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一、
从德雷雅记事起,她就睡在自己的小床上,蓝紫色的墙纸铺满了狭小的卧室,德雷雅天青色的小床像海面上的渔舟。小德雷雅像包春卷一样把被子裹紧,平躺着,等着睡梦像一张网将她抓走——但那个过程漫长得很,她觉得她的小舟只能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流离,公寓楼上层住户偶尔制造的噪音像不安分的海浪击打着她的船帮。她厌倦了等待,于是她两鬓斑白的母亲缓缓地走进小屋,掀起被子钻了进去,不一会儿,另一具躯体的温暖像一支镇定剂注入了德雷雅的眉心。
“别怕,宝贝。妈妈哄你睡觉哦……好不好?”母亲侧身从床头柜后拿出一个小巧的泰迪熊,放进她的怀抱,“唱首歌,德雷雅就睡着了,对吧……
夜风轻轻吹,月儿挂枝头,
星星眨眨眼,陪你入梦舟……
“已经困了吗?”母亲用手指梳理着德雷雅蓬松的短发,那两颗星星般的紫瞳蒙上了一层云朵般的困意,眼皮像最后两扇百叶窗,德雷雅头轻轻一歪,沉重的呼吸传出泰迪熊的颈窝。母亲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再熟练地塞好,此时的德雷雅有可能已经把泰迪熊放到了一边,双手像翅膀般枕在脑后,母亲便会轻声咂咂嘴,把她的双手从头下抽出,塞进云朵般的被子中。
德雷雅似乎在哪里都有着这样畸形的睡眠习惯,母亲反思自己的问题,也许是自己的哄睡没办法让孩子以自然的姿势睡下,于是从德雷雅六岁开始,母亲就渐渐让她学着自己睡觉。还好她像每个孩子一般都慢慢适应了独自睡在孤独的黑夜中——她再和母亲睡在一起的时候,是一年级暑假的家庭旅行。刚刚搬进西区一年整的德雷雅和父母一起去了最西边的大海,全家人带着帐篷和野餐垫在夜晚凉爽的海边支着架子吃着烧烤,待烟雾散去,一家人吃饱饭,父亲便独自去不远处的潮水处捞些鱼虾和螃蟹。母亲和德雷雅便坐在垫子上,像两尊塑像般望着澄澈的夜空。“看到星星了吗?”母亲会这样问昏昏欲睡的小德雷雅,她摇了摇头,母亲扭过身去关掉帐篷中的台灯,德雷雅看着母亲暗下去的身影继续说着,“刚才太亮了,德雷雅,看看天空——等你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星星就出来了。”
“真的吗?”德雷雅睁大了眼睛,仰着头,像个小小的卫星接收仪。果然如母亲所说,三颗明亮的星星先拔头筹,渐渐从天空的帷幕中现出真身,组成了一个巨大的三角形。德雷雅伸出拇指和食指,触摸着那些明亮的,越来越多的光点。它们像是回应着德雷雅的动作,组成了一条繁华的长街。
“这是夏季大三角。”母亲也躺下来,太阳穴抵在德雷雅的脸颊,“织女星,牵牛星和天鹅星。如果你继续看下去,也许能看到这个三角中蕴藏的,无边无际的银河。”德雷雅捂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三颗不断呼吸的星星。于是她在帐篷的天窗下等待着,等到那三颗明亮的老友被即将跳出海面的朝阳驱逐,才失望地睡在母亲的臂弯。她没能等来那一抹乳白色的银河。
自此以后,升入二年级的德雷雅最期待的便是每周两次的科学课。科学老师是一位圆圆脸的老婆婆,最喜欢的事情便是找来各种各样的视频,在大白天拉上窗帘,与同学们一起观看物理、化学与天文实验。德雷雅当然记不住那些复杂的物质名称,但她却能清楚地记得烧瓶中彩色的液体、试管口绚丽的蓝火和宇宙中火球般燃烧的亿万恒星。她的梦境不再是单色的,每天都会有彩色的火光添入她白纸般的梦,烧出一个个绚烂的印记。直到九岁那年的生日,德雷雅收到了一个投影星象仪。生日夜正好是个周五,德雷雅拿到礼物后,直接裹上了羽绒服,提着圆顶的折叠小帐篷,跑进后院,支起帐篷便往里面钻。她盘腿坐着,将星象仪稳稳捧在手心,目不转睛地盯着帐篷顶旋转的,写满注释和辅助线的天穹。转天,父亲早早出了门,中午回了趟家,带着德雷雅去天文馆玩了一下午。她渐渐习惯了母亲不在身边的日子——父亲和她在穹顶下和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打了视频电话。德雷雅看到母亲青紫色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她难过,但更多的是不解。不怎么和德雷雅见面的姑姑也挤进了镜头,眯起眼睛笑着祝她生日快乐。从开发区赶来的她给德雷雅带了一件精致的小风衣,德雷雅晚上才拿到,试穿之后,那件风衣像是在那个冬春交接的时节焊在她小小的身躯上。
德雷雅后来听说了母亲的病症,那是一种叫做淋巴瘤的东西,也能叫作淋巴癌。听到这个字的瞬间,德雷雅的脸就黑了下去。好在升入中学的时候,母亲结束了放疗与化疗的痛苦,回到家里休养,只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前去医院注射干扰素。德雷雅会在每周五从寄宿学校回家,用周六的时间陪母亲逛街,而周日早上的时间便是一家人雷打不动的晨跑时间。不认路的母亲在父亲和德雷雅的带领下,已经把家附近社区的所有地点都记了个遍,她的气色也变好了,甚至还瘦了十来斤肥肉。这是一周中德雷雅最为幸福的时光,下午她便会迅速地做完周末的作业,晚上搭乘巴士回到学校的宿舍睡下。这样充实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高中的最后一学期,她在这样忙碌的,保持着鼓点般节奏的生活中考入了西区的顶尖学府。
家庭让德雷雅幸福,但什么让她快乐呢?她始终坚信幸福与快乐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幸福是完成一件事后的评价与回味,而快乐更为简单,只需要考虑自己,考虑当下。德雷雅觉得,幸福如在望远镜中观测到壮丽的银河,而快乐则是在那一层倾泻而下的银河中精准地找到那一颗最为明亮的天狼星。这句话,她原封不动地写在了《天文学导论》课程论文后附加的心得中。她凭借着这句话,和一学期的刻苦努力,拿到了足以创造记录的98分。德雷雅不觉得这有什么用,她只感到了一点点不足为奇的快乐,仅此而已。
下学期,德雷雅跟了一位姓贝格的年轻教授。他刚刚入了教职,业务还不算熟练,只能先带两届本科生练练手。德雷雅除了在不同的教学楼间跑东跑西,剩下的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写作业或是整理器具。两周后,她在贝格的指导下重现了入夜前伟大的双缝干涉实验,贝格拉紧了窗帘,帮她摆好了纸板,德雷雅手中的激光笔打出一道刺穿空气的光芒,实验室另一端的墙壁上,清楚地印着一道道绿色的干涉条纹。下一周,贝格神秘兮兮地从器材室拿来了两个探测器和一把电子枪,德雷雅看着说明书的工夫,贝格已经迅速地摆好了靶场,她依照着贝格的指令发射,干涉条纹乖巧地排成一排。贝格点了点头,将探测器安放在一道狭缝后。德雷雅自信地瞄准,扣动按钮,可墙壁上斑马般的条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便是两道明显的光影。
“仪器坏了吗?教授……您等一等……”
“你看一看吧。”贝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中,看着德雷雅手忙脚乱地拆掉探测器,从手边拿了另一个。但观测结果没有变化——依然是两道光,而不是许多条纹。
“教授……”
贝格关掉了新探测器,把之前好不容易拆下来的探测器放在了电子枪前——条纹再次出现。德雷雅震惊地看着贝格关闭又开启探测器,条纹随着他指尖的动作变化着,墙壁此时如一面魔镜。
“怎么会这样……教授,你在演戏给我看吗?”德雷雅有些愤怒,一把抢过来探测器,“哪里出问题了……”
“这就是物理学……德雷雅。”贝格拍了拍德雷雅紧紧攥着探测器的双手,“你知道光的波粒二象性,电子从枪中打出去的时候,其实我们没法知道它在墙壁上的状态究竟是什么。我们的每一次观察,每一次打开或关闭探测器,它们的状态都不同——或者说,是一种叠加态。当电子经过双缝,它实际上……创造了平行宇宙。”
贝格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的维度决定了我们只能看到一个宇宙的事情,所以只能看到一个粒子,而我们的观测影响了平行宇宙的创造。那些干涉条纹在其它的平行宇宙依然存在,只是我们看不到了。信息是不会消失的。”
“我不明白……教授,就是说我们刚才创造了许多平行宇宙?每做一次选择,都会有两条岔路,三条岔路,甚至更多……平行宇宙会这样越来越多吗?”
贝格点了点头:“物理还能解释这些吗?你应该学过入夜前的爱因斯坦,牛顿,他们都是伟大的科学家,但他们为什么晚年都选择了神学作为归宿?他们作为最顶尖的科学巨擘,总会有属于自己的研究瓶颈,而他们的生命都有着不可避免的尽头。当他们在瓶颈处卡壳,无法解释某种现象,就会惊叹于这种现象。也就是你刚刚的反应。他们无法理解这些‘巧合’的安排背后的未知,于是将一切归于神。”
“教授……但是,神怎么会存在呢?一直以来这个世界都是科学的,虽然我也相信平行宇宙的存在,但……教授,你说平行宇宙离我们那么近,甚至就藏在这个小小的电子枪中……天哪……”德雷雅驼着背,机械地按着探测器的开关,静电般的声音回荡在实验室中,听得她直发毛。贝格拉开窗帘,开始收拾器材,房间里只剩下分针跳动的声音,德雷雅死死地盯着那纹丝不动的时针,那分针的声音似乎和她的心跳共振——贝格清了清嗓子,伸出手来,轻声说道:“探测器。”
要不要给他?我选择给他,和不给他,就是两个平行宇宙。但如果我思考了五秒钟,或是十秒,或是半分钟……每一个时间节点都能带来一个平行宇宙吗?德雷雅这样想着,思绪像来不及收回的鱼线般疯狂向历史的河水中漂流——她想看到十余年前如果没有殒星落下的地球,因为她一直想去长眠于土地之下的日本、印度和埃及;即使不行,她也想看到成为入夜后居民区的内海,因为她不希望看到任何国土被乌云和恐慌永远笼罩;即使也不行,她还想看到没有受过淋巴瘤摧残的母亲,她能像头牛一般在两层的小楼中忙来忙去,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晚上再使唤着上了一天班的父亲给她捶腿,捶肩,打她永远打不过去的三消游戏。一切都那么近了,德雷雅几乎都能闻到平行宇宙的味道顺着电子枪银色的枪口飘了出来,但她就是无法触及那脆弱不堪,又狡猾无比的真实。
“看不到……吗。”德雷雅跟着贝格出了实验室,脱下白大褂,像卷一片菜叶般将它抱在怀里。
“我们的维度决定了我们的视野,德雷雅。”贝格停在办公室门口,靠在门框上,直视着她,“明天下午有几个硕士生要中期答辩,你如果感兴趣可以来听听,感受一下我们专业的论文是什么样的。嗯?”
德雷雅点了点头。办公室的门关上了。那是多么丑陋的一扇门。沉重,单调,如一片灰暗的天空。
二、
德雷雅十九岁那年,她作为学院最年轻的毕业生顺利毕业,并获得在这里继续深造的资格。她论文中对于宇宙空间与平行宇宙的预测虽然稍显稚嫩,没能掀起什么波澜,但毕竟想要将量子力学与天文学结合,对一位过分年轻的本科生来说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物理和浩瀚的星空如乐理与乐谱,德雷雅则是那个安放音符的作曲家。以往写完论文后,德雷雅都会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下午天文系主任和这些毕业生临别时,告诉他们八个大字——脚踏实地,仰望星空。多么简单,又多么困难。德雷雅越往那深邃的宇宙中投去目光,越来越多无法解释的问题就会像无数恒星般从这片漆黑画布的任何角落冒出来,闪她个措手不及。
有太多未知像注入脊髓的寒意,在某个静谧的夜晚撞进她的脑海,诱惑她探索,甚至仅仅染指这些问题的表皮,就已经能让德雷雅疯狂。
宿舍楼顶的天台是夏日理想的观星圣地。除了德雷雅这样从星空获取宁静的清流外,大多数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有的人蹲在天台的角落里打着电话,也有不少情侣在地上铺好垫子,横七竖八地躺在上面,半看着星星,半看着彼此。这些不懂得欣赏星空之美地人们自然不会待太久,德雷雅看着他们来了又去,换了一波又一波,时间从她的镜片间溜走。晚上十点钟,德雷雅终于觉得有些凉爽。空无一人的天台成了德雷雅一个人的天地,她蹦跳着来到天台边缘坐了下来,拿出一个加量的水果罐头,双脚探出贴满警示的栏杆,小口吃着足足有她半张脸大的黄桃,凝望着黑洞洞的天幕。终于,天台四角的灯也熄灭了。宇宙中那些无名无姓,仅用一串编号便表明来历的星星如出浴的美人,拖着写满未知的水渍洒满夜空。天幕中上演的一切如一颗深深钉进德雷雅后脑的钉子,除了得不到答案而生发出的阵阵疼痛与不适,剩下的便只余无奈。
德雷雅在六层高的天台边看到了刚刚从实验室脱身的贝格教授。她上次见到他已经是半年前了,传闻说贝格暂时转到了奇兰博士率领的研究团中。德雷雅暗暗笑着,从手机上给他传了条信息。她像观察一只豚鼠般看着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他停下脚步,查看着手机,猛地抬头——他小小的脸颊上绽出个依稀可辨的笑容。
“教授,您爱吃水果罐头吗?”她挪挪位置,让贝格在她身旁坐下,“但我没有多余的勺子了……您不嫌弃的话……”
“谢谢,我不吃了。”贝格坐下来,理了理稍显凌乱的碎发,“说起来,我听说你跟着新导师做完毕业设计了。我其实还挺感兴趣的,想拿来看看。”
德雷雅点点头,几乎是同时拿出了手机,点了几下:“传给您了。唉……本科生的论文……您看来一定是儿戏吧。”
之后便是尴尬的沉默。贝格的手机屏幕很亮,德雷雅眯着眼看着他的表情,他缓缓开口:“平行宇宙啊。你还真是念念不忘。这是你自己的猜想?”
“嗯。”
贝格呼了口气,他厚厚的嘴唇鼓起来,从侧面看上去像条热带鱼。他收起了手机,视线投向远方:“作为本科题目确实是不错的选择,但太大了。不是说你写得不好……只是,如果你读了硕士或是博士,这样的题目就需要更多的理论、观测、物理实验和数据计算作为支撑。如果你能继续这方面的研究,发表更多论文……”
“我想继续。”没等贝格说完,德雷雅就打断了他,盯着他因疲惫而下垂的眼角。
“那再好不过了啊。话说,上个月我离开奇兰博士的研究团前,遇到了一个和你很像的学生。他是个刚刚读博的学生,是我见过的最有激情的博士生。他每天就追在奇兰的屁股后面问个不停,奇兰出差的时候,他就问安德森,约翰尼,问每一个能问到的教授。只有你的求知欲能比上他,而且说实话……他没有你的灵性。”
“哪有……我怎么能和博士生比呢。”德雷雅用力挤出几声不自然的轻笑,看向远方,慢慢吃完了一整块黄桃。
“早些回去吧,晚上这里还是挺凉的。”贝格起身,霎时,电话铃声却突然响了起来。他停下动作,接了电话,侧过身去小声嘀咕着什么。等简短的电话挂断,贝格对上德雷雅的眼神,缓缓开口:“奇兰博士的电话……我先走了。”
德雷雅再听到奇兰的名字则是研究生入学的时候,她在校园资讯墙张贴的各式告示中找到了有关奇兰的资讯。资讯中提到,奇兰正在研究所和各大理工高校秘密组织一支科考队,从殒星坠落外围的禁区开始,每七天环绕一圈进行考察,同时记录相关地区的天气、温度与星象,第二周再深入五百米,继续考察,直到深入殒星污染区的腹地。匿名的稿主大骂奇兰,说这一切都太荒唐了。靠近那个死星——这和送命并无区别。奇兰自己有这种执念还不算完,甚至还要去高校和研究所拉人和他陪葬。
真是疯了。
德雷雅看到这条消息便陷入了深思。她都没能认真准备当月组会汇报的内容,还被老教授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她低着头不敢和摄像头中老教授模糊的脸庞对视——他刚刚出院就这样生一场气,何况这学生还是以总成绩第一的身份来到他的师门,自然应该严格要求。这场风波后,德雷雅如同换了个人,除了图书馆、天文台和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她还给奇兰发去了邮件,询问那支“亡命小队”的真实性。德雷雅如愿得到了肯定的回复,毫无防备的她被快乐击中,直接给自己放了两天的假期。她回了家,和父母讲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并且说自己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不会回家了,学校的事务一直很多。她记得母亲担忧的眼神和父亲抿起的嘴角,尽管如此,深爱女儿的他们还是支持了她的决定。
接下来三年的时间快得如同弹指一挥。在西区铺天盖地的有关殒星的舆论中,她剪短了头发,用掉下来的十斤体重换来了十七篇有关太阳风暴危机,火卫一与火星环的形成以及晚期宇宙黑洞蒸发的论文。她像一只爬上巨人肩膀的蚂蚁,捡拾着群星洒下的数据,拼凑成独属于德雷雅的浩瀚宇宙。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她无法忽视奇兰博士本人的赏识,于是在研二下学期开学时,她收拾了包裹,加入了他一手创造的研究圣地。德雷雅憧憬着研究院的人们能给这位不到二十二岁的天才少女一些基本的欢迎,但她落入研究院的方格工位时,她只听到了屁股落到皮椅上滑稽的声响——换来的仅仅是零星几人如彗星尾般冰冷的视线。还没等椅子坐得热乎,德雷雅就在奇兰的办公室门口堵住了他,说想要加入他前往殒星的先锋队。
“如果你只是想加入我的队伍才来的话……”
“是的……奇兰博士。”德雷雅直截了当地点明,像是面对接近的对手率先刺出反制一剑的剑客,剑锋直抵奇兰的喉咙。
“嗯。”奇兰接了一杯水,递到德雷雅的手中,自己慢条斯理地坐回了桃木桌后,“你再回去想想吧,孩子。我知道你很坚定,但你需要想好了再和我说。”
“我想好了,说实话……我三年以前就已经想好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确定一件事情,奇兰博士,我……”
“你还年轻,你的简历上明明不需要这一行黑字。”
“不是这个原因,我不是为了简历什么的……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如果我能观测到那个庞大的天体,甚至亲眼见到,这对我来说真的太重要了。奇兰博士,我和您一样也想知道那颗殒星的秘密,所以……”
“我不想知道。”奇兰抬起头,捏着水杯的指节微微发白,“我只想让它消失。为了人类,也为了地球。”
“但是……如果它消失了,我们就少了一份研究宇宙的完美样本。”
“你根本看不到我所看到的东西。做学问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在这种时候拯救人类,还是在连我们自身都无法保全的情况下探索不知道从哪里掉下来的大石头的成分?孩子,我理解你。但你还是年轻人,想问题总会上头,我不希望你仅仅是为了揭开那块大石头的秘密才选择加入我的队伍。组建队伍的周期长得很,孩子,我不想让一个年轻人跟着我冒这种风险。回去再想想,如果你想明白了,再和我说,好吗?”
那天的谈话到此为止了。德雷雅本应该对研究院食堂中的美味的辣子鸡、绿咖喱或是意面感到兴奋,或是好好享受单人宿舍中宽一米三的大床。她无法阻挡那块天外来客的诱惑,她相信殒星中蕴藏的未知仅仅被一层薄如蝉翼的外壳覆盖,其中是从未有人类染指过的,纯净如真空的新知识。她打开宿舍镜子的呼吸灯,注视着镜中的倒影——厚厚的镜面如曾经让她疯狂的双缝,她只觉得那边虚幻的自己属于另一个平行宇宙。黑暗中,德雷雅躺在床上,幻想着自己在那个时空中触摸到了殒星炽热无比的表面,吹弹可破的表皮下便是奶油融化般的岩浆。她带着这个梦飞过了时间的界限,坠入了梦乡,看着岩浆吞噬了自己修长的手指。德雷雅不感觉疼,只觉得那渐渐流满手臂的岩浆如恋人激起情欲的触碰。她爱这种感觉。
这个不断下沉的梦乡最后还是摔在了床垫子上,时间推着德雷雅从厚厚的被子中醒来。她想在这个没有会议的早上记录下那份难得的触感,但父亲的一通电话把她粗暴地拉回了现实。
德雷雅忘记她是怎么坐上了归家的火车,她哭成了泪人,只能不住和邻座的男孩道歉。她下了车,从车站逆着拥挤的人潮一路狂奔进医院,却只能停在监护室外的磨砂窗边。德雷雅不懂为什么时隔七年,复发的淋巴瘤像个冤魂般非要索她的命。她攥紧拳头,看到病床上的她被杂乱的仪器埋没,各种曲线与读数在明亮的显示屏上跳动,只感觉眼前一晕,额头重重摔在窗沿边,整个人如一袋水泥,沉沉地瘫坐在地上。在视野被泪水模糊前,父亲那双穿了三四年的旧皮鞋停在她的面前。没一会儿,那张病床就被四个护士拖走了。德雷雅甩开父亲的手,追着那几个护士的脚步。她绝望地盯着病床上那个瘦削却熟悉无比的脸孔,只听见一句:别怕,宝贝。
三、
母亲的葬礼唤来了这一年的鹅毛般盛大的初雪。父亲在城郊的小山丘边买了片墓地,便带着德雷雅和几个她面熟的亲戚来到了这片洁白的雪地。负责主持葬礼的司仪早早来到了这里,他撑着伞,但依然有几篇雪花沾在他靛蓝色的发丝上。父亲带着那些身着黑衣的亲戚们在司仪面前站好,德雷雅也跟了过去,撑着伞,站在一片令她眩目的静谧中。
德雷雅参加过葬礼,但这样宁静的葬礼还是头一遭体验。她其实是最应该大哭的那个人,但当她看到母亲的遗体出现在眼前时,她却哭不出来。母亲紧闭的眼皮边画着黑色的眼线,一直伸到眼角,如行星的星环。德雷雅扶在她的棺椁边,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又在即将感受那冰冷、恐怖的触感前收回了手。父亲和亲戚们这才哭起来。然后,葬礼就结束了。红木的棺材像严丝合缝的抽屉被四个人置入了挖好的坑中,接着是一层土,再接着是一层雪。
他们吃了饭。太疲惫了。德雷雅想着,瘫进了轿车的副驾位。父亲也坐了进来,挂在皮带上的钥匙串清脆地响着,带来一阵阵寒意。他启动车子,打开空调,他们便在湿润泥泞的公路上行驶。雪正好停了,德雷雅侧着身子,怔怔地望着高速公路上擦肩而过的汽车。
她终于能哭出来了。她不忍让母亲看见她落泪的样子。那样就不是乖孩子了。
父亲等她哭累了,就打开了收音机的交通电台。主持人依然念着那白开水般乏味的稿子,德雷雅换了一边侧躺着,看着父亲脸上那些地图似的老年斑。
“我后天就得回去……研究院组织了勘察任务,我得去记录数据。”
“你注意安全,上次给你寄到宿舍的水果都吃了吗?”
“吃了……爸。你别担心……你一担心我就开始说别的事情。”
“反正你要多注意。爸知道你总得去做考察,但还是别去太危险的地方……啊。这次去多久?”
德雷雅顿了顿,喉咙不知被什么堵了个严实,哽咽一下才说道:“两周就回来了。小项目,很简单。”
“行啊……你自己安排好了就行。爸不懂这些,但爸支持你。”父亲深吸了一口气,肩膀重重地颤动,“爸也知道你没吃饱。回了家,我们点个你最爱吃的黄桃披萨吧。”
两天后,德雷雅带着父亲硬塞给她的牛奶离开了她的小房子。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父亲非要在二楼的卧室窗边探出半个身子,一直看着裹着黑风衣的德雷雅融入黑夜的怀抱。她走到小路尽头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他的头发不知不觉地也白了好多,像是一夜间接管了母亲不喜欢的东西。他依然没有怨言。
这老头子。德雷雅想着,扭过头去,才敢掉眼泪。
向奇兰报到的当天,她也穿了这一身黑色的套装。黑色的针织帽、毛衣、风衣和长靴像一层厚厚的老茧把她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迎着刺骨的寒风,奇兰的小队在殒星坠落点的前哨基地集合。从这里远眺,沉睡的殒星如巨兽的尸体。德雷雅收拾好行李,在后勤部领取了一份行动指南——原来先遣队已经勘察了殒星外围的地形,并收集了坠落点周围被污染的岩石样本,但没有发现任何与地球土壤成分的差别。转天,奇兰与另一名名叫胡安的队长将兵分两路,接近殒星的污染区,取得更为新鲜的样本。德雷雅被分到了胡安的队伍,她这天晚上就裹好了防护服,和胡安在前哨基地周边区域熟悉了地形,记住了路途上所有补给站的位置。
第二天,笼罩天空的乌云终于消散了,迎接他们的是明媚的冬日暖阳。德雷雅被后勤队员铲雪铲冰的声音吵醒,清晨的雾霭还没消散,胡安和几位队员就围坐在圆桌旁,就着果酱吃起了面包片。上午八点半,两支队伍互相道别,就此分道扬镳。德雷雅把探测器别在防护服的衣领上,时刻监测着队员们的生命指标与周围的污染指数。一开始的几百米还算轻松,但当她们迈入殒星的影子,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如麻线绳,捆着他们越来越沉重的脚踝。队员们咬着牙和异样的不适斗争着,这种熬人的痛苦一挨就是一整天。奇兰的队伍也经历了挫折——一名负责取样的队员不慎落入小溪,摔折了膝盖,后勤部的队员们需要循着他们一行人走过的路再将他接回前哨基地。奇兰听到了胡安的报告,决定在最近的补给站先安营扎寨,明天再继续前进。德雷雅看着探测器的读数,好巧不巧,补给站周围的污染值刚好低于危险值的门槛。胡安带着几位队员在补给站周围竖起铅制的隔离网阻挡污染,如舞台的大幕合上,殒星的影子也消逝在隔离网外。胡安在开完转天的行动会议后,大家便支起各自的帐篷,早早睡下。
德雷雅卧在睡袋中写了满满三页的日记,越写越睡不着。关掉台灯,她一看表,才将将十点钟。德雷雅索性爬出了睡袋,随便裹了件衣服,坐在帐篷边透着气,给还没睡下的父亲打了个视频电话。父亲干瘪的下巴映在昏暗的手机屏幕里,如海天交接处的海平面。看到电话接通,父亲的脸上难得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怎么还有空打电话?”父亲翻了个身,把手机凑近脸颊,多半张脸占满了整个屏幕,德雷雅都能在他的右眼中找到自己的轮廓。
“睡不着。明天要早起,往污染区走。”
“多大的人了还睡不着?”父亲瞪大了眼睛,睡意似乎一扫而空,“以前你去哪旅游的时候也是,出发前一天就睡不着。”
“本性难移啦。也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这可比旅游要好玩多了。”
“你可要穿好防护服啊。你现在在哪呢?”
德雷雅起身,往帐篷外爬。站起身的瞬间,一阵头晕袭来,德雷雅权当是自己太累了,她揉揉眼角,注视着屏幕中父亲左上角的小窗口,她背后褐色的天空清晰可见。
父亲的双眼瞬间暗了:“注意安全……别人都睡了吗?天那个色儿……像是要下雨下雪。”
“有可能吧。”德雷雅赶紧爬回了帐篷,“回来了。看,我的帐篷。”德雷雅把手机在手中转了一圈,照了一遍帐篷里舒适的环境。
“真好。”
德雷雅重新躺回了睡袋,无处安放的双手只得露在外面。
“打哈欠了,德雷雅。睡吧,你困了。明天要早起的。”
“嗯……我感觉能睡着了。明天再和你联系。”
“好好工作,好好表现。”父亲也打了个哈欠,沉重的喘气声清晰可闻,“睡吧。我挂电话。”
“爸,我想你。”德雷雅打断了他,不知怎的,她突然拦不住眼泪一直往外流。
“哭啥……过些日子回来,爸给你烧菜吃。”
德雷雅接不住父亲这种毫无防备的关照。她知道父亲一直不是个擅言辞的男人,自从母亲去世之后这段短短的日子里,她一直不知道父亲也能说出他以前羞于启齿的话语——她多么希望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就能听他说出这样朴实无华的关心。她擦擦眼泪,对着摄像头挥了挥手,父亲也笑了起来,嘴角两侧的皱纹弯成四个小月牙。他的大半张脸在镜头中卡了卡,像是被屏幕吞噬,冰冷的应用列表界面跳了出来,在帐篷中闪着突兀的蓝光。
德雷雅侧躺着,坚硬的地面硌着她的腰,眼皮却沉得如同两扇下落的卷帘门。刚才还陷入回忆的大脑似乎迷了路,她像个气球从睡袋中飞出——她不再沉入梦乡,而是浮了上去,就在她将要摸到帐篷顶部的支架时,她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如此真实,不像是一个梦境。德雷雅睁开了眼睛,听见帐篷外传来一阵阵恸哭。她连睡衣都来不及换,大衣也忘了拿,冲出帐篷,踮起脚尖往四周胡乱地张望。隔着隔离网,德雷雅看到那殒星周身缠绕着血雾般的红光,几道深刻的印记忽明忽暗,如打成蝴蝶结的丝线,殒星像一份包装好的生日礼物,静静地端坐在隔离网后的禁区。她惊异于那殒星表面流动的生命力,没忍住就往前走了几步。她贴在隔离网上,于是她第一次见到了那枚天外来物。
“睡不着吗?德雷雅……别怕,宝贝。”隔离网后传来的声音击中了她的太阳穴。德雷雅脑子一片空白,半张脸都僵住了,她扒住隔离网的指节如桦木树皮般泛白,再然后,她听到了母亲唱给她的童谣。
夜风轻轻吹,月儿挂枝头,
星星眨眨眼,陪你入梦舟。
白云铺成床,银河为锦绣,
灯火点点亮,梦儿不忧愁。
这是母亲自己的原创,所以德雷雅有任何理由相信这最难以置信的现实。她惊恐地哭泣,松开隔离网后,她冲进胡安的帐篷,把他从睡袋中硬生生摇醒拎了出来。德雷雅对着胡安睡眼惺忪的面庞大声说着语无伦次的话语,胡安却只听到了她要过去看看,便一下子清醒过来,一把薅住就要离去的德雷雅,把她拽倒在地,连睡袋旁的板凳都碰倒了。
“你不能去!只要异常没有蔓延到隔离网这一侧,就不允许私自前往!”
“我妈妈在那后面!我要和她说话!她说不定也知道什么……”
“那是你自己的幻觉!德雷雅,看着我。”胡安粗暴地拧过她的下巴,让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做什么都要以科学为基本。你这样无异于白白送死。我不想和你多说什么了,我这里还多一副耳塞,现在滚回去给我睡觉。”
他把德雷雅从地上扶起来,给她披了件厚厚的羽绒服外套,在口袋里塞了副小巧的耳塞。胡安拥着她颤抖的肩膀,带着她走出了帐篷,德雷雅低着头,突然,她左侧的视野猛然闪过什么明亮的身影,德雷雅抬眼间,母亲的剪影闪过了隔离网。她紧紧盯着那个消散成马赛克的影子回到了殒星的阴影里,它周身的红光闪得更加喜悦,也更有活力,那些飘渺不已的丝带变成了它的毛细血管。
德雷雅不屑地笑笑,趁着胡安不注意,冲出了他的怀抱。
胡安的叫喊声一定把大家都吵醒了。德雷雅想,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它用母亲的声音和影子引我接近它,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如果我把握不住这一次机会,那我这么多年的学习,积累,无疑是失败的。当一个探求真理的机会如彗星般闪过的时候,我一定要紧紧抓住那燃烧得正盛的尾巴,让它带着我,飞向更浩瀚的太空。
德雷雅想着,一路奔跑到隔离网的边界。网后的地面像熟睡之人的肚皮般起伏,她擦擦头顶冒出的汗珠,左脚先迈入了那不住呼吸的禁区。殒星的全貌终于呈现在她眼前。巨大的,充满生机的星体如佛像,她没法阻止自己的步伐往未知的污染区中心继续蔓延。德雷雅回忆起自己五年级时看有关恐龙的立体电影,霸王龙的头伸出屏幕的时候,德雷雅吓得尖叫起来——从此以后,她对这种突兀的巨物都有着深深的恐惧。但现在她不恐惧。她似乎听到了殒星安抚她心神的低语。各种声音的语言在她脑中穿梭,如颅内高潮般控制着她的身体。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入了那片血雾。德雷雅脚上印有泰迪熊图案的拖鞋只剩了一只,浑然不知的她伸出手,触碰到了殒星粗糙的表面。她读过宇宙大爆炸时那个创造万物质点所承载的绝对热度——16的后面多加了31个0,摄氏度——这次的触摸,已经让她的指尖掉了一整块肉。德雷雅不觉得疼,她将整个手掌附了上去,接着,她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
血雾组成的丝线将德雷雅的羽绒服和睡衣撕裂,她赤裸着面对着殒星的注视。数字、公式、恒星与行星的剪影如一管药物融进了她的血管。知识和真理撑进了她的大脑,把那颗钉进她后脑的钉子生生挤了出来。好疼,好疼。德雷雅离地面越来越远,她回头看了眼地面上的东西——那里什么都没有。
“和我走吧。我带你看个东西。”
“去哪里?”德雷雅问。
“去一个能看到两个粒子的地方。”
她的紫瞳中映出无数殒星,它们化作电子,穿过巨大的双缝。她第一次看到了那由实到虚的干涉条纹。这场最长的电影依然在播放,德雷雅已经完全看不到地面上的虫豸,她越升越高,看到地球飞速自转,磁极翻转,一切还未能探寻的真理都随着这无可避免的灾难蒙上了白纱;她看到明亮的海尔-波普彗星的回归,还想着伸出手触摸它柔软的尾巴;她看到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的脚印被月球的风沙所掩埋,入夜前的时代已成为永远尘封的历史;她看到太阳吞噬了地球,在一场绚丽的爆炸后,太阳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她看到黑洞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只有光子从黑洞中逃逸,一个个黑洞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化为宇宙中的烟花,它们绽放,之后便是永夜。德雷雅在长夜中下落,下落,只觉得寒冷。她理解这一切,宇宙从诞生之初就向着逐渐冷却的结局一意孤行,她又怎么能拦住呢——偶尔,她也看到某些幸运的光子穿过她的视线,化作白色的霜,覆盖在她冰冷的躯体上。德雷雅想,她一定又在做梦。她居然在宇宙中看到一场美丽的雪,如母亲葬礼上的那场任性的暴雪。她极目远眺,只见白雪皑皑,只见白雪茫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