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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长发的青年抿唇微笑着,故意装出认真可靠的样子,但那双下垂的眼角又透露出两分不正经,似是向他人讲笑话时在故意装傻充愣,但周遭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氛,根本没人捧他的场。
——因为那原本应当将他人逗得哈哈大笑的鲜活表情,此时被装进了黑色的木质大相框里。
鬼冢注视着萩原的遗像出神。仿佛昨天还见这小子插科打诨油嘴滑舌,谁料想毕业不过数日就接到了他的死讯,即便是从业年限久如鬼冢,心中还是不免感慨。其实关于那起爆炸他也不过略知一二,但那般威力、那点距离,穿了防护服又如何,徒留一具全尸罢了。
有人挤过人群向鬼冢走来,是伊达、降谷和诸伏,捣蛋鬼们红着眼眶,黑西装扣得整整齐齐,毕恭毕敬地朝他行礼致意。四人各揣着一肚子话,到了嘴边却没一个人能先开口,结果是比较感性的诸伏先掉了泪,他不好意思地扭过身去抽抽鼻子,鬼冢叹了口气,上前安抚性地拍拍诸伏的背,又拍拍伊达和降谷,离开人堆向别处望去。他还没有见到,另一个他放心不下的笨蛋。
果不其然,松田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里蹲着,似乎碍于会场禁烟,他只是叼着烟,呆滞地玩弄烟盒包装上翘起一角的贴纸,用那灵巧的手指捻起,揉搓,展开,又捻起,揉搓,展开,那可怜的贴纸上便平添了数道平行的褶皱。昔日猎犬般灵敏的青年甚至没有察觉有人近身,或者说只是不想理会,直到萩原千速把人从地上拔起来,按着脑袋,松田这才不情不愿地向鬼冢打了个招呼。
鬼冢一边和千速客套着,一边时不时瞟向松田,这小子一身黑还戴了个墨镜,活脱一个吃小孩的黑道打手。松田扶了扶歪掉的墨镜,露出的眉眼竟没有一点哭过的痕迹,只是原本朗星般的双眸却如死水一般,鬼冢见过有些受害者家属,痛不欲生反而哭不出来,就是松田现在这副样子。想来也是,他们当年好得就差穿一条底裤了,萩原热情开朗的性格不知给浑身是刺的松田打了多少圆场、包容了多少脾气,松田今后的日子,恐怕会蒙上一层阴霾吧。
鬼冢折返回去找到伊达。你以后多找松田出来玩,看紧点他,我怕他哪一天想不开了。伊达赶忙应下。
伊达不愧是靠谱班长,出色地执行着鬼冢的嘱托,还为了照顾松田心情,几乎是接替萩原成为了新的派对咖,三天一喝酒,五天一郊游。伊达偶尔会给鬼冢发送酒局的合照,被关照的当事人几乎没有赴过约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警视厅里到处都流传着爆处班极道传说,鬼冢曾经很是担心,不过伊达在邮件中的三言两语报着平安,多少让他放心了些。
萩原的葬礼之后,那五个上厕所也要手拉手的好哥们儿似乎是一夜之间散了,就像紧紧连接的珠串,其中一颗突然崩掉了,所有珠子便会哗啦地散落一地,变成地板小精灵,再也找不回来。鬼冢也曾在邮件中询问降谷和诸伏的近况,伊达回复说他们接受不了同期的死讯,二人一起回长野干别的营生了。鬼冢也理解,毕竟他们警察再怎么英勇果决,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肉做的柔软心脏,便不再多说。
日子就那样平静地流淌着,直到松田的脸出现在报纸上。
报社不知哪里搜刮来了松田在警视厅档案里的证件照,臭着个俊脸煞有介事地占了三成的版面,恰到好处的模糊隐去了所有的皮肤瑕疵,衬得画中人越发面如冠玉、神采飞扬。没有媒体会错过上好的素材:每年一度的死亡钟声,一心复仇的他在胜利的曙光降临之际,为了全东京市民的安全,英勇地拥抱了死亡。一时间,松田几乎成了全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人们或扼腕,或叹息,或流泪,不羁的硬汉警官一往情深,更是让万千少女神魂颠倒。
鬼冢无语地读着添油加醋的报导,听说过的八卦碎片逐渐串联起来。他早就听说过警视厅里人才辈出,有风雨无阻每天给亡妻发短信的情种,有酷暑难耐也黑西装焊死在身上的奇葩,还有拼命往特殊课这个凶险之地钻的怪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人,看来自己还是被伊达哄得太好了,这小子哪是平安无事的样子,根本就是放弃了生、在等合适的死啊。
出于家属意愿,松田的葬礼并未向社会公众开放,东京市民便自发前往杯护商场悼念这位英勇的警官。他们在摩天轮下献上鲜花、啤酒和香烟,甚至还有螺丝刀和小钳子,不知是何方神圣放下的。起初,摩天轮的管理员很是困扰,试图上前劝阻,却被来哀悼的人们大骂不知好歹,说要不是他你现在能不能活着还没个准呢!管理员只好灰溜溜地默许。
深秋时节,尚未修缮完毕的巨大摩天轮静静地矗立,以天为盖,以地为榇,东京的1200万市民是吊丧者,银杏低沉着嗓子为他诵经。一片枫叶被秋风卷起,打着转消失在了悠远的蓝天白云间,自由的灵魂从不局限于那小小的四块半里。
鬼冢重新戴好帽子,转身离开了。
鬼冢收到了伊达的聚会邀请。
这位得意门生在跨入二十代后半断崖式地衰老了。警察果然是种要拼上老命才干得来的职业啊,鬼冢暗叹,今晚他们甚至没有坐满居酒屋的长桌,在这一届学生中因公殉职或伤病退役的,光鬼冢知道的就有八人之多了。不过周五晚本就是年轻警察加班和巡逻的高峰期,能挤出时间出来的自然是少之又少。
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鬼冢这边还没喝上几口,他们的啤酒杯几乎见底了,烤肉和毛豆也加了一轮。鬼冢夹起一块碳烤牛舌,感受盐粒在唇齿间化开的咸香,听着年轻人们天南海北地畅聊着,聊工作,聊家庭,聊哪家店的推拿师傅手艺好,聊子女学校的偏差值,有几个家里是小学生的,甚至开始商量组团溜娃旅游去滑雪,顺便去大薅特薅诸伏和降谷的草莓了。
哦?诸伏和降谷辞职原来是去种草莓了啊?怎么没听说过?
哎呀,我没跟您说过吗?真不好意思,我这就给您看看他们的草莓。
伊达打开手机相册,鬼冢狐疑地凑过去,红彤彤的草莓整齐地码在泡沫箱里,画面右下角带着手套的手正比着个V字,不过没有一张照片照到人脸。
哼,下次让那俩小子寄点给我,不甜的话罚一百个深蹲——如果是从前的鬼冢,大概就会这样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但是上周的某件事,使鬼冢内心的恨铁不成钢转化成了怀疑和担心。
上周,鬼冢听说自己教过的学生中,有混蛋向自己的同期下杀手,仿佛为了证实这个传言似的,几个公安水蛇一样隐秘又迅速地出现在他面前,称有案件需要警校的教官们配合调查。鬼冢依着那位刷子眉公安的指令,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翻找过去的工作资料。奇怪的是,所有和诸伏降谷二人有关的记录全部消失不见,那些好好保存着的大合照,也恰到好处地发霉或受潮了,正好模糊了那二人的脸庞。
鬼冢觉得自己还没到老年痴呆的年纪,难道那半年的鸡飞狗跳是集体幻觉?事后他不信邪地偷偷去档案室翻了学生的档案,果然也没有一丁点诸伏和降谷的记录。看来这是有人故意为之。如果传闻是真的,并且确实是公安们前来之缘由的话,那么……
可能性一,诸伏和降谷是神通广大的犯罪者,消除了过往所有记录,倒霉的同期是被害人,因此惊动了公安。
可能性二,诸伏和降谷正在执行某项机密任务,所以记录被公安删除了,同期是与机密任务密切相关的人物。
老警官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公安们对于接手的案件自然不会透露半点消息,留下一句无可奉告就匆匆离开了。面前这帮喝酒吃菜的学生,谁是加害人,谁是受害者,谁生活在光明下,谁隐藏在黑暗中?
——我记得诸伏的父母是老师来着,他是有种草莓的亲戚吗?
伊达摸了摸下巴。嗯,不太清楚呢……不过以那两人的头脑,就算白手起家,也能做出一番事业吧!从多年前开始,伊达就致力于给同期擦屁股打掩护,在经历过松田的事情之后,他的糊弄话术更是炉火纯青,但鬼冢心里都明白,所以他直奔主题。
别扯这些,不想说就算了。我只问一点,你们没有在干坏事吧?没有忘记对着警徽发的誓吧?
伊达的眼底竟闪过一丝悲怆,但他很快又调整回来,还是那副靠谱的好孩子模样。当然没有!如果他们在干坏事,那我一定把他们抓回来,让您亲自给他们戴上手铐。
……可能性二点五,执行机密任务的诸伏与降谷遭遇了同期的加害,生死未卜。
鬼冢不敢再头脑风暴下去了,他有种直觉,自己已经触到了什么深不可测危险之物的边缘,再深究只会招致毁灭。若真是被一起有着远大理想的同志背叛,该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啊,但自己几乎做不了任何事,只能暗自祈祷,愿他们诸事顺遂,平安归来。
不,不必,诸伏的哥哥不是那个什么……长野的孔明吗,让他抓去,哪轮得到我。鬼冢抬头饮下杯中最后一口啤酒。
前往长野某一草莓园的旅游团还是散了。
鬼冢偷溜出气氛压抑的会场,他倚在栏杆旁,高大的松柏翻起一阵阵沙沙声,他突然很想抽烟,但猛地想起医生“再抽下去就没几年日子了”的训斥,烦躁地摸出代替用的薄荷糖。这已经是第几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他们做警察的上过刀山下过火海,逮捕过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制止过丧心病狂的炸弹魔,却因为一次小小的车祸,羽毛一样的,那么轻巧地就丧了命,人这种生物到底该说是坚强还是脆弱呢。
托生前八面玲珑的福,伊达的葬礼不可谓不是门庭若市,简直就是一场政治家演讲或者小型live的程度。如果有恐怖分子想要攻击东京,可能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因为全东京的青壮年精英警察,恐怕有一半都聚在这里了吧。鬼冢想。
……官,鬼冢教官。
恍惚间鬼冢听见有人唤自己,抬头,是一位青年放大了的忧心忡忡的脸,鬼冢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是高木。真是的,怎么连这小子也老了这么多?
喔,你也来了啊。
是、是的,伊达前辈平时很关照我,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却遭遇了这种事情,真是太让人难过了。
鬼冢挑眉。你在他手底下做事吗?
高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是的,自打入职伊达前辈就开始带我了,平日里我也没少给伊达前辈添麻烦,但伊达前辈还是不嫌弃,一遍又一遍地教我,真是太感激他了。……说起来,当年警校的时候,伊达前辈是不是也在鬼冢教官您的班上?
……嚯嚯,这个嘛。鬼冢故作神秘地揽过高木的肩膀,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额角划过一滴冷汗,换了个吓小孩的低沉声线。听说过疯狂鬼冢班吗?
……那个难道就是……
对,你们往上数三届,我那个班出了五只二哈,成天不是上天入地就是拆家,直接让警校把培训方针改成军事化了。伊达就是其中之一,甚至可以说是那个小团体里的领导者或者老大吧。
高木僵硬地眨眨眼睛。真不敢相信,那样帅气又有男人味的伊达前辈,还有这样的过去啊……
仪式临近尾声,宾客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伊达的父母也走出会场同他们寒暄道别,那位痛失爱子的前警察两鬓斑白,原本就瘦小的身躯,现在更是苍老如枯草,仿佛碰一下就会碎裂掉渣,鬼冢远远望着那通红的眼眶,叹了口气。你啊,千万不要学你伊达前辈。
迎面对上高木疑惑又小心翼翼的目光。
这话我只跟你这样的笨蛋说,因为我知道,你肯定是那种大喊着要继承前辈的遗志冲在最前面的类型,冲之前先动动脑子,知道不?如果自己先死了,谁来救人啊?你可不能像伊达一样这么年纪轻轻地就没了啊。
高木一时间听得热泪盈眶,腰板一挺脚后跟一撞,似乎下意识想高声应答,但又突然想起自己身处何处,结果变成了严肃地喊着气音这般滑稽样子。……是!多谢教官指点!我一定不忘您的教诲!
好孩子。喏,奖励你一颗糖。不活到一百岁不要去那个世界看我啊。
鬼冢挥挥手潇洒离去,留高木双手捧着薄荷糖,望着他的背影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习惯了忙碌的鬼冢闲下来反而无所适从,就这样在街上闲逛了一天,浪费掉难得的休息日,直到夜色渐浓,肚子和双腿都发出抗议,他便随意拐进街角一家咖啡店。门上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叮铃声,一位男服务生说着欢迎光临迎了上去,待看清来人时,鬼冢和他都呆愣在了原地。
金发褐肤,灰蓝色的下垂眼,猫儿似的幼态短脸,和鬼冢记忆里七年前的某位青年一模一样,仿佛时间在其面庞上凝固了。
鬼冢反应很快,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大厅,还有正在擦桌子的另一位女服务生,灵机一动开口询问,你们是准备打烊了吗?
没有没有,您快请进。男服务生也回过神来将他引至靠窗的卡座上,鬼冢随手翻着菜单,假装露出担忧的神色,不经意地试探。你是这附近的高中生吗,这么晚了,都还在打工?上课不犯困吗?
男服务生正想开口,不远处的女服务生拿着抹布,笑吟吟地插嘴,哈,果然每个初次见面的人都会被安室先生这张脸骗到,他其实已经三十岁了,的说~!榎本小姐……!被称为安室的青年苦笑着扭头,榎本做了个鬼脸,一溜烟钻进后厨了,安室又看向鬼冢,轻松地耸了耸肩。就是这样。
哦哦,抱歉啊,当我没说过吧。帮我上一份,嗯……蛋包饭套餐,饮料要乌龙茶。
哪里哪里,感谢您的关心,蛋包饭套餐乌龙茶饮料是吧,现在帮您下单。安室微笑着收过菜单,随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俏皮地眨眨眼。蛋包饭上的番茄酱,您想要什么图案呢?什么都可以画哦。
嚯,真的假的,那我可一定要见识下。鬼冢饶有兴致地抬头,安室正露出春风般和煦的服务业标准笑容,倒是和他记忆里那个死正经优等生相去甚远。那画朵樱花给我吧。
好的,请您稍等。说罢安室便忙去了,鬼冢瞥了一眼他挺拔的背影。既然会对自己的出现感到意外,此人似乎就是降谷没错了,但是没有相认的理由是,会是同期的死打击太大,连带着想要切割所有相关经历?如此,他最初下意识显露的表情就不该只有惊愕,还应该有厌恶之类的负面情绪。看来,就是罪犯和机密任务二选一了。
那个姓榎本的小姑娘的话也很值得玩味。果然,每个,初次见面……是话术么?若她是同伴,就不该说这种容易暴露或留下破绽的话来配合这个场景,当然若这二人立场是对立的,倒有可能以此种方式试探正在潜伏的降谷,但她身上没有那种专业人士冷兵器般的锐利气息,是普通人吧,这里姑且交给直觉判断。那么以此为基础,她有可能夸大其词,但既然降谷没有反驳,自己也确实见到了这张而立之年的娃娃脸,应该所言为实,即她曾多次目睹降谷与他人初见的场景。加上他们是可以开玩笑的熟络关系,说明降谷在此隐姓埋名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
更换已久的新身份,离奇消失的档案,来去匆匆的公安,只有一瞬间悲伤的伊达,杳无音信的七年……回忆的列车隆隆驶过,鬼冢的脑内风暴接近尾声,已然驶出了谜题组成的隧道,但那又如何,他的列车不会因此靠站停下,降谷也只会化名为安室继续前行,但他们也许可以在相互平行的轨道上擦肩而过,欣赏同一棵盛放的樱花,感受扑面而来的清风里,夹杂着落下的花瓣。
安室端着餐盘准备上菜,瞅见鬼冢五味杂陈的神色,借着手从胸前口袋掏出圆珠笔的动作轨迹,食指轻轻摆了一瞬噤声的手势。您的蛋包饭套餐,请慢用。笔在传菜单上滑过,安室的话语温和又不失礼貌,但他的双眼正闪闪发亮,如黑夜里熠熠生辉的蓝宝石。
鬼冢低头看向盘中物,番茄酱本不应是合适的画材,但这朵樱花竟甚是好看,线条粗细得当,连花蕊都细细地画了出来。白瓷盘边用小木夹夹着的,是一张小小的祝福卡片,有一朵同样精致的圆珠笔画的樱花,其上是一个灿烂的太阳,正微笑地说着Have a nice day。
鬼冢取下小卡片,珍而重之地放入钱包的夹层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