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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3-04-21
Completed:
2023-04-21
Words:
45,108
Chapters:
19/19
Comments:
5
Kudos:
11
Hits:
515

水曲柳生长于他的森林

Summary:

此时新雪初晴,整个森林都是肃杀萧瑟之气,白色的雪覆盖在黑色的土之上,不见半分绿意。但几个月后,会有新芽从那剩余的小枝上抽出,再垂落于水面,正如多年以前。春去秋来,时光荏苒,最终这小枝会长成另一棵水曲柳。

而在遥远的南方,柳树也是青了又枯,枯了又青,恰如人生代代,无穷无尽。

只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年轻的男孩,和他年长的恋人,在树下互诉衷肠。

Chapter Text

一.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

胜利纪念日刚过,早晨还是秋日的天高气爽,中午时分,浓重的阴云就布满了整个天幕。它一开始是橙紫交织的,但很快就融汇成了灰色。接着,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就席卷了整个伦敦。

一天一夜的暴雪过后,大街小巷都披上了银装素裹,白金汉宫也不例外。庭院中的柳树还未落光的树叶就这样被冰封其中,折射着阳光,让整棵树看起来格外璀璨,连正厅里最大的水晶枝型吊灯都难以同其相较。

吉姆紧紧地跟着负责领路的传令官,少年人的心性让他忍不住左顾右盼。这是一条漫长的走廊,每隔两米有一扇窗户,从每扇窗户里看到的花园景色都不尽相同。

在之后的十年里,他将会无数次地走过这条长廊,也会比任何一个人都更熟稔这每一扇窗里看出去的景色,在不同的季节和不同的时间。然而现在他还不知道这些,只是出于好奇认真地瞧着周围的一切——毕竟,能够进入白金汉宫的机会可能是一生一次的。

终于到了会客厅,吉姆都能闻到其中木柴燃烧的香气,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吉姆并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会被叫到这里,他出生在一个小山村,也成长在那里,父母和身边的人都是平常不过的农民或者工人。伟大的卫国战争结束后他才成年参军,所以也不可能立下什么战功。当然,更不可能是因为他表现出来了过人的天才或机智,吉姆很清楚自己的水平。

屋里的人站了起来,走到了他的面前。吉姆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您好呀,詹姆斯·乔治。”那青年语气愉快地问道:“您还记得我吗?我可是快认不出来您了。”

吉姆当然记得他,汉弗莱·阿普比。

那是他十五岁的时候。

地平线上刚刚出现一丝微光,凌晨的天空是一片深邃的墨紫色,而雪原则反射出冷酷的暗蓝。吉姆从防空洞中探出头来,借着那朦胧的晨光,他看到天空中错乱交织的航迹云,显示出昨夜这里有过一场激战。

来自敌人的空袭很不寻常,他们这里只是一处普通的村庄,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军事目标——仅就表面而言。事实上这里隐藏着英军最重要的情报监听站,以及几乎全国最优秀的四十名数学家,专门针对敌军的一套全新密码“汉斯的信”进行破译。

当然,在当时的村民眼里,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所而已。包括吉姆在内,他们这些孩子经常听几节来自里面“老师”们的数学课,但吉姆总是昏昏欲睡。他打定主意,以后去参军或者当个工程师,总之不要跟高等数学打交道。

没想到,他们破译出的第一条情报,就是针对这里的轰炸信息。

当晚不到九点,在夜色的掩护下,科学家、工作人员和村民们开始有序撤入地下防空洞。吉姆作为先锋团成员的任务是护送那些儿童,他们的父母都在监听站和研究所忙着搬运仪器和资料,没时间管自己的孩子。

很显然,这处机构的暴露源自于泄密。于是这里的负责人作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直到距离预计轰炸时间还剩十分钟,轰炸机已经起飞,航程至少过半无法返航后,才向距离较近的几个军事基地发送了求援电报,而没有联络总部。

在空中的战斗打响的时候,吉姆正在楼里搜罗那些可能走散了的工作人员的年幼子女们。如果不趁着现在把他们领回防空洞,等一会儿火势起来,他们就只会凶多吉少。他从第五层开始向下一层层寻找着,在每层都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遍。

找到二楼时,他发现了一个背影,似乎也在翻找着东西。警惕心让吉姆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地靠近,然后迅速躲在了暗处。

那是一个褐色卷发的青年,穿着整洁的三件套,看起来像是在研究所里工作的。吉姆悄悄地跟着他,看他在那里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轰炸就要开始了,不管您在找什么,请先走吧!”快要到之前宣布的空袭时间了,吉姆没忍住出声提醒了他。

“我的表丢了,您先撤退吧!”青年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

“您可以先用我的!”吉姆把自己去年得到的一块怀表塞到了青年手里。这时候他又有些疑惑了:研究所的科学家老师们有不错的补助,应该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不顾性命。不过不管是特殊制造的精密仪器还是别的什么,这会儿还是人命要紧,他刚把青年拖出了楼,燃烧弹就击中了目标。

之后他们被人救下,几天以后有人到吉姆的中学问了问当天的情况,并且让他辨认他遇到的青年是不是照片上的。吉姆就是那时起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如实回答后对方还给他留了点巧克力和奶糖作为礼物答谢。再之后汉弗莱便常常来找吉姆,带着礼物去他家拜访或者带他一起去研究所里的会议厅看看电影之类,偶尔还指点一下吉姆的功课。令人惋惜的是,他们在数学和化学上是一对难兄难弟。

“那天丢失的究竟是什么表,让您不顾性命去找呢?”两个人熟悉之后,电影散场,汉弗莱开车送吉姆回家的路上,他也曾经问过汉弗莱:“我曾经猜想那是精密仪器,但是不怕您恼,就您这个水平,不比我强多少,怕用不到那么好的仪器吧。”

此时已经是夏季了,虽然这里的风常年带着寒意。吉姆给汉弗莱递过去他从家里带的姜茶,因为一直被裹在毯子里所以还冒着温热的白气。银河横亘于天幕之上,漫天繁星明灭闪烁,像是无数目光温柔的眼睛。

“那是我父母留下的遗物。”汉弗莱淡淡地说道。“我只有一个人了。”

迟疑了片刻,吉姆拉住了他的手,“汉弗莱先生,只要您不嫌弃我这么一个傻弟弟,我是很乐意成为您的家人的。”

没过多久,战争胜利,研究所搬走了,吉姆和汉弗莱就此断了联系。后来吉姆又读了三年高中和一年大学,觉得自己实在在读书上没什么天赋,就在第二年选择了参军。在军队里他学到了一些保密要求,大概也猜到了汉弗莱不能来信的理由,只是心里一直觉得十分可惜。

吉姆没想到竟然能够在这里重新见到汉弗莱,他没有做好反应,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您好呀,汉弗莱先生?您……这些年怎么样?希望您一切顺遂。”

“我很不错,您也一切顺遂呀,吉姆。”汉弗莱换上了亲密的称呼,“看上去您过得不错,已经长成英俊的小伙子啦。”

这样的亲密让吉姆有些害羞,脸红到了耳朵根。他伸手抓了抓颈后的头发,这种感觉很奇怪,他的母亲,老师,同学,不论男女无一例外都是豪迈的性格,他们会在炮弹面前舍生忘死地扑上来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但千万别指望他们能柔声细气地好好跟吉姆说句话。事实上,像吉姆这样的男孩,往往会被视作优柔寡断的“娘娘腔”、“小白脸”,比起来强壮而粗野的男孩子,并不是那么受欢迎。

因此,当年吉姆就很喜欢跟汉弗莱在一起,他有一种感觉他们是同类,而汉弗莱,也能彬彬有礼地回复他的善意,这让吉姆感到温暖。他曾将此归结于高等教育,然而后来进入军营,有不少军官或者工程师的学问很好,但性格依旧十分暴躁,这就更显出汉弗莱的可贵了。

不过,要吉姆老实说的话,当这一次汉弗莱向他问好的时候,他的内心里又涌起了和之前不同的情绪,这种情绪令他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

“啊,您……您是在这里工作吗?”他问出来一个笨拙的问题,随即的补充使得这个问题的愚蠢更上一个层次,充满了年轻人的莽撞:“这里可真漂亮,跟您很是般配。”

汉弗莱又笑笑,吉姆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笑容里似乎有一丝无奈和寂寞。不过这种负面的情绪几乎是一闪即逝的,他开口时又是快活的语调:“啊,您喜欢这里!那么以后在这里工作,您愿意吗?”

这问题的答案他们都心知肚明,吉姆当然愿意,十分愿意。

Chapter Text

二.

汉弗莱第一次听到詹姆斯·哈克这个名字,是在轰炸之后的问询调查上。他因为轰炸发生时离开了情报站的其他人而被怀疑是否和敌方有联系,面对调查,汉弗莱解释说他离开是因为要去寻找父母的遗物——一块怀表。然而,调查人员拿出来了证物袋,里面也恰好有一块怀表。

“那不是我的,是一个年轻人给我的。”汉弗莱说,“我的怀表里有一张全家的合影。”

检查人员将那块怀表翻来覆去地察看了几遍:“没错,的确是一块普通的怀表。”他们把表交给了负责审讯的长官:“有个名字,詹姆斯·G·哈克,我们可以找一下这个人,检查一下他们的口供是否吻合。”

明知道这样的行为会加重自己的嫌疑,但汉弗莱还是忍不住开口了:“诸位先生,那孩子看起来也就是个中学生,请不要以审讯成年人的方式对待他。”

“哦,这点请您放心,我们当然不会对一个无辜的孩子做什么。”对方回答道,这样的语气让汉弗莱感到嘲讽的安慰。

汉弗莱并不知道调查进行的具体情况,因此他也只能去詹姆斯·哈克的学校看看。不过,见到吉姆的第一眼,他就被这男孩的笑容吸引住了。这样无忧无虑的男孩应该没有遭遇什么吧,汉弗莱想道。

他们很快就成了朋友,吉姆的身上有一种同这里格格不入的温和,倒是跟从伦敦被调来工作的汉弗莱异常地投缘。他们很快就成了朋友,汉弗莱的好为人师终于找到了地方施展,他喜欢指点吉姆的学业,也喜欢跟吉姆一起去看看电影,然后再开车把吉姆送回去。

作为英国安全局选中的一员,汉弗莱的身世跟其他孩子们是一样的:受过良好教育,父母牺牲于意外,没有兄弟姐妹,是个无牵无挂的孤儿。然后进入安全局,被上级看好,带在身边培养。

而随着他的上级调任,汉弗莱也被外调至北方的苏格兰,每天在研究所里面对着远山和森林看风起云涌。这里大多数人都是负责破译密码的数学家或者工程师,汉弗莱的日子有些孤独,因此,他认为自己将吉姆视为从未拥有过的弟弟,并尝试着按照兄长的一般准则来跟他相处。

然而这种微妙的平衡在一个夏夜被打破。

汉弗莱一直记得那个夏夜,月亮只是浅浅的一牙,因此星空就格外璀璨。他们不知道从什么话题开始一直聊到了那块怀表,他提起那是父母的遗物——说实话汉弗莱并没有特别悲痛,他对自己的父母已经全无印象。

不过吉姆很为他难过,伸过手来拉住了他。

那似乎是落到了他的心上一样,汉弗莱感到它猛然一跳,骤然收缩。

吉姆歪过头来看他,眼神十分清澈。那明朗而温柔的笑意在无边夜色中蔓延,使得他成为汉弗莱此时唯一的光源。

战争结束后汉弗莱的考核期结束,他的老上级兼导师阿诺德升任了英国安全局局长,他也就跟着调任新职,回到了白厅,主管行政事宜。他的职位与保密无关,因此汉弗莱还给吉姆写了几封信,可是都被扣上了“查无此人”的章退了回来。按照常理,以他如今的地位,查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汉弗莱害怕被阿诺德发现,或者被他们的政敌发现,所以失败几次后就不再敢继续尝试了。

在前任退休后,阿诺德担任了内阁秘书,汉弗莱也跟着进入了常任秘书委员会。又过了一年,他们这一派的政敌文官长提前退休,阿诺德找到了他:“汉弗莱,”阿诺德的话开门见山:“我希望你担任文官长。”

“我,我吗?”汉弗莱开始变得结结巴巴:“可我……”

内阁秘书晦暗的办公室里,阿诺德锐利的目光让汉弗莱如坐针毡。他的视力都仿佛模糊了,分不清这办公室里堆叠的文件、书籍和墙纸与他记忆中的森林、远山和夜色。他能再次看到那暗流,山呼海啸汹涌而来。

阿诺德生性简朴,已经入秋,他也没有生炉子的习惯,整间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寒意。汉弗莱不知道他是否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自己在这样的寒意中,头脑也格外地清醒了起来。

内阁秘书负责情报,安全和战略,而文官长总领文官,负责人事调动和行政统筹,是名义上的最高职位。从前这两个职位一直都归属同一人,阿诺德是依靠了在几次战争中的出色表现才被推举成内阁秘书的,汉弗莱非常清楚自己的实力根本不够越过他成为文官长,因此,不管阿诺德是为了试探还是别的什么,稳妥是最好的做法。

更何况,他还年轻,正是政治上的壮年,本不必急于一时。

“我想您更适合这一职位,”汉弗莱谦卑地表示,“所有人都拥戴您。”

“呵,所有人。”阿诺德冷笑了一声:“你出身清白,也没有非议,之前也都是处理行政事务,有充足的经验,担任文官长能够让各派安心。”他淡淡地说:“还是说,其实你觉得自己没有能力站在高处?”

汉弗莱的文官长基本上是个虚职,他的工作跟之前的区别不是很大,只不过多了更多的警卫、特工和秘书时时刻刻盯着,每次动一下都是极大的排场。除此之外,唯一一点喜悦就是他们明面上的政敌基本扫除殆尽,阿诺德终于仁慈地给予了他更多的自由,于是汉弗莱得以查到了吉姆现在的位置,并要求将他调到自己的身边。

当然,在汉弗莱看来,吉姆不需要知道,也理解不了这些盘根错节的原因。他现在只是和吉姆一同散步,微笑着聊天。

“您的怀表最后找到了吗?”吉姆问道:“我那连着考了两次前十名的奖品可还被您扣着呢!”他抱怨道:“那对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找到了,不过您的奖品我可没随身带着,会补给您的。”汉弗莱没忍住,笑出了声。他解下自己身上的怀表:“要是在您的心目中,这还比不上的话,我可就无计可施了。”

那是常任秘书统一配发的怀表,外壳镀金,用先进的激光雕刻技术刻着汉弗莱的姓名,表盘还是珐琅的。吉姆接过来,双眼放光:“这实在太贵重了!我可不知道我得做什么才配得上这份奖品了。”他亲昵地挽住了汉弗莱的胳膊。

突然,他们原本空无一人的身后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了几个人,汉弗莱看着震惊的吉姆,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回身向那些特工们示意:“没有关系的,您看,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我可不是孩子!”吉姆耸了耸肩,也回身对那些特工们说:“先生们,您不要误会,我可是完完全全的成年人了!”

等特工们都消失后,吉姆更加兴高采烈:“啊,原来您是重要的大官!您的排场也很跟您相配!”他看起来比汉弗莱想象中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这让汉弗莱在愧疚之余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是我实在不知道,我能帮上您什么忙。”吉姆又叹了口气:“这里的一切都跟您很相配,除了我。”

汉弗莱轻轻地摇了摇头,微笑着对吉姆说:“您不是想成为我的家人吗?我想要有家人在这里,您只要陪着我就够了。”

Chapter Text

三.

吉姆的身份是个麻烦的问题:他不是出身自安全局的人,自然不可能被放心担任文官长的机要秘书;同时,他接受的训练,又不足以让他担任警卫员;而他的教育水平,也不足以在文字秘书中脱颖而出。

这些都是阿诺德拒绝汉弗莱时候的理由。面对年长者斩钉截铁的拒绝,汉弗莱期期艾艾了许久,最终还是吞吞吐吐地开口:“我还缺一个生活秘书,哈克很适合这个职位。”

生活秘书是之前设立的一个岗位,帮助要员们打理日常琐事的。阿诺德拒绝了这个安排,按照他的说法,如果连自己的日常生活都打理不好,那不是能力过于底下,便是生活过于奢靡。除此之外,如果找个女人,难免会有风言风语,如果找个男人,又不够细心稳妥,失去了这个职位的本来意义。而他既然不要生活秘书,其他人自然也不敢造次,生怕被评价为“能力低下”或者“生活奢靡”,或者被怀疑与人有染。

但汉弗莱还是鼓起了勇气,名义上他可以命令所有文官,而且从来也没有一条具体的行政命令真正废除生活秘书的存在,所以汉弗莱觉得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也算合情合理,哪怕他刚一开口就开始后悔起来。

阿诺德在看文件,他的眼睛在镜片后微微眯起来,有白茫茫的热气从面前的茶杯里升起,使得他的面容在那雾气之后变得模糊。汉弗莱琢磨不清他的意思,忐忑不安地坐在对面,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心跳。

“我看了他的情况,”最后倒是阿诺德先开了口:“你在苏格兰的时候跟这个年轻人有些来往,他还做过证。我们有恩必报,当然应该给予他一定的优待。不过生活秘书这个职位不好,我看能不能给他安排一个去大学读书的位置,或者提拔他担任个军官。”

“还是就让他做一个生活秘书吧,我也能看着他。”汉弗莱连忙说,“您忘了?之前有过几例狐假虎威的案件,让哈克在我的身边,也不会让他变得骄傲自满。再者说,我也需要一个闲暇之余聊天的伙伴,他很年轻,不会过多干涉政治和人事。”

阿诺德沉吟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可以让他在你身边,但是要让这个年轻人摆正自己的位置。”他意有所指地说道:“把你那些家人朋友的愚蠢言论统统收起来。”

汉弗莱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略微低下眼睛。他的睫毛比起一般的男性来说更加长而浓密,垂下时可以在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从战场上归来后,阿诺德变了很多,倒不是说他更加严厉——他一直就很严厉,而是一种无情的态度,虽然表面上总是似笑非笑的样子,但汉弗莱能敏锐地感觉到他的疏离。

阿诺德冷漠地看着这个世界,包括他。

在外面等候的吉姆倒是完全对办公室里的这一切毫无知觉,汉弗莱出来时就发现他跟自己那些警卫们已经在有说有笑地开始聊天。他轻轻咳嗽一声,这些叽叽喳喳的年轻人才整肃容色,重新收敛了笑容,笔挺地站着。

汉弗莱摇头,微微笑了起来:“小伙子们,哈克先生从现在起就是我的生活秘书了,您们这样闲聊可是上班期间公然偷懒的行为。”

大家又都笑了,汉弗莱的语气中很明显没有责备的意味,而与吉姆共事又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汉弗莱看这帮小伙子们实在有些高兴过了头,又咳嗽了两声,提醒他们:“安全局还听着呢。”

“没关系,他们比我们更好奇。”一个警卫说道:“他们可是从小就在安全局的,吉姆说的我们都没见过,他们就更不可能见过了。”大家又都笑了起来,这样愉快的氛围也让汉弗莱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吉姆就这么在汉弗莱的身边住了下来。他的卧室在汉弗莱的旁边,而平时则跟其他文秘们在一起帮忙整理文件,下午和周六则要去大学上课,等完成学业之后就可以正式从“生活秘书”的职位上卸任,等着这边安排适合他的其他工作。汉弗莱当然不太愿意,但他也知道这是内阁秘书最后的让步。

汉弗莱最大的希望就是吉姆能顺利通过毕业考试,然后理所当然地再进入白金汉宫,他现在还年轻,这样的话,他们会在一起很久。为此他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去督促吉姆用功念书。幸亏现在冬至已过,白天又逐渐一点一点长起来,吉姆每次回来的时候尚是黄昏,汉弗莱就颇为乐意给吉姆讲讲他最喜欢的古典文学,试图给吉姆贫瘠的思想土壤里浇灌关于文学之美的甘泉。

结果是他每天都气急败坏地拧着吉姆的耳朵:“您怎么又睡着了!像您这个年纪是怎么睡得着的!”汉弗莱拿着书“哗哗”地在吉姆耳边翻动:“什么都不记得,这样您要怎么通过期末的文学测试!”

吉姆乖巧地领受汉弗莱的训斥和责怪,然而屡教不改,那绝妙的词句就像和他的脑子装了相同的磁极一样,不能靠近半分。汉弗莱实在拿他没办法——他有什么办法呢?吉姆总是那么无辜地看着他,请他读一遍,再读一遍。

而面对他的纵容,吉姆也愈发放肆了起来,以至于最后竟敢公然要他捉刀代笔:“我知道您日理万机呀,可我实在是写不了那么多字,再者说这可是拉丁文的爱情诗,您就帮我这一次吧。”

明明是干坏事,可他的蓝眼睛偏偏清澈又无辜,像是春日最晴朗的天空。

反正他没什么事好做,汉弗莱于是又当起了吉姆的老师。先是三令五申下不为例之后他开始看起来吉姆的作业:“……Ama me fideliter, Fidem meam toto, Decorde totaliter, Et ex mente tota, Sum presentialiter, Absens in remota. 唔,要求领会这诗的意思并写一段论述。这不难啊,又没有让您用拉丁语去写,亲爱的哈克先生。”他瞪了吉姆一眼。

“您就写一个嘛。”吉姆眼巴巴地看着他:“写您经常说的那种又长,又绕,又含混不清的好像不是英语的句子,这对我很难,但是对您肯定很容易,也可以让我的拉丁语教授对我刮目相看一下。”

“不行。”汉弗莱深吸一口气,还是强硬地拒绝了他:“您要是拿别人的成果去炫耀,是很容易败露的,到时我还要陪着您一起受罚。”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冷酷而睿智,像个人生经验丰富的导师。

吉姆歪着头看他,突然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笑得一边的小虎牙都露出来:“您不要皱眉头呀,”他说,“您是这么漂亮的人,有了皱纹,可就不好看了。”

汉弗莱倏然一惊,低下头去,掩盖住自己的丢盔弃甲。他将吉姆的作业本丢回去,没好气地责备道:“我看您倒是也很懂花言巧语,您还是自己写吧!”

不过,相比起学业上的苦恼,吉姆在人际上却是如鱼得水。这一年春天来得早,柳树刚刚发芽,他就领着汉弗莱的那群年轻的警卫们一起在院子里踢足球,甚至连特工们都被他骗来了。汉弗莱从窗户上往下看,年轻人们的比赛很是激烈,而吉姆甚至已经热得脱掉了毛衣,只穿一件衬衫跑来跑去。

现任安全局局长弗雷德里克·斯图尔特走来,微笑着问:“亲爱的文官长,您是在看这些年轻人吗?真有活力,我再年轻十岁也会试试。”

汉弗莱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您瞧瞧他们,亲爱的弗雷迪,等踢碎了玻璃就有得好果子吃了。”

“他们要是能踢碎防弹玻璃,那就不是送去奥运会的级别了,完全可以直接送去超级人类研究中心看看他们的构造。”经济委员会委员长弗兰克·戈登走了过来,阴阳怪气地说道:“也不知道您到底是关心玻璃,还是关心那个您找来的小伙子。”

汉弗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您不是去调研了吗,亲爱的弗兰克?怎么现在还这里,是不是某位美人的温柔乡拖住了您的脚步?”

弗兰克呵了一声:“是阿诺德先生叫我回来有事的,就不跟您闲聊了。”然后匆匆拂袖而去。弗雷德里克和汉弗莱看着他的背影发出嫌弃的冷笑。

楼下吉姆成功射进一球,他的队伍响起了欢呼声。男孩骄傲地仰起头来,冲楼上的汉弗莱挥了挥手。风还带着凉意,但春天的确是来了,阳光灿烂,透过柳梢,带着新鲜的查特酒绿落在吉姆的眼睛里,泛起一层层金色的涟漪。

而汉弗莱倚着窗棂向下看,身形修长,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Chapter Text

四.

白金汉宫的高层联系总是复杂的,但至少对于吉姆来说很好理解——比较对象是他在学校的课业。一年下来,他表现平平,可跟几乎每一个人都成了朋友:同学、老师、同事、上司,只除了汉弗莱三令五申不许他接近的弗兰克·戈登。

“您要是跟他说了一句话,就请回来立刻漱口;要是说了两句话,就请去洗澡后再来见我;要是您跟他聊天了,就不必再见我了!”汉弗莱是这样命令他的。吉姆连连点头,带着一种乡野山村的淳朴。

或者可以用一种较为流行的形容来说,吉姆此刻充满了“清澈的愚蠢”。

一旁的弗雷德里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着杯子里琥珀色的烈酒都在跟着晃荡起惊涛骇浪:“您真是过分,亲爱的文官长,这个大小伙子难道不能自己分辨出该和什么人交往吗?”

“反正不许跟那只死狐狸说话。”汉弗莱怒气冲冲,“以及,亲爱的弗雷迪,您要是打算诱导吉姆做什么,那我们的友谊到此为止算了。”

弗雷德里克美妙地耸耸肩,他的礼仪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比起英国人更接近法国人。吉姆曾经很好奇地问汉弗莱,弗雷德里克为什么跟他“看起来不太一样”,让这一对好友嘲笑了半天。

“给我们的吉姆表演一下您的拿手好戏吧,亲爱的安全局局长。”笑够了的汉弗莱礼貌地请求道,于是吉姆目瞪口呆地看着弗雷德里克从高地一路学到希腊,每种人都能学得活灵活现。他十分平凡,其貌不扬,至少比起汉弗莱不能称为英俊,只有眼睛比汉弗莱大一些,算是为数不多的优点。不过弗雷德里克并不因此为憾,他是从事情报工作的,太过突出的长相反而会让他容易被记住,成为弱点。

吉姆也很喜欢弗雷德里克,一方面,他是汉弗莱的朋友;另一方面,他的性格也更加随和,没有汉弗莱那种傲慢。汉弗莱还带他见过两次阿诺德,但吉姆对那位一直端坐在办公桌后的长官就完全亲近不起来。

有一次吉姆睡到半夜醒来,却听到外面似乎阿诺德的声音,于是他蹑手蹑脚地出去了:“既然阿普比一定要身边有一个人,那用一个清白的苏格兰小子确实胜过什么来路不明的人,想想阿特维尔,可以让他留下哈克。”

有手电筒的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投射得格外长,直到走廊的那一头,随着暗黄色的光晃动。

“罗宾逊先生。”吉姆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探出头:“您叫我留下?我要去解大手,屋里的坑被占了。”

阿诺德似乎笑了笑,光线太刺眼吉姆没看清他对面举着手电的人:“啊,吉姆,”阿诺德说:“白金汉宫有宵禁,入夜后除了哨兵和卫兵,其他人只能使用屋里的卫生间。你可能没完全了解这里的规定,但很抱歉你得憋一会儿了。”

“好吧。”吉姆乖乖地回答:“那您们也早点休息,我猜您们这样的级别已经可以不受规定的约束,但是太晚了还是要早些睡。”

“每个人都要受到规定的约束的,吉姆。”阿诺德回答道。

吉姆愣了一下,然而阿诺德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汉弗莱很显然也知道吉姆被调查的事,他安慰吉姆:“应该是那次所谓的经济调研,阿诺德说找他有事。我就知道,即使是弗兰克也不能查出来您有任何不妥,您的身世恐怕是最清白的。只要他不去编造——当然他也不敢编造,阿诺德会明察秋毫。”

彼时正是盛夏,柳荫风声,宽大的青色叶片拂过吉姆和汉弗莱的发梢,发出少女窃窃私语般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或者说至少吉姆只看到他们两个人——像中学生一样肩并肩坐着,汉弗莱妙语连珠地嘲讽着弗兰克,或者抱怨着阿诺德,吉姆在一边听着哈哈大笑。

“真不怕您笑话,我也害怕罗宾逊先生。”笑到实在喘不上气停下来的时候,吉姆接话道:“虽然我见他不多,每次见他时候他也很和善,但我就是害怕,就好像……好像见了我的丈母娘。”

现在轮到汉弗莱哈哈大笑了:“不说阿诺德没有子女,就算有,您也一定不会想要他来做丈母娘。”

“您怎么开这种玩笑,我还年轻得很,都不知道怎么讨女孩子喜欢。想要烦您帮忙写封情书,即使不说让您帮忙遣词造句,单说因为您的字好看,我的丑,您就又要说那些话了。”吉姆摇头晃脑学起来:“亲爱的吉姆,您怎么可以用欺骗的方式获得爱情呢?这样的话,人家姑娘是爱上了您还是爱上了我?还是您爱上了我?”

“吉姆!”汉弗莱被他大逆不道的胡言乱语气得脸红到耳后根,站起来狠狠推了他一把:“在排除一种极为罕见的情况,即一位与您对话的对象通常使用垂直人称代称的人的头脑失去了理智思考之能以后,您所谓的这种荒唐假设,就乐观情况而估计,成立的可能性为零。”

吉姆直接听得晕了过去:“您这话可比沃尔克教授的矩阵还难懂。”

马丁·沃尔克之前也在研究所,他是数学家,也是破译“汉斯的信”的主力之一,那时候吉姆就会找他补补数学。一个失去妻子的鳏夫无事可做,也就成了吉姆的忘年交。战争结束后,他回到大学当了教授。不过自己擅长数学和擅长给别人讲数学完全是两回事,这一点可以从吉姆总是低空掠过数学成绩可以看出。

但是马丁仍然热情地给吉姆补课,哪怕吉姆自己都烦了,他为了吸引吉姆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还准备了锡兵玩具,弹弓,以及各式各样的零食和糖果。这让吉姆十分无奈:“亲爱的沃尔克教授,我是二十一岁,不是十一岁。”

“没事没事,小孩子嘛,不喜欢玩就多吃点,应该的。”马丁笑着一边给他手里塞东西,一边有点期期艾艾地问他:“斯图尔特先生说什么了吗?”

“他把您的信收起来了,什么都没说。”吉姆诚实地回答:“但您放心,他一定喜欢您。”

“您觉得我们有可能吗?”马丁还是有些担心。

“要是让我来说,我可不希望您经常去白金汉宫,然后抓着我补数学。”吉姆笑得有种少年的淘气,但接着他真心实意地说道:“您是个数学天才,我觉得您和斯图尔特先生的智商很相配,我也希望我的朋友能和汉弗莱先生的朋友成为朋友。”

汉弗莱却对这位教授极为不屑:“他蠢死了,还喜欢显摆自己,弗雷迪每次学了很久数学,想跟他聊天都会失败。之前他跟他说觉得他们两个人就像什么函数和坐标轴,可以无限趋近,沃尔克说那有什么用,又靠不到;还有一次想聊科幻小说里提到的平行世界本征向量,他说本征向量跟平行世界根本没有关系;最近的一次是弗雷迪想聊笛卡尔用心形曲线给公主写情书的故事,他非要说那东西其实长得像tun部,还说如果弗雷迪想看他可以想想办法写个真正的心形函数……”

吉姆连忙打断汉弗莱对于马丁累累罪行的控诉:“您不要这样,沃尔克教授他只是不懂浪漫,但为人十分忠诚!”他拉住了汉弗莱的手:“我也不聪明,难道您也讨厌我吗?”

“您还真有脸,这里最巧舌如簧的就是您了。”汉弗莱笑着骂他,而吉姆只乖巧地仰起来脸,看着他。

“亲爱的汉弗莱先生,”吉姆说,“其实我真的很笨的,只是能留在您身边的事,我都很努力去做而已。”

汉弗莱想拉住他的手,但在半中间改变了方向,拍了拍他的肩,目的在于制止他说出阿诺德认为的“蠢话”。可吉姆依旧认真地承诺:“您说过您想要我陪着您,只要您需要,我就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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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这年十二月的时候,汉弗莱拿到了自己第一枚金十字勋章。

典礼在白金汉宫的一层大厅举行,工作人员四五点就起来布置会场。等到汉弗莱到门口的时候,大厅里已经铺好了红地毯,两侧是和房间等长的橡木长桌,上面盖着洁白的桌布。这里看不到壁炉,但是热气融融,像是春天已经来了,吉姆跟其他警卫一样穿着黑色的外套站在汉弗莱的背后,额头上热出来一点点细细的汗。

待会儿汉弗莱进去,他们是要站在门口等候的。因为待授勋的人都是做出过突出贡献的或者某一方面的国家栋梁,为平等起见,所有人的秘书警卫等闲杂人物都要留在外面——另一方面来说,如果全都允许进来,先不考虑鱼龙混杂导致的安全问题,就说人数也是挤不下的。

汉弗莱很喜欢授勋仪式,另外,金十字勋章是授予“有杰出贡献的英雄人物”的,汉弗莱身边有金十字勋章的也只有阿诺德和弗雷德里克两个人。阿诺德他自然不敢妄想相提并论,但尽快追平弗雷德里克,同时避免被弗兰克追上,对于他来说总是好事。

总之,他从天还没亮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仪表了。因为没有生活秘书,而其他人看起来比他还要笨手笨脚,汉弗莱实在不敢指望他们,但是吉姆自告奋勇爬起来帮他更衣,他也不想打击对方的热情。

汉弗莱换上一身烟灰色的三件套,配了一条暗红色的领带和同色的口袋巾,上面都有金线刺绣出的东方主义花纹。吉姆很认真地将他的刨驳领抚平,又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汉弗莱。

“您可真英俊,”吉姆歪着头赞美道:“不知道要有多少姑娘隔着电视机要心动了。”

“胡说。”汉弗莱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小卷毛,故作严肃地斥责他,可扬起的嘴角和微微泛红的脸颊出卖了他的内心。汉弗莱在外貌上是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完美”的男人,学识渊博,谈吐优雅,举止从容,更不必提让男人和女人都难以抗拒的迷人魅力。他亦以此为傲,并享受着众人的恭维。

但有一种莫名的意识让他觉得,吉姆的赞美和那些恭维是不一样的。来自男孩的话语让他的瞳孔放大,呼吸加速,而整颗心,在这一瞬间猛烈地跳动起来。

而吉姆似乎毫无知觉似的,一边殷勤地帮他擦皮鞋一边突发奇想,问道:“您们领勋章的时候会脱鞋吗?还是要穿鞋套呢?我昨天看到他们已经铺上了地毯,那可真好看,踩脏了怪可惜的。”

虽然已经在白金汉宫工作了一段时间,但就汉弗莱看来,吉姆对于很多事情的概念依旧是局限在他那个小村庄的认知之中的。比如鞋套这件事,就来自于每次进无线电室的所有人都要穿鞋套的规定,以及某次他们一起看的电影,检查鞋套的小男孩面对自己暗恋多时的小姑娘,一张嘴却是“请您穿上鞋套吧”。

那时候汉弗莱笑得前仰后合,电影院里不能出声,他就憋到了车上才趴在方向盘上狂笑起来。吉姆一脸单纯地看着他,蓝眼睛眨巴眨巴:“您在笑什么啊?”

现在,汉弗莱没来由地觉得吉姆同那个傻乎乎却十分可爱的男孩子颇为相似,于是他笑着反问道:“您难道不觉得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们脚上是鞋套,那十分滑稽吗?我可不是急着看电影的小姑娘啊,如果有地方不穿鞋套就不许进,那我就不进去好了。”

“不,您应该进去,只要您愿意。”吉姆突然说道,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看着汉弗莱,“我就是您的鞋套。”

汉弗莱愣了一下,连忙轻声地责备道:“您胡说什么呢,这个国家里不管文官长还是生活秘书,都是人人平等的,没人能把您踩在脚下。如果有,您可以报告给我,或者阿诺德,不要再说这些傻话了。”

他并不能说上来他为什么着急,又究竟是在责备什么,只是匆促地说道。

“您的身边有很多特工或者警卫什么的,我同他们也是朋友,他们都很厉害,除了他们,还有您的下属,您的朋友们,他们都像是您的鞋子,有些能保护您不受伤害,有些能帮您跑更快,跳更高。再不济吧,您去领勋章时候穿着皮鞋,也能让您看起来更英俊。”吉姆笑了笑,“而我就像您说的,又蠢又笨,总是拖累您,跟着您看起来也很滑稽,跟鞋套可以说一模一样了。”

“但我不怕在您脚下,只要您能干干净净地去您想去的地方。”

汉弗莱又一次愣住了,只不过这一次,他十分清楚,他的内心出现了一丝本不该有的窃喜。这种窃喜可能是危险的,甚至是致命的。于是他在心头又酝酿了一番,准备用吉姆曾经说过的,“又长,又绕,又含混不清的好像不是英语的句子”,来彻底打消掉这种窃喜。

可他开口的时候,这句话就全变了。

“您怎么会在我的脚下?您在我的心里。”

刹那间天地都安静了下来,像是一滴时光的树脂倏然落下,将他们包裹其间。那树脂那样粘腻,连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他们在这里随着时间凝固,又在泥沙俱下的历史里成为化石。

汉弗莱凝视着吉姆,却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他一直以为吉姆的少年时代,那些有着蝉鸣微风和透过柳叶的绿色阳光的夏日会永远都过不完,而这个有着小虎牙和蓝眼睛的男孩会永远笑着跟着他,眼睛弯起来像是月牙。他会缠着自己帮他写作业,会趴在桌上看自己读拉丁语,会像一只鸟一样和风一起跑动,会听自己絮絮叨叨那些生活琐事,也会在自己训斥他时呼呼大睡让自己气到倒仰。

这个男孩温和,快乐,天真,善良,也调皮,淘气,懒惰,贪玩。他就像所有男孩那样,又跟所有男孩都不一样。

汉弗莱从不承认,但他知道自己喜欢许多东西,比如权力,地位,以及荣誉。并且,他从不会故意推拒,而是落落大方地去接受这一切的象征——譬如勋章,譬如职位。

可是他能够明显感觉到,无论他得到多少,他的心总是空的。他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快乐,而什么能让他快乐。

直到吉姆的出现,这个男孩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闯进自己的生活那一刻开始,汉弗莱就觉得自己的心里开始充盈而满足。他一开始还是单纯以为自己的快乐是来自于家人的陪伴,因为他跟阿诺德他们不同,他还是很眷恋亲情友情的,而吉姆是唯一跟“家人”这个概念比较接近的存在。

他并不是没想过吉姆长大的事,不过汉弗莱概念里的“长大”,指的是吉姆满二十五岁,大学毕业,甚至结婚生子,总之是非常遥远的,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是“出现在地平线上”的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吉姆就倏然间长大了。

于是汉弗莱拒绝再跟吉姆说任何一个字,任凭吉姆在他的身旁转来转去——当他意识到吉姆已经长大了,他就能更清晰地意识到吉姆更多微妙的变化——比如现在的吉姆个头已经超过了他,比如吉姆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耳边聒噪,或者对着他的说教打瞌睡,而是开始微笑着看他,温柔地替他打点一切生活琐事。

唯一一点不变的是,他仍旧陪着他。

汉弗莱微微仰头,静静地凝视着吉姆,他还在执意于要做一个对他有用的鞋套,“沃尔克教授曾经说过,量子态的猫可以既是活的,又是死的,也可以同时出现在空间的两个坐标上。也许您可以考虑一下,把我当成量子态的,既在您的脚下,也在您的心里。”

如影随形。

“您做我的影子吧。”汉弗莱的声音很轻很轻,“这样的话,我就再也不会孤独了。”

“我到哪里,您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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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马丁不是一个勤快的人,因此他的办公室里永远乱糟糟的,自从跟吉姆成了忘年交后,添了那些冒傻气的玩具,其混乱程度就更甚。不过,吉姆还是能眼尖地在其中发现一些痕迹,比如一只蓝色的玻璃瓶,里面一枝将开未开的纯白玫瑰,只在花瓣根部有浅浅的淡金色。

“沃尔克教授,您也喜欢花儿啊!”吉姆推门进来,就这样惊喜地说道。“早知道我那些玫瑰就都给您了。”他走到马丁的桌边,端详起那支玫瑰,突然有些促狭地笑了:“这玫瑰看起来可是挺陌生的。”

“是个罕见的品种,别人送的。”马丁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似乎吉姆是个老师,而他反而则是干坏事被发现的男孩。

“哦,但我怎么在斯图尔特先生的办公室里见过这个品种?”吉姆挑了挑眉,笑吟吟地看向马丁。

一辈子跟公式打交道的数学家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样的场面,他笨嘴结舌地辩解道:“不,不,这个就,就是我,我托他带回来的,没,没别的什么……”然后近乎于哀求地看向吉姆:“求您了,亲爱的吉姆,我对您一向很好……别告诉任何人。”

吉姆有些疑惑地看向他,马丁满头大汗,十分狼狈,略胖的脸涨的潮红,眼泪和鼻涕一起下来,看起来滑稽又可怜。这倒让吉姆害怕起来,连忙安慰他:“我是说着玩的呀!难道您认为我不会为了您和斯图尔特先生高兴吗?再者说,您们都是单身的男人,这又有什么忌讳呢?”

“唉,亲爱的吉姆,您是好孩子,不会懂这里面的事。”马丁愁眉苦脸地感叹道:“我就是不能揣测斯图尔特先生的想法,人家位高权重的,怎么会看上我呢?”

弗雷德里克的公开身份是外交总长,显然不是一个普普通通,没什么成果的数学教授能够高攀的——马丁唯一的成果,出于保密考虑又不能给他过早授勋,所以看起来马丁实在是平平无奇。

“不要以地位来对一件事下定论啊,亲爱的教授。”吉姆笑眯眯地说道,“斯图尔特先生不太懂数学,不过我看他最近钻研的很是刻苦,想来是希望跟什么人聊聊,只可惜他再怎么学,也赶不上人家的数学造诣啊,您说是不是?”

马丁大窘,又一次结结巴巴了起来:“我,我也不是非得聊数学不可啊……”

吉姆作弄了马丁,出于好心,他又答应帮马丁“旁敲侧击地去问一问斯图尔特先生”。马丁很是感激,而回去后询问弗雷德里克时,人家倒是毫不扭捏地承认了:“我的确对他有意,但是觉得贸然告白可能会让沃尔克教授不适,毕竟我确实无法承诺什么时候能够回归家庭。此外,亲爱的吉姆,您也知道,针对我的暗杀可能会转移目标到他的身上,这是我所不愿看到的。”

“呀!”吉姆惊呼:“既然连您都这样危险,那针对汉弗莱……我是说针对阿普比先生,会有暗杀吗?”他惴惴不安地攥紧了衣袖,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弗雷德里克,生怕汉弗莱有半点危险。

弗雷德里克却点点头:“亲爱的吉姆,您这样聪明,当然能想到这种暗杀数不胜数——他自己的位置惹人妒忌是一方面,高官的离世会给敌人带来可乘之机也是一方面。正是因此,一开始尊敬的罗宾逊先生才对您百般提防呢。”说完,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吉姆:“不过这样的提防现在看来是完全不必要的。”

他较汉弗莱年轻六岁,在这座华丽的宫殿每一个角落里滋生的流言中,都说阿诺德真心想要扶持的继承人,其实是弗雷德里克,但当时他还没有到文官长的最低继任年龄,不得不暂时让汉弗莱上台作为缓冲。只不过,汉弗莱离退休让贤的六十岁,还有一定距离。

从某些不能直接说明的方面来看,让汉弗莱提前退休跟吉姆一同生活,对于弗雷德里克来说是件好事。

“沃尔克教授给我的信里说,我是他任何局部算子都湮灭不掉的拓扑缺陷,这话我是听不懂,但他想说什么我还是明白的。”弗雷德里克丝毫不觉得自己在一个年轻人面前提及这些事有何不妥:“要我看,您也是汉弗莱的拓扑缺陷,内秉地描述了他,使他成为了他。”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重量呢?”吉姆笑得快直不起腰了,“您对我的看法实在是太过夸张了。”

弗雷德里克只是捏了捏他的肩膀,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这样的神情倒是同阿诺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了,流言总是有踪迹可循,这或许就是那些捕风捉影的词句来历。某种程度上来说,弗雷德里克和阿诺德都有着坚忍的心性,像是雪松或者白桦;而汉弗莱更像是庭院里的柳树,温和而优雅,与阿诺德完全是两类人。

吉姆又想起早年在家乡与汉弗莱相处时的感觉。那时他觉得他们与那里格格不入,却没有想到,他们与这里似乎也格格不入。这样的格格不入不再像从前那样,可以用什么“粗鲁”或者“暴躁”概括——这不是一种浮于表面的行为,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深埋在他们的笑容和礼仪之下。

翌年五月,当青绿终于重新成为了大地的主色调,也就到了牛津的毕业季。白金汉宫的诸位都出身牛津,特别是阿诺德和汉弗莱,甚至毕业于牛津的同一学院。所以当邀请函那火漆印的信封被吉姆送到汉弗莱手里时,汉弗莱几乎是一瞬间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不过要带吉姆去。”他提出了一个要求。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牛津校长和院长自然满口答应,阿诺德也没什么不同意的。于是吉姆就坐在了汉弗莱的身边,一路都兴奋地扒着窗户看两旁的风景。“我们这次去做什么呢,亲爱的汉弗莱?”

“应该先是今晚这一届学生的的毕业典礼,我要给一等学位的优等生颁发烫金的证书。然后是牛津晚宴,你不用害怕,到时候坐在我旁边就行了,反正校长他们也会带秘书的,倒是也不算失礼。”汉弗莱给他讲。

可惜听说能去最好的大学转转而兴奋到一夜没睡的吉姆已经开始困了,于是他不为人察觉地让吉姆往自己身上靠了靠。

正是黑暗前最灿烂的夕照,吉姆那一侧向西,金红色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的脸上,年轻人的五官模糊在阴影里,而轮廓却被勾勒的格外清晰,脸上细密的绒毛在光里被染上了金色,好像整个人都融入了光里。

汉弗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像少女一般伸出手指微微触碰了一下他的鼻尖,然后像被烫到一样连忙缩回了手指,转头去看自己那一侧的华灯初上。不到月光似水流银的时候,一轮弦月还在密密麻麻的树枝中挂着,海蓝的夜色温柔地倾泻而入。

吉姆突然抓住了刚刚触碰自己鼻尖的手指,然后哼哼唧唧地朝着汉弗莱的方向移动了一点。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原本清澈的蓝眼睛此时由于夜色而显出一种同色的深沉,汉弗莱觉得自己几乎要沉溺其中。

幸好吉姆没怎么动作,汉弗莱拍了拍他,他就又睡着了。

大概是因为在车上养好了精神的缘故,冗长的毕业典礼没让吉姆再睡着第二次,他在晚宴上既彬彬有礼,回答问题时又显得聪明,院长身边的女孩,他的女儿不由得好奇发问:“哈克先生,我怎么没在牛津见过您呢?”

这个问题有些尴尬,但是吉姆很不以为意地回答:“因为我是阿普比先生的生活秘书,白天帮他处理一些事,晚上去学校读书,白金汉宫又有宵禁,在牛津会不方便我的工作的。”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您的农业学知识比安德烈博士都要多,我觉得他可能不敢跟您论辩。”女孩眼巴巴地看着他:“您会考虑到牛津深造硕士吗?您以后升职说不定很需要的。”

“我的成绩可并不好,也不会说拉丁语。而且我主修的还是经济学。”吉姆笑着婉拒了牛津贝利院长女儿的邀请,可汉弗莱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

也许是过于亲近而导致的盲目,他从未意识到吉姆竟然也是才华横溢的青年,如果可以专心学业,或许会成为优秀的专家;即使毕业后担任公职,也能成为出众的官员。或者他继续去做一名近卫军官,也可能积累下累累战功。

可是他出于私心,把吉姆拴在了自己的身边。

晚宴结束后,两个人在卧室里休息时,汉弗莱向吉姆坦白了阿诺德曾经给他的安排:读大学或者当一个军官。他有些期期艾艾地问:“……您该不会怪我吧?现在又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怎么会怪您呢?”吉姆笑起来:“是呀,我是有点儿羡慕那些拿镀金毕业证的天之骄子们,也想了一下,如果我跟那位小姐一样,是牛津什么学院院长的儿子,从小就读牛津,大概也能让您给我颁奖。但我想到一件事,就直接放弃了。”

“您想到了什么?”汉弗莱有些疑惑。

“我想呀,”吉姆笑着靠在了他身边:“我想那样,我大概就不会跟着您了,也就是颁奖的那一瞬,接过毕业证时可以近距离看您一眼,想想文官长先生可真好看,但也就不过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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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从牛津贝利院长的女儿开始,曾经只在地平线上晃悠的东西,最终还是大踏步地朝着他们奔来了。

吉姆已经年满二十五岁,也顺利地拿到了毕业证。虽然只是个区区三等学位,但考虑到他一直半工半读的状态,这样的成绩也算让人满意。他的那些好朋友们也都为他开心——他们中大部分人是集中在一起在营地里接受的大学教育,并没有去过真正意义上的校园,因此虽然成绩比吉姆更好,但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大学生活,所以吉姆某种意义上算他们中的第一个“大学生”,他们也都在计划着举行一个私人的派对来给吉姆庆贺。

当然,负责安全和情报的阿诺德是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的,他推了推眼镜,似笑非笑地说:“先生们,您们当然可以举行派对,但派对时的安全问题谁来负责呢?”

汉弗莱看着失望至极的吉姆,也忍不住前来求情了:“阿诺德,固然对于安全和平稳的追求是你我一直孜孜不倦的目标,然而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下,出于某种特殊情由的需求,或可在无关痛痒的情况下,得到小小的满足。”

最终阿诺德还是松口了,同意文字秘书们和普通的卫兵们在换岗休息后来参加一下派对,但是特工们不行。而且即使是卫兵,也只能敬一杯酒,然后就得回去——当然别想要喝醉。另外,每天的宵禁也不能违背。

不过这对于年轻人们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们轮流给吉姆敬酒,而汉弗莱也穿上了一套宝石蓝的西装,这样饱和度略高的颜色更显年轻。他挑了一条香槟金的丝绸领带,而吉姆一直在他的身旁缠着他:“让我给您系嘛,让我给您系嘛,让我给您系嘛。”

“好吧好吧好吧。”被纠缠的汉弗莱终于同意,手背到后面,任由吉姆在前面绕来绕去地打结。最后终于打完了,吉姆骄傲地递过来一面镜子,汉弗莱盯着看了半天:“……您这一坨卷来卷去的虫子是什么玩意儿?”

“这分明是朵玫瑰!这是我们最近最流行的玫瑰结!”吉姆气鼓鼓地说。

汉弗莱笑了笑:“好吧,为了向您表示我对您的歉意,善意必将以同样的方式加以回馈,而您可以选择一则汉谟拉比式的报复方式。”看吉姆完全没听懂,像是一毕业就把知识都还给老师了的样子,他柔声解释道:“我也给您打领带,要是不好看,您可以笑我。”

吉姆看着他把自己的深红色领带绕了几圈,打了一个像是四手结的东西,但又额外多绕了一圈,然后才完成了他的杰作。汉弗莱现在比吉姆略矮,所以他占据了身高上的优势,打的结更显得吉姆意气风发,英俊非常。他看了看年轻人,满意地笑着说:“真不错。”

这么想的自然不止汉弗莱一个人,在祝酒的时候,有他的警卫员朋友凑上来:“亲爱的吉姆!”他们说:“您是不是很快会结婚?到时候可要请我们这些兄弟去看看你们的婚礼啊!”

出于彻底断绝权力家族传承的可能性,英国安全局的年轻精英都是孤儿,也不会结婚成家,但吉姆不一样,他是在乡下长大的,小孩儿们从十二三岁青春期就会开始那些朦胧的试探,有些发展快速的十五六岁就会修成正果,吉姆都算是成熟比较晚的。

“我们的吉姆这么英俊,人脉又不错,要我说,未来的妻子一定得是个美人才能配得上!”另一个年轻人也来祝酒:“有不少茶水小姐都打听您的喜好呢,吉姆!”

“您是更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呀?”还有人问他。

“快多喝两杯吧!您还不珍惜上班饮酒的机会吗?等罗宾逊先生来了,非要给您好看!”吉姆立刻端上一杯酒,让那群年轻人停下了叽叽喳喳,一起喝起来。他们倒是多喝了一两口,也可能是一两杯,但幸好也没醉,所以不必担心查岗。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唯一一个喝到酩酊大醉的酒鬼,竟然是汉弗莱。

发现他目光涣散,双颊潮红地又唱又跳时,所有的警卫员都慌了神。汉弗莱一边唱歌跳舞一边举着酒瓶子哈哈大笑,还喊着吉姆的名字,又夸他做得好又骂他是个百年一遇的蠢蛋。他力气太大,总是挣脱警卫员们,他们又害怕伤到他,于是连忙喊吉姆来帮忙。

吉姆刚去放了水回来,听到喊声连忙跑过去,抱起来傻笑的汉弗莱:“我都没有出房间,您这么急着喊我干什么?”他催促着其他人收拾收拾就离开,而他则护送汉弗莱回去休息。

但是汉弗莱一边像小孩子一样傻笑出一个鼻涕泡泡,一边抓着吉姆的领子咯咯笑着说:“您是我的影子呀,哪里有人离开了影子还能活的呢……您离开了我可怎么活……”

最后一句话充满了歧义,但吉姆来不及思考了。他拍着汉弗莱的后背安抚地说道:“您喝醉了,我们回屋去吧。”又麻烦其他工作人员收拾一下房间。没人愿意处理一个喝醉的位高权重者,都害怕万一有处理不当,责任落到自己头上。现在吉姆主动把麻烦揽了过去,他们避之不及,生怕他反悔,连忙把他们推出了门去。

吉姆半拖半抱,搀扶着汉弗莱踉踉跄跄地回到了汉弗莱的卧室。他俩的衣服在这一番折腾下都乱了套,吉姆的领带彻底散了掉在地上,汉弗莱的领带结也真的成了一坨。

“您喝点水吧。”吉姆刚去给汉弗莱倒水,就看见对方勉力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去卫生间扒着马桶吐了好一会儿,其力度之大让吉姆担心他是不是会把胃和心脏跟着一起吐出来。他只得跟着跪下来,给汉弗莱拍背,又端给他水:“要不漱漱口?——真是的,您干嘛把自己搞这么醉,又不是不知道喝酒伤身……”

“你也觉得我是醉了吗?”汉弗莱突然抬头,直勾勾地看着他。声音很轻,吉姆却觉着自己的耳朵在隆隆作响。

“您肯定是醉了,才会说那种疯话啊。”吉姆的脸红了,他想起来汉弗莱说的那些话,什么影子啊在一起啊会死啊之类的。“我二十五岁了,您不嫌弃,罗宾逊先生也会让我卷铺盖滚蛋的。”

“阿诺德啊……也对,我被他关在这座金笼子里了,当个摆设,当个平衡各方势力的棋子,当个安定民心的吉祥物,我确实不应该把你继续困在这里。有这几年的时光,我都应该去感恩。”汉弗莱低着头,自嘲地笑了笑,任由吉姆把他费力地打横抱起来放回床上,给他解开衣服擦身降温:“找个爱你的姑娘结婚,生几个小崽子,然后养他们长大,看他们再生小崽子,子孙满堂天伦之乐……这是你本来的人生啊。”

“我,我没想过……”吉姆支支吾吾地回答,“哪个人会喜欢我啊,您说的那是什么来着?什么垂直人称失去了理智思考后,小姑娘喜欢写情书都要靠代笔的我是个荒唐假设,可能性为零之类的什么什么什么……”

“大概吧。”汉弗莱闭上眼睛,在床上疲惫而轻松地笑着。月光下他的面容庄严如大理石的神像,可并不是那个永恒的贞女狄安娜,而是与疯狂更直接相关的那个:“我只是发现,我喜欢给你讲拉丁语和文学,跟你嘲笑弗兰克,看你踢球,听你说马丁和弗雷德里克……我光明的回忆里,桩桩件件都有你。你要是离开了,就是把所有的光,都瞬间带离了我的整个世界。”

吉姆慌乱地把头转向窗外,唯有那棵高大的柳树的枝条安静垂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银光。

“这大概确实是很荒唐的事,”汉弗莱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扑扇着,下面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吉姆竟然第一次发现他一如那水曲柳的枝条般柔软且脆弱:“但我爱你,我不能停止爱你。”

远处的钟声响起,现在他跑回去还来得及赶上宵禁的尾声,也来得及制止这场错误。但吉姆只是俯下身去,动作轻柔地像是一片玫瑰花瓣的飘落。

他以吻去泪滴的方式回应了汉弗莱,并决定应他之邀一同万劫不复。

“我一定也疯了。”他喃喃地说,“我竟然也爱您,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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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随着一批年轻人的加入,白金汉宫被注入了一股新鲜血液。各个部门都添了一些新的人手,而吉姆则因为能说会道的天赋,很幸运地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被阿诺德一脚踹出去,而是被正式任命为新闻秘书,负责宣传稿的撰写和编辑工作。他也有了一个叫伯纳德的小跟班,负责帮他做一些校对和资料整理的活儿。

伯纳德是个金发碧眼的快乐小伙儿,就性格来说跟吉姆略有相似。当然,由于他也是在安全局长大的,所以保密意识很强,而家庭观念淡漠。别看他经常口无遮拦,但从来没在大事上出过错。吉姆猜,他多半也只是在这里积累一点经验,可能最后会成为哪位高官的机要秘书。

“哈克先生!”他又热情洋溢地跑进来了,手里拿着一盒糖果——吉姆曾让他跟自己以姓名相称,而伯纳德还是保持着对上级的尊敬,这孩子的谨慎由此可知:“是沃尔克教授让我给您送来的!”

“多谢您了,伯纳德。”吉姆接过这盒糖,自己吃了一块,然后藏在口袋里。马丁很擅长找好吃的零食,之前他为了避免汉弗莱唠叨什么投毒或者贿赂之类的,从来不告诉对方这些零食的来历,弄得汉弗莱一直以为这是弗雷德里克给他的,虽然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没错。如今他们隐秘地恋爱了,吉姆就坦白了一切,汉弗莱又好气又好笑,可是他也没什么办法,毕竟实在是太好吃了,就只能继续装不知道。

“您也要尝尝吗?”他摸着口袋问伯纳德,年轻人摇摇头。吉姆也就不再客气,揣着糖离开了,他急于跟汉弗莱分享这一点甜蜜的秘密。

另一个甜蜜的秘密则跟糖果的主人有关。弗雷德里克和马丁终于约定了婚期,等马丁这一阵子的访学演讲结束,然后等“亲爱的比尔”——即目前的外交部二把手,威廉·卡特接替外交部长的职位之后,他便彻底转移至幕后,到时候没什么人关注弗雷德里克了,他们再在某处小小地举行一个典礼,领取结婚证。

另一方面,马丁的亡妻留下来的孩子也已经都成年离家,虽最年轻的还未成家立业,但对于父亲的第二段婚姻都表达了支持态度:马丁没有什么财产,也分配不了什么。但有了一位举止有礼的先生, 至少他的晚年不至于寂寞,对于所有人都是好事。

当然,像这样涉密级别极高的婚姻是一定要经过安全局局长、内阁秘书和文官长三方一致批准的。不过这当然不是问题,首先弗雷德里克自己就负责安全,其次汉弗莱虽然嘴上对马丁极为不满,但他还是非常高兴自己的好友能够找到真爱的。至于阿诺德,他们打算等事情稳妥些再向阿诺德请示。

“到时候我可以将亲爱的吉姆借给您当伴郎。”汉弗莱笑着跟弗雷德里克说,“我去给尊敬的沃尔克教授当伴郎,这样年纪也比较相当。”

一切都安排得顺理成章,汉弗莱和吉姆在闲暇时分会一起帮弗雷德里克准备婚礼事宜,主要出力的是吉姆,他很有一把子力气,弗雷德里克不方便离开白金汉宫,所以预备搬到马丁家的大号家具都是吉姆扛的。马丁临出门前把钥匙给了他,吉姆就帮忙把这位中老年单身汉那混乱的房间好好打理了一番。

“幸好您对于环境不太讲究,看的闲书也不多,亲爱的弗雷迪,不然我是受不了那种清汤寡水缺乏艺术的生活的。”汉弗莱一边打包着他准备的既符合传统又十分贵重的新婚礼物,一边跟弗雷德里克抱怨,“您这么一走,难道让我去找弗兰克那家伙去聊莎士比亚吗?”

弗雷德里克低着头笑:“我看您也可以找年轻人啊,亲爱的吉姆不就利于口齿,很会聊天?”

“他懂什么,他连学校作业都是我帮忙做的。”汉弗莱嗔怪地说,看向吉姆的眼神却很温柔。吉姆同他目光交汇的一瞬就觉得心脏在砰砰地跳,以至于他完全忽视了这句话的本意,而是将它解读成一种恋人撒娇的语气。于是他也含情脉脉地看汉弗莱,直让汉弗莱脸颊迅速地通红了起来。

进来送文件的伯纳德也笑:“尊敬的阿普比先生,这要看您怎么定义懂了,事实上关于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喻体和典故,一直以来有着众多的解释,而在这种层面上来说……”

他话没说完就被汉弗莱和吉姆一起打断:“谢谢您,亲爱的伯纳德!”

伯纳德却仍然坚持:“我认为哈克先生已经达到一般意义上的懂莎士比亚了,他比很多人文字水平都强呢。”

这样一来大家都笑了起来,于是刚刚吉姆和汉弗莱的眉目传情就被轻巧地翻了过去,大家继续讨论起婚事的话题,弗雷德里克开始畅想起了婚后的生活:“国际拓扑学大会每三年就会在布鲁塞尔举行一次,我倒想跟着他去旅游,听说那里的食物很好。”

“您不是去过很多地方吗,怎么会没吃过那里的东西?”吉姆好奇地问。

“我那是执行外勤任务,不能随便吃喝的。您还年轻,又不是安全局里上来的,不知道这些讲究。”弗雷德里克好脾气地回答。

本来是其乐融融的场面,一切都在朝着那个最完美的方向发展。但汉弗莱发现,吉姆的脸色,似乎莫名其妙地变了一变,像是刚刚被某种突如其来的忧虑所袭击。虽然这种忧虑转瞬即逝,但也让他不安起来。

这年九月,大洋彼岸的国度发射了一颗登月火箭,而其宇航员的成功返回则让整个白金汉宫高层感到不安。特别是对方大肆宣传宇航员向他的未婚妻以月球上石头做的戒指而求爱这件事,更是产生了极深的影响。这种求婚方式风靡了世界,一时间成了浪漫的代名词,更加深了登月这件事的传播。

“您发什么愁呀,”吉姆在送稿子给汉弗莱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替他揉起了眉心,“我看月亮那么冷,月壤石也没什么好的。”他拍着胸脯保证:“等上太阳的时候,我第一个去,给您一枚太阳石做的戒指,这才能代表我对您炽热的爱意!”

即便是苦恼多日的汉弗莱,也忍不住被他逗笑,没好气地说:“太阳表面可热了,您确信您能登陆太阳吗?”

“您以为我没考虑过吗?”吉姆笑着说:“我都想好了,到时候让我们的科学家辛苦一些,精确计算,就在晚上登陆!”话说完,他便抿住了嘴,腮帮子鼓起来,笑眯眯地看着汉弗莱。

这一下汉弗莱再想故作严肃都没有了力气,他伏在桌子上爆发出一阵大笑,一边笑一边指着吉姆:“哦,您真是……”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等他笑完了,吉姆给他端来一杯热茶——这还是做生活秘书时的习惯——微笑着说:“蛾子朝着火苗扑过去,我们嘲笑它傻,却不知道它见识到的美与热烈;而也许也会有什么人嘲笑我傻吧,可我为您奔赴太阳,心里也有着我的美与热烈。这都是我情愿去做的事情,无论做鞋套,做影子,还是做登日宇航员,我是都乐意的,只要您下令。”

汉弗莱几乎有一种落泪的冲动,他从办公桌后起身,探着半个身子凑近吉姆,一点点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然后,就在这时,伯纳德走了进来:“哈克先生,有一封您的私人信件。”男孩低着头说:“似乎是哈克夫人的,您确认一下。”

“啊,哦。”吉姆诺诺应了。他有些担心伯纳德误会什么,但似乎男孩并没看出来他和汉弗莱的暧昧,只是催促他拆开信看一看。

才看了一行,吉姆的表情便凝固了:信上说哈克夫人在上个冬天受了风寒,又或者是某种细菌感染,总之情况不太妙,没法挪到伦敦来看病,希望吉姆能回去一趟,好让早年守寡的她能见到儿子最后一面,也算是没孤零零的走。

汉弗莱似乎明白了他的不安从何而来。

哈克夫人他在那个村子里时见过好几次,说实话他对她的印象并不好,她声音洪亮,性格强势,经常粗暴地给吉姆一顿好打,见到他时也总是很局促,说的话颠三倒四的。虽然汉弗莱能够理解,孤儿寡母,她但凡柔弱一点,可能就挺不到那个时候了。

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哈克夫人不是一个狡诈的女人,她说自己不好,那就真的是不太好。

而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下吉姆,毕竟那是与吉姆相依为命十几年,将他从婴儿一点点抚养成人的女人。

而最令他揪心的,还是信最后的话:哈克夫人提到了,吉姆青梅竹马的女友安妮一直照顾她,如今吉姆也不是小孩子了,如果还是单身的话,就赶紧在家乡跟安妮完婚,让她亲眼看看,也算没有留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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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从吉姆离开的那天起,汉弗莱就觉得日子实在太长了。白天的时候,没有了吉姆在他耳边聒噪各种各样的新闻,他就只能撑着下巴看窗外的冰棱。开始的时候有十三根,有些天会多长一根,有些天多长两根,风吹过时微微晃动,偶尔会发出风铃般的声音。

数到第三十九根的时候,吉姆终于一个人回来了。他的神色很不好,也没跟汉弗莱打招呼,这让后者有些不愉快。汉弗莱有点抱怨地对吉姆说道:“怎么走了这么久也不打电话,回来还一句话都不说,我很生气。”

伯纳德咳嗽一声,轻声告诉汉弗莱:“哈克先生不是故意的,他应该是忙着处理各种事,哈克夫人去世了。”

汉弗莱愣住,他自然能想到这件事令吉姆悲痛,不过凭借着对吉姆的了解,汉弗莱能够想到困扰吉姆的并不完全是这件事。哈克夫人是传统的人,看重子女和家庭,而吉姆同他在一起的话,连领养的子女都不可能有,更不必提完整的家庭。如果这是哈克夫人的遗愿,那吉姆势必要面临艰难的选择。

选择的结果十分明确:吉姆选择了他,同时也永远无法弥补自己对于母亲的愧疚。

他无法多说什么,只是给了吉姆一个拥抱。似乎有隐隐的湿意顺着衬衫的纤维纹路渗了进来,于是汉弗莱的心头涌起不由自主而有无可言明的伤感,如同冬天那一场场雪一样延绵不绝。

“回来了就别走了。”他有些自私地对吉姆耳语道:“我也不是真的要生你的气,只是你不在,我感觉度日如年,这几天快比半个世纪都要久。”

吉姆推开汉弗莱,这小小的举动立刻让汉弗莱不知所措,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不过这属实是他太过矫情,吉姆只是从怀里掏出两盒巧克力:“我正好遇到了沃尔克教授,他从布鲁塞尔的会议上回来了,我们那一盒挤坏了不要紧,要是把尊敬的斯图尔特先生那一盒挤坏了,他不跟我们翻脸才怪呢。”他这才冲汉弗莱挤眉弄眼地笑笑,打开盒子拿出来一颗:“酒心巧克力,我之前只听说过呢,您不来一起尝尝?”

“您……您真是!”现在汉弗莱可以说是又羞又臊,他随手擦了两把眼泪,像个孩子般捶打起了吉姆:“我还以为您真的要离开我回去结婚了!您干什么要捉弄我呢,很好笑吗?”

吉姆可靠地完成了送礼物的使命。朗姆酒为弗雷德里克的眼角眉梢都添上了红晕,这为这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增添了几分风情和魅力。汉弗莱替吉姆去跟阿诺德说了,他打算像其他人一样,一直留在这里,不考虑结婚生子的事。

吉姆有时候晚上会在汉弗莱这边留宿,当然,他们需要一个理由,而宵禁后不能随意走动就成了最好的借口。汉弗莱往往在晚饭后会“不经意”地想起他们还有某个问题没有敲定,然后一起在汉弗莱的书房兼卧室里聊到宵禁之后。再之后,他们会给予彼此更多的亲密与欢愉,然后再一同熬夜,直到熬不下去了酣睡过去。

每每这种时候,汉弗莱都会竭尽所能地熬夜,甚至希望黎明永远也不会到来。

“亲爱的汉弗莱,请快醒醒!”然而汉弗莱被吉姆在深夜中叫醒时,却并不是他所幻想的这样。

“怎么回事?”他迷迷糊糊地问,一边披上衬衫系着纽扣。

“刚刚伯纳德帮罗宾逊先生传令,让您穿上衣服,所有高级文官去他的办公室集合。”吉姆已经穿好了衬衣,正在忙着帮他扣扣子,头也不抬地说,“好像是发生了叛乱,我们也赶紧过去。”

“什么?”汉弗莱被吓得清醒了过来,来不及找外套,穿上了衬衣跟着吉姆跑出了屋。似乎能够听到枪响,但是没有火光和爆炸,汉弗莱希望局势仍在控制之中。

他们一路跑到了内阁秘书办公室门前,正好遇到阿诺德与伯纳德。前者已经衣冠端正,面色从容,手中提着一个密码箱:“好了,亲爱的伯纳德,您的长官来了。”阿诺德冷漠的绿色眼睛看了他们一眼:“高级文官跟我一起到地下室,吉姆,我相信您的简历中所说的军事经历代表您可以熟练使用各种型号的枪支。”

“吉姆要跟我一起!”汉弗莱立刻攥紧了年轻人的手,然后他意识到了不妥:“我是说,我也熟练使用各种型号的枪支,我想我去前线,文官长的到来也可以鼓舞大家的士气。”

“胡闹。”阿诺德平静地说:“弗雷迪已经去了,你就呆在地下室吧。”

汉弗莱神情萧索地看向吉姆,后者倒是颇为认同地点点头,还把自己披在身上的外套递给他:“当生活秘书的习惯了,夜里还要去地下,您只穿单衣肯定会冷。”然后他一笑,露出小虎牙:“我先赶快去报到吧,虽然局势不严重,但斯图尔特先生肯定需要人手。”

“我陪您去,哈克先生。”伯纳德也说,他给吉姆带路,两个人沿着长廊一路小跑,消失在了汉弗莱的视野中。

“在想什么,汉弗莱?还不快跟着我来地下室?”

阿诺德如寒风一样的声音和他锐利的视线本该让汉弗莱心惊,但现在他顾不得那些:“局势到底怎么样?……有危险吗?”汉弗莱三步并作两步跟上阿诺德走进壁炉后的暗道,焦急地问道。

他把“吉姆”这个词吞回了肚子里。

“目前规模并不大,对方应该也没有什么重型武器,甚至可能连卡车都没有——否则他们就直接从前门进攻了——但听起来有机枪的声音,而且可能人数比安全局要多。”阿诺德回答道,“大家都知道哈克先生跟文官长形影不离,他去了后可以吸引敌方的火力,为军队进入争取时间。”

“什么!”汉弗莱睁大了眼睛:“您这是让吉姆去送死!快把他撤回来!……”他他冲上前拽住了阿诺德的衣领。

阿诺德将他的手指掰开,注视着汉弗莱的眼睛,像是要看到他的心里去:“我只有保护高级文官,确保这个体系不会遭到过大的破坏,能够平稳运行的义务。他选择加入这里,就做好了被牺牲的准备。”

汉弗莱不敢再继续争辩,显然,即使不被发现他与吉姆之间的隐秘联系,在这种时候固执着触怒阿诺德也是不明智的,对方并不会改变决定。而且,一直从事文职工作的汉弗莱也知道,如果让他跟阿诺德拼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他获胜的机会是零,阿诺德杀他不比杀一只蚂蚁难多少。

他只能坐在地下室的沙发上,瑟缩着抱紧了那件外套,近乎贪婪地呼吸着上面吉姆的气息,仿佛这能让他的情绪略微平静一点。

阿诺德在指挥台前,他的大脑中有整个布防地图,因此通过电台实时指挥对他来说并不困难。汉弗莱在一旁听着,心里暗暗祈祷,希望援军能插上翅膀立刻就到,这样吉姆就能早一点脱离危险。

不知道战斗持续了多久,到最后汉弗莱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清醒着还是睡着了。他似乎在漫长的噩梦中,耳边是不绝的枪炮轰鸣,天空中有敌机呼啸,而内阁秘书办公室里的暗道和地下室原本设计是能够抵御原子弹的,这些声响本不应传下来。

他再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床上,伯纳德站在旁边:“叛乱平定了,此次我方伤十七人,其中两人重伤,牺牲一人。”他合上文件夹,翡翠般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汉弗莱:“对您的损失,我很抱歉。”

“什么!吉姆怎么了!”汉弗莱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

“不是哈克先生,是斯图尔特先生,他现在重伤,正在抢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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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吉姆并没有怎么受伤,只是整个人灰头土脸的。他回来洗了洗,汉弗莱刚要关心地问他们怎么样,阿诺德就来了。

“亲爱的吉姆,请您跟我来一下。”他说得很简短,但是语气不容置疑。吉姆迟疑了一秒,但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跟着阿诺德走了出去。汉弗莱有些紧张,他咽了咽口水,但什么都没说。

这是内阁秘书亲自主持的调查,其严重程度不同凡响。汉弗莱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天跟着阿诺德进入地下室的只有他一个,是因为理论上文官长和内阁秘书具有同等的最高保密级,甚至连弗雷德里克和弗兰克两人都没能进入其中。

“都这种时候了,密级有意义吗?”汉弗莱轻声地说道。

“您往好处想想,至少哈克先生不至于因为知道太多而成为目标。”伯纳德安慰他,“哈克先生不是一个真的能杀人的人,他心肠太软。如果再加上知道很多的话,那简直是一个活靶子。而我们又不可能专门派很多人去保护他,所以也许这样对谁都好。”

汉弗莱沉默着,手指摁过另一边的关节,发出“喀”的一声。

现在是初夏了,可风从窗户吹进来,他依旧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热量,整个人像是凝固的冰雕。

“尊敬的阿普比先生,您越是喜欢一个人,就越不能表现出对他的偏爱,难道您忘记了吗?”

“来自位高权重者的偏爱,会为一个人引来无数的妒忌,怨恨,将他置于危险的风口浪尖之上。他将会成为众矢之的,被迫感受到不断的痛苦,承受他所不能承受的明枪暗箭。”

汉弗莱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被一个后辈提点:“您和哈克先生都是非常好的人,也都给予了我很多帮助,所以我当然乐意看到您和他相处愉快,这也会使我的工作简单。”伯纳德低头,用一种恭敬的声音说出冒犯的词句:“但是您太越界了,光是我看到的,您的秘密可能会公诸于世的情难自已,就已经不止一次两次。”

汉弗莱觉得自己的喉咙几乎要被扼住了,他用了很久,才艰难地挤出那个问题,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您的建议是,让我们分开一段时间或者保持一定的距离吗,亲爱的伯纳德?”

“我只是个私人秘书,尊敬的阿普比先生,我不想过多置喙此事。”伯纳德低着头,他那一贯天真而孩子气的脸上浮现出与他长期给人的印象不符的忧思,“您是我们这一派的,不论是被您的感情打动,还是跟哈克先生相处十分愉快,亦或者只是单纯地将仕途依附于您,总之我们都不希望您出事,所以竭尽所能为您掩饰。”

“但我们只是一些人微言轻,更没有经验的年轻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没有能力保护您和哈克先生,如果罗宾逊先生确定了这件事,想想他会怎么做。”

阿诺德的名字让汉弗莱感到了那种从骨髓的每一处缝隙内渗出的寒意,他很清楚阿诺德可能早就知道了,只不过他太过于沉溺于和吉姆的爱情,一直刻意地对此视而不见。

现在他无法再逃避下去了,他必须正视这一事实:如果不是为了他,吉姆会幸福地生活在某处,按照母亲的安排或者自己的心意,娶一个温柔美丽的妻子,再生几个聪明或不聪明,但都乖巧可爱的孩子,度过平安顺遂的一生。

在汉弗莱最终下定决心之前,一个所谓的好消息从内阁办公厅传来:关于这次变故的一切都已经查清,叛军是爱尔兰共和军,而泄密者是经济委员会委员长弗兰克身边的特工。他曾经保护过弗兰克,而这导致了弗兰克对他的过分信赖,以至于在同他的闲聊中泄露了过多的信息,白金汉宫的布防就是他告诉对方的。

“不可能,虽然我同弗兰克那家伙不对付,但他对下属的管理不至于如此松懈。”汉弗莱立刻替弗兰克分辩——他的目的不是保全弗兰克,而是掩盖他与吉姆的事,替吉姆减少嫌疑——他坚定地说道:“能够在高级文官身边任职的特工都是从小培养绝对忠诚的,他们不可能叛变。如果有问题,那么所有安全局出身的人都要清查。”

“我没有说他有问题,”阿诺德眼睛里的阴翳加深了,“他在得到弗兰克的信任同时,还在与一些女性过从甚密。而其中一位有阿根廷血统的,正是爱尔兰共和军的内线。”

处理结果很快下来:爱尔兰共和军的间谍尽数送上电椅秘密处死,而透露情报的年轻特工则被判处严重过失和叛国罪,执行枪决。原经济委员会委员长弗兰克·戈登因渎职被撤销一切职务及荣誉进行监督管理,其工作交由文官长汉弗莱暂时兼任。原外交部长弗雷德里克·斯图尔特因玩忽职守而撤销荣誉及外交部长的职务,其工作交由威廉·卡特兼任。

而原白金汉宫新闻秘书詹姆斯·哈克,因于作战中表现英勇,特授予少校军衔及铜十字勋章,负责守卫工作。

对此处理结果,反抗最强烈的,情理之中地是弗兰克。然而他抗议的内容却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他才二十多岁,正是年轻的时候!”弗兰克愤怒地咆哮着:“他或许不甚谨慎,但沉浸在爱情中的人怎么可能事事谨慎?为此给他扣上叛国的帽子,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处罚他,是为了保护您,亲爱的弗兰克。”汉弗莱忧虑地对他说:“阿诺德不会让您坐太久冷板凳的,但总要考虑民间的流言蜚语。”

“您觉得这是一种安慰是吗,亲爱的汉弗莱?”弗兰克冷冷地说:“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让无辜者为位高权重之人当替罪羊了?如果有错,那当然是我的错,给我们两个公正的惩罚。”

“他去盲目相信别人,意识不到自己的身份,这就是错。”汉弗莱回答,然而他的底气也没有那么足:“我们不是一般人,是安全局出来的人,我们的一生都应该恪守安全局的准则,奉献于此。”

弗兰克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像是能把他戳出洞来:“汉弗莱,”他不再使用敬称,声音刻薄:“如果是你的吉姆被卷进了这件事中呢?”

“哈克不属于任何人,而且我们也同你不一样。”汉弗莱因为他的冒犯也放弃了敬称,他恼怒地说道:“我们是完全合乎规则的,只是正常人的行事而已。没有任何一个人像你器重的那个年轻人一样沉迷肉欲,或者你器重他的原因就是这个?”

“没什么不一样的,最终你们也会被视为规则的践踏者。”弗兰克大笑起来,他怨毒地注视着汉弗莱:“或者你可以把这句话当成我的诅咒。”

新闻上弗兰克被严密看管监视的缘由是他因为骤然失去权力而陷入了疯狂,但不论是谁,都已经不再关注这个失败者了。两位强有力的竞争者都已经退出了政治的舞台,白金汉宫里曾经激荡一时的风云变幻似乎终于尘埃落定,最后花落谁家毫无疑问。

在医院探望弗雷德里克时,汉弗莱发现吉姆早就到了。这很正常,他们关系一直都特别好。但闻着那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汉弗莱却十分不想开口。

“我单方面取消了同沃尔克教授的婚约。”病床上的弗雷德里克笑了笑,“我太危险了,您不知道亲爱的吉姆刚过去时,他们以为您来了,是怎么追着吉姆射击的。我可不能让马丁也陷入这样的危险。”

汉弗莱看着,冷光灯下,在宽宽大大的病号服里的弗雷德里克现在苍白而瘦削,显得本来就大的黑眼睛更是格外地大,里面盛满了深不见底的悲哀——医疗报告上,他的胰腺和激素分泌都出了问题,很快,他即将剧烈地肥胖起来,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只能减缓——可他还是微笑着说:“亲爱的汉弗莱,您可要引以为戒啊。”

“沃尔克教授会很伤心的。”吉姆叹口气。

“那也没办法呀,亲爱的吉姆。”弗雷德里克回答:“伤心总比伤身好,而且他会找到更好的人。”

汉弗莱和吉姆探望完病人后,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院子里,不约而同地选择坐下透透气。在这个本该生命力旺盛的季节里,那棵水曲柳上竟然开始逐渐有干枯的黄叶飘落。

他突然想起读过的梵译诗,诗人他记不得了,在印度好像很有名的样子。

——要不是有人告诉我这是爱,我会以为这是一把赤裸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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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发生于暮春的这场变故并不像其表面显示的那样迅速而平静地过去,它的影响或许比所有参与其中的人所看到的都更加深远。从外交上来说,帝国对附属国和加盟国的控制力下降,而在内政上,弗兰克的去职并没有使得风波平息,而是让流言变异,传播得更广。

作为文官长,哪怕并不是一个实权的文官长,汉弗莱都真切地感受到了心力交瘁。他不得不更频繁地出面,接受采访,照本宣科地念着那些早已经重复无数遍的台词。而辽阔的疆域下,各地方的第一秘书,也开始纷纷致函表示慰问——和隐约的试探。

人类有着生物学本能的自私,这样的自私会投射在政治上,以至于绝大多数人都会想将权力交由跟自己共享基因的血脉亲人,不管这对于对方来说是不是反而会成为致命的威胁。

先前,由于高级文官并不会结婚生子,所以其余地方机构的文官也不敢搞权力传承,他们的子女往往会被送到基层的工厂或者农庄,能够成为一个小管理,保证温饱,就谢天谢地了。

但这次的丑闻无疑是给安全局的公信力一记重击,以及让这些地方的要员重新嗅到了一丝可能。他们开始打听前经济委员长弗兰克·戈登是否有私生子或秘密情人,以及他是否动用权力将那男孩安排到了容易晋升的特殊岗位。

这几乎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汉弗莱小心翼翼,沉默以对,希望这样的沉默能够让对方摸不清问题的重点在哪儿。毕竟,即使是私生子,弗兰克和那男孩的下场也足以警示众人。阿诺德也召开了几次常任秘书级的秘密会议,警告所有人谨言慎行。所有的常任秘书噤若寒蝉,生怕被怀疑到自己泄密。

汉弗莱抿紧了嘴唇,他从喉头尝到了一股血腥味。在阿诺德的视线扫过来时,他低下了头,盯着桌子上的那杯茶。茶水的颜色是深褐色,看久了就像是变质的血,他忍不住,掩着嘴干呕了两声。

“亲爱的汉弗莱,”阿诺德的声音响起,“您的身体还好吗?”

“多谢您的关心,”汉弗莱回答,他冷汗涔涔,伯纳德,那个聪慧的年轻人对他说过的话,又浮现在了汉弗莱的脑海之中。“只不过是您刚刚说的使我对目前局势十分忧虑罢了,我的身体没有问题。”

“那就好,在这个时候,我希望我们各位都能够坚守岗位,各司其职。毕竟我们连本土战争都经历过来了,这并不算什么。”阿诺德淡淡一笑:“我们都会经历痛苦,而我们终究会活下来。”

弗雷德里克还在恢复期,他自己在庭院里慢慢走着。单论行动能力,他恢复得很不错,已经摆脱了轮椅和拐杖。但是看他的身材,就可以知道这样“快速恢复”的代价是什么了:超量的激素导致本就会发胖的弗雷德里克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迅速地胖了起来,像一只鼓胀的气球,皮肤角质层被撑裂的妊娠纹甚至出现在了他的手腕上。

“亲爱的弗雷迪,您……是不是早对此有所预见?”汉弗莱走在他的身边虚虚地搀扶着他:“同沃尔克教授结婚后,他的子女也将成为您的继子女,这或许会对他们未来的发展不利。”

“我哪里有能力揣测到尊敬的罗宾逊先生怎么想的呢。”弗雷德里克温和地微笑着,长年累月的安全局生涯已经让他有了一幅永远不会卸下的面具。“安全局的声名在这次的袭击中受到了损害,本来所有人都相信安全局的忠诚,但这次袭击里,一个从小生长在安全局的孤儿为了美色背叛了整个国家,这让所有知道内情的高层都会怀疑我们的可靠性的。”

“我不会怀疑您啊,亲爱的弗雷迪。”汉弗莱急促地解释,“我是发自真心地想知道,毕竟您之前那么喜欢沃尔克教授,是因为担心他的子女为了避嫌不能继续在大学里当教授吗?这个没问题的,我会跟阿诺德说,他们只要通过考试,考试总是公平公正的吧……”

“亲爱的汉弗莱。”

弗雷德里克打断了他。他的声音很轻柔,在这样的声音衬托下,汉弗莱倒显得是那个被安慰的人:“他现在已经生活得很好,我发现,我其实只要想想这点就足够了。”

七月的雨总是来势汹汹,两人刚走回屋里,浓重的黑云就和着黄豆般大小的雨滴席卷了整座白金汉宫。那些雨前赴后继地撞击在厚重的窗玻璃上,发出连绵不断令人心神烦杂的声响。

这时吉姆走过来,弗雷德里克首先招呼道:“啊,亲爱的吉姆,您到哪里去了呢?”

“哦,这个,斯图尔特先生,我,我刚刚去看新闻了。”吉姆讪笑着,他之前主要负责担任青鸟,又跟两边都拍胸脯保证不会有问题,事到如今,他再看到弗雷德里克就会有些尴尬:“您知道的,我是新闻官嘛。”

“年轻人热爱工作总是好事。”弗雷德里克含笑点头,“您这么勤奋,想必罗宾逊先生也会很满意,作为白金汉宫的新闻官,现在保持对新闻的敏感性很重要。”他意有所指地说,将吉姆称呼为“白金汉宫的新闻官”而不是“汉弗莱的新闻官”。

“那个,这个,我,我会去请教罗宾逊先生,看这些事该怎么处理的。”吉姆结结巴巴地回答,十分不安地扭动着衣角,似乎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您知道该做什么,这就很好。”弗雷德里克微笑着说,脸上的肉堆叠挤压着,或多或少有种让人记忆深刻的丑陋:“就像尊敬的罗宾逊先生所说,我们每个人都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那房子里的家具需要我帮您搬回来吗?”吉姆张口结舌了一会儿,在迟疑中问了一个蠢问题。

弗雷德里克摇摇头:“不了,我也没有另一处房产可以安置那些家具,搬回来也没有地方放。倒不如留给沃尔克教授,也算是对于打扰他这段时间的一点简单补偿。”

他的心脏不好,很快有生活秘书——这是特批给弗雷德里克的,出于医疗目的考虑——推着轮椅过来,弗雷德里克就坐上轮椅走了。

于是漫长而华丽的走廊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吉姆沉默地陪在汉弗莱身边走着,两人一言不发,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无话可说。窗外狂风呼啸,骤雨大作,透过玻璃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那棵水曲柳在风雨中似乎被折断了枝叶。这让吉姆不由得一惊,心里升起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亲爱的吉姆,您的本职工作,我是说新闻领域,您做得非常好,这些日子的成果几乎可以说是有目共睹的,更不用说,在某件现在提起十分尴尬,然而当时情况危急的重大事件中,您却展现出超乎常人的勇气并力挽狂澜的举动值得……”汉弗莱用他那诘屈聱牙的长难句拖延着时间,试图将拒绝吉姆的话留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明明是他出于自私留下了吉姆,明明是他出于自私要求吉姆陪在他身边,而现在他又要出于自私将吉姆推开,汉弗莱觉得,他的人生中,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加厌恶这个虚伪的自己。

“我想大概在今年年末,您也会收获一枚勋章了。”

迟疑了片刻,他终究没有忍心说出口那句话。

如果非要让吉姆调离一段时间,那可以等阿诺德来做出最后的裁决。现在末日还没有到来,汉弗莱还想抓住这夏日最后的尾巴,留得一响贪欢。

他踮起脚尖,拉着对方的衣领,触碰吉姆的嘴唇。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刹那间将整个走廊映成雪白,像极了宇宙反色的底片。然后强光渐退,雷声隆隆,从地平线由远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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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肉眼可见的衰老就像是疾病一样,在白金汉宫的高层之中迅速蔓延开来。

“质疑我们是否有私生子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毕竟弗兰克和那年轻人的年龄差在那里,只要稍微查证,这样的流言会立刻不攻自破。”阿诺德说道,这段时间他的头发白了不少,汉弗莱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天空在流血。面对着每天几乎没有变化的晚霞,他突然这样想道。

“最可怕的流言,是片面的真相。”

阿诺德担心的事看起来并没有发生:在接连不断的新闻发布会上,关于“高级文官私生子”的提问被第一次正式摆到台面上,而所有人早有备而来——阿诺德授意公布了所有的档案,弗兰克和对方十一二岁的年龄差消弭了这些质疑,即使有人坚持怀疑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以被谎报年龄到而立之年,把小婴儿说成是青春期的男孩就有些太过于荒谬——所以哪怕是再保持怀疑论的记者,也无法否认这些证据的真实性。

在经历了一场暴风雨之后,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日复一日乏味单调且波澜不惊的生活还在继续,这座华丽宫殿里的所有人都重新回到了原定的轨道上,继续生活着。

汉弗莱开始刻意回避着吉姆,他不再在每次会议结束时留下吉姆听取“新闻和宣传”方面的报告,甚至连对“新闻和宣传事务”的兴趣都丧失了。他竭力封存起了全部的爱意,生怕他们成为流言蜚语的下一个目标。

——文官长时常在公众面前出现,有心人观察他作报告或者接受采访的视频,或许很容易发现他的影子,他的助手,他年轻的爱人,一直跟随在他的身边。而如果再留心查下去,就会发现吉姆从进入整个白金汉宫到提拔的不合规之处。

再然后呢?汉弗莱不敢想下去了。

“单论个体,接受过教育的人无疑是聪明的;然而作为一个集合体,民众却可以表现出惊人的愚昧。”阿诺德一份接一份地翻过手中的报纸,眼睛微微地眯起来,淡色的眼睛里泛出一丝冷光:“正因为他们的知识水平不低,所以在接收到片面的信息之后,会格外相信自己推理的结果,从而展现出惊人的固执,用立场而非头脑思考一件事。”

“我明白您的意思,亲爱的阿诺德。”汉弗莱这次是发自肺腑地同意他的观点,“我们不能给他人任何可乘之机,绝不让片面的信息流出。”他的粗眉毛皱缩成一团,眉心处留下深刻的沟痕。

出来时汉弗莱正好遇到吉姆,他刚想躲避,吉姆却很自然地笑着说:“啊,尊敬的阿普比先生,您好呀!”他露出两颗小虎牙,蓝眼睛里似乎有彩虹般的光芒在跃动,听声音甚至可以说喜气洋洋。“您找罗宾逊先生有事吗?我也要过来找他呢。”

“啊,我们刚谈完,”汉弗莱努力像一个普通朋友一样跟吉姆寒暄道,他的语气十分生疏冷漠,“您要跟罗宾逊先生谈什么呢?”

“是斯图尔特先生先告诉我的,他说出于某些原因考虑,之前承诺给我的勋章可能不能在今年按时颁发了,希望我不要介意。”吉姆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生气的样子:“我们为英国服务,当然不是为了勋章,而是为了保卫您的安全呀,是不是?”

“啊,这个答案,可以说是也不是。您当然不是为了某个具体的人而作战,而是有一个更加伟大而确切的目标,即为了维护整个系统的稳定性,从而保证整个国家的长治久安。”汉弗莱说着泛泛的套话,他本熟练于此,只不过很久不跟吉姆这么说,以至于他有些不习惯了。“您赶快进去吧,让罗宾逊先生等太久可不好。”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汉弗莱负手站在书柜前思索着,手指无意识地滑过一本又一本厚重的书籍。他或许应该去为吉姆争取一下,不管是当天的作战还是之后为了平息舆论在新闻部加班加点,吉姆的英勇和辛劳都配得上一枚勋章。

但在真正想行动的那一刻,汉弗莱却迟疑了:理论上文官长负责全国官员的人事变动,因此不论阿诺德是否察觉了吉姆与他的秘密,想要怎么处理吉姆,程序上他都要接到一封申请,而他可以否决这份申请,只要他不满意的话。所以,他不能贸然行动,落得弗兰克那样的下场,他有这个位置,某种程度上才有为了吉姆与阿诺德抗衡的资本。

他抬眼望向窗外,今年的秋天出乎寻常地在八月就降临了,也出乎寻常地萧索。明明气温并不太低,甚至长夏还余威尚在,可是那棵水曲柳的叶子却早早地变得枯黄,落满一地,令人看了满心烦闷。

然后汉弗莱看到吉姆从其下经过,跟几个人——也许是新人吧,他认不出也不记得了——友好地互相点点头,然后走到另一个地方。一片枯叶随风飘落在他的肩头,重又飞扬起,掩住了他的足迹。

汉弗莱突然想起他和弗雷德里克,还有弗兰克一起站在楼上,看那些年轻人在院子里吵吵嚷嚷踢足球的事。他想起吉姆扬起头来朝他挥手,那样年轻而意气风发,身上带着春日绿意的新鲜和朝气。

他张了张嘴,在喉头发出了些可笑的无意义气音,只觉得似乎出了些汗,浸透了身上的衬衫,黏黏腻腻地像是岸上濒死的鱼身上那一层膜。弗雷德里克永远地失去了健康,而弗兰克失去了地位和自由,曾经的风云变幻都已经成了历史,这些事那些年轻人永远不会知道了,这是他一个人的上古时代。

而他对吉姆的爱意,也应该凝固在其中,成为化石,成为琥珀,成为安全的,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古董。

汉弗莱痛苦地想,他不能轻举妄动,前车之鉴太多了,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那时他们说什么了?弗雷德里克是温和的态度,他对自己人总是这样的,看到年轻人也令他快乐。而弗兰克的眼光其实格外毒辣,但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只是一种由己及人的刻薄。汉弗莱倒宁愿与他再吵一架,至少能吵架本身就说明一切都是轻松的。

然而就连他们的争吵,都已经恍如隔世了。

这一年的授勋有件大事:他们要为常年卧底在敌对机构,最终病逝于异国他乡的约翰·霍斯特先生授勋。霍斯特先生可谓功勋卓著,长年累月提供着各种重要的情报。而他孑然一身,甘心忍受孤独,甚至曾经一度失联仍然没有背叛的精神,在眼下是对低迷的士气最好的提振。

因此,从十月起,关于约翰·霍斯特的宣传就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每一个角落,就连刚上小学的孩子们,都知道他的故事,并且由衷崇拜着这位英雄。

“霍斯特先生曾经只不过是普通一兵,曾经负责跟他接洽的人是我,而我恰好听说了他的故事。”弗雷德里克气喘吁吁地坐在轮椅上笑:“他救过我们的阿诺德,所以于公于私,阿诺德都会给他极高的荣誉。”

“那是怎么回事呢?”汉弗莱问他。弗雷德里克最近总是喜欢交代一些过去的机密给他,这让他有些不祥的预感。

弗雷德里克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然后告诉他:“霍斯特先生早年在战场上被我们这边的一位战士救了,我想他是爱上了那个年轻人,也爱上了抚育这个年轻人的国度。”

而随着霍斯特的解密,与他同时期的其他人也都纷纷解密,比如说马丁,他也在这次的授勋名单中。早年间他参与破译的密码对战争的胜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而他为此甚至没有参加爱妻的葬礼,这一份迟来的荣誉对他来说是个补偿。

吉姆已经很久没再见到他的忘年交了,这次见面或多或少有点尴尬,马丁也老了,头发变得花白,也戴上了老花镜。不过他们还是聊得很愉快。说起最终告吹的婚事,马丁善解人意地摇摇头:“破译密码时,我的导师说,这项工作需要智慧,耐心,以及远在星辰之外的好运气。可能我的运气,从那时候开始就用光了。”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吉姆看他从自己肩头往远处看去,连忙问道:“您怎么了?”

“没什么,刚刚看到有个人停下,不知道干什么的。”马丁回过神来,对吉姆笑了笑:“麻烦您去转告安保检查一下吧,看身型比较偏胖,但是我莫名觉得我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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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吉姆的“未婚妻”安妮倏然出现,几乎引起了一场堪比弗兰克事件的大地震。

“你有妻子?”阿诺德眯着眼打量着吉姆,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刺穿他的身体。汉弗莱在旁边咬紧了嘴唇——他知道安妮的存在,在哈克夫人最后一封信里,但是他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如果阿诺德执意追究,吉姆的行为至少也是“隐瞒不报”,严重来说则更会让他被质疑忠诚。

汉弗莱决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反正他有物证,而至于剩下的事,他可以用程序上的疏漏糊弄过去。阿诺德不喜欢复杂的程序,但是汉弗莱很喜欢讲这些形式并要求所有人遵守,所以他比起阿诺德来更了解这些条文,这也是他相比于内阁秘书为数不多的优势所在了。

“她是我妈妈病重时给我找的未婚妻,并没有婚约,我们甚至没有恋爱……”吉姆在汉弗莱犹豫时,就突然小声嗫嚅着分辩,“她照顾我妈妈很久,所以我说,想帮她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工作……而且这边生活质量还是要村子里高很多的。”

气氛在一瞬间凝固,如同窗外铅灰色的阴云,沉沉地压了下来。

汉弗莱屏息凝神,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思考自己该怎么圆回来这一切。墙上的钟表走得格外急促,滴答,滴答,滴答。

“这里不是银行,你在外面欠了账,然后就可以安排债主在这里当个职员。”阿诺德在汉弗莱想出新的主意前就对吉姆开了口,“你对汉弗莱有恩情,你就进来当个职员,她对你有恩情,她就进来当个职员,这样下去干脆让整个大英都在这里担任公职好了。”

他的皱纹都显得锋利,即使是这段时间里如此耗竭心神又接二连三的突然变故,以及他不可阻挡的苍老,都没有减弱阿诺德半分的杀气。

阿诺德以前跟他说话也不怎么使用敬称,但汉弗莱就是无端地觉得他今天的语调格外冷硬:“不可能,她既然是照顾你的母亲,那么由你负责安排她的生活,哈克先生。”

“您不用多费心了,这些事由我来安排吧。”汉弗莱终于能在这沉闷的氛围里插进一句话。他语速很快,生怕被打断了一样:“毕竟归根结底,一切的麻烦都是我引起的。”

“你能处理好吗?”阿诺德怀疑地看着他,连伪装起来,掩饰这种怀疑的耐心都没有。

在再三保证之后,汉弗莱像是领走保释的犯人一样把这两个年轻人带了出去。他们两人都像不小心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低着头,默默地,乖巧地跟在汉弗莱的后面。而汉弗莱其实也没想好应该怎么解决这件事,他在前面也一言不发,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带他们回自己的办公室。

他们走过那条长廊,窗外已经是深秋,水曲柳的叶子落光了,光秃秃地十分难看。

办公室的壁炉可能因为太久没人,火有些小了,甚至不少木柴已经完全烧焦,只有点点红亮的火星残余,这让汉弗莱感觉到寒冷。于是他吩咐吉姆:“亲爱的吉姆,请您帮忙把火生起来好吗?”

“啊,当然。”吉姆又没心没肺地笑了,眼睛完成月牙,两颗小虎牙露出来,“我永远高兴为您服务,亲爱的汉弗莱。”他的语调那样愉快,就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您……您需要喝点热的吗?”安妮怯生生地问:“我很会泡茶的。”她似乎很害怕自己被讨厌,一直急急地表态:“对……非常对不起给您们添麻烦了,我可以立刻回去的……”

“没关系,亲爱的安妮,我很感激您照顾我的母亲。不过,罗宾逊先生也确实有他的考虑,那些话也很有道理。您知道的,毕竟这算是大英的核心了,我们做事有很多人盯着,他总得考虑。”吉姆搓了搓衣角,给安妮解释:“我先给您找个住处吧,至于您的开销,我会负责的。”

“没关系,这位小姐最近的支出可以由我负责,毕竟我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领了工资也是一个数字罢了。”汉弗莱自嘲地笑笑,“对于我来说,金钱是最没用的东西了。身份上我们可以说您是吉姆的堂妹,只是文件遗失很多,比如某次迁移或者某场大洪水什么的,这样也能避免外界的妄想和猜测。”

“至于住处,我记得亲爱的弗雷德里克先生还有一处没派上用场的房产,虽然它现在可能归沃尔克教授所有了。”

“您可真是太好了,亲爱的汉弗莱!”吉姆跳起来抱住了他。他的兴致很高,安妮也很高兴,而汉弗莱看着他们微笑着,内心却被无尽的愧疚和不安而吞没。

平心而论,安妮和吉姆十分相配。如果在之前,他还可以将哈克夫人的安排归咎于包办婚姻,现在他已经见到安妮了,不得不承认的是,她比他幻想中还要好,美丽,温柔,聪慧又善解人意,她就是汉弗莱最恐惧的可能性中吉姆会拥有的完美妻子。

以及那个儿孙绕膝天伦之乐,生活平淡幸福的美满未来。

汉弗莱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纠结之中。一方面,他唾弃着自己的自私;另一方面,他每每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那相处时光中哪怕最细微的点点滴滴,他想他本可以忍受那漫长的,孤独的,时时刻刻被一群人监视的生活,可他偏偏遇到了吉姆。

而当时的他还那么年轻,尚且不知命运赠予的所有礼物,都在后面标好了价格。

汉弗莱凝视着面前的两人,那女孩会在吉姆每次望向她时羞涩地低下头去,脸颊飞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他想她也一样爱着吉姆,而这样,他也能放心吉姆未来的生活——他比吉姆年长那么多,总是要死在吉姆前面的。汉弗莱当然不可能要求吉姆殉情,可他死后四五十岁却因他所困而没有什么事业也未曾与女孩交往的吉姆要怎么办呢,孤独一生吗?

马丁是个很好的人,在知道吉姆的困境后,他立刻表示那处房产自然可以暂时接纳吉姆的妹妹:“反正我也不住,倒是辛苦您自己住还要帮我打扫了。”他恳切地对安妮说。甚至于吉姆要支付他租金,他不但没收,还给安妮开了一份工资。

安妮成功获得了一个落脚地,也算是达成所愿。她十分高兴,甚至主动担负起了帮马丁打理生活日常,给他做饭洗衣的保姆任务。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能让亲爱的沃尔克教授白花钱”,而在确定了她没有威胁之后,阿诺德也同意了他们的安排。

最终,这件事没有掀起水花,给叛乱事件横生枝节。还是有很多人因为查到了那年轻人对弗兰克有救命之恩,从而怀疑安全局的人事,想要调查所有成员的招募背景,而阿诺德拒绝了:“您是想把我们所有的秘密特工名单都暴露给敌方吗?”他质问那个可怜的记者。

一旁的汉弗莱暗暗松了一口气。

就当这一切几乎要过去时,一则重磅消息最终彻底击碎了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库朗亲英政权倒台,首相在这场政变之中被杀,一个完全封闭且独立的腐朽封建政权代替了它。

库朗本身是个小国,其典型的强人核心政体决定了它的政局动荡是每个人都意料之中的事,甚至包括之前亲英的领导也是扶持的结果。对于目前的局势,白金汉宫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具体情况,他们留下的情报部门完全失灵。

弗雷德里克是最先忙起来的,他羸弱的身体在繁重的工作下终于垮了,可坐在病床上的他仍在审阅文件。

而在一次探访安妮时,吉姆知道了另一件事:马丁决定同安妮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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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文官会议秘密召开。

在白金汉宫的所有密室里,这间是最为奢华的一间。曾经的王室将它用作女眷会客的场所,因此用了许多珠宝,将这里修葺得既富丽堂皇又颇为雅致,很多王后也都喜欢这里。然而阿诺德选择这里作为他的会议室,所考虑的则是其他因素:这里是大房间中隔音最好的,同时因为适合作为宴饮聚会的地方,在这里开会也是最不引人注目的。

汉弗莱坐在阿诺德的右手边,沉默地做着笔记。按理来说,文官长才是高级文官们的首领,但他一直乖乖听命于阿诺德,在旁人眼中,他就是阿诺德的应声虫。

当然,某种意义上来说,实际他也是如此。只不过从前在他尚且有着某种追名逐利之心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觉得他能够独自挑起大梁,对其他高官多有奉承;而如今他早就放弃了追名逐利之心,他们却都把他奉为唯一的继承人了。

关于库朗的决议当然是全票通过,枪炮渴求着鲜血,而将军们渴求着荣誉。但这些,只有一场战争才能满足。

汉弗莱心里并不支持贸然开战。他本身是个和平主义者,除此之外,他也知道库朗多山,属于易守难攻的地形,对机械化部队很不利,他们的士兵单兵素质高的优势也并不能发挥出来,相反对熟悉情况的当地人更有利。但除此以外,他也说不出什么来了,毕竟他没有战争经历,也从未对军事感兴趣,大部分战术战略课程他都拿去看拉丁语了。

“我认为这件事应该从长计议。”阿诺德先下了定论:“让安全局再去周旋,如果能够不留痕迹地暗杀这个叛乱者,那么没有必要大动干戈。”

“恐怕对方和安全局没有人情往来,这件事会十分难办。”国防部总秘书彼得·温赖特率先发难,“恕我直言,您或许还沉浸在安全局过去的荣光里不能自拔,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还人情硬塞进来的吧?南方有句名言:发现一只蟑螂时,已经有一千只蟑螂在屋里生活了!”

“亲爱的彼得,您也是每年负责审核安全局名单的人。”阿诺德面色铁青,阴冷的目光穿透镜片落在对方身上:“如果这些人有问题——不论是忠诚还是能力,追究起来,您同样难逃失察渎职之责。”

这已经是非常严厉的警告了,更不必提之前已经有弗兰克和弗雷德里克纷纷因此而大权旁落的例子。而彼得丝毫没有意识到一样,仍然像是吞了一个仓库的火药一样易燃易爆:“我不否认这些问题,然而,亲爱的阿诺德,您也明白这里面有多少人还身居要职!比如本来不该设立的生活秘书……”

“开战毕竟是件大事,军队动员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亲爱的彼得,这段时间里先让安全局打头阵,探听清楚情报,既对下一步的战争有利,也可以给我一个立功的机会。”弗雷德里克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温和轻柔。

作为中央情报枢纽,其长官直接归属内阁秘书领导的安全局和军队之间永远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在战时,领导层会分为文官们的“长袍”和军官们的“铜帽”。而平时,驻扎在外的将军们总是和地方官员更加亲近。

然而,所有的高级文官都是安全局长大的孤儿,就算彼得已经站到了军方那边,他也仍旧得顾及旧交的脸面。因此,当弗雷德里克请求的时候,就算再不情愿,彼得也只能答应下这件事,尽管伴以不情不愿的抱怨:“我希望当我们选择的时候,主动权还在我们这边。”

而他所提到的“生活秘书”一事,则在安全局、军队和文官的争执中,被轻轻带过了。

散会后,汉弗莱刻意等了等,直到弗雷德里克艰难地起身,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气喘吁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边时,他才装作不经意地对他说:“啊,亲爱的弗雷迪,我们一起走吧。”

他们很快落后了其他人一截,这并不完全是刻意为之,而是弗雷德里克走得慢的缘故。汉弗莱谢过了他在会议上的出言相助,而弗雷德里克只是平静地笑笑:“军队的势力已经没什么能制约了,亲爱的汉弗莱,他们是一定会开战的。我不希望您和哈克先生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再遇到什么危险。”

“为这件事,我需要再次感谢您。”汉弗莱扶了他一把,诚挚地说。

“哦,您不用感谢我。”弗雷德里克停了下来,他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直到呼吸逐渐平复,他才说:“我听说沃尔克教授要结婚了吧?”

“啊,您从哪儿听到的,我是说,如果这种消息落到我的耳朵里,或许这样的判断有失偏颇,不过这样不负责任的谣传,我会认为是有失偏颇……”汉弗莱艰难地开口,他猜测弗雷德里克的心脏和血压并不能遭此重击,所以只能结结巴巴地应付道。

弗雷德里克的态度很平静,甚至像是在宽慰汉弗莱一样地说道:“沃尔克教授是一个十分有才华的数学家,曾经为我们在情报上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且接下来的战争中,我们会需要他继续作出贡献。如果他的婚姻伴侣是一位靠得住的对象,同时又不过于高调,那么对于整个国家都是有益而无害的。”

汉弗莱张口结舌,他一贯利于口齿,但总在关键时候说话慢半拍。而弗雷德里克看上去也并没有要给他说话机会的打算。他从粗胖的脖颈上解下一条链子,把上面的吊坠倒下来,放在汉弗莱手里:“我还有件事想要麻烦哈克先生,帮我送沃尔克教授一件新婚礼物吧,也不用署名,就混在他的礼物里就好。”

汉弗莱打量着,那是一枚素圈戒指,上面镶嵌的是不值钱的碎钻,中间有一个纽结。

弗雷德里克这时候才低下头去,汉弗莱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无法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情感的波动:“这是个订制的拓扑缺陷环,本来说访学演讲刚结束时候一起戴的,不过我现在是戴不上了。”

因为要参加朋友的婚礼,吉姆一早就打了请假报告,由伯纳德送到内阁秘书办公室。出乎汉弗莱意料的是,阿诺德竟然没说什么就同意了这件事,以至于他知道的时候,吉姆已经要准备出发了。

他是在快要到大门口的地方追上吉姆的,一路上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柳树一直簌簌作响,吵得人心烦意乱。汉弗莱把那枚戒指塞到了吉姆的口袋里,他对马丁很快再娶还是有些怨气的,所以态度并不好地说:“亲爱的吉姆,您送到礼物就赶快回来吧,现在的宵禁可是提前到了日落。”

“啊,您不必担心,亲爱的汉弗莱。”吉姆收好了戒指,笑嘻嘻地对汉弗莱说:“即使是在婚宴上喝醉了,我也不过是在沃尔克教授家睡一觉而已!您放心吧,一定不会违反宵禁的规则。”

“您为什么非要跟他们在一起打交道呢?尽一些礼节性的问候就赶快回来吧!”汉弗莱不满地说,粗眉毛拧成了一个结。现在本来安全局就处于劣势,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吉姆——他可不认为每次都能有弗雷德里克巧妙地化解危机,而且他确实莫名地反感着马丁——汉弗莱希望在这个关头,吉姆不要被抓住任何把柄。

吉姆很惊讶地说道:“亲爱的汉弗莱,他们可都是我的朋友啊!这婚礼很重要的,我怎么能不在那里祝福他们?”

“您干嘛非要跟白金汉宫外面的普通人打交道啊!”汉弗莱终于没忍住,还是非常不符合礼仪地说了出口:“他们跟我们不是一类人,您瞧瞧这位沃尔克教授,居然跟认识不到一年的年轻女人就可以结婚!”

“亲爱的汉弗莱,沃尔克教授也跟您一样有闪亮亮的小勋章呀,”吉姆仍然好脾气地微笑着给他解释:“别说沃尔克教授了,连我也要有小勋章呢。”

“您的勋章还不是因为我!”汉弗莱气急败坏地跺脚。吉姆看跟他解释不通,只能答应他会早些回来,并且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地亲了一下他的嘴角作为安抚。

然而按理说两地的往返时间过去后,吉姆并没有回来。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吉姆也没有回来。日落时分,吉姆仍旧没有回来。第二天,汉弗莱等到望眼欲穿的时候,吉姆还是没有回来,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给他送来的新闻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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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雪下得很大,不到一刻钟整座白金汉宫就都被一层白茫茫的积雪覆盖。几乎是每个房间都生起了炉子,红色的火光和浅黄色的灯光一起,被厚重的窗帘牢牢地锁住,一丝都不曾露出。从外看来,这就是一只漆黑的巨兽,在铁青色的天幕下蛰伏着。

“士兵躺在雪地上,就像躺在天鹅绒上一样。”

汉弗莱急匆匆地走向会议室召开会议时,突然毫无征兆地想到了这句诗。他的脚步停了停,身后的伯纳德问道:“您怎么了?”

“哦,没什么,突然有些头晕。亲爱的伯纳德,您不必为我担心。”汉弗莱扶着墙站了几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转向伯纳德,疲惫地笑了一笑,“赶快去会议室吧,让那么多人等我们可不好。”

吉姆不再出现后,伯纳德升级成为了会议机要秘书。负责参加每一次的文官会议,做会议记录,并在阿诺德指示下决定是否公开,如果公开,撰写新闻稿的事也是他管。而新闻秘书则由那个中年男人,比尔·普利查德来担任,汉弗莱问了,他是伯纳德的下属,只负责送报告的。

这让汉弗莱更加确信,吉姆并没有失踪,否则他的空缺不会被立刻填充,而是该有人来问他,吉姆知不知道什么机密。他在心里想,这么说来,吉姆的消失,更像是人为的安排。

他转头看向阿诺德,而对方则问:“还有任何人有异议么?”

——汉弗莱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他只顾想吉姆的事,却没留意到刚刚在讨论什么。跟吉姆有关吗?还是没有关系?为什么大家都在看他,难道这事需要他的拍板?

“我想尊敬的内阁秘书一定是思虑周全才会做出如此决定,”他斟酌着词句,努力掩藏自己真实的内心:“虽然我是文官长,名义上是文官之首,然而,在这些事情上,从广泛和深度上来讲,以一种大多数人认同的标准来说,内阁秘书都比我更有经验,所以我和诸位的观点一样。”

“那么我们就这样决定了,鉴于库朗叛军杀害我使馆人员的挑衅行为,即刻宣战。”阿诺德淡淡地说。

“不能宣战!”突然间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闯入者的身上。

汉弗莱几乎没有认出来,那个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疯子,是弗兰克——弗兰克·戈登,前国家经济委员会委员长,总是梳个油光水滑的大背头,揣一块跟领带同色叠的整整齐齐的手帕,会刻意露出自己怀表金链子,得意洋洋地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缝,像只狐狸。

“不能宣战,否则高昂的军费会拖垮国家的财政。”弗兰克气喘吁吁,语速也极快,但非常清晰,逻辑也很清楚:“我们现在的经济发展已经走向了畸形的方向,本来侧重民生的方面就极为薄弱,而军事集团,”他瞪着彼得:“他们早成了绑架国家利益,依附在国民经济上吸血的蛀虫!”

“亲爱的弗兰克,您已经很久不管经济了,恐怕不知道这里的变化。”一位文官开口了。

“是吗?这么短的时间足够我们转型吗?”弗兰克笑着问,眼睛里却像是结了一层冰。“我们的问题,只会更加积重难返不是吗?”

“亲爱的阿诺德!您还要在这里听这个疯子的昏话吗?”彼得涨红了脸,指着弗兰克气急败坏地吼叫道:“他是被剥夺权力后,对我们怀恨在心,刻意诋毁我们伟大的祖国!”

“我恨你们每个人,”对比起来,弗兰克的神智非常清楚,彼得倒更像那个疯子:“我恨阿诺德·罗宾逊,我恨汉弗莱·阿普比,我恨弗雷德里克·斯图尔特,你们都是草菅人命的刽子手,是为了一己私欲可以把无辜的年轻人推出去顶罪的恶魔,而报应即将或已经降临在你们每个人身上。但是我不希望这个国家灭亡,这是我的责任。”

阿诺德就是在这时站起来的。

弗兰克安静了下来,他们静静地看着彼此。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刻意压低了呼吸的声音,万籁俱寂,硕大的雪块前赴后继撞击在玻璃上的声音,也被窗帘完全吸收。仿佛全世界在此刻归零。

“戈登先生的精神不太好,把他的看护和医生都叫来,护送他回去吧。”阿诺德做出了结论。

弗兰克震惊地看着他,然后仰起头,发狂似的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被进来的警卫拖走的时候,他不笑了,直勾勾地盯着汉弗莱:“记得我的话,诅咒会轮到你的,也许已经轮到你了。”

汉弗莱惊悚地站着,冷汗不住地渗出来。弗兰克又开始笑了,笑声凄厉恐怖,在空旷的长廊里左突右冲,像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幽灵。

散会后,汉弗莱拉住了阿诺德的袖子:“亲爱的阿诺德,您……您知道我同弗兰克的关系向来不好,”他吞吞吐吐地说,“所以我提出这个问题,不是因为私人原因……”

“别绕弯子了,汉弗莱。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阿诺德直截了当地说:“弗兰克并没有疯,他说的话是对的,国家的财政的确负担不起一场漫长的战争,我们也缺乏足够的人口储备,所以这场战争必须速战速决。”

“那,那您居然同意……”

“这不是某个人的选择或决定,汉弗莱。”阿诺德走到墙上的地图前,背着手:“我们是最强大的国家,有着无可匹敌的军事力量——至少我们是这样对所有人说的。那么,当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它所庇护的政治势力被推翻,它的外交官们被处死,而它无动于衷时,我们的敌人,我们的盟友和属国,比如苏格兰,它们会怎么想?我们自己人又会怎么想?”

“所有人都会怀疑,我们是不是像自己宣传的那么强大。然后,他们会动摇,会开始试探,更多的敌人会开始挑衅我们,而如果我们不能对一个库朗动手,我们当然更不可能同时应对那么长的战线。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只有迅速毁灭库朗反对派,对所有人展示我们依旧十分强大。”汉弗莱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发生在安全局上的事,不可以在国家层面上再发生一遍。”

“没错,”阿诺德点点头,“神是不可以流血的。”

“可我们其实都不是神,”汉弗莱斟酌着说,“很讽刺,我们是无神论者。”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阿诺德又开口了:“你要学着成为神,汉弗莱。这次取胜后军队和地方的势力会进一步扩大,而安全局处于低谷。等我死后,你必须能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

汉弗莱没有回答,而阿诺德似乎是叹息般地问道:“对了,哈克,詹姆斯·哈克,是你的情人吗?”

听到这个名字时,汉弗莱的大脑一片空白,接下来阿诺德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偏偏连在一起就变得无比飘渺:“吉姆在给沃尔克和他的妹妹送过礼物后就回来了,正巧遇到我和彼得。于是他主动要求前往库朗,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战功获得一枚勋章。”

士兵躺在雪地上,就像躺在天鹅绒上一样。

士兵躺在沙漠上,就像躺在水银上一样。

“他领少校军衔,作为先头部队,昨天出发,应该已经到达库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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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哈克先生。”

吉姆堪堪停住奔跑的脚步。头上是正午的阳光,倾泻于白金汉宫的尖顶之上,炫目如超新星,令人无法直视。但这样强烈的阳光,带来的只有新雪一样的寒意,清寂冰凉。

阿诺德微笑着问他:“哈克先生,您走得这么急,是要去见人么?”

“啊,尊敬的罗宾逊先生。”吉姆停下脚步,向他微微鞠躬行礼。“阿普比先生让我给沃尔克教授和安妮送完礼物就回来。”

内阁秘书和跟着他的安全局局长微微颔首以回礼,然后阿诺德推了推他的眼镜,开口邀请道:“外面可真是够冷的,您跟我们一起来喝一杯热茶吧。”

这是吉姆第一次进入内阁秘书的办公室。

和他见过的高级文官——主要是汉弗莱——的办公室不同,跟马丁那种乱糟糟不修边幅的办公室也不一样,阿诺德的内阁秘书办公室呈现出一种极为清晰而有条理的节奏感。这里没有琐碎的装饰,一切都只为了实用性服务,虽然并不空旷,却让吉姆联想起苏格兰广阔的,覆盖着雪的森林。

他小时候,父亲尚且在世,他跟着父亲和叔父们进去伐木时曾经留意过那里的树。森林中有高耸入云的冷杉,挺拔如英雄般的樟子松,姿态优美而笔直的白桦,还有山杨,栎树,赤松,红松和云杉。它们无一例外,都在朝着天空的方向,在这寒冷的林海雪原,恣意而热烈地生长着。男人们让自己的儿子跳起来去摸它们最低的枝杈,并在他们手指碰到的一刻欢呼和夸赞。

吉姆却留意到那棵水曲柳。

它生在一条小溪边,万千枝条温柔地垂下,有一条落在水面上,最下面的叶子尖端是淡黄的,溪水清亮亮的,波光粼粼,格外透明澄澈,却只在这一段呈现出一种动人的浅绿色,仿佛是水洗掉了这片树叶的颜色,慢慢晕染开了。它的根须深深地扎入水底,同鹅卵石绞作一团。

后来吉姆看到被炸毁的高楼那些裸露的,扎根在水泥里的钢筋,会莫名想起小时候的那一幕。这时连裹挟着沙砾的风,都有了隐隐的绿色的湿意。

仿佛它是从那一段时间吹来的一样。

水曲柳生得很低,当然不会有谁闲得没事干来摸它的枝条,这既不能体现出自己跳得高也不能显示出自己长得壮。吉姆站在那里远远的看着,这时候有一个工人过来在他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克家的小子,在看那棵柳树吗?”

“它会被砍掉吗?”吉姆怔怔地问。

“啊,现在当然不会,出于保护环境的政策指示,我们只会砍那些速生,功能不可取代的乔木。”伐木工爽朗地笑着说:“这树最没用了,刨不出多少的板材,最多可以当柴烧。”

吉姆因这个许诺而感到安心。整个春天、夏天和秋天,他都会在跟着伐木时跟过来,躺在树下,闭上眼睛,任微风拂过,柳叶间筛下细密零碎的阳光,珍珠般的小小光点落了他满脸。

他在学生科普杂志和自然课上疯狂地搜寻着相关的知识,它们告诉他,寒带并不是很适合柳树,在更温暖湿润的南方的国度,柳树十分常见,被视为爱情和多愁善感的象征。上面还有来自异国的故事,一个士兵出征的时候正是柳树繁茂的春夏,而他回到故乡时则是雨雪交加的秋冬。

——吉姆·哈克记得,那个冬天格外地冷,牲畜和人都有冻死的,煤和炭火始终发不下来。

从母亲领回来的木柴里,他发现了水曲柳的枝条,修长而柔软,曾经轻轻地随风拂过他的脸颊。

他没有大吼大叫,没有发疯,也没有质问他们为什么要砍倒那棵水曲柳。人永远要比树重要得多,有人冻死了,还有很多人因为寒冷而患病,比如他感染了伤寒的父亲。

人必须得活下去。

再开春的时候他的父亲死了,吉姆一个人去了森林里。他的手抚摸过水曲柳的树桩,一百三十六圈,它在这里等了一百三十六年,直到它的枝条抚在他的脸上。然后它倒下,化作他壁炉中的火焰,热烈地温暖了他的一个冬季。

他感到自己的脸颊上湿湿的。

吉姆后来时常梦到那棵青翠的水曲柳,在陪伴汉弗莱时更甚。优雅而温柔,不属于寒冷的北地,而是属于他梦中那个四季如春的南方,那里的森林里有榆树,银杏和常绿的阔叶,恋人们在林中亲wen彼此时,会有小花落在他们的额头。

“哈克先生。”阿诺德递给了他一张报纸,上面写着关于之前的变故的猜想,即认为前高官弗兰克的情人是那个被处死的安全局年轻特工,同时还毫不留情地指出在白金汉宫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存在,比如过于英俊的吉姆·哈克,文官长对他表现出了强烈的偏爱。最后,这篇文章的作者愤怒地要求将吉姆解职。

“告诉我实话,你是汉弗莱的情人么?”阿诺德问吉姆。

“我爱他。”

“你以为,他可以庇护你到什么时候?”阿诺德眼镜后的目光保持着漠然,“如果你见好就收,在大学毕业后就离开,绝不至于现在不去前线就无法平息质疑的地步——如果你不去,而其他年轻人去了,汉弗莱会被质疑徇私枉法的。”

“没关系,我早就想过这样的结局。”吉姆倒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他转向弗雷德里克,微笑着说:“您肯定调查过我,我想,让您放心的,除了我清白的家世背景,就是我几乎一事无成的人生吧。”

“我跟他说过的,我是他的鞋套,比起您,罗宾逊先生或者斯图尔特先生,我实在很没用,可我要保护着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吉姆快乐地笑着,无忧无虑地像个少年,让人忘记他已经三十岁了,却又在下一句话时坚定地如同慷慨就义的义士:“我愿意用余生独自一人面对的沙漠,硝烟和鲜血,换取他孤单时一刻的依赖。”

走出内阁秘书的办公室,是弗雷德里克陪吉姆回去收拾行李上路的。吉姆拍了拍脑袋:“光顾着忙我的事了,这个是沃尔克教授托我给您的。”

他递给弗雷德里克一张纸,上面是一个复杂的公式:“沃尔克教授说,他说您喜欢的心形曲线像个屁股这事,他感到很抱歉,所以他写了个真正的心形曲线,用计算机验证过的,希望您能收下。”

“嗯。”弗雷德里克收下了,吉姆又摸出几块巧克力,“汉弗莱先生一直很喜欢这个,麻烦您帮我交给他。”

他们慢慢地走着,弗雷德里克突然开口,轻声对他说:“抱歉。”

“您是指调查我的事吧。”吉姆还是笑着,露出一颗小虎牙,“汉弗莱说是戈登先生,但我当时听到声音了,能分辨出来是您。没关系,那是您的任务,不是吗?”

“麻烦您这么久,哈克先生,”弗雷德里克转移了话题。他的神色很柔和,有一种吉姆从未见过的温暖:“您如果还有什么心愿,我一定为您办到。”

“这样啊……想要瞒着汉弗莱我上战场了这事不太现实。”吉姆歪着脑袋认真地思考着,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文官长办公室的门上,深深地看着,神情凝重又眷恋。

他又看到那棵水曲柳了,从长廊间隔两米的窗户一扇扇看出去,都能看到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水曲柳。

“我希望,至少别让他亲眼看到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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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帝国的陆军十分擅长于在冬季作战:他们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彻底推平了库朗的反对派武装,新任统治者拉起来的乌合之众迅速溃退,有些是被消灭,更多的是被收买或被强大的火力吓破了胆,直接投降。

但吉姆接到伯纳德发出的电报上,汉弗莱的状况却不容乐观:自从知道吉姆被派到库朗战场,还是陆军——当然也不可能是海军或者空军,汉弗莱的精神就开始出问题了。

一开始他只是去闯军事会议或者内阁秘书办公室,恳求所有他认为有权力调回吉姆的人下发公文,或者秘密地将吉姆带回来,他保证不再让吉姆在任何公众场合露面;在阿诺德严词拒绝之后,他就陷入了沉默和冷淡的状态,对一切事物都再提不起兴趣,甚至在将要出席讲话或新闻发布会时仍旧是魂不守舍的表情。

随着捷报频传,他开始在听新闻的时候不断地问:“那吉姆呢?”以至于阿诺德下命令直接把他送去了圣迪姆那疗养院,并且断绝他的一切消息来源。但这对于情况没有任何改善,相反汉弗莱认为吉姆一定已经死了,所以开始尝试以各种方式自杀,直到弗雷德里克告诉他可以想办法安排一次通话。

从报纸上读到陆军进入首都的时候,汉弗莱接到了吉姆打来的电话。

吉姆在装甲兵部队里,他们这支部队暂时还没有伤亡,他也一切平安。库朗首都的基础设施没被摧毁多少,吉姆就在原先的大使馆里给汉弗莱打这一通电话的。描金的墙纸上有已经发黑的鲜血,大片大片,如同盛开的罂粟。

汉弗莱看不到这些,但他还是在听到吉姆的声音时情不自禁地攥紧了听筒:“吉姆!”他几乎忍不住喜极而泣了,连嘴唇都在颤抖。

“啊,亲爱的汉弗莱,”吉姆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那么健康快活,只是略微有些沙哑低沉,“我不在的日子里,希望您诸事顺遂。我这边已经和平进入了首都,兵不血刃,我也没受伤,真是一场伟大的胜利。”

“啊,是的,我一切都好。”汉弗莱压抑着泪水,微笑着说,“你要尽快回来。”

他忘记了敬语和谦词,更不必提复杂的修饰,只是用最简单的词句,给自己的爱人下了一道温柔的命令。

“等我拿到个勋章什么的,马上就回来,这边还剩下一些扫尾工作。”吉姆的声音一如往日,温柔而爽朗,汉弗莱觉得就像他还在自己面前,笑吟吟地帮自己整理衣服时一样。“您可要多注意些自己的情况,我没怎么在电视上看到您,心里很担心。看电视的机会太难得了!部队里那些小混蛋总跟我抢,发电报也是,不过他们毕竟还很年轻,而且还有姑娘和老妈嘛。嗨,我还是可以从新闻里知道您过得怎么样,他们不行,所以我也不跟他们计较。”

“嗯。”汉弗莱在这边含笑听着吉姆抱怨。此时虽然只是下午四点,但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夕阳的光芒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他的病号服上,温暖又柔软。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他们共度的那些午后,他徒劳无功地念着课本,而吉姆靠着他呼呼大睡,年轻的脸庞被镀上一层薄薄的金。

“亲爱的汉弗莱,”像是说累了,吉姆把话题最终转到了他身上,“您要好好注意身体,我不在您的身边担任生活秘书,也不是新闻秘书,能每天看到您,但我还是能分得出来化妆和天然好气色的。您要自己记得规律饮食和睡眠,多喝些水,不要感冒,您这个年纪伤风感冒会比我们难康复的。以及,不要太为了战事担心,战争会很快结束的,大不了您将担子都丢给罗宾逊先生就好了——啊,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害怕他,就像害怕丈母娘。”

汉弗莱咬了咬嘴唇:“他在考虑让我接班呢,我倒是很烦这件事,要我说,我宁愿当一个普通人,远离权力的中心,这样他们就没法指手画脚了。”

“对了,汉弗莱,你知道吗?我小时候读过一本书,说在我们的南方流传着一首诗,少女在大楼上看到春天柳树的新芽,就会想起她出征去争取军衔和勋章的恋人。”吉姆笑着说,“他们是群有意思的人,我们之前的宗教说所有人死了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狱,但他们觉得人死了又会复活,只不过是老的灵魂,新的身体,以及一个新的身份。”

“有趣,这肯定是假的,不然他们怎么会跟兔子一样人口爆炸性增长。”汉弗莱对此不置可否:“如果所有人都是之前的灵魂的话。而且另一方面,他们还能有上一次生命的记忆吗?如果有的话,那他们还为什么要学习,要结交朋友?保持曾经的知识和人际关系就可以了啊。如果没有的话,那他们又是怎么遗忘的?”

“啊呀,这,这就触及我的知识盲区了。”吉姆嘿嘿地傻笑,“只是你提到说你宁愿当一个普通人嘛,我就在想,要是我们有很多次生命,也许可以去南方,那里比较温暖……你大概当不成文官长了,因为他们没有,不过我觉得你适合当一个老师,我就当你的学生。不管我是不是牛津什么院长的儿子,我都可以每天看着你而不是只有拿毕业证那一瞬,但我还是会想,你真好看。”

“那我一定要牢牢地记住,到时候看到你在我课上打瞌睡,或者发呆。就用课本卷成纸筒狠狠地揍你。”汉弗莱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又很忧虑地想到:“但是你说,他们这个到底是什么机制?或者说有没有可能,这是一种平行世界短暂的干涉?因为如果是平行世界的话,可能跟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我或者你甚至根本没有出生。”

“你要是喜欢,用平行世界理论解释也行嘛,但我们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不是吗?”吉姆也在那边笑,“我只是说,不管哪个理论吧,等我们都成了普通人,大概就能收养几个孩子,养条狗,再在院子里种一棵柳树,夏天的时候你就在树下给我和孩子讲同事的坏话。”

“不要,我去过安全局的育婴室,小孩子们烦死了。”汉弗莱嗔怪地抱怨:“狗也不行,遛狗会让我的老骨头散架的,狗还很吵。但我们可以养很多的猫。”

“那我们就养一些猫。”吉姆说,“什么品种的都有。然后我在柳树下向你正式求婚,给你准备红色的婚纱。”

“为什么是红色的?”汉弗莱问:“红色不是鲜血的颜色吗?”

吉姆见他上钩,哈哈大笑:“就知道你对穿婚纱没有意见!”

“我才不穿婚纱呢!礼服,我们都要穿礼服!”汉弗莱回过神,一边笑一边骂吉姆坏,他眺望着远处,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今天的月色很好,汉弗莱想,按照时差,吉姆一定比他先看到这样好的月色,他们那边总是晴天。

这样的想法给了他一些安慰,不论他们在什么地方,他们总是能看到同一轮月亮的。

然后他们一同入睡,再一同盼着朝阳升起。

“总之,如果有枚勋章,对我的非议和对你的质疑都会少很多,你继任内阁秘书也会容易一些。”吉姆说,“别太害怕,我们和库朗的军事实力对比,你也是知道的。我在的又是装甲精锐部队,总不至于出事。”

“嗯,肯定,别受伤。你要受伤了,那我会难过死的。”汉弗莱叮嘱,“经常给我发电报,别总是让给别人。我知道你善良,可我也只能从电报里知道你的情况,我很想你。”

“好的,我不会对小兔崽子们客气的。时间到了,估计你们那边也马上要宵禁,我得挂电话了。罗宾逊先生说我们所有人都得遵守规定,最好别让他生气。”

“晚安,吉姆。”他这么一说,汉弗莱倒是真有点困了,他打了一个呵欠,仍旧舍不得放下电话,兀自强撑着。

“晚安,汉弗莱。”

汉弗莱将嘴唇轻轻地贴上话筒,他听到另一边长久的沉默,然后有一阵嘈杂,又是一阵电流的声音,电话终于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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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跟吉姆通话过后,汉弗莱的精神和身体都在肉眼可见地飞速好转,参加新年授勋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好了。

阿诺德确实有意抬举他,今年汉弗莱又获得一枚金十字勋章,论个数已经比阿诺德要多了。他努力保持着一个好状态,频频出现在镜头前,言谈举止风度翩翩,关于文官长与内阁秘书不合的小道消息迅速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整个英国被战争胜利的兴奋和新年的快乐所笼罩。

但这样的情况没有维持多久,库朗地方武装击中了“利刃”通用直升机,九名机组人员全部身亡。局势骤然升级,原定返回的先头军队就地留守,负责继续消灭反对派地方武装并维持秩序。

汉弗莱没敢再生病,他仍旧跟着阿诺德出席各个场合,录制电视节目,鼓舞士气,安抚民心。唯有接连不断的胜利,吉姆的生存概率才能更大,而且他的状态越好,吉姆在战场上,也才越不会因为担忧他而分心。

但战无不胜的陆军这次却遇到了麻烦:常常有小股的敌人对据点发动进攻,他们并不直接突袭,而是偷偷绕到后面割断英军士兵的喉咙,或者在士兵储水的水箱中投毒。当然,裹在一身漆黑中身上绑着炸弹的少女,或者在田野中边劳作边埋下地雷的幼童,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所幸,吉姆的电报还在隔三岔五地发回来,絮絮叨叨他的所见所闻,伯纳德为汉弗莱读这些电报,汉弗莱托着下巴静静地听。他们是精英部队,目前来说这些散兵游勇还不足以骚扰到他们。

因为国际上的指责,以及传统友好国家的质疑,外交部长威廉·卡特心力交瘁,最终辞职,弗雷德里克重新上任;而经济日趋紧缩,阿诺德已经在考虑让弗兰克复出的事了。

巨大的沙盘摆到了会议室里,取代了剩下那些繁杂的装饰。墙上的画作被工作人员一幅接一幅地取下,地图上增添了以红蓝两色标注敌我态势的箭头。汉弗莱看着那些将军和元帅们从趾高气扬到垂头丧气,再到毕恭毕敬地重新围拢在他们周围,心中却再也没有任何波澜。

他用更多的时间沉浸在过去的时光之中,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翻看吉姆当年读书时的作业本,亲笔写的新闻报道,战争开始后他发回来的电报,可惜他没有留下来照片。吉姆是个懒狗,所以作业基本上能偷懒的都偷懒了,不过有段拉丁文他工工整整地抄了下来。

Ama me fideliter, Fidem meam toto, Decorde totaliter, Et ex mente tota, Sum presentialiter, Absens in remota.

这天傍晚按常例开会之后,其他人都离开了,汉弗莱仍在阿诺德身边坐着,默默地整理着文件。

“局势还好吗?”汉弗莱开口问道,“我是说……我还是不太懂这些,战报,或者新闻什么的。”

“你想问的是吉姆·哈克吧。”阿诺德看了一眼他,他的声音犹如深潭一样,让汉弗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自相矛盾的表述:死一般的寂静。

“我同意了你与他继续联系,你也熟悉他,如果我们造假,你很容易看出来。所以我想你也知道,他目前还平安无事,没有受伤。”他并不需要汉弗莱的答案,只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事实上,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知道,但哈克升了一级,成为了中校。”

汉弗莱把文件码齐了,轻轻地磕了一磕。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雪白纸张的边缘,用一种细如悬丝,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但是我永远见不到他了,不是么?”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阿诺德:“霍斯特在日记中提到过,他监听过您有一位名叫阿特维尔的情人,而最后他发现阿特维尔是间谍,就通知了您处决他。弗雷迪注意到了这件事,他将它告诉我,希望在最后的绝境中,用这件事向您祈求最后的怜悯。”

阿诺德看着他,目光中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我们都要牺牲一些东西的,汉弗莱,我们生于此,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责任。”

“我想向您请求的不是这件事,”汉弗莱低下了头,“我想请求您,让弗兰克回到他的岗位,我们现在需要他的经济学能力,确保所有人能够齐心协力,渡过眼前的难关。”

阿诺德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微微地点了点头。

弗兰克是在第二天返回他的岗位的。因为他是先前叛乱的直接责任人,所以无法恢复职位,只能暂时以“特别顾问”的身份提出自己的意见。见到汉弗莱时,他正行色匆匆地走过,也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去做自己的事了。

然而,即使有弗兰克,财政的问题也依旧沉疴难返。

这个冬天寒冷而干燥,迟迟无雪的天气意味着来年粮食将不会丰收。在这个被后世称为“不满之冬”的季节,白金汉宫发起了节约行动,尽可能减少能源的使用,也不再举行耗费甚巨的授勋典礼。汉弗莱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大衣里,示意伯纳德把新的金十字勋章放在桌上。

这是他现在最不需要的东西了。

也许是因为低温导致的感冒,汉弗莱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他本不想午睡,白天睡多了会让他晚上睡不着,睁着眼睛度过难熬的夜晚。但这件事由不得他做主,他的眼皮很快耷拉下来,整个人恍恍惚惚地睡着了。

“亲爱的汉弗莱?”似乎是吉姆的声音,汉弗莱揉揉眼睛,发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正站在眼前,微笑着看着他。

“吉姆!你回来了!”他又惊又喜,却忍不住自己这段时间的委屈,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半心半意地拽着对方的袖子抱怨道:“在那儿呆这么久,您呀,还不如拿不到金十字就别回来了!”

“啊……其实……其实我是回来有事,而且我大概不太可能拿到您的金十字勋章……”吉姆像被他吓到了,吞吞吐吐地说。

“我也不是真的要你拿勋章,我甚至不是在生你的气……”汉弗莱咬着嘴唇,“我只是怕极了再也见不到你……”

吉姆轻轻地吻了吻他的眉心,“但我这次可能要先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抱歉呀,汉弗莱。”

“还记得我说过的,人死后,会换一个地方,换一个躯壳和身份吗?我后来想了想,也许死亡就像睡着了一样,一生所有的故事就是一场梦,很长很长。然后梦醒了,就都忘记了,重新开始另一个人生。”

“但我不会忘记你的,汉弗莱,永远。”

“不知不觉说了好多,那么,再见吧。”

会议厅里高级文官们正在激烈地讨论是否该让汉弗莱知道吉姆·哈克遇难的消息,以及是否该将吉姆的遗体运回来。大部分人持反对意见,认为这落在有心人眼里作文章的话,会让民众重新想起关于高层们徇私枉法任人唯亲的事,另外他们的亲人只能葬身海外,而吉姆一个没有立功的普通军官却可以被送回故乡,这件事会激起民愤。

阿诺德和弗雷德里克都不置可否,只有弗兰克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别的有顾虑很正常,但至少让他知道他的爱人死了,这有什么问题!”

“他的精神会垮掉的,他不能再垮掉一次了。”弗雷德里克摇摇头。

汉弗莱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他掏出那枚吉姆送他的怀表,里面的黑白照片上,少年笑得意气风发。时间已经是十点,早过了宵禁,可是整个白金汉宫还是灯火通明,而伯纳德就站在他的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我没猜错的话,是吉姆牺牲了,不是么?”出乎他的意料,汉弗莱竟然没有失常,只是平静地问道,甚至还牵扯着嘴角微微笑了一笑。

“不用骗我,说来你可能不信,刚刚在梦里,我们已经告别过了。他说死亡就像睡着了一样,这一生会变成一场梦,然后会去新的地方,有一个新的躯壳,开启新的人生。”

“我不想再做一个唯物主义者了,伯纳德,”直到此刻,汉弗莱才终于泪如雨下,“我希望有灵魂,希望有新的人生。”

最终,在多方的协商与妥协下,最终决定运回吉姆的骨灰和他为数不多的几件遗物,这样十分简便和隐蔽,随着空军的飞机即可运回,不至于为公众所知。那为数不多的遗物里,就有着刻着汉弗莱名字的怀表,其中夹着一小段柳枝。

文官长办公室里,汉弗莱垂下头去,久久地亲吻着骨灰盒,如同窗外水曲柳垂下枝条,亲吻那扎根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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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在吉姆那小规模的葬礼上,安妮和其他人一起等在办公室外,在汉弗莱与吉姆告别之后,她将负责送他回到他的故乡,将他安葬在他父母的身边。同时马丁也萌生了退意,他从任教的大学退休,跟着她一起回到乡下去。

他们离开的时候,天空中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接下来的几天里,是一场多年不遇的暴雪。

汉弗莱于两个月后去世,他终于没能等来下一个春天。阿诺德于六个月后去世,而弗雷德里克接任文官长兼内阁秘书,于一年零十二天后去世。紧接着,是各加盟国的独立和政局的动荡。最终,曾经盛极一时的帝国走向了落幕,而一个新的国度在它的遗骸上成立了。

又是很多年后。

冬季。

一对年轻夫妻沿着小溪走到一座无名墓旁边,这个生意很缺德,据说死后会下地狱。可如果不干这事,他们的孩子也要饿得活不下去了,而且他们也没钱买煤。他们诅咒着这个世道,开始怀念起了童年时期的牛奶和面包。

挖得累了,妻子坐在树墩子上休息休息,随手折了上面生长出的小枝当柴火。丈夫接着又挖了几下,触及到一个硬硬的盒子。

打开,骨灰上面是一枚纯金的十字勋章,未被历史锈蚀,仍然熠熠生辉。

狂喜之余,他们同样好奇:这墓主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与曾经的那个时代,那些人,有着怎样的关系。

此时新雪初晴,整个森林都是肃杀萧瑟之气,白色的雪覆盖在黑色的土之上,不见半分绿意。但几个月后,会有新芽从那剩余的小枝上抽出,再垂落于水面,正如多年以前。春去秋来,时光荏苒,最终这小枝会长成另一棵水曲柳。

而在遥远的南方,柳树也是青了又枯,枯了又青,恰如人生代代,无穷无尽。

只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年轻的男孩,和他年长的恋人,在树下互诉衷肠。

——请全心信任我,我以我的一切忠诚地爱你,即使我再不能归。

有风吹过森林,丈夫亲吻了他的妻子。这对年轻人将勋章收好,又谨慎地将盒子放了回去,合上坟墓的土,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随后携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