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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翻】呢喃似祷 say it soft and it's almost like praying

Summary:

Natasha低声道:“听着,不管当时关于你的真相是什么,我们都没有办法真正了解冬日战士的意图。他已残缺不全,早就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了。他简直是一团糟,Steve。”
“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想?”Steve几乎要嘶吼,却强行压住嗓音,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根本不需要高声。“为什么每个人都一直说他是一团糟——你见过我吗?”

Notes:

译者Note:最近很喜欢的一篇sgr POV的盾冬文,也是原作者沉淀了很久写的超长一发完。难得的讨论了mcu从不愿去塑造的史蒂夫的心理阴影和创伤,抑郁和自毁倾向。(布鲁克林大倔牛说实话不出点心理毛病我还觉得不正常。以及非常多的Hurt-Comfort!
说实话翻前半部分的时候非常熟悉的抑郁躯体化描写有点让我被triggered到,但是!相信我,当看到“田螺姑娘”冬夜半翻墙偷窥盾睡觉,顺便还填了冰箱,给老头换了手机歌单的时候一切都是值得的❤ Stay with me and enjoy~希望大家都能保持心理健康

原作者Note:
大家好,欢迎光临!这篇文对我来说真的是满满的爱与心血,如今终于能与大家分享,实在是太开心了。本文写于 Stucky-Week 2023 第二日:创伤恢复,也顺便献给那位寿星。生日快乐,Steve,谢谢你允许我再一次把你折腾得够呛。:)
至于医学方面的描写嘛……我几乎一窍不通,更别提Steve对药物毫无反应了,所以可以肯定,文里所有受伤和医疗场景都完全乱来。大家只需要脑补一堆闪烁的灯光和五颜六色的点滴,就没问题啦。
标题取自 Bernstein 与 Sondheim 的音乐剧《西区故事》中的〈Maria〉。

这里还想分享一段推上thevalkryiecrash写的、我自以为说的非常贴合这篇文的一段话:
若我26岁,刚从七十年的自杀性昏迷中苏醒,世间无人记得真实的我,反而将我与那个在二战中扮演的、如今沦为美国宣传工具且形象不断被篡改的角色混为一谈——两周前还目睹战友被炸飞半张脸,一周后此生挚爱从疾驰的列车上坠亡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徒留我向冰封的虚空伸手,紧接着还要忍受某个靠战争暴富的纨绔二代嘲讽我是过时的老古董,讥笑我毫无特别之处⋯.若这些遭遇真的落在我身上,恐怕早已血溅四方。
但不幸的是,这一切偏偏发生在史蒂夫•罗杰斯身上
—这个即使被夺走一切,仍至死恪守着他的道德准则的人。

Chapter Text

I've just kissed a girl named Maria

And suddenly I've found

How wonderful a sound

Can be! Maria!

Say it loud and there's music playing

Say it soft and it's almost like praying

Maria

I'll never stop saying Maria

 

--West Side Story

 

“你知道有趣的是什么吗?” 史蒂夫说。他没等回应便继续开口,其实也并不想要回应。“我昨晚居然睡得特别好。”

 

山姆看了他一眼,好像已经看出这句话背后潜藏的问题。“然后呢?”

 

“我睡得真的特别好,”史蒂夫继续说着,目光投向窗外布鲁克林的人行道。坐在小咖啡馆里远眺其实根本没什么好风景,但至少能让他稍微分心一会儿。他在不刻意思考的时候话就会多起来。“你知道吗,在过去两年里,我能数清的自己睡得真正好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那听起来可不太妙,伙计。”山姆说。

 

“你试过换个好点的床垫吗?我妹给我找了一个特别硬的,效果挺不错。或者——我也不知道,睡前泡点茶,看会儿书,养成点规律?”山姆又补充道。

 

像是仍不放心眼前的金发男人,山姆再补了一句。:“这样吧,再多跟我讲讲吧。”

 

“我是侧着身睡着的,”史蒂夫努力回想,试着把细节说清楚。“然后我醒来的时候还是谁在我那半边床上。这很奇怪。我通常——至少最近吧,睡得很不安稳。有时半夜也会醒来,翻来覆去折腾好一阵。”

 

“或许只是个巧合呢。”山姆随口说道,“你大概只是刚好又翻了回去。”

 

“也许吧,”史蒂夫慢慢拉长音节,像是在咀嚼那个词。也许吧。可他并不这么觉得。

 

他们在咖啡馆里草草解决了午餐,便并肩走回大楼。史蒂夫其实早已不再真正住在那里了——除非出任务回来太晚,而他只想快点冲个澡,找个地方倒头就睡。只有在那时,这座塔楼才会成为他的落脚点。最初的几个月,他还坚持留在那儿,直到发现巴顿其实早在河对岸给自己找了个地儿,或是时不时借宿在娜塔莎的沙发上。于是,史蒂夫也决定这才是自己生活的最佳方式——当然不是像克林特那样依赖某个人的沙发,而是选择独处。

 

不出意外,托尼很快就知道了这事,大声抱怨了几周,嚷嚷着他们一个个都不懂感恩。但抱怨过后,他只是把巴顿闲置的整层楼改造成了私人健身房,专门给史蒂夫和索尔使用。讽刺的是,这个本该只是为了不闲置的空间,却意外成为了大家最喜欢的去处:器材坚固耐用,不用担心损坏,比旧健身房更宽敞明亮。某种意义上,这份“意外的馈赠”反而让他们多了一块真正属于大家的领地。

 

克林特说,他目前的个人目标是把自己的旋风踢练到能撕裂史蒂夫的特制沙袋。史蒂夫祝他在这条道上一路好运。

 

当史蒂夫找到托尼时,他正一如既往的埋头在实验室里。除了被佩珀硬拽出去——去吃顿晚餐,参加慈善晚会,呼吸点每日必需的新鲜空气、过点“正常人类会过的生活”——托尼几乎总是待在这里。

 

“哟,这不是星条旗小子吗?纽约之王?怎么了,这才下午四点,就在找卧室了——告诉我,罗杰斯,你当年也这么路痴,还是只是被现在身边这一堆闪烁灯泡给弄晕了?你的那层楼还在楼上三十层呢。”

 

“嗯你说的完全正确,电在我那个年代能吓死人。”史蒂夫顺着托尼一本正经的胡扯,“毕竟在三十年代,我们可完全没有电。”

 

托尼顺手抄起手边的东西便朝他掷来,史蒂夫下意识地一个闪身躲开。结果那只是个小小的垫圈,薄薄的金属环撞到墙壁后,发出轻脆的一声叮当。

 

“我可没邀请什么‘毒舌队长(这里原文是Snarkypants)来陪我度过修理时光,是吧,贾维斯?”

 

贾维斯的声音冷静而从容地响起:“Sir,您并没有发送任何邀请给持有‘毒舌队长’头衔的人。”

 

“我身边的人全都染上了牙尖嘴利的毛病。”托尼小声嘟囔着,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手头的工作上。

 

史蒂夫努力忽视胸口那股压抑的感觉——每当他看到一个棕发、嘴里嘟囔着的人,缩在某种金属装置后面时,那种感觉就会蔓延开来。如果他眯起眼睛,把那点刺耳的背景音乐换成复古音乐,托尼几乎就像是另一个他熟识的机械师。

 

“当然了,Sir,因为这只会影响你身边的人。”贾维斯回答,如果他不只是个人工智能,史蒂夫敢打赌此刻他一定在偷笑。

 

“你这是在开玩笑吗?我是牙尖嘴利的鼻祖——你知道的,这病高度传染。怎么了,罗杰斯队长?需要我给你造个新的咖啡机?还是助行器?还是单纯的来寻求我的陪伴,以慰藉你那悲惨的人生?等等,那话太不敏感了。我正在努力变得更体贴一点,让我重来一遍Cap,我发誓——那么,请问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史蒂夫只是靠在一张堆满零件的桌子上,双臂交叉在胸前,开口道:“你最近没对我的床搞什么鬼吧?”

 

托尼手里的扳手不小心滑落,重重地敲了下桌面,面前的零件跟着叮叮当当地乱响:“嗯……据我所知没有,自从‘蚊帐事件’之后就没有了。你‘善意’地提醒了我别在你睡觉的时候偷偷溜进你卧室,而我可是一个非常尊重边界感的人啊,罗杰斯。”

 

“哈、哈、真是好笑。“

 

“曾经有人说过我有闪亮的幽默感,但能从你口中听到这话,真是意义非凡,哇,我脸都红了。”托尼挥了挥手,一道蓝色的全息影像便从桌面弹射而出。“坐下吧,把你的烦恼都告诉我,Cap,我不介意有点陪伴。自从‘蚊帐事件’以后就更不介意了。”

 

史蒂夫环顾四周,想找一块合适的地板坐下。“把音乐换掉,我们再谈。”

 

托尼不满地哼唧了一声,但还是照做了。史蒂夫在门边挑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 Dum-e转了过来,对他滴滴打了声招呼。史蒂夫也低声了一下作为回应。

 

“Dum-e,把客用套装拿出来。”托尼吩咐道。桌子旁的抽屉应声滑开,小机械臂花了足足十分钟才缓慢挪过去。新的旋律缓缓响起,这次悦耳许多。史蒂夫把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想象着那种真正安眠的感觉。

 

通常要花上一阵子,才能让他安定下来。毕竟他很少睡得安稳。猩红热、肺炎、哮喘、心脏的各种毛病,再加上常见的感冒——他的人生里几乎没有多少平静入睡的时光。但他仍记得一些美好的回忆。

 

蜷缩在母亲身边,被清晨的吻唤醒。蜷缩在巴基身侧,小小的脚掌在被子底下纠缠。伦敦难得的休假夜晚,破旧小旅馆里摇摇欲坠的单人床,却硬生生挤下两个人。

 

所有证据都表明,史蒂夫·罗杰斯根本不习惯独自入睡。独自睡眠意味着医院、病痛与不适。意味着母亲又加班到深夜,意味着你和巴基又吵了一架,意味着巴基死了,只剩下你孤身一人。

 

史蒂夫几乎笑出声,想象着自己把这些话说出口会是什么场景。——嗨,我如果不和人分享一张床单就睡不好,你想和一个百岁疯子一起开个睡衣派对吗?当然,只是为了找点乐子。

 

Dum-e慢悠悠地滑了过来,伸出它的机械臂——或者说是脑袋?——递给史蒂夫一个塑料杯,外壁印着彩色的卡通图案。仔细一看,是芝麻街里的厄尼和伯特。史蒂夫挺喜欢厄尼和伯特。但再仔细一瞧,杯子是空的。

 

“谢谢你,Dum-e。”史蒂夫说着,接过了空杯子。

 

Dum-e回应般地又滴滴了两声,随后摆出几瓶饮料,整整齐齐地站在一起,没有弄倒任何一瓶。一瓶水、一瓶啤酒和一瓶汽水一字排开。史蒂夫指了指啤酒,Dum-e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到他手边,好让他拧开瓶盖。

 

“那东西对你没用。”托尼在远处喊道。紧接着:“妈的,那垫圈跑哪去了?”

 

史蒂夫抿了一口啤酒。“你是指扔过我头顶的那个吗?”

 

“哦对,那个。哇哦,Cap居然认识垫圈,这是什么见鬼的妖术?”

 

史蒂夫又默默啜了一口啤酒,反正除此之外他也无事可做。“我最好的朋友以前在修车厂干活,托尼。他话多得几乎和你一样。”

 

“哦对,那个战场英雄巴恩斯中士。老爹几乎每隔几个小时就要提他一遍,夸他有多聪明多有趣,说他几乎每天都会跑到地堡里,还附带发明一种新型炸药。还时不时能想出更多办法,把那点可怜的铝配额用出花来。巴恩斯这个——巴恩斯那个,总之就是一副‘儿子我爱巴恩斯胜过我爱你’的姿态。”

 

史蒂夫低头望着杯子,一抹苦涩的微笑映在杯底。“要不要我帮你找找那个垫圈?”

 

“不用。我这儿还有一整盒呢……嘿,你想让我试试研究点什么超强烈酒的配方吗?”托尼头也不回地在柜子里翻找,发出一阵叮当声。

 

“好啊。那提前谢谢你了。”

 

托尼得意洋洋地转过身来,手里捏着一枚新的垫圈。“这对你来说是不是有点大胆啊,罗杰斯?我还以为你这种老古板会对这种事有点意见——往本来就不靠谱的酒里动点手脚,偷偷搞实验,好像你心甘情愿跟我们一样被拖下水,背上点麻烦似的。”

 

身旁Dum-e滴滴两声,把新的一瓶啤酒轻轻推到史蒂夫脚边,像是知道他快喝光了。史蒂夫伸直双腿,视线垂落在地板:“没错,毕竟美国队长从不喝酒。”

 

“对嘛!这就说到点子上了,贾维斯。你就从来听不懂我的言外之意——这就是我和你能合得来的原因,罗杰斯。”

 

“是啊,因为美国队长从没让人对他做过非法实验。”史蒂夫目光空洞,只是盯着自己的球鞋,语气平淡的好似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因为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灌到烂醉。”

 

托尼赞成地点了点头,却在半途突然刹车。“等等——什么?你刚说你想做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你有没有试过在壕沟里坐上八个小时,旁边躺着一个已经腐烂的死人?”史蒂夫漫不经心地问,目光仍然盯着自己的球鞋。球鞋本是蓝白相间,如今白色都磨成了褪色的黄褐,又旧又脏。“你不能挪的离他太远,因为另一头还有个人,随时可能也变成第一个人那样。你也不能把头探出来,因为你的脑袋可能随时会被炸飞。你能感觉到血从耳朵往下淌,都是因为那枪炮声。震天的炮响。天,那是最糟的事了。”

 

托尼膛目结舌,陷入沉默。史蒂夫甚至没有抬头,也许他其实一直是在对着Dum-e说话。

 

“你有没有哪天醒来,发现自己兜里分文没有?交不起房租,也没钱买吃的,名下只剩些没人愿意要的破烂。连自己也卖不出去——你压根就不够格。你除了机械地活着,等房东来递给你那条最后上吊的绳子外,没别的事可做。”

 

“我的耶稣上帝啊(Jesus),史蒂夫。”

 

史蒂夫轻笑出声:“不,他没回答。我试过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托尼还紧握着那枚垫圈,眼神却已飘远,没看清史蒂夫眼底的暗色,或是已经看见了。也许他在看自己的悲伤。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我爸以前有个合伙人。爸死后,他就替我打理公司的那些杂事,也许顺带着照顾我也算吧。有一个晚上,他进了我家,把我弄成瘫痪。还把我的反应堆拔走,丢我在那儿等死。”

 

 史蒂夫摇了摇头。

 

“一切结束后,我拿着酒躲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在房里整整呆了两天,试图自我否定。假装那件事从未发生过。就像你说的那样,醉得像坨烂泥。

 

 “大醉一场对你有帮助吗?”

 

托尼说:“有过吗?有那么一阵子吧。然后又回到原点——也就是佩珀找到你,把一桶冰水浇你头上,再叫你赶紧滚去洗澡的时候。”他咧嘴一笑,“天啊,我根本配不上那个女人。”

 

“有那么一阵子。”史蒂夫轻声附和。自从他上一次真正醉过,已经过去太久了。那种真正的,醉得不省人事、不管不顾的状态。只要闭上眼,身子微微一晃,那感觉便重新浮现。月光一片片洒在木地板上,他的头重重靠在沙发背上。胸口翻涌着灼热与微醺,快意似泡沫般蔓延,那是一种陌生又奇妙的放松。他大笑着,笑到停不下来——当然,因为以前的他只要喝过半杯,就足够让他整夜躺平。

 

总有那么一双手把他撑起来,扶着他走去床边,递来一杯水。低不可闻的轻笑,有时也加入他的胡闹。“你真是疯了,伙计。”

 

他抬起头,正好撞上托尼的透着些关心的目光。两人同时移开视线——Dum-e滴滴作响,像是在插话。

 

“所以说,超级烈酒。”托尼终于把那枚垫圈派上了用场。

 

 “谢了,托尼。” 史蒂夫轻轻答道,突然又补上一句:“托尼,我昨晚睡得倒是很好,可我不知道为什么。”

 

托尼低声嘀咕着,手里金属零件如风铃般发出脆响,有那么一会儿,史蒂夫以为他没听见。“你是认真的?还是又在讽刺‘蚊帐事件’?”

 

“托尼,那件事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我说过我不生气了。说实话,刚开始我生气是很正常的吧?我想任何人在做了噩梦、想要爬下床,却发现自己被裹在床垫里动弹不得,都有充足的理由生气。”

 

“你本来不该像飞的一样蹦下床的,我甚至还给你切了个出口呢。”托尼嘟囔道,“只是当你……又困倦又惊恐的状态里没看见。好吧,现在我懂了。”

 

史蒂夫歪着头看了他一眼:“我没继续怪你的意思,只是想问你有没有动过什么手脚。哪怕只是调了温度之类的。”

 

“有时我也整晚都睡不着,你知道的。”托尼说着,仿佛他们正无缝叠加着两场完全不同的对话。“自从纽约那次之后就这样了。”他说这话时紧闭双眼,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我造了一堆装甲,我几乎不吃饭;后来我把套装全炸了,找人说说心里话,然后现在我睡得比以前多了一倍——也不过七天里能睡着四天。我还造了一套备用的,以防万一。不过这事儿佩珀知道——不管了,这不是重点。”

 

史蒂夫沉默着等待托尼继续把话说完。脚趾在鞋里蜷动,像是在做自我检查——还行,脚趾还能动。

 

“你昨晚睡得特别好,不是吗?”托尼问,低下头,用手托着下巴,神情若有所思。“整夜安睡,没有噩梦?这可是稀罕事,Cap。”

 

“我知道。”史蒂夫说,咬紧了下颚。“我知道。”

 

 

 

 

 

Chapter 2

Notes:

注意!有自毁倾向的Steve

以及夜半爬墙罗密欧·巴恩斯上线!呜呼~

Chapter Text

史蒂夫的日常,大抵就是这样一成不变。醒来后就去跑步,凌晨三点还是早上七点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锻炼完径直回到他的小公寓,能想起来的话就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去曼哈顿,看看托尼那有没有什么活儿可干——通常答案都是没有。至于剩下的空闲时间,他大多消磨在网上胡乱浏览,或是蜷成一团画上几笔速写,要么出去散步。在床上躺到日暮消沉,再随便吃点什么。看会儿书。允许自己花上三十分钟哀悼那个并没有真正死去、却又如鬼魅般消失地无影无踪的挚友。然后上床试着入睡。好日子里,他能到睡到第二天。醒来,日子就这样再重复一遍。

 

有时候,这样的一天还会额外附赠一场惊恐发作,常常发生在晨跑后的浴室。史蒂夫尽可能收紧双臂,像一只被关进窄小鸟笼的大鸟般蜷缩,避免一头撞上浴室的墙。花洒开启时发出细细的吱呀声,突然间,他又回到了战场——炮弹在头顶尖啸着划过,轰鸣震得他脑子要炸开。

 

他在一声如炮弹降临的炸响落地后猛然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侧身撞在冰冷的玻璃浴室门上,玻璃奇迹般地没碎。一声急促的喘息从喉咙里涌出,他踉跄着往后退,手肘狠狠磕到另一侧的墙,几乎是跌滚着从浴室冲了出来,湿漉漉地砸在可怜的浴室垫上。

 

膝盖下的浴室垫触感毛糙,他拼命抓住这种感觉。努力告诉自己, 战场上从没有过这样的触感,只有2014年的公寓里才有。

 

史蒂夫就这样坐在浴室地板上,深呼吸了将近一个小时。

 

这一场“突发情况”直接挤掉了“找活干的时间”,连带着弄乱了“自由时间”,让它过早变成“哀悼时间”。那一整个晚上,史蒂夫都陷在自怨自艾里,直到大约十一点才迷迷糊糊睡去。

 

“昨晚睡得怎么样?”第二天清晨,娜塔莎照例轻巧地落在他厨房柜台上,像每天都会来似的。她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慢慢啃到只剩果核。

 

史蒂夫支着脑袋,怀疑前几天那晚深沉的睡眠只是自己的幻想。“像婴儿一样(Like a baby)。只不过是长牙期的那种。” 【译者注: sleep like a baby是欧美常见形容睡得好的说法】

 

娜塔莎神情依旧冷淡,于是史蒂夫赶紧补充解释。

 

“你知道的,当婴儿第一次长牙时,会有点痛,所以他们总是醒来然后哭泣,寻找可以咬的东西。他们特别挑剔、爱发牢骚。就这样罢了。” 见她侧着头听着,他继续说下去,知道自己在胡扯,但在这半睡半醒的状态里,他也无心在意了。“我记得我十三岁那会儿,隔壁楼上有个婴儿,就在我妈那套房子上头。可怜的小家伙一直睡在洗衣盆里,整夜哭闹,害得我怎么也睡不好。”

 

娜塔莎的目光微微一凛,带了点惊惧的神色:“天哪,要是我有个孩子,可能一周不到就想谋杀它了。”

 

“也没有那么夸张,起码在最初几个月小孩基本上只是睡觉而已,”史蒂夫漫不经心地答,头突然觉得沉重,缓缓垂向台面。“过了那阵子,麻烦才开始。”

 

“哈——兜圈子兜的不错,不过别想靠这套把话题带跑了,”娜塔莎说,小女孩似的轻快地晃着腿。“所以,你某晚睡得特别好,但第二晚又糟透了,是吧?”

 

史蒂夫甚至没有因为她发现了而生气——要么是托尼说的,要么是山姆说的,又或者,鬼知道呢,也许娜塔莎全程都在偷听。毕竟她给的建议,他一向认真对待,极其看重。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

 

“所以,那一晚的好眠才是例外?”她语气里没有评判,也没有怜悯,只是在点明一个事实。

 

 

史蒂夫又迷迷糊糊地点头:“也许那一晚只是我想象出来的。”

 

“最好还是往前看。”娜塔莎淡淡地告诉他,这意味着她已经得到了她需要的所有信息,而史蒂夫现在除了等待之外别无他法。“出去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小睡一会儿。往前走,不要总回头。”

 

史蒂夫听从了她的建议。一个小时后,他趴在厨房台面上睡着了,醒来时换来的是一身几乎该算重伤的酸痛——如果说他还会真正受伤的话。

 

时间在他面前铺展拉长,迟缓而毫无意义。日子就这么拖着,直到德州的某个混蛋不小心把酸液洒进下水道,结果养出了一群杀人鼠军团。

 

如果五年前有人问史蒂夫他对付“杀人巨鼠”的胜算,他大概会认真掂量——毕竟在当年,他就已经和一群以为自己在和他合租的“杀人”老鼠打过交道了。那些年他体验过无数次陷阱、抓痕,还有央求房东出手相助的无奈,天知道他那时候甚至还不到十八。

 

当然,那些老鼠没有野猪那么大。

 

“我眼前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当第一只老鼠横冲直撞到街上时,山姆疲惫地问道。

 

“老鼠。”巴顿在他们耳边低声回一句,然后躲在某处,背着足够冲进要塞的弹药。

 

山姆拍翅一跃,掠过史蒂夫头顶。“是啊,这部分我自己也看出来了,谢谢你了,克林特。”

 

“随时乐意效劳。”

 

在史蒂夫眼里,圣安东尼奥是个砖墙与热浪交织的地方。每条街看起来都差不多,晒得干巴巴的,和山姆一样疲惫。而这些巨型杀人鼠带着巨大的牙齿,眼周还泛着绿色,在这个无聊透顶的城市里实在格格不入。史蒂夫想着,老鼠也许是这座城市最近最有意思的事了。

 

他集中精力把它们逼到空旷处,好让山姆或巴顿开枪击毙——麻醉对它们没什么用,开枪才是正解。如果史蒂夫以前对“干掉的老鼠性命”还有丝许顾虑,现在也早没有了:这些家伙都比他高了不止一半,撕裂人咽喉似乎还是它们的拿手好戏。

 

 

“有一整个营的老鼠正向你冲来,”娜塔莎通知道,听起来她正在快速移动,能听出言语间隙的气喘吁吁。“它们从河边的步道上冲了出来——相信我,你不想在那里打架。”

 

“我看到它们了!”山姆咕哝了一声,然后又切断了通话。

 

史蒂夫一路奔到下一个街区,左转,心里只想着找到队友中的任何一个——只要是能帮得上忙的。他闪过一个邮筒,又绕开一段拉着施工警示带的人行道,接着一跃翻过矮栏杆,落进看似是个小公园的地方。

 

游乐场上有三个少年,正爬在最高的设施上。史蒂夫边跑边朝他们挥手:“快回屋里去,没听说有老鼠吗?”

 

“那他妈的是美国队长吗?”他听见那几个少年中有人喊道。

 

史蒂夫转过下一个拐角,正好迎面撞上一只老鼠——一只巨大且口吐白沫的老鼠。史蒂夫咧开嘴角,把盾牌从背上拉了下来:“正找你呢。”

 

身后传来一阵响亮的嗅闻声,他回头一看,三只老鼠正从身后慢速逼近。好吧,这下算是势均力敌了。史蒂夫脚尖点地,身体微微弓起,做好迎战的准备。

 

“Cap,情况?”

 

第一只老鼠猛扑上来。史蒂夫挥动盾牌,“砰”的一声将它击退。剩下三只发出尖锐的嘶吼,接连扑了上来。史蒂夫的身影快得几乎化成残影,以超乎常人的精准度击打着那些老鼠的弱点、附加躲闪那些锋利的獠牙。他神经紧绷,仿佛能听见如弦般嗡鸣,肾上腺素让他能保持在极限的速度。对面的老鼠庞大而迅猛,且异常执着地想要撕开他的咽喉。史蒂夫一脚踢中一只的脑袋,同时将另一只击退。

 

“我这儿有四只。”他气喘吁吁地报告。

 

 “他刚刚是说了四只吗?山姆的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紧接着又问:“你有枪吗,史蒂夫?

 

史蒂夫咬紧嘴唇专注于战斗,几乎没听清问题。尽管他就没停下攻击,但老鼠们依然稳稳站着,不断逼近。耳机里隐约传来娜塔莎关于“没有枪”和“支援马上到”的回答,可还没等他回应,又有一只老鼠猛扑过来,他只能拼尽全力去闪避那凌厉的新一轮攻击。

 

他的腹部被抓出一道口子,脸颊也被划伤,才终于放倒其中一只。要是能占据制高点,也许会更有利,找栋楼爬上去——可那样就会把战斗带到平民身边,这是绝对不行的。

 

“史蒂夫——”克林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在耳机里和空气中同时回荡着,像一道回声。

 

史蒂夫再次猛力挥动盾牌,想着要是有支援就好了——如果他们还能抽得出手的话。他正要开口,抬手去碰耳机,下一秒,头便受到一记重击,力道之狠让他震惊于自己的脑袋竟还安在脖子上。“噢——”

 

他迷迷糊糊意识到自己已经跪倒在地,努力想要撑起身体。可是真的起不来——不行,不能倒下,站起来,快站起来,史蒂夫,快起来——

 

黑暗在视线边缘侵蚀着,但史蒂夫对此早已习惯。他挥盾击开一副獠牙,又朝另一只挥拳。耳机里传来更多噼啪声,可他的嘴却怎么也张不开,无法回应。

 

当他倒在路面时,他甚至感到困惑——他明明记得自己刚刚还站着。哦,好吧。

 

 


 

他在半夜醒来,又翻了个身。焦虑蜷缩成一团,紧紧压在肋骨下。还有疼痛,横亘在腹部与肩头。他依旧停留在睡眠与清醒之间,辗转反侧,意识摇摇欲坠地快要归来——直到某一刻,忽然安定了下来。痛感被压到脑海深处,化为微不足道的钝痛,不值得再去想。呼吸,也不知为何变得轻松起来。

 

他在一个凌晨醒来,又翻了个身。焦虑蜷缩成一团,紧紧压在肋骨之下。还有疼痛,横亘在腹部与肩头。他依旧停留在睡眠与清醒之间,辗转反侧,意识摇摇欲坠,挣扎着归来——直到某一刻,忽然被一股安定笼罩。痛感被压到脑海深处,化为微不足道的钝痛,不值得再去想。呼吸,也不知为何变得轻松起来。

 

史蒂夫沉沉睡去,梦见一双粗粝却温暖的手指,在他的发间轻抚。

 

 

“罗杰斯,你活过来了吗?太好了,我刚还担心,要是索尔不快点回来,我就得自己先试试那种超级烈酒。你能醒过来真不错啊,至少——嗯,算是科学研究的需要。想象一下,要是全世界没人知道超级烈酒的潜力,那会有多可惜?”这番话之后,四周安静了好一会儿。托尼接着说:“你们就没人打算因为这些话训我一顿吗?”

 

“你刚才说什么?”听起来像是克林特的声音。

 

史蒂夫低声呻吟,真希望自己不用醒过来。但已经太迟了。刺目的灯光透过眼皮渗进来,逼得他只好缓缓睁开眼睛。

 

“他回来了!”托尼欢呼着,声音里竟带着几分喜悦。史蒂夫心想,这倒算是挺暖心的——要不是托尼刚刚才说了“科学”和“烈酒”那套胡言乱语的话。

 

史蒂夫沙哑地说:“我再一次睡了一个好觉。”

 

“那是因为我们给你注射了镇静剂。”娜塔莎带着些小心翼翼靠在他的床边,用椅子的两条后腿保持着平衡。她的脚靠在史蒂夫的枕头边。他得伸长脖子才能看到她的脸。

 

“那些止痛药过了半个小时就没用了,”史蒂夫听见自己说着,又闭上了眼睛。“是其他东西让我睡了个好觉。”

 

房间里响起一阵激烈的低声议论。“他是说半小时之后?”“天啊,那已经是几个月前的手术了,他们花了半个小时才把骨头全部复位?然后你是说,剩下的恢复过程全都没用过止痛药?”“史蒂夫,你还记得什么?”

 

他抓住最后一个问题,回答道:“德州的老鼠。”

 

“之后的事呢?”娜塔莎的声音依旧镇定,像是早就知道止痛药的事,甚至像是清楚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他忍不住怀疑,她到底知道多少,又有多少是在好心陪演。

 

“全身都疼。我翻了个身……然后做了个梦。”

 

娜塔莎低声哼了一声,他甚至不用抬头就知道,她一定觉得自己有点疯。“晚上没有人进来过吧,贾维斯?”

 

“没有,罗曼诺夫探员。”人工智能冷静地回答。

 

所以,这又是史蒂夫的幻觉,只是另一个梦而已。带着几分自欺的愿望,让他免于又一夜的辗转反侧。“为什么我的脸在疼?”他问。

 

他们接受了他生硬的话题转移,顺势继续。托尼答道:“也许是因为有只老鼠咬掉了你脸上的一大块肉——老实说,那模样可真够糟的,就算对你来说也算得上难看至极。”

 

史蒂夫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花了两秒钟确认。触感很正常。他忍不住又望向娜塔莎。

 

“现在大部分已经愈合了。”她低声说,手轻轻放在他肩头。“但你大概还能感觉到体内正在修复。要不要再来一针止痛药?”

 

“你在开玩笑吧?照我们刚才听到的情况,他差不多该每二十五分钟打一针了。”托尼在一旁喊道。

 

史蒂夫只是慢吞吞地摇头:“只是几道抓痕而已。甚至还比不上……中个弹什么的。”

 

“那些老鼠和你一样都被强化过。”娜塔莎反驳,“它们的DNA里一定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你像应有的那样迅速愈合。史蒂夫,偶尔接受点帮助没什么可丢脸的。”

 

托尼说:“呃,难道他就没有个医护人?要是他明显神志不清,可以替他做决定的人?”

 

“医疗代理人。”克林特低声补了一句。

 

“对,就是那个。他的那个人是谁?我们直接把这些玩意儿都塞进他体内得了。”

 

史蒂夫叹了口气,把头放回枕头上。那是个柔软的枕头,平常或许太软,但此刻刚好适合一颗沉重得像个小号书桌椅的脑袋。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把头顶的强光排除在感官之外。

 

“斯塔克先生,罗杰斯队长的医疗代理讨论因复杂原因而被搁置,还记得吗?”贾维斯好心提醒。

 

史蒂夫低低笑了一声:“哦,对,因为那群该死的蠢货(dumb fucks)不让我写下我真正想写的名字。”

 

“队长刚才是说‘fuck’了吗?”托尼惊讶地问,“你们也听见了吗?”

 

贾维斯淡然打断托尼的发言:“因为队长想指定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作为他的最近亲属(next to kin)、医疗代理人以及唯一继承人,而此人已经被登记为死亡。”

 

托尼转身俯下身子,从床尾望向史蒂夫:“所以你试图把那个失踪、可能已经死掉的杀手挚友写成你唯一的继承人?天啊,罗杰斯,你胆子真够大的。”

 

“巴基就是我的直系亲属。”史蒂夫闷声道。他又费力抬起手,去拉扯别人给他套上的衬衫领口,费劲把狗牌的链子拽出来,晃了晃,当作证明。“我告诉他们我不能提供机密信息,但请他们把名字写上去,他们就是不肯。”

 

娜塔莎探身,仔细看了看他的狗牌。“嗯,上面确实写着他的名字,但是,史蒂夫——”

 

“可他现在不在这儿。”托尼插嘴,从史蒂夫视线里一闪消失。“他今天没法替你做决定,所以我来做。”

 

“我不觉得这事是这么运作的。”克林特比划着,另一只手漫不经心摆弄着腕上的绷带。

 

史蒂夫本来想用手语回应,但他的手此刻极其不听使唤。“如果巴基在,他就会替我做决定的。”

 

“你什么意思?”娜塔莎轻声追问。

 

史蒂夫说:“巴基会给我打满止痛剂,直到我分不清头和屁股。”

 

托尼立刻冒了出来:“他刚才是说了‘屁股’(ass)吗?”

 

“我的脸好疼。”史蒂夫带着可怜兮兮的语气说,然后沉默了很久。

 

等他终于被允许离开医疗部时,天色已黑。巴顿和娜塔莎答应会不时来看他,托尼则许诺会在他身上继续进行更多违法的药物实验。史蒂夫今晚实在没力气再回布鲁克林,只得拖着脚步上楼,回到属于他的那一层——黑色的家具,无数像眼睛一样的窗户正盯着他。他的身体里还残留着托尼灌下的最后一打止痛药的麻木,但用不了多久就会散去,然后他又会恢复正常,可以好好回家。可此刻,他只能瘫倒在那张光滑的沙发上,仰头盯着天花板发呆,因为他的意识还有些飘忽。

 

他没有开灯。昏昏欲睡之际,他感觉到了——一条毯子轻轻落在他腿上。温暖的手指,把他额前的发丝拨开。药效的迟钝和幻觉般的触感叠加,让史蒂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嘿,巴克。”

 

幻影巴基回头看着他。眼睛还是熟悉的灰蓝,头发又长又脏。就像史蒂夫每个夜晚梦到的那个巴基一样。但这是巴基第一次看起来……眼睛里多了些目标。少了些恐惧和困惑,多了些踏实。这真是个不错的改变。史蒂夫为此向自己的脑袋道了声谢。

 

“我梦见你了,”巴基还是没回答,他补充道,“仅此而已。”

 

幻影巴基没有从沙发后离开,好似那层靠垫筑成的墙是他们之间必须的屏障。他的手依旧落在史蒂夫的发间。那只幻影的手,正抚摸着史蒂夫真实的头发。这让史蒂夫的脑袋隐隐作痛,于是他决定别去细想。

 

“我的脸不疼了。”他说,因为巴基会担心。“你不用再来看我了,像我又变成了一个小婴儿一样看着我。虽然是一个被肌肉裹得太过头的小婴儿。”

 

幻影巴基终于开口:“你嗨过头了(You’re high)。”

 

“是啊。”史蒂夫叹息,“但你现在比我更高*,因为你还站着呢。如果我站起来,我就会跟你一样高,巴基。也许还能高你整整一英寸。” 【译者注:原文为But you’re higher,这里被麻醉得迷迷糊糊的Steve还以为Bucky是在问他身高。】

 

幻影巴基的手指微微一颤。史蒂夫偏过头,轻轻贴上去,像是一个请求,又像一个致谢。那只手又恢复了先前缓慢的抚弄。真好,这个梦。史蒂夫多希望自己所有的梦都能这样美好。如果可以,他愿意整日沉睡,只为留在其中。他把这句话也告诉了巴基。

 

“你睡得不够。”巴基低声回答。

 

“嗯,是啊,因为我总会醒。”史蒂夫解释,“我不喜欢睡觉,太孤单了。而且……噩梦总会找上门来。你知道的。”

 

幻影巴基长呼出一口气:“我知道。”

 

 

史蒂夫平时也许不喜欢睡觉,但在巴基的手轻抚着他发间时,他几乎要甘心沉入梦乡了。他不愿意睡去,因为他隐隐觉得,一旦睡去,这易碎的幸福就会顷刻被打破。只要他睡着,就终会从这个梦里醒来。于是,在昏昏欲睡间,他逼迫自己起身了三次,执意保持清醒。

 

“睡吧,”巴基低声呢喃,手指依旧在他头皮上画着让人眩晕的轨迹。

 

“不要。”史蒂夫说。

 

他感觉巴基像是要退开,但下一瞬间,一切又仿佛全都没发生过。巴基依旧在触碰着他,依旧站在他身后。依旧在这儿。

 

“去睡吧。”

 

“不要。”史蒂夫说。


“如果我睡着,就会醒过来。我不想醒。我喜欢这样。我喜欢你就在这里,如果我睡着了,你就会再次离开。”

 

幻影巴基低声说:“我不能待太久。楼里那台该死的电脑太厉害了。”

 

“我家里没有电脑。”史蒂夫迷迷糊糊地提醒,“你可以去那儿找我。”

 

幻影巴基说:“好。”

 

直到史蒂夫真正昏昏沉沉睡去,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告诉巴基住址。算了吧,反正一个药物幻觉造出的幻影也不可能真的来访。他努力压下心里的那点失落。

Chapter 3

Notes:

这章的冬冬戏份骤增哈哈,距离真正面对面的相见不远了!(以及sgr请你不要再以自己找死的形式招魂发小归来了好吗?翻得我的头都要幻痛了,老年人本来就容易老年痴呆还一直被敲脑袋

p.s 翻到回忆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嗯?菜头是你们人妻的什么专属爱称吗,梦回AM哈哈哈哈。还有谁能懂,无论是和树人groot还是Dum-E都非常认真交流的史蒂夫同志真的非常一本正经的可爱。

Chapter Text

“天哪,你可起得真早。我真受不了你们这些早起的人,” 第二天早晨,当托尼撞见史蒂夫要出门时,忍不住抱怨道。史蒂夫指出托尼自己也醒着,结果换来托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罗杰斯,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了。我早起是因为我根本没睡。我现在正要去睡觉,而且在中午之前都不会醒。你有时间也该学学这种作息。”

 

史蒂夫点点头,熟练的假装无条件赞同,然后继续走向车库,他的摩托正安静地停在那里。上一次他一觉睡到中午……大概还是在他的生日,1941年的时候吧。那天正好是国庆节,不用上班。他醒来时,阳光热烈地铺洒在毯子上,而巴基的脸就在身旁。

 

“早上好呀,瞌睡虫(snooze fest)。”巴基正对他笑着,眼睛亮闪闪的。他已经起床好几个小时了,早早便做好早餐,还像鸟儿一样在家里大声吹着口哨。那个混蛋——史蒂夫只好用枕头敲他的脑袋,然后倒头继续睡回笼觉。

 

第二次醒来时,已经是中午。这次是被巴基的声音吵醒的。他像个英国来的管家似的,在史蒂夫头顶假正经地大声宣布道:“——今天是他的生日,本来我该让这颗小菜头好好睡一觉,但事情已经发展得太过分了。我必须实行紧急措施,采取极端手段!”

 

史蒂夫刚睁开一只眼,就被巴基扑倒在床上,手指飞快地在他身上挠痒。

 

“回头见,罗杰斯队长。”贾维斯一如往常地亲切告别,将沉湎于回忆的史蒂夫惊醒。他含糊地回了一句道别,骑着摩托上了第五大道,一串喇叭声紧随身后响彻云霄。      

 

并不是说史蒂夫回家时还指望能看到巴基的身影——他知道昨晚只是自己的幻觉。开锁进门,发现房间依旧和他离开时一样安静空荡时,他还是隐隐感到一丝刺痛。

 

他打开冰箱,门后空空荡荡。于是撕下一张纸条,潦草写下“去买菜”三个字作为提醒。在“去买菜”旁边,他不知不觉地开始涂画。一双眼睛,俯瞰着他,还有一双手从纸上伸展出来,触不可及。

 

在为颧骨打阴影时,史蒂夫格外用心。卷曲的发丝,被掖在耳后。指节周围的细纹,全都一点不落地描绘出来。在那只手下,他画了一张唱片——这张唱片刚出的时候巴基可是兴奋得不得了。是Ella Fitzgerald还是Billie Holiday的专辑来着——总之唱的是Gershwin。

 

他滑开手机搜了一下这首歌。原来是Billie Holiday的,曲子温柔地响起,开头由一支小号蜿蜒地吹出旋律。史蒂夫轻声哼着旋律,手里画笔没停。随后YouTube自动播放了Ella Fitzgerald的版本。史蒂夫闭上眼睛。Ella Fitzgerald在1945年唱过这首歌,那时“嚎叫突击队”还正翘首等候休假,大家聚在收音机旁聆听女伶温柔的嗓音。巴基开始轻轻摇摆,跟着哼唱,他低沉的嗓音像低音线,衬在Ella柔美的女中音下。史蒂夫坐在收音机旁的地板上,听着那段歌词:

 

“有一天他会走来,那是我心爱的男人。他会高大而强壮,那是我心爱的男人。当他走到我身边时,我会竭尽全力让他留下来。”*

 

巴基当时听得兴奋极了,转头冲史蒂夫露出一个巨大的笑容,正好撞上Ella唱的那句:“他会看着我微笑。” ——史蒂夫立刻移开视线,胡乱看向别处,仿佛脸颊上的热度若不及时散去,就会将他彻底吞没。

 

史蒂夫眨了眨眼,低头时发现窗外天色尚早,而他的公寓空荡寂静,除了他外再无人影。他抓起钱包和钥匙,逃也似的出门前去超市。

 

傍晚时分,杂货店里挤满了人——简直太挤了。史蒂夫在门口徘徊,仿佛还在等人递给他一辆推车,同时盘算要不要改天再来。也许午夜,货架空旷,只剩下霓虹灯闪烁时再来会更合适。

 

一位手臂和脖子上都纹满花朵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下意识跟了过去,直到差点撞上草莓货架才回过神来。既然进来了,那就索性买完吧。

 

这过程花了太久——不停问人,不停折返,因为他总会在最后一刻想起还有一样必需品。等他把大包小包提回摩托时,整个人几乎要虚脱。天知道买个菜怎么会这么累?

 

几个孩子盯着他,眼神古怪。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每只手臂上各挂着十个购物袋。于是他索性把所有袋子一股脑塞进摩托的储物箱里,一脚蹬上路沿发动引擎,小心翼翼地避免因为想回家的急切而超速。他忍不住想象,要是被警察拦下来会怎样。——“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拦你吗?”警察会说。

“不知道,Sir,”史蒂夫会厚着脸皮回答,“是因为储物箱里的这些枪吗?”

他大概会被电击枪伺候吧。

 

他继续哼着旋律停好摩托——仍然是Ella Fitzgerald的歌。把买来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冰箱,像是又耗费了十年寿命。然后,除了躺在沙发上,看着阳光一点点掠过墙角,他别无他事。

 

即便他很小心,不敢说出口——甚至不敢让这个念头像影子般溜进脑海,但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征兆,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希望。因为如果昨晚不是幻觉呢?那就可能意味着——巴基真的就在身边。

 

不是“还在美国境内”的那种附近,虽然那也不错。而是近在纽约市,近在曼哈顿。史蒂夫闭上眼睛,想象巴基走过大桥,步伐轻快,双手插在口袋里。在他的脑海中,巴基的头发很长,但穿着一件T恤,随意舒适。他会一直走到前门,不敲门就推门进来,随口说点傻话,比如“想我了吗?”或者,他奢望般想着……一句“我回来了。”

 

大约七点,史蒂夫迫使自己起身,重新回到冰箱前。吃了两个苹果,一些奶酪和面包,还有三颗番茄。然后他坐下,想着那只曾拂过他额头的巴基的手,以及那道几不可闻的轻柔嗓音:“去睡吧。”

 

史蒂夫一个人笑了笑,起身去找牙刷,嘴里依旧轻轻哼着:我还在等我心爱的男人。(I’m waiting for the man I love.)

 

而第二天早上,当他解锁手机时,屏幕已经停在音乐应用上。映入眼帘的,是整整一张Ella Fitzgerald的专辑。

 


 

当史蒂夫想到音乐,认真地思考音乐时,他会想到透过铁栏杆落下的夕阳,以及母亲一边给他理发一边低声哼唱的旋律。他会想到收音机,以及每个节目开头播放的那些滑稽的小插曲。他会想到巴基,带着二手唱片回家,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巴基,总是在舞厅里尽可能地靠近爵士乐队坐着,脚随着节奏打着拍子,手上还做着傻乎乎的指挥动作。巴基,在他耳边低声吟唱,声音柔和而舒缓,而史蒂夫则假装自己对此感到不耐烦。

 

当史蒂夫想到音乐时,他想到的全是最美好的事。

 

他沉重地坐下,盯着手机,才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音乐了。 在Ella之前,是山姆,是山姆在他们初次见面时就给他的第一条推荐,好像一眼就看穿了史蒂夫生活中所缺失的东西。

 

史蒂夫点开Marvin Gaye的歌单,干脆无视掉自己每日的计划。他把整天的节奏都打乱——订购了一台唱片机,因为还有人在卖这个,然后是几张唱片,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不是。

 

他一边听Ella Fitzgerald一边洗衣服。倒垃圾,拖了厨房的地面,又顺带把餐厅的也拖了。餐厅其实和客厅是连在一起的,全是同样的木地板,只不过铺了几张地毯。

 

他正躺在地板上,手机响了。“喂——我是史蒂夫·罗杰斯。”

 

“史蒂夫·罗杰斯?真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毕竟这是我手机刚拨出去的联系人。你迟到了,你知道的吧。”

 

史蒂夫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继续拖着沙发底下的地:“迟到?”

 

“是啊。你不是通常在下午三点前后就会来,问问我有没有什么事要你做吗?结果偏偏你今天没来,而我还真有事需要你帮忙。”

 

史蒂夫打了个哈欠,半途硬生生收住:“一切都好吗?”

 

托尼答:“没事。只是这里有些实验想让你试试。超级烈酒,Cap,超级烈酒。”

 

史蒂夫低头看着他的拖布说道:“好吧。这就来”

 

他到那儿的时候心情其实还挺好的,结果先被托尼拿温度计威胁——“托尼,你知道那对我没用。”——接着又被以不准喝超级烈酒威胁,托尼生怕他软化的态度和隐约的讨好。“你在拍马屁,对吧?你又抑郁又想自残,就这么想喝醉,以至于都开始对我客气了?”

 

史蒂夫坐到其中一张操作台边,笑着说:“不,其实我今天挺好的。我今天还想起来我喜欢音乐了。”

 

托尼怀疑地眯起眼睛打量他。“你这个人平时老跟我说『托尼,把那刺耳的噪音关了』,你现在这话未免——”

 

“音乐,托尼。不是尖叫和打鼓。”

 

托尼闻言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仿佛连贾维斯都能看出个所以然来。他又低头继续敲弄手头的东西,但史蒂夫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转向小机械臂Dum-e,礼貌地问它今天过得好不好。Dum-e慢悠悠地转向他,发出滴滴声,晃动着“脑袋”。“你今天是个好机器人吗?”史蒂夫故作严肃地问道。“你现在是斯塔克先生手下最棒的小机器人了,对吧?”

 

“好了,叔叔,求你闭嘴吧,”托尼懒声道。“好啦好啦,我们准备好了。Dum-e,要是你想当最听话的机器人,那就开始录影。”他清了清嗓子,走到史蒂夫的桌子旁,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瓶样品。“嗯……超级烈酒测试第一天。最高级别机密,除了我之外,所有人无权查看影像。尤其是佩珀和罗迪。测试对象史蒂夫·罗杰斯也在场。吧啦吧啦。”

 

他把托盘放下。“好了,罗杰斯,为了彻底测试这些样品,我们需要你把整瓶都喝下去,然后等个……二十分钟,观察它对你的影响。明白吗?”

 

史蒂夫点点头。

 

“哦,对了,”托尼举起第一瓶准备喝,“顺便说明一下——这是完全秘密、违法的人体试验,我事先说明一下。”

 

史蒂夫随意地看了他一眼,一口气喝完了一整瓶。

 

然后他在桌子旁坐了整整二十分钟,托尼期间不停地戳他,低声嘟囔着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最后他看了看表,问道:“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没有。”

 

“可恶。我试着调过配方了,看来没用。好,下一个!”

 

接下来的几小时里,史蒂夫又喝了三瓶,托尼一边写字一边板着脸不停对他唠叨。第二瓶起了一点作用,不过只持续了大约十分钟。第三瓶难喝至极,而且完全没反应。等到喝到第四瓶时,他已经平躺在渗着丝丝冷意的地上,直直望着实验室刺目的荧光灯。

 

“有一次,”他恍惚地说,“我大概七岁的时候吧,有个医生坚信我是在假病,他以为吓我一跳我就会招了。于是就把一盏巨大的灯架在我脸前,我让他挪开他就是不肯。那灯就像颗恒星,炙热又朦胧,我一移开眼就感觉它在慢慢靠近。”

 

托尼咬着铅笔,坐在凳子上皱眉观察着他:“我觉得这瓶可能有戏,贾维斯。”

 

“我没醉,”史蒂夫半是无奈地说,潜意识里有一部分在后悔对着托尼真情流露,“只是累了。”

 

“嗯哼,那你最近的小睡计划进行的怎么样?”

 

史蒂夫闭上眼,眼皮染上一层橘色的朦胧。“在我睡着的时候,好像有人给我手机下载了新的音乐。”

 

“哈哈。Dum-e,你还在录吗?”

 

“我不是在开玩笑,”史蒂夫含糊地嘟囔着,意识开始游离,“真的不是我自己做的。我觉得……可能是我的幻觉——也可能是我做的。不过要是我做了那事,我不会记得吗?”

 

托尼喊道:“好了,今天的烈酒测试到此为止,罗杰斯。罗杰斯——你要在我实验室地板上睡着了?贾维斯,看见这档子破事儿没?索尔在不在家?叫索尔过来,把这老家伙扛回他床上去。”

 

“索尔正在外太空,Sir。”贾维斯在虚空中回答道。

 

“索尔能扛得动我,”史蒂夫说。“托尔能把我像飞镖一样扔出去。巴基也能扛得动我——他小时候就能背得动我了,他还把我从河里抱了出来。除了他,没人能背着我。”

 

“绿巨人可以,”托尼从史蒂夫左手边某处冒出来,为了争辩而争辩道。“说实话?娜塔莎可能也能,我相信她一定能做到。”

 

过了一会儿,史蒂夫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毛巾,头边放着一盒外卖拉面,头骨一阵剧痛,但与坚硬的地板和那些酒精实验都无关。接下来的几天大抵也是这样过去的:托尼在任何时间随时叫他过去继续测试,巴顿则邀请他周四晚上去吃披萨,而他自己则在家吃掉了三罐花生酱,又硬着头皮去趟超市补货。

 

托尼的“烈酒二号”依然没用。而史蒂夫确信克林特每晚都在吃披萨,但他还是答应了。午夜时分的超市空荡而喧闹,头顶喇叭里大声放着流行乐,几个昏昏欲睡的收银员对他视若无睹。

 

感谢他的超级听力,他在冷冻蔬菜区就听到从隔壁的冰淇淋区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你在找什么?”一个声音问道,像是一阵盘旋的烟草雾气,在烧得发橘的防火梯上盘旋。

 

史蒂夫闭上眼,从鼻子里深深吸气。“冷冻豌豆和胡萝卜。”

 

“那玩意儿就是垃圾。”对方立刻回击。“别告诉我你在买冷冻蔬菜,明明那边就有新鲜的。”

 

“不。”史蒂夫盯着冰柜门里自己冰冷、褪色的倒影,竟然也顺口回答,“那你又在找什么呢,高高在上的先生(Mr. high and mighty)?”

 

“巧克力。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大桶装的冰淇淋。不过这里有三种。我得权衡一下大小、价格和有机标志,然后选一个绝对最好的。”然后,仿佛他能听到史蒂夫的脚步声,“别过来找我,史蒂夫。”

 

走到过道中央,史蒂夫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冷藏箱,仿佛能从中找出答案似的。“别走。”

 

“我不能久留。”

 

“你可以,你可以的,”史蒂夫咽下快要冒出来的哽咽,沿着过道飞奔到拐角处——坚定而愤怒。但冰淇淋区早已空无一人。

 

太好了。他快成一个货真价实的疯了,所剩无几的理智也正在崩塌——厄斯金博士当时有没有说过血清会选择性失效?也许他们研究得还不够彻底。也许对其他人来说,它都有效。也许——

 

“别这样对我,”冷冻蔬菜货架上传来声音。“求你了,史蒂夫。”

 

史蒂夫猛地转身,拉开最近的冷柜门。冷风扑面而来,冰冷刺骨,疼得他不得不颤抖着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尽可能贴近那一排冰淇淋架。他透过玻璃凝视,好像能在Bryers的拿破仑口味冰淇淋之间找到答案。

 

可他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看不见。那股无力感让他几乎想把那些冰淇淋桶全都扯出来,把铁架扭成怪异的形状,开辟出一条冰冷而艰险的路——仿佛只要他受够了苦楚,就一定能抵达终点。

 

“巴基。”他对着冰淇淋低声呼唤着。嗓音里的无助可悲透顶,连自己听来都觉得。

 

这一次,再无任何回应。

 

史蒂夫回到家,把窗户打开,仿佛这样就能让巴基翻窗回家。他把几个苹果、一罐花生酱,连带着他心门的钥匙,都堆在柜台上。史蒂夫倒在床上,整晚都盯着天花板。

 

第二天,他一丝不苟地坚持日常作息,精确到最后一分钟。到了跑步的时间,就还不是自怨自艾的时间。到了托尼的时间,就还不是哭泣的时间。至少,还没到。

 

“史蒂夫,”萨姆在塔楼走廊里经过他时说道,“去睡一觉吧,伙计。”

 

“我不能。”史蒂夫低声含混答着,垂下头,脚步却加快。“我做不到,山姆。”

 

下一次任务来临时,反倒是一种解脱。这个,是他能应付的,也是他渴望的。他把那些慢慢烧进肺底的煤火深深埋了下去。

 

这次任务是一场枪战,而史蒂夫心底那点近乎受虐狂的部分,竟对此心怀感激。在枪林弹雨和手榴弹的交火中,他终于觉得自己派上了用场,践踏过瓦砾,干掉成群的士兵,把平民推到卡车后方。堪培拉的天气灼热,爆炸过后,一层褐色的尘土覆盖在一切之上。这些粉尘像爪子一样顺着史蒂夫的喉咙往下抓挠,渗进他手套下的掌心。

 

 

他们一开始处于劣势,但没过多久,所有人都得出了同一个的结论——不能再任由爆炸穿透玻璃和砖墙,不能再玩潜行的那一套了。史蒂夫其实很高兴,因为他更喜欢强攻而不是潜行,早在他背着身后那个振金靶子到处乱跑之前就是如此。于是,他们决定把敌人引出来。

 

史蒂夫自街上逼近,山姆落在他身旁。一分钟后,克林特也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娜塔莎紧随其后。他们所有人全都毫无掩护地站在大街上,等待着。出来玩吧,史蒂夫阴沉地想着,而随后愿望立即成真。转角处,敌人列队出现,枪口齐刷刷抬起。

 

“好吧,这下会很有趣的,”克林特说。

 

他们面前的大楼玻璃应声碎裂,更多的敌人自三楼窗户处用绳索迫降,直到眼前的街道上都挤满了人。

 

“该死,我们的计划有点太成功了,” 克林特低声骂了一句。

 

身后忽然传来金属撞击与发动机回火的噪声,两辆巨大的卡车急刹横停,车厢里又涌出上百人。“举起手来!”其中一个人嘶声大喊。

 

“啊哦,这就不妙了。”巴顿嘟囔道。

 

几乎没花什么时间,他们就被数量众多的敌人逼散,被死死困在角落里。史蒂夫眼角余光捕捉到娜塔莎的一缕发丝,可等他张口想喊她时,她已经再次消失。巴顿射出一箭,整个人顺势腾空跃上大楼外壁,身后紧追着数十人。史蒂夫则被半支军队团团围住,只差几秒钟,枪口就要齐射。

 

于是,史蒂夫做了他一生中最擅长的事——把出其不意当作武器,狠狠挥拳打翻离他最近的那个人。

 

喊叫声、枪声和推搡声交织成一阵旋风袭来。史蒂夫躲到盾牌后面,又挥出一拳,踢断了某人的腿,将他打晕。子弹在他周围四处乱飞,有人挥刀刺来,一个混蛋幸运地击中了史蒂夫,打得史蒂夫的头猛地仰后,连他自己都能看见身后留下的一道血迹。

 

他周围全是被击倒的敌人,但还远远不够。不够。他们依旧源源不断地涌来,像成群结队的黑衣蚂蚁,从巢穴里无穷无尽地爬出。每放倒三个人,就有五个新的扑上来。史蒂夫知道自己很能打,甚至说远超“能打”,但他并非无敌。

 

有人一脚踢中他,他右膝跪地——这几乎就是终结的开始。他根本没法起身,敌人已经把他团团围住。他用盾牌狠狠砸退一个,又借力反射子弹击中另一个,但下一秒,枪口就对准了他的眉心。他同时还要应付一把匕首和第二支手枪,能做的只剩下盯着那黑洞洞的枪口。

 

然后,他看得一清二楚——一发子弹撕裂空气,直接洞穿了那持枪人的前额。他整个人僵直着倒了下去。

 

“操。”史蒂夫低声喘息,死死盯着刚才那人站立的位置。冰凉黏腻的液体溅在他脸上,大概是被喷溅开来的血淋了一身——但这就是机会。过了几分钟,他才反应过来:周围一些袭击者正在一个个倒下,枪枪毙命,干净利落,精准无比。

 

史蒂夫深吸一口气,试图追寻子弹的来源,一路追到前方这支敌军最初出现的那栋建筑。可下一秒,他又挨了一记敌人的偷袭,整个人摔倒在街道上。他疯狂地环顾四周——娜塔莎,萨姆——不知是谁——他抬起双臂护住头,吸入满口尘土。剧烈的咳嗽过后,他抬头望去。街上空无一人。他躺在一堆尸体中,颤抖着挣扎站起身,环顾四周。

 

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微微踉跄了一下。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很久以前,或是对他来说短短几年前——史蒂夫身陷困境,敌兵般接连倒下,一片寂静,随后便是一声斥责。

 

他猛地转向那栋空荡的大楼,却什么也没看到。他差点就喊出声来,但随即想起上一次是怎么收场的——巴基冲他破口大骂,恨不得把他的头咬下来,咬牙切齿地吼着:“你永远都不能暴露狙击手的位置,你这个死大只佬(fat ass)!”

 

“史蒂夫!”左边传来一个声音,他转过身。萨姆身上有点血迹,但仍然站得笔直,快步走了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还好吗?”

 

“没事,”史蒂夫低声说道,回头看了一眼看似空荡荡的建筑。

 

萨姆皱了皱眉,摸了摸史蒂夫脸上的什么东西。“哎哟,这看起来好疼啊。到底怎么回事?”

 

“刚才有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史蒂夫说着,仍不时回头张望,而山姆正带着他离开。“就像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一样……”

 

“以你那种把自己逼到死角、又奇迹般脱身的本事?”山姆轻笑,“我一点也不怀疑啊,伙计。”

 

可不是那样。根本不是。

 

不是娜塔莎在开枪——当他问起时,她的神情满是困惑。也不是克林特,他的箭术没问题,但子弹可不是他的强项。那是个幽灵

 

史蒂夫耳边仿佛又响起几个星期前娜塔莎的声音:“他就是个鬼故事。”而自己的回应也随之浮现:“那就看看这个鬼魂究竟想要什么吧。”鬼想要什么?史蒂夫不知道,而那个鬼,也绝不会开口告诉他。

 

他们终于回到战机前,却发现那里已经吸引了一群好奇的澳大利亚人,正伸手东摸西碰那光滑的金属机身。托尼挥着手,顺势来了一段关于机械构造的小演讲,一半人听得津津有味,另一半则索要签名和合影。

 

“抱歉,我们把这里弄得一团糟。”史蒂夫皱着眉,弯下腰和一个穿着沙滩短裤、拖鞋的矮个男人合影。

 

“哦,别客气啦。”那人愉快地回答,口音很重。“我其实是阿德莱德人,不过告诉你吧,就连我们那旮旯的人也讨厌堪培拉*。新闻肯定会把你们写成英雄的,我敢说。谢谢你们终于把那些丑得要命的建筑炸掉了一些。”

 

史蒂夫完全无法理解这一点;要是布鲁克林遭了殃,他肯定会跟其他人一起冲出去,朝罪魁祸首大喊大叫,甚至不惜动武。但那个澳洲男人却乐呵呵地走了,手里还紧紧攥着和美国队长的合影。而托尼趁史蒂夫还没多费脑子,就把所有人都催上了飞机。

 

然后,他回了家。从冰箱里拿出一颗桃子,吃完后便瘫倒在沙发上,让黑暗将自己彻底笼罩。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想起——自己根本没买过桃子。

 

 

译者注:

1此处为Billie Holiday的《The Man I Love》,感兴趣的可以去听听,和《It’s been a long long time》风格很像

2 And 是的,这是真的。澳洲其他的地方人都很讨厌堪培拉的人哈哈哈觉得他们都假惺惺又眼高于顶的,在政府机关工作就了不起。身边的local朋友吐槽他们能说半小时。

 

Chapter 4

Notes:

吃醋并投怀送抱的田螺姑娘冬上线!
心疼一秒Sam,再次成了小情侣推拉play中的一环(

Chapter Text

   史蒂夫清醒的时候正是凌晨四点三十二分。他有些怨怼地盯着时钟,等待着它挪动到下一格,但那也足足花了四十三秒。史蒂夫对此毫无耐心。

 

  睡意已溜得毫无踪影,他坐起身,却猛地僵住。在沙发尽头,他的脚边——一个幽灵正注视着他。

 

  “巴基。”史蒂夫开口道,像是害怕惊扰到眼前日思夜想的鬼魂,又像是永远也不会厌倦把这个名字念在嘴里。轻柔的“u”和清脆的“k”,在舌尖如气泡碰撞。或许在某些日子里,这就是他唯一还知晓的单词。

 

  “也许吧。”巴基回声道。

 

  在凌晨四点三十三分,能得到一句“也许”对于史蒂夫来说足够好了。他慢慢地躺了回去,盯着天花板,喃喃道:“你要不要……和我多待几分钟?”

 

  巴基没有回答,但他也没有离开。史蒂夫让眼皮一点点合拢。既然他睁着眼,他便能感觉到脚边一丝微弱的温度。或许是巴基靠近了。或许只是幻觉。或许他真的疯了。

 

  史蒂夫这一觉睡了一个多小时,梦里果树成排,枝头开满新花,慢慢化作沉甸甸、泛着红润的果实。

 

  史蒂夫醒来后只是说:“是你把那些桃子放进我冰箱的吧。它们能算作是鬼桃子(ghost peaches)吗?难怪我现在这么饿。”

 

  “我是鬼魂吗?”巴基反问道,身子半起,像是要从沙发上逃开;显然被史蒂夫吓了一跳。而这让史蒂夫反倒在心里窃笑——他有朝一日居然还能让“冬日战士”吓一跳呢。

 

  “我今天可没嗑药,巴基。”他轻声说,“不如你来告诉我吧。”

 

  巴基的眼角微微皱起,却不是因为喜悦。“你还记得?”

 

  “是我让你来这里的。”史蒂夫回忆着,移开目光。“这点我记得。”公寓四周渐渐亮起来,外面,太阳正升起,轻吻过城市的屋脊。很快,就要到他跑步的时间了。

 

  “你是真实存在的吗?”史蒂夫问。

 

  “那你呢,你是吗?”

 

  史蒂夫低声呻吟。一段转瞬即逝的回忆从脑海深处滑过——他和巴基一边解开衬衫扣子、一边胡乱抹着脸,还在争论什么“人生哲学”。最后,巴基直接吼了一句:“哦,别装了,我们哪有聪明到能理解哲学!”

 

  “现在太早了。”史蒂夫没去接话,只是慢慢站起身。“那是半夜才该聊的话题,信我吧。”他走进厨房,如执行程序般拉开橱柜门。

 

  谢天谢地,还有花生酱。他把一罐放到台面上。还有面包、奶酪、生菜和番茄酱。他正要拧开花生酱,巴基的金属手指却扣住了他的手腕。

 

  “坐下。”巴基低声沙哑地命令,“放着我来。”

 

  史蒂夫内心深处某个地方肯定还留着乖乖听从巴基命令的烙印;他只知道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坐下了。巴基是厨艺更好的那个,尽管史蒂夫才是负责做饭的,因为他总是下班后第一个到家。可“饭菜”这个词对史蒂夫来说未免也太慷慨,在他能想起来做的时候,通常也就是随便凑合。而巴基,那个永远耐心的巴基,总会回到家,不厌其烦地开火、关火,再从某个角落找出面包和黄油。

 

  也不过是因为他现在的新陈代谢大大增强,他才记得吃点东西。看看他吧,这里一罐花生酱,那里几个苹果。刚好够他维持体征。

 

  巴基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仿佛他以前就来过——史蒂夫猜他肯定来过。他轻手轻脚地从冰箱走到炉子,再走到橱柜,像是凭空变出食材一般,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史蒂夫只是看着又看着,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模糊又清晰的念头:自己永远不会厌倦这一幕。哪怕永远停在清晨六点,厨房笼罩在阴影与灰暗里,他也愿意。

 

  巴基走过来,把一只碗啪地放在他面前。他不知从哪弄来的意大利面,上面淋着热腾腾的番茄酱,还撒了点磨碎的奶酪。看起来热气扑面,勾人食欲——只是对于一顿普通的早餐来说未免有些厚重。但史蒂夫只是接过递来的叉子,埋头吃了起来。

 

  “你的购物技能未免太烂了,”巴基告诉他。“你冰箱里只有冷冻蔬菜。”

 

  史蒂夫正狼吞虎咽地吃着意大利面,干脆没理他。巴基端着自己的碗坐在他对面,但吃的量还不及史蒂夫的一半。等到史蒂夫把第三碗都解决掉,巴基才往后一靠,把自己剩下的推了过来。

 

  “要不要今天出去走走?”史蒂夫装作随意地问,眼睛却盯着碗底。说些日常的话,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住心底真正的疑问——昨天那个在澳大利亚帮我干掉了那整整一个营的是你吗?

 

  巴基没有动。

 

  “因为我今天大概可以休息,”史蒂夫继续说下去,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让话变成喋喋不休,“昨天那么忙,今天大概就是记者会和善后,我用不着去。我们可以出去散步,或者去书店,或者……随便做点别的什么。”

 

  巴基还是没有回应。史蒂夫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也许他太累了,累到连替巴基编织话语都办不到;也许对面的人只是个纸板人偶,而他也终于懒得假装。史蒂夫的脑袋几乎要垂落到桌面上。

 

  “我还没准备好。”巴基开口了。史蒂夫猛地抬头。

 

  没准备好,比起什么都没有回应,要好太多;比起直接拒绝,更是好得无法言说。

 

  当史蒂夫洗碗时,他再次无声地消失了。

 

  史蒂夫觉得抱歉。是他逼得太紧了,也许吧。可他绝不仅仅是抱歉,他愤怒到几乎想咬碎什么、砸烂什么。那股怒火就埋在皮囊之下,随时都有可能冲出来。他总是努力把它压下去,把闸门关死,不去理会。可他累了,他该死的真的累了——累到连自己的头脑和身体都不敢再信任。而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从他那副孱弱的心脏,到如今过分强硬的肌肉,一直都是这样。

 

  他渴望——他渴望接触,渴望有人触碰。他想要走出去,然后……然后呢?能去哪儿?根本就没地方可以和别人睡觉,真的没有地方可以让他睡在另一个有温暖呼吸的人旁边,不是吗?要是他真想要那样的“睡眠”,就得先和别人上床睡一次,而他现在早已无心想这事。

 

  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出了门,走到半条街外。等到察觉时,他已经把电话贴到耳边,呼吸里全是急切的祈求:求你在家,求你接电话。

 

  “嗨,萨姆?”熟悉的声音传来,让他骤然浑身轻松。史蒂夫低声道:“我能请你帮个特别的小忙吗?”

 

  史蒂夫习惯向别人求助,无非两个理由。其一,是因为他信任某人,真的足够信任,以至于根本不假思索——“帮我拿一下最上层的罐子,好吗?”“帮我扶稳一下,好吗?”其二,则是因为他走投无路,彻底绝望。他想,现在恐怕两者都有。他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你的理论还挺有道理的。”山姆说着,把几个枕头铺到地板上的临时榻榻米床上。早些时候他还平静得惊人,在听到史蒂夫提出要和他一起小睡时,只是笑着说:“你一定会喜欢这张床的,哥们,它硬得很。”现在,他依然那么镇定。

 

  “我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但舒适和接触本身,就是一种完全合理的需要,史蒂夫。”

 

  史蒂夫望着他,胃里那股恐慌钝钝地沉下去,变成一片空白。一定不会成功的。他会伤害山姆的,或许在梦里,无意识之间。这太荒唐了,这完全是个错误。

 

  “嘿。”山姆轻声唤他,重新站起身,把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他的手腕。“准备好了吗?”

 

  “我不能——”史蒂夫下意识开口。

 

  “不能什么?不能开口求我吗?”山姆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像钉子一样钉进他心底。“可你已经开口了。而我已经回答过你了——我是你的朋友,史蒂夫。这就是朋友该做的事。哪怕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就当是一次迟来的睡衣派对,好吗?”

 

  “……好吧。”史蒂夫低声应着。山姆对他好得过分,太好了,好到让人心慌。可他的身体还是动不了,像一盆放错了地方的室内盆栽,根深深扎进地板,再也移不动一步。

 

  “史蒂夫。”山姆坐到榻榻米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其实有点兴奋呢,你能过来了吗?”

 

  史蒂夫动了。他能做到的。毕竟他渴望了这么久,至少现在,该他去好好享受这一刻了。“谢谢你。”他拉过毯子——毛茸茸的,柔软贴着赤裸的脚——然后侧过头去看山姆。“我真的没打扰你什么吧?”他压低声音问。

 

  “告诉你个秘密。”山姆同样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向史蒂夫蜷过去,“这不就是过夜派对该做的事吗?我通常也会在早上六点跑完步后补个觉。不过别让娜塔莎知道啊,不然我就告诉她,你曾经偷用我的放大镜看那本精装本的小字。”

 

  史蒂夫笑了。他已经能感觉到那股每次临睡前都会袭来的焦虑,但他努力把它压下去。“我会保密的。”他说,“轮到我的秘密了:我爱你,山姆。”

 

  “哎呀。”山姆一边笑,一边把他拽进怀里,给了他一个紧紧的哥们儿拥抱。“这可不是秘密,伙计。我也爱你。现在好好睡一觉吧,嗯?没事的,我在这儿,替你守着。”

 

  史蒂夫重新侧回榻榻米的一边,闭上眼。床垫结实得令人满足,毯子柔软舒适,枕头凉意恰到好处。他伸直了一只脚,先是感受到薄床单如丝的滑感,然后是棉布渐渐沁出的温热,最后触到山姆的腿——穿着运动裤,带着温热的体温。

 

  梦里,他先是被人追赶着在树林里狂奔,不知是在意大利还是德国的某地。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追着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跑,必须逃,否则……会有非常糟糕的事情发生。就在即将被发现的刹那,他钻过一丛灌木,下一刻却已身处巴恩斯家的厨房,等着轮到自己洗澡。那一定是星期四的晚上。

 

  温妮弗雷德·巴恩斯转过身,朝他点点头。史蒂夫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踮着脚尖绕过那块肥皂和自己随手丢在地上的短裤,轻轻跨进浴缸。作为巴恩斯姐妹心里地位里排行第二的客人,他总能享受到水温尚好的那一轮,水温总是在房间的凉意中略微降低。

 

  巴恩斯太太总是洗得很用力——毛巾在他胸口、手臂、耳后用力擦拭着,带着刺痛的粗糙。结束时,她总是会俯下身,在他头顶轻轻落下一个吻,虽然只有一个,但他也向来小心珍藏着。

 

  史蒂夫醒来时,整个人缩在毯子里,枕头环绕,山姆的手就在自己手边几寸处。墙上的钟指向下午四点。

 

  史蒂夫低声喃喃:“天啊。居然成功了。”

 

  史蒂夫回到家,比往常轻快许多;他给自己做了一顿像样的晚餐——冷冻肉丸和精心煮熟的意大利面。总的来说,这是一顿值得骄傲的饭。史蒂夫一边吃着,一边让《The Man I Love》的旋律在屋内轻轻流淌。

 

  晚上十点左右,窗子无声地被推开,一个影子溜了进来。史蒂夫正半躺在沙发上画画,画的是山姆枕着白色软枕、眉眼放松的模样。他几乎没抬头,只是笑得十分满足:“又见面了。”

 

  巴基只是大步走到墙边,倚在墙上,双臂交叉。他们整个童年时期,每当他不开心的时候,每当他恼怒的时候,每当他无所不知而又义正辞严的时候,他都会这样做,静静等着史蒂夫坦白。

 

  史蒂夫心不在焉地想,也许这只是自己的潜意识吧。据他所知,他还没做过任何该忏悔的事,至少他知道的没有。难道真的有某种深埋心底的愧疚在冒头?真是可笑。如今,史蒂夫所有的愧疚和自责都迟到了七十年,像个脾气暴躁的孩子一样,整日扒在他肩头。

 

  “你想说什么,还是像只大蝙蝠一样就站在那里?”史蒂夫试探性地问道。

 

  巴基挑了挑眉,仿佛该开口的人根本不是他。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史蒂夫斜倚在沙发上,把胳膊枕在脑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别让巴基嗅到恐惧的气息。

 

  “累了吗?”巴基终于开口。语气里的“累”,像是史蒂夫该有却没有的东西。

 

  史蒂夫耸耸肩:“我一直都累。”

 

  “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不会,”巴基几乎咬牙切齿地扬起头,“尤其在你之前美美地睡了一小会儿之后。”

 

  “你跟踪我!”史蒂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这个念头而兴奋。它也许……代表不了什么。但至少证明,他并不像自己担心的那样孤单。至少说明,这意味着巴基内心深处还有某些地方在乎,让他一次次回来。

 

  巴基的嘴角露出一丝酸涩。“那场午睡睡得舒服吧?躺得暖洋洋的,心满意足了?”

 

  “你是一路跟在屋顶上的吗?还是我真有那么糟糕,根本察觉不到有人盯着我?”

 

  “别转移话题!”

 

  史蒂夫一时忘了保持冷静,忘了伪装得无所畏惧。因为巴基在冲他大喊。巴基在愤怒——那种糟糕的、又美好的、不可思议的愤怒。

 

  “什么?”

 

  “该死的,我怎么会忘了你那成吨的无知和愚蠢!”巴基说道,他不再满足于像模特一样靠在墙上,装作若无其事。他快步逼近过来,除了身上穿着的便装外,一切都如同几个月前对峙一样。他心中只有一个目标,没有其他干扰。只有史蒂夫,他的任务。

 

  而史蒂夫笑了。

 

  “你能不能别这样?”巴基逼近,声音里带着火气。“要不要我一拳把你那笑容打掉?”

 

  “你为什么在这儿,巴基?”

 

  这句话让他愣了一下。那一瞬的不确定,和巴基的所有其他表情一样美丽,摄人魂魄,让史蒂夫几乎要忘了收回自己的视线。

 

  “说真的,你到底为什么在这儿?”因为他是真实的。证据已经渐渐拼凑起来——杂货店里的巴基,偷偷溜进斯塔克大楼的巴基。真实的、巴基。

 

  巴基冷笑,像是随时要回到他们早已无数次重复的讥讽与对峙里去。可史蒂夫忽然厌倦了,那些老掉牙的争执,他们早已翻来覆去过无数次。他想要点不一样的,他想要……更多。

 

  “要不要过来上床睡觉?”他开口试探,像递出一枝橄榄枝,迟疑却大胆。

 

  不等看清巴基脸上更多的表情,史蒂夫便转身,走过自己的房门,来到走廊尽头那间早就收拾好的客房。那是巴基的房间,如果他愿意留下来的话。史蒂夫小心地掀开被子,把床铺整理得整整齐齐,还开了一盏台灯,暖光洒在被面上。温柔,体贴,谁会拒绝这样的邀请?

 

  答案显然是——巴基。

 

      门外空空如也。

 

  史蒂夫的腿有些发抖,他重重坐在床垫上。灯光此刻反倒像是在嘲笑他,灯光之外的阴影辽阔而阴冷。

 

  他像个老人一样,慢慢地站起身,关了灯,走了出去,关上了门。走廊的尽头,空无一人。

 

  

 

      他在史蒂夫的房间里。

 

      “怎么,你和你的新朋友一起开睡衣派对,却不愿意和你的老朋友一起过夜?”

 

       史蒂夫努力在门口站直,告诉自己别去扶着门。“你这是在吃醋吗?”

 

  巴基冷哼一声,甩了甩头发,别过脸去。他的臀部撑在史蒂夫的五斗柜上,好像那地方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他就是在吃醋。史蒂夫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爬出来,鲜血淋漓地冲破胸腔,沿着唯一熟悉的道路奔去。

 

  史蒂夫在床沿坐下,脱掉衬衫,故意把目光移开。“别闹脾气了。要么过来睡,要么算了。”

 

  他只脱下袜子,保留着运动裤,掀开被子,把自己整个缩进去,深深埋进枕头里,大口吸气。短暂的寂静之后,巴基猛地拉开抽屉,发出一声巨响,仿佛噪音本身就是他冷漠不屑的具象。他抓起一摞衣物,径直走进浴室,“砰”地甩上门。

 

  史蒂夫对着枕头,大声笑了起来。

 

 

Chapter 5

Notes:

为什么甜不过一章(失声痛哭

Chapter Text

      “哈,”巴基低声粗声说道,“我敢打赌萨姆的睡眠质量还不及我的一半。”

 

  史蒂夫舒展了一下身子,努力不让自己对着天花板露出笑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确信自己这么恨他。”

 

  “哈,”巴基又说了一遍。“你只是在逃避回答,拖延时间罢了。你知道我是对的。”

 

  “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呢。”

 

  巴基一拳锤上他的后背,史蒂夫立刻翻身,也狠狠地踢了他的小腿。几秒钟之内,局面就彻底演变成了一场混战——而史蒂夫的床架显然承受不了这种摧残,毯子被扔得到处都是,枕头被当成攻城槌,喊叫声和威胁声盖过了床架的呻吟和吱嘎。

 

  “投降,”巴基怒吼道,把史蒂夫的脸按在床垫上,紧紧抓住他背后的胳膊。几乎是坐在他身上。“史蒂夫·罗杰斯,我向上帝发誓,我有三个妹妹,别让我扯你的头发。投降!”

 

  “绝不!”史蒂夫闷声吼道,身体左扭右挣。“我还能——(I can do——)”

 

  巴基猛地拽住他的头发。史蒂夫惨叫一声,盲目地朝后猛踢,正中巴基的后腰,于是战斗再次全面爆发。最后的结局是——史蒂夫挨了一记枕头正面攻击,两人一起从床上翻滚下来,重重摔在靠墙的那条狭窄空隙里。

 

  “该死。”巴基若有所思地说,乱糟糟的头发抵在那面苍白的墙上,胸口剧烈起伏。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小号T恤和一条格子睡裤——偏偏全是史蒂夫的衣服。那画面真是该死的让人分心,让史蒂夫忍不住联想到某种家的错觉:清晨的枕头大战,或是早餐菜单上的争论。

 

  巴基从来不是能安静待太久的人,他很快跳起来。“好了,你负责收拾。我去弄点吃的。”

 

  “……行吧。”史蒂夫答应着,他不明白为什么醒来时心头那片鼓胀的幸福云团正以惊人的速度消散。

 

  他把枕头归位,把被子折好。掉在地上的纸巾盒几乎被压扁了,但里面的纸巾还算能用,他小心地放回床头柜。你为什么这么窝囊?他暗自咒骂自己。巴基就在这里,就在此刻,和那一拳的力道一样真实。

 

      他就在这里。就在现在。可你却在错过他。

 

      只是,这美梦不可能长久。不可能。史蒂夫难得睡了一个好觉,却因此被唤醒了一些真实而麻烦的念头。如果清醒思考就是这样的结果,那他宁可不要。它不可能长久,而他也不能卸下自己小心翼翼铸造的盔甲——因为他只会再一次被贯穿心口。

 

  厨房里传来歌声和碗碟碰撞声。现在是早上九点,他感觉神清气爽。要是此刻放手让自己沉沦,该有多容易。

 

  “史蒂夫,”巴基在厨房喊他,声音里仿佛还能听见皱起的鼻尖。“你家到底为什么连调料都没有——这是什么情况,大萧条?1930年的重演?”

 

       “我对你毫无办法。”史蒂夫在安静的卧室里大声自语,“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可他还是走进厨房,跳上柜台,和巴基有来有回地斗嘴。片刻之间,真的像是回到了1930年。那时的史蒂夫,是幸福的。

 

      和巴基坐在一起,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们会出去观察人群*。坐在博物馆门口,或者在公园里,戴着棒球帽和墨镜。史蒂夫假装速写着一家人喂鸽子的场景,但他的铅笔真正追随的,是巴基从破旧衣领里探出的清晰下颌,以及那顶帽檐下与鸦羽般的发丝交融的阴影。

 

      他们也会宅在家里。无论下雨天,无论阴天,还是夜晚。窗外透进来的灯火洒满客厅地板,巴基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史蒂夫笑,而史蒂夫则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一样伸展开来。

 

      这是他们共同创造的宝贵空间,史蒂夫几乎忘了原来这一切有多么容易——陪伴原来可以如此轻松,只要是对的人,对的时间。

 

       但是在他脑海里,他几乎能听见山姆,或许还有娜塔莎的声音,用不同的方式说着:史蒂夫,活在过去可不健康。 史蒂夫,依赖不是谁都能承受的东西。 可偏偏当巴基笑起来,或者低声咒骂时,就像是全世界忽然切换到一个新的频率,比一切都更响亮。史蒂夫就像一团乱麻,所有神经都紧绷着,连那只坏耳朵也竖起,满心期待新的声响。

 

      这一切持续了三周。三周近乎幸福的日子——推托托尼说他晚点再去,答应克林特“下次一定”,然后转头笑着说“巴基,你猜我刚刚想到什么”,直到九头蛇敲响了他们的门。

 

      那天他们从餐馆出来,夜色深浓,巴基整个人缩在史蒂夫的黑色皮夹克里,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史蒂夫只听进一半,另一半心思却在想:那件夹克干脆就留给巴基好了,他天天穿上也好。街灯下,他们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拐过倒数第二个街角——离家只剩最后一条街的时候——巴基忽然在半句话之间停下了话头。

 

      “怎——”话音刚到嘴边,史蒂夫就硬生生止住了。他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这种神情了——巴基竖起了全身的警觉,步枪紧紧攥在手里。史蒂夫知道,这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安静,随时准备。

 

      巴基几乎没转头,低声嘟囔:“你听见了吗?”

 

      史蒂夫竭力竖起耳朵,先分辨出的是巴基的心跳,再是自己的,然后是几条街外一只猫的嚎叫。他摇了摇头。

 

      “没错。”巴基冷冷道,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一把匕首。“这种过分安静的寂静——正说明有伏击者屏住了呼吸。”

 

       史蒂夫抿紧了嘴唇,心想这话听上去确实像巴基会说的戏剧化台词,但他并没有错。他的手指轻轻弯曲,可盾牌却还在公寓门厅的壁橱里。站在漆黑的街道上,他几乎就是手无寸铁。但对史蒂夫来说,“几乎”一词从来没什么分量。

 

      “在这儿等着,”巴基说,小指一转,那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暗号——那表示他要像个捕猎者一样消失在阴影里。史蒂夫早已习惯了,这就是他们在欧洲并肩作战的方式。史蒂夫,制服鲜艳而高大,巴基则在他身边潜行,冷冽精准地补下致命一击。

 

      站在街道中央,史蒂夫尽力装作若无其事。假装巴基只是折回去拿点什么,或者只是低头系鞋带。他正漫不经心地等着他回来,两手插兜,仰头看着星空。

 

     子弹的呼啸声最先穿过他的耳朵。

 

     史蒂夫立刻被扑倒在地,还没来得及担忧巴基的安危,三道黑影已经扑了上来,全副武装,迅速而狠厉——目标是抓住史蒂夫,且要付出最小的代价。

 

     “弄晕他。”其中一人低吼,“另一个更重要。”

 

  史蒂夫猛地抬腿,直接踢中说话者的头。想把巴基带回去?除非先踏过他的尸体。只要史蒂夫没有再次被压在几百磅厚冰之下,他们就绝不可能得手。绝不可能再让那些肮脏的爪子再碰到巴基——他妈的一次都不行。

 

  另一名袭击者抓住他的手臂,试图把他往后一拽,好把他抵在匕首上——史蒂夫猛地挣脱,一拳打在那人身上。但他一转身,就正对上第三个人的枪口。

 

  “举起手来。”那人嘶声命令,枪口炽热地抵在史蒂夫胸前的T恤上。他刚要再说些什么,却猛地咳出一口漆黑的血,顺着齿间往下滴滴答答地流。接着,他缓缓倒下,背后插着一把匕首。

 

  史蒂夫跨过他的尸体,径直冲向巴基。那是巴基——他能听见巴基急促的喘息声,还有八个男人压在他身上,试图制服他。他竟硬生生杀出一条缝,把随身匕首甩出去,飞过半条街外,只为史蒂夫。

 

  史蒂夫也用行动作出回应。他猛扑到最近的两个人身上,把他们狠狠掀翻在人行道上。没等他们爬起,他又抓住另外两个,将他们的脑袋狠撞到一起。

 

      可当他发现潜伏的枪手时,已经太晚了。来不及想其他选择,他只能扑到子弹前,祈祷那些子弹能留他一口气,好让他还能再撑几分钟,在疼痛来袭之前,再为巴基多争取点时间。

 

      巴基在身后喊着些什么,史蒂夫连忙回头察看——只见巴基正站在一堆倒下的人身上,单手掐住最后一个人的咽喉,史蒂夫看着,巴基把那人像废弃玩具一般随手一掼,紧接着冲过来,同时掷出另一把战术匕首。

 

      “什——”匕首从他身旁呼啸而过,史蒂夫不禁猛地停了下来。他不必看也知道命中了——枪托翻落在街面上发出的咔哒声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巴基在要撞上史蒂夫的前一刻停住了。“天哪,”他言语中带着些慌乱,伸出双手。史蒂夫这才和他一起低头看去,看到自己肋骨下方涌出的血。看起来可能比实际情况更糟。血总是蔓延得那么快,洇得衬衫到处都是。实际的伤口恐怕也就不到一枚25美分硬币那么大。“天哪,哦史蒂夫,好吧,好吧,先不乱动,”巴基结巴地重复了好几遍。

 

     “你没事吧?”史蒂夫急忙问,恨不得巴基真的撞上自己,把他掀翻在地、像件美妙的毯子一样压到他身上。“巴基,我很抱歉——”

 

     “给我闭嘴,”巴基狠声回怼,一把抓过史蒂夫的胳膊,把它搭到自己肩上,“闭嘴,想想美好的事情,比如鲜花和暖和的袜子,别去想在马路边流血死掉之类的。”

 

     史蒂夫叹了口气,但巴基向来不会让着他,而儿时的巴基总是长得比他更高、更快,史蒂夫除了跟他再打一场,别无他法可挣脱。“我们现在去哪?那边就是房子啊。”

 

     巴基在喉间发出一声嗤笑。“难怪他们盯上你,你这笨蛋。今晚我们不会回那儿了。我要把你丢到医院去,然后我会去找到那混蛋的全家,把他们像他杀你那样一锅端了。”

 

      但巴基在说到最后那个词时,愤怒几乎压不住喉咙里的哽咽,这让史蒂夫的回应从原本的打趣变成了一声缓缓叹息。“我没事,巴基。要么是我,要么是你。而你那时候还被一打人死死压住了。” 他这才感觉到,右侧传来一阵钝痛,正往外扩散。他努力忽视。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该来。”巴基低声说,声音轻得要不是史蒂夫的耳朵异于常人,绝对会错过。“我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现在该轮到你闭嘴了。”史蒂夫回敬道,“还是你以为我连一颗子弹都扛不住?”

 

      巴基骤然停下动作,呆呆地盯着他。“一颗子弹?”他的手指指向史蒂夫腹部那片血肉模糊的惨状。“你肚子上挨了三枪。要是你是个普通人,现在早就失血过多死透了。”

 

     “只是看起来比实际情况更糟,”史蒂夫嘴硬地辩解,“况且,我以前也挨过三枪,不照样挺过来了?”

 

      巴基脸上掠过一阵悲伤和破碎。“你之前差点就死了,史蒂夫。”他坚定地摇摇头,拐进了另一条街。“闭嘴吧——求你了。我现在要去给我俩偷一辆车。”

 

      说来也怪,当他们凌晨两点赶到托尼那儿时,托尼出奇地冷静——史蒂夫浑身是血,像是把流血当成了消遣。托尼指挥着实验室里的机器人,清理并消毒出一张工作台让史蒂夫坐下,打电话叫来了布鲁斯,指挥巴基把医疗包拿出来,又让人去订了外卖。

 

      布鲁斯不太高兴地出现了,抱怨自己又不是真正的医生(doctor),要是史蒂夫真出事,他可能比救人更快“帮他送命”——如果史蒂夫真的知道如何死去的话。

 

      巴基抓起镊子。“我来就好。”他说。

 

      “你受过训练吗?”布鲁斯反问道,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真心的质疑。

 

      “别忘了,他是史蒂夫的医疗代理人。”托尼提醒道,“动手吧,中士。”

 

      巴基在听到这个称呼时唇角微抿,但还是照托尼的吩咐做了,轻声命令史蒂夫仰躺下放松。

 

      “等一下,”托尼靠近一步补充道,“要么我们先给他打上足够麻倒一头犀牛的镇定剂,这对他能管用上半小时,要么让他尝试下第十六版超级烈酒。这是家规。”

 

      巴基挑了挑眉。史蒂夫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随你便吧。

 

      托尼给他注射了足以杀死一个孩子的药物后,巴基也开始动作起来,重新切开那些已经开始自愈的伤口。史蒂夫被药物弄得有些神志不清,巴基则拿着刀俯身看着他,舌头轻咬在齿间,全神贯注。

 

      “这有点像当年纳粹往我脖子里捅刀子那回,对吧?”史蒂夫半梦半醒地呢喃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巴基。巴基被他突然开口吓了一下,又被他那轻快得过分的语气弄得一愣。

 

      “别担心,中士,他打了这玩意儿之后就会变得有点怪,但顶多三十分钟就好。”托尼安慰道,然后又补了一句,“嘿,别停啊,罗杰斯,我爸可从没在餐桌上讲过这种故事。

 

       史蒂夫盯着巴基眉间那条小小的皱纹。“那时候我的内脏都半跑到外面来了。”

 

      巴基皱着脸,把第一颗子弹生生拔出来。“闭嘴,史蒂夫。”

 

      “森田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他说,‘闭上你他妈的嘴,巴恩斯,你会吵醒方圆三国的纳粹。’”

 

      托尼饶有兴趣地拖了一把椅子过来,椅腿刮过地板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史蒂夫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巴基,而巴基正再次把镊子探进伤口。

 

      “我那时候说不出话,也几乎喘不过气,但我可是听得很清楚。我听见你倒吸凉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好像洋基队又赢了世界大赛一样。”史蒂夫说道。

 

       巴基短暂停下,抬手擦了擦额头。“行吧,不过那左右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反正其他人也都死了。而且你现在还嗑药嗨着呢,我看没人会信你这套,混蛋(Punk)。”但他始终不肯对上史蒂夫的眼睛。

 

      接着巴基生生拔出第二颗子弹,史蒂夫猛地倒吸一口气,而在他昏昏沉沉的意识里,听见巴基俯在他手腕边,额头紧贴着逐渐平稳的脉博,低声喃喃着歉意。

 

      “好疼。”史蒂夫低声吐息,仿佛忘了巴基同样有强化的听力。啊噢。

 

      巴基立刻抬眼瞥了他一眼,动作一滞。虽然史蒂夫真的没事,但这起码意味着他又拥有了巴基全部的注意力了,于是他朝巴基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脑袋偏向一边。巴基翻了个白眼,又埋头继续工作。

 

      “等会儿,倒回去点儿!”托尼插话道,毫不掩饰他的兴致勃勃,“我可太想听听高冷暗黑杀神在这儿哭得稀里哗啦的故事了。”

 

      “不,你不想。” 巴基低声抱怨,几乎和史蒂夫同时说道:“他老是这样。”

 

      巴基猝不及防地把第三颗子弹拽出来,动作粗鲁,史蒂夫也只是懒洋洋地拍了他一下。“巴基——”他半睡半醒地唱着,像幼儿撒娇似的拖着长音,“巴基,巴基,巴基。”

 

      “这是药效的缘故吗?”

 

      托尼在一旁偷笑着回答:“也不全是。他一直都是这样。”

 

      “哈。”巴基淡淡回应了一声。

 

       史蒂夫盯着天花板。说到底,他和这片天花板算是老朋友了。他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躺在托尼的地板上,凝望着天花板,好像那上面写着所有答案。也许真的写着。

 

       托尼匆匆走出房间去拿什么东西,史蒂夫伸手去碰巴基的手,轻轻蹭了一下,结果让巴基手里的针头跟着晃了下,带来一阵刺痛——但史蒂夫几乎没感觉到。

 

      “巴基。”他又唤了一声,因为他觉得这是唯一能做的正确的事。

 

       巴基把垂落的头发从眼前拨开,低声答了一句:“我听见你了

 

        史蒂夫把视线从天花板上移了回来,落在巴基身上。看着他灵巧的手指缝好缝线,在史蒂夫的肚子上涂抹药膏。这就像……就像从前被照顾一样,史蒂夫心想,而且他觉得自己此生都离不开这种照顾。再也离不开这种照顾了。不是说他傻到会故意去挨枪子只为得到巴基的照顾——巴基一般不会这么温柔,如果他原先没有亲手将子弹射入史蒂夫的身体的话——但或许史蒂夫不需要挨枪子儿来求他。

 

      “巴基?”他低声唤道,巴基转过身来,他们的脸靠得如此之近,史蒂夫几乎可以舔到他。

 

      “怎么了,”巴基担忧地说,“疼吗?”

 

       史蒂夫说:“现在不了。”这话是他很久以来说过的最真挚的一句话。他一定是做了些什么傻乎乎的表情,或者像条可怜的小狗朝巴基伸出手,因为巴基猛地往后一推,力道之大把椅子掀翻,发出一阵巨响。

 

      “怎么-”

 

      “别动,”巴基一把伸出手,命令道,“拜托。”

 

       他迅速把医疗包收拾好,把手术刀具又塞回原位。史蒂夫这才惊恐地明白了他匆忙动作背后的含义。

 

      “巴基,不——”

 

      “求你了,”巴基低着头,目光避开史蒂夫直视的方向,“求你,史蒂夫。你必须得放我走。求你放手。”

 

      史蒂夫感觉胸口仿佛被点燃了一簇炽白的火焰,愤怒在燃烧。巴基不该用这种姿态乞求他——不该,也绝不能。“门就在那儿,巴基,”他咬紧牙关道,“我看起来像是把你锁在这儿了吗?”

 

      巴基立刻动了。史蒂夫的身体比脑子先一步作出反应——下意识伸手去抓,去挽留,去恳求——结果整个人半跌半滑地从柜台上摔了下来,狼狈地落在一堆皱巴巴的毯子上,腹部的伤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别动,”巴基站在门口,声音嘶哑,“你会把缝线全扯开的。”

 

     “别再走了。”史蒂夫厉声喊道,他是多么痛恨身体背叛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他做他该做的事。“别再像个懦夫一样,一次次转身就逃。”

 

      巴基的下颌紧绷,肌肉抽动,再也说不出一句。一转身便消失在门外。

 

      史蒂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臂压在身下,只剩下身边仪器单调的嘀嗒声陪伴着他,麻药的药效正一点点消退。

 

      大约十分钟后,托尼回来了,推门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史蒂夫还躺在地上,缝线已经开裂。

 

      “你他妈在逗我吗?”托尼瞪大眼睛,“我才离开一分钟,结果一切就成了一团烂摊子?

 

 

译者注:1. 这里原文是people watching,这个词有种诡异的萌感谁懂。

Chapter 6

Notes:

在快乐的假期开始的时候,我打死也不会想到看似全是心理剖白的一章居然是目前最长的一章。还花了我这么久(

终于生出来了,之后会恢复正常更新频率~

Chapter Text

      让娜塔莎冲过来狂敲门只花了两个半小时。她还带上了克林特一起来的,或者说,克林特只是顺路跟来了——这点史蒂夫永远也搞不清。不过山姆也在,这倒算是件好事。因为史蒂夫现在心情糟透了,他可不想一个人单挑娜塔莎。

 

  他正仰面躺在复仇者大厦公寓的地毯上,手臂吊在绷带里。那吊带其实不是为了手臂,而是为了提醒他这颗乱七八糟的脑子:别乱动。要是再崩开一次缝线,谁都没有耐心再给他缝第三遍。

 

  “所以,你把一个被洗脑的杀手带回了家,还带上了你的床。”娜塔莎冷冷开口道,精准地像往他肋骨里插了一刀。

 

  “你自己也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史蒂夫没什么情绪地淡淡回击道。

 

  克林特忍不住偷笑了一声,听起来憋得快窒息了。山姆则说:“能不能别在这儿摆架子?我们有更大的麻烦,好吗?大麻烦就躺在黑漆漆的房间地板上,死活不肯起来。”

 

  “我没事。”史蒂夫说,却在说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话语中连一丝起伏都没有。

 

  山姆很有分寸,没有反驳,只是消失在厨房门后。大概是去烧水泡茶了。史蒂夫心不在焉地想,山姆那种温柔体贴到底是天性,还是后天习得的。

 

  “你睡了多久?”娜塔莎问。

 

  “也许一个半小时吧。我想。”

 

  “我都快被你吓死了。”娜塔莎说,这才是她真正的理由。“他离你那么近,还和你在一起待了那么长时间——而我居然毫不知情。天呐。”

 

  史蒂夫不相信自己能够说出什么让娜塔莎满意的回答,只是躺在地板上,拼命逼自己去去听娜塔莎话语下面埋着的那点关心——那点明明存在、却总被恨意和警告深埋的关心。

 

  “你会挺过去的。”巴顿说,听声音像是坐到了白色沙发上方。“听见没有,罗杰斯?这只是你漫长一生里的一小段人生。它会过去的。”

 

  史蒂夫感激克林特的好意,哪怕时间早就不再是他的朋友。他用脚轻轻踢了一下克林特表示领情。

 

  山姆把一只杯子搁在茶几上,抬起下巴唤道:“史蒂夫,你得坐起来把这个喝了——别装了,大家都知道那个三角绷带是假的。”

 

  “对啊,反正托尼的医疗水准本来就烂,”巴顿埋在自己杯子里嘟囔,“能急到找他的人基本都半只脚进棺材了。”

 

  “我知道你不想谈这件事,”娜塔莎仍站着,“但我们得有个计划,万一他回来——”

 

  “他不会回来的。”史蒂夫说。

 

  “他很可能会去任何有你的地方,史蒂夫。你是他没完成的任务。他一定会——”

 

  “没有什么任务。”史蒂夫望着杯底,那里同样没有答案。“他不会伤害我。”

 

  娜塔莎听完只是甩了下头发,两手叉腰。“你只是在犯倔——在他身上,你他妈根本做不出任何理性的判断。”

 

  史蒂夫没有任何一句不带谎言的话可以回答。他知道这一点。他一直都知道,说实话,甚至有点害怕。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每个冬天与上帝战斗,为了巴基努力活下去。从他独自穿越敌线、只为那点微薄可能穿越敌军防线就知道了。但他在这件事上并非如此。这不仅仅是盲目的乐观。

 

  “你不能信他。”娜塔莎最后一次低声、痛苦地警告,“你不能,史蒂夫。”

 

  “所以呢,你就算是幸运的那一个?”史蒂夫尽力让语气别太尖刻,可克林特就坐在旁边,助听器还开着。“你运气好,把带回来了,现在轮到我就不行了?不一样了?明明就是一样的,娜塔莎。一样的,该死的一样。”

 

      “史蒂夫。”山姆及时出声打断,简单的单词里却渗着痛苦。史蒂夫猛地意识到这听上去有多残酷。娜塔莎是走运的那一个,史蒂夫也算走运,但山姆是他们当中唯一那个不幸的人。

 

  娜塔莎说:“不管真相是什么,我们现在都无法真正知道他的动机。他已残缺不全,早就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了。他简直就是一团糟,史蒂夫。”

 

  史蒂夫体内有什么断裂开来——也许是胸骨。也许是那些拼命支撑、束缚着他心脏的牢笼。他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克林特猝不及防被吓到,骂了一声,差点把杯子摔在地上。

 

      “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想?”史蒂夫几乎要嘶吼,却强行压住嗓音,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根本不需要高声。“为什么每个人都一直说他是一团糟——你见过吗?”

 

       山姆抿紧嘴唇,对着史蒂夫默默摇了摇头。但史蒂夫现在听不下去,根本听不下去。

 

      “我才是那团糟,娜塔莎。如果有人是一团糟,那个人是我。他是什么,我就是什么——我更糟。我甚至睡不着!是,我知道人人都会做噩梦,大家觉得都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那根本不一样——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在一张空旷巨大的床上睡觉。我从来没像你们其他人那样学会过。我讨厌寒冷,也受不了冷水。它让我害怕,让我崩溃,让我想死。”

 

       那些丑陋的、可怕的念头一股脑儿地从他口中喷薄而出,每一个深埋体内的恐惧都在破土而出,惊到了面前的他们,也吓到了他自己。史蒂夫只能在心底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有时候我差点就因为别人离我太近,走路没弄出什么动静就下意识揍他一拳,”他列举道。“有一次汽车回火,我还以为我们又被炮轰了。弗瑞大叫了一声,我还以为他要打我,我要再被揍一顿。我竟然庆幸——我庆幸巴基忍受住了七十年该死的地狱般的折磨,因为那意味着他现在还能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

 

        娜塔莎的眼里显出一瞬的悲色。她见过比史蒂夫的经历更可怖的事,经历过充满恐惧的童年,而他现在的话仍然让她心惊。他还在说着,他停不下来,停不下来——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告诉我他不一样了,他当然不一样了,而你们却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以为只有他受到了这七十年的影响?你们以为只有他变成了一个偏执狂?你们以为只有他再也回不去以前的样子了?就因为他的发型比我的更显眼。”他近乎癫狂地喊道,“我对自己都感到作呕。

 

       话一出口便成了真——他的胃里翻腾作痛,史蒂夫一转身就作势要呕。他不想再伤害这些人,不想变成他童年时最坏的恶棍,用暴力当挡箭牌。

 

        屋里没有足够多的家具可以扔——于是史蒂夫只好把拳头砸进了石膏板墙。

 

        这当然会撕裂他的缝线。好在他基本上都好全了。

 

       后来,当史蒂夫从“想杀人”变成“希望那个人是自己”时,山姆端来一杯新茶。那是史蒂夫根本不配拥有的东西——他们全都比他应得的多。没有一个人离开他。连克林特都没有——他只是窝在沙发上刷着手机,好像史蒂夫不过是让他们来陪自己坐一会儿。

 

      “我没疯,”史蒂夫说。“我没疯,山姆。”

 

      萨姆就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史蒂夫拳头留下的洞离他的头顶只有三英尺远。

 

      “我看到了过去的鬼魂,但我的鬼魂是真的。山姆。他是真实存在的。他只是一直神出鬼没,潜伏在我身边——在我的手机里导入音乐,偷偷监视着我。他又是我熟识的那个巴基了。”

 

       萨姆说:“你不觉得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要求的太多了吗?你希望他能重新做你的朋友。也许他——”

 

       “他就我的朋友,”史蒂夫生气地打断他。他抿了一口茶,提醒自己刚刚已经冲所有人吼过了,现在该好好说话。“但在那之下,比那更深的地方,他还是他自己。他是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我的哥哥,惹事精,嘴最甜的小孩。他想起的已经足够多了,他知道足够多了,他就是他自己。”

 

       山姆很小心,也很犹豫地说:“你知道的,还有别人不会同意你的看法。”

 

       “他在自己意志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救我,山姆。”史蒂夫疲惫地说,“现在,他指尖拥有全世界的自由——没人追他,至少不是我——他却在这儿,半夜翻进我的窗户,只为了确认我没在睡梦里停止呼吸。”

 

       山姆看着他。“停止呼吸也是你以前干过的事?”

 

      “对。”史蒂夫觉得自己像是飘在身体外,像夏天下午四点那种懒洋洋的恍惚,时间好像不按正常速度走着。“每个冬天。猩红热。风湿热。感冒、肺炎……好吧,巴基可忙坏了。你知道吗,有些年我觉得自己完全是靠我们俩的倔强活下来的。”

 

      “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萨姆静静地说道,“甚至到现在都无法想象。”

 

      茶杯在史蒂夫掌心轻轻转动着。人们会想起那些褪色的照片、锈迹和历史,但对他来说,那只是冷冰冰的事实。他的童年并不比任何人的更远,只是时间太久,边缘有些磨损,细节被风吹去了几片。但它仍然是真实的。

 

      “我八岁生日的时候,两颗门牙同时掉了,”他大声说道,“因为街上有个小孩把我脸朝下推到墙上。”

 

      萨姆发出一声同情的声音。 

 

      史蒂夫继续说着:“我妈妈(My ma)以前做的苹果派最好吃。但里面其实不是苹果,而是南瓜。”

 

      萨姆感兴趣地扬起眉毛;;沙发那头,克林特放下手机,手语比了个“继续说”的手势。

 

      “巴基的第二个妹妹,碧翠丝,”史蒂夫说着,又撑起身子,慢慢滑到地板上——这些天他总是躺在地板上——“她也喜欢画画。她会过来,坐在厨房地板上,用我剩下的美术课用品照着我的作业描。”

 

      “你上过美术课吗?”克林特饶有兴趣地问道。

 

       史蒂夫点头:“巴基也上过,虽然他一丁点天分都没有。”

 

        这些回忆像被轻轻解开的线头,在他们之间一点点散开。史蒂夫的碎片人生、那些早已无人记得的点滴,从他口中落下,化作温柔的、几乎透明的尘埃。山姆和巴顿是很好的听众——一个在手机上查着年代,另一个时不时插话、点头。他们吸收着那些故事,像海绵吸收时光。

 

       史蒂夫躺在地毯上,呼吸缓慢而平稳。右手指节隐隐作痛,皮肤在自行缝合,那点疼痛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晚些时候,娜塔莎也在他身旁坐下,动作刻意地响亮,仿佛是怕惊醒他,又仿佛是提醒他自己真的还在。她抬起手,指尖穿过他柔软的头发,慢慢地、没有节奏地梳理。史蒂夫不知道她待了多久——但只要她的手还在,他就睡着了。那是深沉的、近乎坠落的睡眠。他想,他该向她道歉——可她也该向他道歉。而他现在,还没准备好做那个先低头的人。

 

        后来,山姆又回来了,拎着披萨和啤酒,语气严肃得像在执行任务,命令史蒂夫去洗澡。

 

       等他洗干净、换上托尼早就准备好的备用衣服出来时,山姆正和巴顿一起研究那几盒披萨。“人总是需要别人的,伙计,”山姆说,一边打开纸盒,一边拍了拍沙发让他坐下,“这没什么丢脸的。每个人都有需要有人提醒他吃饭、呼吸的时候。我们都在这儿呢。”

 

       史蒂夫打开其中一盒,发现那整盒上面都是肉,心情略微好了一点。但手还是在隐隐作痛,胃里空荡荡的,让他又有些阴郁,于是嘟囔道:“我讨厌人。”

 

       山姆像一只老母鸡似的叹了口气,把那盒肉披萨推到他怀里:“让我猜猜——外界给你贴的那个‘外向金毛狗’标签,其实完全是刻板印象,对吧?”

 

       史蒂夫不置可否地哼哼了一声,咬下第一口披萨。

 

       “我敢打赌,你肯定是只傲慢的橘猫,”山姆继续道,一脸若有所思,仿佛史蒂夫只是在装大人,跟他说话似的。“能想象到你一脸不爽地把杯子从桌上推下去的样子。”

 

        “我倒觉得他更像那种黑不溜秋的小野猫,”巴顿接话,嘴角含着笑,“全身伤疤,流浪街头。你知道的,他那些在后巷打架的旧事。”

 

         “一只灰猫,鼻子皱巴巴的,破了的那种,”娜塔莎也发表意见。

 

         史蒂夫才不屑于回应他们。

 

       他们把五个披萨都吃光了,准确来说,山姆、克林特和娜塔莎三个人合力吃了一盒半,剩下的则全被史蒂夫一个人解决了。电视上放着一部他完全没印象的老剧,讲的是一个在邮局上班的女孩——比他那个时代稍微晚一点的故事。几个人一边看一边喝着啤酒,仿佛这一晚真的没有别的事可做。

 

       他们提议留下来陪他过夜,但史蒂夫只是轻轻地把他们推回各自的楼层,各自的家,然后开始他在楼里的深夜巡视,把灯一盏接着一盏地关掉。也许他确实需要人的陪伴,但他也需要独处的时间。

 

       他想回布鲁克林,但不确定其他人会不会同意。他身上的缝线早已扯裂,子弹留下的伤口倒是结了痂、蜷成几处浅浅的疤,那些小伤是他最不担心的事情了。

 

       他走到电梯前,灯光从头顶的金属框上反射下来,照得他有些恍惚。“罗杰斯队长,”贾维斯的声音忽然在空荡的电梯间里响起,“您打算离开住处吗?”

 

       “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先生。不过如果您打算悄悄溜出去,我建议使用一楼的出口。斯塔克先生目前在车库。”

 

        史蒂夫看向扬声器,嘴角勾了勾。“你不打算告诉托尼吗?”

         “除非您希望我这么做,”贾维斯平静地回答,“我看不出有打扰他的必要。况且——他现在正忙着和人‘激烈争论’。”

 

         电梯门滑开,通往一楼大厅的灯光柔和又冷清。前台那儿坐着两个安保人员。“帮我转告托尼,”史蒂夫边走边说,“替我向他道歉那面墙的事。如果他愿意,我可以赔偿。”

 

         “我想这大概没必要。”贾维斯的声音依旧是程序的语调,却在最后轻轻地软和了一寸。

 

       “谢谢你,贾维斯。”史蒂夫说着,步子加快。自由就在前方,他不想再耽搁。“回头见。”

 

       两个保安朝他点点头。然后,他走进夜色。这段路并不短,但史蒂夫经历过更糟的。这让他想起了十七岁生日前后的那些日子——母亲要上夜班,房租涨了,他不得不穿过半个区去找房东交钱。那时候的夜总是又长又冷,他一边走,一边努力不让自己咳到吐血。他还得躲着巴基。因为如果巴基知道他多少次在屋檐下、台阶上停下来,捂着胸口咳得差点昏过去,他一定会大发雷霆。      

 

       史蒂夫与一个穿着荧光黄马甲的骑手并肩穿过桥。是刚下班的通勤者?还是练习到天亮的赛车手?无论是谁,对方向他挥了挥手。史蒂夫也加快脚步,努力跟上那抹亮色,直到对方拐进红钩区的支路。

 

       没多久,雨开始下。细碎的雨点打在他的脖颈和肩头,顺着衬衫的后背沁凉。雨还不算太糟,他还能应付,但如果雨下得更大,如果他被淋湿了……他宁可在家里面对那种后果,也不想在街边的洗衣店外重温旧梦。

 

       最后,他还是被雨浇透了。他一边跑,一边尽可能大声地哼着歌。那声音乱七八糟、走调得厉害,却像是某种护身符。他开始低声念着胡话——那种要是被人听到,一定会被送进疯人院的念叨。“转弯了,我在转弯,”“我很暖和,很安全,没有手榴弹……”“前面有一条路口,还有一条……看那蠢兮兮的邮箱……”“我没有沉下去,没有被冻住,我在跑,我马上就会干了……”

 

       “我还活着。”他气喘吁吁地说出最后一句,摔坐在自家门廊上,用颤抖的双手打开门锁。虽然这不算什么,也算不上什么进步,但……这就是我所能做的。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他没这么擅长“活着”的话——他现在会在哪儿?

 

       他在热水淋浴下坐了快四十分钟,直到终于又能感觉到自己的脚趾——它们摸起来很温暖,没什么问题,但他就是感觉不到。他知道问题出在脑子里,可是热水多得用不完——热水就能一直流到天亮,所以谁在乎呢。

 

       等他擦干身体拿起手机,屏幕上躺着三条短信:

     【你疯了吗,在哪?】
     【你出门了?外面在下雨,罗杰斯。】
     【我现在很不高兴——新一批“超级酒”已经准备好了!】这是最后一条。

 

       史蒂夫关掉手机,走进厨房煎了两个鸡蛋。鸡蛋最后成了一团乱糟糟糊掉的炒蛋,但他假装那本来就是计划中的样子。至于味道——其实都一样。

 

       他试着睡觉。于是从沙发上扯下一只大靠垫,蜷在怀里,从床上到地板上,辗转反侧——盖着被子,不盖被子,都不行。如果他没离开大楼,只要坐一层电梯,就能去找山姆。而且山姆什么都不用问,就会明白。但关键就在这里。史蒂夫得学会靠自己过下去。

 

       收音机多少能帮点忙。他把音量调得极低,又盖上一层毛毯,让那些人声混成一片模糊的嗡鸣,像远处的城市在睡梦中呼吸。

 

       凌晨 2:345:19,史蒂夫躺在冰凉坚硬的地上,背后垫着沙发垫,断断续续地睡了不到三小时。还不错。他在学习,他在适应,在摸索着前进。他还活着。这就已经很好了。

 

       清晨,史蒂夫去了趟农贸市场。他忍住了跟一个身材娇小的亚裔老妇人吵架的冲动——那女人卖的是她亲手做的香肠,但开出的简直是天价。史蒂夫双手叉腰,努力心平气和地说:“我不一定非得在你这儿买。”老妇人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事:“你当然得买。”她扬起那袋香肠,姿态像握着一把刀。史蒂夫败下阵来,买下几根香肠后又去了街角的面包房,用更合理的价钱买了几条隔夜面包。之后他去了图书馆,坐了整整三个小时。

       隔壁的孩子们在院子里架起喷水器,尖叫声、笑声此起彼伏,穿过窗户飘进屋里。史蒂夫一边做晚饭一边半支着耳朵听着,想过把窗关上,也想过走出去,坐在那块小小的露台上,任由这些声音像阳光一样洒在自己身上。他甚至想想走到隔壁,敲门,打个招呼。

 

       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老老实实地用那包“特制”的香肠做了几份巨大的三明治。他永远不会回去告诉那位亚裔老太太,但——这些香肠确实挺好吃。

 

       为了逃避再次面对“睡眠”这件事,史蒂夫骑上摩托车,向复仇者联盟的塔楼驶去。一路上和谁也没打招呼,只径直进了健身房,挂上那几个为他特别定制的沙袋。

 

       在他正打得汗如雨下的时候,巴顿出现了。不是从大门口——因为那样太容易了——而是从墙角的通风管里,一个金属格栅“啪”地弹开,差点把史蒂夫吓得又进入应激模式。

 

       他一闪身躲到沙袋后,肌肉已经进入戒备状态,准备拔出备用的一把小刀。然后才看见克林特举起双手贴在墙上,像个被抓包的小孩:“抱歉!抱歉!我真没想吓你,我以为这里没人——”

       史蒂夫倚回沙袋,喘着气,额头的汗水顺着眉骨滑下:“没事。现在的确是快午夜了。”

 

       “真的对不起,”克林特又说了一遍,小心翼翼地走到对面,把包放在最低一排看台上,“我以后不会再这样进来了。”

 

       史蒂夫低头检查手上的绑带,重新贴紧胶布:“睡不着?”

 

       “嗯,”巴顿承认道,一边伸展手臂,“娜塔莎也在路上。要不要我提前拦住她?她每次都坐在看台上,当我打不动你的变态沙袋时,她就坐在那里嘘我。”

 

       史蒂夫忍不住笑了一声,拳头又落在沙袋上,低沉的“砰”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我不介意,”史蒂夫说,“再说,这些沙袋是为我特别设计的。我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打破一个。”

 

       克林特咧嘴一笑,走近一步:“那咱们就来试试看。”

 

       过了一会儿,娜塔莎姗姗来迟,整个人懒洋洋地裹在一条毯子里。她在克林特的包旁边一屁股坐下,撕开一袋薯片,什么都没说。史蒂夫对此感激不尽——他们之间还欠着一场道歉,而此刻他宁可选择继续揍东西。

 

       克林特是个滑稽的“啦啦队员”。他替史蒂夫稳住沙袋,嘴上却以最荒谬的方式发表评论,批判着史蒂夫的体型、他的鞋子选择、他的发型、他的呼吸模式,无所不涉及。

 

       “就这样,老兄,就是像那样喘气——据说有助于增加击打力度,”他一本正经地点评,灵巧地闪过沙袋的反弹。“哇,各位观众,我们从没见过如此刻意地擦汗!看他那出拳的姿势!纪录正在被刷新!今晚我们也算是见证历史了——”

 

       史蒂夫一拳打空,全因为他憋着笑,差点笑岔了气。

 

       “换招儿吧,罗杰斯,”克林特又指挥道,“你有点累了,来点踢击试试看。”

 

       史蒂夫一脚一脚踢过去,拳脚生风,巴顿边笑边解说,语气像极了主持拳击赛的播音员。娜塔莎吃完整袋薯片,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在史蒂夫失手撞到手指时,冷不丁大声来了一句:“嘘——”史蒂夫只是竖起那根受伤的中指做回应,然后重新投入战斗。他的拳头次次落在同一处,精准得近乎固执。

 

       终于,布料的纹理承受不住,出现了一道细长的裂缝。

 

       “哇噢,”巴顿惊叹着,已经举起手机开始录像,“我得说,史蒂夫,这真是让我感到惭愧。之前我都不太信你那套——什么三倍的力量、三倍的速度、三倍的帅气——但现在嘛……”

 

       史蒂夫又重重一拳砸下去。沙袋裂开,锯末如雪般泻落一地。铁链却一动未动。史蒂夫盯着那一寸不移的金属,有些佩服托尼的发明——“看来托尼的确懂行。”

 

       “就这样留着吧,”克林特满脸兴奋地说,一边举拳庆祝,“我们要让托尼看到这一幕——JARVIS,记得提醒他亲眼看到。”

 

       “遵命,巴顿特工,”AI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奈。

 

       克林特得意地咧开嘴,伸手把史蒂夫往更衣室推去。当史蒂夫从热气缭绕的淋浴间出来时,他感觉整个人被深沉的酸痛包裹着,却出奇地轻松。娜塔莎早已不见踪影,克林特仍旧赖在那儿,坐在看台上晃着脚。

 

       “我真想去吃点正经饭,” 克林特提议,眼睛闪闪发亮,“你说呢?”

 

       史蒂夫也有些饿了,点点头。于是他让克林特坐上摩托的后座,两人一路风驰电掣地飞向布鲁克林。凌晨四点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信号灯在安静地轮换。

 

       他们没得挑——这个点还开门的餐馆屈指可数。路口那家霓虹灯下的老式餐厅挂着“All Day Breakfast”的牌子,在史蒂夫停好摩托后,克林特对着招牌做了个鬼脸。

 

       他点了一份加满一切配料的汉堡,然后把所有的酸黄瓜片挑出来,整齐地堆在盘边,像在准备饭后甜点。他又给可怜的汉堡挤上过量的番茄酱和芥末酱,宣称这是吃汉堡的“唯一正确方式”,并坚决要求史蒂夫咬一口、然后最好表示赞同。

 

       史蒂夫吃着薯饼和香肠,笑着模棱两可地说:“世上吃汉堡的方法成百上千,而你的做法绝对名列前茅。” 克林特满意地哼了一声,继续大口咬着汉堡。服务生默默地给他们续了咖啡。夜色之外是深沉的静寂——现在凌晨四点,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个顾客。

Chapter 7

Notes:

本章的史蒂夫简直就是被雨淋湿的巨狗一枚<3
plz给我多多的comment,我会像杀人凶手一样反复回到现场反刍~

Chapter Text

      巴基再次出现,几乎是一个月之后的夜晚。他站在史蒂夫家门口,递给他一把剪刀,视线黏在地板上,说得极轻:“我……信不过其他人。拜托了。”

 

  史蒂夫又还能说什么呢?

 

  浴室里和巴基先前任何一次突如其来的拜访一样——看起来还算干净,但在巴基踏进来的那一刻,所有散落的牙膏盖、创可贴包装纸都好似成了最耀眼的罪证。史蒂夫干脆打开抽屉,把台面上的杂物一股脑儿扫进去。清理的事可以放到以后再说。

 

  巴基走得很慢,有意避开史蒂夫——仿佛是怕自己挤到他,也像是怕史蒂夫靠得太近。又或者……他真的受伤了。

 

  史蒂夫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巴基是否一切安好。巴基早就已经明确表示,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能做自己的决定,承担自己的后果。而史蒂夫,也早已无数次表达了自己的愿望——但巴基总是视若无睹。

 

  可他们之间的牵绊早已不是选择题,无论顺境还是逆境,都紧紧地系在一起。既然巴基又回来了,不管能待上多久,史蒂夫都绝不可能拒绝他。那就像让他割下自己的左手,却随意丢在架子上一样荒谬。

 

  “在外面有受什么重的伤吗?”他企图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些,一边去拿毛巾,又拖来一把椅子。

 

  巴基从那层垂下的发帘下望着他,声音低低的:“没什么我应付不了的。”

 

  那口音太熟悉了——让史蒂夫的心猛地一紧。那是温妮弗雷德·巴恩斯的腔调,让他想起她那把银柄剪刀,以及和巴恩斯家的孩子们一起排队理发的一个个午后。那时巴基是家里的长子,总是第一个坐上椅子,温妮弗雷德会小心翼翼地修剪他后颈最细的发丝。史蒂夫就蹲在一旁,瞪大眼睛看那剪刀在巴基皮肤的弧线上闪过冷光——那么锋利,又那么温柔。

 

       女孩们的头发就容易多了——在史蒂夫的记忆里,她们的头发一直很长,三四十年代的发型都差不多齐肩。也许时尚的确一直在变,只是他那时候根本没注意;这对他来说也不奇怪。

 

       “行吧,至少你还活蹦乱跳的(kickin’)。”史蒂夫笑着说。巴基微微扬起下巴,只是一点点,打量着他。史蒂夫常常觉得,自己像在参加一场从未报名的考试,试题还用的是他根本不懂的语言——而不知怎的,他这次似乎勉强及格了。

 

  巴基在他指的椅子上坐下,小心翼翼地,不让椅子发出一点声响。史蒂夫把毛巾搭在他肩上,动作温柔得几乎像祈祷。而巴基全程都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移开目光一寸。史蒂夫将巴基带来的剪刀和梳子摆在白色台面上。它们被安放时发出细碎的金属碰击声,清脆得刺耳。

 

  “我知道你也还活蹦乱跳的,”巴基忽然开口,声音带着那种梦醒般的不确定。“那些子弹带不走你。”

 

  “那当然了,Buck,”史蒂夫轻声答,嘴角勾起一抹笑。

 

  “史蒂夫?”

 

  史蒂夫的手顿了顿,双手仍在笨拙地安排着一切,尽管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低声回应几句:“嗯?”

 

  “你——”巴基的喉结滑动了一下,眼神仍锁在镜子里,“——会理发吗?”

 

  史蒂夫反问般挑起一边眉头,“我给你剪过六年头发。”

 

  “打仗的时候也是你剪的吗?”巴基有些怀疑地眉心微皱。

 

  “不然还能有谁呢?”

 

  巴基挺直了肩膀,像是准备好斗嘴到底。“好吧。我在那些老照片里看起来还不错,看来你技术还不错。”

 

  他看起来可不止“不错”——头发总是整洁的向后梳着,深蓝的制服扣得笔挺,但史蒂夫打断了自己想要滔滔不绝过去的冲动。“你也帮我剪过头发,在我妈去世以后。”

 

  巴基闭上眼睛;他仍能感受到史蒂夫正透过镜子盯着他——他睁眼后猛地移开视线。“我记得。我记得我把你推到椅子上,还威胁要把你后面看不见的头发剪出个大洞”

 

  史蒂夫皱了皱鼻子。“奇怪的是,我也一直记得这个。”

 

  “好吧,你能边说话边开始剪吗?不然我们得在这里待一整晚了,伙计。”

 

  史蒂夫没说出口。他没敢说他的心里话——“那正是我想要的,詹姆斯·巴恩斯。”他从巴基的左肩后探手拿起剪刀,试着开合两下。剪刀沉甸甸的,很锋利。

 

      “只是——”巴基的声音有些发抖,他重新开口,“只是小心点,好吗?要是你剪不了也没关系。”

 

      史蒂夫说:“头发长总比脖子被割开好。明白了。”这段对话充满危险,像是在浮冰间踮起脚尖行走——脚下的冰层轻轻晃动、倾斜,随时可能断裂。

 

  “或许不是,就我而言,”巴基轻声反驳,语气也同样轻巧。“不骗你——这头发真快把我逼疯了。”

 

  史蒂夫剪下了第一刀。一缕深色的发丝滑落,像蛇一样滑落在地,划过史蒂夫的右脚——他完全没考虑好接下来的混乱。“等会儿再扫吧。”他想。巴基依旧一动不动,身体僵直得像随时准备逃跑。

 

  “看起来怎么样?”巴基问道。

 

  “还早呢,”史蒂夫答道。“我才剪了一撮,巴恩斯。你现在看起来像个缺了一块毛的傻子。”

 

  巴基发出一声不服气的鼻音,但没再说什么。史蒂夫重新专注起来。肌肉的记忆开始接管,熟悉的节奏感慢慢回到手上。剪刀“咔嚓咔嚓”地合着节拍,他的思绪也逐渐沉入那种老旧的、安静的专注里。头顶的部分最容易——他还记得这一点,懒洋洋的修整,头发被一点点剪短,柔软地坠落成层叠的波浪。巴基的棕发,史蒂夫猛然想起——带着小卷

 

       他咬着舌尖,细致地移动,确认两侧长度一致。而巴基一定是闭上了眼睛,他突然倒吸一口气——声音出乎意料的响亮而突兀,吓得史蒂夫几乎剪歪,好在他及时停下,剪刀尖只差一点就要出错。

 

       巴基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镜中两人的倒影,镜子里的他们仿佛年轻了三岁,又或是整整一个世纪。史蒂夫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偏爱作祟——但那一刻的确是真的。光线正好落在巴基的颧骨上,照出他轮廓分明的头骨,发梢微卷,几缕柔软的碎发自行跳动着,像是火焰中卷曲的木屑。

 

      巴基缓缓从椅子上站起,仍盯着镜中的自己。他的脸毫无表情。史蒂夫小心地放下剪刀,刻意放慢动作,让每个细节都温柔可见。然后——缓慢地、坚定地——他伸出手,搭在巴基的右肩上。

 

  巴基没有猛然转身、没有将他摔进淋浴间。他只是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回到了自己体内。

 

  “还不错嘛,罗杰斯。”巴基淡淡地说,“我会给你留个好评,在那个叫什么来着——‘嘎嘎叫’,还是‘叽叽叫’?”*

 

  史蒂夫轻声笑了笑,“我想是Yelp吧。”(Yelp本意为尖叫、大叫)

 

  “唔。”

 

  巴基低下头,后颈的线条就在眼前。史蒂夫又一次想起温妮·巴恩斯——那把银色的剪刀、那双被岁月磨出的粗糙手掌,轻轻抚过儿子脑后的画面。史蒂夫的手指微微一颤,他强迫自己忍住,只抓紧了自己的T恤下摆。

 

  “那就是我。”巴基低声说,不完全像陈述,更像是一个试探。他抬头,再次对上镜中那双属于自己的眼睛。

 

  史蒂夫转过身,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这该由你自己来决定。”他说。

 

      他没看见巴基离开——只是感受到房子重新归于寂静,空气沉下来,连光线都变得空洞。史蒂夫把剪刀收好,原先胡乱塞进抽屉的杂物还留在那里。他会去收拾的——某一天吧。

 

       在史蒂夫还小的时候,他会攥紧母亲的手,然后不必一言,母亲便会将他一把抱起。再大一点后,她能读懂他的叹息、抱怨、乌青的眼圈和受伤的心。然后,巴基便接过了这个任务——一边责备,一边安抚,凭着比他母亲更少的线索,却依然几乎不需要言语。

 

  史蒂夫从来不擅长开口寻求安慰。他只是叹气,等安慰自己找上门,假装自己其实并不想要。等到真的有人来了,他又装作并不在意——“行吧,既然都来了,那就留下吧。”

 

  所以他任由山姆上门,留宿一晚。让巴顿带着披萨和新试验的箭头来访。又让托尼往他嘴里灌下天知道是什么的液体——反正那些所谓的实验酒都没什么作用。

 

  他跟着他们回昆式战机,去往那些需要“帮一点忙”的世界角落:卡萨布兰卡、光州、费萨拉巴德、汉堡。他承受打击,也收获胜利,如同数盐般度量每一个夜晚。

 

  他的睡眠量大概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一,还是断断续续、噩梦缠身的那种。一周第三次、甚至第八次被惊醒后,他已经习惯。梦里是行军的队伍,冷雨一点点将他淹没,还有一个愤怒的声音,震得死者都要醒来。

 

  所以当他在明斯克被一根锋利的金属管刺进腹部时,也就不奇怪了——他几乎是半睡半醒。那名佣兵手一抖,满脸震惊和恐惧,立刻转身逃走,还没等史蒂夫倒下跪地。

 

  “Nat?”他在耳机里喊,声音在自己脑中听起来又细又远,他想起自己还没跟她道歉。“Nat,我需要帮忙,可以吗?”

 

  “很急吗?”她回道,语气里带着奔跑的喘息声。

 

  史蒂夫低头,看着那根插在自己右侧的钢管。他还有足够的理智没去拔出来,血只在管子边缘微微渗出。呼吸尚且顺畅。“呃——”

 

  “那是个反问句,”娜塔莎咬牙说道,“三十秒内到。”

 

  “哦。谢谢。”

 

  她滑过拐角,惊恐地盯着他。“哦,我的天呐——”

 

      史蒂夫无力地挥了挥手。“我知道我从来没说过我——”

 

    “克林特,立刻把昆式战机调过来!罗杰斯倒下了,重复一遍,罗杰斯倒下并且需要医疗支援!克林特,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嘿,”史蒂夫一边伸手去抓她,一边皱眉道,“你没在听我说话。我没事。听我说,我现在正努力当个成熟的人,顺便为吓到你、对你发火道歉。我很抱歉,娜塔莎。”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史蒂夫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他们以创纪录的速度把他送回了复仇者大厦的医疗舱。托尼和赵博士立即接手奋力抢救,赶在史蒂夫的身体开始在金属管周围自愈之前进行手术。那根管子的位置危险地靠近肾脏——或者靠近那个区域的什么器官——于是他不得不整晚都躺在病床上。托尼给他打了一针全新的河马镇静剂,让史蒂夫以创纪录的速度头晕目眩。

 

  “这是为了防止你再嘴硬说自己不需要休息,”娜塔莎在他左边提醒道。她已经守在那儿好几个小时了。“你准备好接受我的道歉了吗?”

 

  史蒂夫抬头望着她。他的右半边身体几乎没有知觉了,就像在这个宇宙里那半边根本不存在一样。

 

  “先说明一下,”娜塔莎继续说,“我本来也是打算道歉的。只是你先开了口——因为你这蠢货一无聊的时候就要去和死神拼一把。”

 

  “对不起,”史蒂夫说,但这句“对不起”更多是说给那些不在场的人听。他脑海里的巴基冷哼一声,钻到莎拉·罗杰斯身后躲着,而后者只是无计可施地举起双臂。

 

      娜塔莎叹了口气:“我接受你的道歉,也向你道歉。因为闯进来指手画脚,可能确实不是最明智的做法。好了,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靠着河马药已经嗨了,”史蒂夫说,“我现在平易近人得很。”

 

  娜塔莎敷衍地哼哼了一声,也有点像河马。“那我就让你休息吧。”

 

  史蒂夫应了句,“Woopy doopy okedokey*.”      (这句话中文难以保留原句半嗨状态语气,故保留原文,译者注)

 

  他也许睡着了,也许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好像那是世界上最豪华的电视屏幕。对史蒂夫而言二者的区别已难以分辨,但在某个时刻,床尾又回到了视线,巴基亦是如此——他靠在床尾,背对着史蒂夫。

 

  史蒂夫说:“这一招已经开始有点老套了。天杀的他们到底往我的河马药里加了什么?”

 

  巴基没回头,只是说道:“我和你一样是真的,你个混蛋(you fuck)。你是不是故意受伤,好让我跑过来找你?”

 

  “那会有用吗?”史蒂夫真诚发问。

 

  巴基这才忽地转过身来,双手叉腰地瞪着他。他戴着黑手套,整个人都和那黑色融成一体。

 

  “对不起。”史蒂夫看着巴基熟悉的面容叹了口气。手臂上的输液管大概还在源源不断地给他注入“河马药”,因为他仍觉得自己半悬在悬崖边摇摇欲坠,连空间的牵引感都变了。或者,也许变的只是他自己。

 

  “你是该道歉。是谁干的?”

 

       一霎那,记忆如轰鸣的列车撞进脑海。

 

      是谁干的,嗯?是沃尔特·蒙太古吗?快告诉我,是他的话我就去宰了他。告诉我!

 

     不重要了,巴克,把那块布给我就行。

 

   “沃尔特·蒙太古。”史蒂夫喃喃道,带着几分恍惚。他已经很多年没想起那个孩子了。

 

  巴基瞥了他一眼:“所以真的是那个王八蛋。”

 

  “现在你也杀不了他了,巴克,时间已经替你动手了。”史蒂夫若有所思地说。时间,这个残酷的情人。她几乎夺走了一切——除了热狗上美味的酸菜。

 

       巴基哼了一声:“你啊,永远离不开你的胃。”

 

      史蒂夫,你现在已经失去理智到开始把自己的心里话大声说出来了。太好了。他开口道:“是在明斯克的一个家伙。你要走到明斯克去,干掉一个不小心捅了我一刀的可怜人吗?”

 

  “如果那能解决问题的话。”巴基回嘴,绕过轮床脚,重重地坐到床上。他的靴子落在史蒂夫的手边,史蒂夫下意识地想去抓住它——要是他的手还能听他大脑指挥的话。

 

  “或者你也可以留在我这儿,”史蒂夫提醒他,“那样也算是给他点颜色看看。”他接着问:“你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巴基说:“我有办法。不过比从河对岸你那永远不锁的傻窗户爬进来麻烦多了。”

 

  “我也可以把门敞开,要是你喜欢的话。”

 

  巴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史蒂夫真希望自己在黑暗里没那么好的夜视力——他不想看到巴基那样的表情。那意味着钱不够、他妈又在唠叨他、他讨厌做会计的工作。巴基的嘴就该用来微笑、聊天……还有做别的事,不该用来皱眉。

 

  史蒂夫说:“你头发看起来不错。”

 

  巴基一愣,手握紧又松开,像是差点要伸手去拨头发——就像他过去在不自信的时候会做的那样。“你的也不错。”他最后说,听起来完全没道理——毕竟史蒂夫已经几个月没剪过头了。

 

      史蒂夫昏昏欲睡地哼了一声。他晃了晃头,枕头轻轻擦过他的脸颊。枕套的织线密度一定很高,摸起来像象牙那样光滑,没有一般的粗糙感。巴基轻轻挪了挪身子,史蒂夫假装自己一点也不打算动哪怕一根手指。

 

  许久,他忍不住又开口问道:“你坐在我病床前多少次了?”

 

  巴基说:“我他妈数到二十八就停了,因为——”说完他突然跳下床,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手枪。锐利。致命。

 

  史蒂夫说:“巴基,不要,”他又说,“拜托了。停下。都是自己人。”

 

  娜塔莎无视了他,手里的枪直指着巴基的额头,他的刘海柔软,还带着新修剪的痕迹。她绷紧了全身,不是肌肉僵硬,而是紧绷着,像是一根随时准备扑上去、释放暴力的弹簧。史蒂夫试图掀开被子,冲到他们中间,但只能做到坐起,随即又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撕裂成两半。

 

  他一定发出了什么声音,呜咽或嘶哑的喘息,因为巴基微微转了下身子,仍像鹰一样盯着娜塔莎,但把史蒂夫放在了视野的边缘。娜塔莎没有动,除了用枪抵着对方,枪口仍对准靶心。

 

  “拜托了,把枪放下,”史蒂夫恳求道。他他妈的受够了自己这副身体在关键时刻无能为力的样子。如果发生了什么——如果有任何事发生,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或许是尖叫吧——所有那些尖叫仍然埋藏在他胸腔深处。

 

      又过了像是无尽的一刻,巴基的手指才从扳机上移开,他的手臂微微颤抖。娜塔莎仍然一声不吭,连呼吸都无声无息。史蒂夫意识到,她很害怕。她其实很害怕,但她仍旧试图保护他。

 

      “娜塔莎,”他尝试循循善诱,“求你了。”

 

  她转了个身,一气呵成——把保险重新打开,枪塞回腰间。她把自己横在史蒂夫和巴基之间,双臂抱胸,娇小的身躯竭力让自己看起来高大而令人生畏。

 

  “你想要什么?”她厉声问。

 

  巴基把枪完全放下。“把我的生活要回来。”

 

  娜塔莎说:“在这儿你找不到那个的。”

 

  巴基说:“我知道。”

 

  史蒂夫说:“娜塔莎,如果你这么做。”——如果你再让他逃走,而且是一走了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虽然那是一句谎话。他会原谅的。等他先怒上一阵、痛哭一场、也许还会轻踢她一脚,他就会冷静下来。他不太记仇,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不确定她是否知道。

 

  巴基没动,看来她的话并没有改变什么。他并不会在史蒂夫身边找回他的生活,但他暂时也不打算离开。史蒂夫会接受一切,会抓住每一寸能抓到的——哪怕这会让他变成一个贪婪可悲的懦夫。反正他在巴基身边向来有点可怜。

 

  “他现在靠麻药吊着,”娜塔莎低声说。“比平常更不理智。你能理解我的担心吧。”

 

“他向来这样。”巴基耸耸肩。娜塔莎微眯起眼,但没有再多说什么。

 

  史蒂夫说:“他自己能说话,谢谢。”

 

  “我知道,”巴基说的同时,娜塔莎异口同声地温柔反驳道:“不,他不能。”

 

  不知为何,他们就这么和解了,史蒂夫对此感激不尽。巴基绕过娜塔莎,她也没阻止,于是他又在史蒂夫的担架床边坐下,比刚才更近了一些。这次史蒂夫的手终于听话了,他伸出去,勾住了巴基的裤腰。巴基只是微微一颤,接着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别在我醒来之前走。”史蒂夫带着困意,故意挑衅地说道。睡意一波波袭来,正把他往下拖。“答应我。”

 

  他的指尖擦过的巴基的那一小块皮肤,温热而真实。巴基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回答:“我答应你。”

 

      史蒂夫满意地沉入睡梦,梦见自己安静地藏在一个小橱柜里——就像他小时候常做的那样。里面温暖又安宁,外头有些模糊的声响,听起来反而让人安心,好像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回到那个世界里去。他伸出手——幼小而纤细的手指——无论他怎么挪动,门缝透进来的那一道光都会跟着落在他指尖,而那光是温暖的。

 

 

1:译者注:原文是‘Squawk’,or‘Screech’?,这里这两个词和下文的Yelp都是和声音有关的词,所以巴基会搞混名字,好可爱的冬ww

Chapter 8

Notes:

又是鸡同鸭讲的一集(
啊啊啊你们快和好吧,没看到复联所有人都不得安宁吗笑得

Chapter Text

   巴基整整守了他三天——每当有人来看望史蒂夫,他都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可在闲暇的时段,他又会静静在史蒂夫的床边安营扎寨,等待史蒂夫腹部的那道伤口一点点愈合。娜塔莎知道他在,但和谁也没说——以她而言这算的上是少见的善意——史蒂夫心里记下又一笔感激。好在史蒂夫只住院了一天,便获得了回布鲁克林的许可,而巴基,像是史蒂夫散养的一条流浪狗,每到晚饭点,日落时分,总是会准时现身。

 

  直到史蒂夫恢复得几乎可以行动如常时,巴基才开始变得有些躁动不安,目光不时沿着视线所及与所有出口打量。像一只被困住的笼中鸟。史蒂夫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装作无知,还是该当面把话挑明。

 

  可这些选择里,史蒂夫一向只擅长其一。

 

       他对这屋子里的每一个出口都警惕异常:前门。浴室的窗——当然他们在二楼,但对他们俩而言那不过是小菜一碟。该死的消防楼梯。卧室的窗帘被风掀开,露出推拉门和远处的城市。史蒂夫恨不得把巴基牢牢拴在身边,把每一扇窗、每一道门、每一道缝都锁死堵死。可他永远做不出来。但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那么做。天哪,他太想了。

 

      最后,史蒂夫还是没有拦他。史蒂夫不会。多年前他们吵架时,巴基会重重摔门而去,几个小时不见人影,那时候史蒂夫也没拦过。也有一次离开的,是史蒂夫自己——他边喘着粗气边下着楼梯,巴基从他身边冲过去拦住他,怒吼道:“这他妈的是你家,凭什么不是我滚?”

 

      七十年之后也是一样;史蒂夫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后,朝沙发猛踹了一脚,气得都想向地上啐一口。不是在怪巴基把鞋乱丢在门口,也不是在气巴基又来劝他辞掉那份微薄的工作——他在气自己。他那蠢到爆的伤口、蠢透了的时机,还有那颗蠢得要死、愚蠢至极的心。

 

  他认真思考过要不要把自己再弄伤一次,就一次。毕竟巴基压根没回答过他,如果史蒂夫又受伤了他会不会再次跑来。史蒂夫有一种古怪的直觉——要是他真弄伤了自己,巴基八成会知道,然后为坚守自己的原则避而不见。算了,这主意烂透了,不值一提。

 

  史蒂夫大声质疑:“我看起来像是离了他就活不了吗?”

 

  托尼说:“你这是假装醉话,还是‘史蒂夫需要心理咨询’的正经话?”

 

  他们又在实验室里。史蒂夫刚喝完一瓶“对超级战士没用”的玩意儿,整个人瘫坐在地上,跟机械臂Dum-e谈着人生。托尼这边一边嘟囔一边痛骂厄斯金博士,说他把自己衬得像个废物。史蒂夫不在乎;他来这儿早就不是为了酒了——说真的,根本不是了。

 

  “我不想变成那种非得靠另一个人才行的人。”史蒂夫说。

 

  托尼说:“你们这帮人真要命!药效会消,酒劲会退,而且这些玩意儿还是他妈四十年代就设计出来的!二十一世纪最聪明的脑袋总该能超越吧?我他妈怎么就做不到?”

 

  “抱歉我没法给厄斯金博士打个电话问问,”史蒂夫疲惫地说,“或者约翰·施密特。他死了,因为我杀了他。嗯……严格说不是我亲手杀的,是我放任那该死的宇宙魔方动的手。”

 

  “哎哟。”

 

  史蒂夫轻叹了口气。“让我猜猜,你很震惊美国队长杀了人还不掉眼泪?”

 

  “不是,只是你冷静得出奇。你是因为他杀了巴恩斯才杀他的?因为一提到巴恩斯你就会失控?”托尼大声嘶溜了一口自己那点“正常”的红酒。

 

  Dum-e“哔”地叫了一声,史蒂夫没多想,顺手摸了摸它的头。“不。主要还是因为屠杀了几百人。还为希特勒工作——那个混蛋。”

 

  “哦对,”托尼回道,声音只略微有些发紧,“就这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我也在为巴基生气,”史蒂夫承认。大概正因为那股子劲儿,他才能在三天里只睡了三个小时的情况下还能爬上那架飞机。世上没有比复仇更能驱动人的东西了——哪怕那复仇计划半途而废、找错了对象、还极其不健康。

 

  托尼走过来,在他身旁蹲下。“罗杰斯,很遗憾通知你,我们可能得给这套酒精实验按下一个大写的暂停键了。小辣椒和布鲁斯明天回家,他们喜欢认真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离谱吧我知道——但我有种预感他们不会同意我俩这点小秘密的。还有,别告诉任何人,其实我一点进展都没有。”

 

  “没事,”史蒂夫说着,身子坐得直了些,“我现在其实也不是为了喝醉才来的。你懂吧?”

 

  托尼用力推了推他的头,力道之大,弄得史蒂夫微微一缩,头发簌地落到眼前。那动作像是兄长,或一个爱开玩笑的叔叔会干的事。“行行行,随你。你这人还算能聊天,我就准你留下。”

 

  他又走回去摆弄最新的那个“像发动机的玩意儿”。在扳手叮当作响的声里,史蒂夫看着他说:“我能跟你讲个故事吗?关于当年巴基学会把我们家的暖气片拆了,但不知道怎么装回去的那次?”

 

  托尼说:“非要我扭胳膊求你?还是说用扳手(wrench)扭,懂没?你个不懂双关笑话的老古董!”

 

--

 

  “我不想变成那种非得依赖别人的人。”史蒂夫拨弄着盘子里的吃的。并不是这份夹心奶酪的意面不好吃,只是味道确实不一样,再说他心思也压根不在这儿。

 

  山姆说:“我们已经聊过这个话题了。每个人都需要别人。你不是例外,也不特别,史蒂夫。”

 

  史蒂夫说:“我讨厌这样。”

 

  山姆没回话,但史蒂夫还是听懂了,于是继续说下去。

 

  “我一个人这么久了,见鬼的,现在我应该已经很擅长了吧。要是‘独处’也有奥运会,我起码该进世界前十。”这话一出口就难听得要命,对山姆也有点不够感激。“抱歉。但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从小没有家人那些。”

 

  山姆理解地摇摇头,示意他接着说。

 

  “你会以为我早就习惯了,”史蒂夫抱怨,一边拿叉子把一只意面里的奶酪小口袋在盘子里转来转去,“你会以为这事儿早就不会再困扰我了。”

 

  山姆说:“可它还是在困扰你。”

 

  史蒂夫不再开口了,因为他知道,一旦张开他这张破嘴,他大概会把眼泪抹在整盘意面上——而这些小奶酪口袋本来就够咸了。山姆显然似乎明白了史蒂夫的沉默,于是把脚从桌下伸出来,让史蒂夫能够借点依靠。

 

  “我只是——”史蒂夫放弃伪装,叉子掉在地上。他那双粗糙带茧的双手笨拙地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攥着。

 

  山姆不动神色地默默岔开话题:“咱们把厨房收拾一下吧?我也差不多饱了。”

 

  史蒂夫点点头,跟着他后面机械地做着家务:清理桌子、刷锅洗碗,把盘子像列兵一样一排排码进洗碗机。萨姆除了低声哼唱之外没有打​​破这一份沉默——这让史蒂夫明白,他懂,并且他也没有生气。而且如果史蒂夫愿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哪怕是那些不体面的心事。

 

  史蒂夫说:“我都已经二十六了。我理应能扛住这些。”

 

  山姆把叉子塞进餐具篮里。

 

  史蒂夫说:“我妈在那个年纪,就已经在异国他乡成了一个寡妇,家里还有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要拉扯。她不会英语没人愿意雇她,没有男人所以没人肯把房子租给她。”

 

  他想说的是:她很坚强。比他强多了。

 

  山姆把玻璃水杯一个接一个排在上层碗架上,它们看起来像保龄球瓶。史蒂夫强迫自己松开在桌下攥得发紧的拳头。

 

  “巴基这个岁数的时候在左一刀右一枪地杀人,”史蒂夫说,“他心里肯定也很害怕,被打了实验血清,一边还在打仗杀人,却从头到尾没和任何人提起过当实验品的事。他掉下去的时候就差不多二十六岁。而我却连像个正常人那样把晚饭吃完都做不到。”

 

  “史蒂夫,”山姆打断他,手里端着的盘子停在半空,“不是我不爱听你讲故事,但你知道这些全都不相干,对吧?巴基做过什么,你妈做过什么,和你现在没关系。”

 

  史蒂夫叹气:“我知道——”

 

  “不,我觉得你并不知道。”山姆把盘子放到台面上,转过头来双手叉腰道。“‘独处’是没有奥运会让你去竞争的,史蒂夫。没有奖牌。讨厌这感觉也没关系,哭也没关系,想念那些不在的人也没关系。受伤、愤怒,都没关系。”

 

  史蒂夫翻了个白眼:“山姆——”

 

  “没有人可以告诉你衡量痛苦的标准。”

 

  史蒂夫险些一脚踢到洗碗机。他呼吸急促,后退几步,举起双手。因为萨姆说得对。因为萨姆说得对,而且换一台洗碗机会麻烦得要命。史蒂夫紧闭双眼。墙壁里的管道发出轻微的声响,走廊尽头的烘干机在有节奏地砰砰作动。萨姆在塔楼里的楼层和其他人一样隔音,可史蒂夫在脑中早已把视角一路拉远到曼哈顿上空:车灯和鸣笛声,绿灯亮起时人潮涌上斑马线,人行横道上的水花四溅。

 

   萨姆说:“你得告诉他别再来了。”

 

     史蒂夫的眼睛猛地睁开。

 

     山姆苦笑着摇头,又开始缓慢地把碗盘往里装。他看起来甚至为史蒂夫感到难过——也许这才是最糟的部分。“你得让他别再来了,”他又重复一遍,“他每次一走你就像是被掏空了——这样下去还不如——”

 

   “别告诉我什么对我更好。”史蒂夫说。他话出口得太快,直到说完才意识到。意识到自己现在有多害怕,肺像超负荷的压缩机运转。

 

  于是他又说了一遍,这遍更像是为了说服自己:别告诉我什么对我更好。然后他脱力般的闭上眼,用力摔上浴室门,震得合页直响。山姆的浴室还保留了军营习惯的整洁——再加上他每次从华盛顿过来只带一个星期的东西——所以这里足够空,足够让史蒂夫能倒下,连肋骨都在打颤,真真切切地感受着在冰层下错过的每一年岁月都追了上来,如似刀割。

 

  很难说他在浴室里待了多久;至少他中间又恍惚神游了一次。但真相是躲不掉的:也许山姆说得没错。也许他确实是对的——毕竟,他经常是对的。

 

  史蒂夫爬起身,推门出去。山姆坐在客厅,膝上放着电脑。

 

  “对不起。”史蒂夫说。最近他把这句话用得有些太频繁了。“我很抱歉,山姆。”

 

      山姆抬起头,眼角的细纹轻轻皱起,额头上也多了几道纹路。“谢谢你,史蒂夫。我也抱歉。我知道我说的话也很难听。”

 

      史蒂夫张了张嘴,又合上。艰难地说:“我—我觉得你可能是对的。”关于巴基。也关于我。“我跟你说过我不想当那种坐着等别人的人。也许我得跟他说……离我远点。”他为自己声音保持得这么平稳而感到骄傲。

 

  山姆显得有些警惕:“世上没什么是永远不变的,你知道的。”

 

史蒂夫说:“我知道。”天啊,他当然知道。可一辈子也够漫长的了。

 

 --

 

  两周后,巴基轻巧地从史蒂夫那栋褐砂石屋的厨房窗户一跃而入,如猫般流畅地落在一把木椅上。史蒂夫正拿着报纸,抬眼淡淡瞥了他一眼。偏偏这样更难熬,因为他已经有了把决心炼成铠甲的时间。他把自己撑得笔直、硬气起来,一遍又一遍想象把巴基拒之门外会是什么样子。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他——史蒂夫——值得那样做。值得掌控自己的生活,握住方向盘,斩断一切威胁。

 

  “你脸怎么了?”巴基一开口就这么问,依旧把史蒂夫吓了个趔趄,弄得他一头雾水。

 

  他微微一滞:“什么?”手在脸上一抹,没摸到什么不对劲,也许是有点干涸的血迹——

 

  “那鼻子。哎哟喂(oy vey),好家伙,真壮观。”

 

  史蒂夫深吸了口气,竭力把自己拉回正题。他必须这样。他必须做对他来说正确的事。他必须这么做。“巴基。”

 

  “这鼻子你是摔断了一回还是一百回了?”巴基语气里带着熟悉的亲昵,身体往椅背一靠,仿佛这椅子是他的。哦,史蒂夫多希望真是那样。

 

  他说:“巴基。”

 

  巴基很快就反应过来——他一直都是这样。“怎么了。”他仍旧是那副懒散的姿势,却一动不动。像一只随时要振翅而起的鸟。

 

  史蒂夫恨不得就此死掉,想蜷缩成一团,躲进某个黑暗而安全的地方。让别人来替他做这个艰难的决定。可他没有。他站在那里,手里的报纸被他攥得一团糟。

 

     “巴基。我需要你——”留下来,告诉我你和我一样在乎我,让我明白每次你转身离去,都像把致命的伤口重新撕开一遍留下,留下,留下。“我需要你——离开。”

 

      巴基站了起来。椅子摇晃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原状。

 

  史蒂夫咽了口唾沫;在他耳朵里,那声音响亮得刺耳。整间公寓忽然都被各式声音塞满:空调的风声、电流的嗡鸣、静得发响的空白——一层又一层的声响,可哪一种都不是巴基。

 

  “我需要你离我……远一点,”史蒂夫说,边说边缩起肩膀,恶心得想吐,却仍旧站得笔直。“求你了。”

 

  他不是唯一一个看起来反胃的人。巴基的脸刷地一白,紧抓着椅背,好像不这么抓就要站不稳。史蒂夫知道那种感觉。

 

  “对不起。”他断断续续地说。这一下像打破了某种魔咒。巴基猛地把椅子一推,厌恶写满了全身每个动作。

 

  “你别他妈的给我道歉,”他低吼。如今他的头发剪短了,可此刻却像很久以前在航空母舰上那样——凶狠、愤怒,又迷失。“不用你再说一遍——我这就滚。”

 

  要从窗户出去就得蜷缩着身子背对着史蒂夫,于是他从史蒂夫身边大步走过,怒气冲冲地穿过客厅,从前门出去。那声摔门的回响足足持续了四秒。直到那之后,史蒂夫才意识到:巴基·巴恩斯刚才就穿着牛仔裤和套头衫,堂而皇之从他家里走过,在白天大摇大摆地踏上了街头,仿佛这没什么。仿佛这一切都没什么。

 

  史蒂夫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从一数到一百,先用英语,又用盖尔语,再用法语。等到他确定巴基不会再回来,他才在剩下的那把椅子上坐下。颤抖着用拇指解锁手机。

 

  “山姆,”他说,他在发抖,可能在哭,他也不确定。“山姆。”

 

  “我这就过去。”山姆回道。

 

  几个小时后,当一切都麻到没有知觉,史蒂夫裹在毯子里,颤抖终于停下,他几乎不敢相信刚刚这一切真的发生了。真的发生了吗?他,史蒂夫·罗杰斯,是不是说了他这一生说过的最大的一句谎话?

 

如果它从某个角度是真话,可心里并不这么觉得,那算不算说谎?如果他想收回这句话的念头强烈到肋骨发疼,那还算不算说谎?

 

      这太糟了。要学着在少了一半色彩的世界里活下去,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可怖——他知道这话听起来很戏剧化,可头几天就是这种感觉。和巴基掉下火车后那几天差不多糟糕。甚至可能更糟;因为巴基并没有死去。巴基鲜活、耀眼、奇迹般地活着,而史蒂夫却再也见不到他了。因为史蒂夫是那个让他离开的人。因为他太软弱,受不了这种半推半就。他一直都是非黑即白的那种人,可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不是。

 

  史蒂夫强迫自己出门,在城里转悠,点点外卖,撸撸路上遇到的狗。复仇者们没有任何来电——要么是这个世界上的反派们大发慈悲让他好好哀悼,要么就是托尼替他挡了所有电话。更可能是托尼,但史蒂夫没有打开新闻。

 

  他慢慢调整。他总能找到办法活下去。就算脚下的地毯被猛然抽走,他也能双脚着地,像一只有九千条命的猫。

 

  他醒来,去跑步,吃下一整罐花生酱,上网搜索“什么是喷丝彩带(silly string)?”他散很长的步,不知不觉走到新泽西,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去的。他漫不经心地摸着狗头;他先为自己难过,再对自己生气,最后只是无边的难过。

 

     山姆邀请他来过夜。半夜里,史蒂夫梦见在冰冷的水缓缓窒息,等回过神来已经在走回布鲁克林的半途,才想起给山姆发了条“对不起”的短信。

 

      山姆只是回道:“得了吧,史蒂夫,我这还有蒲团让你睡,记得吗?”

 

  史蒂夫说:“我做不到。对不起,山姆,真的不行。”

 

  史蒂夫一张接一张地画,所有的素描都像悲伤本身,从他体内汩汩涌出,在纸面上铺开一片阴郁与黑色。

 

  “我做到了,我把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了。”他揉着眼,靠在操作台上说。他又到了山姆家——他们堵在他家门口,非把人拎来不可,于是他只能来了。手腕还骨裂了,因为他低估了自己的臂展,路过时不小心撞上了毛巾杆。就好像日子还不够难似的。

 

  娜塔莎在餐桌那头冲他露出一抹鲨鱼般的假笑:“那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睿智又强大?”

 

  史蒂夫说:“我只觉得糟透了。”

 

  山姆在炉子旁若有所思地哼了一声。“史蒂夫,就因为是我提的——”

 

  “你现在可不能临阵退缩啊,兄弟,”克林特随意地躺在沙发上,一边把一个小豆袋一抛一接地玩个不停,“你把他的一生都搅黄了,起码也得继续撑着他。”

 

  “克林特,”娜塔莎喝止。

 

  “抱歉。”

 

  山姆和史蒂夫同时说“没事”。山姆接着道:“可我是认真的。你已经尝试过了。同样的办法并不适用于所有人。就我吧,,要是像那样等着任何人,感受着他们一次又一次离开的打击,我会发疯的。但史蒂夫……我们都同意,你和我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史蒂夫说:“也没那么不一样。”因为他喜欢这样,喜欢和山姆更像一点。做山姆的朋友,做出相近的选择,不必被困在过去。

 

  “史蒂夫,”山姆叹气,“你大半辈子都和那个人紧紧绑在一起。你发现他在经历一切人所能想象的磨难之后居然还活着。也许……也许你应该心怀感激,把能见到他的每一分钟都好好装进口袋。”

 

 史蒂夫从操作台边起身,去帮忙端碗,好让山姆从慢炖锅里盛菜。“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老兄,这一点也不突然。我亲眼看你做了一件对你来说非常难的事:你把他对你做的事原样奉还,争取你需要的、理应属于你的东西。可……就我眼下看到的,我不太确定那是最适合你的选择了。”

 

  史蒂夫还在为那次“冰水窒息”的噩梦夜里把山姆吓醒这事感到内疚。他又说了声抱歉,山姆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克林特突然开口:“我有个问题。”

 

  史蒂夫摆摆手,示意他说吧。

 

  “你有真的告诉过巴恩斯,为什么你不想他在你身边吗?就是说得清清楚楚,好让他知道该改哪里?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哪儿做错了?”

 

  “没有。”史蒂夫慢慢说,一边回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山姆和娜塔莎的目光都骤然落在他身上。“没有,天哪,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

 

  山姆抓起餐具,招呼大家上桌。他炖了锅杂烩,早上丢进慢炖锅里小火煨了一整天,香得要命,而史蒂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当时竟然没把话对巴基说清楚。

 

  山姆说:“那下一步要干嘛,我们心里都有数了。”

 

  他们确实知道——谢天谢地,他们知道。史蒂夫吸了一口气,塞了一勺食物进嘴——牛肉,还有某种颜色深又好吃的粗粮——然后说:“我得把他找出来,告诉他原因。”

 

  没人回他话,因为大家都忙着咀嚼。

 

  克林特终于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开口道:“谢天谢地。那家伙已经哼哼唧唧好几个礼拜了。”

 

  史蒂夫猛地看向他,快得能把脖子闪了。“你说什么?”

 

  “他在我家,”巴顿不紧不慢地说。“他已经蹭我的披萨好几个礼拜了。求你把他领回去吧,队长。”

 

  史蒂夫这才低头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我可以先失陪一下吗?”他低声说道,仿佛又回到了十岁,正要从餐桌边一溜烟蹿出去,和巴基去街上玩。

 

  “去吧,”山姆微微一笑。史蒂夫没有再听下去。

Chapter 9

Notes:

这章又小小爆肝了,于是很无耻地停在了一个很坏的地方(遁走

Chapter Text

      史蒂夫和巴顿赶回布鲁克林,发现他公寓门口正往外冒着火光。

 

  “靠,糟了。”巴顿骂了一句,语气却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又是平常的一天”。“我的箭在楼上。我得走消防梯潜上去。”

 

  史蒂夫随身带着一把手枪,于是自告奋勇从正门推进。毕竟,巴基还在里面——

 

  或者说,并不在。巴顿的身影方才消失在夜色里,史蒂夫就听见一阵喊叫,抬头看到巴基正沿着楼体外立面疾速下滑,子弹在身后如雨点般洒落,恨不得把墙面打成奶酪刨子。

 

  史蒂夫也加入战斗,朝所及之处开枪, 把手枪射程以外的敌人一手丢到路沿。他们身上穿着栗色的制服,嘴里吼着的话据史蒂夫判断是俄语。巴基也在冲他们回吼着。克林特从某扇窗户里探出身,举弓连发,用箭雨为巴基作掩护——史蒂夫庆幸自己穿着白T恤、还有一头恼人的金发,足够显眼。不然大老远赶来,最后脑袋上插两根箭,那可就太扫兴了。

 

  有那么一刻,巴基落在他身旁。瞥见了他,小声骂了句“该死(shit)”,随即又转身不见,重新隐没进混战。

 

  “巴基,等等——”史蒂夫刚开口,就差点被一个满口粗话的粗壮大个儿抡翻,根本来不及说别的。

 

  那粗壮的家伙身手不差,不得已逼得史蒂夫只能专注于战斗。他们扭打在一起,两个人手里都攥着枪。史蒂夫的注意力死死锁在对方那把枪上——绝不能在他脑袋边走火。好不容易,他一脚把那家伙的枪踢飞;接着那家伙又去抢他的枪,史蒂夫连忙将人一把扭开——

 

  那个家伙一把攥住他原本就骨折的手腕,猛地一拧。随着骨头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史蒂夫忍不住闷哼一声,眼前一阵发黑。紧接着那人就松了手,整个人仰倒在他脚边,两眼之间整整齐齐多了一个弹孔。

 

  “见鬼。”克林特跑过来,喘着气道,“该死的,巴恩斯,现在我们要怎么处理这具尸体!咱们打算现在怎么办,哈,老兄?”

 

  巴基看起来毫无悔意,随意丢弃了用尽的弹匣,阴沉沉地走过来:“我能处理。”

 

  “不是,我说的是‘我们’,你没听见吗?”克林特回怼,“我们该怎么办——一起想!巴恩斯。”

 

  巴基耸了耸肩:“我认识一个人。”

 

      “当然你认识了。”克林特嘟囔了一句,伸手把史蒂夫拉起来,“行吧,我去看看楼里房客都是不是还活着——你俩,先把这具尸体从街上挪走,行不行?还有,”他冲看上去有点想溜的巴基补了一句,“别想着把队长甩了。你欠我一个死人的人情,干你的活去。”

 

      史蒂夫抓住那人的一只胳膊,等着巴基去抬腿。巴基先是瞥了他一眼,随后直接把那个家伙从街上拎了起来,扛着绕到巴顿家的后巷。史蒂夫一边小声嘟囔一边默默跟上,努力想起自己来这儿到底是为什么。他是来道歉的,不能生气。

 

  巴基把尸体扔在一只巨大的绿色垃圾箱旁。“你胳膊还好吗?”

 

  史蒂夫跟他说过不想再见到他;是史蒂夫把他赶走的,可现在巴基却在这儿,来确认史蒂夫有没有事。他们试图把一切都抹掉,可就是抹不掉这个——永远在操心的巴基哥哥。

 

  “昨天又弄断了不知道哪儿。”史蒂夫尽量装得随意。

 

  “疼吗?”

 

  史蒂夫说:“有点。”

 

  巴基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痛色——像是想起“有点”从来就不是“有点”。他的右手本能地抬了抬,又硬生生停住,别开视线。“我这就走。”

 

  史蒂夫本没打算在垃圾箱和一具尸体旁边开始这场对话,可眼前是巴基,他哪里还顾得上讲究。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事绝不能搞砸。不只是因为再不开口巴基就又要抛下他走了,更因为他一直努力不去搞砸自己的人生——他不想把它搞砸,而他真的、真的不想再一错再错了。

 

  “巴基,”他说。不管他愿不愿意,一切总是从这个名字开始。

 

  但这总能抓住巴基的注意。或许这就是所有故事的开头——引人注目又震撼人心。像污糟成深褐的老巷里那一记挥拳。

 

  “我之前没和你解释清楚。”

 

  巴基冷冷地开口:“你说得够清楚了,罗杰斯。”那句没说出口的“你一向这样”像断头台上的利刃般悬在两人之间。可偏偏就是这个“一向这样”,才是他们之间反复要打的那场仗。没有人能像巴基那样说出这句话的重量,更说不出那种疲惫不堪、和愤怒无奈——甚至如果史蒂夫再放任自己一点的话——那带着些许宠溺的语气。

 

  “但我做得不对,”史蒂夫努力解释,“我没有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我没有确定你真的明白——”

 

  “我明白。我不是已经离你远点了吗?今晚是个意外——我不知道你会在这儿,我发誓。”

 

  史蒂夫摇头:“不是的。当时我让你走,我没把原因说清楚。”

 

  巴基用力咽了口唾沫。他站在垃圾箱和尸体旁,看起来年轻得让人心疼。他用右手扣住自己的左腕。“这还用说吗,伙计。现在换谁有脑子,都会想把我这种病毒感染源切出去的。”他努力挤出一个笑,甚至勉强做到了。

 

  “可你一直说我没什么脑子。我的意思是——脑子。”

 

       巴基没听明白。他还是没明白——好吧,也许是因为你解释得一团糟,笨蛋。

 

       史蒂夫说:“这快把我逼疯了。你回来,在我身边晃悠几天,然后又突然消失。不是因为你是个什么‘感染源’,也不是别的什么鬼东西——而是因为你是一个蠢到看不到自己价值的混蛋——这是什么新鲜事吗,巴克?我们俩还不都是老样子。你猜怎么着,我的脑子也一直不正常,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而事实证明,我是受不了总是提心吊胆的等你再一次转身把我抛下。”

 

  某处传来一声急刹。垃圾箱在沉闷的夜风中发出呻吟又归于平静。那具尸体一动不动,谢天谢地。

 

  巴基开口道:“我是那个看不见自身价值的蠢货?

 

      史蒂夫投降地举起双手,往外跨了两步,走到路灯摇晃的光圈边缘:“克林特让我把话说清楚。好让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不是要你离我远点,你在开玩笑吗,巴克?”他猛地转回身,急躁得快要抓上自己的头发。

 

  承认这种软弱很难;承认问题就在他们俩身上,在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部分上,更难。

 

  “我是不够坚强,”他最后说道。“我只是无法再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我。我已经看了太多次了,巴克。我做不到——再也别想让我再经历一次了。”

 

  巴基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史蒂夫在原地踱步。这跟他们以往的角色奇幻地调换了一下,但考虑到眼下的情形,史蒂夫觉得这也算得上公平。

 

  “对不起,”史蒂夫又补了一句——像个附言。

 

  这话引来巴基一声冷哼,史蒂夫看到这一刻几乎要松口气、欣喜若狂。巴基的脸从大理石般的僵硬转变为鲜活的揶揄。“你说对不起,这可有意思了。为什么对不起?为你认清了自己的底线?有了现实的期望?为你不再让人踩在你头上?行了,伙计,该我了。”

 

  他的目光严肃起来,甚至有些冷峻。史蒂夫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等着他的宣判。

 

  巴基只是开口道:“对不起。天哪,真的,真的对不起,史蒂夫。我竟然就这么离开了。我一直以为这是我无法控制的——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做不到——但也许一直以来我都能做到,如果我再勇敢一点的话。”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圆润的弧线下,两汪水光在昏暗的街灯下都清晰可见。他把下颌咬得很紧——那是史蒂夫再熟悉不过的表情:巴基正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而且……前几次……我还没准备好,你明白吗?我……还不行。”

 

  “准备好什么?”史蒂夫问,已然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心被掏空、磨出了毛边——这些谈话总是这样——可说开之后胸口卸下的重量像一份恩赐。

 

  巴基咽了口唾沫,抬眼望来,眼底的水光已干。刹那间,时空的距离模糊:他们仿佛又站在伦敦的一家小酒馆外,抬头是乌沉、烟雾弥漫的天,唯一像样的光来自巴基香烟的余烬。他说了些什么,阴郁又好笑,正等着史蒂夫的反应;烟头随着他嘴唇的吐息微微闪烁。史蒂夫理当回上两句带着打趣的附和,八成会带个“伙计”或者“你这蠢蛋”,可他满脑子里想的只有夹在巴基唇间那点红光,以及该死的嫉妒那一小卷烟草。

 

  史蒂夫眨了眨眼,那一幕便散了,但巴基的嘴唇还是原来的样子。他现在很累,他们俩都很累。巴基朝他微微一抬下巴。

 

  “所以。我听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不走了,我就永远不用离开了?”

 

  听起来确实有点蠢,如小孩闹别扭后生硬的求和。把所有不肯说的想法那么直白摆在两人之间。“对。”史蒂夫呼出一口气。

 

  巴基立马向前一步,一把揪住史蒂夫的白T恤。“除了手腕,你还有哪儿疼?”

 

  史蒂夫说没有,但也许巴基指的不是身体。也许他问的是你的心、你的头脑、你的骨髓。

 

  巴基低声道:“之前我做不到。我没法同时照顾你和我自己。我还没准备好。对不起。”

 

  “你不必总是照顾我,巴克。”史蒂夫有些受伤地说。

 

       但巴基的目光平静而诚实:“不,”他说,“我得。”

 

  之后他们便离开了。巴基给某人打了个电话处理尸体——他说别担心,史蒂夫便决定放手不管了。他们坐地铁回到史蒂夫家,到家时,公寓的窗户一片漆黑。街上也是寂静的黑暗,玩滑板车的孩子和那些满腹意见的老人都早已入睡。

 

  史蒂夫转身走上门廊。巴基站在他身后的人行道上,显得有点迷糊又有些羞涩,假装冷酷地两手插兜。史蒂夫只是头也不回地说:“你还进来吗?”

 

  “我以为——”巴基耸了一下肩。“我该明天再来。给你点时间确认你刚刚说的每一句都是认真的。”

 

  史蒂夫可以把巴基的这份担心扔过脑后——他愿意做一切能让他安心的事。所以他伸出手:“我不需要那个。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

 

  “可这是我啊。”巴基提醒他,抽出左手在空气里晃了晃,街灯在金属臂上反射出闪光。“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丢下你,记得吗?我还杀过人,干过一摊子烂事——”

 

  “别假装一切都围着你转了,巴克。”史蒂夫说,“嘘——你的自负程度到底有多大啊。”

 

  巴基张了张嘴又合上,不再作声,只是眉毛挑得都快爬上珠穆朗玛峰了。但还是乖乖跟着史蒂夫进了前门。

 

  在狭窄的门厅里,他终于出声道:史蒂夫,我无法向你保证一切。但我可以保证的是,我永远都会回来。”

 


 

  这一次不一样,又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第二天一早史蒂夫醒来,恐惧便像一根刺猛地扎过,让他倏地坐起。直到他注意到巴基就趴在自己身旁,脸埋在枕头里,熟睡着。他的心跳才又过了几秒慢慢平复,整个人泄力般重新沉回床垫。

 

  稍晚,等巴基醒来时,他也经历了同样的流程。在一秒间,从舒展放松的睡姿变为僵硬地蜷缩着身子;等看见史蒂夫,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巴基自告奋勇地做了早餐,又再闲适不过地看起了报纸——其他人都拿史蒂夫看报纸这事打趣,说他像老爷爷,可巴基只是伸了伸手,头也不抬地吃着面包,史蒂夫就把体育版翻好递了过去。

 

  午饭后,巴基在史蒂夫的笔记本电脑上浏览着一家附近书店的网站,随后漫不经心地说他想出去走走,问史蒂夫要不要他顺便从店里带点什么。

 

  这是个试探,史蒂夫想。但他只是从善如流地答,好的麻烦了,多买点奶酪。巴基带上钥匙和鸭舌帽,轻轻把前门带上。

 

  史蒂夫为自己感到很骄傲——他在沙发上硬是继续画了整整两个小时,才起身绕着屋内小跑,在卧室地板上寻找巴基的袜子,在水槽里寻找被随手一丢的黄油刀。

 

  没什么特别的。没什么长久的东西。也没什么好看的,但足以让史蒂夫回到沙发上。

 

  巴基或许知道这一点。因为他回来的时候,不只是带着奶酪。他拎着几乎和自己体重差不多的购物袋——在地铁上肯定显得有点怪——把东西一件件摆出来,里面除了奶酪,还有更多。一摞摞的书、额外的袜子、一双全新的运动鞋、还有更多的卫生纸。

 

  史蒂夫只是盯着他:巴基有钱吗?还是他在偷?巴基翻了个白眼,把钱包朝史蒂夫一丢,就转身去收拾买回来的食物。

 

  钱包是棕色的人造皮,便宜又小巧。史蒂夫小心翼翼地翻开,扫了一眼里面的东西——这样做让他有点心虚,但这是巴基自己扔给他的。

 

  里面有一张身份证,上面是巴基的照片,名字那栏写着詹姆斯·格兰特,生日晚了整整五十年。还有一小叠现金,多是十块二十块的,但加起来也有好几百。

 

  “钱是他们的。”巴基一边沿着走廊抱着厕纸走,一边解释,“那帮混蛋至少得给我付点钱,让我擦屁股。”

 

  半夜里,史蒂夫从睡梦中惊醒,黑暗像蛇一样缠上他的颈,勒住了他的呼吸。巴基几乎是瞬间扑到他身边,用温柔的双手把他拉回当下——一只手比另一只更烫一些,带着熟悉的体温。

 

  “别走,别走。”在肺部渐渐平复下来之前,史蒂夫只能反复吐出这一句。巴基来回摩挲着他的手臂,低声应着不会走,不知为何,史蒂夫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

 

  他没有走。每天都在。若是清晨要出门跑步,他会先轻轻把史蒂夫唤醒告知一声。起初,史蒂夫也会爬起来同他一道。他们绕着展望公园跑圈,直到肚子抗议得无论如何也忽视不下去了。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史蒂夫开始试着调整:当巴基早上自己拧门出去时,他翻个身继续睡。有时他也会自己一个人出去散散步、跑跑腿。

 

  他们在学着在“过少”和“过多”之间找到平衡。他们还在学习。

 

  然后便是,几大团有意识的史莱姆试图占领纽约的布朗克斯(Bronx)。史蒂夫和巴基看着电视,然后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山姆没打电话,托尼也没打。但史蒂夫仍然想去帮忙。不必再开口,巴基进壁橱拽出一把巨大的步枪——史蒂夫从来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放进去的。

 

  “那是什么?”

 

  巴基皱了皱脸:“你不想我把它们放这儿吗?对不起,我可以——”

 

  “不,我是问它什么型号?”

 

  巴基说:“哦。呃——名字有点长。我一般就叫她弗洛伦斯(Florence)。”

 

  带着盾牌,史蒂夫、巴基和“弗洛伦斯”骑着车一路往城北赶,没车的路段史蒂夫把限速超了整整二十迈。巴基在他耳边叹气;等他们跳下车,他还讥讽地问,要是碰上个脑子在线的警察把你逮了,你打算说什么场面话?

 

  “给他来一套‘那种眼神’,老掉牙那套。”史蒂夫心不在焉地说,一边扫街查看威胁。他们还穿着便装——没人注意他们。“再告诉他我出生在1918年。等他把二加二凑齐终于想明白我是谁了,我就一脚油门溜走。”

 

  巴基说:“你这个大白痴。”

 

      紧接着巴基又说:“你八点方向。低头——

 

      多年的本能立刻接管。史蒂夫一俯身翻滚。巴基在背后连发五枪,同时闪到一侧,好让史蒂夫起身把盾掷出去。那团史莱姆被打得稀碎,哗啦一声落在柏油路上。

 

  史蒂夫好奇地盯着它重新生长,或者再生——不管叫啥吧。史莱姆一动不动。“干得漂亮。”史蒂夫说。

 

  他们绕着街区跑了一圈,找到了真正的战场。幸运的是,大多数平民似乎都离开了街道——也有可能是不幸。史蒂夫想到那些逼仄的地下室,没路可逃,而史莱姆能从上了锁的门缝底下钻过去。

 

  山姆从头顶掠过,俯冲地离他们近些喊道:“它们很难搞——你不能光靠把它们踢扁!”

 

  史蒂夫困惑地看向巴基。巴基耸耸肩:“也许刚才那只是个小家伙。走吧。”

 

  时间像……史莱姆一样流过去,哈哈。史蒂夫觉得一切都慢了下来,仿佛他和巴基正以另一档位在行动。史蒂夫总能先一步知道巴基会在哪儿,他们永远比战局快上两拍。肾上腺素在体内冲刺,二人配合完美得有些令人眩晕。

 

  史蒂夫把盾掷出,盾牌在车身上一弹,穿透两坨史莱姆,巴基顺势从空中抄回盾牌,又把第三坨史莱姆看起来像“头部”的东西一盾牌切下。

 

  “下面有两个超帅的陌生人拿着队长的盾——”一个金属质感的声音传来,钢铁侠砰的一声落在他们旁边。“不对不对,是队长拿着队长的盾。Cap!”托尼打开面罩,声音拖得唱歌似的。“我们可真想你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不过现在倒不怎么正经了——我得承认,你脸上抹点绿色还怪好看的。你还带了个朋友来?”

 

  “注意敌方来袭。”娜塔莎的声音响起,她在他们身边一个翻滚,另一只史莱姆紧跟在她身后。史蒂夫伸手要盾,可还没等巴基递过来,三支箭便接连落地,绊倒了那团史莱姆,让它重重摔在娜塔莎脚边。

 

  娜塔莎抬头,用戴着手套的手遮了遮脸:“亲爱的,”她喊道,“你这样会把我们这边衬得很菜!”

 

  “抱歉啊,我的爱人(my beloved),”克林特在上方某处喊道——带着些嘲讽?还是没有?——“下回你就一个人把那个大怪物干掉吧。”

 

  “我来晚了,抱歉。”史蒂夫说。

 

  娜塔莎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让我猜猜,你在睡觉。”

 

  史蒂夫哼笑一声。托尼刚要开口,就被一大坨绿色整个罩住。巴基惊呼一声,便举起盾猛砍,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他还在犹豫是否要开枪。史蒂夫穿着运动鞋用尽全力踢了那个史莱姆一脚,并在盾牌回弹时抬手接住。

 

  他们二人默契地传着盾牌,圆形金属在空中抛起又落下,硬是把那团东西切得七零八落,终于把托尼解救出来。他的面罩几乎被扯烂,只靠几根电线吊着;托尼一脸恍惚地仰头看着他俩。史蒂夫只要想想画面就能明白他们现在有多可笑:他浑身都是史莱姆,巴基抱着滴水的盾,背上还挂着枪。

 

  托尼说:“你们现在这样大口喘气、还端着武器,看起来特别性感——不对,这话我说是不是有点儿怪?”

 

  巴基说:“这位会说话的帅哥是谁?嘴再这么甜我就得请他吃饭了。”他当然清楚自己在跟谁说话,他能骗得了谁,但托尼显然乐意继续陪他演戏。

 

  “是啊,我还能说什么拒绝呢?”

 

  巴基后退几步,踉跄了一下。史蒂夫马上装出一副要夺回盾牌、拉回托尼注意力的夸张姿态。在他身后,巴基双手捂着头,装作头疼的样子。史蒂夫果断岔开话题:“剩下的战斗在哪儿?”

 

  后来,等一切战斗平息后,托尼便邀众人出去吃饭。史蒂夫甚至不需要看巴基一眼就知道要婉拒,但还是嘱咐朋友们常联系。“有空就给我打电话,”他挥手道别,“或者——你知道的——等街上都是史莱姆的时候也行。”

 

  他们甚至没能走回到摩托边。巴基突然停下脚步,脱力般半倚在街墙上,回忆如混凝土墙迎面砸来,他喃喃道:“霍华德。”

 

  “我知道。”史蒂夫稳稳地说。其实并不知道巴基在想什么,但他能想象。“就像照见了《爱丽丝漫游仙境》里的镜子,对吧?只不过宽了一点,也更高了一点。”

 

  “不,史蒂夫。”巴基攥住他的手,如溺水的人抓紧,眼神里的惊慌和急切近乎满溢。“我得告诉托尼——是我杀了他父母。”

 

  史蒂夫的膝盖也决定效仿巴基,他踉跄了一下,绊倒了自己,摔坐下去。姿势笨拙又凌乱,但巴基接住了他,把他紧紧抱住。

 

  “你不能,”史蒂夫慌乱道,“你绝对不能告诉他,巴基。巴基,求你——”

 

  “我必须得这么做。”

 

  史蒂夫拼命摇头,勉强从喉头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他可能——你答应过我的,巴基,你答应过你会回来的!”这话无异于道德绑架,他知道;可他毫不羞愧——他几乎把脸埋进了巴基的衬衫,话语透过眼泪和衣料传来,模糊不清。有那么一会儿,就只是两个身影一同靠在布朗克斯一堵肮脏的砖墙上。托尼的身影在脑海里演着跑马灯,托尼的怒火,托尼的战甲,还有没有佩珀和布鲁斯盯着他时的托尼。钢铁侠装甲内的冲击炮——能轻而易举地把巴基那脆弱而美好的脑袋炸飞。

 

  “史蒂夫。”

 

史蒂夫仍旧摇着头,但还是顺从地停下了言语。他没有松开巴基的手,只是抬起了头对上巴基的眼睛。

 

  “如果我逃避这一切,那我还算什么样的人?”巴基直视着面前湛蓝的眼睛,“如果我不去尽力给所有人一个了结和解脱,我还能怎么说服自己活下去?我不想死,史蒂夫。我花了七十年时间努力没让自己去见上帝,而我现在也不打算去见他老人家。可这件事我必须去做。为了托尼,是的;也为了我自己。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他把手从史蒂夫身上移开,在两人之间摊开掌心——金属与血肉毫不对称,却奇异地完美。史蒂夫恨不得攥住那双手再不放开,动用他所有该死的力气把它们死死按到地上,再坐上去,让巴基绝无机会离开。明明这几个星期他们一直各忙东西,有意地退出彼此的生活,他却还是会这样想。

 

  他又算什么人,有权指手画脚地告诉巴基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他又算什么人,可以断言托尼只会顺着自己最坏的那一面,而不是最好的一面行事?他又凭什么,去控制周遭的一切?

 

  我只想在一天结束后能回家。我只想——能够和巴基回家。

 

  “那现在就走吧,”他听见自己说,感觉像一个被磋磨颓废的女人催促丈夫赶紧走,好让他快去快回。这个想法令他作呕,他从巴基身边撑开身子,站直,咬紧了牙关。“我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挑托尼身边有人时再去。”

 

  巴基点了点头,把“弗洛伦斯”递过来。“别等我了。回家去吧。”

 

  史蒂夫本来计划一路跟着巴基去找托尼,然后躲在屋顶上,随时准备跳下去阻止事情失控。他叹了口气。“行吧。”

 

  “我很快回来。”巴基安抚道——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不论结果如何,他总想让史蒂夫心里安定些。

Chapter 10

Notes:

感谢SoupDumpling29老师给我的好多好多评论,这就是对译者最大的奖励了嘿嘿~
火速生出来第十章让大家尝尝甜蜜小情侣,这章里的sgr完全是痴汉来的啊!!!有分离焦虑的大鸡毛

Chapter Text

      史蒂夫再次看着他转身离开。他抱紧了“弗洛伦斯”,记着巴基的叮嘱。“弗洛伦斯”贴在他背上还算合身,就这样一道骑摩托回到布鲁克林。史蒂夫开锁走进前门,告诉自己别去当垂头丧气的怨妇。又快速冲了个凉——那种水一开便很快凉透、手边也只有一块肥皂的快澡,尽管他现在拥有的不止这些——顺便还把盾牌上的史莱姆冲洗干净。

 

  他在厨房水槽里蓄满肥皂水,再把整面盾浸进去,用抹布细细擦洗。等放在一旁晾干时,他把“弗洛伦斯”摆在餐桌上,正对着它坐下,努力回忆着巴基半个世纪前教他的拆卸步枪的方法。

 

  这是个麻烦活儿,史蒂夫只能光凭记忆干活、剩下的全靠谷歌搜索。巴基要是回家看见他把枪给拆坏了,可能会揍他一拳——但史蒂夫像是受到了诱惑般一瞬间拥有了全世界的胆子。这感觉像是在挑衅巴基,也像是在试探上帝——或者说,上帝残存的哪怕一丁点神性。让巴基回家来揍他吧。拜托了,让巴基回家吧。

 

  他本不该再想着巴基,真是该死。他把“弗洛伦斯”零散的部件收尾装了回去,从外表看上去八九不离十;随后又开始洗衣服——意思是把巴基的脏袜子和内裤都捡起来。结果他又开始想巴基了,气得差点把洗衣篮砸到墙上。

 

  他不想这样,如此依赖、粘人。可也许他就是这样。

 

  手机响了。

 

  “所以——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最近不来‘老友实验室茶话会’了,”托尼的声音又急又锐利。“你一直在隐瞒什么,老家伙。”

 

  是托尼。汹涌的情绪一瞬间穿透史蒂夫的胸腔。如果托尼敢动巴基一根头发——如果托尼哪怕只是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一眼——史蒂夫也许都会杀了他。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冷静,反倒把史蒂夫自己吓了一跳。

 

  “托尼,”他说,声音低沉而危险。

 

  托尼说:“放松,放松。我刚刚是在为了所谓的‘超级士兵酒精’ 测试失败发火呢。不过照这么看,你现在也用不着它了,我们还能假装我没有‘失败’,皆大欢喜。”

 

  史蒂夫说:“托尼。”

 

  托尼声音里的轻佻忽然褪了,听上去苍老了许多。“他在回家的路上,队长。只不过现在是下班高峰期,你可能得三年后才能见到他。”

 

  史蒂夫闭上眼,呼吸在喉头像新裂开的伤口般滚烫——巴基在回家的路上。他在回家。“对不起。我之前真不知道,我发誓。”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分钟,只剩托尼的呼吸声。“就算你知道了,结果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史蒂夫皱眉:“什么?”

 

     “就算你知道了又怎样?你还是不会告诉我,而我也不需要知道——他们都已经死了,我的父母,还有那个扣动扳机的人。没什么值得重新翻旧账揭旧伤疤的。我老实说,比起这些,我更生气‘超级酒’搞砸了。”

 

     史蒂夫如释重负,一阵阵的轻松像剥落的泥壳,从史蒂夫身上簌簌落下。他这才发现自己坐在地上,周围散落着需要清洗的旧衣服——而他不必再担心了,不必再担心托尼会把巴基的脑袋轰成碎片。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

 

  “我还是很抱歉。”他嘶哑地说。

 

  托尼轻轻吸了口气:“我也抱歉,史蒂夫。对不起吓到你。我向你保证,巴恩斯永远不会从我这里遇到麻烦。”

 

  史蒂夫连连点头,点到才想起托尼看不见。“谢谢。谢谢,我——”

 

  “别谢我。谢什么,谢我拥有最起码的人性吗?哇哦,史蒂夫,你可真会奉承。”

 

  “抱歉。”

 

  托尼说:“也别道歉。天。你让我真切地感到了我年纪大了,我讨厌你。更糟的是,你还让我感到了你的年纪。”

 

  史蒂夫勉强挤出一个笑:“看来我今天也确实觉得自己老了。”

 

  “闭嘴,我是说你才二十六。去睡觉,小鬼。”对方话音刚落,就挂断了电话,留给史蒂夫的只有睁大的眼睛。

 

  史蒂夫背靠着墙坐在地上,低着头。他的肺似乎在把那些失去的年岁一并补回来,却不懂怎么正确工作,从来没学过,于是只能呼吸过度。他怎么也吸不进足够的空气来安抚它们,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要往上抓挠,从喉管爬出,他止不住、止不住。

 

  哮喘。

 

  不,不可能是哮喘了,他早就痊愈了。那就说明他又犯病了——那种恐慌发作,他呼吸困难、听不见、看不见,却没有人扶住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种——

 

  史蒂夫撑着自己把后背紧贴墙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也可以这样告诉自己。现在,我也终于能相信这句话了。

 

  他深深吸进一整口气。

 

      这让他想起了小的时候。把球扔进了窗户,把花瓶砸在地上,坐立不安地等待着,等着妈妈回家,等着挨骂、等着哭、等着惩罚。可结果却不是那些,而是一记拥抱,一个贴在他头皮上的吻,以及安慰的话语。“没事的,宝贝。意外总是难免的。”妈妈的怀抱让他感到轻松自在,让他在母亲怀里变得软绵绵、轻飘飘。

 

  他做到了。全凭自己。

 

  史蒂夫用手捋了捋头发,环顾身旁散落的脏衣服。他确实该理理发了——事实上,他的刘海已经长到和几年前差不多的长度。记忆清晰得仿佛在眼前:他时不时吐得一塌糊涂——要么是生病,要么是酒喝多了——胃里翻江倒海,脑袋昏昏沉沉,而巴基会轻轻把他的刘海往后梳,手掌带着凉意贴在史蒂夫的额头上。

 

  史蒂夫试着把头后仰,盯着那漂亮、漂亮的天花板。又试着再吸一口嘈杂的长气,试着笑出声来。既放肆又恍惚。正当他伸直双腿时,前门开了。

 

  他还没来得及听清门板刮擦踢脚线的声音,便已经站起来冲了出去。巴基才喊出半句话,史蒂夫就拐过拐角,狠狠撞进他的怀里。

 

  巴基踉跄小小后退了几步,一把将史蒂夫整个人抱在怀里,虽然有些惊讶,但依然稳稳地站着。史蒂夫紧紧地贴着巴基——巴基的衣领和脖颈,巴基的耳朵和胡茬,巴基强壮的双臂和结实的肩膀,巴基灼热的呼吸,炽热而真实地喷洒在史蒂夫的头发上。

 

  巴基说:“你有我呢,我抓住你了。”

 

  史蒂夫说:“你不明白——”

 

  巴基说:“试试看,伙计。真的。”

 

  史蒂夫的胳膊紧了又紧,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抱不够。“我好害怕。我太爱你了,我好害怕——”

 

  “托尼没那么冲动,”巴基说,“我们谈过了。我们现在没事了,史蒂夫。你知道我永远都会回到你身边。”

 

  史蒂夫知道吗?也许吧。也许在他心里某个见不着光的深处。但那股信念的确正在生长,他希望它长大。向上,追寻所能得到的光明,舒展出绿色。

 

  他说:“我爱你。”

 

  巴基说:“对不起,为我给你造成过的所有痛苦,亲爱的。我无法成为你心目中那个完美的人,对不起。但为了你,我会努力。”

 

  史蒂夫把笑声埋进巴基的衣领。“把那三个字也给我说回来,混蛋。”

 

  “哦。”巴基佯装不解,身子微微往后一撤,但没关系——史蒂夫也跟上前,仿佛后退的那一点距离根本不存在。“三个字”

 

  史蒂夫又轻笑了一声。“我本来打算杀了托尼的,不过现在我想我还是杀了你吧。”

 

  “跟随内心的冲动是件好事,”巴基赞同,但仍没有任何要松开手的迹象。他们大可以就这么一直站着,若是他们愿意。“弗洛伦斯在哪儿,你可以用她。”

 

  “不行,她被我拆散架了。”史蒂夫抱得更紧了。“我想把你活活挤死。”

 

  巴基默默把下巴搁到史蒂夫肩上:“还有更糟的办法呢。”

 

  后来,拥抱的两人挪到客厅,史蒂夫开始昏昏欲睡,被困在沙发靠背和巴基修长的身躯之间。巴基的有血有肉的那只手在史蒂夫发间缓慢游走,沿着他的肩头滑落,又折回去。指尖偶尔勾住史蒂夫的T恤,把袖口拨开,仿佛那块布料不值一提,与巴基的手要游走的路线相比,袖子显得微不足道。

 

  史蒂夫只要动动脚趾,便全是暖意。只要动动双手,也是一片温暖——一只手被巴基的上身压住,另一只缠在他的衬衫下摆里。要是他此刻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也只有巴基:板岩般的蓝眼、坚毅的下颌,从他身体的每一个角度都倾泻出无穷无尽的温柔。

 

  就在他快要睡着时,巴基动了动,手掌落在他的脸颊上。史蒂夫微微侧头,懒洋洋地在他掌心印下一个吻。

 

  巴基低声呢喃:“我也爱你,亲爱的(sweetheart)。”

 


  

 

  他们只不过又在生活的杂耍里多加了一个球。可跟别的相比,这真的算不了什么。史蒂夫从惊恐里醒来,不再一个人裹在冷被里干耗几个小时,而是起身去找巴基。床的另一侧,巴基等着他爬上去;巴基在厨房里,后背宽阔、让人想用力一把搂住;而巴基总是会回抱他。

 

  倒不是因为史蒂夫终于说出了他们一生中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更因为他们此刻在一起,而史蒂夫终于学会了开口表达自己的愿望。亲吻巴基就像用枕头打巴基,就像给巴基做上一顿晚饭,就像被窝里巴基温热的脚、以及巴基的手攥在他掌心。

 

  有时候,巴基会把那只手臂离史蒂夫远远的。史蒂夫搞不懂为什么;对他来说,把巴基的两条胳膊一视同仁简直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了,巴基为什么却执念不放?

 

  在巴基脑子里,他会混淆、会忘记它是不一样的,而这让他感到恐惧。他竟然忘记了,如果他愿意,这只胳膊可以多么危险,而事实上,它已经很危险了。“我不想让它靠近你。”某晚他坐在漆黑一片的卧室地板上坦白道,“我不想我身上的任何部位靠近你,但随后我会想起,你也同样有选择的权利。我发誓我在努力了,可求你了,至少让我在这件事上有发言权。”

 

  史蒂夫没有去逼他。巴基要么把左手插在口袋里,要么坚决放在附近的某个平面上。史蒂夫会拥抱他身体的其他部位。

 

  那条手臂有时会变得非常非常冷、冷得吓人。巴基自己没有察觉,也不觉得疼,他整个人总是热得发烫;但史蒂夫能感觉到。几周来,他一被轻轻触到就会惊跳,或从“被活埋在冰里”的噩梦中惊醒,于是他想出了新的应对法。

 

  史蒂夫说:“把手给我。”

 

  巴基抬眼打量他一眼;就这只手臂而言今天算状态不错,他只是有些困惑。他把手伸过去,又低头看他的平装书。

 

  史蒂夫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手捧在双掌之间,轻轻地揉搓。金属表面抛光得很顺滑,不会刮到手。搓着搓着,他还朝上轻轻哈气,给它暖热。等他抬头,巴基正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看他——像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挑起了情欲,还是想哭。

 

  史蒂夫说:“对不起?”也许这样做会让人觉得屈辱,他本该事先问一下的。

 

  巴基摇摇头,只是仍盯着他瞧:“我爱你。”

 

  史蒂夫这样做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成了他的第二天性。清晨他们刚醒时——两个人总是先全身一紧、被恐惧攫住,然后身体再慢慢放松下来——而巴基的手已经孤零零在被单里躺了好几个小时了;午后,他给史蒂夫做午饭时、他们一起跑步时、一起购物时,史蒂夫总是牵着他的左手;有一次在晚餐桌上,巴基甚至问他要不要把自己的手放烤箱里烤几分钟。巴基仍旧会下意识地搂住史蒂夫的肩把人往怀里拽,忘了“严格意义”上来说史蒂夫现在更高一些。史蒂夫从不提起,也从不指出——他乐不可支地微微弓起背,抓住机会把脑袋塞到巴基下颌底下,双臂牢牢环紧巴基的腰。

 

  另一件小事:早餐时史蒂夫随口说起要去剪头发,起初不过是二人在松饼上方闲聊一句。但接下来一整天,只要逮着机会,巴基就要把手在史蒂夫头上来回摩挲——把他的刘海拨到一边,又把它们拨蓬松,再把后面的头发按顺,再坏心眼地拽上一把。

 

  “你其实不想让我剪,对吧?”那晚史蒂夫刷牙时说,心里已经做好继续顶着软塌塌刘海的准备。

 

  巴基支支吾吾、哼哼唧唧,还朝水池里很不体面地吐了口口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那是你的头发,你做主。”

 

  史蒂夫想到,自己看到巴基剪短又微卷的头发时心口那阵由衷的喜悦——仿佛遗失了什么,又失而复得。“你能帮我修修后面吗?”他边问边走到水池旁,“至少别贴着脖子,就像你以前剪的那样?”

 

  “行,没问题。”巴基一口答应,他的笑容比浴室里昏暗的灯泡还要耀眼。

 

  还有一件小事:一两天后某个午后,史蒂夫在地毯上睡着了。巴基正趴着旁边看书,史蒂夫蜷在一小块渐渐缩小的阳光下打盹。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来,除了右臂别扭地压在身下,卡在巴基运动裤的腰头里之外,他仍然安心地蜷缩着。就像他渐渐发现的那样,某些长觉睡醒反倒更昏沉,但他毫不介意。

 

  他把手从巴基的裤腰里抽出来,伸了个懒腰。巴基的腿就在他余光边,一条裤腿挽起,光裸的小腿和脚踝搭在厚实的地毯上。史蒂夫挪了过去,用指尖轻轻掠过巴基脚踝那块骨头。

 

  巴基没注意到,他正被他的新书——有可能是关于巫师、或是宇航员——牢牢抓着心神。

 

      史蒂夫屏住呼吸,整只手包住巴基的脚踝。那形状仿佛天生为他的手量身定做,而浮尘在周围悬着,恍如巴基来自宇宙多元宇宙中的某个角落。史蒂夫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振作点,罗杰斯。”

 

      可他越来越习惯,甚至有点得意忘形。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这感觉太好了,好到就算是让他为之死去也甘之如饴。

 

  他仍像空气稀缺、需要配给一般小心翼翼,微微弯曲食指,让它钩住巴基脚踝上最细微的绒毛。

 

  史蒂夫现在就能这样做。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想摸就摸,想躺多久就躺多久,第二天一早醒来还能再来一遍,如果他愿意的话。光是这样想,就让他有点眩晕——也可能只是因为刚刚一直在憋气。他又勾了勾手指,缓缓吐出一口气。

 

  巴基小腿的肌肉线条轻轻一紧,接着翻了个身,眯着眼看他。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脸上的纹路柔和下来,眼角的笑意起褶。“嘿,”他说,一边往前挪了挪。史蒂夫原以为他会停下,可他没有,继续一点点靠近,直到手臂环住史蒂夫,双腿也贴到史蒂夫身后,史蒂夫整个人被巴基暖烘烘的怀抱裹住。

 

  史蒂夫想回一句“嘿”,却哽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巴基轻轻收紧双臂,把鼻尖埋在史蒂夫后颈。“我还在。还在。”那节奏与史蒂夫乱作一团的心跳一齐跳动。

 

  再有一件小事,便是巴顿打来了电话。

 

  “我倒希望是因为我终于把你那批特制沙袋打烂了,”他说,“但其实是关于你室友的。”

 

  “什么事?”史蒂夫戒备地问,寒意窜上血管。

 

  巴顿说:“能把电话给他吗?”

 

  巴基接过手机,随意地按了个键:“我是巴恩斯;你现在在免提上。”

 

  “嗨呀,伙计。”巴顿听起来很正常——不过他一向这样。“遵义这边有点小状况。算不上复联的业务,就是……比较小的烂摊子,但仍然是摊子。娜塔莎去干真正的复联活儿了,依我看,你现在是我第二好的僚机。”

 

  巴基说:“荣幸之至。”语气干巴巴的,但他在听,史蒂夫听得出来。

 

  “要不是非你不可我是不会开这个口的,”巴顿接着说,“我知道他们给的可不少。考虑一下?我们今晚就得走,顶多五天搞定。快去快回。带上你的夫人。”

 

  “我会联系你的,”巴基答应道,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史蒂夫说:“他说的‘夫人’是指弗洛伦斯吗?”

 

  巴基说:“没错。”

 

  史蒂夫平静指出:“你在考虑这件事。”

 

  巴基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放在餐桌上,仿佛动作稍大就会会惹恼史蒂夫。史蒂夫本以为自己会生气,会被恐惧塞满,然后透过讥讽与威胁把它藏起来。他等着那情绪来得太久,以至于忘了自己究竟该怕什么。

 

  巴基仔细观察着他:“你也在考虑这件事。”

 

  史蒂夫可以咒骂跺脚,可以矢口否认,但他不想这么做。他确实有点害怕,但巴基说得没错。史蒂夫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也许吧。”

 

  “最多五天。”

 

  “和弗洛伦斯还有克林特。在……在哪儿来着?”

 

       “遵义。中国。”

 

        史蒂夫说:“所以你一有空就给我打电话,尽快赶回来。”这样你就不会被杀,但谁会这么说呢?

 

        巴基说:“没问题,”仿佛这是他无论如何都要信守的承诺,哪怕为此付出生命。

 

   史蒂夫回答:“好。”

 

   巴基离开七分半钟后,邮件“啪嗒”一声落在门阶上,把史蒂夫吓得一激灵——只能算他活该,谁叫他已经闭着眼靠在前门上足足七分半钟了。

 

  又过了十三分钟,他的手机亮起,消息列表出现了一条短信,他非常小心、非常镇定地没有一跃而过沙发去拿。上面只有来自巴基的一句话:【给山姆打电话。】

 

  史蒂夫回了过去,他那双大手偶尔会按错键——多花了一两秒。【我没事。】

 

  【我知道你没事。打给山姆。】

 

  【你觉得我该打?】

 

  【我不是在让你打吗?反正,这跟我没关系。】

 

  史蒂夫拨通了山姆的电话。他张口正想找个借口寒暄两句,随便说些问候或者打个招呼,但还是止住了。“你现在有空吗?我有点孤独。”

 

  他们约在咖啡馆碰面,看着熙熙攘攘的街景在身边流过。山姆点了杯饮料,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史蒂夫则心不在焉地拿吸管搅来搅去。一辆车经过时按了喇叭,一只狗立刻回吠,被主人严厉地“嘘”了一声。

 

      “所以,巴恩斯去哪儿了?”山姆喝到一半问。

 

  史蒂夫耸耸肩,抬眼说:“中国遵义,我想是这个地方吧。”其实他压根不用去“想”,他从没把一个地名记得这么快过。他倒是努力没去记整套行程表,强迫自己没去关注巴基和巴顿此刻的具体位置。

 

  山姆说:“嗯。他一个人?”

 

  史蒂夫说:“那会有问题吗?”

 

  山姆说:“不是你想的那个问题。我相信你不会把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冬日战士’放出去乱跑。我困惑的是你怎么没跟着去。”

 

  “没被邀请。”史蒂夫解释道,“巴顿说巴基是他的第二人选。我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排第三。”

 

  “嗯,你确实也算不上最隐蔽的,”山姆赞同,还轻笑了一下。史蒂夫笑着耸了耸肩。

 

  “这也没办法,谁叫我胸口插满了国旗呢,山姆。”

 

  山姆说:“不,我其实是指你身上那种‘咄咄逼人、火气上头’而且毫不遮掩的态度。”

 

  史蒂夫缓慢地眨了眨眼。“哦。”他说,赶紧猛吸了一口奶昔,免得说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话。

 

  山姆没深究,虽然史蒂夫怀疑他在杯子后面藏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清爽的秋风把干叶沿着路边水沟吹得“哗啦啦”作响。旁边桌下有只鸽子在咕咕叫,显然在找落下的面包屑。山姆又发出一声夸张的嘬饮声,他的脚踝在桌下离史蒂夫的很近。史蒂夫的奶昔是草莓味的,喝起来像夏天的尾巴。

 

  “我有个问题。”

 

  史蒂夫把目光从街上猛地收回,抬头看他。“你说。”

 

  山姆说:“你跟我说你孤独,是因为巴恩斯不在了。你说就算你一无所有,你还有他;你还说过他一直都比你对他更好。”

 

  “我是这么说过。”

 

  山姆说:“那些是陈述。问题是,你爱他吗?”

 

  史蒂夫说:“那也是个陈述句。”

 

  山姆嗯了一声,然后没再说什么,出奇地平静,起初让史蒂夫令人费解,但他越想越觉得合情合理。

 

  “你个王八蛋。”山姆终于抱怨起来,椅子往后一仰,只用两条椅腿支着,岌岌可危地晃。“这也是个陈述句——怎么,你是在试镜下一部莎士比亚?只是更悲惨、更基一点,是这意思吗?”

 

  史蒂夫翻了个白眼,直接抛出致命一击:“一个问题。你爱莱利吗?”

 

  山姆沉默得有点久,久到让史蒂夫担心自己越界了。把痛苦的记忆扯了出来,问得太早了。

 

  “没到你这种程度。”山姆低声说,“我想。也许。我不知道——不,反正不是你这种。”

 

  史蒂夫点点头,把全部注意力都塞回自己的杯子里。

 

  “那——话说回你身上。”山姆百无聊赖地把餐巾纸撕成细条。“你俩当年那样行得通吗?你会因此惹上麻烦吗?是不是因为这个你才没告诉任何人,你们在公共场合也不太亲热——某种残留的谨慎本能?”

 

  史蒂夫眯起一只眼盯着杯底。又把眼睛睁开,杯子似乎往左挪了点。“我们当时不是那样的,”他慢慢摸索着词句开口,字斟句酌。毕竟这故事很复杂,即使是那些他不介意分享的部分。“说真的,现在我们俩也没怎么变;我们几乎一辈子都是朋友。互相挤兑、互相打架、互相聊天、互相趴着躺在对方身上。一直都是这样。”

 

  山姆点头。

 

  “谁知道如果我们当中有人早点注意到这点并说出来会发生什么,但事实是——这并非什么新鲜事。只是另一种诚实的真相而已。关于我,关于他。”它是触手可及,真实存在的,当一切快要把他压垮、痛苦变得过于汹涌时,他能把它捧在手里端详。他总能回到这里,像杯底的最后一口饮料。

 

  那些话长了羽毛般从他胸口飘出。史蒂夫咧嘴一笑。

 

  “他要是再敢伤害你,我就宰了他。”山姆漫不经心地说道。

 

  “谢了。”史蒂夫半挖苦地回应,“我会转告他的。”

 

  山姆说:“算了,别,千万别。用不着。他知道。”山姆又说:“天啊,我真为你高兴。我太高兴事情最终是这样的结果了。”

 

  史蒂夫说:“我希望能一直这么好下去。”

 

  山姆不会应许他办不到的承诺,史蒂夫也不指望他会。史蒂夫喜欢这一点,非常喜欢。

 

  那天晚上,史蒂夫和山姆瘫在沙发上看《罗宾汉》时,巴基打来了电话。他没说多少——也不能多说——但史蒂夫挂断后,阻止了山姆立刻续播电影。

 

  “你知道,”他磕磕绊绊地开口,“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哦不,巴基走了,那我去找山姆吧’。我的意思是——”

 

  山姆说:“我懂,兄弟。”

 

  “到时候提醒我一下?”史蒂夫没看过去,下巴仍微微低垂。“当我忘了的时候。我在努力,我保证,但……有时我还是会忘。”

 

  山姆说:“不就是巴恩斯还得提醒你给我打电话吗。”

 

  史蒂夫朝他扔了个抱枕。屏幕上,塔克修士把罗宾汉丢进了河里。

Chapter 11

Notes:

史上最长一章,为了早点完结拼了 ,一天赶了两章✊

Chapter Text

  到了第五天,史蒂夫开始坐立不安。夜里惊醒了四次,强忍到七点左右便去跑步。到下午两点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任何东西,于是赶紧补上。他还给巴基发了短信,但没有回复,连“已送达”的提示都没有。

 

  山姆很忙——先是工作,然后又有家里人来访;克林特和巴基在一起;娜塔莎和托尼在处理一些复联的事务;不过就算托尼在家,史蒂夫也不确定自己现在能不能面对他——尤其是上次那通电话之后。

 

  屋外,日子照旧。人行道上秋风时紧时松,背着书包、穿着毛衣的孩子三三两两地跑过。一位推婴儿车的女人停下来,把孩子裹得更紧一些。

 

  史蒂夫坐在自家门阶上,漫不经心地画着周围的一切。这样的生活,这个家,其实也不坏。他当然想念过去的那个家,但如果要选一个“第二好的地方”……他这才意识到,或许就是这里。让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一只松鼠飞快地爬上一棵树。

 

  巴基仍旧没有回复。法国梧桐的叶子渐渐转黄,史蒂夫强迫自己的膝盖别抖。

 

  下午五点。还是没有巴基的消息。史蒂夫进屋做晚饭,几乎没弄糊什么。几乎。

 

  临睡前。史蒂夫无意识地开始啃手,把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咬得鲜血淋漓,随后又在心里踹了自己一脚——现在除了其他所有事,他的大拇指也开始疼了。

 

  凌晨三点二十七,前门发出一声极轻的响动。史蒂夫从床上弹起,拍亮床头灯,再一路滑到走廊,一把打开了客厅的灯。他穿着睡裤和那件旧得发白的宽大T恤站在那儿,门这才开了一条缝。

 

  史蒂夫说:“嗨。”

 

  巴基把旅行袋往地上一扔,战靴一脚踢到墙上。他右手缠着绷带,短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他说:“回来晚了,对不起。”

 

  史蒂夫没有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或者“我担心得要命”,也没有把那些像列车时刻表一样在脑子里飞驰的慌乱话语说出口。他只说了一句:“你知道的,我很擅长等待。”

 

  巴基眼角起了笑纹,走近到史蒂夫触手可及的地方,用食指在史蒂夫右手手背上轻轻划过。他的指尖很冷;史蒂夫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巴基说,“你擅长许多我希望你不必如此擅长的事情。”

 

  史蒂夫把他们的手扣在一起。冰冷、坚硬的金属,安稳地包在他的掌心里。“你的另一只手怎么了?”

 

  巴基握紧又松开。“被子弹擦了一枪。克林特欠我一个人情。”

 

  史蒂夫松开手退后一步,看着巴基把装备拎到桌边,拉开一把椅子。他俯身翻包,在灯下像一幅黯淡又晕开的油画;刘海垂在额前,背脊成一道温和的弧线。

 

  “希望没把你吵醒。”巴基语气里带着“我知道我没有”的理不直气也壮。

 

  史蒂夫回道:“希望你在回程的飞机上没睡太多。”话里有话,明晃晃地说着“快过来抱抱我。”

 

  巴基坐直,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他咧嘴一笑,意思是:我可以想到比这更糟糕的消磨时间的方式,但你知道的,我现在还没想到。

 

  史蒂夫说:“弗洛伦斯就不能等等吗?”

 

  巴基说:“不能。”

 

  史蒂夫阴沉地瞪了弗洛伦斯一眼:“可她都跟你腻了五天了——我还没有。”

 

  巴基一如既往地耐心,像在给几个妹妹耐心讲道理那样说道:“正因为这样啊,伙计。那我更得好好对她,不是吗?不然下回她肯定就没那么乐意跟我在一起了”

 

  他太得意于自己那句双关了;史蒂夫气得牙痒狠狠拍了他一下。“当我需要约会建议的时候,这建议在哪儿呢?

 

  “嘿!”巴基举了举枪油的瓶子,“别跟我提谈恋爱的事儿。一个都不许。你以为我为什么只告诉你‘刚好不至于挨揍’的话?除了我,别对任何人好,罗杰斯。”

 

  史蒂夫止不住笑,但把笑脸故意扭得眯眯斜斜:“哦,是吗?”

 

  “哦,就是!我猜你不想亲手给你亲爱的做一两个三明治,让他开心一下?”

 

  史蒂夫说:“你去跳桥吧。想得真美。”

 

  巴基朝他比了个中指——他很清楚,史蒂夫也很清楚:等史蒂夫把这股子小心眼踩灭,他还是会径直走进厨房给他做三明治。史蒂夫自以为很小声地抱怨着,双手叉腰,从鼻子里“哼”地一声,接着迈进厨房。

 

  “操你的吧,巴恩斯。(Fuck you, Barnes)”他头也不回撂下一句。

 

  巴基回敬:“今晚不行,美人儿(doll face)。我的枪急需好好清理。”

 

  史蒂夫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用力把黄油刀戳进罐子里,抽屉“哐”地拉开又甩上,橱柜“砰砰”直响,似乎想以此表达他的不满。直到他想起邻居们还在睡觉——尤其是隔壁的孩子们,便皱着脸把动作都放轻了些。

 

  巴基在鼻息间轻哼,唱的是很久以前的曲子——史蒂夫觉得温妮弗雷德·巴恩斯以前唱过。要是他没记错,歌词是意第绪语的。

 

  史蒂夫把做好的三明治搁到“弗洛伦斯”旁的桌上。她正平躺着,内脏摊开。食物边上,是一滩深色的“墨渍”。

 

  “你回来了。”史蒂夫说。

 

  巴基抬头。

 

  史蒂夫解释:“就像这不算什么;确实不算什么。只是——你回来了。”

 

  巴基说:“如果我现在说点什么,我敢肯定我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史蒂夫低下头:“你不用说。我……你懂的。”

 

  巴基拿起一个三明治,夸张地咬了一大口。他伸出手,示意旅行袋里露出来的那块擦枪布。史蒂夫在他身边坐下,把布递给他,自己也拿起一个三明治。两人默默吃着,“弗洛伦斯”依旧是全场的焦点。窗帘拉着,公寓一片寂静。

 

  早晨,史蒂夫解锁手机,发现歌单里又多了几首歌——乔·斯塔福德的《Long Ago and Far Away》。他点下播放,乔那澄澈不加修饰的嗓音充满了厨房。史蒂夫抬头,看到巴基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我曾做过一个梦(I dreamed a dream one day)?’”史蒂夫跟着歌词念。

 

  “现在已烟消云散(‘Now the clouds are past’),”巴基接了下去,还冲他抛了个欠抽的媚眼。“还记得当年的‘小兵人乔(G.I. Jo)’吗?”

 

  史蒂夫当然记得——那是她为之表演的士兵们开玩笑给她起的外号。他曾远远看见她,但他当时太害羞了,甚至不敢从自己拖车走到她那边。“谢谢你的这些歌。”他挑起眉,让巴基知道自己被识破了。“当时我很需要它们。”

 

  巴基从门框上一蹬,消失在客厅里:“嘿,你总是需要它们的,史蒂薇。”

 

  史蒂夫低头看着手机,心想也许巴基是对的——即便是那种“坏掉的表也一天能准两次”的对。

 

  日子仍在继续。克林特常常上门,渐渐成了常客;史蒂夫回家会看见他和巴基在厨房,把咖啡渣偷偷倒进垃圾桶里;在客厅里对着新电子游戏相互吼;还有一次居然钻到桌子底下——史蒂夫至今也没搞明白为什么——巴基终于找到了愿意听他那些糟糕又下流笑话的听众。而且看来,克林特也不逞多让,毫不留情。

 

  史蒂夫并不介意;他只是画握着啤酒瓶的手和仰头大笑的脸。就算墙上偶尔多出一道箭痕——那也无妨,毕竟世上还有比这更糟的“装饰手艺”。

 

  巴基路过去拿冰箱里的东西,史蒂夫顺手把他抱了个结实。

 

  “你这是干嘛?”巴基问。

 

  史蒂夫耸耸肩:“不知道。只是你在这嘛。”

 

  “我一直都在这儿,”巴基指出。

 

  史蒂夫说:“说的也对。”然后又抱了他一下。

 

  娜塔莎回纽约后,克林特也总把她带来。史蒂夫和娜塔莎一块儿喝茶聊天,或并肩读书,坐在沙发上让大腿相贴,或者干脆加入闹腾。某天他们带来玩具武器——“Nerf塑料子弹枪,耶宝贝!”克林特好心替他们解释道——接下来的五小时里,大家在公寓里潜行埋伏,或者被泡沫子弹“爆头”。

 

  巴基央求着要留一把,他们索性把四把都给了他。“小心点,史蒂夫。”娜塔莎临走时说。巴基一转身,史蒂夫就把其中一把和好几梭子弹悄悄藏了起来。

 

  十一月的一个早晨下了雪,薄薄一层,像是给街道盖上糖霜,也把节日气氛烘托到位。巴基买了几袋土豆和一盒薄荷糖。史蒂夫则细细把纸折起、剪出各种图案,展开后贴在窗上。

 

  光明节的第一晚前后,电话响了。史蒂夫接起,克林特在那头兴高采烈地说:“史蒂夫,正想找你呢!”

 

  史蒂夫说:“我把电话给巴基。”

 

  克林特道:“谢啦!”接着冲电话喊:“巴恩斯,我们有个复联任务,你来不来?”

 

  “史蒂夫呢?”巴基问,眼神清澈而专注。

 

  “是啊,算是吧。情况比较复杂。”

 

  巴基说:“那我去拿枪。”

 

  托尼已经在现场了。他在空中像只拥有超能力的蚊子团团乱飞,清理倒塌的房屋碎片、把平民从危险区带走。丹佛的楼房不知为何正在一栋栋坍塌下去。

 

  “有关什么地下电力激增、邪恶科学家、实验出了差错之类的。”克林特一边把喷气机利索地降在一家麦当劳的屋顶上,扬起一阵雪雾,一边做着任务简报,“说真的,听到‘失控(awry)’这个词我就没再听了,就为了记住这个词儿。好了伙计们,去拯救大家的屁股于水火吧!”

 

  史蒂夫稳稳地落到街上,循着喊叫声找到了最近的伤者。那是一家银行,看起来岌岌可危,注定要化为瓦砾。三层的窗边,人群在尖叫,地基一晃再晃。

 

  还没等史蒂夫把最佳方案想完,红色的一道残影掠过——托尼到了他,一次抓起两个人,把他们安全地拎到地面。这个环节史蒂夫也能帮上忙。

 

  他快步过去,引导平民朝隔壁楼的底层撤离,同时警惕着空中可能再次掉落的碎片。一个有着像小辣椒那样发色的红发女人掉了高跟鞋,史蒂夫把她抱起来,继续带着大家移动。雪在他靴底咯吱作响。怎么偏偏是科罗拉多的冬天——夏威夷的楼就不能塌吗?

 

  “我来这儿到底是干什么的?”巴基在他身后喊着,胳膊里还搀着两位女士——她们看起来死里逃生后玩得格外开心。“我他妈是个狙击手,这里什么目标都没有!”

 

  史蒂夫没有回答——反正这是个反问句。眼下还有更多的人要救,而巴基在任何需要的地方都不含糊。那两个女人在抵达他相对安全的酒店大堂,要与巴基道别时甚至还显得有点失落。

 

  下一处是一栋公寓楼,砖块和钢梁已经层层剥落。史蒂夫努力清空一层,被疏散的人群沿街涌向对面的咖啡馆——那里的橱窗玻璃早已碎了一地。

 

  “别去那儿,”史蒂夫一边为最后一拨人撑着门,一边喊道,“那栋楼可能会砸过去——往街下走!”

 

  在他们头顶上方,某种电力装置轰然爆炸。史蒂夫松开变形的门框,快速撤退,身后整栋大楼在尘暴中塌落。

 

  史蒂夫咳嗽着,差点撞上药店的拐角。他追上几名跑得最慢的平民,一把抄起他们继续往前跑。一个小孩拉着他,但他必须先把这个人带到安全的地方——而这男人着实不轻——那孩子还在拽,还在喊着什么。终于他们抵达一处房产中介的办公室,大家都聚在那儿等候,小孩仍拽着他腰带后头不放。

 

  “怎么了?”史蒂夫不禁有些大声,猛地转身。

 

  小孩吓得往后一跳,眼睛瞪得老大,满是恐惧,史蒂夫顿时感到内疚。他缓缓抬起双手,解开头盔。小孩看着头盔被取下,史蒂夫的头发立刻像有某种使命感一般竖了起来。小孩个头不高,身形单薄,还有一头乱蓬蓬的棕发,棕色皮肤,眯着眼睛。膝盖上还贴着创可贴。

 

  “对不起。”史蒂夫抓着头盔的带子说,“我刚才冲你喊了。出什么事了吗?”

 

  小孩焦急开口道:“我姐姐们还被困在地下室,里面到处都是水——”

 

  “在哪儿?”史蒂夫一把把小孩拎到背上。一把将孩子拽到背上。他按照耳边低语的指示,开始沿着街道奔跑。孩子把他带到一栋看起来像会议中心的建筑后面,后门处围着一群人,见到他们惊恐地转过身来。

 

  一位女人迎上来,一把抓住史蒂夫背上的孩子,连连落下安抚的轻吻,又颤抖着指向后门。“求你了——我们搬不动那些瓦砾,我的女儿们还——”

 

  “没事的,妈妈。”孩子说,朝史蒂夫点点头,“我把美国队长带来了。”

 

  史蒂夫推开门,不禁眉头一皱。楼梯几乎被掉落的横梁完全压垮,地下室底部的楼梯井里起码积了三英尺深的水。他一跃跳了下去,止不住打了个冷战。果不其然,水冷得刺骨。毕竟是科罗拉多的十二月。

 

  外面等候的人们给他指明了方向,他趟过积水,直到发现一个跪在深水里的少女,棕色长发的末梢都湿透了。“天哪。”她抬头看向史蒂夫。她和她弟弟有着相同的雀斑。“美国队长在这儿,而我浑身湿透又脏兮兮的。”

 

  “我想我们现在都差不多湿透又脏兮兮的。”史蒂夫说,尽力克制住去挠后颈的冲动。“这里具体出了什么问题?”

 

  她说:“我妹妹——我联系不上她——艾米莉娅,你还能听到我吗?”

 

  一个细小的声音从他们眼前倒塌的混凝土墙后传来:“真的是美国队长吗?”

 

  姐姐翻了个白眼。“如假包换。而且你没带你的签名本,我知道。他会帮你出去的,好吗?”

 

  “好。不过还没止住。我是说,血。”

 

  姐姐回头看向史蒂夫,眼里满是惊恐,低声道:“她好像在流血,某个部位。她记不起那个地方叫什么了——我想大概是在躯干一带——而且伤口太大了,这一路上血一直没停。”

 

  史蒂夫把肩膀顶在混凝土上;墙面纹丝不动。水已经慢慢升到他的腰间。“好吧,你能帮上忙,我是说趁现在还能走的时候先出去。我会把艾米莉娅救出来的,好吗?你弟弟和妈妈需要你——你能沿着水退回门口吗?”

 

  “能。好、好吧,阿米莉娅,这位先生要帮你了,好吗?一会儿我就能见到你。”

 

  “好!”艾米莉娅应道。姐姐又点了一次头,朝史蒂夫来的方向原路返回。史蒂夫把注意力放回混凝土上。但是就算他用力去推,它也不动分毫,只能尝试一点点搬开。那些“碎片”足有一面卧室墙那么大,他刚能抓住的边缘还会碎裂成小块。

 

  “我正在想办法过去。”他说,好让被困的孩子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我会游泳。”她骄傲地告诉他。这句话差点把史蒂夫拽回七十年前;他死死扣住混凝土,让自己专注于现实的境况。水位还在不断上涨。

 

  混凝土块搬不动,至少不能这样搬。史蒂夫低声闷哼,随即警觉起来。他不能让艾米莉娅听出他的吃力,只能立刻换下一套方案。

 

  “队长先生?”艾米莉娅又开口问道。他无法想象,她在另一侧该有多害怕、多冷,身上还在流血,孤身一人。

 

  “嗯?”史蒂夫低声答,垂下头。

 

  她说:“你会游泳吗?”

 

  史蒂夫想到周围这刺骨的冷水,想到脑海里仍残存的冰原。他觉得他会。他必须会。“会。”

 

  “我觉得你可以从下面游过来。”艾米莉娅说,“我觉得下面有个缝。我用脚摸——哎哟——对,确实有个缝。你个体不会太大吧?”

 

  史蒂夫叹了口气:“我块头确实有点大。”

 

  “那缝能让两个我妈妈那么宽的人过来了,我想。你比那个还大吗?”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水已经淹到史蒂夫的工具腰带位置,谁知道艾米莉娅有多高。而且水位还在不断上涨,几乎要淹到天花板了——史蒂夫抬头瞥了一眼,立刻后悔。他们必须试一试这个办法了。

 

  “好。我试着游过去找你。你能在那边等我吗?”

 

  艾米莉娅严肃地说:“别太早冒出来,不然你会撞到头。我看见你时会拍你一下,可以吗?”

 

  史蒂夫说了句“好”,然后尽可能狠狠吸满一大口气,俯身扎了下去。水像是把冰化成了液体,冷得刺骨,仿佛他的骨头又一次在结霜,冻伤正一点点蔓延,他的脚趾在靴子里都冻得发青发白了。冷到胸口生疼,冷到连睫毛都像是要一根根脆裂。

 

  他想往外逃,想去任何别的地方,可他早知道会这样,入水时冲劲太足,已经没法往上退回去。他一头撞在底下那块混凝土上,幸好奇迹般不锋利;脑袋嗡的一响,他透不过气,又一次在水下溺着,停不下来——真要命——

 

  有人在他背上“嗒”地拍了一下。

 

  史蒂夫猛地上冲,像搁浅的鱼一样喘着粗气。倒塌的瓦砾后面更暗,他挣扎着站稳,茫然了几秒,才发现自己已经立着了,水面正涨到他胸口。

 

  他右手边,一个小女孩蜷在被水淹住的混凝土块上。毫无疑问是他要找的那个孩子——她跟她的兄弟姐妹长得一模一样——她周围的水已经被血染成了褐色。

 

  史蒂夫把她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嘿,嘿,艾米莉娅。你哪儿受伤了?给我看看,嗯?”

 

  她掀起被撕破、浸透的小衬衫,露出一道横跨腹部的深深伤口。“是我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她解释,“你知道的……我的腹部!我的腹部在流血。还有我的手指都没知觉了,但它们还在,别担心。”

 

  史蒂夫把她抱起来。她的嘴唇发青,却还冲他笑。她太勇敢了;史蒂夫试着想象自己能借来她的一点勇气。他还没到冻僵的地步,也没抖到不成样子,可那只是时间问题。水迟早要没过他们的头顶。迟早——

 

  艾米莉娅用指尖碰了碰史蒂夫的嘴:“你的嘴唇也是蓝的。”她低声说。

 

  “我们得再潜回去一趟。”史蒂夫也压低声音。他们能挤过去,他们必须挤过去。“你得憋一段不短的气,你觉得自己能做到吗?”

 

  阿米莉娅说:“如果你觉得我行,我就行。”

 

  史蒂夫说:“我知道你行。我们先一起做几下深呼吸,准备好。我们要去找你妈妈了,好吗?”

 

  “好。”

 

  他们一起吸气,然后沉到不断上涨的水平面下。史蒂夫蹲低,竭力不让自己被寒冷逼得尖叫。他现在必须撑住,必须把艾米莉娅带到安全处。他紧紧闭上眼,他努力去想别的任何事,任何能把他从此刻带走的画面。他不是在一堆巨大混凝土底下、从一个不稳的小缝里一点点往前挪动——他正坐在自家门阶上,傍晚的日光撒在他的肩头。

 

  艾米莉娅在他怀里动了动,但根本动不了。即使她已经窒息,即使她正在流血不止。他们正压在上百吨混凝土底下,除了向前别无去处,只能祈祷自从史蒂夫上一次游过去以后,岩石没有发生位移。

 

  他把她抱得更紧了,竭力让自己不要惊慌失措。

 

  妈妈泡的蜂蜜柠檬茶——其实就是一小块柠檬丢进热水里,可喉咙痛的时候总能暖到嗓子,味道像夏夜。楼上那位瑞典太太烤的磅蛋糕,轻盈得像云朵。温妮弗雷德·巴恩斯煮的犹太丸子汤,芹菜、胡萝卜,汤汁浓稠却美味。

 

  按理说,他们现在已经游得够远了。可史蒂夫没法确定。他能睁开眼睛吗?他的眼睛能承受得住水里飞来的碎片吗——碎石,或天知道还有什么。万一他犹豫太久,他们直接游进另一堆金属碎片里又怎么办?

 

  在那碗犹太丸子汤带来的“暖意”支撑下,史蒂夫试探着把手伸上去,摸到水泥碎块。他又往前挪了一点,急切地差点一脚踩空。艾米莉娅抱得更紧了。

 

  他的手先摸到混凝土,然后什么也没有了。他向上、再向上,终于破水而出。水已经涨到他肩头。艾米莉娅咳嗽着、有些呛水,史蒂夫先确认她呼吸没问题,才低头看她的伤口。

 

  他环顾四周,疯狂寻找出口。地下室已经面目全非,之前的“地标”都被淹没。他挑了一个看起来“最对”的方向,半游半趟地往前移。

 

  水拍到他的下巴,他怀里的孩子冷得像冰雕。到处都是冰,到处都是冰,而史蒂夫又一次在死去,他找不到出口,一片漆黑,他做不到的——

 

  艾米莉娅又咳了一声,他不得不回神,必须回神。为了她。也许,也为了他自己。他不想死,天啊,他一点也不想死。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暖和了,永远不会。保持警觉。保持警觉。

 

  展望公园的晴天,汗顺着后背往下淌,衬衫敞着扣。如今这一切都显得陌生又不真实——史蒂夫几乎想象不出“出汗”的感觉了。他又试着想象了一下。八月的科尼岛,热狗、花生、脚下粗糙的木板,沙子滚热地烫脚。

 

  妈妈的笑,难得一见,却又如此美丽。那种因为自己而产生的喜悦,总是能让史蒂夫胃里泛起暖意。娜塔莎走过身边时,顺手在他背上的轻轻一抹。克林特的披萨之夜,他逗得巴基笑得几乎仰倒。托尼的实验室,任何人都能随时推门进去,他那没完没了的嘴、和那份真心的在乎。山姆,山姆,还是山姆——他的笑,他的善良,他的勇敢,他的智慧,还有他做的松饼。

 

  史蒂夫粗重地吸进一口气。“快到了。”他喘道,这话其实也不是只说给艾米莉娅听。

 

  醒来时手指缠在巴基T恤里那种感觉。把巴基的金属掌心搓暖的感觉。巴基的笑,灿烂得足以照亮整个纽约市。巴基的犹太丸子汤。他的咖啡,不知为何还带着当年在军队里喝的那种难以下咽的味道。巴基的双臂,像抱着个婴儿一样紧紧地抱着史蒂夫。

 

  是家,是不再孤零零一个人。

 

  “门在那儿,”阿米莉娅指着前方说道。果然,门就在那儿,史蒂夫能辨认出艾米莉娅的妈妈,还有另一位女士,她们身后是艾米莉亚的两个兄弟姐妹,都在大声呼喊着他们的名字。他再向前迈一步,眼前一截管道突然断裂,喷出更冰的水,直冲他的脸。

 

  水灌进鼻腔,刺进眼睛,他可能开始哭了。很难分辨——反正浑身都湿透了。

 

  艾米莉娅在一个劲儿叫他的名字,那声音比冰水更快把他拽了回来。他把她摔了,天啊,他把她摔到水里了——她正拼命地在水中挣扎,呼唤他回来。

 

  “对不起。”他倒吸着气,含糊说着,一边挣扎着想抓住她,又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们没事。我们没事。”

 

  史蒂夫再次朝门口走去。调色板上涂开的黄,是他最爱的颜色。烤面包上融化的一小块黄油。春天,巴基为他生日晚餐的餐桌摘来一束金灿灿的蒲公英,笑容就像那种颜色本身。雨天里厚厚的、软绒绒的毯子。

 

  他们到了门口。有许多只手伸了出来接应艾米莉娅,可奇怪的是她把脸又埋进史蒂夫肩窝,像是还在溺水般抱紧他。他轻声劝她抬头,等他也爬上去,她才让母亲把她紧紧搂进怀里。

 

  “得带她去看医生。”史蒂夫低声对母亲说。她一个劲地点头、掉眼泪、道谢。“当然。”史蒂夫也一遍遍笨拙地回,“当然。”

 

  险情化解,人群开始散去。艾米莉娅和家人在几个人的搀扶下,结伴而行,朝着警笛声的方向走去。四周的城市一时静止,仿佛屏住了呼吸。史蒂夫的通话器轻轻“滋滋”几下——感谢托尼的科技在几近进水的情况下还能勉强维持运转。

 

  “建筑物——全部完工了——怎么样——完成了。”

 

  “搞定”这个词一出便足够清楚了。史蒂夫站在街上,浑身湿透,脑袋无力般半垂着。他成功了。他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游了个来回,把一个小女孩救了出来;而且同样重要的是……他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迷失自我。他还在这儿,没有被困在自己脑海、没有被冰山覆盖。

 

  声音像是远古的事物。史蒂夫像个新生儿那样抬起头,暴露在一个明亮又目眩的新世界里。他觉得自己像被剥了皮般赤裸裸的。新生已无法回头,而他一时还难以接受。他原以为,被困在水下时,自己根本无法保持清醒。他曾以为,自己根本无法在水下保护另一个人的安全。

 

  可他做到了。

 

  现实在巴基的呼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里霎那间回归。“史蒂夫!”他大喊着,从街角冲出来,沿街向他飞奔而来,手里还拿着被史蒂夫丢下的头盔。史蒂夫浑身是水,制服在在人行道上滴滴答答,头发乱蓬蓬地竖着,戴着手套的手都磨破了,他冻得瑟瑟发抖,那套深蓝制服在寒风里简直都快结起了薄冰——他真的、真的好冷。而巴基径直跑到他面前,停了下来。

 

  “你还好吗,伙计?”他压低声音问,小心地没有触碰到他。

 

  史蒂夫一把把他抱住。天啊,他恨不得立刻把整件事、那场大获全胜的经历都讲给巴基听。巴基反抱住他,沉沉地喘着气,低低地笑,他那只温暖的肉手抚上史蒂夫的后脑——就是这个动作,就是这个动作彻底击垮了史蒂夫。

 

  他把脸埋进巴基的颈窝,像还在水下那样抱紧他。他意识到自己在胡乱说着什么,往巴基的防水外套上说着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根本听不懂。巴基一直托着他的后脑、一起呼吸,就只是呼吸,像是也需要史蒂夫靠近,才能把自己的狂跳的心安稳下来。

 

  “史蒂夫。”巴基终于开口,而史蒂夫过了好几秒才听见。“史蒂夫,亲爱的,你没事吧?

 

  史蒂夫把他推开一点,对上他的眼睛。“我浑身湿的都能当水龙头了。”他说。

 

  巴基道:“说的倒也没错。”

 

  史蒂夫说:“我这身制服全湿透了。”

 

  “我从没见过这么狼狈的场面。”巴基附和着,手套还温柔地捧着他的脸。

 

  史蒂夫说:“我冷得发抖,浑身湿透,但我几乎没怎么没有触发该死的记忆闪回,巴基。我靠自己一步步拉了回来,我从地下、水里一堆乱七八糟中把一个孩子救了出来,而且完全是靠我一个人做到的!”

 

  巴基只是跟他一起笑。“当然了,你做到了。”他说,“当然是靠你自己做到的,亲爱的。”

Chapter 12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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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发现,史蒂夫头部有大片淤青,手上起了水泡,小腿还沿着往上有一道长长的擦伤——至于怎么弄的、什么时候弄的,他完全没印象。医疗组拿着扫描仪和各种扎人的小玩意儿慢吞吞检查时,巴基让他老实待着,而巴基的“让他老实”的方式是——直接坐他身上。

 

  在确诊完有大问题后,巴基三下五除二把他拎回家,先把制服扒了。“你现在马上去浴室让自己暖和暖和、洗干净、记得包好伤口。”他一边下命令,一边随手把外套往椅子上一甩,又把黑色打底衫从头一把拽下来。“你自己来,不然我就进浴室给你弄。我还要做饭,我做饭,你把饭给我吃干净,然后至少睡十个小时——否则我发誓把你捆在床上。”

 

  史蒂夫被巴基这一连串的命令砸了个头晕目眩。他只能先盯住第一件事。“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穿黑色几乎和你不穿衣服时一样好看?”

 

  巴基在走廊里回过头来,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唬得一愣,笑了。

 

  “你真的、很好看。”史蒂夫说,目光被巴基胸膛的线条和角度牢牢钉住。“真的很好看。”

 

  巴基说:“漂亮话就免了,但你再磨蹭,浴室可就要人老珠黄了。”

 

  史蒂夫把注意力转到第二件事上。“那你也可以跟我一起,监督我有好好洗澡。”

 

  “哈哈。”巴基干巴巴地回道。“那你出来就没饭吃了,你个傻子。”

 

  史蒂夫觉得没饭吃也行,并且大胆到把内心想法说了出来;可巴基说他绝对不可能接受,因为他可是个有自己的标准、长相英俊,头脑聪明,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男人,如果史蒂夫现在不去洗澡,还会再挨一顿打,他不介意再让史蒂夫的鼻子再断一回。

 

  重新暖起来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温暖,史蒂夫一边给头发打着泡一边心不在焉地想——才让战胜寒冷变得如此值得。

 

  那天晚上,他们点上了九枝烛台,巴基用希伯来语低声吟唱。当蜡烛在窗边一点点燃尽化作黑芯后,史蒂夫回到客厅,迎面就挨了一发泡沫子弹。

 

  “哦?”史蒂夫神色平静,仿佛他并没有等这一刻等了半天,仿佛他下一秒不会一个箭步窜到巴基在洗衣机后面的藏身点,在那里把他“狠狠报复”一顿。

 

  “哦——史蒂夫——”巴基在书柜旁拖着半跑调的长腔唱道,“快过来亲我一下,不行吗?

 

  史蒂夫一边躲避着泡沫弹和巴基响亮而刺耳的笑声,一边把自己的“枪”从先前的藏匿处摸了出来。火焰在烛台上跳跃,他们的“战斗”也随之激烈,最终以巴基把史蒂夫压在地上、所有子弹打光告终。史蒂夫并不介意——他赢了,就算巴基此刻正满嘴“吹嘘”着自己大获全胜,他也还是赢了,因为他拥有了把他钉在地板上的巴基·巴恩斯,世上绝没有任何东西能好得过这件事。

 

  巴基低声许下一些不堪入耳的承诺,把他拽回卧室。第二天醒来时,九枝烛台已经空了,但满地的泡沫子弹还等着人去捡。

 

  五天后,史蒂夫在弗吉尼亚执行任务。当他们在仓库里清理时,突然下起了暴风雨,冰雹砸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如同重机枪扫射般的声响。史蒂夫捂着耳朵跌倒在地,身边的人像被割断线的木偶一片片倒下,他的手上有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因为那噪音——天啊——那噪音在这副“修复良好”的耳朵里变得无法忍受。有人——也许是巴基——正拉着他,催他撤离,但他一句话都听不清。可他们为什么要跑,当别的孩子正带着潮湿而带血的喘息一个个死去——

 

  “史蒂夫。”山姆叫他,声音里带着痛楚。正是那点痛楚把史蒂夫拽了回来——这对山姆来说大概也不容易。他挣扎着站起,抓住山姆的手,两人尽可能快地冲到外面,奔进倾盆的冰雹。

 

  “操他的耶稣上帝啊。”史蒂夫说,双手捂住脸。眼前的世界是异常白、异常得不自然——但至少外头的声音被压低了,也更暗淡。冰雹砸在裸露皮肤上生疼,这种刺痛奇异地让他回到现实。冰——比子弹还高两个档位的疼。

 

  山姆说:“我懂,我懂。我简直无法想象你现在的感受。但我知道。”

 

  “我想要巴基。”史蒂夫可怜巴巴地说。他觉得自己又年轻又虚弱,而他再也不想这样。“我真他妈恨这一切。”

 

  几个星期后,轮到巴基出状况。娜塔莎从他身边经过时速度太快,距离太近,他差点把她的胳膊弄断。随后他躲了一整天,等第二天终于出来后,又刻意远远避开用左手碰到整整史蒂夫两天。

 

  “我受够了自己这么危险。”他不停地说,像笼中困兽似的来回甩头。“我受够了,史蒂夫。”

 

  史蒂夫尽可能地待在巴基身边,给他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巴基——即使在那时也很危险。一直都很危险,但也一直都很善良、温柔。

 

  “你知道吗?”第三天时,巴基把手放在史蒂夫掌心里慢慢回暖。他侧躺在床上,毯子像起泡的浪把他裹着,像一幅懒洋洋的铅笔速写。他眼皮沉沉,重新安定下来。“是你让我内心再次平静下来。”

 

  史蒂夫抬头看他。

 

  巴基解释道:“这一切——”他朝这个世界做了个笼统的手势,“——将近一个世纪的痛苦和疲惫。它们在我体内纠缠、打结,被抛来抛去、乱成一团。”

 

  他看着史蒂夫,仿佛永远不会厌倦。

 

  “但是你,你比我身体里的任何东西都更深入我的内心。你让我内心平静,让我重新找回自我。是你提醒我呼吸,”巴基言简意赅。“我爱你胜过世间一切。”

 

  “该死,”史蒂夫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想我也爱你,巴克。”

 

  巴基笑着把脸转向一边,深色的头发在枕头上抹开——史蒂夫忍不住扑了上去。巴基抱着他很久,手掌在他的脊背上来回抚着,安抚、抚平一切。

 

  第二天早上,他去看托尼。托尼还在实验室——托尼总是在实验室——可一看见史蒂夫,他就把手头的东西放下,怔怔地盯了他几秒。

 

  “我这儿没新酒。”他喊道。

 

  “我知道。”史蒂夫说,两手插兜,别扭着努力不让自己太别扭。“有旧的吗?”

 

  史蒂夫坐到地上,托尼放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音乐,Dum-E兴奋地“哔哔”直叫。不到一小时,托尼就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你后来找到了什么能让你睡得更好的法子吗?”

 

  “哦。”史蒂夫眨了眨眼。“好像找到了。我想是睡在别人旁边吧。不是一个人入眠。”

 

  托尼哼了一声:“那挺好的。我得承认我也喜欢旁边有个‘人类生命体’——至少能让脚趾头暖和点儿,对吧?”他突然没预警就站起来:“犀牛止痛药!”

 

  “什么?”

 

  “你的止痛药。”托尼说,眼里一下冒出狂热的光,“就是那种能把你‘放倒’半小时的。要是咱们小改一下,做个液体版本,可以保证你整整半小时都飘飘欲仙,怎么样?”

 

  史蒂夫笑了:“看来你得做点实验了。”

 

  “把咱们的巴基熊也叫来,让我看看你俩生态系统到底有多相似,效果是不是一样,再试试不同配方。”

 

  正是他脸上那股鲜活的兴奋,让史蒂夫开了口:“你知道吗,巴基也是个机械师。”

 

  托尼的眉毛微不可察地抬了抬:“你说的是真·机械师?可别再来一个布鲁斯那路数的‘理论型机械师’,行不?得是会跟机油打交道的那种?”

 

  “关于机油这一点,我可以作保。”史蒂夫一本正经地许诺。

 

  “你确定?”

 

  “我确定——巴基沾着机油、别的什么也不穿时,特别好看。”

 

  托尼说:“JARVIS?查查怎么把颅内画面清除,谢谢。”

 

  毫不意外,他和巴基像老房子着火般一拍即合。史蒂夫带着素描本,用铅笔画下他们的碰撞——之后他会加点红,把最亮的地方压深。画面粗粝又带点脏:托尼下巴上的油污、巴基右手上的油光、工作台上散乱的抹布与零件、还有他们脸上如出一辙的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史蒂夫在地上睡着了,半醒时已经在电梯里,被巴基抱着;托尼在旁边不知何处低声说着话:“他那层楼特高级,可他就是死活不肯好好装饰一下,这个混蛋。不过你看着就挺有品味的,巴克巴克(译者注:原文是Buck Buck,这里应该是托尼在玩巴克比克的烂梗),要是你想,我双手支持你来接手。或者邀请我去你们河对岸那个小家也行。要是你们愿意。我会带酒,而且绝对是一流货色。”

 

  史蒂夫新近最爱的感受之一,就是在长梦之后自然醒来——尤其是在一个好觉之后。四肢沉甸甸、心满意足,仿佛再也不会动。被子底下的暖烘烘的热慢慢铺开,呼吸也慢慢变得悠长。知觉一项项回笼——先是听觉,再慢慢是视觉,最后才轮到嘴:仿佛只要他不开口说话,这神奇的魔咒就会一直有效,舒适就会一直延续。

 

  夜里也很美好:被单清凉、等着他;他一钻进去就会扭扭身子把它们捂热。巴基踢他,叫他“睡你那一边去”。史蒂夫会照做,但过一会儿他的冷脚趾又会自己“漂”过去,巴基尖叫着再踢回来,史蒂夫笑得把脸埋进枕头里,直到能埋进巴基的肩窝。

 

  没过多久,皇后区又发生了爆炸,他们再次穿上战衣出动。史蒂夫又挨了一枪,之后巴基围着他念叨了三天;每当他想下床,巴基就一屁股坐他身上。托尼带了酒来,克林特带了披萨,娜塔莎拎着一张蠢到会唱歌的慰问卡顺道过来。巴基把“弗洛伦斯”和那张卡一起拎到后院去——回来的只有弗洛伦斯。

 

  “别担心,”史蒂夫笑着问起那件事时,巴基这么说,“我认识个专门处理尸体的家伙。”

 

  史蒂夫感到一种许久未有的休息充分——也许自从当年的那场坠机之后从来没这么好过。那感觉真好。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某个早晨,巴基在床上坐起身,说:“我有件事要坦白*(confession,另一意为忏悔)。”

 

  史蒂夫还昏昏沉沉地翻了个身,想把他当成背景音屏蔽掉:“我看起来像个神父吗?”

 

  “闭上你那天主教的臭嘴,”巴基毒舌道,“这是挚友的告白,这是恋人(lovers)的告白。”

 

  “恋——人——”史蒂夫用尖细的嗓音打趣。巴基在他背上重重捶了一拳。“哎哟,巴基!我的天,你怎么了,现在才早上九点——我努力一下还能再睡两小时呢。”

 

  巴基说:“我有件事要坦白。”

 

  史蒂夫说:“行吧,好像我能选似的。”

 

  “我曾经潜进你家。”巴基的声音犹豫而郑重,史蒂夫转过身来,正眼看着他。“甚至在我闯进复仇者大厦来看你之前。准确说,是在那之前的几个晚上。我偷摸进了这地方,坐在——”他指了指床沿,“——这儿,然后看着你睡觉,像个彻头彻尾的变态。对不起。”

 

  史蒂夫带着困意的蓝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被子在他身上暖洋洋的,阳光从歪了一点的窗帘边缘渗进来。“我知道。”他说,“我想我一直都知道。”

 

  巴基皱眉。他的一侧头发有点被压扁了。“什么?我明明行动很隐蔽啊。”

 

  “你是的,”史蒂夫微微一笑,“隐蔽得不能再隐蔽了。可是……我知道的,巴克。那晚我睡得很好。”

 

  巴基看着他,真的在认真地看着他。“哦,史蒂夫,”他低声说,伸出手越过两人之间的鸿沟,“你怎么老是这样,让我心都碎了?”

 

  史蒂夫在他的手碰到自己脸时亲了一下。“那我会拿胶水把它粘起来的。”——就用这个吻,用这个吻、和无数个吻。只要巴基愿意,就每天都这样,直到永远。

 

  巴基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坦白。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能看见你康复、微笑,我什么都愿意,你听见没有?”他单臂撑起身子,目光灼灼。

 

  史蒂夫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我很好。我很好,巴基。”而这一次,他已不再惊讶于自己是发自真心地这么说。

 

  巴基“咚”地一声又躺回去,把史蒂夫一把拽进怀里,用右臂环住他的腰。史蒂夫只要想睡,还能再睡两个小时——而且几乎不用费什么劲。

 

 


 

 

  “山姆。”史蒂夫喊道,只见萨姆一瘸一拐地走上飞机舷梯,制服多处被烧焦。史蒂夫招呼道,“我该杀谁?”

 

  山姆哼了一声,摇着头走过来。

 

  “你应该看看对面那家伙?”史蒂夫猜测道,“你说得对,我确实很想见见,真的很想。”说完,他甚至掰了掰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山姆说:“不,你该看看你自己,我的好搭档。”

 

  史蒂夫说:“我其实正努力别去看呢。”他的视线一直停在山姆身上。山姆太阳穴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线往下淌,史蒂夫恨不得立刻去把那人头拧下来。

 

  山姆说:“你会没事的。托尼在给你找药,记得吗?再过一会儿就不疼了,然后我们回家,医生会把你修得跟新的一样——要是你那愚蠢的新陈代谢还没自己修完的话。”

 

  史蒂夫低头看了看自己骨折成好几截的那条腿。“你不用像哄小孩一样对我。”他嘟囔,但其实并不介意。这感觉就像小时候,又要去医院冒险,而耐心到不行的妈妈会给他解释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或者……“巴基在哪儿?”

 

  山姆咧嘴,往机舱后部走:“知道知道,我懂。他没事,和其他人一起在收尾。我敢说他很快就来给你一个‘亲一亲就不疼了’。”

 

  史蒂夫冲他挥了挥那根特定的手指,然后继续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右小腿上的三处骨折。飞机上的座椅全是黑色的、发亮的皮面——这种材质不怕偶尔有人在上面流点血。地板倒是很奇怪,像健身房浴室里那种防滑垫的金属版本。到处是孔,可能是让血漏下去的。而且表面很粗糙,是为了防止有人在血泊中滑倒。

 

  史蒂夫烦躁地甩了甩头。就“不去想它”这件事,他已经发挥得惊人地好了。

 

  “又是平凡的一天又赚了一块钱,对吧?”娜塔莎说着,大步走上飞机舷梯,双手叉腰,目光扫过史蒂夫。

 

  看起来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气场强大,然后克林特走到她身边,两人都像电影明星一样光彩照人——除了克林特脸上那大约有六张的创可贴。谁能想到他们刚从一场“平静的追缉恐怖分子”午后回来呢。

 

  “哼。”史蒂夫回怼,现在是彻底没法不去想了。很疼,真的很疼。

 

  “你要是跑得再快一点,就能把两条腿都跑断。”克林特嘟囔,似乎还挺失望。

 

  史蒂夫说:“对不起,克林特。”

 

  一阵乒乓响,托尼从中央控制台后冒出来,手里端着个透明的梅森罐,里面是浓稠的浅绿色液体。他刻意把视线从史蒂夫腿上的血淋淋绷带移开。除了额头上那块乌青,他没大碍——除了乌青,还有脸上那层淡淡的绿。

 

  他很大声地说:“全场的酒水老板请,队长,干了这杯。”

 

  “这是什么?”史蒂夫警惕地问。那颜色假得要命,像把糖渍苹果放进榨汁机。

 

  托尼皱眉:“你的超级酒。你的犀牛河马麻醉剂。你的药,罗杰斯。你会有整整半小时的人间天堂,二十五分钟后我还要强迫你续一杯。赶紧的,不然我就让巴恩斯按着你灌下去。”

 

  巴基。史蒂夫接过罐子,半信半疑地问:“你也给巴基分了一些吗?”

 

  托尼气得哼哼:“他身上连个划痕都没有,那混蛋。躲在他那傻兮兮的小老巢里‘啪啪啪啪’打冷枪,让我们其他人累死累活——真是个懒鬼。”

 

  克林特说:“喂。别不尊重人。我们这活儿也很难(Our job is hard)——我倒想看看你干得了不。”

 

  托尼说:“是是是,我打赌你的这活儿很硬,鸟人。也许在你的春|梦里够硬。*(这里是job的双关,job还可以指XX,你们懂的)”

 

  史蒂夫一听这个,赶紧把那绿东西一口闷了。娜塔莎拍了他一下,自己去飞机另一边开始战后清理。史蒂夫试着动了动脚,疼得差点吐出来。

 

  像个被召唤来的严厉守护天使,巴基一路小跑上舷梯,一眼就看见他,直直冲了过来。他颧骨上抹着一道泥印,战术夹克不见了,但除此之外完美得要命。真是见鬼。

 

  还没等他开始发问,史蒂夫就先一步又急又别扭地把答案丢出来:“对,这可能既没必要又愚蠢至极,但我已经尽力了。不,附近确实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忙。对,我是个白痴。不,我他妈不是在故意让你他妈的气得长白头发的。”

 

  史蒂夫身后某处,托尼说:“哦好噢,看来药劲上来了——开始飙脏话了。欢迎回归,【未删减版罗杰斯】!”他又小声对身边最近的人补了一句:“【未删减版罗杰斯】一直是我的最爱。”

 

  巴基说:“我没生气,伙计。”

 

  史蒂夫说:“那就好。”但口气还是很冲,因为他很疼、很脏、很累,还他妈烦他那条腿不止一个地方断了。偏偏今天是星期三。星期三发生这种事应该被写进刑法。

 

  “没事的。”巴基说,像是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全都听见了。他哼了一声在旁边坐下,让史蒂夫整个人歪到他肩上。那肩膀又暖又软,正合适让史蒂夫把脸蹭上去。他身上散发着汗味、枪油味,还有“家”的味道。

 

  巴基是如此坚实,如此温暖,如此完美——史蒂夫的头毫无预兆地垂了下来,他糟糕的心情如同其他回忆一样转瞬即逝。“哦。”他惊讶地说。疼痛的消失像一轮新日,把整个世界照得面目全非。倒不是说他的痛比别人更严重,可不得不承认,不疼的感觉真是天下第一美妙的事。

 

  只是太可惜,史蒂夫的生命里有太多时刻都伴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隐隐作痛。疼痛消失的那些瞬间澄明而稀少。前二十五年他几乎每天都和疼痛为伴,而现在也依旧常常像脚踝拴了条锁链一样拖着它。不是那种要命的痛、也不至于压垮他,但足以让这种感觉——松一口气、重新回到自己身体里——变得熟悉。它本不该该死的这么熟悉,见鬼。

 

  “飙啊飙——脏话飙不停。”飞机起飞时托尼唱道。显然,只要药效一上来,史蒂夫对“托尼什么时候在说话”的感知就会丧失——而且他每次都会忘。

 

  史蒂夫说:“闭嘴,谢谢你,托尼。”

 

  “闭上了你就会满足吗?”

 

  史蒂夫说:“要是你把你那根臭diao塞进你这张biao子嘴里,我会高兴得不得了,托尼。(“It would please me to no end if you would stick a dick in your whore mouth, Tony.”)”

 

  不清楚谁笑得更大声——托尼还是巴基。“嘿,”巴基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肩膀还在抖,“注意用词。”

 

  史蒂夫用盖尔语嘟囔了个脏话。托尼的笑声戛然而止:“等下。所以‘注意用词’(language)这个梗真的只是个笑话?你当时不是装正经才那么说的?”

 

  “我从不为装正经而说话,”史蒂夫回敬,“我不是个老古板。我比任何一个自以为是的老古板都更不古板。”*(译者注:这句原文太好笑,必须放上来 “I’m not a prude. I’m the most not prude any prudish prude would ever prude.”)

 

  托尼说:“你刚才说的是英语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鸟语?”

 

  巴基说了声“嘘”,然后挪了挪身子,不知怎么的,史蒂夫就躺了下来,巴基的手还放在他的头发里。巴基的身体还压在他的头下和周围。史蒂夫挥了挥手,想看看自己到底在哪儿,结果摸到了巴基的大腿。啊。好吧,躺在上面总比躺在更糟糕的东西上强,这一点他操蛋的肯定。

 

  “你还好吗,伙计?””巴基低声问道,俯身靠近,明亮的眼睛几乎贴着史蒂夫的脸。

 

  史蒂夫有点发飘——在这份汹涌的触碰里飘飘然:巴基的触碰、拥抱和将他囚禁在安全感之中,让他感到无比兴奋。史蒂夫说:“好——得——很。(Fiiiiiiine)”然后又说:“你的嘴唇,真是操了。”

 

  巴基笑了笑,但没挪开。“你的也不差。”

 

  “我腿不疼了,”史蒂夫说——他真会甜言蜜语。“但血——流了好多,我的绷带全是血,那血——”

 

  “已经止住了,”巴基安抚着,把他抱得更紧,“记得吗?已经不流了,而且开始在愈合。等我们回去,你要让医生看看。”

 

  史蒂夫闻言皱眉:“我不需要——”

 

  “你要让医生看看,如果他们说打石膏最好,你就打石膏。”巴基温柔却不容置疑地接着说,“然后我们点外卖,回家,窝在沙发上吃。”

 

  喷气机引擎的嗡鸣不高不低,正好让史蒂夫足以听清巴基的耳语。座椅随乱流轻轻发抖,但巴基稳稳托着他。“泰餐?”他问道。

 

  “当然可以,”巴基说,“但要去二街那家椰奶汤好的,不然免谈。”

 

  “然后呢?”史蒂夫问。

 

  巴基笑了,微微后仰。史蒂夫一点也不介意,因为他能把整个巴基看清,而“整个巴基”是个非常赏心悦目的景色。“然后你会在沙发上睡着。我会把你抱回床,你整晚都睡得死死的,在我身上某个地方流口水,我甚至一点都不会介意。”

 

  史蒂夫闭上眼,嘴角轻轻一弯:“好吧,”他说。

Notes:

非常感谢大家在这一个多月给我的陪伴和支持~也感谢大家给我的推文、kudos、评论。整整150页的word文档,84000+字,这应该是我除了十二步之后翻的最长的文了,接下来真得缓缓了(

翻这篇文的动机是想给大家呈现一个会喊疼会被心理疾病折磨并非外人所想那般全能强大的SGR,也恰逢自己面对实习和学业双重压力,猝不及防被丢进一个全是澳洲人每天睁眼闭眼都只能说英文,中文大退步语序乱七八糟还陷入emo的情况。这篇也算是个练笔,让我一个文科生不要忘本吧,翻译中还有很多纰漏和不尽人意的地方,感谢大家包涵。我们下个故事再相见~希望大家一定要注意心理健康,开开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