住史蒂夫主动伸出来的手,他不该随便碰触其他人,这件事他们内部讨论过不少次了——因为他还控制不好自己的能力——但有时候总是记不住。好在他平时不出门,而周围这些人的世界,即使是不小心误入,他也早已习惯了,那就像去朋友乱糟糟的家里做客,各有各的混乱,绝对不是拿来招待朋友的好地方。可他们是因为这份混乱才聚在一起的。
史蒂夫·罗杰斯总不会比他们的更糟,他刚刚还在他的世界里看到了织有驯鹿的圣诞毛衣,和一个年轻得多、但躺在床上的巴基,不得不说,他的变化真是很大,鲍勃差点没将他认出来。可下一秒,他就被拽进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尖叫被疾风撕裂,只剩下一声声刺耳的哨音——
电梯运行的声音让他回过神,他撒开史蒂夫的手,并熟练地假装看不到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神情。
“有时候,我真的会很困惑——为什么在根本没有任务的时候,你们也能把这里搞得一团糟?”
大厦的电梯恐怕是这个夜晚唯一仍在正常运作的事物,它勤恳工作,兢兢业业,哪怕来者并不受此间欢迎。
瓦伦蒂娜带着梅尔走出电梯,她像是刚从某个晚宴里走出来的,和一地狼藉的会客室、断成数截的圣诞树,以及一伙枪都没来得及收的人格格不入。
巴基把史蒂夫挡在身后。没什么原因,一个本应死去的美国队长突然出现,原因暂且不论,但如果只能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件事,那绝对是瓦伦蒂娜。天知道她会怎样利用这个。
但来不及了。梅尔惊呼出声:“……我的天!那是美国队长吗?!”
“噢,感谢上帝,”瓦伦蒂娜眼前一亮,“你们终于给了我一点惊喜——这是谁准备的?真是不错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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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喜总是转瞬即逝,瓦伦蒂娜的也不例外。
她让梅尔连夜召集了一队科学家,从生物医学(检查史蒂夫的健康状况,为她工作的人当然不能隔天就突然死掉)到量子物理学家(研究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应有尽有——但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这个团队得出结论,鉴于他们在被损坏的圣诞树附近、以及史蒂夫本人身上,都检测到了同源的能量场,而正是这来源未知的能量意外促成了这次“时空穿越”。
“从我们所处的现在来看,他来自过去的时空。”向瓦伦蒂娜汇报的是位年轻女士,戴一副一丝不苟的无框眼镜,看上去和伊莲娜差不多年纪,她介绍自己为艾瑞妮丝博士,因为擅长交叉学科研究、在多个领域均有涉猎而代表团队进行发言。
“我们收集到的数据显示,这个能量场非常活跃,也就是说,它极不稳定,时刻都在变化。”艾瑞妮丝博士向他们展示新鲜生成的图表,“这里代表每阿秒能量的净增额,而这是不同情景假设下它的影响范围。”
图表上的曲线在一段爬升后显著拔高,“这是出现能量异动的情况,”峰值被重点标出,“不管诱因是自发或者外来,能量异动都可能会导致新的时空扭曲,或者引来其他未知能量场的碰撞。”
瓦伦蒂娜抿起嘴角:“……而那意味着?”
“意味着灾难性的场景。即使在最保守的情景下,效果也类似在市中心引爆一百磅C4炸药。”艾瑞妮丝博士回答,屏幕上出现了相应的模拟画面。
“你们真不用把爆炸场景也放出来,好像这里有谁没见过似的——”沃克说,然后在伊娃和伊莲娜的注视下又闭上了嘴。
“抱歉打断你,但我想知道,你刚才说的这些——会对他本人造成什么影响吗?”巴基问道。
艾瑞妮丝博士听到他的问题,却先回头看向了史蒂夫——他正在配合其他研究人员除去身上的检测设备,随后她才转向巴基,镜片后的视线透着审视,巴基对这种注视并不陌生,它们通常代表不友善或是不赞同,但无所谓,他也不是来这拓展社交圈的,他只是重复问题:“会吗?”
“如果不发生剧烈波动的话,基本不会。”艾瑞妮丝不再看他,又投影出新的图表,“推算结果显示,在没有外部因素干扰的前提下,他自身具备的能量值足够他安全地在这个时空停留……大概七天左右。”
“然后用这七天做什么,创世纪?”沃克忍不住小声说,然后被伊莲娜狠狠踩了一脚。
“足够?就是说它们会消失?”巴基问道,“……消失之后呢?他会怎么样?”
艾瑞妮丝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嘴角:“巴恩斯先生,我想 ‘消失’没有第二个意思。没有意外的话,他会离开这里,回到他本来所在的地方——理论上来说。”
“听着像是生了次水痘,”阿列克谢点评道,“你感染,发病,维持一周,没有意外的话,恢复原状。”
伊莲娜用力地冲他比了个“这极度不合适”的表情,其他人显然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史蒂夫——这个新鲜出炉的“能量体”,他看起来对自己这个身份也不可置信,正疑惑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它们看起来分明与常人别无二致。
瓦伦蒂娜直接无视他们,她毫不避讳地问出自己想知道的:“我们能够控制这个能量场吗?或者,让我说得再清楚一些,能不能用一些手段留下他?”
艾瑞妮丝博士说:“最好不要,我们掌握的信息不足,在有限的时间里很难进行这样高风险的测试,所以最好不要。”
瓦伦蒂娜挑起眉毛,不得不说,她开始逐渐失去耐心了,和这些总是待在实验室的人相处,就总是要面对他们提出的种种“这不可能”,上次那些说着“哨兵计划”绝不可能的人如今在哪?她不知道,因为她没空去关心那些被炒鱿鱼的废物,但“哨兵”本人却是在眼前,虽然出了一点、很小的、细微的差错,但这也说明,她的决策总是——或者大多数时候,都是正确的。
“有一点我需要提醒一下,我高薪聘请你们,可不单是让你们来告诉我 ‘不可能 ’、 ‘做不到 ’和 ‘不要 ’的。”
伊莲娜适时地咳嗽了几声,她阴沉沉地盯着瓦伦蒂娜,她们的思绪大概某种程度上产生了交汇,只是方向南辕北辙,伊莲娜只想提醒她别傻了,想想上一次她的那些科学团队搞出了多大的麻烦——而“麻烦”本人却对此毫无察觉——鲍勃从运动裤口袋里摸出一卷润喉糖,“伊莲娜,你想来点这个吗?”
“不,鲍勃,不用,但是谢谢。”
瓦伦蒂娜翻了个白眼:“好吧,你继续。”
艾瑞妮丝博士不受影响,继续介绍着他们短时间内得出的成果:“以下是我们能做到的事。首先,可以给他配备一个能量监测仪器,便于查看实时能量数值。外部也可以放置分机,以便随时监测。另外更加稳妥的方法是请他进入一个隔离舱,这样我们就能全天候、24小时不间断地观察能量变化,把潜在风险降到最低,当然,这也方便进行其他研究,说不定可以找到某种方法,将他——”
“想都别想。”巴基打断了这个名为“更加稳妥”的提议,他是对着瓦伦蒂娜说的,“我警告你,别做什么多余的事。”
“定义 ‘多余 ’,巴基,”瓦伦蒂娜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想办法把你最好的朋友留下来、放在你身边,这样算是 ‘多余 ’吗?我以为这至少应该算作贴心和友善呢。”
“你听到了你的团队说什么,”巴基说,“他们根本也不了解这种能量,没人了解。这很危险,别这么做。”
“噢,危险,”瓦伦蒂娜不赞同地挑起眉毛,“我以为我们都是因为喜欢危险,才会一起出现在这里呢。说真的,你不动心吗?你最好的朋友,死而复生——”
“我劝你现在最好停下。”巴基说,“这个世界的史蒂夫已经死了,你如果不知道,就去查查新闻。”
瓦伦蒂娜耸耸肩,“好吧,一如既往地缺少幽默感,但至少你维护自己朋友的样子很可爱。”她无语地把手里的平板电脑塞回梅尔手里,“行了,你可以放心,目前看来这个项目没什么推进价值。我近来经费紧张,也不知道究竟是拜谁所赐——总之,对于把这个只有一周电量的 ‘队长’留下来,我兴趣不大。”
如果说没有一点失望,那绝对是假话。瓦伦蒂娜本以为这是个机会,她才不管史蒂夫·罗杰斯是怎么过来的,时空穿梭也好,爱的召唤也行,不管哪种,只要稍加雕饰,都可以出现在新闻稿中。而至于这是哪个世界的史蒂夫·罗杰斯,原本那个已经披着星条旗被埋在地面六尺之下的又是哪位,就更加没有所谓。很显然,愚蠢与盲昧是人类代代相传的顽疾,病情只会越来越重,比起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更需要一个名字、一个符号,所以,史蒂夫·罗杰斯只要仍然存在,就能解决很多问题。死而复生是神的特权,这给人们带来了复活节假期——尽管她造神失败过,但好在她很懂得吸取教训。
除此之外,这还应该是一张好牌,把它打出去,萨姆·威尔逊和他那好笑的“复仇者联盟”商标侵权诉讼,就会成为下个酒会上一个不错的笑话,会有人为她的幽默鼓掌的。当然她不记仇,也非常乐意为猎鹰在这里提供一个职位。
但现在看来,这就像满心欢喜地打开礼物盒子,结果只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瓦伦蒂娜理了理肩上的头发,面对其他人仍然存疑的注视——他们之间的信任从来都少得可怜。“一周,”她无所谓地回道,“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甚至都不会找一周的合约工人来修理我的花园。既然这位罗杰斯先生只是来这旅游,那——随便了。”
她说到做到,让人留下那些能量检测的仪器,就带着梅尔和团队离开了。等电梯时,她又丢下一句:“对了,别给我惹麻烦,别穿着 ‘我爱纽约 ’的T恤接受采访,以及最重要的,别再送新的账单给我。我不是国库,钱可不是无中生有、自己冒出来的。”
别惹麻烦,这听起来就像是“睡觉前别看手机”,再优秀的特工恐怕也做不到,更别说他们从没用“优秀”为标准来要求自己。穿着“我爱纽约”T恤接受采访的人,很明显是阿列克谢。T恤本身没什么,接受采访也没什么,但不幸的是,彼时他们刚完成一次不那么完美的任务——就在曼哈顿,车水马龙的时段,而他们在过程中差点把自由女神像炸飞——这时候出现的“爱”实在是很难让人信服。
至于账单,伊莲娜翻了个白眼,她在电梯门关上后摸出手机,在里面挑挑拣拣,将最近一些大额账单都发了过去,更别提还有新鲜出炉的装修和维护费申请——邮件的标题,她在“圣诞快乐”和“惊喜”中犹豫,最后都丢在一边,选择了“你猜怎么着”——当你用不光彩的手段强行聘用一伙连自己都承认一无是处的员工,那就得接受他们的低配合、低效益以及高维护成本。
伊莲娜向其他人展示了她的电邮,这叫向上管理,她说。
前几天,伊娃说她翻到了一些以前的资料,里面的数据显示,他们在执行任务中造成的经济损失,比起上一任复仇者们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我们还从来没有让任何一个城市飞上天,或者因为和外星人搏斗把整个曼哈顿都炸飞,我们只是不小心地,毁了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他们对此达成一致,同时认为瓦伦蒂娜应该为此庆幸,并在感恩节给他们送花。
“所以,我们现在怎么办?”伊莲娜最喜欢的沙发也被毁了,她只好坐在只剩一半的吧台上。
所有人都看向巴基,再是史蒂夫,然后面面相觑。在场所有人,没有谁的脸上写着“完美方案”。
“呃……你可以先住在这里,我是说,如果你想的话。”鲍勃对史蒂夫说,他不仅负责厨房,在其他领域也有涉猎,“这里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空间,你可以随便挑一个喜欢的……或者你想每天都换一间也完全没问题。我推荐走廊最后的那间,安静,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落日。”
“好主意,鲍勃,好主意。”阿列克谢附和道,“瓦伦蒂娜不懂,她看不到这件事的重要性,但我可以。史蒂夫·罗杰斯!美国队长!我们绝对可以好好聊一聊,关于团队建设,关于如何领导大家,我相信——”
“阿列克谢,不。”巴基打断他,除了向科学家提问、回答其他人的问题,以及出面和瓦伦蒂娜进行必要的交涉以外,他比平时要寡言少语得多。
史蒂夫看着他,巴基在这里说话似乎有些分量,或者说,其他人在乎他的感受,他们关心、支持彼此,尽管这些人乍一看都有些……乱糟糟的,很难想象他们是怎么聚在了一起。
他不想随便评判别人,尤其当他们是巴基的朋友。可或许这才是症结所在,正因为他们是巴基的朋友——突然的时空穿越让他混乱,在他的认知里,巴基身边没有谁是他不认识的,他了解巴基的全部,他就是巴基最好的朋友。萨姆或许也能在名单上,但萨姆也是因为他的关系,巴基才认识的……
他在“巴基最好的朋友”这个宝座上端坐几十年,可现在,就好像只是一眨眼的事,上一刻他还在听布鲁斯讲解这次任务的危险,每一颗宝石都不容有失——但好在它不会太久,队长,布鲁斯说,在我们看来,大概只是过去五秒钟,一切都会结束。
但现实如何?他站在这里,这栋大厦和他记忆中的已经面目全非。而巴基,他身边有了一群他素未谋面的人,他和他们站在一起,谙熟地对话聊天、互相嘲讽,好像他们才是一队的。
出发前的那个湖泊在他眼前闪现,风吹过树林,不远处传来水鸟的叫声。巴基和萨姆并排站着。在我回来前别做蠢事,他对巴基说。巴基对他笑了,那些俏皮话显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记得。这不会太久的,他会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然后再回到这里,重新拥抱等他回来的朋友。那之后,他们或许就终于能坐下来,好好考虑“以后”的事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在脑海中列起了清单,他们带回了地球上一半的人口,世界恐怕得乱上好一阵子,秩序需要重建,创伤需要修复……不仅如此,他们的团队也已经支离破碎,要面对这些,毫无疑问仍旧困难重重。可这就是他们选择的路,诸多分岔中,最为艰难的那一条——活着比死更艰难,在很多、很多时候。
提前担心没有用,史蒂夫深谙这个道理,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当下任务是先送回宝石,再回来面对这一切——麻烦也好,责任也好,他相信总会有办法,毕竟他还曾经以为,自己只有死后才能与巴基重逢呢——对巴基的失而复得让他觉得,他或许是个还算幸运的家伙。
那么,他还可以再奢求一点好运吗?只需要一点,只需要支持他在日后这个充满麻烦的世界里,得到一些真正的、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之前隐晦地向巴基提过一些,可却不敢说得太直白,他上过战场,知道那些嘴边挂着未来、之后、总有一天的人,最后得到的都是什么。
可厄运不为他的谨慎周全所打动,它依旧被人的愿望所吸引,精准地降临在他身上。
事情的发展出现偏差,史蒂夫记得自己成功送回了部分宝石,却卡在了其中一环上——在沃米尔星,他遇到了大麻烦——仅仅只是看到老“朋友”红骷髅,或许就已经是个不祥预兆。施密特如同一丝被流放的孤魂,阴森地望着他,口中吐露噩耗。而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他试图在记忆中搜寻,这或许能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这里的人都说他已经死了——而且尽管现在巴基没有问,但他总得告诉巴基,自己从哪里来,又做了些什么,他不想隐瞒巴基任何事。
可他一无所获。
史蒂夫能想到的发生在沃米尔星的一切,都像是落入深渊的碎石,低头望不见踪迹。疑问被卷入呼啸的风雪,答案不肯现身,反而是一阵剧烈的头痛袭击了他——剧痛一寸寸碾碎他的血和骨,他的记忆、他的想法也难以幸免,如同被投入绞肉机般,在轰鸣中化成一滩碎末。世界在旋转、融合、互相吞噬,湖泊、布鲁克林、复仇者大厦、无限宝石、布鲁斯的警告……
“……史蒂夫?史蒂夫!”
有人在喊他,但那声音远得很。同时他脑海里还有别的声音,更年轻、更快乐,轻快上扬的语调里,是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代,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顺着那声音走近了去看。剧痛中,最近的记忆率先剥落,如同一层破损的墙皮,他无法想起到这里之前的任何事,可惜史蒂夫·罗杰斯从不懂放弃,只是不断的尝试却只换来了更大的疼痛,有什么东西要把他从内部撕开了。
瓦伦蒂娜团队留下的监控仪器,此时正此起彼伏地闪着信号灯,示警的哨音响成一片,恐怕这就是那些专家说的“异常能量波动”。
“上帝,你们看到那个了吗?”伊娃问,她指着史蒂夫,这对她来说多少有些眼熟,因为史蒂夫的身体像是在经历某些力量之间的角力,被看不见的东西互相撕扯着,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个随时会有部分身体消失不见的泡泡人。
“所以我们之中终于能再来一个……有超能力的人了吗?”沃克震惊了,“只是能不能有人先告诉我这个超能力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这栋楼在震?”
他们会客厅里残缺的东西——满地的碎片残骸、损毁的沙发、断成几截的圣诞树、还有只剩一半的吧台,都在不约而同地震颤着,“不管是什么超能力,一定得从震塌这栋楼开始吗?”伊莲娜说,踢开那些被震得四处乱飞的碎片,“我好不容易才开始有点喜欢这了!”
伊娃难得没附和她的幽默,也没空挖苦沃克,“巴基,不管他在尝试做什么,你最好快让他停下——这样下去,他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撕成两半,这一点你最好相信我!”
能量的波动在史蒂夫周围汇聚起漩涡,巴基拨开那些飞舞的玻璃碎片,踏入漩涡中心。史蒂夫双手狠狠按着太阳穴,正在经历的痛苦让他的脸扭曲而狰狞,巴基用力抓住史蒂夫的肩膀,“史蒂夫?嘿,看着我,”巴基锁住他双臂,用力搂住他,顶住他的前额和他对视,“看着我,怎么了?”
史蒂夫将自己的视线拽回来,完完全全地对上巴基的视线,他在那双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蓝眼睛里看到自己,“……没事,我没事,”他低声说,“巴基,别担心。”
“你确定?”巴基问,“需要我把那些医生、或者什么学家叫回来吗?”
“不……我想不用。”史蒂夫努力动了动嘴角,他尽量放空大脑,不去尝试、不去回想,那些仪器警报终于渐渐平静了。
“按照他们的说法,我现在只是一个……能量体,能量体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但我不太想再住进一个隔离舱里,我在里面待得够久了。”
这是个笑话,巴基应该要笑的,可他没有。史蒂夫看到他的手臂挪动了一下,似乎想做一个将他搂过来的动作,最后却只是安抚地落在他肩头,担忧地望着他。
在那双熟悉的眼睛里,担忧是真切的。可当史蒂夫直视这双眼睛,他感到一丝茫然,他在其中看到自己,一个莫名其妙的时空穿越者,一个谁也解释不了的“能量体”,因为如果不是他认为自己了解巴基(他真的还了解吗)?他或许会以为巴基并不想见到自己,因为他从刚才到现在,看起来一直忧心忡忡、并不开心。
巴基或许在最开始惊喜了一瞬,但短促得如同一支受潮的烟,火光转瞬即逝,他阻止那些科学家对他进行研究,或许是在维护朋友,但也有一种可能,是巴基从没想让他留下来。
他已经死了。这件事起初听起来荒唐,甚至有些可笑,可当他再继续咀嚼自己的死亡,才后知后觉地尝出一丝延迟的无能为力来——死亡意味着缺席,这些他感到陌生的一切,都是巴基的新生活,而他不再是其中任何一部分。这让“因为巴基想念他,所以他出现在这里”显得有些单薄而可笑了。
“你还好吗?”巴基仍是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史蒂夫试图让话题回到刚才,“你不住在这吗?”
“是,我有别的地方。”巴基回答。
这甚至不算是个完整的回答,史蒂夫心想,以他们的关系来说,这未免显得太生疏了。
鲍勃的视线在他们之间逡巡,他试探地说:“……这里空间很充足,你要是这几天想搬过来,也完全没问题。”
“没错,再多找几个人,我们就能凑够胆子,一起看那部把伊娃吓得半死的恐怖电影了——天大的好消息。”沃克说。
“哦,是的,你知道为什么吗?”伊娃站在墙角,对这样的挑衅司空见惯,“因为那部电影叫 《卷饼队长 》,你根本想不到那有多吓人,沃克,我看了几分钟就开始做噩梦。”
其他人都笑了,沃克正要反驳,巴基开口说:“沃克。”
史蒂夫看到沃克无语地摊开手,一副“行吧”的态度,伊娃眨眨眼,但也没再开口。巴基说,“他跟着我回去。”然后才又问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别带着他搞破坏,或者又成立一个新的复仇者联合会什么的。”伊莲娜打趣道,“当然,如果你能说服萨姆撤诉,我们也可以改名叫复仇者联合会,或者复仇者协会,你觉得怎么样?谁还有什么好主意?”
“别忘了,不要穿着 ‘我爱纽约 ’的T恤接受采访。”沃克补充道。
“哦,闭嘴,我不是在问你们。”巴基说,他推了推史蒂夫的肩膀,“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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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基握着方向盘,史蒂夫坐在副驾,车子慢速驶入被节日街灯装点的夜色中。起初车里开着广播,电台正在播放经典圣诞歌曲串烧,可伴奏里的铃铛让人心烦意乱,巴基伸手换了频道。
国际政经新闻,换台,他已经结束了议员工作,而且在放假,可不想听着这个度过夜晚时光。实时路况资讯,换台,放眼望去前方所有车辆都在以挪动方式行驶,没必要在电台里再听一次这令人绝望的现场直播。
……下面我们来念一则留言,来自科罗拉多州、ID是“友谊万岁”的听众……
好吧,无伤大雅的听众投稿栏目,巴基手指一顿,主持人的话就顺势留在了封闭的车内——我在这个圣诞节,将会和有近十年没见面的老朋友聚会——主持人的声音配合以恰到好处的喜悦,是的,这真不错!友谊万岁,这个世界上没什么能够比和老朋友重聚更好,我们都应该珍惜那些来之不易的情谊……紧接着又响起了圣诞音乐,恼人的铃声狡猾地返场……
巴基干脆将电台关掉了。
车里没人说话,巴基听到很轻“哒、哒、哒”的声音,很快他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在敲击方向盘,在关掉电台之后,这就是车内唯一的声音——这不太好,他想,他的秘书、他的竞选团队提醒过他不少次——巴恩斯先生,演说或者接受采访的时候,禁止一切小动作。
巴基皱起眉,噢……比如呢?
比如频繁地皱眉,他的秘书摆出一副“你懂我在说什么”的表情,还有活动手指,摆弄手里的纸张、钢笔、话筒……一切你能想到的东西。
这可真是荒谬,参军时,他是个出色的狙击手,更别提他还当了不知道多久的职业刺客,如果是任务需要,他能一动不动在冰天雪地中待到天荒地老——不过,这可能也说明他真的老了,只有老人才总是喜欢想起从前和过去,哪怕它们大多算不上多好,也对现状毫无裨益,因为他还是会在一个全新的领域,被年纪大约是他四分之一的同事劝导:不要在演说时乱动,那会折损你的专业形象。
巴基承认,或许他的确不擅长当一个政客,但好在他足够了解自己。如果他想,他当然可以做出完美伪装,就像现在他可以立刻停下自己敲击的手指,但这难以解决问题的根本——他只是在紧张。
“所以,刚才听他们说,我——”
史蒂夫咳了一声,试图聊点什么来打破沉默。就在刚才,在巴基专心对付车载电台的时候,他还在想自己出现在这里之前的来龙去脉,他讨厌谜团,尤其当谜团发生在自己身上——可结果却仍旧不如人意。只要稍加回想,警告就会以惩戒的形式出现,除了令他一次又一次陷入头痛之外毫无作用,最后只好决定在引起巴基的注意前先暂时放弃。
没有“过去”,他只好问起“现在”,但显然这也不是个好的话题。
显而易见,这里的“他”已经死了,刚才那些人不止一次告诉了他这一点。但巴基不在其中,他一直没接这个话茬,甚至在其他人旁敲侧击他的身份、他的来历时,巴基都只是沉默。好像只要确认了他是史蒂夫这一个事实,其他都不重要。
他话说一半,但巴基却完全知道他想说什么,“……是的,没错。”巴基说,他们被卡在一个十字路口,外面有人在不耐烦地鸣笛,车窗隔音效果不错,急躁的鸣笛声因此反倒像轮渡起航的呜咽,“在医院,自然死亡,没有痛苦——我的意思是说,不是那些让人痛苦到最后一刻的方式……”
“很安静。”巴基停顿片刻,“如果这是你想知道的。”
这不完全是史蒂夫想知道的,反而还让他更加困惑。医院、自然死亡、没有痛苦——和他所想的不太一样,不如说是截然相反——他以为自己至少是因为什么任务死去的,而这些词通常与“任务”毫无关系。
“……我为什么会自然死亡?”史蒂夫问,“出了什么意外?还是——”
巴基从后视镜里轻轻瞥了他一眼,随即又看向前方,红灯转绿,车流再次开始缓慢蠕动,他的语气也一样平缓:“你——我是说,这里的那个 ‘你 ’,在将宝石送回去以后,在那里……多待了一会。”
“我——什么?”
“字面意思。”巴基说,“你多停留了一些时间,顺便做了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事……最后又回到了这里。”
尽管记忆缺失了部分,但史蒂夫确定自己经历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但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他的过去如同一只无法读取的硬盘,巴基像是在说谜语,这令他身处的“未来”宛如一团迷雾,他甚至在其中找不到自己。
真可笑,原来人真的会自己搞不懂“自己”,自己的事,反而要向其他人请教。
“抱歉,巴基,你把我搞糊涂了……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什么事?”
“……生活?我想。”巴基说,在这样几乎静止的车流中,他对前方路况的注视显得多此一举,“说实话,我只是知道个大概,你只在出发之前和我提过几句,记得吗?因为斯塔克,因为娜塔莎……因为很多事,你说,如果可以的话,将来会想要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是的,这个我记得。”史蒂夫说,“但这说明什么?我绝对不会因为想要自己的 ‘生活 ’而搞砸任务——”
“是的,你没有,任务当然完成了。”巴基说,“你只是没有在原定的时间回来,不过对我们来说,只是晚了几秒钟,这……没影响什么。”
“可对我来说不是这样,对吗?”史蒂夫问。
“不,不是。”巴基说,“当你回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是个老家伙了,所以——自然死亡,现在这听起来是不是合理多了?”
“……我不知道,但我以为布鲁斯说时间绝对不能出错。”
“出错的或许是布鲁斯,这谁知道?”
“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史蒂夫知道这很荒唐,为“自己”做过的事向别人索要理由,可是——这不能算是“别人”,这是巴基,从很久以前,巴基就比任何人、或者比他自己都要更了解他,如果巴基也没有答案,那或许——
可巴基没有直接回答,他嘴角动了动,那看起来像个笑,却像加水太多的煎饼糊一样没能成形,瘫软地融化在了他脸上。“你回来的时候戴着戒指。”巴基说。
“我……什么?”
“这可让萨姆羡慕极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约会总是不太成功。我早就建议他去鸟类爱好者里试试看,现在他们管这个叫什么?精准匹配?可你猜他怎么说——他叫我去见鬼。”
巴基甚至尝试着说了个笑话,萨姆,虽然我们在冷战,但是谢谢,他在心里嘀咕。可适得其反,史蒂夫完全没有笑,他皱起眉,“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结婚了?我……我和——”
“和佩吉·卡特,我想。除非你在过去还有别的我不知道的红颜知己。”巴基笑了一声,“但考虑到你是我认识的最古板、最不懂得什么叫 ‘放弃 ’的人……我认为这个可能性不大。不过没人邀请我去参加婚礼,我也没去你们家做过客——噢,我不是在抱怨,这当然不是你们的问题,那时候我可能还在给九头蛇打工、或者苏联人……没所谓,不重要——总之,你回到这里的时间,佩吉已经去世了,我没见过她。但别担心,你们应该过得不错,至少你回来的时候,看起来像个幸福的老家伙。”
不,他没在担心,至少没在担心这个——史蒂夫感觉像是被人一拳揍在脸上,这在他的脑子里引发了飓风和海啸,这绝对有问题——留在过去,结婚成家,最后自然在医院老死……看在上帝的份上,他的确有想过要一点自己的“生活”,但这几项,绝对没在他的清单里。
他想要的“生活”不是这样。他没想过这么远,也没想过这种方式。
巴基没再补充,像是想给他点时间消化,可史蒂夫却只是想解释,出乎意料的未来可比自己的死亡让人难以接受得多,“但以我能回想起来的——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我还被困在沃米尔星,这不可能,我是说,这不合理——”史蒂夫在脑海中搜寻,试图想找到些什么,可那无疑像是水中捞月,下一秒,更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他双手按住自己的脑袋,世界在剧痛中震颤。
布鲁克林。
征兵广告。
未来博览会。
战壕。
实验室。
火车。
峡谷。
实验室。
冷冻舱。
布鲁克林。
……
“史蒂夫——史蒂夫?你怎么了?”巴基立刻发觉了他痛苦的神色,随即便感到地面在震颤——该死,那些科学家说史蒂夫是个“能量源”,他们可真会选词!
以他们的车为原点,震动海啸般向四周荡开,周围车辆、街灯、地面、房屋……一切都在无形的能量影响下剧烈晃动着。
瓦伦蒂娜的团队留下了能量监测仪——那个名叫艾瑞妮丝的科学家建议史蒂夫随身佩戴。巴基讨厌这种像是电子脚铐一样的东西,自然不希望它出现在史蒂夫身上,但以防万一,伊莲娜还是塞了一个给他带走——那玩意本来可以像个智能手环一样戴在手上,但现在,它正在车前的仪表板上尖叫,应该有数值的位置只有乱码,红色信号灯闪个不停。其他还会这样不停闪烁的东西巴基并不陌生,比如炸弹,非常便利的工具,但不适合出现在他的车里。
外面有人降下车窗,不少人疑惑地探出头,地震了吗?还是哪里又出了什么事?纽约市民对三天两头出现的危机烦不胜烦,有人在网络上甚至发起过签名征集——给那些想要搞些大事的人:你们想做什么,无所谓,但能不能换个地方?纽约不是世界中心,总不能什么事都要发生在这。
“史蒂夫!”巴基掰过他的肩膀,大声喊他,“不管你正在干什么,停下!马上停下!”
思想无法控制,但疼痛会让人得到教训。史蒂夫咬牙将大脑放空,他抓住巴基的手,巴基看他有反应,立刻也牢牢回握住他,“听着,没事的,我知道这很奇怪,突然出现在陌生的地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一堆搞不清楚的事……我们都经历过,这没什么。”巴基低下头,尝试寻找史蒂夫的视线,他把自己的额头贴住史蒂夫的,震动在减轻,这是好兆头,“没事的,好吗,”他不断低声重复着,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没事的。”
震动完全停止,世界短暂沉寂,片刻后,警笛、尖叫、鸣笛声才此起彼伏地开始竞赛,“不管你刚才想做什么,最好都别再尝试了。”巴基舒了一口气,“你听到那些科学家怎么说的,他们也不了解这些能量机制,你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
史蒂夫与他额头相抵,巴基的手还按在他的手背上,不是那只金属手臂,是那只有温度的,曾经拽着他奔跑、抢他的画笔、给他拥抱的手,他几乎是渴求地攥住巴基的手指,好像一生诉求终于得偿所愿,而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他的记忆乱得像是刚经历过宇宙大爆炸,但没有混乱到记不起和巴基有关的事——距离他们真正生离死别的重逢,已经过去好几年,现在才来上演“失而复得”的戏码,未免太迟。
可他就是不想松开这只手。
车载通讯响了两声,然后直接跳出伊莲娜的声音:“天哪,巴基,你们出什么事了?我看到那些科学人留下的能量机器一直在报警,你们做了什么?看在上帝的份上,这才不到一个小时!”
“什么?我们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巴基不想解释,于是拿出一副惊讶的语气,他在参加一些活动时从其他议员那里学到的,在面对一些不想回答的提问时,恰到好处的惊讶非常有效,他说,“或许是那些仪器坏了,我们这里除了堵车之外一切正常。”
巴基在通话时松开了他的手,尽管不情愿,但史蒂夫没有表现出来,他不想让一切变得更奇怪,于是只是一身冷汗地靠在座椅上,试图消化现存的一切。面前那个监测手环屏幕闪了闪,重新开始正常工作——很快屏幕上跳出85的数字,但在他们离开大厦时,它是以100为起点的。
通讯切断后,史蒂夫看着巴基,“说谎可不利于团队建设。”
“没关系,我们是个糟糕的团队。”巴基笑了一下,他对此毫无负担,毕竟说起这些可要比转述史蒂夫的“未来”轻松多了,“我们是由刺客、罪犯、人体试验品……大概是这样组成的,总之,一点谎言伤害不了什么。我们开视像会议的时候,我也经常装作在听,其实在做别的事……说真的,会客室选什么沙发这种事,真的不需要开会才能决定。”
“但听起来挺不错。”史蒂夫说,他想要尽量客观地表达自己,“你们看起来很合拍。”
巴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意外反倒让道路终于顺畅了,车子一路向前,他们路过音乐厅,场馆外挂满正在火热上演的节目海报,其中就有音乐剧《罗杰斯》。
史蒂夫回过头去盯着那些海报,“……《罗杰斯》?这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巴基回答,“复仇者们拯救世界的故事,你可是当之无愧的男一号,那个演员最近也是炙手可热。”
“噢,这可真够尴尬的,”史蒂夫皱了皱鼻子,“你看过吗?”
巴基沉默了一下,随即说:“……没有,我没看过。”
谎言不好,巴基知道,但他下意识就这么说了——他看过《罗杰斯》,伊莲娜来邀请的他,在他们某次任务结束之后。
我这多了一张音乐剧门票,伊莲娜走到他面前,或许你可以和我一起去看。
巴基第一反应是拒绝。在年轻的时候,他的确喜欢这些热闹、新潮的玩意,总是拉着史蒂夫到处追赶潮流,并对此乐在其中。他认为时间走得太慢,如果跑得快点,他们是不是就能赶在时间之前去看一眼未来?那时候他的脑子里,可装着不少这种异想天开的东西。
但现在,这些对他来说有些太吵闹了。哪怕他已经习惯像每一个现代人那样使用手机,下载了许多流行的应用程式——你可以试着交一些新朋友,他们不需要是复仇者、神盾局、外星人……你可以尽情尝试,朋友是没有界限的,这对你有好处——他的心理医生把这些加在他的疗程里,不管他重申多少次“我根本不需要新的朋友”。
但他也没有那么固执己见——他下载了那些该死的软件,尝试和一些人聊天,可好像总是很难有个好的开始、或者结束。急躁的人目的明确,一旦发现他没意图开展一些只维持一晚的关系,头像就会变成灰色。不急躁的人却又话多得像本长了嘴的字典,人们抱怨自己的学习、工作、糟糕的前任、可怕的上司……巴基记得自己曾是个擅长交际的人,他以前和人打赌,能在三句话之内逗笑所有姑娘,一杯酒之后,他就会是她们心中永远都忘不掉的那个人。好吧,或许有些吹牛炫耀的成分,但他确实擅长这个,并乐此不疲。但现在,这好像变成一件困难的事,他想找回一些幽默风趣,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有趣的人,但最后总是无话可说。
所以,音乐剧,当然不。他已经没办法在音乐厅里坐几个小时,看一群人又唱又跳。巴基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说你可以问问其他人,我不太能欣赏这些东西。
伊莲娜耸耸肩,把掌心的票面摊开给他看——《罗杰斯》,经典重现系列作品,绝对不能错过的乐季隆重巨献——还有些其他夸张渲染的词汇。
巴基沉默了,然后抓起外套,和她一起出门。
抵达剧院,检票,落座,位置有点糟糕,是二楼的视线受阻座位。没一会表演开始,楼下观众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巴基本能地环视四周,伊莲娜却让他停下,我们不是来狙击楼下的什么人的,她说,你可以放松一点。
巴基只好把视线放回台上,他们的位置很远,可该看到的,都还是清晰可见。巴基看着台上那个穿深蓝色制服的人,一头金头,高举着闪亮的盾牌——这有点好笑,一个闪闪发亮的帅哥在扮演自己,如果史蒂夫如果看到了,他会怎么想?但不论如何,巴基大概会先善意地取笑他一两下。
而伊莲娜却看着另一个方向,巴基知道,那头红色头发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很快剧情推进,角色走位轮转,他们看的人都移动到了视线盲区,伊莲娜低声说,位置不太好,抱歉。
没什么,巴基说,我大致能猜到。
猜到什么?
你看到宣传,想来看,又不想来看,在犹豫的过程里,那些好的位置已经卖光了。巴基说,视线受阻的位置总是最后发售,然后你终于想好了,把握了机会。
噢,看来这里有个聪明男孩,伊莲娜笑了一声,那想必你也知道,为什么我要邀请你。
当然,巴基说,我知道。
台上轮到了饰演娜塔莎的演员独唱,她回到了舞台中心,可伊莲娜却别开了视线,她不是这样的。
没人真的是这样,他们只是演员,巴基说。角落里,饰演“美国队长”的演员正在敬业地走位。他重复道,这只是个表演。
是的,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伊莲娜自嘲地笑了一声,但我真希望能有点其他方法。
可是没有,巴基知道,艰难的人生总是伴随着更少的选择,不管你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总是觉得这一切都很幽默。伊莲娜说,莫名其妙地变成灰,又莫名其妙恢复原状,这花了多久?我感觉好像就只有几秒钟。几秒钟足够做什么?足够让一个最重要的人消失,而我根本连挽救的机会都没有。
她摇摇头,又问,你是哪一边的?
化成灰的那边,巴基说。
看来我们的运气都不怎么样,伊莲娜耸耸肩,远处的舞台上,黑寡妇正在战斗,晃眼的红色发丝随着设计好的动作上下翻飞。她以前的头发是蓝色的,晴天的颜色,伊莲娜低声说,不过,我们也只有很小的时候在一起。
这个被搬上舞台、被人津津乐道的拯救世界的故事里没有她,她有的是各有任务在身的父母,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以及一个由谎言和假象拼凑出来的家——临时、脆弱、岌岌可危,可她不在乎,这是她拥有过最接近完美的东西。她就想要他们,他们比真的都要好。
我还以为一切都能好起来,伊莲娜说,以为我们之后还有时间。
时间,人总以为自己还有时间,但其实没有。珍贵的事物总是这样失去的。
是的,巴基低声说,我知道。
这很蠢,我知道。可有时候,我——我只是……伊莲娜说,我只是很想她。
巴基拍拍她的手臂,我知道。
伊莲娜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谈论自己,便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我好像没有问过你,你有兄弟姐妹吗?以前?
……有个妹妹,巴基说。他现在不常回想了,但他的确有过非常棒的家庭,父母恩爱,家庭和睦,还有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瑞贝卡小时候个子很矮,父母总叮嘱他要多照顾妹妹,不能让她被人欺负,巴基深以为然,并且认为自己完成得不错——可能完成得有点太好了,这导致瑞贝卡根本不怕他,还总有一肚子古灵精怪的坏主意。但这的确让他从小就有一颗要关照那些瘦小家伙的心,而正是这颗心带着他遇到史蒂夫的。
瑞贝卡个子长得慢,还总是挑食,她小时候就会把自己不吃的鹰嘴豆趁母亲不注意时全部拨到他的盘子里。她还是个伶牙俐齿的小混蛋,对此她的解释是,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互相分享盘子里的食物,这说明我们关系很好,詹姆斯。
噢,真是见鬼,贝卡,我是你哥哥,你不用让我吃双份的鹰嘴豆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巴基这么抗议,但也只是说说,他好脾气地纵容着妹妹的一切,包括她后来也开始跟着史蒂夫一起喊他“巴基”,以及不管他的抗议,偷偷向史蒂夫讲了不少他从前的糗事,真是谢谢她。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参军以前,她来我和史蒂夫那,我们一起去看了电影,巴基说,我们看了《乱世佳人》。
电影散场后,他们先送她回家,瑞贝卡后来个子长高不少,瘦长的腿大步走起来像一阵风,可那天她却走得磨磨蹭蹭,又说让他多写信回家,又说叫他最好别因为想家哭鼻子,那样很丢脸,肯定会被战友取笑,可一会又说等他从前线回来,最好能送她一条比电影里还更漂亮的绿色裙子……
我现在还记得那条裙子的样子,巴基说,可之后……
之后世事巨变,上帝有一双能随意操纵凡人命运的手。战争胜利了,却和他没太多关系,他离开了前线,却没能回家。期间世界翻天覆地变了几轮,父母先后离世,瑞贝卡也成了老太太,一直到她离世,也没等到那条比电影中更漂亮的绿裙子。
他的家人以为他死在前线,或许在日后的祈祷中,都会恳求天父多些恩赐,好让一家人至少能在天上团聚。但谁知道会这样?他没死,没上天堂,从地狱折返后仍然还在人间,巴恩斯家的聚会还是没有他。
之后就剩下我和史蒂夫,他是我最后的家人,巴基说。舞台上的战斗陷入困境,那个闪闪发光的美国队长在为大家打气,站起来,伙计们,我们得起来战斗!
巴基看着舞台上的复仇者们集结完毕,现在,就只是我了,他说。
真糟糕,伊莲娜低声说,她偏过头吸了吸鼻子,我们都是。
但你至少说过再见了,她又用手背蹭了蹭眼睛,你有一个告别的机会,这挺好的。
巴基沉默片刻。是的,他说,至少这次我说过再见了。
医院宣告病危时,他在现场。你们谁能来签字?医生隔着口罩问,他的循环系统已经基本停止工作了,自主呼吸一旦暂停,我们就会取下维生仪器……抱歉,我们没有其他能做的,只能尽量让他舒服一些……他签过无创抢救协议,我想你们都知道了。
他和萨姆都在,萨姆看向他,他拿起医生递过来的那支笔。一支圆珠笔,几乎用不了什么力气就能轻易折断,可现在却要用它来宣告接受史蒂夫的生死。
他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医生说,还有些时间,你们可以再进去陪他一会。
萨姆待了一会,说最后给他们单独留些时间。巴基感谢他,但其实又希望他可以不要走。只剩他和史蒂夫的病房太安静了,那些昂贵、精密的维生仪器都已经停下,曾经无数次从死神手下逃生的史蒂夫·罗杰斯,此刻也像世界上许多其他老人那样,安静地躺在医院,等着死神的班车来接走他。
如果说要他排列一生中什么时候最痛苦,那一定是这个时刻。他看到面前的老人,也看到病房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他还看到以前瘦瘦小小的史蒂夫,梗着脖子也想要参军入伍,看到自己拽着他,大言不惭地说要带他去“未来”——是的,他们的确在未来,窗外的纽约车水马龙,现在早已是另一个世纪了。
史蒂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而他,他本以为自己在二战时就死了,如果只当一个名字刻在纪念碑上的二战英雄,那或许也是挺精彩的一生。可没想到,结果居然是他留到最后。
在送还宝石之前,史蒂夫就曾隐晦地向他提起,有机会的话,也想要试着拥有“自己的生活”,他想要像以前那样,做一个任何时候都能够提供支持的朋友,于是他说,当然,你绝对值得这个。
但那个“生活”究竟是怎样,如何安排,如何计划,巴基没问。他自己是个没什么计划的人,以前史蒂夫总说他比夏天的天气还要莫测多变,上一秒还说,今天就在家待着、哪里也不去,还答应给他当素描的模特,可下一秒就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天气这么好,我们该出去逛逛,至于去哪——谁知道?先出门再说。九头蛇像大扫除搬家似的洗劫了他的脑子,也没能给他带来一点“计划”的习惯。但他知道史蒂夫会有自己的安排,他永远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至于再详细的,他没有问。
当在湖边等到一个满头白发的史蒂夫时,巴基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在电影院中途睡着,一觉醒来后,面前已经飘起字幕,黑底白字地对他说,嘿,伙计,结束了,你错过了后来的一切。而结束就是结束,他心里也有块石头落了地,他当然会为史蒂夫高兴,百分之百的,正如他所说,史蒂夫值得这个,一个真正的、属于自己的生活。与此同时他也为自己感到庆幸,因为他当时没有追问,毕竟在那段他错过的剧情里,和他有关的事情实在不多。
可在那之后没多久,史蒂夫就进了医院。他的各项检查结果都不乐观,但查不出什么具体缘由,医生说,这可能是初代血清效果退化后引发的副作用,它会让全身器官衰竭的进程显著加快,他们没什么再能做的。那段时间,巴基几乎一直都待在医院。萨姆每天会过来,带来一些新的信件,仍旧有很多人坚持在给美国队长写信,祈祷他能够康复,告诉他自己有多么被他鼓舞,萨姆会在床边把它们读给史蒂夫听,但他们其实都知道,史蒂夫大多时候都听不见。
我得先回去处理点工作,什么都乱套了。萨姆走之前说,你之后没有其他安排的话,可以把剩下那些信读给他听听。
巴基随手拿起一封来看,这是封来自孩子的信,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母和拼写错误的单词可以说明。男孩说自己也叫史蒂夫,但是因为身体不好,从小一直都在医院待着,他写信来是想说,他希望长大以后能当一个像美国队长那样的人,并随信寄来了他最喜欢的盾牌贴纸,说自己前几天过生日,生日愿望就是希望队长能早日康复。
上帝,巴基低声念了一句,他将信叠好放回信封,把那张珍贵的贴纸放在史蒂夫床头,我真不敢相信,你可能要让一个孩子的生日愿望落空了。
巴基决定不再看那些信,他做不来这个,这就像往心中的黑洞扔石头,只能听到一声又一声沉闷的回响。史蒂夫大多数时间都没有意识,只有氧气面罩上时隐时现的雾气说明他还在这里。巴基无事可做,便盯着史蒂夫发呆,他感觉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实际上,自从重逢之后,他们好像根本没时间好好聊过。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如你所见,糟糕透顶。杀了很多人,犯下不少错,但居然奇迹般地还活着。
都过去了,巴基,你现在是自由的。记得我们以前玩过的拼图吗?你一定可以把自己拼好,为犯下的错误赎罪,把事情做对,然后——继续生活。
我得说,这听起来可比直接死掉难多了。
当然,活着是最难的事,保持自我地活着,更是难上加难。
天哪,史蒂夫,这就是你鼓舞人心的演说?
嘿,耐心点,让我说完——是很难,但我会陪着你的,一直到最后。
一直到最后,巴基低声说。可他们并没有过这样的对话,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现在更不可能有。但史蒂夫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的手指动了动,巴基握住那只枯瘦的手,在他们十几岁的时候,他也像这样担忧地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史蒂夫的手,在心里一边咒骂一边祈祷,咒骂可能要把史蒂夫带走的死神,咒骂冷眼旁观的上帝,同时向不知道什么的存在祈祷,希望他的朋友可以挺过这一关。
……巴基?氧气面罩上浮起一层雾气,史蒂夫似乎在努力睁开眼睛。
巴基低下头,我在这呢,史蒂夫,怎么了?
我……虚弱的声音像被时间卡在了老旧的磁带里,巴基感觉那根干枯的手指在他掌心颤颤巍巍地划过,你想说什么,史蒂夫?他问道。
没有回答。那是他从挚友口中,最后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
后来就是宣告病危,撤离维生仪器,医生与护士沉默而熟练地出现又离开,很多人来了又走,手掌落在他肩上,“节哀”或者“抱歉”钻进他的耳朵里,直到病房里只剩他和萨姆,最后只剩他一个人。
史蒂夫闭着眼睛,巴基看着他,那些陌生的感觉——哽咽、心痛、无措和茫然——在这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保留着这么多、或者这么复杂的情绪,它们被九头蛇从他脑子里剜去,即使后来被找回,也只是像影子蛰伏在暗处,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这些感受了。但现在,它们全部涌了上来,像熔岩,像海啸,像爱——像所有能够摧枯拉朽,毁掉一切的东西——它们灌满了他的胸腔。
一直陪你到最后,这的确是他承诺过的事,是他先开始的。但巴基不知道史蒂夫有没有把这也列在他的“计划”里,如果有,那他可真是个世界上最顶级的混蛋。
巴基在地上坐下,将脸埋进掌心。他以为自己已经经历过许多痛苦,绝对是个这方面的专家,可事实是,除了独自吞咽这份剧痛以外,他对这个时刻束手无策。
这他妈的几乎要再次杀死他一次。
因为实在太痛了。
音乐剧结束了,楼下掌声不断,观众欢呼着等待返场。人们还喜欢英雄,还喜欢看英雄的故事,有能够相信的东西存在是至高无上的幸运。巴基和伊莲娜赶在人潮聚集前先行离场,他们走在街上,夜色像个巨大的口袋,将纽约一点点装填进去,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紧急呼叫,没有意外事件,还没有人想炸掉纽约,世界又侥幸运转一天、还没有被毁掉。
他们路过镌刻着复仇者姓名的纪念牌,伊莲娜侧目看向那行名字,下一秒便移开目光。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接受一个曾经近在咫尺的人,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就变成一行纪念碑上的名字?巴基自己也没能做得太好。他的年纪是伊莲娜的好几倍,足够当她的祖父,但在这样的事情上,年纪与经历并不同步。但好在他看过不少心理医生。
那面纪念铭牌被他们留在身后,巴基说,其实,我的心理医生之前告诉我,当遇到重要的人离世,感觉痛苦的时候,有四句话很有帮助。
什么?伊莲娜问,噢,我希望不要是鲍勃那个“酸黄瓜”口诀之类的东西,它们根本连治打喷嚏都不管用,只会让你的舌头打结、甚至抽筋。
我爱你,谢谢你,巴基说道,我原谅你了,请你原谅我。
伊莲娜抿住嘴唇,没再说话。他们沉默地向前走,途径一个流动雪糕车,巴基停下来,买了两支冰激凌。你可以先挑一个,他说。
冰激凌?现在?伊莲娜挑起眉毛看他,你认真的?
是的,冰激凌,你不喜欢吗?巴基说,我挺喜欢的,如果你不要,那我可以自己吃两个。
给我巧克力的,伊莲娜飞快地从他手里把冰激凌拿走。无意冒犯,她说道,但我想知道——这就是上个世纪流行的安慰人的方式吗?当你的朋友心情低落,就给她买支甜筒?
其实不是,他以前的方式或许高明得多,不过恐怕只有史蒂夫才有发言权。于是巴基只是耸耸肩,怎么,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伊莲娜不置可否地皱皱鼻子,他们继续向前走,沉默地在雪糕融化前将它变为能改善心情的糖分摄入。前方是红灯,他们随着人潮停下。
红灯倒数的间隙里,伊莲娜问,你试过吗?我是说……那四句话。
在前方的交通信号灯上,数字不断跳动着,5、4、3、2、1——史蒂夫病床旁的心电监护上,曾经也出现过这样的数字,巴基看着它们不停减少,最后变成短短一道横,它连接人的出生与死亡,不论长短,人都在其中度过一生。
当然,我试过了,巴基说,但……不完全是,我一向不是那种会严格听从医生建议的完美病人。
我爱你,谢谢你,我原谅你了,请你原谅我。
他只说了其中的一句。
但也够了。
Notes:
(1)心理医生提到的四句话是夏威夷Ho'oponopono祷词,分别是I Love you, thank you, I forgive you, please forgive me.
(2)《罗杰斯》就是《鹰眼》剧集开场克林特和家人看的那套音乐剧。
Chapter Text
“……有点乱,别介意。”巴基打开门,侧身将史蒂夫让进来。
窘迫在所难免,因为他家里不常有客人。议员的工作通常都在办公室完成,同事最多偶尔找他开个线上会议,并对他的隐私保持高度尊重,连参会背景都建议他开一个系统自带的虚拟画面——你懂的,以免让我们看到什么机密,同事这样说。
但实际上根本没什么机密,他不会在客厅的墙上挂满武器(只有外行才这样干),也不会把想要暗杀的人的照片贴在墙上(当然也并没有这样的人)。公寓的墙面上,只有不那么平整的白色墙纸,以及零星几个被他拍死的蚊子尸体遗迹,没什么不能给人看的。
而伊莲娜他们都住在复仇者大厦,从来都是他过去,他暂时也没打算邀请他们来自己家——除非哪天那里被炸了,而他们需要一个安全屋。但巴基真心希望这样的情况别发生,住在楼下的邻居性格挑剔,无差别地投诉周围所有人,光是一个阿列克谢,可能就会把对方气得直接去见上帝。
门口是鞋柜,公寓自带的,巴基像是第一次意识到它存在似的,“对,拖鞋,好像在这里。”他拉开鞋柜,想给史蒂夫找一双拖鞋。他记得刚搬来这里时,萨姆带来了不少让他觉得毫无必要的东西,据说是莎拉帮他挑选的,一些“能让你的新家更舒适的东西”,其中就包括复数的拖鞋——你总得在家招待朋友吧,老兄,萨姆说,它们绝对会派上用场。
巴基不置可否,他没觉得这里之后会有什么客人,就算有,他也不会在意到底有没有拖鞋。如果萨姆认为这很重要,那他可以自带毛绒拖鞋来拜访。但事实是,之后他也没怎么来过。忙碌的工作,不在一个城市……能够阻碍成年人之间见面的因素实在太多,更别提他们后来因为复仇者的事大吵一架,以至于互相拉黑了对方。这是巴基第一回使用“拉黑”功能,其他人对此简直不可思议——至少沃克根本不信,别扯了,巴基,在此之前,难道你没有拉黑过任何人?
没有,巴基回答,为什么这么问?
哦,别在意,他这是以己度人,伊娃事不关己地抱着双臂,沃克,他又不是你,当然没必要在社交平台上拉黑所有认为“约翰·沃克不是合格的美国队长”的人——话说回来,你的黑名单还没达到上限吗?它恐怕得比全美人口数字还大。
嘿!我可没这么干——至少现在没有了!
……
鞋柜被拉开,动静像是老人的咳嗽,巴基想起来了,这个滑杆一直有点毛病,但他总是不记得要修。在柜子的最下层他找到了拖鞋,上面印着两个傻气的笑脸及醒目的字体——保持微笑!作为建议来讲,它糟透了,至少现在他做不到。
好在史蒂夫不在意这些细节。“谢了,”史蒂夫说,然后尽量没那么明显地打量起巴基的“地方”——普通的公寓,不新也不旧,但绝对比他们从前住的地方好很多。巴基一进来就打开了不少灯,走廊、客厅、甚至厨房,暖色灯光照在看上去像是统一配置好的家具上。餐桌上摊着文件、报纸和笔记本,看出来平时那里没怎么被用来吃饭——料理台上有还没收拾好的盘子,那么吃饭的地点应该就在这里。
巴基没打算详细介绍自己的公寓,你瞧,这是厨房,那是卧室……这蠢透了,他不想在史蒂夫面前展览自己的“新生活”。“你随便坐,我去给我们弄点吃的,你饿了吗?”巴基打开冰箱,可以先喝点什么,可是他视线扫过,发现最后一瓶啤酒应该在前天被他喝掉了。没关系,他想,喝水也行,史蒂夫不会在意这些。而且,啤酒和水有什么分别——他莫名其妙想起阿列克谢的言论,这家伙有时候的确有点智慧。
他拿出一瓶未开封的气泡水——他的秘书向他推荐过不少现在流行的喝法,把它和不同果汁、酒精以不同的比例混在一起,就是一款全新的饮料——巴基试过,不算喜欢,因为太寡淡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人花样频出,他们那个年代可没这么多复杂的东西。酒就是酒,无论禁酒修正案的禁止或废除,也都无损它的吸引力。当然,除了饮用,它也是珍贵的赌注,巴基曾从战友那赢得过一小瓶威士忌,输给他的家伙不敢相信自己的坏运气,一脸不舍地捏着瓶子不肯松手——你最好省着点喝,詹姆斯!这是我从家里背来的好东西,跟补给品里那些垃圾可不一样!刚赢了的巴基志得意满,从他手里抢过酒瓶,这可就不是你担心的事了,老兄!他大笑着说。
那应该是他们刚抵达前线没多久的时候,那时他们还会打赌,脸上还有笑容。
只是那一小瓶威士忌,他最终也没尝到是什么滋味。一次夜袭中,将它输给巴基的家伙延续着坏运气,他被炸伤了一条腿,他们背着他撤退,那条伤腿就剩一层皮稀松地挂着,奔逃的颠簸中,宛如一面颓唐的旗。等不到送去医院,随军的医生只能就地取材,打算用剪刀绞下那残余的碎肉,而药品像胜利那样紧缺,于是巴基拿出那瓶酒,看着它流经剪刀和伤口,裹挟着铁锈的颜色,最后渗进脚下的冻土里。
可怜的家伙第二天夜里才从昏迷中苏醒,巴基在自己轮值结束后去看他,高烧让他语无伦次。巴基低下头,耐心地问,你说什么?
一旁值班的医生瞥他一眼,让他不必理会。他们都烧糊涂了,医生说,这时候人还能说什么?总是那些东西。
回家,上帝,妈妈。
直到最后,巴基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离开前,他手里被塞入一张皱巴巴的卡片,血和泥是上面仅剩的装饰,字迹埋在下面,只剩边角处露出“内华达”的字眼。战友灰白的嘴唇在蠕动,炸弹不止毁掉了他的肢体,也震得他的内脏像一盒被打烂的午餐肉,胸骨从看不出颜色的军装下膨出,即使巴基再凑近听,也只有仿佛漏风似的嚯嚯声。
巴基不会读唇语,但就像医生说的,到这时候,人想要的东西无非总是那些。他将那张卡片捋平,妥帖在胸前的口袋里收好。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帮你带回家去,他握着那只滚烫的手,我保证。
到了后半夜,那些死于今日的士兵就被一道运走埋葬了。林间起了风,萧瑟的呜咽中,巴基窝在僵硬的被子里,他望着头顶褪色的营帐,彻夜未眠。
睡眠抛弃了他,笔墨却在他脑海里擅自登台,信件总会寄去那些最惹人牵挂的地方。
给史蒂夫:
今天,我失去了一个战友。我从他那赢过一小瓶威士忌。他来自内华达,他今天失去了一条腿。他死了。我答应帮他代信回去,可是——
可是,对亡者的承诺,让他忍不住联想自己的死亡,他以前几乎从没认真想过这个,也许是因为人一旦思考太多死亡,就再没办法清醒地走向战场,这个世界上容纳不下理智的战斗。倘若他死了,谁来将他的信带回布鲁克林?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要托付给谁,脑海中的纸笔却已经擅自继续书写——如果我死了,请帮我照顾贝卡和我的父母。当然,还有记住别总是做傻事,照顾好你自己。
不。巴基折断脑海里那支自作主张的笔,他绝不能说这么丧气的话,绝不会写这样软弱的信,这只会让远方的史蒂夫白白担心。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你得怀抱希望,才能得到一些好运气。
可惜事与愿违。
巴恩斯中士的书信没能离开他的脑海,一如他没能离开欧洲大陆那条漫长的战线,更别提那张卡片、那个承诺。后来,他拿回了自己全部的记忆,只在一次午夜梦回时,才再次见到死去战友那张灰白的脸。那并不是个噩梦,他的战友没有责怪他失约,但也没什么多余的话,他们就只是坐在一起,坐在那条他们刚刚挖好、尚未经受过真正战火洗礼的战壕边,安静地分享了一小瓶威士忌。
酒精这次流经的是那些看不见的伤口,它不能起死回生,也给不了活人太多慰藉。但它很够味,的确和补给品里那些垃圾货不一样。
巴基在走神,没能控制好手上的力气,气泡水惨遭暴力对待,溢出的泡沫溅了他一手——“噢,见鬼。”
史蒂夫帮他拿来了桌子上的抽纸盒,巴基急忙从里面抽了几张——力气仍旧太大,多余的纸巾四下起飞,他吸了口气,忍不住摇头,“抱歉,我……”
“——这有点尴尬,是不是?”史蒂夫总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他笑笑,又那么轻松地提起过去,“以前我去你家,你从来不会给我找拖鞋……你自己都经常穿着鞋就倒在床上。你妈妈总说,如果你能坚持哪怕一个礼拜不这样做,就会给你一美元做奖励。”
巴基的嘴角动了动,他想说,或许我现在终于能拿到那一美元了,可是——通货膨胀——这个词从演讲稿里跳进他的脑子,那些当初一美元能买到的东西,快乐、愉悦、无忧无虑的消遣……现在都已经从货架上撤下,不再对他放售,而史蒂夫话里那个不拘小节、一脸快活的年轻人,正翘腿坐在床上,好奇地睁大眼睛将他望着。
别看了,巴基在心里说,别评判我,这里没你的事。
那个年轻人能做到的事,他无从下手。巴基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当没有其他人在场,只剩他和史蒂夫两个,他的紧张和无措遁于无形。就在不久前,他才花费许多时间、努力说服自己接受他的离开,就像推着巨石上山,史蒂夫对他有多重要,这块石头就有多重。可讽刺的是,他分明就快达到山顶——让过去真的“过去”,不再总是回想从前,他明明已经取得了不俗进展——史蒂夫却出现了。
他只是站在这里,什么也不需要做,巨石就一路滚落,好像一切都没发生。
把他单纯当作史蒂夫,假装他没有经历老去、没有走向死亡,假装他没有亲眼见证,一切如初——这是自欺欺人,巴基拒绝再蒙蔽自己的心。一墙之隔的卧室里,还存放着史蒂夫·罗杰斯的死亡证明,以及一些列丧葬事宜、遗产分配的法律文书,史蒂夫没有别的亲属,所以最后那些东西都在他这。
可倘若将他当作另一个人——巴基同样做不到,因为,这根本就是史蒂夫——样貌、声音、神态、气息、看他的眼神、一切——那些科学家说他只是个什么短暂的能量体,无意冒犯,但科学家懂个屁,这就是史蒂夫,巴基比任何人都知道。
“抱歉,我应该表现得更好一点的。你知道,我是说……”词语在他口腔里像掉落的弹壳那样跳跃,老天,我听起来简直像个紧张的鲍勃,巴基想,“我得说,同样是看到本来已经死掉的人出现在面前,你表现得好多了。”
“噢,我不得不,”史蒂夫眨眨眼,“毕竟你那时候打人很疼,而且完全拒绝交流,我还能怎么办?当然得态度好一点。”
“嘿,关于这个,我已经道过歉了。”巴基说,“还是说,你现在想再打回来?可以,但别在这,合同里写如果损坏了家具要原价赔偿,但我百分百确信,这台冰箱绝对不值那个价钱。”
史蒂夫配合地笑了,抬手给了他一下,然后那只手滑落下去,搭在巴基的手腕上。他感受着有温度的皮肤,确认什么似的将手指收紧,手腕内侧的脉搏在轻轻鼓动。史蒂夫摇摇头,“不,我不想,从来没想过。”他说,“而且,你永远都不需要和我道歉。”
巴基看着他:“你瞧,就像我说的那样——你表现得好多了。”
史蒂夫不置可否,他低下头,他们的手仍然握在一起。或许该松开了,这样下去会很奇怪,他们那个年代,男孩之间除了掰手腕,绝不会将两只手贴在一起超过十秒。可他不想,他宁愿奇怪。从前他有这样的感触吗?能够坚实地抓住什么、确认对方的确存在的感觉竟然这样好——但他的确也知道,这样的熨帖有明确时限。
“那些科学家说,我最多只能待一个礼拜。”他摩挲着巴基的手指,“当然,我不太确定……现在有太多事我都没弄明白。这个未来,说实话,我一头雾水。虽然我想不起具体的事情,但我总觉得,我在过去一定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我不确定能在这里留多久。就算可以,我也觉得事情没这么——”
“当然,”巴基像是急于否认什么,他快速地打断他,“你当然还有要做的事,非常多……但别担心,你总会实现它们的。”
已经发生的现实让巴基异常笃定,他已经陪史蒂夫走到过终点,也知道它一定就在那。“我很抱歉没能表现得更好一点,如果我的态度让你困扰,这绝对不是我的本意,”巴基摇摇头,“能再见到你——一天也好,一个星期也好——我都觉得很高兴,真的。”
“嘿,我刚才说了什么?你没有任何需要道歉的地方,从来都没有。”史蒂夫松开手,安抚地搭上他的手臂。
他们互相笑了笑,但谁都知道,微笑没办法解决一切。
“我想,或许在我离开之前,你可以试试把我当成一个圣诞礼物?就像刚才车上那些广告里说的,陪你度过一个美好假期……”
陪他度过一个圣诞假期,听起来似乎不错,是那种他根本想象不到的美梦。可是,假期很快就会结束,只是想到要再一次经历“失去”,巴基感觉胸口就已经开始发闷。
人真是可怜,甚至会为没有发生的事提前受苦。
但这是史蒂夫做出的努力,巴基知道,因此也想让自己显得正常、或者至少幽默些,他说:“这听起来像 《罗马假日》。”
看到史蒂夫疑惑的眼神,巴基解释道,“一部电影,我的秘书推荐的,据说在战后一度很流行……她一直说我该多上上网,不然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到底错过了多少精彩的东西——这部电影是她的最爱。”
“很显然,我也错过了。”史蒂夫说。
“你想的话,我们可以今晚就看。但我得说,这不是我的类型。”
“为什么?因为罗马没有你喜欢的红头发姑娘?”
“什么?不——我说过好几次了,那是你的误解,我对红头发没有任何偏好,只是巧合!”
气氛像受潮的螺丝,轻轻松动了一点,史蒂夫感激自己为此做出了努力,他不想看着巴基难受,不管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巴基说要给他们弄点吃的,现在终于开始摆弄冷冻千层面的盒子,史蒂夫站在他身侧,看他撕开包装、又把盒子举起来——加热说明印在底部,很细小模糊的几行字,他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决定放弃,“算了,”巴基嘀咕道,“我觉得十五分钟就够了,不够再说。”
再说——史蒂夫差点要笑出来,因为巴基从前就喜欢把这个词挂在嘴边。今天可能要下雨,你把伞带上!巴恩斯夫人扶着门框冲他们喊,可巴基已经拖着他跑下了楼,根本没打算再折回去一趟。他满不在乎地扬声道,无所谓,那就等下了雨再说!
结果真的下起大雨,他们被困在路边,看着一个又一个打着伞的人步履匆匆地经过。巴基用鞋尖踢着路边的石子,竟然真的下雨了,他嘀咕着。
是啊,史蒂夫瞥他一眼,真的下雨了。
而我们没有伞,巴基说。
史蒂夫瞧着他,模仿起他早上的口吻——无所谓,可以等下雨了再说。
嘿,巴基作势要用手肘捅他,我说话可不是这副语气!
他们在路边屋檐下半真半假地推搡打闹一阵,雨渐渐小了,巴基脱下外套,他们躲在下面跑回了家——可不幸的是,史蒂夫还是因为淋雨患上了感冒,在家足足躺了一个礼拜。巴基来看他,愧疚让他的脸皱成一团,对不起,他说,这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没力气,史蒂夫真想踹他一脚。如果你非得认为自己有错,他咳了几声,才能顺利把话说完,也只是错在非要和我道歉。可巴基还是扁着嘴,显然不认同他的说法。你永远都不需要和我道歉,史蒂夫用手捅了他一下,混蛋。
巴基难得没有反驳,可从那以后,但凡是阴天,他再也没有忘记过带伞。
机器发出“叮”的一声响,巴基拉开烤箱——烤箱旁还挂着一对可笑的烘培手套,也是那批萨姆带来的搬家礼物之一,巴基把它挂在这,纯粹是觉得这可以增添一些幽默感,连萨姆本人都不得不承认这有点好笑——因为很明显,他用左手就能直接把高温的托盘拿出来。
“闻起来还不错。”史蒂夫说。
“当然,你很难把这个东西也做得难吃。”巴基说,“之前有段时间,我很喜欢这些东西,它们方便又美味,说不定能算得上是这个世纪最伟大的发明。结果他们——好吧,主要是沃克——建议,让我下个月领到薪水以后,出去吃点好的。”
“的确,你不应该总是吃速冻食物。”史蒂夫说,“多吃点蔬菜,记得吗?你以前总这么说我,还总把自己盘子里的鹰嘴豆拨过来,我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告诉你,巴基,鹰嘴豆不算蔬菜。”
“怎么不算?它不是肉,那就是蔬菜。”巴基说,“不过我不挑食很久了,自从趴在战壕里半个月,从那之后,我对食物的接受度就高了不少。”
“……你会经常想起那时候的事吗?”
“算不上。”巴基摇头,“但也……这很难说,史蒂夫,你知道的,我活了一百多岁,但其实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拿来回想,这些算是不错的回忆了,虽然它是战争。”
他想起一件有些好笑的事,“之前还有出版社来找我,想请我写本回忆录、还是自传……总之就是这类东西。”巴基说,“我说,对不起,我不太会写这些。可他们竟然说,没关系,你不用亲自动笔——可不是自己写的,还能叫自传吗?”他对现代社会的认知又新增一项不解,人们为了达成目的,好像总是能想到一些别出心裁的“解决方案”。
“于是我只好说,我的脑子里根本没那么多能拿来回忆的东西,它们甚至写不够十章。”巴基说,“我的团队还建议我加上一条,说这个才最具有说服力——这么短的回忆录没人会买账,肯定只能得到奇高无比的成本收入比。”
他把史蒂夫逗笑了,史蒂夫问:“我能在里面有一个章节吗?”
巴基看了他一眼,“我不确定,”他板起脸,“但也不是不能想想办法,我会尽力让你出现的。”
史蒂夫笑着又给了他一下。
“嘿,对千层面有点尊重。”
“抱歉,千层面。”史蒂夫说,“但我坚持我的观点——我至少应该有一个自己独立的章节,以及你的确不该总是吃速冻食物。”
“没有 ‘总是’。那时候我才搬过来,正在熟悉怎么使用这些……新的电器,烤箱、洗碗机、微波炉什么的,它们更新换代可真快。”巴基耸耸肩,“虽然没过多久,我就不小心把锡纸盘放进了微波炉——当然,它着火了,还引发了一点爆炸。烟雾警报器一直在叫,于是我又不得不破坏了烟雾警报器……最后这两个都得原价赔偿,那天是公众假期,所以还得支付上门安装费,双倍的。”
“听起来像是一场小型灾难。”史蒂夫已经在笑了,“但如果以傻事的标准来判断,这还不错,你做过更好的——还记得那次,我们只是想修你房间的电路,结果不小心把整层楼的电线都烧短路了——我都不敢回忆我们因此挨了多少骂。”
史蒂夫似乎可以很轻易地就想起那时候的事,他提起那些已经快要过去一百年的旧事,就像只是翻开昨天新写的日记,这是巴基做不到的事。他的记忆回来了,但他只是那个写有天气、心情和当日事迹的本子。他没办法自如地翻动自己。
好在他可以足够轻松地提起现在。“那这个的确更糟,”巴基说,“我不得不花了三个额外疗程去和心理医生解释,我只是在学习如何使用微波炉,以及我没有仔细阅读意粉包装上的警示,还有我不是想自杀,也完全没有意图炸掉这间公寓。”
史蒂夫愣了一下,“这是……”
“是的,在你死之后。”巴基说,去世、离开、走了——不知道他的讲稿撰写人是否会为他感到欣慰,因为同一个事实,他此时想到了三种不同的说法,但他选择了第四种,最朴素的那一个。“……我得到了赦免,也有一些想要尝试的事情,但在这些开始之前,我得先证明自己是稳定、无害的,所以我接受了一些评估。萨姆也建议我去,他说,反正也没坏处,难道你还有别的什么事要忙?有点伤人,但他是对的,我的确没什么别的事可做。”
“这听起来不容易,”史蒂夫认真地望着他,“我希望它是有效的。”
巴基想起他从心理医生那里得到的四句话,他避开史蒂夫的注视。“还不错,”他笑了一下,“现在我很稳定、没有威胁,最大的烦恼是经常记不住选举拉票要用的演讲稿,以及偶尔会对着记者说傻话。但——总体而言还不错。”
“我为你开心,巴克。”史蒂夫说,他是真心的,虽然这个“未来”让他摸不着头脑,但巴基至少看起来不错。如果他真的过得很好,那他此刻心里那些不知从而而起的空洞、失落、或者其他任何不能称为“喜悦”的东西,都可以忽略不计。经历过之前的一切之后,他只想要巴基开心、活着,再没别的,哪怕这个世界里没有他。
“哦,说到烦恼的事,还有一件。”巴基说,“前段时间,我和萨姆吵了一架,关于复仇者这件事,吵得很糟糕——总之,现在我们不和对方说话了。”
史蒂夫挑了挑眉。
“他如果知道你在这,应该会想见你。你——这里的那个你——把盾牌留给了他……总之,这件事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但他给自己太多压力了。”巴基继续道,“所以你不如找时间和他聊聊。”
他把盾牌留给了萨姆——史蒂夫若有所思,但说实话,比起巴基在车上为他讲解的“未来”,这已经算不上什么让人惊讶的事了,虽然他也的确没想过这个。好在他了解萨姆,也相信他能做好这份工作。
“……当然,没问题,我会找他。”他说,“你想一起来吗?你知道的,你们不可能一直不和对方说话。”
“我想这不是个好主意。”巴基说,“我和你一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他大概会说,我这是在利用你来说服他以达到目的——我敢打赌,瓦伦蒂娜刚才绝对这么想了。”
史蒂夫说:“但我得说,我完全不介意你利用我,你知道的。”
巴基垂下眼,“谢了,”他说,“但是不用。我们之前因为你也吵过不少次,只是没这回这么糟。”
“……因为我?有什么好吵的?”
巴基摇摇头,他扫到不远处桌子上扔着的杂志,封面在讲新通过的关税政策,背景是醒目的星条旗。他想到那面盾牌,想到他和萨姆因此发生的争执,想到史蒂夫刚离开的时候。起初电视上铺天盖地都是追忆和怀念的报道,于是他关掉电视,走出家门,可街边报亭外也总是贴满史蒂夫的照片,那些杂志做了不少专题,来追忆、探讨、缅怀……于是他又走去公园、商场、咖啡馆……可不管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谈论史蒂夫的死亡,一时间,好像全国上下每个人都在为此哀恸。这些追思让他无处可逃,每个地方都在提醒他的失去,没一个角落能让他短暂地忘记这个事实,那感觉糟透了。
所幸这个情形没有维持很久,渐渐地,不管是照片、盾牌、星星,还是那些标志的红蓝配色……它们像雨停后的积水那样被太阳蒸发。新闻、报刊和网络都有了新的追逐对象,毕竟世界上无时不刻都有新事发生。可这同样让人倍感折磨——所有人都已经接受、淡忘、前行,而他不能。所有人都在想念他,只有他独自在想念他,哪个更糟?巴基不想选,尽管只要活着,就免不了要在烂和更烂之间做出选择。
“没什么,都过去了。”巴基轻描淡写地揭过,“而且……我和萨姆总是吵架,你知道的。”
Chapter Text
他们最后没看《罗马假日》。
电视随意停留在一个频道,上面正在播圣诞特辑,不断有笑声和音乐传出,房间里因此显得热闹。
史蒂夫从浴室出来,他穿着巴基借他的衣服,用巴基的毛巾擦拭头发,一个世纪过去了,他的老朋友还是喜欢用超级市场里最朴素的那种洗发水,过时但经典的人造香精气味让他感到亲切。
巴基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面前的桌子上散着报纸和文件,最上面的那份报纸是刚才回来时巴基从信箱里取出来的——他的信箱塞得很满,看样子有段时间没清理过了。史蒂夫还什么都没说,巴基就有些欲盖弥彰地解释道,他最近有点忙,总是忘记检查信箱。
史蒂夫没觉得意外,因为就算在从前,巴基也不是个读报爱好者,他甚至对那上面的填字游戏都没兴趣,如果不是巴恩斯太太要求,他根本不会主动打开自家的信箱。相比之下,他对史蒂夫家的信箱要熟悉多了,当然也不是为了读什么只有罗杰斯家才订阅的报纸,他目的纯粹,只是为了把自己写的纸条塞进去。
起因是他们吵了一架——一些愚蠢的、但凡有一个人拥有超过二十岁以上的心智都不会发生的争吵——可它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巴基想叫上他和两个姑娘一起出去(甚至都不能算是“约会”,以现在的标准来看,那根本连“闲逛”都不算),但史蒂夫不想去,他对这些活动的兴趣向来不大。在巴基游说他的过程中,不知从哪句话开始,他们就都生起气来了——巴基气他冥顽不化,那明明是两个漂亮又开朗的姑娘,这世界上哪里还找得到比这更妙的消遣?史蒂夫气他自说自话,我根本就不想去!他加重语气,与其和不知道是谁的什么人一起浪费时间,我更想自己待着!
巴基点点头,行,他说,那我就让你自己待着。说完他就走了,在他的影子被楼梯转角吞没的瞬间,史蒂夫就感觉后悔潮水似的没过他的脚踝、膝盖——就算你是个傻瓜,你也该知道巴基是好心!脑子里有个声音不客气地骂他。是啊,没错,我得跟他道歉才是,另一个声音也不反驳,只是虚弱地说。
可巴基把靴子踩得啪嗒作响,一转眼就到了楼下,看样子气得不轻。史蒂夫朝楼下张望,巴基走得大步流星,头也没回。
争吵只耗时一瞬,道歉的路途却要长得多——史蒂夫去敲响巴恩斯家的门,巴恩斯太太站在门内讶异地看着他,史蒂夫?我以为詹姆斯是去找你了呢!不过亲爱的,我刚烤了点饼干,要不要进来喝杯茶?我们可以就在家等他回来。
巴恩斯太太友善的目光几乎立竿见影地加深了他的愧疚。谢谢,不了,我们可能是刚好错过了……我去找他。他找了个借口离开,在巴基家楼下又徘徊了一阵,巴基当然没回来,他把这个“约会”说得天花乱坠,当然不可能那么快就回家。
看来他要在愧疚中度过今晚了,史蒂夫慢吞吞地走回家。可当他行过楼梯转角、正要拿出钥匙,却看到一个人站在他家的信箱前,低头往里面塞着什么——巴基?他脱口而出。
巴基回头看到是他,又回手把什么东西从信箱里拽出来,飞速塞回口袋里,两个人互相瞧着对方,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我没想到你不在家。
我刚刚去了你家找你。
两句话在空中碰在一起,算不上是个成功的干杯,又一阵沉默的对视——史蒂夫揉了揉鼻子,而巴基深吸一口气,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这太傻了,巴基摇摇头。
抱歉,巴基,史蒂夫说,他很高兴那些愧疚不用积攒到明天,我不该总是那么扫兴,你是好意,我应该知道的。
……不,不用,巴基把手揣在口袋里,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坚持要你做不喜欢的事,我保证以后不这样了。
没那么严重,史蒂夫说,再说了……我根本没有不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巴基抬起下巴,尽量让自己别显得太高兴,他故作审视地打量着史蒂夫,噢——所以,就只是“没有不喜欢”?
史蒂夫没理他的打趣,他这副神情已经足够得意洋洋了。史蒂夫反问他,你不用去“约会”吗?还有你刚才打算对信箱做什么?
呃……没什么,巴基搪塞着。可史蒂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因为巴基所说的“没什么”,通常与它的本意相去甚远,它在巴基这里多数时候代表“你再坚持一下,我就会告诉你”,而这个世界上,简直没有比史蒂夫更擅长“坚持”的人了。
好吧!这简直傻透了——你得先发誓,巴基说,说你绝对不会笑。
我发誓,史蒂夫说。
于是,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出现在巴基掌心,史蒂夫接过来看,那是一家附近咖啡馆的餐巾纸,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圆、一些抽象的线条,旁边写着一句“对不起”,是巴基的笔迹。
这是什么?史蒂夫倒是没笑,他只是有点困惑。
……就是字面的意思?巴基硬邦邦地说,一个道歉信。我坐在咖啡馆,但想着不能这样——我受不了一晚上都在和你生气,就干脆跑回来找你。结果你不在家,我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就想给你留个便条,可口袋里只有这张纸——
不,我是说……史蒂夫指着旁边那些抽象的图案,这些是什么?
嘿!巴基捅了他一下,你发誓说不笑的!
我没有笑!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甚至比笑还伤人,巴基撇撇嘴,随即有些不情愿地解释道,这是个,呃——充满歉意的表情。
这恐怕是他人生中最言而无信的一次——史蒂夫几乎立刻就笑了出声。
愚蠢的争吵结束了,但信箱却从此多了新的使命。经此一役,巴基好像发现了信箱还可以做别的用途,于是干脆把自己当成了罗杰斯家的专属邮差,时不时就会向里面投送除了信件和报纸以外的东西。在史蒂夫外出回来、而两个人没碰到面的那些时间里,他有时会在信箱里发现一张电影票;有时又会是写着时间的字条,巴恩斯家今天会做大餐,巴基邀请他准时出席;还有一次是几根扎成一束的不知名野花野草,因为“我看到它们觉得这很像你”……以至于史蒂夫之后每次打开信箱,都会先想起巴基,不知道他今天又有什么新的花样,他比那些印刷在报纸上全世界的奇闻逸事都更让人期待和惊喜。
后来,母亲去世了,亲人的死亡好像关掉世界上所有的灯,如果不是巴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或许他都会任由自己留在那个没有灯光的房间里。可巴基从没有强迫他把灯打开,他只是走进来,抱着膝盖陪他在黑暗里坐着。巴基形影不离地陪了他好一阵,直到巴恩斯太太打来电话,说瑞贝卡生了病,需要他回家帮忙,巴基这才不得不回自己家去。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贝卡有时候是有点烦人,但我们可以只待在我的房间里。临走的时候,巴基再三和他确认,看到他还是摇头,只好按着他的肩膀说,那你的确知道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是说——任何时候,你知道的吧?
是的,我知道,史蒂夫努力冲他笑了一下,我还没有得上失忆症,巴基,至少我还清楚记得你干过的每一件傻事。
你知道就好,巴基按了按他的肩膀,别太无私,那些傻事也有你的份。
说完他就回家去了,史蒂夫关上门,依偎在他脚下的黑暗涨潮似的漫过脚踝,它们一浪接一浪地翻涌,直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史蒂夫开门去查看,外面没人,门口的信箱却袒露着怀抱。母亲不在后,他一度忘了续订报纸,所以那里现在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把光秃秃的钥匙。
正如他所说,他远没到患上失忆症的年纪,怎么会认不出它会通往哪一扇门?史蒂夫抓起它,跑到窗边向下张望——巴基站在楼下,远远地冲他挥了挥手,他用口型无声地说道——你知道你可以来找我,任何时候。
时过境迁,现在如果需要打开一扇门,钥匙甚至已经不再是必需,巴基的这间公寓也是最新款的指纹密码锁,过去的钥匙无法开启现在的门。桌面上的报纸敞开着,社会新闻那一版上赫然是巴基的脸,他穿着妥帖的西装,神情严肃,和一些同样衣冠楚楚的官员一起合影。那篇报道标题写:新血液?新开始?带你回顾全球回归委员会发展历程。
“这个委员会,”史蒂夫在巴基身后的沙发上坐下,“是做什么的?”
巴基放下手里的文件,他扫了一眼报纸,皱了皱鼻子,“……一个组织,成立在那一半消失人口回来以后。”巴基说,“但不幸的是,它没有履行任何一条写在章程里的职责。”
“你是指帮助那些回来的人?”
“并不,”巴基回答,“它最初是为支援烁灭期间入境的外来人士而设立的。那时候少了一半的人,到处都缺人手……于是政府开放边界、放宽条件,提供了不少工作职位和移民机会。”
这个史蒂夫知道,他们两个之中,他才是真正经历过“人口消失一半”的世界的那个。他记得有一家他和娜塔莎曾经时常光顾的速食店,因为烁灭它一度停业,可当它重新开张、他们在某一天推门进去,视线范围内,却看不到任何一张熟悉的脸——“消失一半”只是宽泛的概念,它并非平等发生在任何地方。
“结果谁也没想到,那些消失的人又回来了。”巴基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听过不少事例,经历过烁灭的人回来了,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原有的一切——家里住着陌生人,车子不知道去了哪,工作当然已经被人取代,甚至真心相爱的伴侣都另有新欢——这让世界陷入新的麻烦,每天都有不少近乎崩溃的人拨打911,嚷嚷着要求其他人“把我的生活还回来”。萨姆之前还跟他抱怨,说你该庆幸你的档案没有被人盗用,你知道吗,有人在这期间盗刷了我所有的信用卡!好吧,虽然它们加起来也没多少额度,但谁能想到一个人在帮忙拯救世界后为自己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打电话给银行申诉?
巴基觉得这很好笑,于是他也尝试回敬了一个笑话,他说,那可能是因为没人想盗用我的身份——信用额度有限,唯一的优势是政府免费的心理治疗,但一个星期去三次未免也太多了。
他觉得这也挺好笑的,可萨姆显然没什么幽默感,他根本没笑。
“总之这些人……外来者——他们后来被称为 ‘难民’——当初接收他们的地方不再需要他们,政府没过多久就宣布在过渡期结束之后,将不再签发居留和工作许可……所以,要么放弃这里的一切回到原点,要么留下来做非法移民……那段时间很混乱,而这个委员会原本是为了支援这些人而存在的。”
史蒂夫简直不敢相信,当他们用尽全力尝试带回世界上另一半人口时,当然也想过这并非一道简单的数学题——不是除以二再乘以二结果就相等,人的生命不应该用数字去计算。正如烁灭带来的混乱一样,这些人的重新出现,必然也会带来许多问题——可他没能看到这个——一些人的回归,竟同时意味着另一些人要流离失所,他们没想引发这样残忍的选择题。
“不,这未免太荒谬了!他们不能把人当成用完就扔的棋子,这件事很明显可以有更好的办法——”
“实际上比这还要糟,”巴基将那版报纸合起来,他开始有点后悔没让秘书第一时间澄清这个误会了,“委员会的一些高层,为了尽快彻底解决难民的问题……曾经密谋要向他们聚居的社区投放病毒。”他看到史蒂夫义愤的眼神,“当然,没成功——但总而言之,他们基本没做过什么好事。”[1]
史蒂夫看着他:“可你怎么会和他们有联系?”
“哦,不,不是联系,”巴基说,“只是一些愚蠢的误会——简单来说,就是我和萨姆,我们之前从一个无政府组织的手上救了这个委员会里的一些人——那件事结束后,这个委员会就进入了整顿和重组,这是他们宣布恢复运作的发布会。他们邀请了不少人,慈善家、企业家、议员……我只是其中一个。”
他说着,视线落在面前的文件上,上面贴满便签,那是他的演讲稿,“是媒体弄错了,我没打算加入他们。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之前提过了吗?我现在还有份议员的工作——它本身已经够我受的了。”
“看来我真的错过了很多事。”史蒂夫说。
“没什么重要的。”巴基说,这不是电影中那些没看到就会彻底迷失的关键情节,“错过也没关系。”
史蒂夫不置可否地笑笑,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那些文件,他向前探过身子,想辨认那些便签上都写了什么,“这又是什么?你的家庭作业?”
“嘿,小心你的头发。”巴基回手推了他一下,但是太迟了,史蒂夫湿漉漉的头发上滴下水珠,便签上的字迹很快融化了。
“抱歉,”史蒂夫说,他将它拿起来看,“……什么叫做 ‘真诚而严肃的表情,同时带点微笑 ’?”
“……呃,大概像这样?”巴基转过来,仰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微笑,可他的眉头皱着,因此又像是在瞪着他。
“巴克,我必须得说——这有点奇怪。”
“是吗?”巴基耸耸肩,“我的团队——议员办公室的那些,他们总是说 ‘你需要展示你的亲切、专业和诚恳’——”
“噢,所以这就是你亲切、专业又诚恳的表情。”史蒂夫抿住嘴角,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可没笑。
“是的,没错,”巴基将手上的笔丢到一边,自暴自弃地说,“罗杰斯,你想笑的话就趁现在,因为我不确定我的亲切能维持多久,它们会最先被用光。”
当假装生气、想尝试严肃或者干脆想来点别出心裁的玩笑时,巴基就会管他叫“罗杰斯”,他脑海里现在还留有一张巴基佯装生气的脸。巴基以为那很唬人,能吓到他,但史蒂夫没告诉他的是,你的演技有点糟,没人会用你这个样子生气。
史蒂夫不得不承认自己怀念这个,但这也让他笑不出来——他真的错过了很多东西——巴基的新朋友,新工作,巴基在这段时间、他死后的时间里,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它们并非“不重要”、“错过也没关系”,也绝对不像巴基说的那样,只是什么记不住的演讲稿,需要原价赔偿的微波炉,或者一个亲切又专业的表情……他了解巴基,他从不会把那些困难的事拿出来讲,他总想着让所有人都好,然后自己承担一切。可他的确错过了这些,电影在上映,而他离场了,也没办法为此责怪任何人。
“你怎么会想到去当议员?”史蒂夫问,“我是说,这很不错,你是怎么想到的?”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巴基最初当选时,光是在采访里就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他的团队甚至备有不同版本来应对不同场合的提问。
可那些措辞精准漂亮,足以打动不少选民的问答稿,并不完全是事实,这一点巴基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他在葬礼和其他纪念活动结束后,收到了史蒂夫的“遗物”,除了那面盾牌以外,他没什么个人物品,主要是些证明文件,还有日常使用的东西。当然,还有那些写给史蒂夫的信,它们数量可观,可巴基没打算一一拆开看,他不想看到陌生人诉说自己有多想念史蒂夫,这很好,但他暂时没办法处理这个。
但他还记得自己在医院时给史蒂夫念过的那封信,来自一个也叫“史蒂夫”的体弱多病的男孩。可怜的孩子把自己的生日愿望送给了崇拜的英雄,但也没能扭转现实。史蒂夫去世的新闻全世界都播报了,梦想破灭在孩子的世界总是更残酷些。
那一整个下午,巴基都在收拾那些信件,他从里面翻出了那个男孩的信,顺着信上的地址找到了他所在的医院。他又从萨姆那顺了一些史蒂夫以前签过名的卡片,用这个作为迟来的生日礼物,可能不算太糟。
做这事没意义,男孩失去了他的偶像,拿到再多的签名照也于事无补,他是在多管闲事,巴基知道。可是他的心——如果他还有这个东西的话——里面已经有无数泥沼,史蒂夫就是那里仅存的一小块陆地,一直以来,他是因此得以不被淹没的。可现在陆地沉降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下沉。
有那么一些瞬间,巴基会想,就这么淹死也可以,他到过比死更糟的境地,这没什么。
可更多时候,他还是在挣扎,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他不再想任由命运摆布、陆地沉降,他要找点别的方法把自己拽出来。
他找到那家医院,联系到了男孩的父母,可这份迟来的礼物最终也没能送到本人手上——悲伤的父母告诉他,男孩在上个月就因为突发的免疫系统崩溃住进了ICU,一直到他去世,都没能再出来。所以他不知道史蒂夫的死讯,说不定还会在天堂见到喜欢的超级英雄,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件幸事。
那是对善良友好的夫妻,他们感激他的来电,邀请他来家里作客,带他参观男孩的房间,给他看家庭相册,还有男孩平时最喜欢的玩具——一个美国队长的小小塑料模型,他们把他带来的明信片收进相册里,向他讲了许多男孩的故事。
原来在深爱着的人眼中,即使是不到十岁就停止的人生,也有无数可以和旁人讲起的片段。
以此为起点,他接触到了不少这样的家庭。失去孩子,失去爱人,失去一切……但仍然活着。他们有自己的互助会,像寒风中取暖一般,将彼此紧紧抱着。后来,他又受邀去拜访退伍士兵在民间的互助会,见到从不同地方回来的士兵,他们的足迹遍布欧洲、北非、越南、阿富汗……不同的战场,不同的噩梦,唯一相同的是,这里没人敢说自己真正快乐。叫杰弗瑞的人时至今日仍然没能离开战场,甚至听不得路边汽车的鸣笛;汤米左脚落下残疾,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日复一日浸泡在噩梦和潦倒里;还有人因为服役时的过错失去一切,到最后一无所有,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被赦免。不幸是世界上最普遍的颜色,它无处不在。
可真是一团糟,是不是?散场时他去等电梯,身边一个人和他闲聊。那人去过越南,右手永远留在雨林里。那些科学家们,他们还没发明出能随便穿梭时间的玩意吗?他说,老天,我真想回到没上过战场、或者至少能两只手绑鞋带的时候。
谁都有那么些想要回到过去改变的事,巴基对此感同身受。他也的确知道时间可以穿梭,过去确实能改变——只是对普通人不适用。
这恐怕有些难度,他说。
哎,总是这么难,是不是?对方摆摆手和他道别,巴基想说点什么,或许是一些鼓励的、宽慰的话,但显然,他现在已经不能算是“能说会道”的类型,于是什么也没说。在走回自己公寓的路上,他不禁想,是的,总是这么难,从来没有容易过。
奇怪的是,他分明已经吃过足够多苦头,可这阻止不了他总是想再看看——看看明天是怎么样,会不会好起来,看看既然他没那个资格改变过去,那么,能不能为“未来”做点什么。
明明自己也深陷泥潭,竟然还想要对别人伸出手,巴基觉得自己的脑子大概真是被九头蛇彻底搞坏了。可他需要这个,他想要做一些“对”的事情,想要改变,想要前行,想要有朝一日,或许他能够足够坦诚地原谅自己。
为什么不呢?萨姆那时候给了他支持,许多人需要帮助,而你愿意站出来,这挺好的,看见问题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再说了,反正你也没有别的事要忙。除非你想参与设计开发什么瞪眼小机器人之类的玩意——也行,但你得保证我的外甥们一人有一个。
我真希望你能在说完第一句话后就闭嘴,巴基说,那样至少我还会把你当成——只有一秒钟——的朋友。
去吧,伙计。萨姆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像是要推着他往前走。我相信史蒂夫也会赞成的,他百分百会替你高兴。而且你知道吗?就算他不赞成、不高兴——或许也不那么重要。
巴基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但他的确迈出了这一步。
参选议员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这简直像是他的第三段人生,开始在布鲁克林的是第一次,被当作兵器洗脑操纵的是第二次,从现在开始的则是第三次——才开始不久,和以前他熟悉的一切都截然不同,要学的东西数不胜数。巴恩斯中士是个好士兵,但巴恩斯先生——仅从目前看来——很难说是个出色的政客,他足够热心,却缺乏缜密的计划和政客的手段,烁灭难民遗留的签证问题他会帮忙,附近的快餐店老板被黑社会威胁他也会出面……在经受过足够多不幸之后,他认为自己或许有使命阻止它们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巴恩斯先生,说真的,你不能总是什么都想管,这会混淆我们的定位!他的竞选经理和秘书都这么说,可也没有哪次真的阻止过他。“巴恩斯议员号”是一艘破破烂烂的船,但它已经决定要出海,船长和船员们都为此出了不少心力。
明天他要去一家慈善机构参加他们的慈善活动,节日是为机构募捐的好时机,也是为自己树立好形象的绝佳机会,他的团队不允许他错过这个。在秘书阿丽西亚为他准备的发言稿里,她熟练而巧妙地呈现着一个“正派政客”的故事——他出身布鲁克林,经过一番个人的磨难之后,决定用自己的力量为出生长大的家乡做些贡献……为了布鲁克林,为了过去、现在和将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总之,是一些漂亮、妥帖的文字。
用它们来回答史蒂夫吗?其实没有不妥,它们都不是假话。可只有巴基自己清楚,在他心中很偏僻的一个角落里,压着很重的一块砝码,那个尚未走出布鲁克林的年轻人做事总有一个信条:他从不想让史蒂夫失望。
“……我不知道,”巴基理了理手里的文件,“大概是巧合,偶然……随便什么。有段时间,他们一直都告诉我说,你自由了。但如果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要什么,自由有什么意义?所以……有点事做,总是不错的。”
史蒂夫认真地望着他:“我替你高兴,巴克。”史蒂夫将手搭在他肩上,巴基握住那只手,他说不出自己曾有多想听到这句话,并以为永远也听不到了,世事可真是难料。他最后只好笑笑:“谢了,伙计。其实这是为明天的活动准备的,你想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
“当然,我绝对不想错过你的演说。”史蒂夫说,“但这个便签,我的建议是不要。”
“……噢,闭嘴。”巴基将文件卷成筒去捅他,“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擅长发表演说。”
史蒂夫捏住这个毫无攻击力的“武器”,“我是认真的,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他说,“相信我,那已经很足够了。”
“我对此表示怀疑。”巴基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不确定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形象,但我很确定,那肯定不是其他人看到的样子。”
“那绝对是其他人的问题。”史蒂夫不假思索地说,“因为你是我知道的世界上最——”
“噢,不用,”巴基打断他,“你知道的,就算你不说什么好听的话,我也会把卧室让给你睡的。”
“——那好吧,最大的混蛋。”史蒂夫冲他眨眨眼睛。
巴基丢开文件,顺手抄起一旁的沙发靠枕去打他,史蒂夫也没有坐以待毙,立刻就还手了,桌上没装订好的纸张散了一地,为了避免之前车上的情况再发生,史蒂夫还是戴上了那个能量监测手环,这大概让巴基有点顾及——也可能是害怕破坏家具,最后要原价赔偿——总之最后史蒂夫占据了绝对优势,他用自身重量把巴基压在了沙发上。
说来真奇怪,他来到这里之后也有将近一天的时间,但居然直到现在,他才能真正地、仔细地看着巴基。
他把一些凌乱的发丝从巴基脸上拨开,这样他就能畅通无阻地看着那双眼睛,他的拇指摩挲过巴基眼角细细的纹路,他记忆里的巴基——他更多回想的是在布鲁克林的时候——那个总是快活得像一朵云似的年轻人脸上可没有这些。他没有烦恼,没有计划,只有一颗善良、宽容又活泼的心。他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坏主意和好主意一样多,即使是战争的阴云,也无法把那些轻盈的快乐从他眼睛里夺走。史蒂夫不知道多少次被他推着向前。嘿,没关系的,好吗,巴基总是这么鼓励他,你有我呢,伙计,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那个年轻人有一双随时都会向他伸出的、最温暖的手。
如果谁会不要这样的朋友,那他绝对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傻瓜。可史蒂夫把他弄丢过,好几次,尽管每一次都不是他自愿松开的手。他失去,又找回,可紧接着又是另一次失去,他对巴基的感情在剧痛与狂喜的颠簸中被一次次浓缩、榨取,它们变得更浓烈、执拗,甚至混乱——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人,唯一知晓他的来路、远在他成为那个闪闪发光的标志前就无条件支持他的人,他的挚友,他的家人——不管还有多少能拿来形容巴基的词汇,都不会改变他在自己这里的优先级。
而他以为,在送回那些该死的宝石之后,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他可以过一些他几十年前就期盼过的,属于自己的生活,和他最好的朋友一起。或许一起工作?互相串门?他们绝对要搬回布鲁克林去住,因为人的一生,都不可能真正离开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他们可以就住在隔壁,就像娜塔莎给他看的那些现代情景喜剧似的,几个好朋友,就住在对面,随时可以推开对方的门去冰箱里找想吃的食物,有任何快乐的、生气的、离谱的事情,也能第一时间找到对方分享。可话说回来,他们干吗不直接一起住呢?省下一份租金,把钱拿来做些其他喜欢的事,虽然他们再也不用为了节省三美元搭冷冻舱的便车回家,但也没富裕到可以为所欲为的程度。而且,他们分别了太久,谁知道未来还有多少时间?干吗不一起度过呢?[2]
可现在等着他的又是什么?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的任务是在哪里出了错。他们只说他取得成功,婚姻美满,寿终正寝。而巴基,巴基有了新的工作,新的生活,它们看起来都非常不错,唯有他不是其中的任何一部分。
而他甚至在这里只能停留……一个礼拜?甚至都没有。
史蒂夫忍不住低下头,想要贴近巴基,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那时他总会因为一些事情不开心,因为看不惯弱小的人被欺凌,因为无法容忍凶残的行径大行其道……可他的能力太有限了,根本做不到什么,他总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沮丧。而巴基总有那么多法子让他变好一点,他看他不开心,就像个横冲直撞的小牛似的用额头来撞他,史蒂夫毫无防备,被撞得晕头转向。
天哪,巴基,你的头是金属做的吗?
怎么了?巴基在笑,金属做的不好吗?我看你最需要一个金属做的脑袋,这样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史蒂夫不服气地翻白眼,巴基揉了揉自己发红的额头,这次他倒是很小心地凑过来了,史蒂夫知道他的好意,他说,我只是……我想做点什么,我总觉得世界不应该是这样。
我知道,巴基说,他用自己温暖的手心贴住史蒂夫的额头,但我也知道,你应该更开心点,如果连好人都不能快活,这个世界不是会更糟吗?
作为有一个金属脑袋的人,你的话听起来可真够有哲理的,史蒂夫说,你简直像个哲学家。
噢,不,巴基说,我可不想当哲学家,他们好像都是些会为了真理去死的家伙——很了不起,但我还是算了。
真理不够吸引你吗?史蒂夫问,那什么才行?
巴基摇摇头,说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为了什么去死,这听起来太沉重了。很快,他又说起了其他事情,那双蓝色眼睛轻盈又快活,像阳光下的湖泊般闪亮。史蒂夫注视着他,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他在微笑,因为巴基,他才拥有许多原本不属于他的笑容。
现在,史蒂夫低下头,他试图在那双眼睛里再次找到自己,那是一个锚点,好像只要他存在于此,世界就依旧运转如常。
可巴基闭上了眼睛。
“你该去休息了,史蒂夫,”巴基低声说,“这真的是很长的一天。”
可看在上帝的份上,在此之前,史蒂夫没有这样觉得。
Notes:
[1]一些与全球回归委员会相关的描述采用了之前网上看到的说法:原本猎冬剧本里有一条支线是他们要向难民投放病毒,所以才引起了碎旗者的激烈反抗,但相关情节因为真实世界中的疫情所以删去了。
[2]几个好朋友住在一起的喜剧是指《老友记》
Chapter Text
他在下坠。
高空自由落体诱发的肾上腺素扫荡一切,没有恐惧、惊慌、也没有理智——但凡它还一息尚存,恐怕也会在尖锐的耳鸣钻破脑子之前,尖叫着告诉他:从这个高度跳下去是自杀行径。
无所谓,它们都是没有也无碍的东西。他现在只会将一件事铭记在心:他不会死、也不能死,至少在达成目标之前不行。
后背重重撞上冰面,冰层开裂,疫病似的脆响席卷河面。冰层下河水倒灌,转眼将他一口吞下,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寒冷和缺氧开始争夺解释权。
——可还不能结束。
没到他退场的时候,至少不是在这里。他挣脱被浸湿的沉重作战服,驱使冻僵的四肢向着有光的地方划动——水鬼一般钻出水面时,空气匕首似的扎进气管,他挣扎着爬上岸,才感觉到自己可能断了些骨头:几根肋骨,这解释了为什么呼吸会带来剧痛;踝骨或许还有胫骨,因为他的腿脚不听使唤,拖着它们前行,就像拖着一袋预备过冬的土豆。
无所谓,疼痛根本无关紧要。他对身体的示警熟视无睹,毫不犹豫地踏入雪地,他知道自己很接近了——巴基就掉落在这附近,他已经来过这里。
初始的尝试总是失败的,他已经习惯了当自己想做什么事,总要比别人走更多的弯路,但这让他学会了坚持与忍耐。他试着阻止他们掉出车外,失败。试着在巴基掉落之前拉他上来,失败。试图之后在地面搜寻巴基的踪迹,却只发现他被人带走的痕迹,失败。失败造就经验,但同时也带来疯狂,他不幸地两者兼具:这次在没能将巴基拉上来之后,他索性松开手,任由自己也掉了下去。他没疯,没到会想“我早该这样做”的地步,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也要找到巴基、救他回来。
山谷里起了风,目之所及尽是刺眼的纯白。……巴基,起初他只能发出沙哑的低喃,那些断掉的骨头一定戳进了他的肺,但很快他就习惯了那种痛感,于是提高声音,巴基,你在哪?巴基!
他呼喊着朋友的名字,可回应他的只有山谷上空盘旋的冷风。他的足迹落在雪地上,很快又被降雪覆盖,冰雪主宰的世界里,一个人和一片雪一样渺小。
天哪,我真不敢相信!史蒂夫,你这个白痴!这是什么最新的找死方式吗?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在骂他,快点走吧!想想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的——在我回来之前,绝对不做任何傻事!
是的,我的确答应过你,可是你也看到了,现在情况有变化。他在漫过小腿的积雪中拔出自己失去知觉的腿,喃喃说道。真是奇怪,只是听到这个声音,他竟然就觉得温暖起来,有热流缓缓淌过他冷硬的关节和手指,将它们温柔地包裹,好像终于冒着寒潮到家了。
我的天啊,你不会真的认为这是好事吧?史蒂夫,这说明你就要被冻死了!只有那些快冻死的人才会觉得温暖……求你了,快点离开这,回到安全的地方去,别对自己做这些残忍的事——
我答应过你,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它们已经被冰牢牢粘在了一起,可如果我不做傻事……如果我现在不找到你……他看着面前好像没有尽头的茫茫雪原,声音被卷在寒风里,你根本就不会再回来了。
……骗子。
那个声音像是被他拆穿,就此沉默着消失。而他停下脚步——前面的一处断崖上,他看到了那个刚才还在脑子里和他争吵的人——半个身子埋在雪里,像一截折断的树枝,在暴风雪中摇摇欲坠。
巴基!他踉跄着扑上去,扒开那些积雪,把他抱起来,他看到一条几乎脱离躯干的手臂,断骨刺穿血肉,冰冻中维持着新鲜的红。他还看到两行凝固的鼻血,这不是好兆头,即使打了血清,也不代表摔烂大脑还能活下来。
嘿,巴基,是我,我来了。他把巴基揽在怀里,想为他取暖,下一秒,他又想要用冻僵的手指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可它们盘踞在这张青白的脸上,顽固得像墓碑上新鲜的刻字。醒醒,巴基……醒醒,求你,他贴住他的额头,把手按在他的脖颈和胸口,可那里一片死寂。于是他扯下碍事的战术手套,拽开巴基身上的枪支背带、僵硬的外衣,他双手交叠贴向心脏的位置按压,可那里冷得像冰,硬得像石头。
不,巴基……不。他语无伦次地按压巴基的心脏,给他人工呼吸,为他取暖,然而什么也没发生,他可能只是按断了几根原本就已开裂的肋骨。不,他不断摇头,拒绝接受这个现实,这次我找到你了,巴基,我先找到你了,他伏在那具冰冷的身体上,握住那只仅剩的右手,你会没事的,我会带你走,去安全的地方……回家……我绝对不会再让那些人把你带走——
可谁能想到?除了死神,这一次没人会带走他。
一阵橙色亮光闪过,史蒂夫眼前一晃,下一秒,怀里的人消失无踪。他剧烈挣动起来——“史蒂夫,嘿——史蒂夫!”
他挣开眼,一个被橙色光源笼罩的世界印入眼帘——他躺在巴基的沙发上,光源是角落那盏落地灯。巴基坐在他身侧,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怎么了?噩梦?”
史蒂夫猛地攥住眼前人的手臂,检查似的摸索过上面的每一寸,右手,温暖的,左手,坚硬的振金,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巴基的眼睛,它们在他的注视下困惑地眨动,可浮现在他眼前的,却还是那张因为失温而青紫的脸——那双总是盛满快活的眼睛瞳孔散大,空洞地装着白色的天空。
“嘿,你知道就算是你,也不能徒手把我这只手捏扁的,对吧?”巴基在他的钳制下,稍微动了动左手的手指,“让我们稍微对振金有点尊重。”
“抱歉,我……”史蒂夫闻言松开了手,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切成许多碎片,它们大部分仍然留在那个寒风呼啸的世界、而没能一同来到这个温暖的客厅。一时间,他难以分辨自己究竟在哪,在他面前坠落的巴基,任由他握着手、还会开玩笑的巴基,变成尸体、已经冰冷的巴基……青紫的脸,担忧的脸,断裂的手臂,金属的手指……
他艰难地拼凑自己,寻找词汇,可脑海中的海啸让话语迷失,本能让他紧紧搂住面前的人,“我——”
巴基有些惊讶,因为他的身体短暂地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下来,伸出手拍了拍史蒂夫的后背,“所以,看样子的确是噩梦。”他用一种安抚又促狭的语气说,“难怪刚才像是发生了地震。”
这让他稍微找回了一些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史蒂夫低头去看他的监测手环,它没在示警,但能量值大幅减少,已经掉到了70以下,“我没有引起什么——”
“放心,只有很短的时间,范围不大。”巴基说,“我放在桌上的杯子都还完好无损,所以应该没什么。”
“我很抱歉。”史蒂夫将额头抵在巴基的肩上,那是他连接自己振金手臂的位置,很坚硬,算不上舒适,可他一动也不想动,混乱的大脑里是不停歇的蜂鸣,“……或许我不应该睡着,这是我的疏忽。……我吵醒你了吗?”
“哦,你又不是在经历审讯,为什么不能睡觉?而且,这张沙发挺不错的,我经常躺在这里就会睡过去。”巴基说,“……你想聊聊吗?我对处理噩梦很有经验。”
巴基说完,才意识到这句玩笑似乎并不妥当。尽管他们从没有机会好好谈论当年的事,但他太了解史蒂夫:他一直将他遭遇的一切归结为自己的错误。果然,他看到史蒂夫勉强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一些很逼真的怪事……我看到那时候,就是……在你掉下去之后,我也——”
他话音没落,就好像猛然被什么击中一般,神情痛苦地抱住了头,手腕上的监测手环开始不详地闪烁——异常能量波动——室内的一切物件不住摇晃,刚才还被巴基称为“完好无损”的杯子在能量中颤抖,下一秒“砰”得一声,玻璃炸得四处都是。
巴基伸手挡开飞溅的碎片,“史蒂夫!”他按住史蒂夫的肩膀,试图让他停下回想,“停下!我想你梦到的东西或许和你来之前的经历有关——没关系的,我们不是非得聊这个,你可以不用回想它——”
剧烈的震动渐渐停止,史蒂夫按着太阳穴,针扎一样的痛感正在波纹似的缓慢淡去。巴基担忧地看着他,他不知道史蒂夫经历的是怎样的酷刑,才能让他露出那样鲜明的、狰狞的神色。但他的确知道大脑不受自己控制的剧痛是什么感受,更可笑的是,他觉得看着史蒂夫痛苦,远比自己直接经历要难捱得多。一时间,他差点就又说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替代你,我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得多。
最后他拉起史蒂夫的手臂:“来吧,伙计……我们先把你弄到床上去,那里会舒服些。”
史蒂夫强迫自己离开巴基的肩膀,自己在床边坐下,我还没到需要搀扶的程度,他这样坚持着。巴基坐在他旁边,史蒂夫望着他,努力笑了一笑:“你这么看着我……让我觉得好像回到了十五岁。”
“是啊,平均一个月要病三次的史蒂薇,我真该感谢你还留了一个星期给我休息。”巴基说着,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躺下吧,还是你想再喝点什么?”
他们以前偷偷喝过莎拉藏在橱柜里的威士忌。当然是巴基的主意,那时候禁酒令刚解除还没多久,对半大的孩子来说,这些总是被藏在橱柜最深处的东西有着最强大的吸引力。他们本着不被发现的原则倒了一小杯,史蒂夫只喝了一口就被呛得直咳嗽,剩下的都进了巴基的胃。可惜最终还是东窗事发,他俩一块挨了训,可没因为谁少喝、谁多喝就有所区别。
“帮助不大,你知道我们都喝不醉。”
“噢,得了吧,你还想喝酒?我说的是热牛奶,或许再来勺蜂蜜——之类的东西。”巴基说着站起身,打算真的去搞一点这些东西来。尽管事实早已证明,蜂蜜加牛奶这样的“安慰剂”,对他们这些“新复仇者”中的任何一个都收效甚微:失眠的会继续失眠,噩梦缠身的还是总会惊醒。可谁让他们的代言除了牛奶就是麦片?冰箱里的库存总得有人消化。没关系,至少我们补充了钙,沃克试图鼓舞其他人,但只收获了一圈白眼,以及伊娃的一句“我不知道你这么早就开始担忧骨质疏松”。
他当然知道这没用。可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和从前一样,能在史蒂夫需要的时候,为他做些什么。
“不,巴基,别去。”史蒂夫拉住他,“我不需要什么……但你能再和我待一会吗?我是说,其实你根本没必要把床让给我,它足够宽,你没必要睡在沙发上。”
巴基沉默了一下,“……当然。”他说。
这张床当然足够宽敞,完全可以睡两个人,因为他当初买的就是一张双人床——他去买家具的那天碰上感恩节促销,原本他只是想买一个最基础的单人床架,被单和垫子他都有了,可以直接从地板平移上去。虽然简陋,但这比起睡在地上来说,已经算是不小的进步,他没想那么快就用一张席梦思床垫自杀。可店员非常热情,好像深切爱着所有产品那样对每一件都如数家珍,并且坚决否定他“最基础那款就行”的说法,坚持要他把所有型号都试了一遍;先生,你最好试过了再做决定!睡眠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你绝对不会想和一个凑合的床架度过今后人生的每个晚上。
巴基不置可否,但也不想浪费他人的热情和善意。最后,他在众多产品中选到了一款,没有多余的花纹和设计,床架是浅色的胡桃木,那让他想起自己以前的家。
店员帮他填写收获单据,顺口夸赞他有不错的眼光,这是我们每季都主推的经典款,它们从来不会过时——而且,谁会拒绝一张舒适的大床?如果有人分享当然不错,就算没有,一个人享受也会更开心。
更开心。这个词让巴基琢磨了一会。有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的确是老了,因为他不再想和谁约会,更别说带谁回家、或者维持一段关系……这大概是二十来岁的他永远都无法想象的事。至于一张睡在上面会让人更开心的大床,他更加想象不到,这份快乐有些太轻易了,轻易得来的东西难免可疑,可能年纪大了的人都会这样疑神疑鬼。
在记忆里翻找,唯一属于他的、舒服的床,是以前在布鲁克林家里的那一张。胡桃木的,但已经很旧,床垫里的弹簧总是咯吱作响,他和史蒂夫一起躺在上面的时候声音还会更大。他们一起趴在上面看杂志,把少儿不宜的页面偷偷裁下来压在床垫底下。史蒂夫开始总会义正严辞地制止他,说这样不太好。巴基冲他扮鬼脸,噢,假正经·老古板·罗杰斯先生,那你要不要看?史蒂夫总被他弄得耳朵通红。
可到最后,就像推平重建的老房子、丢失的速写本、再也找不到的圣诞毛衣一样,他们好像谁也不再记得它。
巴基在另一侧躺下了,昏黄的灯光里,他感到史蒂夫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想要个睡前故事吗,史蒂薇?”他枕着自己的手臂,他有什么好的故事可以说?或许可以告诉他,自己之前被错认成鹰眼?说实话这件事挺好笑的。可是,这会不会让他想到那些失去的朋友?还是算了。
那么,讲讲他那几次糟糕的采访?不,不是好主意,史蒂夫可能会忍不住开始向他传授如何进行一个“好的演说”,他的确需要,但不是在半夜、自己卧室的床上,他还没热爱工作到这个地步。
试试复仇者大厦里那几个家伙?他们倒是每人都有一大筐的琐事可以说。尤其是沃克和伊娃的那些对话,巴基和伊莲娜曾经商量过,如果哪天他们的经费不够(比如和瓦伦蒂娜彻底闹掰了之后),他们可以把那两个人的交谈语录整理一下,发到社交媒体上去,它们大多很尖锐、很幽默,应该会获得不少喜欢,这大概能变现不少……但史蒂夫想听这些吗?对他来说,他们几乎就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半分钟过去了,巴基,”史蒂夫侧过身来,和他面对面地躺着,“我能听到你的脑子在飞快旋转,但我的故事在哪?”
巴基尴尬地咳了几声,史蒂夫笑了,“这几乎就和以前一样。”他说着,在昏黄的灯影下闭上眼睛,好像就回到了上个世纪的布鲁克林。那无疑是最糟的时候,母亲刚去世,家里从此以后就只剩他一个人。他和巴基一同穿过工厂区的浓烟,经过路边排队领救济的人群,刚下过雨的地面泥泞湿滑,溅在裤脚上全是难以洗去的泥点,史蒂夫低头走得飞快,巴基大步跟在他后面,他绞尽脑汁地在脑子里搜索,希望能说些什么,能让史蒂夫多少没那么难过。
那时候,史蒂夫总会从噩梦里惊醒。生活对他来说从来都不容易,特别是在母亲离世以后,那就像将他独自一人扔进孤岛。他从小就不能让人放心——身体不好、性格倔强——这两件事但凡占据其一,都会在这个世界上寸步难行,更别提他全都占了。直到上帝带走她之前,母亲都还在为他的未来担忧。她以前总是说,史蒂夫,你没必要总想着要做一个英雄。
我没有,妈妈,史蒂夫否认道,我没有那么想过,我只是想做一些正确的——不会愧对良心的事。
母亲从灯下望着他,她正在将一件旧毛衣拆掉重新编织,已经从夏天织到了入冬,却还差着一条袖子没有完成,没有办法,医院的工作占据了她大部分时间,也让她永远都显得很疲惫。他的母亲有一双温柔又悲戚的眼睛,那时候史蒂夫不懂这是为了什么。
亲爱的,她摇摇头,在如今这个世界上,如果要坚持做一个这样的人,不是英雄,那又是什么呢?
她希望他健康、安全、少给自己惹些没能力摆平的麻烦,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个世界中顺遂、长久地活着。她当然也喜欢巴基,总说巴基来的时候,连家里的光线都要更明亮些。她会把那些史蒂夫不听的建议,又再原封不动倒进巴基的耳朵里,巴基那时候多会讨人喜欢啊,他坐在他家的餐桌前,吃着刚出炉的糖浆馅饼,自在得就像是这个家第二个儿子,对莎拉的话不断点头赞同。史蒂夫冲他使眼色,在桌子下面踩他的脚,巴基熟视无睹、并且也踩了回来,然后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你放心,女士,我绝对会看着他,不让他做傻事的——我向你保证。
得了吧,史蒂夫忍不住反驳,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更傻的那一个?
噢,我当然知道,巴基冲他眨眨眼,当我看着你的时候。
母亲的离去带走了一部分温度,他家的厨房再没有飘出过馅饼的香气,没织完的毛衣也被他收进了衣柜最深处,以免看到就伤心。愧疚、想念和无法言说的孤独包围了他,他开始噩梦缠身,后来干脆彻夜失眠。而巴基践行着自己的承诺,他永远都在那,哪怕他说不需要,巴基也根本不听,他像块贴上去就撕不下来的不干胶,牢牢地黏在他身上。
史蒂夫,怎么了?
尽管他来回翻身的动静很小,巴基还是醒了过来,他在史蒂夫的床边打地铺——因为史蒂夫的床太窄,无论如何也睡不下两个人。
没事,史蒂夫说,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的。
巴基从被子里爬起来,他在黑暗中摸索到史蒂夫的手,安抚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你想下来和我一起睡吗?他说,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什么的。
天哪,不,史蒂夫拒绝他,谁会放着床不要去睡地上?
让我想想……我?巴基的声音里带着笑,来吧,史蒂薇,你不能让我一个人当这个傻瓜。
是的,巴基放着自己家的床不睡,非要跑来这里陪他,根本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他可真是个大傻瓜。
你可以不用来的,巴基,说真的。史蒂夫对好友感到愧疚,他已经为各种事情麻烦了巴基太多次。他说,我真的没事,我也知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是的,我知道,巴基说,他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手臂,他的声音像是清醒了,又像是在说迷糊的梦话,我当然知道一切都会过去,也知道你其实不是个傻瓜,肯定也明白这一点……但这又怎样?这不代表我会在你难过的时候转头走开。拜托,史蒂夫,你不能让我当一个如此糟糕的朋友。
史蒂夫还想再说什么,巴基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到底要不要来一起睡地板?
好吧,你这个傻瓜。史蒂夫说,他把自己的被子拖下来,和巴基并排躺在地上,巴基习惯性地回了他一句“混蛋”,又伸手帮他把被子拽得更高一些,确保他严严实实地被裹住了,他的声音听着像是随时都会睡着——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还说要讲个故事呢,这可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话。
厨房的管道在漏水,嘀嗒、嘀嗒、嘀嗒,巴基的脑袋在枕头上拱了拱,小声嘀咕着明天起来绝对要把它好好修理一通,然后很快又睡了过去,还像某种动物似的,试图把脑袋窝进胸口里。可他一直牢牢握着史蒂夫的手,那只手有力又温暖,在这一个、无数个黑夜里,都像一艘亮着汽灯的小船,载着他远离那所荒芜的孤岛,不管他任由自己流落在那座荒岛上多少次。
如果死亡和孤独是黑的、冷的,那么,巴基一定就是它完全相反的那一面。他不需要讲故事,也不需要绞尽脑汁说什么,因为他只是存在于那里,对史蒂夫来说,就已经够了。
睡眠似乎察觉到他的警惕,再也没来造访。史蒂夫没能再次入睡,也没能回到自己那个疯狂的梦境中。但他一点也不困,可能是因为血清,也可能因为他是个“能量体”,根本不需要睡觉。
等巴基睁开眼睛的时候,史蒂夫已经坐起来了,他曲着膝盖,正低头在纸张上涂涂画画。铅笔的沙沙声好像一场清晨降雨,巴基注视着那支铅笔、那只握笔的手、那张专注的脸,他没出声,不想破坏这个时刻——它安静、平和、像一张已经将时间凝固的相片,只要保持不动,就能永远延续——这是他为数不多想要的东西。
“噢,你醒了?”可史蒂夫发现他醒了,他晃了晃手里的铅笔,“我借用了你的一点东西。”
“只要不是我今天要用的演讲稿,你借什么都行。”巴基笑了一下,“是也没关系,反正我应该都记住——见鬼,我现在又没那么肯定了。”
史蒂夫总算被他的笑话逗笑一次(尽管他说的完全是实话),巴基朝他手里的纸张看去:“所以,你在画什么?”
“没什么。”史蒂夫把纸张翻了面,好吧,他没有用那些印着演讲稿的纸张,聪明的选择。但很显然,史蒂夫也不打算给他看自己画了什么。
“你的确知道这里是我家,除非你把它二十四小时随身带着,不然无论你把它藏在哪,我都会找到的是吧?”
史蒂夫挑起眉:“噢——你大可以试试。”
“嘿,不要一大早就找茬,罗杰斯。”
史蒂夫不置可否地冲他微笑,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你快迟到了。”
危言耸听的罗杰斯!迟到——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巴恩斯议员有着相当敬业的团队,“准时”对他们来说属于最基本从业要求,于是根据“向上管理”——这个词他还是从伊莲娜那里学到的——巴基当然也不能迟到。所以他习惯了提前很早起来,当然只有一种情况可以例外:纽约、或者不知道哪里又面临了危险,他得去另一份工作那里报到。
巴基有条不紊地收拾了自己,从衣柜里挑选了合适的西装、配套的领带,现在他做这个已经得心应手多了,不再认为领结或领带只是一款便捷且不会产生血迹的杀人工具。他的衣柜在参选准备期,就按照竞选经理的要求添置了不少考究的衬衫、西装以及配套的领带,他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衣柜里。当他拉开抽屉时,偶尔也会想到如果是十六岁的那个自己,或许会对如何搭配它们爱不释手。当然,现在他已经不再有这个兴趣了。
当他对着镜子将领带绕过脑袋时,镜面上坦诚地映出史蒂夫——他站在后面,正抱着手臂冲他微笑,巴基回过头去:“怎么?”
“没什么,”史蒂夫走过来,伸手帮他调整了领带位置,又退后几步、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只是想说,你看起来棒极了。”
巴基眯起眼睛:“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
“你是在暗示很多人都这样称赞你?”史蒂夫笑着反问。
“……不,绝对不是,”巴基说,很快他就想起来了,“嘿,你不能拿我教你的招反过来用在我身上。”
说实在的,史蒂夫的聊天和搭讪技巧都糟透了——“糟透了”甚至已经是一种委婉说法。巴基以前尝试着搞什么四人约会的时候,总得提前花点时间来帮他彩排。
听着,你可以夸奖她们的耳环、裙子、口红或者发型,说它们看起来很特别,或者和之前不同之类的,巴基如此建议。
我怎么能这么说?史蒂夫认真提出质疑,我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我不可能知道她以前是什么样子。
你这是在钻牛角尖!巴基反驳,好吧,那就只是单纯地夸奖,随便说点什么就行,总之要点就是说一些好听的话——好了,现在假装我是你的约会对象,对我说点什么。
不,巴基,这太傻了。
认真点,罗杰斯,我不是巴基,我是你今晚的女伴。
史蒂夫无奈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那样子就像是要让他吞下一盒缝衣针。但最后还是认命地开了口,好吧,呃……巴……你看起来很不错。
不错?巴基笑出了声,而史蒂夫简直不知道这句话究竟哪里好笑。巴基搂住他的肩膀,听着,史蒂薇,把“不错”这个词从你的约会辞典里删掉,换上一些程度更高的词,试试“棒极了”、“不可思议”这样的。
棒极了、不可思议,史蒂夫忍不住开始翻白眼,他毫无感情地重复着,同时也确信自己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这样说——至少,不会对稍后第一次见面的陌生姑娘这么说。
不要敷衍了事,你得说得有感情一点!还有,要配合眼神,巴基还没放弃他的教学,站远一点,像这样。
巴基说着便往后退了几步,一个恰好可以完整打量史蒂夫的距离,随后他的目光轻轻扫过史蒂夫,由上到下,没一点遗漏。这样的注视让史蒂夫顿感无措,像被一支铅笔描摹在纸上成为了画,他动弹不得。
然后巴基眨眨眼,用一副恰到好处的惊喜口吻说,你看起来棒极了。
表演结束,史蒂夫从画中解放,他揉了揉发烫的耳朵,悻悻说道,不行,巴基,我做不了这个——你看起来的确很真诚,但我做不到这么自然地说胡话。
嘿!谁说我是在说胡话?巴基不满地伸手捅他,我只是实话实说!
好的老师自然会教出优秀的学生,只是有时他们会比较大器晚成。
“我只是实话实说。”
现在,史蒂夫这样回答他。
Chapter Text
公益活动进行得很顺利。在就任议员的初期,巴基对这种面向公众、发表演说的工作多少不太适应,毕竟他的上一份工作需要以鬼魂——不能被看到、不能被听见——的状态完成。现在则恰恰相反:它需要他越众而出,确保自己百分百能够被看见和听到。
但这只是个很小的困扰,只是像一包较难撕开的茄汁,和他遇到的其他麻烦比,它不难解决。至少现在,他可以肯定自己开始对这个“得心应手”了,今天在自己的发言环节,他完美地记住了全部演讲稿(在他看来),虽然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留意到自己的秘书兼讲稿撰写人忍不住露出了一点介于牙疼和无奈之间的表情。好吧,他确实又不小心把她精挑细选的个别“高级”词汇,替换成了一些重复的、他喜欢的常用词,但瑕不掩瑜,他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
史蒂夫就坐在他的秘书旁边,他戴着帽子和墨镜,全副武装。因为很显然,他没办法顶着一张和史蒂夫·罗杰斯一模一样的脸,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甚至仅仅是他来到现场这件事,都算不上一个非常谨慎的决定。
把帽子扣在他脑袋上时,史蒂夫压了压帽檐,“但这的确就是我的脸,”他有些无奈,“我就是史蒂夫·罗杰斯。”
“没错,你是。”巴基承认道,他之前被人错认成鹰眼,可从没人把他错认为史蒂夫,由此可见他的辨识度很高,“但同时你还有这些年来美国最大规模的葬礼和追悼活动。就算这样,还是很多人不肯相信你已经死了。萨姆之前告诉我,不少人追问他,你是不是其实被派去参加了一个神秘计划……比如把超级士兵送上月球。”
“……这可真是匪夷所思。”史蒂夫评价道,然后从巴基的抽屉里挑了副顺眼的墨镜。
台下坐着不少人,受邀前来的资助方,社会保障署的官员,合作企业或事务所代表,他不知道是史蒂夫和这些人太格格不入、还是自己真的很擅长找到他,总之,他得提醒自己不能总往那边看,他的团队之前也提出过——巴恩斯先生,演说的时候,你最好不要总是盯着一个地方,那样会显得你好像在照本宣科。而且,无意冒犯,你盯着什么东西看的眼神……其实有点吓人。
以前他能做到,但现在这变得困难起来。因为史蒂夫一直在冲他微笑、适时地鼓掌,配合地点头——好像他在参加什么“世界最佳听众锦标赛”,随时等着一顶桂冠降临在自己头上。巴基想到团队里有人提起去参加孩子毕业典礼的情景。噢,你简直无法想象那有多让人感动和骄傲!我根本没办法把视线移开!那位母亲给他们看毕业典礼上的照片,这样激动地说。
“你做得真棒,”结束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史蒂夫立刻对他说,“巴基,我为你骄傲。”
巴基想到自己刚才的联想,没忍住笑了出来。而史蒂夫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笑,仍旧认真地说:“我得说,你绝对比自己描述的更擅长这份工作。”
“也许。”巴基耸耸肩,“不过我想可能只是碰巧,因为我对这个机构、这些人稍微有点了解,也确实希望他们能得到足够的资金、帮助更多的人。……其实我本来当个普通捐款人就很好,可我的团队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
起初一切都只是偶然。那时他在结束和心理医生的会面之后,习惯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坐一会,很多人从远处经过,却不会有人停下来。他喜欢坐在那,任由人群在眼前来去,看起飞又降落的鸽群,他富有大把时间,却贫瘠得没有一个人可以共享。他开始观察人类——精致但暴躁的上班族,私下幽会的越轨人士,戴着耳机的慢跑者,每天都出现的冷饮车。
第一个疗程结束,医生对他的评价并不乐观:你在拒绝我的帮助,巴恩斯先生。他不置可否地回答,或许这恰恰说明我并不是那么需要帮助。医生反倒被他逗笑,她送他出门,坚定地断言道,你我都知道这不是事实。
在下一个疗程开始前,天气先转凉了,冷饮车的生意跟着一并冷淡,摊主多数时候都在玩手机,就是在那时,巴基注意到了那两个男孩——两人都没超过十岁,穿着不太合身的旧衣服和球鞋,他们已经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出现了好几次。如果他想,他可以回忆起他们每天都是几点出现、几点离开,走的是哪条路,分别可能通向哪里——但是打住,他不再是什么杀手,这两个男孩也不是什么暗杀目标,他们只是两个普通的、每天会在冷饮车附近徘徊的小孩,像巴基观察他们一样,他们观察冷饮车。
新的疗程进展仍旧不太顺利,医生问他,巴恩斯先生,你还会做噩梦吗?或许我们应该聊聊这个。不,他很坚定地否决,但脑海中却因这个问题联想起了一场暗杀、或者说许多场,在梦里,它们经常会混淆,那些死去的人像蛇一样蠕动、扭曲地纠缠,想要解开,就要冒着中毒致死的风险。
医生摇摇头,低头开始在他的病历上书写,就算不用看,巴基也知道那不会是什么正面评价。结束后他照例走去公园,经过冷饮车时,听到摊主和人闲聊,说今天过后,冷饮车的生意就要暂时歇业,他要去四十二街附近帮朋友一起做快餐车——等天气暖和点我再回来!摊主说。然后他留意到那两个男孩,他们终于结束了对冷饮车的“观察”,从口袋里数出一大把硬币,最后合买了一支奶油甜筒。
巴基看着男孩们小心翼翼地接过它,两人高兴得好像得知之后每天都是圣诞节,那毫无杂质的快乐让他觉得有点刺眼。他也有过类似的情绪——只是如今没有证人,而他的记忆也很难说多可靠,所以有时他不太确定它们是否真实存在过。医生如果知道,绝对会把这作为他的主要症状之一写进记录里——所以他才不想交流,有时他真的不需要知道自己有多少“毛病”。而且,得到再失去总是难受得多,如果从来都没快乐过,不知道会不会更容易些。
他绝不是什么变态跟踪狂,只是不禁好奇这两个快乐得像蟋蟀似的男孩下一步要去哪。于是他跟着他们穿过公园,走过地下通道,穿过几个街区,最后来到一栋旧楼前。男孩们一出现,就有人急匆匆推开铁栅门,将他们领了进去,上帝保佑……先生们,你们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怎么又偷偷跑出去?如果再有一次,你们谁也别想再从我这里拿到哪怕一毫克的巧克力,我说清楚了吗?
这是个收容儿童的慈善机构。在全球人口回归引发难民潮后,他们也接收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儿童难民。世界对一部分人可以很残忍,而这份残忍在孩子身上又会加倍。陈旧的建筑和设施说明他们经费欠缺,但职员真切的担心,和男孩们的笑脸说明这里不缺少关爱。他们的身影在玻璃门后消失,没一会天黑了,街灯睁开眼,楼里也亮起灯,大约是晚餐前的祷告时间,断断续续的歌声飘出来,散落在初冬的夜色里,也落在他的肩上。
在这期疗程最后一次会面时,医生照例问起他的近况。最近在忙些什么呢,巴恩斯先生?她问,除了那些你写在本子上的“计划”,有没有什么其他事想分享?任何事。
巴基坐在那张总是让他觉得局促的沙发上,但这次他开始意识到,它其实没有之前那样软弱得让人难以忍受,被设计成可以让人深陷其中是它的宿命,而这并不是它的错。
他手指交叠,犹豫片刻后他说,我最近写了一张支票。
医生抬起眼,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我能问问是写给谁的吗?
一旦有了开始,事情就容易多了。交谈、或者说谈论自己,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困难。会面结束时医生善意地提醒,要他记得留好记录,慈善捐款可以抵扣税款。那或许也是医生首次没有在她的笔记里,写下关于他的“负面”记录。
直到被他的团队发现以前,詹姆斯·B·巴恩斯都是个低调、稳定的捐款人,他定期寄出支票,每逢节日甚至还会有额外捐赠,也会收到慈善机构的回执——捐款证明(他并没有打算拿来扣税),还有向捐赠人派发的近况更新(让他们了解那些资金都被用在了什么地方)。在今年夏天,他们终于募集到了足够的资金,将内部设施进行了翻修,希望那些寄居在此的孩子能温暖地度过这个冬天。
“这挺好的。”史蒂夫说,“而且听起来完全是你会做的事,你一直都那么好心。”
“天哪,我不是。”巴基本能地否认,这件事充满了他的私心,“我只是……想做点对的事。反正我也没什么花销,更不太会攒钱,所以不如给那些更需要它们的人。”
史蒂夫笑起来,在“理财”方面,巴基的确一塌糊涂,任何一美元都很难在他口袋里常驻。“这可没人比我更清楚。”他说,“但别担心,你的确做了对的事。”
“也许,”巴基耸耸肩,“但担心——好像总是在所难免。”
“担心什么?”
“我想想……可能是下地狱?”巴基开玩笑地说,“我去过那,绝对不是度假胜地,也没打算死掉以后再去一次……所以,得抓紧时间做些好事。”
他又说了个超烂的笑话——从史蒂夫的表情能看出来——该死,这个笑话在伊莲娜他们那里蛮受欢迎,毕竟当他们之间爆发争吵时,“下地狱”可是高频词汇,反正也没人当真。因为他们可能没去过迪士尼乐园或环球影城,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去过自己的地狱。沃克和阿列克谢会说,怎么,你们以为我没去过吗?伊娃会报以一个很大的白眼,我待过的地方可比地狱复杂。而伊莲娜对此的看法是,开什么玩笑?我以为我现在就在地狱呢!
这些争吵通常会以鲍勃的道歉收尾,穿着起球的套头卫衣、没有传统超级英雄金发的鲍勃,总会追本溯源,自动认领自己是这一切争吵的源头。我很抱歉,他满怀歉意地看着所有人,然后其实就没事了——没人把争吵当真,也没人觉得他有哪里需要道歉(当然沃克一直没放弃想让鲍勃修好他的卷饼)。他们就像一伙被旅行团诈骗了的倒霉游客,下了地狱,到此一游,受了些大小创伤、但总算还能恢复——由此得到的共同经验就是:地狱旅居体验极差,绝对不是非去不可。
但这些“地狱式的幽默”不适用于史蒂夫。因为这个傻瓜会信以为真,并真的为此伤心难过。
“抱歉,这只是个玩笑。”巴基立刻说,“太蠢了,你不用管它。”
“你讲笑话的水平简直像十七岁的时候一样差。”史蒂夫说,巴基正要反驳,因为这根本就是污蔑——看在上帝的份上,谁不知道他当年随便说点什么,都能逗笑吧台前所有的姑娘?这难道不正说明他是个有着绝佳幽默感的绅士吗?
可史蒂夫没给他机会,他只是说:“但下地狱也无所谓。如果你在,我就去那里找你。”
“……你说得好像来叫我看电影。”巴基说,“可如果我不想在那待着呢?”
“那我们就离开。”史蒂夫回答。
“去哪?上天堂?”巴基开始有些哭笑不得了,他们两个加起来超过两百岁的老家伙,却说着十岁孩子之间才更有可能发生的话题:人死后会去哪里?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在生时最要好的朋友,到时还能不能一起?
“无所谓,”史蒂夫说,“可以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巴基垂下眼,片刻沉默后,“听起来真不错。”他发自内心地说。
所有发言结束后,活动进入义卖环节。义工们准备了不少摊位,主要寄卖一些手工艺品,收入将全部捐给机构用作运营资金。秘书阿丽西亚核对过活动流程,“巴恩斯先生,”她说,“你今天的工作安排就到这里,如果你还有别的事,其实现在已经可以离场了。”
她看了眼一旁的史蒂夫,巴恩斯先生今早突然通知她,说会带一个朋友一起来,请她帮忙安排座位。这位临时来客武装严密,但看起来仍是有些眼熟,但研究上司的朋友不属于工作范畴之内,一个人进行乔装自然有他的道理。于是她只是问道:“需要我帮你和你的朋友安排一些纽约旅游景点的观光计划吗?”
巴基差点失笑,他的秘书对“复仇者”根本毫无兴趣,不管是以前的、还是现在的,她只在意自己现有的这份秘书工作,甚至还周全地提示说:“但现在是假期,所以到处都是人,你们得做好不管去哪都要排队的准备。”
“谢谢,但不用了,我们没打算去观光。”巴基说,他看了一眼史蒂夫的墨镜,他从他的抽屉里拿的,而且拿的是他最喜欢的那一副,真有他的。他罕见地起了些开玩笑的心思,“你看,我朋友的眼睛不太好,所以……”
他对着那副墨镜,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秘书了然地闭上嘴,说了句“我很抱歉”,然后例行叮嘱他要注意形象、不要随便回答任何问题,就跟他们道别离开了。
“眼睛不太好?”史蒂夫用手肘给了他一下,“你是不是还以为我也听不到?”
巴基笑着避开,热情的义工邀请他们参观义卖摊位,巴基看到一个极其抽象的木雕摆件,雕成一个瘦瘦的人形,“你瞧,”他指给史蒂夫看,“这简直就是你的翻版——小时候的那个。”
“天哪,巴基,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史蒂夫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一根歪歪扭扭的木头?”
“嘿,我以为你才是我们之中更有艺术天分的那个。”巴基嘲笑他,“不像吗?虽然瘦瘦小小,但脾气像石头一样硬。”
“能从木头上看出 ‘脾气 ’,我看还是你更有艺术天分。”
巴基无视了史蒂夫的反对,买下了那个木雕小人,义工们感谢他支持慈善事业,而史蒂夫在问,那你打算把它放哪?
“不知道,或许我的办公桌上?”巴基说,“它会——”
它会像你那么固执地盯着我,好像在我监督工作一样,这么想着,他不禁开始认为这不是个好主意了——他们以前一起修过家里的水管、电表,还有一些小毛小病的电器,巴基做这些琐事时经常分心,总被史蒂夫说他不够专注。如果要史蒂夫来监督他的工作——看在上帝的份上,饶了他吧。
“会什么?”
“没什么。”他笑了一下。不出意外,这个木雕摆件的归宿大概是他的抽屉,他根本不会把它摆在能看见的地方——因为事实是,他平时不会经常想起史蒂夫——没人禁止他这样做,是他不给自己这种机会。总是沉溺在过去的人不能往前走,他再清楚不过,不管那个过去里住着他多么想留住的人。
前面的摊位可以绘制手工贺卡,同时提供指定日期邮寄的服务。巴基岔开话题:“不去试试吗?艺术家,展现你艺术天分的时候到了。”
史蒂夫无奈地看着他,但还是去了。他在那和义工们交谈,又拿起笔涂画,委实待了好一会,在这期间,巴基也做了不少事——他先去路边的一辆车那里敲了车窗,不情愿降下来的玻璃之后,露出一张带着尴尬讪笑的脸——是个为瓦伦蒂娜工作的人。我希望这不是个监视任务,离我们远点,好吗?巴基尽量客气地威胁道。考虑到现在是圣诞节,谁会自愿这时候工作?于是他又补充,祝你节日快乐,你也可以告诉瓦伦蒂娜,尽管她派人来监视我,我还是会祝她有个愉快的假期。
对方转着方向盘离开后,他回到活动现场,有人想打听他下个任期的竞选计划,什么路线?什么方向?上帝,这是不是也太早了些?谁会在圣诞节的时候准备明年感恩节的火鸡?巴基很想这么反问,但他还记得秘书的叮嘱——别随便回答问题,天知道他们会把你的回答曲解成什么样——于是他克制地说,你可以联系我的团队,同时决定用这个来应付今天所有工作相关的问题。
一转身,他又瞧见了一张熟悉面孔——史蒂夫突然出现的那晚,由瓦伦蒂娜召集来的那伙人中——那个叫艾瑞妮丝的科学家穿着义工的服装,正与他四目相对。他们打了招呼,对方过问了监测手环的情况,还算正常,巴基说,但我感觉它显示出的能量流失速度要比想象中快。在所难免,她回答,它本来就非常不稳定,再加上异常波动的扰动,当然会很快流失。
有没有什么办——问题像越狱的犯人,趁他不备就越过高墙,可没能成功,巴基将“办法”吞了回去,生硬地岔开话题,说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我还以为替瓦伦蒂娜工作的人几乎没有假期……就在刚才,我还在外面打发走一个。
替我弟弟来的,她回答,他从前崇拜过一个太过正义的“偶像”,从那之后,就迷上了做这些事——帮助别人、做对的事——类似正义感过剩的话,听得人都快吐了。
巴基正要再说什么,又有人走上前来,热情地同他打招呼,巴恩斯先生!他记得这是个咨询公司高管,之前竞选时因为工作往来过。对方神秘兮兮地来套话,我听说GRC已经完成了重组,之后恐怕会继续推进不少没完成的“大计划”——对了,据说威尔逊先生拒绝了邀请,他说是因为不想和你共事,我很抱歉,但这说明你的确会加入,对吗?噢,你可得提前给我透露些你们的新计划!说不定我们将来能有不少机会合作……
既然是威尔逊拒绝的,那你最好直接去问他,巴基脱口而出。好吧,他不该这么回答的,这一句话大概会衍生出不少错误的解读——可已经说了,还能怎样?果然对方听完露出惊讶的神情,所以,你们是真的闹掰了?难道传言是真的——你们真的要上法庭?上帝,第一次开庭排在什么时候?
他真该在工作结束之后就直接离开的。于是当他看到史蒂夫朝这边走来,就立刻迫不及待地结束了对话:“抱歉,我得先走一步——工作上的事你可以联系我的团队。”
“当然,回见!我相信我们之后多的是合作机会。”
这他可不敢保证,巴基摆摆手,如释重负地离开这些不断抛出问题的家伙。刚才还站在那的艾瑞妮丝不知何时离开了,巴基原本还想再问问她关于能量场的其他事——但现在都不重要了,史蒂夫来到他面前,巴基看他双手空空,“你画好的明信片呢?我以为我至少会收到一张。”
“别那么心急,”史蒂夫说,“你会收到的,可能在明年圣诞节的时候。”
“明年?我不能现在就有吗?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想知道我今年都收到了什么圣诞礼物?”巴基说,“两本书——《百岁老人养生之道》、以及——”
史蒂夫已经在笑了,“……《像美国总统那样演讲》。”巴基翻了个白眼,史蒂夫笑得更开心了。
“那我只好说,”史蒂夫说,“好的礼物总是值得等待。”
巴基摇摇头:“它最好是。”
为了避免再遇到更多问题,他们在活动结束前离开了。巴恩斯议员在圣诞假期期间的工作到此结束。幸运的是,那些喜欢惹事生非的坏蛋们也给自己放了假,迄今为止,一切和平。巴基抽空看了眼手机里连接着大厦会客厅的实时影像——他们之前说好了,谁也不会监控这个“大家共同的地方”(叫“家”太肉麻了,尽管阿列克谢一直这样提议)——总之见鬼的,巴基才不管,他关心这些人的死活,所以当然会装上自己的设备。而据他所知,这么做的人不止他一个。
会客厅已经被打扫干净,那棵损毁的圣诞树被清了出去。其他人都不在,可能一起出去挑选新沙发了,只有沃克坐在地上——他竟然在看书——说不定是那本《如何挽救你的婚姻》,这就有点吓人了,但阿列克谢大概会非常激动和欣慰。
“想走走吗?”巴基关掉视频画面,“我们可以在周围转转,然后再回来开车。”
“好主意,”史蒂夫说,“虽然有点奇怪,但——是的,我想四处看看。”
这家慈善机构就在布鲁克林,但史蒂夫对这附近几乎没有印象,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得经历这个——上次从冰冻中醒来,世界天翻地覆,人们告诉他七十年过去了,那是什么概念?他从前甚至没想过自己能活到七十岁。这一次,他认为自己只是离开几秒钟,结果又如何?他的“几秒”其实是五年,这简直毫无道理。
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巴基给他指哪家是他经常光顾的小酒馆,哪里是他最喜欢的披萨店,哪栋楼是他之前租住的公寓。有人在路边弹唱,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他们脑子里的流行音乐现在应该被统称为“复古”,流行的东西天天在换,上年纪的人要跟上潮流总是更难一些。
但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比如在流动餐车上买到的热狗——当然,它涨价了——巴基记得它以前只要五美分,而现在,五美分基本买不到什么了。好在美味仍在,巴基将自己的那个挤满茄汁,史蒂夫的挤了更多黄芥末,他们的口味一贯如此,这个也没有变。
如果现在有人出现,告诉他这是梦,巴基也不会感到奇怪。因为这几乎就是他梦想过的生活,一个由詹姆斯·B·巴恩斯中士原创的梦——战争结束了,他和史蒂夫平安从前线回到了家乡,从此远离战火,过上了平凡但快乐的生活。这像是市面上那些俗套又常见的童话故事结尾,可也没有哪个童话会耗费笔墨描写两个退伍老兵,谁会想看?但无所谓,这是他的梦,他想怎样都行——幸福、健康、快乐、满足——他会将一切他知道的美好词汇,叠加在“史蒂夫”和“巴基”这两个名字前面,就像给甜甜圈裹上一层又一层甜蜜的糖霜。
这算是个得寸进尺的梦吗?巴基不觉得。在这个贪欲横行的世界里,只是想要和朋友一起快活地生活下去,根本不算什么。
巴恩斯中士不知道命运能有多残酷,但冬日战士知道,巴恩斯议员也知道。
他现在已经不再做这样的梦了。
不管先前有多少若有若无的隔阂,它们终于在今天逐渐撤退。真正的圣诞夜姗姗来迟——他们从餐馆打包外卖回家,回去的路上,巴基不用绞尽脑汁,也随口讲出了一两个好笑的故事,关于他刚开始开车时总是忘记限速、以至于收获了很厚一叠罚单,以及在咖啡店被人错认成鹰眼,他不得不向对方解释自己真的不是克林特……这次的笑话终于逗笑了史蒂夫。上个世纪的布鲁克林街头,一定也有两个男孩这样笑着从这里经过。只是那时不管是莎拉还是巴恩斯太太都不喜欢他们在外面乱吃东西,他们的确也没有那么多钱,想在康尼岛买个热狗,都得仔细算算够不够回家坐车。
但这可能就是长大成人的好处——虽然“长大”的幅度有些太夸张——有能够自由支配的钱,以及选择自己想吃什么、吃多少的权力。他们站在料理台前拆开外卖盒,巴基一个人的时候就喜欢站在料理台前吃饭。他没那么多讲究,不需要什么配套的碗碟、英国产的茶具或者镀金的刀叉。当上议员后,他的确有收到过这样的礼物,实在推脱不掉,最后又转送给了秘书,他想象不出来那些东西出现在自己的地方。
客厅的电视随机停留在一个频道,正在播一套黑白电影,不知道是什么片子,但里面的人显然正在经历着一场战争,几个狼狈的士兵围着煮食的钢盔,有人摸出一支口琴,它坏得不轻,断断续续的琴声仿佛来自一个漏音的肺。
“……我们应该看点别的,”巴基说,他用眼神示意史蒂夫,“遥控器在你那边。”
史蒂夫换了频道,美食节目,嘉宾正在示范如何制作“没有人会不喜欢的蜂蜜糖浆开心果碎屑薄煎饼”。“我们之前也试过,你还记得吗?”史蒂夫说,“我有时候还是会想起那个味道。”
“什么?薄煎饼?”巴基问,但他很快意识到史蒂夫说的不是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会让人血糖飙升的东西,而是方才被切换的电影情节——那些煮在钢盔里的东西,“噢,你说那个——我怎么会忘?没错,我们拿这个给你开欢迎派对。”
当史蒂夫加入他们时,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物资不再贫乏到需要用钢盔煮打来的野鸟或兔子改善伙食。可在107团死里逃生后,他们坚持要用这个招待一次他们的大救星——你一定得试试,史蒂夫,你是我们自己人了,一定得尝尝我们的招牌!大家都这么说。虽然从描述中听不出来,但……难道说,这其实是什么我不了解的美味?史蒂夫悄悄问巴基。我只能说,你一定会记忆深刻,巴基忍住笑,尽量保持中立地说。
可事实是,那玩意难吃得要命,因为肉是腥的,他们倒入有限的调味料,也只是看着它们像希望似的转瞬即逝。之前有人吃过之后,抱着树足足吐了一刻钟——可看在上帝的份上,以战争的标准来看,这已经算是不错的东西。
开始总是最难的。新兵营的教官恐吓他们,说没人能活着走出这里——因为一旦踏足战场,精神或者肉身,总有一个会真正的死亡,只是新兵中没人真的会信。因为战争在开始前,就只是出现在报纸上的新闻,一个大写的正义目标,毕竟,人的一生之中,能有多少机会做出这样明显而绝对正确的选择?——他们入伍,背井离乡,是为保护那些重要的、不容许被破坏的东西。
可战争不是从应召、开拨、或是抵达前线的那天开始,它开始于穿着湿透的靴子穿越泥沼,在战壕里摸索到不知谁身上的断肢,消炎药物短缺下伤口迅速溃烂发臭……或者,开始于结束敌人的生命后,捡起从对方身上掉落的怀表,金属外壳弹开,露出里面珍藏的小相,他们的身份是妻子或孩子。
士兵杀死敌人,也同时杀死一个盼望回家的人。
这样的事曾让巴基感到矛盾和痛苦。尽管战争就是这么回事,你不开枪,子弹就会打穿你、你周围的人、你想维护的那个世界。但史蒂夫的到来就像一针吗啡,镇定了这些难以言说的痛苦,尽管它们仍然在那,可他的思绪会被另一件事占据,没精力再思考其他——那个他一直想要护在身后的小个子不见了,但说实话,从前保护史蒂夫要容易得多,现在谁都知道美国队长是个超级士兵,数不清有多少子弹想把他打穿。而史蒂夫也好像真的认为自己有了不死之身,总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是巴基最无法忍受的地方。
可他也知道,这的确就是史蒂夫。不管他注射了什么神秘血清,获得了四倍还是四百倍的超级能力都不会改变这一点。为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可以随时赴死,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史蒂夫就是这样的。
我得看着他,巴基在心里对自己无数次重复,免得最后我只能孤零零一个回家去,老天,我可不想一个人活到八十岁。而且,这是我答应过莎拉的事,我当然得好好照顾这个傻瓜……
保护史蒂夫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高于这场战争,高于口号、正义、全世界——当然,也高于他自己。
这或许是他第一个失败的任务:他妄图从那只操纵命运的手中,保护史蒂夫的周全。
人会否因为狂妄而遭到命运的诅咒?他根本负担不起史蒂夫人生的重量,却竟然试图将那作为自己的责任。于是最后,他自己的人生变得一团槽,并且什么也没能为史蒂夫做到。
“嘿,你在想什么?煮在钢盔里的麻雀值得你回味这么久吗?”史蒂夫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料理台前空间很大,但史蒂夫就紧挨着他站着,他以前有很喜欢这样吗?他们倒也不是一对冰箱贴,总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在一起。
“没有,我只是……我在看这块薄饼。其实这不是我最常去的那家店,他们的味道更好,可惜放假了……”巴基搪塞道,“但这个也不错。”
“它的确不错。你可以把最后一块都吃掉,我不会和你抢的。”史蒂夫说,“所以你没必要用这么严肃的样子瞪着它。”
巴基顺着他的手臂,视线滑落向那只手腕上的监测手环。今天他们很默契地避开了一切可能会再次引发异常能量波动的行为,对史蒂夫的出现、来处和去处都不再提起,好像这就是他们生活中最普通的一日——做一点日常工作,但随时对任何异常状况保持警惕,如果有不安分的家伙捣乱,那就去执行任务、解决问题,如果一切风平浪静,太好了,那就打包一点外卖回家,曾经拯救过世界的人,当然也有享用一瓶啤酒和晚间电视节目的权利……
生活会以这样的方式延续。
但谁都知道不会。不管他们度过了多么开心的一天,也不管最初有多少隔阂、他们又多快地将它无视或打破,但这样的时间不会成为理所应当的日常,谁都清楚。
巴基做不到自欺欺人,而史蒂夫不会就这么扔下自己没完成的任务,更别说他那些未来规划——哪怕某种程度上,他在这里已经看到了结局。
“你知道我肯定会和你分享的。”巴基回过神,把最后一片薄饼从中间分开,“除了鹰嘴豆,我愿意和你分享我盘子里的任何食物。”
“哈,是的。”史蒂夫无奈地摇头,“你可真是太慷慨了,总是把鹰嘴豆全部都给我。”
“你知道吗,贝卡以前总说……”巴基想起妹妹,她去世的时候应该是八十岁,完全是个老太太了。他看到过她后来的照片,时间对贝卡很慷慨,它把那个挑食、顽皮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目光慈祥又睿智的老太太,不是所有人都能享有这般幸运。可巴基想到她时,脑海中出现的,却总是一个坐在餐桌对面的小女孩,带着点俏皮又狡黠的笑容将他望着。
“贝卡说什么?”史蒂夫问。
足够亲密的人才会分享盘子里的食物,所以,你看我对你多好。
可巴基看到史蒂夫手腕上的手环,尽管小心控制,尽管今天都再没有异常波动,那上面的数字也在不断减少,而他对此无能为力。就像不管怎么度过,始终都会从日历上划去的一天。
在回来的路上,那家巴基最常去的披萨店没有开,门外的公告说,店主要到新年假期结束后才回来。真可惜,史蒂夫说。没关系,巴基回答,可随即他的话就像卡壳的子弹堵在枪膛里,他没办法说“下次再来”——他们没那么多时间,没有下次。
眨眼之间,手环上的数字轻巧地掉到50以下,巴基看着它,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厚厚的羊毛袜。
他学习过很多东西,而在那些技能中,没有哪个可以告诉他,如何面不改色将羊毛袜咽下去。
Chapter Text
萨姆·威尔逊的心情简直低到谷底。
要知道,他正在悠闲地度过自己的圣诞假期,和他可爱的外甥们一起——他现在是美国队长了,这对孩子们来说当然很酷,不过话说回来,美国队长又怎样?当萨姆在家,最大的用处仍然是陪他们打游戏。
萨姆的水平不错,一直在赢,这惹来了孩子们的强烈不满——当你不服气,那就要继续挑战——这也是他教给他们的,于是较量因此没完没了。莎拉对此的忍耐很快到达极限,她开口数落他,你得懂得适当退让,好吗?不然他们只会一直缠着你!
好了,男孩们,听到你们的妈妈怎么说了吗?萨姆举起双手,示意游戏环节暂时结束,男孩们嘟嘟囔囔地跑开了,他终于可以倒向沙发,摸出手机,打算随便看点什么来打发时间,就算是美国队长,在结束了一大堆辛苦、麻烦的工作之后,这样度过假期也不算过分……吧?
——下一秒,他从沙发上弹起来,好像不远处正在莎拉的案板上挣扎的鱼。
你怎么了?沙发上可没有钉子,莎拉朝这边瞥了一眼,警惕地问道,还是说又出了什么事?
萨姆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好一会才把它拿去给莎拉看。那是个社交网络上的当日搜索趋势,最上面、也就是最热门的那一条赫然是——美国队长。
哦,莎拉兴味索然,只是瞥了一眼,就重新低头去对付处理到一半的鱼,我以为你已经习惯被人挂在网上讨论了。所以,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萨姆扬起眉毛,露出一个“你仔细看”的眼神,他将页面向下滑动,莎拉终于瞪大了眼睛——
“#美国队长#我用一美元打赌,这绝对就是美国队长,最开始的——也就是死了(但现在看来没死)的那个。”
“#美国队长#伙计,一美元的赌注让你看起来欠缺自信。但我同意,这肯定是史蒂夫·罗杰斯,百分之三百是。”
“#神盾局未解之谜再现:他们究竟制造了几个美国队长?#”
“#美国队长#我真是难以理解,这有什么值得花时间猜测?看在上帝的份上,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了他旁边的人?那是巴基·巴恩斯,美国队长最好的朋友!还是说只有我去过史密森尼博物馆?无论如何,你们都欠我一美元。”
“为什么不可能是别人?巴恩斯或许有什么偏好,就是喜欢和长这个样子的人交朋友。但说实话,我也喜欢。如果你们谁认识长成这样的人,欢迎介绍给我,任何时候。#史蒂夫·罗杰斯的脸世界第一#”
“#美国政府最大阴谋浮出水面:登月还是陷阱?史蒂夫·罗杰斯为首的超级士兵登月计划宣告破产#”
……
手掌大的屏幕里,各种讨论此起彼伏,与它们一起不断出现的,还有几张经过多倍放大的照片,像是从视频或合照里截出来的背景,微妙地介于“清晰”与“模糊”之间,恰到好处地符合了足够引发混战的要求。在莎拉惊异的注视下,萨姆拨通了华金的电话,刚一接通,对面就有声音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哇哦,多么刺激的圣诞节,是不是?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让我先说——时间是昨天,地点是布鲁克林一个慈善机构募捐活动现场,巴基是受邀出席的嘉宾之一。图片源头是在场一名义工的记录影片,他拍摄了昨天的活动,发在了自己的社交平台——”
“得了,伙计,先告诉我重点。”萨姆打断他,但其实不用华金、也不用什么高科技人脸识别鉴定,真见鬼,那张照片在他看来糊得像被牛舌头来回舔了五百次,可他知道,那有无限趋近于百分百的机率就是史蒂夫——不是因为那张和史蒂夫一样的脸,或者其他什么特征,而是因为旁边被一起拍到的巴基。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可不知道这个瞪眼机器人什么时候掌握了如此自然的假笑能力,如果他有,早就在接受各路记者采访时拿出来使用了。而且如果那是个假货,现在搜索榜首上的热门词条,就应该是“突发!议员巴恩斯卷入暴力事件。”
电话那边的华金也回答了他的问题:“萨姆,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我想……那应该就是他。”
“谢了,我得打给巴基问清楚。”萨姆说,“你继续调查,有任何发现我们随时联络。”
华金下线了,但萨姆·威尔逊看着自己的通讯录又不禁陷入沉默:他没在里面找到巴基。当然了,他不可能找到,因为他们上回大吵一架,吵得彻底、严峻、难以收场——当然最后还是收场了,以互相拉黑作为结束。
我是来和你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不是过来专门和你吵架的。如果你没办法认清这个事实,那我和你没什么话可说。
对,解决问题的办法,巴基,但我得告诉你问题在哪!第一,你不该和那些来路不明的家伙一起当什么复仇者!第二,你不该替瓦伦蒂娜做事,你我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第三——
得了!你最好别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有,如果你不知道,那是你的问题,但我很清楚地知道那些人都是哪里来的——从不算光彩的过去里来,和我一样。
……你非要这样坚持的话,那我只能找别的方法了。
哈,太好了!什么方法?你打算上法院去告我们侵权吗?
没错,好主意!这可是你说的!
那你最好趁早拉黑我,以后没有律师在场,我不会和你讲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也不会!
他们就像两个宣布绝交的小学生一样当场拉黑了对方。巴基的金属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两下都没点到那个“封锁”按键,萨姆还火上浇油地问他,怎么,爷爷,手抖了吗?需不需要帮忙?
巴基白他一眼,下一秒,他就被如愿以偿地扔进了黑名单。从那之后,他们再没互相联络过,圣诞节的祝福都没有一句。莎拉知道后表示,他这是完全小题大做——你和巴基明明是好朋友,他来帮过我们的忙,而且还那么讨人喜欢!
噢,打住!萨姆说,为什么我身边总会有个帮他说话的人?……总之,这件事很复杂。
能有多复杂?莎拉不以为然,萨姆也无从解释。但有时候他的确会想,如果史蒂夫还在,那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当然不是说他和巴基不会再有争吵——肯定会——只是,那都会发生在史蒂夫带领的队伍里。
但这个“如果”毫无意义。
至于黑名单里的另一端,现在也并非风平浪静。巴基今天没有工作安排,昨晚他们还说起如果今天天气不错,那就一起去康尼岛转转。但清早被手机吵醒时,巴基就直觉情况不妙,他揉着额角,从床头摸到手机,心想难道纽约哪里又被炸了?
好消息是纽约非常安全,坏消息是被炸掉的是他的留言信箱。
“怎么了,巴基?”史蒂夫衣着齐整地扶着卧室的门框,看起来一副随时都能出门的样子,不知道是根本没睡,还是很早就起来了,“你看起来像是有只死老鼠睡在你的枕头里。”
“没什么。”巴基快速地翻了手机,除去那些不认识的号码(大多是记者)——剩下的一些来自自己的秘书,她把社交网络上的信息做成了简报向他说明现状,并询问事实究竟如何,这决定了议员办公室要采用什么说法回应外界提问。还有一些来自梅尔,她提醒他说瓦伦蒂娜有些意见,建议他小心行事。但其实没什么可小心的,瓦伦蒂娜的留言就在下一条:别惹麻烦,巴基,我不懂这句话里哪个词有歧义?你最好尽快联系我,告诉我你们接下来的计划。巴基翻了个白眼,这里显然有个演技派,瓦伦蒂娜表现得好像从没派人监视过他们似的,虽然不知道这能有什么好处,但巴基甚至在想这照片说不定就是从她那流传出去的。
剩下的来自伊莲娜(我们是不是得开个会?)以及沃克(伙计,你们有大麻烦了!)巴基已经能想象他们几个坐在全新的会客厅,吃着快过期的麦片(他们的柜子里还有一大箱),对这件事各自发表看法的场景,真希望他们先别吵起来,毕竟情况已经够乱了。
“巴基?”
“没事,只是有人在昨天的活动中拍到了你,并把照片发上了网……所以现在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巴基说,“还有,枕头底下有死老鼠的是你,不是我,那只见鬼的老鼠尸体最后还是我扔出去的。”
事已至此,康尼岛的行程当然会取消,他们一起回到了复仇者大厦。
“等会如果有什么情况,你不用参与,好吗?”巴基说,“比如瓦伦蒂娜声称需要你对此负责、你得亲自出面解释之类的鬼话……全部不用管,我们会解决。”
很明显,这个“我们”中不包括他,简单的两个字母像一阵微电流,细密地刺了史蒂夫一下。但做什么、怎么做现在断言还为时过早,史蒂夫只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抱歉,巴基,我没想到会给你惹这么大麻烦。”
“得了,别这么说。”巴基说,“你明明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事——解决你惹的麻烦。”
“嘿,你惹的麻烦也不见得比我少。”
“是这样没错,”巴基耸耸肩,“所以我多少有点怀念这个感觉,你不能剥夺我享受的权利。”
实际上,自从史蒂夫成为美国队长后,几乎就不再给他惹麻烦了,况且他们也没能相处很久。而在那之后,是他一直在给史蒂夫添麻烦,那是他最不想做的事。
不管搭乘者心事多沉重,电梯总是如常上升。上次站在这里时,巴基拎着姜饼人和蛋糕,对这个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毫无期待。可谁能想到?这个圣诞节竟然真的像个“节日”,因为这次他又有家人在身边了。
楼层抵达,电梯门打开——很好,这次没有不明物体的袭击——心理医生告诉他,要养成随时发现生活中“好”的那一面的能力,巴基觉得自己做得远超预期。但不幸的是,他看到几张随着他们出现而如释重负的脸,好吧,就算是他,也很难说这是个好兆头。
“我听到电梯的声音了,是巴基来了吗?你让他来和我谈。”听到萨姆的声音在会客厅响起时,巴基就知道为什么了,刚才这里肯定没发生什么友好对话。
伊莲娜翻了个白眼,“甚至连个 ‘请’都没有?”她用夸张的口型说,但还是顺手投影了视讯通话界面,“还有,你不是说你们彻底闹掰、然后互相拉黑了吗?为什么他还会打到这里?”
巴基无意识地把史蒂夫挡在自己身后,又对她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因为他只是在自己的手机上拉黑了萨姆,他们又不是打算老死不相往来——毕竟可能还得当庭对峙——所以没必要搞什么全平台封锁。
很快萨姆皱着眉出现在屏幕上:“巴基,我认为你需要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
“我们刚才已经向你解释过了!”阿列克谢不满地大声道,“小鸟先生,你不能把不想听到的事实就当作它不存在!”
“天哪,阿列克谢,我竟然有一次会这么同意你的话。”沃克说,“萨姆,他是对的,不管你信不信,但事实就是我们刚才说的那样,你都听到了。”
“你怎么说?”萨姆没理他们,直接转向巴基,“你也打算像你这些 ‘队友’们一样,告诉我这只是个意外?你们有一棵魔法圣诞树,你对它许愿,然后它就给你送来了一个史蒂夫?这是哪里?迪士尼还是好莱坞?况且我怎么记得有人跟我强调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魔法呢!”
“啊,是啊,萨姆,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巴基转了转眼珠,然后又回过头,“——魔法圣诞树?”他无声地用口型问其他人,“你们就这么和他解释整件事?”
其他人纷纷无辜地看着他——这难道不是事实?还是你有什么更好的说法?
巴基也没有,于是只好认命地转过身去。
“怎么了,巴基,你的团队没给你写好演讲稿吗?”萨姆又问,“还是说,这也是你们团队计划的一部分?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把队长弄来的,但如果你打算利用他、把他当作一件工具,以为只要有了史蒂夫,我就会——”
“你会怎样,萨姆?”史蒂夫避开巴基的遮挡,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原本想先听听怎么回事,因为巴基只说他和萨姆吵了架,但不肯向他细说缘由,可现在看来这样行不通,因为如果放任他们继续这样吵下去,恐怕等到新年钟声敲响,也没人能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巴基让他别参与,但他绝不可能就在旁边站着,当一盏不说话的台灯,他想巴基其实也明白这一点。
“见到你真高兴,”他说,“我原本正打算联系你的,巴基只告诉我你们吵架了,我一直很好奇是为什么——不过,希望他没让你太生气,我也从来都说不过他。”
萨姆的嘴唇在动,却只说了半句“队长”,就卡顿似的停住了,好像他因为史蒂夫的事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却根本没想过真能看到一个会动、会说话的史蒂夫一样。
伊娃在尝试将画面放大又缩小:“怎么回事,我们的网又断了?”
“你该多看点正常的电影,这很明显是那些经典的——因为震惊而失语的桥段。”沃克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向伊娃发起回击的机会。
伊娃正要反驳,画面又重新活动起来,不管是网络卡顿还是失语,萨姆现在都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也很高兴能再见到你,队长。”他清了清喉咙,“可是……魔法圣诞树?我不敢相信,所以——你是说这些人——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嘿!‘这些人’是什么意思?”沃克嚷道。
“当然是指我们,一种表示轻视和怀疑的说法,你以为呢?”伊娃回答。
“……你到底是哪边的?”
“我不知道。噢,或许是你不在的那一边?”
史蒂夫有些无奈,用眼神示意他们暂停后,开始向萨姆解释。“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他们说得没错。”史蒂夫说,“简单来说,我来自过去,因为一些异常能量波动被带到这里,甚至我本身现在也是个——能量体,很不稳定,随时会带来危险。”他抬起手腕,让萨姆看到那个监测数据的手环:“数字是剩余的能量值,等它归零,我就会回到本来的地方……情况大致是这样。”
一夜过去,尽管他小心控制,可手环上的残余数值仍旧在下降,现在只剩不到40。史蒂夫开始怀疑那些科学家的预测能力,如果按照这个速度,他怎么可能在这里待上一周?“所以,不管你和巴基之间因为什么争吵,有什么矛盾,如果我是那件让你们和好的工具,续航能力也十分有限。”史蒂夫甚至还开了个玩笑,“除非我们可以在我消失之前把它解决掉。而这需要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们得好好谈谈,以及你别对着巴基发火。”
“噢,得了吧!所以他的那些就是友好问候,而我就是在发火——”一些过于自然的抱怨脱口而出,萨姆愣了一下,止住了这些像是来自过去的对话,他摇摇头,“抱歉,队长,这一切太让人意外了。我刚才那些话或许听起来很无礼,但那绝对不是冲你——”
“哈,显而易见,”伊莲娜善解人意地补充,“那当然是冲着我们的。”
“你一定得说出来吗?”伊娃说,“不然我们还能装作不知道呢。”
史蒂夫有些无奈地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虽然还没有很多相处机会,但巴基的新朋友们激化矛盾的能力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行了,你们都少说几句。”巴基选择让所有人闭嘴,“萨姆,你想知道现在的情况,你已经知道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我们需要先忙点别的,之后——”
他的本意是想尽快结束,结果却引出了新的问题。萨姆盯着他:“忙点别的?巴基,你不打算和我说说你的计划?”
“我的计划?”巴基问,“什么计划?”
他听到伊莲娜在后面脱口而出“天哪,你们昨天刚认识吗”,其他人也跟着笑出声,而萨姆显然没能体会这其中的幽默,他盯着他,像是想从他的表情里挖出能够明天登报的头条——当然一无所获。
“你的计划,具体来说,你关于史蒂夫的计划。”萨姆说,“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一点也不。”巴基回答,“关于史蒂夫的什么计划?”
萨姆忍不住摇头,似乎对他的顽固不可置信:“听着,伙计,我知道你珍惜现在的一切,因为它得来不易,尽管一些方面我很难认同……但你要知道,我是真心替你高兴的。”
当萨姆开始放慢语速,巴基就知道他又开始搞那套谈心、疏导的东西——可这只让他更加迷惑,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又做了什么需要心理辅导的事?
“但不应该是以这种方式,巴基。”萨姆继续说,“我知道失去史蒂夫这件事有多难受。尽管我们都说,当一件事已经发生了,那就只能接受它,但讲道理和真正做到之间可能需要很多时间,这些都很正常——”
“老天,我是不是预约了心理医生,但我自己不知道?”伊莲娜低声说,“你们有谁的圣诞愿望是得到一个啰嗦的心理医生吗?它实现了!”
“我只想知道我们是不是不用为此付费。”伊娃说,“不,如果再听下去,我就需要有人向我支付精神损失费。”
鲍勃犹豫地补充:“我想第一个疗程一般都是免费,或者至少可以打折……”
可再多的折扣也不会显得吸引,巴基抬手打断他:“等一下,萨姆。以防你不记得,我去过不知道几百个小时的心理咨询,并且没打算再继续去,你那套在我这没用——我建议你有话直说。”
萨姆抱起双臂,先扫了眼史蒂夫,“史蒂夫,你都听到了,我这可不是冲他发火。然后,巴基,既然你坚持——行,这就是我想说的——第一,不管你的计划是什么,你至少应该先告诉我队长的事!如果你一定要为他找到什么方法,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把我排除在外!第二,就像我之前很多次说过的,和瓦伦蒂娜合作是个非常错误的决定,在这件事上更是如此。你会后悔的。”
“首先,我们互相拉黑了,记得吗?”巴基开始感到些许烦躁,他现在只想快点解决网上那些关于史蒂夫照片和流言的事,而不是在这里和萨姆斗嘴,“其次,关于瓦伦蒂娜的事,我也和你解释过了,很多次,那就是我们根本没想过盗用、剽窃、取代——或者随便你怎么形容——复仇者的名号,当时情况很复杂!是你一直不肯接受我们的解释,总以为我们另有所图!而且,这些和史蒂夫有什么关系?我要为他找什么方法?又做了什么把你排除在外的事?你是指没有邀请你去我家过圣诞节吗?让我想想,我为什么没请你?噢,对!因为我们互相拉黑了!不好意思,萨姆,我没有邀请黑名单用户到我家过节的习惯。”
“哈!看在上帝的份上,真是可喜可贺,看来巴恩斯议员虽然政绩有待商榷,但的确已经熟练掌握了官僚最常用话术——巴克,你确定真的要和我这样兜圈子吗?”
“我警告过你不要那么叫我!以及,到底是谁在兜圈子?从始至终我都是在回答你的问题!”
“哦,看吧,继续在兜圈子。”
巴基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开始失去耐心了,如果他的手腕上也有一个史蒂夫那样的监测仪,大概现在会因为耐心库存告急发出尖叫,这或许能省不少麻烦,至少萨姆就不会再用一副“我知道你有所隐瞒”的高深莫测表情盯着他。
史蒂夫在看巴基。说实话,他知道自己应该尽快帮忙解决问题,不能任由他们两个这样吵下去……可这样的巴基,他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几句争吵像是给线稿填上了色彩,让他整个人显得鲜活许多。史蒂夫没有兄弟姐妹,但是巴基有,他以前和瑞贝卡就总是如此,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他在巴恩斯家借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瑞贝卡掌握了一种技巧,就是在发生争执时无条件重复巴基说过的话,像个活泼过头的鹦鹉,总是把巴基气得冲他嚷嚷,史蒂夫,你看看她!好像他就有什么好办法能管教瑞贝卡似的。而瑞贝卡只会不甘示弱地立刻重复,史蒂夫,你看看他——她甚至还机灵地改换了控诉对象。
他们说他在这里活到寿终正寝,结果他竟然真就像个耄耋老人似的,不分场合地开始回忆起童年来了——史蒂夫把思绪扯回现在,他咳了两声:“萨姆,巴基,你们——”
但不是所有在场的人都好像他这样有耐心。伊莲娜没给他调停的机会,她抱着双臂,不耐烦地歪着头:“威尔逊,你介意把事情说得再清楚一点吗?因为在我看来,根本没人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们谁听懂了?”她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可惜只收获了一张又一张空洞的白纸,“你瞧,没人知道。我们又不会因为有话直说就起诉你,就算你是来找茬的,可如果我们都听不懂,还有什么意思?”
“……我们是被告,”沃克说,“我们才是被起诉的那方。”
“管他呢,不要纠正我!还有,威尔逊,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来的错误印象,但你好像一直认为,我们是一群非常乐意为瓦伦蒂娜效劳的快乐小蜜蜂,我们和她之间是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关系——这也太没礼貌了!还是说,这是你羞辱我们的手段?那的确挺成功的,我有被冒犯到。”
巴基有些无奈地冲伊莲娜摇摇头,而她用夸张的口型反问,说真的,我们就不能直接在这把他拉黑吗?
萨姆一时没接话,他皱着眉,目光在他们中间逡巡,似乎在评估这些话的可信程度。片刻后,“好吧。”他说,“那我们来看看这些。”
屏幕上随即出现了一打窗口——交易记录、人员档案、成立临时实验室的通知,以及实验设备安装说明……层层叠叠的窗口中,依稀能看到几张眼熟面孔——是那晚瓦伦蒂娜紧急召集来的科学家和研究员,他们都在这里见过。
“既然你们都坚持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那这些呢?”萨姆说着,开始滑动屏幕上的窗口,足够他们每个人都看清楚,“大型试验设备采购记录,买家是瓦伦蒂娜名下的空壳公司;安全级别最高的全新实验室,实际所有者也是瓦伦蒂娜本人……更别说她就在平安夜那天紧急启动了一个研究项目——用于研究异常空间能量,这些都是我的人查到的。”
“史蒂夫说,他是因为异常能量来到这里。而在他来之后,瓦伦蒂娜就筹备了这个实验室,你们是打算告诉我,你们对此一无所知,而这之间没有任何关联?这个实验室的用途是什么?为了研究怎么祝他回程旅途愉快?我可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做起旅行社的生意了。”
“很明显,这是要研究怎么把史蒂夫留下来。至于留下他做什么用途,哦,这可真是难以想象!”萨姆盯着巴基,激动的情绪让他语速越来越快,“巴基,我以为我们都已经走出来了,至少你是这么告诉我的。那现在这些又是什么?你就这么看着你的新老板把史蒂夫再一次变成实验品?这样他就能永远待在这里?我真不敢相信,巴基,告诉我要尊重史蒂夫选择的人是你,要我往前看的人还是你——我相信了你!但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会客室霎时静了。停了片刻,鲍勃小声问道:“可那天瓦伦蒂娜走之前不是说过,她不会再管这件事?”
伊娃转转眼珠,她倒不算特别惊讶:“她同样还说,你染金发会更像个超级英雄,结果呢?”
“看来她还是想要一款原始版的美国队长来为自己工作。”伊莲娜说,“或许经典款总是比较吸引人。”
“你什么意思?”沃克不满地抗议道。
显然萨姆对经典款超级英雄形象也不感兴趣,他摇摇头,语气略缓下来,几乎是有些挫败地继续道,“而且,就算你真的要这么做——就算你决定要把史蒂夫留下来,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知道我们吵架了,但这不代表你不再是我的朋友!而且这事关史蒂夫,你怎么能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把我排除在外?”
“天哪,”伊莲娜嘀咕道,“所以他是因为这个才发这么大火?就因为没邀请他一块把史蒂夫加入实验室套餐?”
阿列克谢:“哈!我早就说过他应该加入我们,新复仇者联盟!多么好!可以省去多少麻烦的事!”
“……上帝,你们先闭嘴。”巴基抬手捏了捏鼻梁,他开始有些头痛了,自从他第一次参加和降息、通胀还是失业率之类有关的什么会议之后,他还没这么茫然而无语过,“萨姆,听着,这里面有很多误会——首先,瓦伦蒂娜起初的确找来了一些科学家,但我以为我们已经……算了,我的确不知道她还在做这些,我相信其他人也不知道——这是我的疏忽,我承认。”
其他人耸耸肩,算是肯定了他这个说法。伊莲娜开始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大概是在用自己的方法查证情况。的确,那天瓦伦蒂娜带着她的团队离开,他应该意识到不对的。毕竟这个世界上,谁都可能轻易放弃自己的计划,但绝对不会是瓦伦蒂娜——可那时一切都不正常,他看着史蒂夫出现,能维持基本的思考已经竭尽所能,实在没有富余去考虑其他。
“没错,瓦伦蒂娜的确成立了一个临时实验室。地址在这——噢,她竟然就管那里叫超自然能量研究中心,怎么,现在她的这些项目连 ‘哨兵’之类的名号也没了吗?”伊莲娜说着,顺便投影了建筑平面图,“怎么样,要去炸了它吗?我可以去,我没别的假期安排,无聊得发疯,而且我干这个非常在行。”
“拜托,这里的每个人都非常在行,别忘了我们之前都是干这个的!”沃克说。
“冷静点,这又不是什么能写进简历里的光荣履历,”伊娃瞥了沃克一眼,“约翰·沃克,前任美国队长,曾经成功炸毁过十五个OXE集团的非法人体实验室——这么写会让你永远失业的。”
“……十八个,实际上。算了,这不重要。”
“……我没做过,”鲍勃犹豫地开口,“但我不介意也一起去,如果你们需要帮忙……”
“很好!”阿列克谢可能根本没听其他人说了什么,他只是对集体活动情有独钟,“伊莲娜,我开车送你去!回来的路上你想去吃之前那家墨西哥卷饼吗?还有谁想一起?那家卷饼真的非常不错,沃克,你绝对要试试……”
萨姆看着他们,表情就像有人要无麻醉地拔掉他长歪了的智齿,可就算是这样的痛苦,在一想到这伙人自称“复仇者”时也会变得微不足道。巴基别开视线,假装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假装没听到什么墨西哥卷饼聚餐的邀约,只说:“……你听到了,就是这样,瓦伦蒂娜那边我们会解决。”
“我怎么能相信——”
“相信我?你不用非得相信我。但如果你对我有哪怕一丁点了解,你也该知道我不会、也不会任由其他人把史蒂夫当成试验品,更没有计划要把他强行留在这里……我没这个权力,谁都没有。这是史蒂夫的事,他已经做出选择了。”他停顿片刻,“但听到你说愿意帮忙,还是挺让人高兴的,谢了。”
萨姆沉默了,他看看巴基,又看看史蒂夫,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闹剧,与他设想中相差甚远——当然,是他先入为主,理所当然地认为史蒂夫既然已经出于某种原因来到了这,那巴基肯定会想将他留下,为此甚至不惜和瓦伦蒂娜合作——毫无疑问这是个错误决定。可在这个“错误”上被完全排除在外,也让他非常恼火。看在上帝的份上,当初因为泽莫搞出来的事,谁最先和史蒂夫一起上了被通缉的名单?是他,萨姆·威尔逊,他绝对排在第一个。
况且,在他和这里联系之前,他反复看着那些资料,什么异常能量波动,空间试验场模拟……煞有介事,好像成果在望,但只看材料都能想到它们有多危险——巴基绝对是疯了,他尽量客观地想。可脑子里还有个不那么客观的声音,脱离控制似的对他窃窃私语:就算巴基坚持要这么做,那又怎样?这很正常,你已经见识过史蒂夫为了他会做到什么地步,被全球通缉不过是其中一条不起眼的佐证。
所以这能算是疯癫吗?就算巴基要使用什么手段将史蒂夫留下来,难道不也是合乎情理?他们这两个布鲁克林出来的家伙,平时看不出来,可一旦事关对方,总是难免生出些疯狂举止,萨姆早就见识过了。他只希望字典中永远不要收录他们作为“朋友”的注释,世界上没几个人能做到这样。
更别说他也有私心。哪怕在理智的重压之下,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他也希望史蒂夫仍然在。这个世界乱套了,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史蒂夫。他不是想逃避自己的工作和责任,因为哪怕史蒂夫不再做美国队长,只是作为史蒂夫·罗杰斯而存在,也同样具有意义。这个世界以看不见的方式在溶解、崩塌,能让人们相信的东西几乎已经绝迹。
可现在他却完全被搞糊涂了。他预想中的“疯狂版巴基”并不存在,他没打算像那些“科学怪人”似的,为了留下史蒂夫不择手段、毁灭世界也在所不惜。他足够平静、理智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再失去史蒂夫一次。
“我们还有问题吗?”平静、理智的巴基问他,“没有的话,那不如就到此为止。你很忙,我们也有事情做。史蒂夫会单独再联络你,瓦伦蒂娜这件事解决后,我也会通知你——或者华金,取决于你要不要把我放出黑名单。当然,你想通过律师联系也行。”
萨姆没理会他的嘲讽,他看到史蒂夫无奈地笑着,伸手拍了一下巴基的手臂,像是想让他少说两句。老天,他们看起来完全就是两个不断被命运捉弄的倒霉蛋——错过了一个世纪,相处的时间不及分别的零头多——即使在因帮助史蒂夫而被通缉的那段时间里,他也从没有迁怒过巴基,因为史蒂夫总是忍不住说起他,巴基有多善良,巴基有多幽默又开朗,巴基有多受欢迎,只要和他相处过,谁都会忍不住喜欢他……当然,这些形象和日后他逐渐相熟的那个人有些距离,没办法,你不能指望网购买到的商品和描述完全一致,也不能相信深陷爱情中的人说自己的所爱比任何钻石还闪耀,预想和现实总有偏差。但无论如何,他希望自己的朋友开心,世界上没人应该因为在乎对方而饱受折磨。
尽管最后一切都乱了套,从史蒂夫没有按时返回开始,许多事情就脱离了预测和掌控,可他还是无法相信——不管是史蒂夫还是巴基,他们怎么能这样平静地做出选择。
巴基准备结束通讯,萨姆脱口而出:“不,等等!”
“你还有什么问题?”巴基挑起眉毛。
“……你真的没想过要让队长留下来吗?”
“天哪,伙计!他刚才已经说过了——没这个打算!我们都听见了。”沃克也跟着忍无可忍,“还是说这里的信号真有问题?刚才我们掉线了,所以他没听到?”
伊娃把握时机反问:“怎么,你看的正常电影里没有这个桥段吗?”
“其实我们的网络应该没有问题,”鲍勃说,“我用它玩游戏的时候从没有掉线过……”
史蒂夫开始习惯这些家伙了,也有点理解为什么萨姆对他们做“复仇者”有点反应过激,“萨姆,这是我的事。”他说,“你应该问的人是我,一个人的去向应该由他自己决定。就像我之前说的,我来到这里是意外,甚至现在我只是站在这里,也可能会对其他人构成风险,所以,我不会做这样的事。你这么逼问巴基没有意义。”
“风险?”萨姆反问,“队长,如果只因为一件事有风险就不去做,那我想巴基现在根本不会站在这里。”
“这是两码事,你不能把它们混为一谈!”史蒂夫不知道在自己缺席的时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能让他的两个朋友对于这件事格外执拗,他还要继续辩驳,巴基却叫了他的名字,“史蒂夫,够了。”他说,“没什么,萨姆说的对,你也没说错,这是你的事,但……也是我们之间的问题。在你……死之后,我们为此就吵过不少次了。”
他是巴基和萨姆之间唯一的链接,如果不是史蒂夫,他们本不会有什么交集。可他的死亡又成了他们争执的源头。而一切争执的伊始,只是因为谁都没能很好地处理“失去”这件事。
“没有吗?”萨姆又问,他看着巴基,会客室里安静下来,巴基一时没接话。
一个好的提问会像一颗子弹,让人无法招架,他的公关团队曾经这样告诉过他。而那时巴基回答,这个比喻不恰当,子弹可以招架,而且有很多种方式。
但现在,他的确就像是被子弹击中了,旋转的弹头贯穿身体,但留下的孔洞中也没有答案。
“我真被你弄糊涂了,伙计。”巴基捏了捏眉心,尽量平静地陈述事实,“你先是以为我和瓦伦蒂娜勾结,要用非人道的手段把史蒂夫留下来,当作对付你的工具,所以气势汹汹地来质问我。可当我解释过没这个打算——你又开始问我,怎么没想过把他留下来?这是什么,弹劾我的听证会?”
“抱歉,我为我开始的鲁莽道歉——但这不会改变我想问的事。因为……这不像你。”
“哦,这可真稀奇,我倒不知道什么才叫做 ‘像我 ’。”
“我认识的那个巴基,会因为我让盾牌退役,直接冲来找我算账,质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其实你我都知道,盾牌只是盾牌,它是因为史蒂夫才有意义。可现在,史蒂夫就在这,他回来了!我们都知道失去他有多难过,所以……抱歉,我只是不敢相信你这么轻易就放弃……我不敢相信你没想过让他留下。因为……因为我就这样想过,不止一次。”萨姆坦然承认,“尤其是当我在网上看到别人说,史蒂夫回来了,你知道我是怎么确认的?不是什么见鬼的人脸识别、技术分析——伙计,我只看你的表情就知道,这就是史蒂夫!而且你知道当我看到他回来,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什么?——感谢上帝,太好了!”
“我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史蒂夫还在,事情会不会不一样,答案绝对是肯定的——他是那个能让一切都变得更好的人。在这一点上,我知道我们意见一致。”
“……别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巴基说。
“但你得承认我说的都是事实。”
巴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不去看萨姆,也避开一直注视着他的史蒂夫,史蒂夫从走进这个房间开始,就一副随时要站出来替他辩驳的保护者姿态,应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柔软的毯子包裹着他,柔软的毯子也可以让他窒息而死。
“随你怎么说,”巴基说,“但我得提醒你,这是史蒂夫没错,但并不是我们这里的那个。我们一起参加的葬礼,你忘了吗?”
葬礼那天晴空万里,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巴基和萨姆都是抬棺人,他们并排向前走着,谁也没说话,阳光穿透深色西装,等行至墓园时,整个人都像是被浸泡在了温水里。巴基松了手,棺椁落在地面,他不知道为什么生命里那样重要的人,在星条旗遮盖下的棺椁中却轻得像没有重量。
太阳亮得刺眼,巴基眯起眼睛,注视着红蓝旗帜被降入地下。第一掊土砸在棺木上时,他听到很轻的一声响。真奇怪,那个时候,他想到的不是最近的事,不是最后在医院度过的时间,也不是新世纪中和史蒂夫相处的那些短暂分秒,反倒是在他入伍前,他和史蒂夫带着瑞贝卡去电影院看《乱世佳人》时的事。
他的脑子明明曾被洗劫一空,可是,为什么连这样的小事都还记得?他记得电影中方丹夫人告诉斯嘉丽,只要没听到泥土撒在棺材上,对你来说,人实际上就没有死。那时候,他想到了莎拉的葬礼,那是个阴冷的雨天,罗杰斯一家没多少亲朋好友,来参加葬礼的人数寥寥。他撑着把黑色雨伞,紧紧挨着史蒂夫站着,不管他需不需要,也都一直牢牢攥着他的手。漆黑的电影院里,他不知道史蒂夫会不会也想到那一幕,他试探地伸出手去,轻轻盖在史蒂夫攥紧的拳头上。史蒂夫没有动,过了好一会,他才松开手,慢慢地回握了他。
堆积在侧的土堆越来越少,地面渐渐平了。美国队长的棺椁深埋于此,人们信仰过的一个符号、一个时代在这里结束。从今往后,他的墓碑前或许会有许多人前来吊唁,常年都会有新鲜的花,连绵不绝的思念,很多人都会记得他。人们常说,伟大的人即使死去,也会继续活在他人心中……
可那又如何?
那一刻,巴基只是在想,他再也没办法握住那只手了。
“……我当然没忘,”萨姆说,“我也知道,那对你来说只会更难,所以——”
“所以你应该停下,”巴基说,“我不想再提这些。”
“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萨姆用有些悲哀的眼神看着他,巴基不知道他为何这样。
史蒂夫皱起眉:“萨姆,够了。你不能——”
“——我没这么想过。”巴基打断他,“如果你非得听到一个确切说法才能死心,那么听着,我没想过,满意了吗?它们已经过去了!不管你或我能不能接受,事情就是这样——这就像通讯频道,你调到正确的频道,才能听到你想听的那个节目。萨姆,和我们一个频道的那个史蒂夫已经死了,至于现在出现在这里的,他来自过去!我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把他留在这,他在去完成最后那个任务时,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停下来,重新积蓄了一些气力,“而且,我们已经在终点送过他,”他说,“都结束了。”
他被子弹打中过不少次,四肢、躯干、任何致命或不致命的地方,但没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说出这句话,像是被人在胸口凿了个洞。美梦得来不易,却那么容易被惊醒。他当然想让史蒂夫留下,他当然不能让史蒂夫留下——因为他知道之后发生的一切,那些史蒂夫提起过的“想要的人生”……那是个礼物盒子,里面装着包装精美的“和一见钟情的姑娘结婚”,“度过幸福的生活”,“安享晚年”……这些才是史蒂夫最终的选择。他还能怎么说?嘿,伙计,别管你梦想的什么幸福婚姻和美满人生,也别管改变未来会怎么样了,干脆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做新复仇者不也很好吗?我们会一起被印在麦片包装盒上呢!
“我知道你是好心。史蒂夫为我做了很多……一切他能做的事,你认为我应该也一样。我发誓我会,萨姆,但不是这一件。我不能把他留在这,那太自私了。”巴基说,他看到萨姆在摇头,不知道他想否认的是哪一个部分。
巴基移开视线,会客厅的吧台因为史蒂夫的突然造访遭到破坏,更换吧台是项大工程,他们还没来得及找人维修。吧台的角落有盏灯,灯罩摇摇欲坠,显然也已经损坏。他们之后会怎么处置它?大概率是直接丢掉,反正经费来自瓦伦蒂娜的账户,他们绝不会帮她解约预算。可在这番莫名其妙的争吵中,它仍然颤颤巍巍地亮着。
“以前,我是说在我小时候……我的房间里有一盏台灯。”巴基说,“是我妈妈从她外婆那里得到的礼物。玻璃灯罩上面装饰着贝壳、星星和波浪,当你打开它,光就会像海浪一样。”
“那时候我很喜欢它,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让它开着,欣赏它,被它照亮。”说这些话有些困难,因为他不常这样把心剖开给别人看,以前他心里没装着很多东西,后来他又失去了心,再后来,那里面装着的不是什么万圣节糖果,不再适合拿出来与人分享了,“可我不可能带着它出门,和它形影不离……后来它坏了,再也修不好,我能怎么办?我扔掉它,最多让它在我心里永远亮着。”
“对我来说,史蒂夫就像那盏灯。”巴基摇摇头,“我希望你能明白。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再去证明……我有多努力才接受了这个。”
室内很安静,他能捕捉到每个人的呼吸,但更清晰的声音是风声,寒风从他胸口的空洞呼啸穿过,冬天在他身上总留着挥之不去的影子。他和萨姆在沉默中对视,“抱歉,巴基。我只是……”萨姆按住眉心,挫败地低下头,“我不是故意要让你难受。抱歉。”
巴基不置可否,他们潦草地结束了这次错漏百出也毫不愉快的通话,会客室重归平静。所有人都在看他,他不想一一回应,只是看向了史蒂夫。
史蒂夫近乎落寞地望着他:“……巴基。”
“不,先别说话,我知道这蠢透了。”巴基避开他的注视,“那盏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其实打从它碎掉之后,我就再没想起过这回事了。”
其他人不会知道,只有史蒂夫心中会留存着它的影子。那盏灯从前摆在巴基卧室的床头,那时经济萧条,街边常有排着长队领救济的人群,一盏精致漂亮的古董台灯,已经算是了不得的珍贵物件。他们以前常在灯下玩填字游戏,史蒂夫曾借着它的光亮画画,也试着给它画过几张不成熟的素描……直到有天它摔坏了,因为瑞贝卡那时也突然喜欢起这盏灯来,想把它摆到自己的房间去。
起初巴基没答应,倒不是因为不舍,主要因为瑞贝卡是个冒失鬼,她平均三天就会磕坏一只杯子,每次提出帮忙洗碗都必定得打碎点什么,这盏玻璃台灯到了她那,谁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它本身就是个老物件了,巴基希望它能亮得再久一些。
可瑞贝卡也是个不懂得放弃的家伙,她趁家里没人,偷偷潜入了巴基的房间把它搬走——她了解自己的哥哥,他从来都只是嘴上说得严厉,等它真的到了自己那,他就绝不会再说什么了。
可不巧的是,她被刚好回家的巴基和史蒂夫撞了个正着——巴基瞧她鬼鬼祟祟的,忍不住问,嘿,你做什么呢?
瑞贝卡吓了一跳,手一松,原本对她来说就有些沉重的台灯砸在地上,瞬间摔了个粉碎。
他们一块收拾了残局。瑞贝卡知道自己闯了祸,低头在旁边小声道歉。巴基没发火,也没责怪她,安慰她说一盏灯而已,幸亏你没伤到手,不然才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和妈妈解释。史蒂夫捡起那些比较大块的碎片,想试试看能不能把它们再拼起来。巴基在他弄伤自己前制止了他,别傻了,史蒂薇,它已经坏了。随后他将那些碎片装进袋子,他们两个下楼将它送进垃圾箱,“咚”得一声,贝壳、星星和海浪消失了,垃圾明天清晨会被垃圾车运走。
我很抱歉,巴基,史蒂夫说。
没什么,巴基摇摇头,它坏了,没办法的事。
只是……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自责地说,或许我应该一开始就把它给瑞贝卡,这样它可能就不会坏了。
史蒂夫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喜欢那盏灯,只是希望它能……亮得更久一些。
结果却只让它更快地坏掉,巴基说,大概这是堂课,我需要学会放手,对那些……或许不该属于我的东西。
当时的巴基·巴恩斯是否学会了这堂课无人知晓,但毫无疑问,现在的他早已熟练掌握。他避开史蒂夫那沉重的注视,这或许很难受,毕竟没有人喜欢被当面点出“已经死了”“成为过去”,或者还莫名其妙被引申为一盏碎掉的灯……那视线让他似曾相识,在他还没完全恢复记忆时,史蒂夫也会这样看着他——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被记得,却又不想表现得太过紧逼,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其实巴基只是装作没看到——那些委屈、失落、甚至是无助的神情时常闪现在史蒂夫眼中,这让巴基感觉自己是个没有良心的坏家伙,像扔掉打空的弹匣那样,随便就将挚友的一切抛在脑后。
得了,别这个表情,你这个混球,巴基心想,现在面临一大堆麻烦的人是我,被留在这个奇怪的新世界的人还是我。更别说我还帮你收拾了你的遗物、遗产,还替你办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手续……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知不知道那些文书工作究竟能有多烦人?
而你甚至没邀请我去你的新家、你的婚礼,更别提当伴郎这种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
我可什么都还没说呢。
Chapter Text
“威尔逊不考虑换个名字吗?他应该叫厄里斯——非常适合他为我们带来灾难的形象。”伊莲娜正在给豚鼠喂食,那只大难不死的豚鼠和这里格格不入,正因食物而发出幸福满足的哼声,“他只是随便抛下一个金苹果,上面写着 ‘史蒂夫·罗杰斯 ’,然后我们这里就吵翻了天。”
“好主意,”伊娃说,“谁能把平板电脑给我?我现在就改。”
误会频出的通话结束了,纷争却没有。萨姆离线后,他们就像巴基之前担忧的那样吵了起来。
伊莲娜认为解决问题的办法非常简单,那就是无论瓦伦蒂娜到底想做什么(反正都不会是好事),只要在她的计划成熟落地之前,毁掉那个实验室就好——“之前的项目如果不是因为被调查,她根本不会停手。这次谁知道她又会牵扯多少无辜的人去做试验品?”
沃克对此有别的看法:“我基本同意你的观点,但我们得先有个计划!难道你打算直接带着武器冲进她的实验室,然后大喊,你们好,别动,我只是来安装一个炸弹?我们又不是恐怖分子!”
“嘿!上次开着车直接冲进这栋大楼的人可不是我。”伊莲娜说,“以及——无意冒犯,但听到你说同意我的观点,这让我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个好主意了。”
伊娃耸耸肩:“相当明智。”
史蒂夫一心二用地听着他们争执,和过去的复仇者大厦比起来,这些人让这里气氛活跃多了,但他现在没心情对比这些变化,萨姆是下线了,但他的话、他的问题留在了他脑子里。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在这待不长久,他们都知道,所以没人对此有什么额外期待。他也和巴基约好,就当这段时间是一个神奇的假期,默契地不再提起关于“未来”的事。巴基现在有自己的生活,没有他也同样过得很好。至于他——以他有限的记忆,他还有归还宝石的任务没完成,所以不能当逃兵;而以其他人的说法,他还有个幸福美满、寿终正寝的未来等在前面,当然得快马加鞭地赶过去,自然也不能留在这。
可是——如果呢?这个想法一旦存在,就会像伊甸园里那颗邪恶的红色苹果,不断散发出引诱人继续幻想的魅力。如果可以不去考虑时间、因果、任务,或者其他的一切……如果巴基开口,如果巴基说希望他能留下……思维不受控制地蔓延,他好像已经能看到巴基面对着他,对他说我需要你,我希望你在——甚至一条理由都不用,他知道自己绝对会同意,任何风险他都不在乎。
因为早在发现巴基没死的时候,他就对自己发过誓: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再丢下巴基。
“行了,开车冲进大楼的人是我。但那又怎么了?那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巴基说,“不过我也同意沃克,我们现在确实需要一个计划——再完备点的那种。”
史蒂夫回过神,听到巴基正在试图调解队友的纷争,只可惜收效甚微,没过几句话,他们又因为分工、计划以及瓦伦蒂娜的事吵起来了。
“我会和你们一起去。”史蒂夫说,“这是我带来的麻烦,我会负起责任。袖手旁观不是我的风格。”
“不,绝对不行!”
“这很明显是个坏主意——”
“巴基,难道你还没告诉他我们最初是怎么被瓦伦蒂娜摆了一道吗?还是说你们追忆过去的聊天还没聊到这?”
——这回他们倒是统一起来了。
“你没必要觉得对此有责任,史蒂夫,这里没有谁惹的麻烦谁解决的规定。”巴基说。
“对,做 ‘坏事 ’的时候我们都会一起行动。”伊莲娜附和他,“我们有很好的团队分工。”
“我以为那叫互相推卸责任。”伊娃说。
“如果你出现,或许只是自投罗网。这是瓦伦蒂娜惯用的伎俩了,她可能就是设好圈套、等着我们发现,然后再怒气冲冲地找上门去——”巴基说,他在摆弄实验室的平面图,“上次就是这样,我们就是这么被她设计成 ‘复仇者 ’的。”
“再说了,队长,你这个能量值好像快没了。”沃克瞄了一眼他的手坏,“其实……等到能量耗尽,我想就算是瓦伦蒂娜也没办法了,不是吗?更别提她请来的科学家里,最厉害的那批几乎都死了。这回很多都是新人,你知道的,新不如旧。”
“哈,我相信你对此的确深有体会。”伊娃翻了个白眼,“而且这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说,没关系,反正你马上也要死了,所以问题不大。”
“我没这个意思!”沃克反驳道,可伊娃却转向史蒂夫,“虽然不想承认,但他说得对。我要补充的是,谁也不知道能量耗尽时会发生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如果你在那,会更方便他们把你抓进隔离舱——相信我,我基本上算是在那里长大,你不会喜欢的。”
隔离舱。
操作间。
实验台。
探针。
金属断臂。
子弹。
……
史蒂夫眼前一片漆黑,他看到自己潜入了一个地下实验室,忙碌的苏联科学家来来去去,许多人都围着同一张实验台——
士兵,任务报告。
……
士兵,任务报告。
……去、去你的……
塞上他的嘴,电击。
士兵,任务报告。
……
不行,需要重新洗脑——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早就说过,这家伙顽固得像一块石头,你们应该一开始就马力全开,不然只是白白浪费时间。我们真没有其他可以替换的资产吗?我太想切开他的大脑来做进一步研究……
对了,卸掉他的手臂!研发的那帮蠢货到底在想什么?我们要的是兵器!兵器!谁让你们给他造了个方便系鞋带的义肢?这有什么用?它连子弹都挡不住!
随后为验证自己的话,那人抄起枪,瞄准那条新装上的义肢扣动扳机——砰、砰两声——不合要求的造物被子弹贯穿,半截废铁打着旋飞出去,将后方的玻璃砸出一片蛛网。与肉体相连的那截残肢不住颤抖,因为连着神经,被固定在实验台上的人即使被封住唇舌,口中还是发出了野兽濒死般的哀鸣。
哀鸣在地下实验室回荡,越来越低,因为那个会疼痛、挣扎和求救的人正在逐渐被杀死。如果声音能够杀人,史蒂夫想自己现在已经死了一千次、一万次,死亡容易过看巴基忍受痛苦。
……
爆炸,枪声,警报器尖啸着招来更多警备。史蒂夫在枪林弹雨中前进,全副武装的敌人越来越多,他不明白,为什么通向巴基的路,总是这么困难重重?许多人倒下,他也受了重伤,没有后援,没有帮手,可能也没有出路,但这不能阻止他豁出性命,干掉一个又一个挡在他和巴基之间的人,就算活不下去,能死在一起也是好的。终于,他来到了那张该死的实验台前,上一次,他轻易地就唤醒了巴基,这个傻瓜看到自己就会傻笑,竟然还有心思说俏皮话,好像他只是参加了什么九头蛇旅行团,在游乐场坐了几圈旋转木马。
可他同样是个傻瓜,他天真地以为自己赶上了,他以为那就已经把他的挚友从悲惨的命运中解救出来,以为他们可以与灾祸和不幸擦肩而过。
天真愚钝招惹灾厄的憎恨,噩梦在这次兑现了。他拖着重伤的身体趴在巴基身边,用沾满血的手去摸他的脸颊。巴基,抱歉,我来晚了,他说,可触碰到的皮肤冷得像战壕外不化的冻土,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巴基的眼皮动了动,他睁开眼,但像是失明似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空中。
史蒂夫看着他,巴基,嘿,是我,是史蒂夫,你安全了,我这就带你离开这里。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我带你走,你会没事的。可巴基像是没听到,目光的焦点水一样化在空气里,他的嘴唇动了动,史蒂夫凑上前,却什么也听不到。
巴基?巴基?求求你,和我说句话。他捧着巴基的脸,却只看到他沉沉落下的眼帘,对他来说,被唤醒是否也成为一种酷刑?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疲倦。
可这不行,这不公平——史蒂夫拒绝接受,他开始听不到巴基的呼吸,也感受不到他的心跳——但不该是这样,为什么非得是巴基来遭受这些?从前有个冬天他病得很重,半夜烧得神智不清,是巴基背着他一路跑到急诊室。你们得救救我的朋友,他快死了!他的脑子昏昏沉沉,却记得巴基焦急的声音,后背上熨帖的体温,也记得手掌不小心碰到巴基的脸,那上面湿漉漉的,好像下了场大雨。
……巴基,你在哭吗?他问。
怎么可能!我从来不哭,巴基矢口否认,但他又补充说,不过如果你死了,我可能就会哭,而且会哭得很伤心——所以,你最好给我活得久一点,听到没有?
我会尽量,他那时这么回答。巴基咬着嘴唇沉默不语,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最后,医生说他走了大运,没转成肺炎,只是普通感冒发烧,所以暂时还死不了。可没有生命危险的人也无缘一张能够安睡的病床,史蒂夫只得到了一个输液架,在人满为患的夜间急诊室,他们只能一起缩在走廊角落里的长椅上。
其实你可以不用在这陪我过夜,他对巴基说,你也听到医生说的了,没有生命危险。
我现在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个合格医生了,巴基摸了摸他的额头,脸上露出些沉吟的神态,提醒我一下,他刚才有提到你会烧坏脑子吗?
混球,史蒂夫轻声说。巴基笑了一下,如同听到什么褒奖似的,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他们就像过去的每一天那样互相倚靠,看走廊里人来人往。不远处有人在呻吟,乞求能得到多一针吗啡,可那些有决定权的人顾不上聆听这点愿望,只管围着另一张病床,医生在发号施令,不断催促,快点、快点!器械像兵器似的碰撞,鲜红的纱布将地面堆出一小片连绵的坟丘。护士急匆匆赶来,又急匆匆离去,过了一会,那张轮床被人推了出来,让开,推着轮床的护士不耐烦地冲堵在走廊的人喊,但这是否还有必要?已经被白色被单遮掩面孔的人,想必之后都不会再为任何事焦急了。
有时走廊也会突然陷入安静,只剩呼吸、仪器和起伏的呻吟声。这时,他们会看到对面的那扇门,一间很小的祷告室,隔窗依稀能望见其中哀慈的圣母,还有零星几个垂头合掌的祷告者。那道门的开合仿佛会寓示生死,所以那些进出的人,才总是流着眼泪。
史蒂夫在药水的浸润中进入睡梦,半睡半醒间,他似乎听到巴基也在念念有词地嘀咕着什么。你也在祷告吗,巴基?他低声问道。
没有,巴基回答,你知道我根本没怎么去过教堂……我不太擅长做赎罪、忏悔这样的事。与其事后后悔,我更想一开始就别做错。
好吧,那你在嘀咕什么?
没什么,我在威胁上帝,巴基握住他冰凉的手,试图让它变得暖和一些。那只倒霉的手背上扎着针,因为失败的几次尝试开始出现淤血。护士是个新手,但也不能怪她,史蒂夫的血管就像他的性格那样顽固,在那瘦而干巴的手臂上找到一条合适通道,难度非同小可。
史蒂夫这下开始怀疑自己真的烧糊涂了,你在……什么?
威胁上帝,巴基带着几分鼻音咕哝道,我警告他说,如果他非得不识好歹地带走什么人,那个人也不应该是你。这很不公平,他不应该让你受这么多罪。
史蒂夫哑口无言,他从来以为自己是个怪人,可没想到这一点上竟然会输给巴基——因为他竟然在和上帝讲“公平”——他问巴基,这又是什么道理?
没什么道理,巴基撇撇嘴,但好人不就该活得长久一点吗?不然这个世界也太糟了。
他把史蒂夫逗笑了。说实话,他的生活从来和“美好”少有干系,如果生活是一盒拼图,那他与那些能组成漂亮图画的碎片,出厂时甚至都不会被装在一个盒子里,他对此也早已接受,人最原始的勇气来自于接受自己的命运。可巴基根本不管,他不在乎哪些盒子里是漂亮图画,哪些盒子里又只是些边角料,他就负责像只喜欢收集亮晶晶东西的乌鸦似的,把那些漂亮、美丽的颜色挑出来,全都丢进写着“史蒂夫·罗杰斯”的盒子里,也不管它们是否合适。
不管什么时候,巴基总有办法让他发自内心地笑出来,按照巴基自己的说法,这当然是因为他是个“非常幽默的绅士”,可史蒂夫有别的看法,他想,巴基可能是个天使,而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瞎子,不然的话,他们怎么会看不见他身后圣洁又美丽的翅膀?当然,史蒂夫也衷心希望巴基不是因为莽撞地威胁了上帝,才被贬黜到这个糟糕世界上的。
这一点我同意你,好人是该活得久一些,史蒂夫说,我看你至少就得活到一百岁。
噢,真的吗?巴基笑了,即使我这么威胁了上帝?
没关系,我想他不会介意的,史蒂夫说。他们的脑袋靠在一起,他感到巴基一直在笑。史蒂夫想,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所以当然会长命百岁,这是你应得的。
后来,上帝不知是否真的被巴基的威胁所震慑,终于决定对他的命运袖手旁观,对史蒂夫来说,活得长久不再是一件难事了。他不再因为发烧进医院,再也没有生过病,那些能轻易夺走普通人生命的伤害,在他身上甚至留不下一道疤……可那个会为了他生病焦急流泪、背着他冲进夜色里的人,却也跟着那些不幸和瑕疵一起消失,而这不是他愿意支付的代价。
能够勇敢生存是十分宝贵的品质,史蒂夫从不欠缺勇敢。可他并非总是想要“生存”。他也曾经放手去和死神拥抱,因为他从不认为,自己愿意活在一个没有巴基的世界里。
伙计,醒醒,这不是什么睡觉的好地方,史蒂夫说着,他试图将巴基背起来,想将他的手臂绕在自己肩上,但失败了——他的手臂直直地穿透了巴基——他低头去看,却发现自己正在消失,先是手指,然后是小臂,最后蔓延到肩膀……他的身体正在变成一个模糊的轮廓,像冰块融化在水里——但对自己即将消失的错愕,也比不过无法带走巴基的恐惧,他不断尝试,用他透明的手去触碰巴基,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徒劳地从他身上穿过。
巴基,我……
最后,他连声音也失去了,彻底变成一个游魂,他眼睁睁地看着巴基躺在他面前,生命逐渐从身上流逝,眼角有不知是泪还是冷汗的痕迹滑落。
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他来迟了。
他失败了。
又一次。
……
“史蒂夫?史蒂夫!”
“是因为我说了什么吗?难道那里面有一些会触发能量波动的关键词?我刚才说了什么?”
“喂,现在可不是让你试错的时机!老天,这台茶几是新买的!今天早上才刚搬进来!噢,见鬼,它又碎了——”
“谁能去把那个监测仪器关掉?它可能会同步把数据传给瓦伦蒂娜那边——唉,算了,感觉来不及,就这样吧。”
……
世界在高速旋转。实验台,金属器械,断臂残肢全都飞上了天,史蒂夫徒劳地想在这个失控的世界中抓住巴基,可他做不到,因为他只是一团该死的空气、一个不存在的幽魂。巨大的能量在他脑子里冲撞、洗刷,像海啸势在席卷一切。不行,巴基,巴基还在那里!他挣动着,一头撞进乱流,风暴利刃般将他搅得粉碎,下一瞬却又被拼凑齐整……周而复始,天旋地转,他渺小得像宇宙中的一粒尘,粉身碎骨的剧痛都那样微不足道。
你是谁?
我是史蒂夫·罗杰斯。
你在做什么?
我来救我最好的朋友,然后带他离开这里。
他是谁?你为什么非得救他?
他是……
混沌动荡中,他成了一捧被碾碎的细沙,在百万、千万碎片中,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他是谁?他只是布鲁克林一个普通的男孩,体弱多病,性格执拗,能顺利活到成年,都已经是上帝保佑的结果,他不该惹麻烦,不该固执己见,要知道,人想要在乱世里存活,就总是得抛弃点什么。
放弃吧,虚无中出现了善意规劝的声音,你不用非得做这个,人要学会接受自己的命运。
……命运?
如果命运就是让重要的人被夺走,让善良的人失去自己的心并饱受折磨,那么,去他的命运,见鬼的、该死的命运,他绝不接受这种结果——
……
“史蒂夫?史蒂夫?醒醒,我在这,看着我!”
有人紧紧地搂住了他,在视力恢复前,他先闻到了熟悉的、过时的人造香精的香气,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这个而感到安全——
动乱平息下来,史蒂夫睁开眼。
巴基紧紧搂着他:“没事了?”
“……抱歉,发生了什么?”史蒂夫头痛欲裂,可他死死攥着巴基的手臂,太好了,巴基是真实的,他也是,能真切地碰触对方,原来是这样一件值得感激的奇迹,“我……”
脑海中的一切好像被飓风横扫而过,他试图组织语言,四周却又隐隐地震动起来——那是他真实经历的过去?还是只是他的想象?不管哪种,他都无法将它们说出来。
“我想,或许是因为能量减少造成的不稳定性增加。”伊娃说,她的确对此经验丰富,“不同的空间之间会出现重合,这会让你看到那边的一些事……波动剧烈时,还会像是要被不同的世界撕成两半。”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史蒂夫的手环,经过这一次震荡,上面的数值直接少了一半,只剩下不到20。
史蒂夫沉默地承认了她的推测,巴基把他抓得更紧了。
“你听起来简直像个博士,”沃克忍不住说,“老天,你是不是来错了地方?瓦伦蒂娜的科学家团队应该招募你的,那样我们至少就有个卧底了。”
“……闭嘴,沃克。”
鲍勃试探地说道:“那个,手机还剩百分之二十电量的时候,一般会打开节能模式……”
“抱歉,我好像没有那么先进的功能。”史蒂夫苦笑了一下,他不想让巴基担心,哪怕他的肩膀在巴基手指的钳制下几乎失去知觉,巴基丝毫没注意到,史蒂夫也不想提醒他,“所以,我们得加快行动了。”
“是 ‘我们 ’。史蒂夫,你不能去。”巴基不容置喙地说,他松开史蒂夫站起来,“我们去解决问题,快去快回。不如我叫萨姆过来吧,他大概攒了不知道几百篇关于我们的坏话要告诉你。”
“巴基,别傻了,你知道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去。”
“我不是一个人。”巴基说,“他们会和我一起。”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沃克嘀咕,“我们不算人手?”
“也许吧,毕竟他以前是真的复仇者。相比之下,我们就像是超市积分兑换的百洁布。”伊莲娜见怪不怪。
“我们也不是假的复仇者!而且——你想不到什么更好的说辞了吗?百洁布?认真的?”
“怎么?你觉得麦片会比较风光吗?好吧,也行,清仓打折的麦片。”
“这没得商量。”巴基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但这件事恐怕是我说了算。伊莲娜,你能帮我通知萨姆吗?”
“当然。”伊莲娜拿过手边的电脑,在通讯录里找到已经被伊娃迅速更名为“厄里斯”的萨姆·威尔逊。史蒂夫看着她退去旁边讲话,巴基沉默地低下头,沃克和伊娃难得默契地都不说话,开始埋头整理起自己的装备,他们干这个的确是熟练工,阿列克谢甚至早就下去开车了。
只有鲍勃脸上写着犹豫,他也并不难猜。史蒂夫知道他是在想:需不需要他也去?
一种陌生的无力感袭击了他。他坐在这里,就在巴基身边,不是在空间乱流中那个没有实体的透明人,只能一次次地穿过巴基而做不到任何事。可那又如何?他甚至不如鲍勃——鲍勃不确定他的队友是否需要他一起,而史蒂夫已经很明确地知道,巴基不想要他。
可他和巴基之间,明明不应该是这样。
“我们从前不是这样的,巴基。”史蒂夫说,“这是我的事,你不能让我安全地待在什么地方,然后看着你出去战斗!这不公平,我们之间从不这样。”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巴基说,“现在我们都不知道瓦伦蒂娜在策划些什么,只知道她的目标是你!对于那些危险实验,她经验丰富,而且不计代价,如果她真的想把你留下、利用你,谁也不知道她能做出什么——”
“那如果我可以留下呢?”史蒂夫说,“如果的确会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留在这里呢?”
“别说傻话了,史蒂夫,你——”
“如果不管那些事——任何事,任何你能想到反驳我的事——你会想让我留下吗?”史蒂夫望着巴基,他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情绪化、或者其他一些人们绝对不会拿来形容他的词汇,因为“美国队长”绝不会那样。可谁在乎?他在巴基面前,从来都先是史蒂夫。
可问题是……
“你还需要我吗,巴基?”
巴基的表情像是被子弹正中眉心,表情在一瞬间凝固,“史蒂夫……”
肯定的答案通常不需要其他描述,是、好、没问题,简单的措辞足够回答一切。只有拒绝,无法直言的拒绝才需要在前面点缀其他理由。
“我想,这大概是个 ‘不 ’的意思,你一向都不擅长拒绝别人。”史蒂夫想笑一下,但他无法移动自己的嘴角,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站在时代广场、望着周围陌生的一切手足无措的自己,从漫长的睡眠苏醒后,发现世界早就甩开他兀自向前,一切面目全非。
“……因为对你来说,我也已经 ‘过去了 ’,对吗?”
史蒂夫望着巴基,其实现在的巴基,早就不再是他记忆中最熟悉的那个样子——那些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朋友,他心中总会留有一幅他们的图画,通常是他们相处中最熟悉的那一面,毕竟时间是最好的画笔。他会想起娜塔莎翘着腿坐在桌子上,告诉他哪家店的三明治最好吃,顺便拿他的格子衬衫开玩笑,托尼会站在吧台后,用谁都不知道价格多少的酒杯倒酒,同时吩咐贾维斯做不少二十件事,索尔总是大包大揽,有着非同寻常的幽默感,说什么之前,都喜欢先加一句“我的朋友”……不论他们现在身在何处,那些图画永远都会在他心里挂着——可巴基从没有这样一幅画,因为每当他想起巴基,不会只是年少时身边那个英俊又善良的朋友,也不会是多年后重遇,那张面具掩盖下冷漠陌生的脸……
当他想起巴基,总会先想到他的眼睛。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描绘,光影、色彩、线条,此刻都无用。人要如何用有限的技法去描摹一个虚无的概念?那双眼睛里,装有世界上所有最美好的东西。
可现在,当他看着巴基,他的样子当然不一样了,不管是和他们上次分别,或者更早以前——他换了新的发型,新剃了胡须,巴基从前就喜欢追赶潮流,他在出门前总会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志在迷倒所有第一次见到他的姑娘。但不止是这些改变,现在当他看着巴基的眼睛,他看到更多的沉默、秘密、悲哀,他看到自己站在巴基面前,而巴基眼中的人并不是他。
在他缺席的时间、在这个不再有他存在的未来里,史蒂夫·罗杰斯或许就如同一页看完的书,已经被他翻过去了。
那可能是个不太美好的故事,他甚至不会再随意回看。
“因为对你来说,我……史蒂夫已经死了。”
这个几天内经由旁人告诉他多次的事实,由自己叙述出来,也没能多几分真实感。史蒂夫看着巴基,他不禁为自己感到悲哀,因为——人怎么会嫉恨另一个自己?可他正在这样做,哪怕他甚至不知道那个死去的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搞砸了这一切。
“而你从不认为我就是他。”
简直是一派胡言——巴基本能地想反驳,可喉咙里好像塞着什么,将声音堵得无处可逃。
他该怎么说呢?
史蒂夫就是史蒂夫,不管他走出多远、走去哪里,这件事从不会变。玻璃灯罩摔碎后只能丢弃,可他从不会在心里关上那盏名叫“史蒂夫”的灯。灯影下,时间齿轮飞速旋转,日落降临在布鲁克林大桥,棕红的砖墙被映照得金光闪闪,路边细长的两个影子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风在翻动手中的速写本,在照片不像现在这样普及的年代,他总是通过史蒂夫的画笔,才得以见到那么多不同的自己,那时他没有烦恼,多数时候都很快乐。可原来快乐的感觉也会像病痛痊愈似的从一个人身上剥离,后来几乎让他感到陌生,一场雨下过之后,战壕中积蓄的泥水漫过小腿,等待下一波进攻到来的间隙,他点起一支不记得从谁那赢来的香烟,烟丝潮了,还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泡过,像两年没洗的塑胶鞋底,青色烟雾升腾,他从前听贝卡说,女巫能从迷雾后窥视命运,可他不想知道命运,他只想先活过这次战斗、然后是这场战争,最后他想回家去,活到个七八十岁,变成三句话不离当年的讨厌老头,当然,是和史蒂夫一起。他们之中谁会先走一步?他不想当被留下的那个,可也不想让史蒂夫孤零零一个人。不过,他怎么想不重要,这事只有命运说话才算数。但他的确可以给他们找两块相邻的墓地,死后如果能去天堂,他们也可以结伴一起去,这样的话,谁都不会再孤单了。
可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错?史蒂夫比他走得快了许多,他梦想的战后生活没能实现。或许这是个教训:当你试图在未来设想中加入另一个人,最好提前问问对方,那是否也是他想要的生活。
史蒂夫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地方,顺遂过完了自己的一生。他还能对此再说什么?毕竟最后,他还是来到他面前,给他留下一座安静、美丽的碑。他的旅途并非一无所获。
他告诉萨姆,自己花费很多努力才终于接受——这是真话,因为他的确努力让它过去,他很顺利地开始了自己没有史蒂夫的新生活。可这也是谎言,因为时至今日,每当想起这些,他仍为此而痛苦。
和面前的史蒂夫来自过去无关,和真正的史蒂夫已经离开无关。真相或许只是,经历过一切之后,他已经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史蒂夫,不论哪一个。于是当他和史蒂夫面对面,就只剩两个企图从对方身上看到旧日影子的可怜人。
巴基不知道要说什么,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他闭上眼,世界被关在外面。
“抱歉。”他低声说。
Chapter Text
梅尔从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这个圣诞节,原本它应该挺不错的——她在假期前又得到了一次加薪,新年之后也很快会收到花红,据相关人士透露,那将会是笔让人满意的数字。毕竟瓦伦蒂娜在金钱上算是慷慨,她在看到伊莲娜他们发过来的账单时,甚至都只是无语地对天翻白眼——可见她的忍耐力有多高。
节日前她最后的工作是陪瓦伦蒂娜出席一个活动,“那之后你就可以放假了,”瓦伦蒂娜说,“但如果有什么事,你懂的。”
噢,她当然懂,如果有什么事,她需要立刻响应、随叫随到,并在最短的时间内,为瓦伦蒂娜提出的一百个离谱要求找出两百个可行的解决方案,多出来的那一百个会作为备选被否决掉,这是上司进行决策时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但就算有这个觉悟,也不代表她真的想在圣诞假期工作。当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因为她们在活动结束之后造访了复仇者大厦——现在它叫瞭望塔了——当看到会客厅的一地狼藉,以及那张属于史蒂夫·罗杰斯的脸时,梅尔确信自己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她的圣诞假期,它骑着女巫的扫帚拔地而起,在空中盘旋离去时,只潇洒地对她丢下一句:“拜拜!”
“梅尔,你知道该怎么做。”她听到瓦伦蒂娜的声音,并感觉到她的老板开始兴奋、期待、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跃跃欲试。哨兵计划的失败一直让她耿耿于怀,梅尔想,七岁时没能买到的那只玩具熊,会一直以遗憾的方式留下来,哨兵计划可能就是瓦伦蒂娜的那只玩具熊。毫无疑问,瓦伦蒂娜就是想要一个能完全听命于自己的“超级英雄”,而谁都知道现在这帮和萨姆·威尔逊有商标纷争的家伙,绝不是最佳人选——但即便如此,美国队长?原版的、初始的、并且已经死过一次的那个美国队长?
这有点太疯狂了。
梅尔以为自己了解瓦伦蒂娜,但显然了解得还不够。
尽管心中诸多疑虑,但她仍然高效率地执行了瓦伦蒂娜的命令。第一件事就是筛选合适的科学家。她手中有个人才数据库,哨兵计划让它缩水不少,而在那之后,因为联邦政府的持续调查,许多其他分支项目也跟着转入地下,资金流动受到监管,一些项目被迫叫停,不少研究员也陆续退出了,最后只留下一些比较核心的成员——梅尔从中选中了艾瑞妮丝博士,并得到了瓦伦蒂娜的认可:艾瑞妮丝博士简历完美,专业涉猎广泛,曾是哨兵计划的团队成员,那之后,也一直在进行异常空间能量场的研究。但很不幸,在她刚上任的第一天,就没能给瓦伦蒂娜带来她想听到的消息,“很不稳定”、“极大风险”、“只有一周”、“最好不要”……
在哨兵计划伊始,很多人也表达过这样的观点,但那些人和实验室现在都化成了灰。瓦伦蒂娜是个野心家,“不”对她来说,是个绝不会出现在选项中的错误答案。
我甚至不会找一周的合约工人来照顾我的花园——瓦伦蒂娜这样说着,带着她走进电梯。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梅尔短暂想,难道瓦伦蒂娜终于从哨兵计划里吸取了教训?
不,不可能,她很快地否决自己。下一秒,她谨慎地开口:“……我想确认一下,我们不会真的解散这个研究团队的,对吧?”
瓦伦蒂娜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噢,天哪,梅尔。”她说,“当然不会!明天我就希望看到新的实验室完全投入使用,他们可以用刚装修好的那个基地。至于你那三个关于美国队长回归的提案,我有时间会再看一次,现在我比较倾向于第三个方案,很轰动,是我想要的效果——做得不错。”
梅尔宠辱不惊地接受了夸奖,她甚至不觉得多意外,但这不代表她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但……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我是说——研究史蒂夫·罗杰斯,然后采用一些特殊手段把他留在这?”她略显犹豫地问。幸好瓦伦蒂娜不是个讨厌被提问的老板,而她的确也能准确拿捏好“天真”和“愚蠢”之间的度量。
“为什么不?”瓦伦蒂娜回答,“人不是每天醒来,都可以发现自己得到了这么好的机会。”
“呃……我想因为他本人可能……并不同意?”
“可爱的想法。但很遗憾,那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说真的,梅尔,你得开始学会看透一些问题了。”瓦伦蒂娜说,“你上过历史课,当然知道史蒂夫·罗杰斯是怎样成为了美国队长——一切根源都在于那次实验。而我们都知道,人一旦成为一次试验品,之后永远都会是试验品。从他自愿走进实验舱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不再是自己说了算。”
人是试验品,这听起来多少有些冷酷。好吧,她当然知道哨兵计划死了多少人,那些结果在交给瓦伦蒂娜前,总会先经过她这里,在她的精简梳理后,它们才会变成最终出现在瓦伦蒂娜桌面上的报告。但多数时候,那就只是一句话、一串数字,一些照片。马尼拉实验室第五期测试结果逊于预期,受试者死亡率同比提升七十个百分点,在同期实验中致死率排名最高,需要积极考虑叫停实验的可能性……
至于死掉的是谁,不重要。活着的时候如果没人关心,死亡也只会更加微不足道。
他们都是试验品。而美国队长、或者说史蒂夫·罗杰斯与他们的不同,就只在于他成功活了下来。
“当然,就算试验成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史蒂夫·罗杰斯那样,真的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来, ‘英雄 ’这个职业没那么好做——不过你也得知道,这也是个很难转行的职业,它会让人上瘾。不然你以为我们的 ‘新复仇者 ’们为什么这么积极?”瓦伦蒂娜说,“所以,你为什么不试着从一个积极的角度去看这件事呢?我们只是在帮助他留下来,为他提供继续拯救世界的机会,市面上这么好的职位空缺可不多。”
梅尔哑口无言,只能干巴巴地在心里说,是啊,这听起来不错,但如果它是发生在得到对方允许的前提下,那就再好不过了。
外星人入侵纽约时,她正在念高中。那一天,是学校要进行中期小组展示的日子,她一向是个好学生,但有时也难免会偷懒一两次——最近她一直忙于策划给朋友的生日惊喜派对,不管是阅读材料还是作业论文,都完成得敷衍稀松,一想到要硬着头皮上去发言,她就想从校巴上跳下去逃跑。
“有没有什么方法能逃过这个?”她抱着书包,绝望地冲身边的朋友嘀咕,“随便发生点什么吧,哪怕延迟一个礼拜呢?那样至少就有时间准备了。”
她的许愿可从没灵验过,小到赶上下一个绿灯,大到每年的圣诞礼物,经常赶不上,总没猜准过,她对此习以为常。可那天课才上到一半,窗外就传来连连巨响,玻璃窗被震碎了一片,桌椅、吊灯、甚至教学楼都在震颤——不是吧?大地震?梅尔与朋友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她只是想逃过一堂课,可没想要这么严重的事。
但与外星人入侵相比,地震都亲切得像口袋里装着小熊软糖的祖母。消防警报在尖叫,学生们扔下课本书包,羊群一样被仓皇疏散。手机信号时好时坏,屏幕里第一现场传回的实时画面闪烁着,在源源不断的外星生物攻击下,纽约市区就像一盒乐高,人类依托生存的家园毁灭起来,竟是如此轻而易举。
梅尔和朋友们待在一起,却一直忍不住发抖,但并不完全是因为害怕。微妙的自责在心中生出一小片阴影,居高临下地将她俯视着:她只是不想在今天做这个小组展示,只是想侥幸得到一点宽限时间,但她从没想过这样,没想过要整个世界都跟着一起完蛋。可是,像她这样想过的人会很多吗?不想要考试,不想要上班,不想面对明天,不想待在这里,我的人生烂透了,我周围的人也烂透了,世界末日在哪?地球为什么不快点毁灭?
——可当它真的就要毁灭时,人们却惊呼这是灾难,谁都想从中逃走。
然后,复仇者们出现了。
是他们挺身而出,拯救了这些各怀心思的人,也拯救了这个被很多人诅咒、但又没想真的离开的世界——没人要求他们那么做,可他们还是冲向了那些可怕的外星生物。大厦在倾颓,道路在塌陷,每天都会经过的公园面目全非,和朋友约好之后再去的咖啡店只剩一堆碎砖败瓦,有着学校标识的巴士被拦腰截断,哭泣的学生仓皇奔逃,根本无法数清那画面中究竟有多少东西可以随时置人于死地,直到有人从天而降,用一面盾牌挡住了所有可怕的伤害——电视画面如实记录着当时发生的一切,那天之后,一些孩子在字典外学识了“偶像”,另一些人重新认识了“英雄”,梅尔也不例外。
学校经过修整,很快便重新开课。在后来的小组展示中,她准备充分,毫无意外地拿到了高分。而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因为贪玩、偷懒、或者其他任何事扰乱过自己原本的计划——那次经历让她开始有意识地尝试去做正确的事。在这样的实践中,她偶尔会想起那些复仇者,像很多普通人一样,她得到了帮助,却从没机会道谢,但的确是他们让她有了第二次机会。
当然,现在已经物是人非。百老汇将复仇者的故事搬上舞台,说明一切都过去了——活人哪里需要被人著书立说?因为已经不存在,所以才会被纪念,任何事情都是这样,英雄也不例外。
英雄值得一个好的退场,而她不确定被算计、然后被留在一个新的世界会是什么好选择。
“可是……”她有些犹豫,瓦伦蒂娜付给她薪水,绝不是让她来说“可是”的,但哪怕她的确写了三个“美国队长回归”的企划方案,也不代表她真的认同这个。
“没有但是,梅尔。”瓦伦蒂娜挑起眉毛,“你是个聪明女孩,但有点太容易心软了——而且,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件好事?或许到了最后,他们会感谢我的。在最后一刻来临之前,人往往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不想要什么。”
但梅尔很难把接下来的任何一件事称作“好事。”
首先,在慈善活动上拍摄史蒂夫·罗杰斯、最后将它们发上网的人,当然也是瓦伦蒂娜安排的。她派了不同的人去,被巴基发现的监视者只是其中之一,那些以义工身份作伪装的人领到的才是真正的任务。
“谁会怀疑这些只是在做自己本职工作的人?更别提他们玩得好像挺开心的。”瓦伦蒂娜看着那些现场的照片,吩咐将它们处理过后就发出,“得让他们有点压力了,别好像真的在休假一样,纽约没有假期。”
而将实验室的风声透出一些,同时又假装对此毫不知情,当然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你可以正常和巴基联络,或者透露一点什么给他也无所谓,就像你上次做的那样。”瓦伦蒂娜调侃似的提起她的小小“背叛”,“真假掺半的消息,适当的欺骗,都会让人在发现真相后更冲动易怒。过去越复杂、经历过越多欺骗的人,也会比普通人更在意自己面对的现在是否真实。不过你得注意好尺度,我们的 ‘复仇者 ’本来也已经够冲动了。”
接下来,当他们发现真相,自然就会怒气冲冲地来找她算账——就像上次那样。瓦伦蒂娜不担心他们从上次吸取教训,因为,这几个人在她看来,都天真得近乎有点可爱。他们会想毁掉实验室,当然,没问题,舞台就是为这个搭建的。而史蒂夫·罗杰斯不可能被允许跟着一起来——他的好伙计巴基怎么会允许?这也不难预测,因为他们这些人的心思,简直比玻璃还透明,甚至不需要猜——你绝对不能去,那太危险了!不,我不可能让你为了我而冒险!这样的桥段她不用亲自到场,也能想出无数个类似版本。
但罗杰斯作为主角绝不可能缺席,只是可能会稍迟一步。
“等角色们都到齐之后,”瓦伦蒂娜说,“我们就还缺一点混乱。”
当瓦伦蒂娜说“混乱”,那几乎就和“灾难”没区别——她计划的依据相当简单,只要集中火力对付巴基,那史蒂夫·罗杰斯绝对会立刻投入战斗,这比直接攻击他本人还高效:当老朋友遇到危险,他怎么还会记得自己身上还剩多少残余能量?
能量波动带来危险,但也创造机遇。实验室的负责人艾瑞妮丝博士说过,能量衰退时正是高风险期,能量主体会相对虚弱,更容易被控制——这一刻一旦到来,早就准备好的实验室人员,就能以“救助”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将他关进专门为他打造的隔离舱,到了那时候,即使是巴基,恐怕也没有阻拦的立场——难道他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死”在自己面前?再一次?
如此一来,试验品就位,这是她迈向成功的第一步。
“我不确定这是否能行得通……”梅尔犹豫地说,“巴基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史蒂夫·罗杰斯在能量消耗完之后就会消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那天晚上,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
“噢,梅尔,傻女孩,这怎么会一样?”瓦伦蒂娜语调轻快,她因为计划稳步推进而心情不错,难得耐心地向她解释,“能量自然耗尽,和为了救他耗尽最后的能量,或者你也可以理解为——生命,这两件事可大有不同。这就像你早就知道你最好的朋友总有一天会死——噢,别这么愁眉苦脸的,谁不会死?但你不会希望这个人为了救你,马上就在你面前死去一样。”
“……这听起来糟透了。”梅尔坦诚地说。
“完全正确。有研究表明,那些有过一次糟糕经历的人,往往会更努力地避免重蹈覆辙,虽然结果有时会让人失望。”瓦伦蒂娜说,“但这一点好像对我们的两位主角都适用,可怜的男孩们。”
梅尔感觉更糟了,她曾试图在给巴基的留言中给他点提示——但可能她描述的程度太轻,巴基根本没当回事——因为从监控上即时传回的画面来看,他们俨然已经准备充分、全副武装地冲进了瓦伦蒂娜的新实验基地——而这正和瓦伦蒂娜期待的一模一样。
行动已经开始,不管是巴基他们的,还是瓦伦蒂娜的。实验基地为此早就进行了疏散,只留下了专门等候在此的特工团队,以及那些不可或缺的核心研究人员。梅尔把咖啡放在瓦伦蒂娜的手边,她们正在距离基地不远处的指挥车上。
监控画面里,梅尔看到他们几人互相打了手势,随后就分开行动。没一会,耳机里也有声音响起:“注意,史蒂夫·罗杰斯已进入监控区域。”
“不错,”瓦伦蒂娜呷了口咖啡,“让我们开始吧。”
大批全副武装的特工朝各个指定区域进发,派往巴基所在地的人数明显多于其他各处。不一会零星枪声响起,已经有人开始交火。随后系统发出提示,史蒂夫·罗杰斯的脸出现在实验基地入口的监控上,梅尔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透过监视器画面观看美国队长执行任务——好吧,这不是任务,这是个圈套——她忍不住咬着嘴唇,后来又开始用力绞紧手指,这是个写好的剧本,一切都在计划之中,理论上来说,那些人不会真的对巴基怎么样,也不会对史蒂夫·罗杰斯怎么样……
但这也没能让她好受多少,直到瓦伦蒂娜开口:“梅尔,安静点。”
“呃……可我根本没有说话。”
“噢,得了,你的脑子几乎是在尖叫了。”瓦伦蒂娜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只不太机灵的宠物猫,“怎么,你觉得愧疚吗?还是担心?因为欺骗了——你的朋友——或者你更想用其他的词?”
“不,我只是……”梅尔含糊地说,“感觉不太好。”
“好吧,我不太相信 ‘感觉 ’,这会阻碍你做很多事。”瓦伦蒂娜说,她们一道看向监控画面,交火逐渐白热化,枪声一阵接一阵,不断有摄像头被击中,画面接二连三地消失。
“我们的客人到哪了?”瓦伦蒂娜问。
“还有一个安全门。”耳机里的人回答。
“你瞧,没什么不太好的,一切顺利。”瓦伦蒂娜说,她话音刚落,史蒂夫·罗杰斯就像她预料的那样,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巴基的所在,并立刻加入了战斗——他身上的能量波动对监控产生了不小影响,仅剩的几个监控画面不断闪烁,时断时续,瓦伦蒂娜让人加紧调试,并把仅剩的几个画面集中放大,梅尔盯着屏幕,突然惊呼出声:“等等,那是谁?”
“什么?”瓦伦蒂娜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激战正酣的区域中,有个绝对不该出现在此的身影——一个穿着实验室白袍的家伙,像个误闯战场的平民,一直被巴基护在身后,密集的火力已经将他们逼退到墙角,身后就是这次实验核心的隔离舱,情况看着不太妙,“这是哪个研究员?他们为什么还会在外面?”
他们提前疏散了大部分实验人员,只有小部分科学家以及隔离舱的负责人留下了,现在可还远远没到他们登场的时候。而且这些人里,究竟是谁会蠢到走错路、以至于被困在枪战现场?瓦伦蒂娜认为自己的团队里绝不可能出现这么蠢的家伙。
梅尔努力辨认:“瓦尔……我认为那是艾瑞妮丝博士。”
“什么?!见鬼,她为什么会在那?”瓦伦蒂娜站起身,“把她接上线,让她快点给我——”
瓦伦蒂娜没说完,就被梅尔的一声惊呼打断,她们一齐望着屏幕——不停闪动的画面上,他们的实验室负责人、艾瑞妮丝博士——只见她抬起手,狠狠将什么东西刺进了巴基的脖子。
巴基重重倒了下去,史蒂夫·罗杰斯飞身上前。
而监控画面闪烁几下,彻底黑了。
Chapter 14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倒在地上的一瞬间,巴基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争论通常不会有结果,就像用火鸡叉骨许愿,总会有人如愿以偿,而另一方只能只能得到短的那边。离开复仇者大厦时,巴基拂开史蒂夫握住自己手臂的手,我会尽快回来,他说,你可以在这里帮我们做技术支持……如果你愿意的话。他试图活跃气氛,但史蒂夫没接话,他的眼睛仍旧在追问,可惜那个问题巴基没法回答。
老天,这可真够呛,离开前,他听到伊莲娜在嘀咕,对了,如果你不想让他去、希望他能老实待在这……是不是应该封闭大厦的出入口?话说回来,自从上次被我们破坏掉之后,它们其实还没真正用过呢。
伊莲娜的声音不大,但史蒂夫不会听不见,他在巴基做出回答前就平静地表态,巴基,你知道这不可能阻止我。
是,我当然知道,巴基回答,所以我不会封锁什么,但我也已经足够表明了我的态度,那就是你不应该去。如果你肯稍微给我们一些信任,我们会解决这件事的。就算你去问萨姆——因为他总是站在你那边——我相信他也会同意我的做法。
所以,现在这是个信任问题?史蒂夫说,但在我看来,巴基,你似乎也并不那么信任我。
他们在沉默中对视,史蒂夫的脸上流露着巴基曾经很熟悉的神情——每当他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通常都是不会获得他人赞成的那些),他就是这副模样,眉头紧锁、抿起嘴角,几乎把“我已经决定好了,任何人都休想再说服我”写在脸上——这份执拗曾让巴基万分头痛,现在也并未随着时间推移而好转,气氛一度降至冰点,他们太久没有过争执,巴基都快忘了这世界上有一件事是不可能的:让史蒂夫改变他决心要做的事。
伊莲娜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快点出发。巴基摇摇头,对史蒂夫说,你知道那不是真的。他留下这句话,便将史蒂夫的身影留在背后。他也有自己的坚持、或者说私心——他无法看着史蒂夫在自己面前死去,再一次。
很小的时候,巴基曾捡到过一只小鸟,它的翅膀受伤,爪子也结了冰,因此一头跌落在他的窗台上。他将它拿进室内,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里,询问母亲是否能将它留下养伤。他以为母亲肯定会同意,因为从小母亲就告诉他,一个人身上最重要的,是一颗充盈着“爱”的心,他一直牢牢记着。可母亲仔细看了看,却出人意料地摇摇头。亲爱的,她说,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原本应该要飞去南方过冬的,可它掉了队,受了伤……你知道,有时候生命可以很脆弱,它就快死了,詹姆斯,你没办法阻止什么。
可是……他本能地反驳,我们可以试试,说不定得到救治以后,它很快就会好的。
母亲见他坚持,便不再劝阻,她帮他一起准备了保暖的棉絮、食物和温水,他满怀期待地将它安置好,一夜都没睡安稳。第二天天没亮,就忍不住爬起来去检查它的状况,他光脚踏上地板,凉意从脚底升腾,他伸手去碰纸盒里小鸟的身体,但轻轻一碰就将它翻了过来,那副很小的躯体像石头一样僵硬冰凉。
原来母亲说得对,它快死了,而他没办法做到任何事。
最后,母亲带他将小鸟的尸体埋在了楼下的花圃,夏天时,那里总会开满一簇簇鲜艳的月季。巴基没有养过任何宠物,这是他第一次和“死亡”打上照面,它不是个礼貌客人,说来就来,想走便走,只留下若有所失的感觉在心口盘旋着。
上楼时,母亲搂住他,在他头顶落下安慰的亲吻。他说,妈妈,我觉得胸口那里很难受。
这很正常,亲爱的,母亲回答,当你关心、在意着什么,就会向他们献上你的心……而等你失去他们时,那就会让人心碎……等你长大后就会明白的。
他们驱车来到瓦伦蒂娜的实验基地,途中罕见地没再因为车内该播放什么音乐而发生争吵。这地方大得见鬼,于是他们决定保持联系、分开行动,反正任务很简单——实验室,毁掉;研究员,抓住;至于瓦伦蒂娜,他们相信她肯定躲在某个地方“运筹帷幄”,但无所谓,她总会在这里被彻底炸翻前出现的。
很快,耳机里开始密集传出枪声,每个人先后都开了火。巴基这边也遇到不少火力阻拦,不得不说,这越来越像个陷阱了。“哪个实验基地会有这么多带枪的人?”耳机里沃克骂骂咧咧的,“我以为实验室里最多的是科学家,个个都是怪人,穿着白色袍子,戴着眼镜,煞有介事地走来走去……可我现在一个也没见到——”
“谢了沃克,多亏你,我们才知道 ‘科学家 ’是什么意思。”伊娃说。
“也不是没有。”巴基插话道,“九头蛇的实验基地就是这样。”
“哈哈哈,非常好笑。”伊莲娜干巴巴地说,“但我希望这里不是。”
“等等,我这里好像的确有个科学家。”巴基躲开上方扫来的子弹,借着惯性滚到一张桌子下,这里本来像是个办公区,桌椅乱飞,而那张桌子下躲了个人——年轻女人,头发挡住了脸,但她穿着实验室的白袍,正抱着双臂瑟瑟发抖,看样子绝不是自愿待在这的。
“嘿,”巴基试图表示友好,他不想伤害无辜,“别担心,这不是冲你——”
像是为了反驳他的话,一颗爆破弹被丢在了他脚边,紧跟着又是一排子弹扫射,对面那些人好像完全不在意这里有个他们阵营的科学家。巴基骂了一句,拽起那个研究员滚向一边,把她拉在身后,“这样,你先跟着我——”他说着,这才看清对方的脸,发现正是瓦伦蒂娜这个实验计划的负责人——艾瑞妮丝博士,不久前,他们还在慈善义卖的现场碰见过。
微妙的本能在心上轻叩。这个地方显然已经被清场,除了全副武装的特工,几乎没看到其他人,而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的科学家,也很难让人相信是巧合,他也早就过了会相信“巧遇”的年纪。
可以拿她充当人质,以此和瓦伦蒂娜谈判。哨兵计划让瓦伦蒂娜损失惨重,她既然能负责起一个项目,说明多少有些他人不可替代之处。可话说回来,他不想把一个手无寸铁的科学家拿来做挡箭牌,他们的计划里也没有“谈判”这一步骤,大概这是每个被人当成工具操纵过的人都无法容忍的事——瓦伦蒂娜不该把人当成试验品,不该为了自己的计划这样肆无忌惮地插手别人的人生。
枪声此起彼伏,巴基一边开火还击,一边对身后的人解释,“听着,博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独自在这,但我们来,只是想阻止瓦伦蒂娜让你们做的那个疯狂实验。”他扔掉打空的弹匣,“这不是针对你或者你的同事,你可以先跟着我,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之后——”
对面火力步步紧逼,他们一直退到墙角,身后就是全封闭的实验区域,再无可退。门上标示着“非授权人员禁止靠近”“辐射危险”……巴基扫了一眼,结合之前看过的平面图,那里可能就是他们为史蒂夫准备的隔离舱所在地。
“我找到那个实验室了。”巴基对耳机里的同伴说道,顺手将准备好的破解装置扣在安全门的密码锁上,这是瓦伦蒂娜之前送来的新装备,开始他们谁都不愿意用——他可以用拳头打开所有上锁的门,伊莲娜说她自己就会破解密码,伊娃表示她根本不用通过门进出……但拿瓦伦蒂娜的装备来对付她也不错,“但我这边还有个误入的科学家,我先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耳机里还没收到回应,身后的人却好像说了什么,巴基问:“你说什么?”
“……”
一颗闪光弹在脚下炸开,又一阵密集的枪声,他还是没听清。下一秒,制高点的枪声陆续停了,这说明对方连二连三地被打倒——但耳机里传回的只有其他同伴间或冒出的脏话,并没有人说要来支援他。巴基猛地抬起头——见鬼!他几乎想骂人了,他当然知道不可能完全阻止史蒂夫,所以让伊莲娜帮忙叫来了萨姆,就算他是个百分百的“史蒂夫·罗杰斯拥护派”,但多少也该有些理智,能通过他那些心理疏导、聊天技巧或者别的什么,劝说史蒂夫别这么执拗地做傻事,这至少能争取一点时间,说不定他们就可以把事情解决……
可看在上帝的份上,他现在看到的人是谁?萨姆·威尔逊到底有没有试着执行过“劝说”这个任务?还是说,他根本从一开始就只是等着和史蒂夫会合、然后再一起过来?
史蒂夫的出现瞬间吸引了大波火力,巴基咒骂一声,在通讯频道里通知其他人这个变故,伊莲娜根本不惊讶:“哈!我早该知道威尔逊根本不会帮我们!哪怕我们做的才是正确的事!”
沃克说:“我还以为他会把刚才那套心理疏导再给史蒂夫来一遍呢!”
地面开始微微震颤,巴基知道这是史蒂夫的残余能量波动,“该死。”他骂了一声,一排子弹噼啪打在他脚边,子弹不长眼睛,他得先把这个碍事的科学家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去帮史蒂夫。可是,那些残余能量还能支撑多久?如果耗尽了该怎么办?而且,他们刚刚才不欢而散,难道一定非得在这种场合说再见吗?
“听着,我会把火力引到对面,你先待在这。”巴基说,将一直缩成一团的博士推向角落一处掩体下,“别担心,不会太久的,我——”
他在想下一步的安排,先解决八点钟方向的那个小队,清出一条通往上方的通道,他就能上去和史蒂夫会和,难度虽然不大,但不得不说,这可真是够尴尬的。他扔掉打空的弹匣,换上一把大口径的冲锋枪——
可下一秒,好像钟表指针卡住,时间停顿了。
身体脱离控制,他像台坏掉的机器一样摔向地面。枪声、爆炸都被噤声,耳中只回响着一阵长而尖锐的蜂鸣——他看到史蒂夫甩开诸多阻碍,朝这边飞奔而来,随后视线被阴影覆盖,刚才一直躲在他身后发抖的科学家走到他面前,低头将他俯视着。现在,她的脸上哪里还有恐惧?
她蹲下来,现在他能听到声音了。
“是的,不会太久。”艾瑞妮丝笑了一笑,晃晃手中空了的注射器,随手丢开了。史蒂夫扑上来,从身后锁住她的手臂,将她按在地面,她只是个混迹实验室的科学家,当然没可能反抗美国队长,她几乎是配合地匍匐在地,露出一个因挤压而变形的微笑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巴基,“……它生效不会太久,可我已经等太久了。”
“巴基?发生什么了?你那边怎么样?”伊莲娜的声音出现在耳机里,可他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自己被注射了什么,只感觉血液好像在升温、沸腾,有人在他的血管里开宇宙飞船,一股乱窜的能量让他感觉自己要炸开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史蒂夫愤怒地质问,可被按在地面上的人只是冷笑,身后所有枪声都停了,上空传来瓦伦蒂娜冷漠的声音:“艾瑞妮丝博士,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解释。我们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个环节。”
“那是你的计划,瓦伦蒂娜,从来都不是我的。”艾瑞妮丝微微侧目,她看着巴基,“我的计划只是复仇,现在我也做到了。”
巴基尝试恢复对自己肢体的控制,可每一下动作,都只让痛觉被数倍放大,他的血管在挣扎、尖叫、扭曲,狰狞地绞成一条上吊的绳结绕上他的咽喉,他几乎要因此窒息了,“我就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巧合……”他竭力在剧痛中保持清醒,“但是,我……我认识你或者惹到过你吗?你给我打了什么?”
“噢,你当然不认识我。”艾瑞妮丝嗤笑一声,这些念头在她心中辗转过无数次,将它们说出口,因此就只像是瓜熟蒂落,“你们——你,还有你的老朋友史蒂夫·罗杰斯——你们这些人……所谓的 ‘超级英雄 ’……你们当然可以轻而易举毁掉一个人的一生,而甚至不用知道那是谁。”
超级英雄,在信仰尚未完全破灭前,人们曾一度过分迷恋这个字眼。从前人们信仰上帝,可绝望太多,天堂太远,祈祷并非总有回音,于是绝望的人将视线移向别处——超级英雄的出现,是将高高在上的神打包装入速食快餐盒,只要放进微波炉——“叮”的一声,这些能力超凡的人就会从天而降,救人于水火。他们没那么不可接近,如果你想,甚至能给他们写新年贺卡,在中央公园或者时代广场偶遇其中的谁。但艾瑞妮丝认为这蠢透了,她相信科学,从小就是班级里因为科学课成绩太好以至于被霸凌的怪人,她认为人不该惹自己无法解决的麻烦,更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也从不认同有了这些超能力人类就会让犯罪消减,邪恶只会在更隐蔽的地方生长。
可是人的身边,总是会有那个和自己完全相反的存在,在她眼中,弟弟汤米就是这个不折不扣的傻瓜。父亲早逝,母亲独自一人抚养他们长大,这让作为男孩的汤米自认为肩负重任,自小便正义感爆棚。他还喜欢看那些描述超级英雄的漫画,以至于对世界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对“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只要大家一起就可以做到”深信不疑……可是,这和他一个连体育课都拿不到A的普通人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拯救世界,也轮不到他头上。
外星人入侵纽约时,汤米在念高中。班里那天有个游学活动,他们乘搭的校巴被从天而降的巨石拦腰截断,被困在了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这个故事的后续,她后来听汤米手舞足蹈地讲了无数遍:周围是如何的险象环生,高耸的大楼如何像积木似的倒塌,他又如何被困在了巴士的前半截……油箱漏了,发动机起了火,所有人都在哭喊……
“然后,你能想象吗?你能想到是谁出现了吗?”他根本等不及别人的回答,就会迫不及待地报出答案,“是美国队长!”
时至今日,她仍能清晰回想起弟弟的声音,天真、愚蠢、对世界一无所知——“他用那面盾牌,砸开了变形的金属和碎玻璃,和其他警官一起把我们救了出去!我当时绝对是吓坏了,一直在发抖,可他看到我外套上的童军徽章,就对我说,听着,我需要你照顾好自己,然后尽可能地帮助你的同学和朋友,你们要一起安全地回家去,好吗?上帝,我做梦都没想过美国队长会和我说话,但我当时绝对回答了他!我说,是的,队长!我向你保证……”
没人知道史蒂夫·罗杰斯到底和汤米说了什么,这在外星人袭击纽约的事件中,渺小到就算放在电子显微镜下也难以观测。艾瑞妮丝甚至一度认为,那是弟弟在经历如此大规模灾难事件之后出现的幻想,是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在那之后,她看到弟弟的卧室里开始出现那位象征正义的美国队长的海报,遇到问题时,也总是把“队长会怎么做”挂在嘴边……那位只和他有一面之缘的美国队长,俨然成了他的偶像、心灵导师,人生向导,一次幸运的死里逃生,让他更加坚信应该从自己做起,做正确的事,保护弱小的人。
后来他成年,没去读大学,而是去念了警校。毕业后,他被分配到纽约警局做巡警。其他人想要升职、加薪、一夜暴富,而他对这些全无兴趣,仿佛每天开着那辆难看警车在街头巡逻、接到911报警热线赶去现场就是他此生最享受的事,根本不求任何改变。
可世界会变,这次的变故即使是超级英雄也无法拯救,全球人口一夜之间消失了一半,汤米有幸是幸存的那一边,他因此更勤力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制止混乱,保护弱小,帮助他人……
直到他的偶像和其他人一起,将消失的另一半人口带回了世界上。
“回归”与“消失”一样,打破了世界原本的平衡。人口暴增让所有资源面临重分配,超市货架被一扫而空,粮食、原油、材料价格一夕之间飞涨。针对性、保护性的政策从觥筹交错间迸发,在利益不相干的群体中周转博弈,最后成为一条条联邦法律,难民和全球回归委员会应运而生。
世界从来都是个藏污纳垢的垃圾场,想要独善其身地活着,就得学会无视那些“不干净”的地方。可汤米成绩向来平平,这一点也始终没能学会。巡警工作之外,他还在几家不同的慈善机构做义工,帮助他们安置难民,联系可接收的地方。可在工作中,他发现了一些机构行迹可疑——他们接收的难民名单和实际人数永远对不上,没人知道那一长串名单上的人实际上都去了哪。他起初只是好奇,后来却发现这并非孤例,他尝试调查,收集到的零星线索全都指向了GRC内部——他们当中有人借着疏散难民的幌子,在进行人口、身份贩卖交易。
对艾瑞妮丝来说,汤米的所思所想至今是谜。那时她刚加入OXE集团出资的研究计划,每天忙于工作,后来更是奔赴基地,全封闭地在沙漠里做起实验,无暇关心她这天真的弟弟都在想些什么。亲缘关系有时像个谎言,平均有近半数基因组合相同的人,也不见得比朋友更交心,或许正是知道这一点,他也从未开口向她求助。现在想来,恐怕他也只是像一直以来的那样,假装自己也能被装进“美国队长”的制服,幻想如果自己也是个英雄——如果是美国队长,他一定会做正确的事,不管对手是谁,有多强大,他从来都只为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而战斗。
愚蠢的想法会让人葬送一生。
汤米将自己收集的证据整合,向上举报了GRC的行为失当。可文件石沉大海,隔几天再问,对方闻所未闻般回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没几天,GRC试图向难民聚集地投放病毒的新闻登上头条,需要迁移的人口太多,质疑和不满的声量越来越大,而比起解决问题,解决制造问题的人要容易得多。
可相关内容没来得及发酵,转眼就消失在第二天的报道里,有官员宣称所谓病毒只是一场误会。很快,一个名为“碎旗者”的组织浮现在大众视野,这些被驱逐的弃子之中,终于也诞生了自己的“超级英雄”——联邦通缉令上印着他们的脸,巡警接到通知,命令所有人提高警备,因为他们“极度危险”。可在网上流传的视频片段里,是这些危险人物将抢来的物资分给难民,人们像迎接英雄那样,争抢着想给他们拥抱。
纠结与困惑中,汤米再次递送了材料,这次终于不再石沉大海——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似是而非地提起他之前参加的警探考试,几句客套过后图穷匕见,说自己收到检察官的电话,说是从分局收到了恶作剧材料,想确定是不是有人搞错了——他说着,敲了敲桌面,那份他亲手密封好的文件就在局长面前,而他的人事档案陪葬似的陈尸在侧。汤米,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局长说完,留下他的档案,转身将密封文件送进了碎纸机。
刀片切割纸张,机器嗡嗡作响,他的“正义之举”,原来就像一个以卵击石的玩笑。他的偶像从没告诉过他,普通人想做正确的事,原来这样难。
哨兵计划初期,艾瑞妮丝几乎没有和外界联络。这个计划目的是改造人类,从而制造新的“超级士兵”,瓦伦蒂娜招募他们的时候,用的是些冠冕堂皇的口号:为了迎接人类新的守护者。艾瑞妮丝当然知道这是假话,但她仍然全力投入,甚至是带着些逆反心理在拼命工作——汤米总把他的偶像史蒂夫·罗杰斯夸赞得无与伦比,好像就算是上帝亲手来创造,也不会造出比他更完美的造物来:他高尚、英勇、无所畏惧,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人物。而艾瑞妮丝对此嗤之以鼻,清醒点,造就他的只是一剂血清,她说,你不信吗?我会做出点更厉害的给你看看。
可她没造出来,她所在的实验基地甚至是被最早关停的那一批。那时临近圣诞,他们从基地重返城市,她回到自己的公寓,原本想找个借口,让汤米帮自己向母亲解释,今年她就不回家过圣诞了,因为她刚经历了一次以失败告终的大项目,疲累程度绝不亚于一场以分手告终的恋爱马拉松。
没想到却是多虑了。
汤米死在了里克岛监狱。他因与恐怖组织“碎旗者”勾结、向其透露警方内部消息被捕,之后被送往里克岛关押,随后在狱中突发急症身亡。而他们的母亲无法与她取得联络,在去监狱领取遗物后不久,也倒在了家中。邻居在一周后拨打了911,说走廊里好像有奇怪的味道。
就像念书时那些总也养不好的小鼠,一个人的生活就算不需要那么多苛刻的条件,要摧毁也是轻而易举。她补办了一切手续,不用再找借口躲避回家过节,坐在长久无人居住的公寓里,试图消化这一切。信箱被塞得爆满,她隔了好些天才从中看到汤米之前寄来的明信片——在他去做义工的慈善机构中,有一家固定会办寄送明信片的义卖活动,她每年都能收到几张。这一次,他在卡片背面简单书写了自己的苦恼,但同时也写下了自己的决定:他决心要像偶像美国队长那样……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正确是一把刀,会杀死那些不自量力的人。
她调查了汤米的死因,以为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事实是,没人会再费心除掉一个已经被吃掉的卒子,他甚至不在那盘棋之中。死因没有蹊跷,只是因过敏引发的猝死,她不可能把拌沙拉的坚果油当作凶手来仇恨。至于母亲的离世,更是多米诺骨牌中连续倒下的一块,不是开头,也不是结尾。不久之后,碎旗者和GRC两败俱伤,谁也没再捞到好处,可这也和她无关,电视上转播着萨姆·威尔逊作为新任“美国队长”发表的演说,什么精神、正义、忠诚、人民……她死死盯着那面出现在电视里的盾牌——汤米的卧室里还挂着它的模型——艾瑞妮丝,你瞧!汤米高声冲她喊道,我也是正义的化身!
那时她想让他闭嘴,现在她想再听到这个声音,但耳边只有那位新的美国队长在继续滔滔不绝着……可能过了很久,但也可能只用了不到一秒,她就开始憎恨起这面盾牌代表的一切——美国队长、史蒂夫·罗杰斯——是他让汤米坚信着那些愚蠢念头,他就是这一切的罪恶根源,他夺走了她仅剩的两个亲人,而对此一无所知,因为这位“罪恶根源”也已经深埋地底,死人没法对任何事负责。
可她不甘心,她想要报复,想找到人可以为此负责。在最疯狂的时候,她甚至带着探测仪去了史蒂夫·罗杰斯的墓地,鞋跟踩过纪念的鲜花,探测结果显示那副昂贵棺椁里空空如也,她甚至不能掘开这座该死的坟墓。最后她无事可做,重新回到实验室,一头扎进以前研究过的课题里……她不信英雄,对那些“超级英雄拯救人类”的故事嗤之以鼻,却也忍不住幻想自己或许也能像他们一样,将逝去的亲人从“过去”带回来。
她没成功,普通人不管做什么,似乎都欠缺一点好运气。可在实验过程中,她检测到了一个巨大的未知能量场……
事后证明,那与史蒂夫·罗杰斯紧密相关。
“我没找到我想救的人,”艾瑞妮丝的陈述让周围陷入死寂,只剩她梦呓似的自述,“可谁能想到呢?史蒂夫·罗杰斯竟然重新出现在了这里……接到通知、赶去暸望塔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这不正是命运为我提供的复仇机会吗?”
“你可以尽管向我复仇,可这一切和巴基有什么关系?你到底给他打了什么!”史蒂夫紧紧攥着巴基的手,那只手像融化的钢水一样在燃烧,那些他在梦中经历过的一切正在上演:他即将失去巴基,却对此无能为力。
艾瑞妮丝被捆起手脚,只能蜷缩在地上,但她却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大笑起来:“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很无辜吗?他加入了那个该死的全球回归委员会!这个见鬼的组织不管整改多少次,只不过都是把一群人面兽心的东西聚在一起——”
她当然也调查过GRC,汤米的检举让他一早就上了他们的黑名单,在他被投送入狱的过程中,自然少不了他们推波助澜。他们后来有些人遭遇调查,也被扔进了监狱,可价格高昂的律师团队迟早会把这些人打捞出来。《自由宣言》里说人人生而平等,如果有谁相信,那绝对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人从不平等,有的人从不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你的好朋友巴基自愿加入他们,自然死有余辜。”艾瑞妮丝说,“但是罗杰斯,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就算他没做任何事,我也会这么做。他必须死是因为你——我本来以为没办法报复一个死人,可你又出现了,我原本苦恼于不知如何才能让你感受到和我同样的痛苦……但我看到了报纸上关于巴恩斯的报道——‘和美国队长跨越世纪的伟大友谊 ’……你害怕过什么吗?你当然不怕死,英雄怎么能怕死?那么,如果死的是你最好的朋友呢?”
史蒂夫目眦欲裂,就要冲上前去,被赶来的沃克和阿列克谢两人一起拖住,才勉强将他拉在原地,“冷静点!我们还不知道她到底给巴基打了什么,不知道就没法救他!”
艾瑞妮丝仰头笑起来:“救他?你们没办法救他了。告诉你们也无所谓——普通毒药很难杀死你们这些打过血清的怪物,我也不想那么没有诚意。”她每说一个词,都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史蒂夫的表情,出现在那张脸上的不管是愤怒或惊恐,都恰如其分地补上了她心上的空缺。她总在弟弟的卧室看到这张脸,他贴了好多张美国队长的海报,那上面的他头戴头盔、手持盾牌,好像随时一副可以为任何人挺身而出的正义姿态。
可实际又如何?信仰他的人躺在地下,尸骨早就已经腐烂,即使GRC之后倒台,他的罪名仍是勾结恐怖组织,甚至不配安葬在警察公墓。而在她面前的,也不过是个对即将到来的挚友之死束手无策的普通人,她细细品尝着那双蓝色眼睛里的愤怒、恐惧、无措、痛苦……这让她加倍愉悦,也不介意和他们分享更多:“我从你身上的能量场里获取了灵感,收集并分离了它。然后又加入了专门为巴恩斯准备的这针药剂——一个小时内,它就会分解肌肉、神经、骨骼,注射者将会丧失对肢体的控制,之后,那些能量会因为人类躯体无法继续承受,从内而外将它撕裂……我一早就说过吧?这些能量很不稳定,容易引起大规模爆炸,那可不是危言耸听。怎么样?你的好朋友巴基,在未来的一小时内就会这样痛苦、无助地死掉——”
“看着他在你面前死去,是什么感觉?”她微笑着,“你要知道,罗杰斯,这都是你的错。”
太吵了。
巴基像被人扔进深海,耳边只有无尽的蜂鸣声。他呼吸困难,浑身上下像被碾成了碎屑。外间声音时断时续,他只能依靠一些关键字眼,用最后零星的神志串联起来龙去脉,“所以……我才会在义卖的现场碰到你。”他的舌头不听使唤,听不见自己说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样,“……你才会问我关于GRC的事。”
艾瑞妮丝说了什么,巴基听不真切,但他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的秘书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议程上的工作要准时完成,巴恩斯先生,拖延是这个世纪最大的罪行!他那时以为,这是什么年轻人中流行的俏皮话,虽然答应,但没往心里去……他加入GRC这则错误的报道,即便圣诞节回来之后再澄清也无伤大雅。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拖延”被收归进了这个时代的七宗罪?无论如何,他现在可算受到教训了。
当然,就算他们澄清了,可能对现在的情况也于事无补。如果有可以纠正的机会,他想在最开始的时候,史密森尼博物馆就不该把自己加入到美国队长的展览中——不要什么“跨越世纪的伟大友谊”,他们谁也没想着要跨越世纪,豆芽菜一样的史蒂夫·罗杰斯原本可能活不过三十岁,失去了好友的巴基·巴恩斯就算活到新世纪,也未必就得到了非常快乐的一生。没人是自愿戴上“伟大”这顶礼帽的,如果有的选,他宁愿当一个会为去一次康尼岛开心一礼拜,买一个五美分的热狗就能心满意足的普通人。这样的话,那些想复仇的人,也不会接二连三地把他当成砝码,架上那盏名为“史蒂夫·罗杰斯”的天平。
“我没有加入GRC,那是个假新闻,”他说,“或许圣诞节后……我的办公室就会发出澄清信息了。”
对面艾瑞妮丝的脸像是隔着块磨砂玻璃,他看不清楚,隐约觉得那张脸上有点困惑。“我……”巴基嘴唇蠕动着,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在他划去写在本子上的名单时,他总需要不断重复这句话,“我很抱歉你遭遇了这一切。”
帷幕在下降,世界正在从他视野里消失,“你弟弟坚持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他说,“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一直以自己的意志行事。”
巴基好像回到了年少时常去的那家电影院,银幕中浮光掠影,偶尔也会有一簇光落在他身上。借着那点光线,他看到两只紧紧握着的手,只是两只手,就足以他回想起自己得到过的,所有美好的东西。
他试着动了动指尖,感觉还没完全丧失力气。他还想问史蒂夫,我们这样算是和好了吗?虽然我从来都不想和你吵架。当然,他还想再说句抱歉,在离开九头蛇、在和史蒂夫重逢于这个奇怪的新世界之后,他总是觉得欠他一句抱歉,尽管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为了什么——大概是很多事,以前、现在、未来的。
可他又想,没关系,我马上就会死,而你已经死了。所以不管你还是我,我们都没有未来了。
于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按下手中破解装置的按钮,冲向身后标识着“高度危险”的隔离舱——他不想牵连别人,也早就不在意会孤身一人死去。
安全门重重落下。
电影该散场了。
Notes:
艾瑞妮丝(Erinys)是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剧情需要借用了这个名字。
之前预估错误,大概还有3章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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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sumi0310 on Chapter 7 Sun 31 Aug 2025 11:23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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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evilpancake on Chapter 7 Sat 06 Sep 2025 12:5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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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smonic on Chapter 7 Sun 31 Aug 2025 03:4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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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evilpancake on Chapter 7 Sat 06 Sep 2025 12:5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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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smonic on Chapter 8 Sat 06 Sep 2025 02:0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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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evilpancake on Chapter 8 Fri 12 Sep 2025 05:0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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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ressSanitizer on Chapter 8 Sat 06 Sep 2025 05:3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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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evilpancake on Chapter 8 Fri 12 Sep 2025 05:0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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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shio0714 (Guest) on Chapter 8 Sat 06 Sep 2025 07:0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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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evilpancake on Chapter 8 Fri 12 Sep 2025 05:0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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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swin_Lynch on Chapter 9 Sun 21 Sep 2025 03:10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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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evilpancake on Chapter 9 Sun 21 Sep 2025 05:1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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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smonic on Chapter 10 Mon 22 Sep 2025 01:2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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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evilpancake on Chapter 10 Wed 01 Oct 2025 06:02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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