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格曼醒来时发现劳伦斯坐在他身旁,惯性地用手在桌面上清理出一片整洁的空白,然后在那些无法被他阅读的书上继续着他复杂的写作。他们出现在同一个房间、同一片花园当中,那是他们所共同熟悉的地方。将工坊的门自外向内地推开、出门后共向前走三十三步,那里有一扇永远开放的门,在门后沿螺旋上升的光线继续步行七十七阶台阶,大教堂最佳的观景点就会这么出现。然而此时此刻,这扇门业已消失了。他首先认为他在做梦,后来他才缓慢地想到梦境的存在是不能被叠加的,最后他想到他已经在这里很久,而他竟然不记得对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当然一切也已经无法被考证,这里除他之外的所有都是没有记忆的死物。劳伦斯坐在他左手的一侧,看见他醒来时第一次出现的竟然是讶异的神情,于是自然而然地向他交出自己的双手请求着回握,像往常一样,他在他的手上找到每一处曾经他们所共处的伤口与掌纹。看着他依然疑惑的神情,他不得不指出了这张桌子上所有已经存在的凹陷与划痕的成因;某年某月某日,试剂造成的瘢痕、处理工具的锈迹时意外导致的凹痕,他的阐述里永远保持着他学者的特质、因果严谨,几乎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说到现在,一个完美的同心的回环。他说得太多,或许一个下午已经过去,可惜月相没有变化,无法作为考证时间的工具,只是让他确信了对方的存在是真切的。尽管他还是忍不住询问了对方为什么也在这里、而对方也只是用一种惊讶的口吻回答:我们一直这样见面,难道你不记得了吗。他笃信的语气好像正在敲定了他因时间而业已失去一切记忆的事实。随后他理所应当地问他是否可以留下来,格曼除了点头并同意他的决策之外,同样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在过去时他们想必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继续着重复的会面,这时他才迟来地意识到记忆的消弭是多么不可预见的可怕,可惜他不记得了。他们在房间里对坐,沉默地注视着对方的脸,直到其中一方率先笑出来——劳伦斯开了个玩笑:我担心你已经忘记了我的脸,才会一直这样看着我。格曼很想回复说这是决不可能的事情,他毕竟认真保留了每一张两人的合照,尽管那张照片还是他们在学生时候一起拍的。劳伦斯毕业时,他们想了很久什么东西可以作为留作历史的证据的纪念,后面他们就这样决定去拍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并不完美,成像的三十秒钟里,他没有忍住地眨了眨眼——他重复说这件事千真万确,否则不可能让他把细节记忆得这么清楚。于是劳伦斯站起身、熟练地解开抽屉里的锁扣,拿出一只本该装有他们的合照与毕业论文的手稿的铁盒,他摇了摇、金属的外壁发出一记清晰的刺响,里面已经空无一物。他失望地坐回原本的椅子上,不得不推算自己是否还留有一份特别的复件,不过他很快放弃了,或许是出于同等的遗忘,又或许灾难已经过去太久,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可把握。劳伦斯将他的手交到他手中,隔着手套光滑而冰冷的无机的质地,他的存在依然显得无从确定。
他再醒来时率先就去确认劳伦斯是否已经离开了——所幸他还没有,他只是站在桌边,这一次他合上了他的书、平静地回望他,格曼第一次为这座封闭的花园的残忍而感到少见的感谢。这一次他们坐在同一侧,共享同一片凌乱的桌面。劳伦斯端详着桌边的凹痕,随口说起另一个人名,但在他转头看到格曼疑惑的神情时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他真的已经遗忘过多了。于是他不得不坐回他身边,用手随意地在桌面上理出一片干净的位置,开始指着上面的划痕与凹陷一条条替他回忆那些名字——工具的刮伤、无法消除的墨迹与颜色不均的发白的材质。劳伦斯坐在他身边,重复地谈论起一个又一个人名、与之相关的过去或历史,另一个时代与他们年轻的时刻。他试图在房间里翻找一些可作为证据验证他的阐释的东西,但每次都失望地空手而归。于是他不得不尝试在剩余的稿纸上涂画那些物品的形体,一本书、一株向日葵、一张不被展示的不完美的照片。直到钢笔的痕迹覆盖了原本的设计与书写,一切都依然显得那么被他所珍重以至于无法忘记。没有夜晚的房间里,过去的倒影依然如河水一般浮现而上。在黑暗中点起蜡烛时,火焰跳升,格曼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见他年轻而模糊的面孔。看到他的脸的时刻里,格曼又忽然感到异样的陌生,好像他们已经失散多年了。语言与询问进行到这一刻时,他忍不住又用手去捕捉另一双交叠的熟悉的手,劳伦斯已经不会再用惊讶的神情看着他,显得他已经遗忘过多。他只是通过他双手上那些伤痕与掌纹、曾发生过的铁证去验证他的存在。他主动向他交出自己的双手,看着他如何用指腹检验那些已经存在的历史,从一块在学院时留下的烫伤到手腕上固有的针眼,这时他才迟来地表现出他已经恢复了有关这一切的记忆。他看着格曼依然保存着惊讶的神情的脸,忍不住又一次笑出了声——他将那双脆弱而不堪一击的冰冷的手交还到他手中,紧紧地回握着对方。一切都值得被确定的时刻里,他想他已经没有了思考真实的必要。他们并行地坐在花园里,时间比起泥沙更令人感到无可把握地被失去,很多年已经过去、又也许只有一天、一个他们所共处的谈论那些幸福的时刻的无所异常的下午。月相依然没有改变,这让所有有关年代的推算都显得毫无意义。劳伦斯或许已经说完他们所共处的一切,然而他的记忆依然有限、灾难的恐惧与不幸的欲望都已经消失,回到它们应处的深水之中。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那扇门已经开启了,而他们没有走出的必要。他下意识地再一次握紧那只冰冷而无机的手,试图从中辨认出一切可被确信的存在、线索或源头,他前所未有地感到需要一些事情去把握、去求证与确信,一个被确定的存在显得如此重要。于是他开始试图用指腹检验那只手上全数的熟悉或可辨认的历史,他从在学院时化学物质所致的烫伤走回到手腕的针眼,沿静脉的走向倒行一路,直到他隔着手套感知到一个陌生的鲜血淋漓的疮疤。他再一次用惊讶的神情看向劳伦斯,后者此时也已经默契地停下了他有关过去的阐述。他熟练地解开手套的绑带,那个巨大到令人目眩的流血的伤口此时才以它真实的面目示人。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恢复了全数的记忆。他回握住他的双手,那时他才发现伤痕不规则的形状里早已显露出死亡的征兆。
劳伦斯忽然站起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的口吻说,他已经该离开了。格曼下意识地希望挽留他,但是他依然意识到空无一物的此处对他而言已经无可挽留,于是他不得不重复劳伦斯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时向他宣布的结论:他以为这是一个不能离开的房间。
而他听到这句话时惊讶地笑了:这的确是一个不能离开的房间——这是一个不天亮就不能离开的房间。
而我们也并不在一个房间当中,我们注定是不能离开的——他又一次笑了出来。因为我们正身处湖底。他指向天空,不被轮转的月相上隐约有一道黑色的光斑。他说,那不是月食或者任何怪异的月相——你没有认出来吗?那是我们。此时此刻,我们正在未来的回环之中逆水行舟。格曼花了一段时间才辨认出那片光斑椭圆的形状,他忽然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双眼的退化、又或者是月亮从一开始就如此令人目眩到难以直视的事实。月影的轮廓当中显现出一道叶片的瘢痕;那的确是一艘船,双桨依然摆动、毫无疑问地属于过去的某时某刻里已经既定存在的他们。那可能是过去在此刻的重演,又或者只是曾经发生过的无数个重复而确定的夜晚。他转过头,脖颈的肌肉已经僵硬而疲惫,劳伦斯的面孔在月相清晰的光影显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几乎让他无法辨认那是他十五岁还是二十五岁时的五官,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从未老去的事实,一切在此时都已经显像了,死亡与失去一切的征兆又一次在他面前显现,真实与残忍显得避无可避。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下意识地紧紧地把握着交叠的双手,在他掌心的交替之间,他迟来地感受到另一只手的冰冷与不堪一击。血液已经停止流动,伤口接连的腐化自然地治愈,死亡千真万确地为那些年轻而可喜的事物定格在了确切的一刻,在那个血淋淋的空洞的创口当中,另一只隐匿在月相后的瞳孔也已经自然显现。
格曼僵硬地转过头,跳升的烛火即将最后一次熄灭,年轻的鬼魂面对他,露着一个十五岁时的笑。他青春的眼睛对着他眨了眨,随后就此熔化在火光当中。天空中水纹依然真切地游动,独木舟的形体越发清晰。他想他几乎可以听到他们年轻时的笑声了。他握紧双手,一切终于迟来地消散了,幽灵的手指只在他掌心留下一片水的符文。整座他们所共同经历的历史都变成一片伟大的湖泊,在数十年后的今天逆向地向他倾倒而来。而另一面湖面却依然平静无风,不会有人去预言未来必然的灾难与不幸。他确信直到这里他才真正想起了一切,一个早逝的鬼魂注定已经永久地死去了——除一个无法死去的活人的想象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将一个年轻的死人再一次生动地复生,而此时此刻他们却依然犹在梦中。或许他们很早就已经来到了这里,因为此时此刻所有的灾厄与征兆都先于一切希望的虚像、潜伏在过去不被察觉的时刻里。这个房间的谜底注定不会被解开,因为有关它的一切残忍都已经隐匿在过去,成为一个无法化解的回环。过去一切命运与历史未显像的时刻也只是刻舟求剑。诅咒的确验证了,他想,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避无可避。
那么是时候了。他第一次从怀中取出那个永远停止的钟表,即使不需要时间的估量,他也早可以预料到一切将会如何发生。闭上眼睛时,幽灵的面容已经无法再一次出现。他在心中默数三下,花园的门恰好在此时被从外向内地推开,而他知道他再也没有机会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