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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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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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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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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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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间黄粱七十二时辰

Summary: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留给余的时间并不多。在二哥回来之前,他还有七十二个时辰,去找寻这个人遗落在世间的一切。月有阴晴圆缺,可这一生总会有一些人无法割舍,如果那个人不在了,天上的双月就再也不会圆满了。他必须要将他找回来。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Work Te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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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work is published exclusively on Archive of Our Own (AO3). Any third-party website or entity is strictly prohibited from copying, reposting, or using this content for commercial or non-commercial purposes without explicit written consent from the author. Unauthorized use, reproduction, or distribution of this work constitutes a violation of copyright laws and will be subject to legal a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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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仅发布于 Archive of Our Own (AO3)。任何第三方网站、应用程序或组织未经作者明确书面同意,严禁复制、转载或将此作品用于商业或非商业用途。未经授权使用、复制或分发本作品均构成侵犯版权,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

 

 

 

 共此灯烛光。 」

 

留给余的时间并不多。在二哥回来之前,他还有六天、七十二个时辰,去找寻这个人遗落在世间的一切。其他人都告诉他,望不会再回来了。绩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他看着望走进岁陵,又亲眼见地崩山摧,镇压陵脉的十三座天机阁望楼和岁的棺材板一起炸成了漫天烟火。金铁如落雨,十死无生。现场幸存的所有禁卫、天师和秉烛人也这般断言,最后是匆匆赶到的年和夕。病急乱投医,余只好去问老姜。深春夜里,老姜还给他留着一盏余味居的灯笼,煨着炉子上一锅鳞丸面。老姜为他盛了汤汤水水一满碗,盯着他失魂落魄地吃完了,才肯宽慰他道,大炎的凡人相信亲友会在死后第七日还魂故里,和生前事作长诀别,方可往生极乐。望踏入岁陵的那天是农历四月初八,和许多大炎人与东国人燃灯供奉的佛陀无上士在同一天寂灭。佛寂之日亦是佛诞之日。余不知道他们这些似人非人的岁家子是否也进六道轮回、证悟涅槃界,但他已下定了决心,绝不能坐等到四月十五的到来。

趁着大炎官府为扑灭岁陵周边的烈火而自顾不暇,代理人们齐聚百灶,终于如余所愿,围在同一张桌旁,共进一顿团圆饭。然而这顿遍插茱萸少不止一人的家宴,余吃得比前夜囫囵吞枣的手擀面更不得滋味。他绕桌一周,给十二只形制迥异的碗都添了饭,手起勺落,杯盘碰撞的轻响盖不过年和夕吵吵闹闹,黍与绩头碰着头、角蹭着角地咬耳朵。正当中一把空椅子,隔开了两种迥异的亲密无间,竟显得愈发孑孓伶仃。当初颉死去,形陨道衰,身名俱灭。俗世遗失了所有关于她的印迹,连同根同源的兄弟姐妹也不可逆地将她忘却。除了余,不再有第二个人记得她最爱吃竹荪炖羽。他看向属于颉的空座位和那副分毫未动的食箸,仿佛听到一声故人的叹息。

三姐已经不在了,是他用上百年才艰难咽下的事实,但他更无法轻易接受二哥的死。他能察觉到自降生起盘踞天庭的岁的阴霾散去了,心间那片忽然见天日的空白处,像是飞快剪开又飞快结了痂的伤痕,不再流着血,而是丝丝缕缕地萦系着兄长的余温。尸骨没有找到,衣冠没有找到,为什么草草要为二哥盖棺定论呢?大荒城,四姐身化甘霖,以千秋一粟降百万魔,四姐也曾短暂地消失过,可此刻她不是全须全尾地坐在这、小口抿着三哥给她剥的醉壳兽么?二哥喝过他一碗汤,至亲不言谢,至少该郑重地向他告个别才行。几番心绪沉浮,余的神色也缥缈起来,黍似乎看穿了他的心,说,那个人向来棋行险招、从不做俗手,我亦不相信他不能够胜天半目。如果你想要寻他回来,可以去找找他留在这世上的因果。尘缘是他存在过的证明,他仍活在一些人和物的念想里。

一直自斟自饮的令接过黍的话头,回忆道,二哥曾统帅北境宁州与并州,雁门是他带军驻守最久的地方。我有濯缨笔,夕有江山图,西北路途远,不如让我们送你一程?余挨个谢过了诸位姐姐,说走就走,立刻收拾了小背囊,整装待发。临行,他把余味居暂时交给老姜打理,发现老姜和一个叫左乐的愣头青守在后厨熬了小半宿,他也给他们摆了一桌全席。他不在乎谁是秉烛人,谁不是秉烛人,亲人团聚的夜,他愿意请每一个人吃顿好饭。早先和左乐偕往的还有一名司岁台的高官,可惜珍馐美味无福消受,司岁卿大人瞧见中庭外酒足饭饱、三三两两溜达着消化食的代理人们,开始呼吸不畅、虚汗频发,哆嗦着喝了口麦茶,差点撅过去。左乐不得不从对门的大理寺哨所搬来救兵,好生将大人送回府去了。余启程离开时,夜幕无星,四下清净,余味居的火烛温和,老姜和左乐相谈甚欢。东家出远门,老姜点起一盏小纸灯相送,顺带征求意见:小大厨,明天天气应该不错,要不要拿你的围裙出去晒晒?余拍了拍他厚实的大臂,首肯道,帮我洗净了,两面都晒一晒太阳,待我回京,余味居便重新开张。

江山图中日行千里,眨眼就抵达了并州。雁门不比京城春和景明,有倒不完的春寒。余裹紧外衣,不费吹灰之力便混进了城防工事的伙房,值班厨子正埋头煮一锅大杂烩,余抱着一摞比人高半个头的柴薪靠近了,随口与厨子搭起话来:请问这煮的是什么菜?厨子细细端详了他,估摸着是个面生但面善的少年人,于是答他:兽肉蹄髈烩酸菜,喏,你尝尝。余就着对方的手浅品了一口,当即高呼,你这盐怎么回事,比别处的要咸这么多?

厨子闻言一愣,又多瞧了他几眼,清了清嗓子,换一副表情:小兄弟,你是外乡人吧。说来话长,我也是小时候听我娘讲的,我娘是天灾信使,老给我讲她旅途中听来的那些无人问津的旧事。很久以前雁门有位将军,神威奋武,儒雅知文,北地边关在他治下七十余载,未尝起大乱。赶上荒年天灾肆虐,货价疯涨,民不聊生。百姓吃不起米,更吃不起盐,只能吃掺了砂砾的谷壳充饥。关外的邪魔一日日猖獗,城中的余粮却越来越少,朝廷派的钦差称赈灾物资早已发了,却没落到任何一军一民的肚子里——将军怒斥了钦差,带亲卫闯进并州知州的府邸,才发现米和盐都入了知州府的内库,囤积如山。私仓大开时,白花花、亮澄澄的盐一股脑地流淌出来,像一片沙海,也像一片雪海。隔夜,邪魔又进犯,知州的脑袋挂在了东城门外,将军给全城派发了赈灾粮,单人单骑,出城退敌。他在胡杨林的尽头、阿拉善山脉的起始点驻马,面朝北方的大湖和旷野,拉响一张没搭箭的弓。弓弦振动不止,震慑天下鬼。从那日起,邪魔不敢过乌梁素海,雁门人再没缺过盐吃。雁门军巡戍至乌梁素海边,舀一罐水带回城,曝晒制成粗盐,据说吃了这种盐拌的白米饭,偶尔能听见弓弦声。

余安静听完了整个故事,半晌,轻轻地问,令堂可有提到过那位将军的名讳?厨子苦笑着摇摇头:那么老的传说,哪还记得请呢?更何况乌梁素海是淡水湖,不能酿食盐。只不过雁门终年苦寒,咱们这儿吃菜的口味偏重罢了。

可余没有笑。他从调料盒里拈出一小撮粗盐,指尖摩挲着碾过,置入口中。盐晶融化在舌尖的刹那,他真的听到了惊弦余音,一张空的弓,似呦呦鹿鸣,又似大千雷霆。逆徂川而上,透过时间的缝隙,他窥见一个银鞍青甲、北射天狼的背影,在万鬼同哭的荒原上屹立不倒。关外数百年罡风依旧森寒,却不再有鬼客渡海。日暮时分,军需营的锅碗瓢盆声与哨岗更鼓错落有致地交响着,家家户户都有炊烟升起,一座灶火兴旺、井井有条的城,并不会教人想作燕歌行。他的二哥曾经是西北境一位护佑万民的将军。

心中一阵暖意骤然膨胀,余知道他来对了地方,雁门军盐里有二哥留下来的一味咸。若照这么个逻辑,他须得去大炎各处发掘二哥结下的其他几味因缘,姐姐们提供的线索已结了果,接下来他自己也有几缕头绪。时间尚且有一点,距离四月十五还剩六十多时辰。他不想像来时那样乘江山图,于是效仿舟车劳顿的凡人,沿官道徒步至并卢两州接壤处,取水路回京。春江水暖,河雾氤氲,等他拎着小包裹登上一艘运河窄船,才发觉露水浸溽了披风外衣。航线入支流,河道蜿蜒处水面豁然开朗,渡口依山而筑,蝉虫啼鸣于苇草间,烟波苍茫,点缀一片昏沉沉的湿润晚星。

午夜时分,船渐渐停泊,一名渔家女自码头上抛来绳索,牵着窄窄的船头靠了岸。她肩背一只盛江鲜的竹篓,头发已全白了,行走时却大步流星、衣衫掠动,看不大出年龄。她抖了抖沾满衣脚的苔藓,顺手在余下船时扶了他一把,余便抬眸去望她。渔家女的衣着朴素,举止大方稳重,并无河间商贩惯有的喧哗,多几分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余反复盯着她,她也不恼火,揭开那竹篓的盖子,露出其中翻腾的青鳞和虾蛄,粼光碎碎折射着斑驳的河影。她不急不缓地问,小公子,是否要挑几尾鳞?余对她真诚笑道:我并不会杀鳞。渔家女听了也笑着摇头,说,小公子可不像不会杀鳞的人,我猜你颇通饮馔之道。

她的语气笃定,余扬起眉毛,没有再反驳。他向她解释,姐姐的鳞很好,只是我明日还要继续乘船南下,不能白白浪费了好食材。渔家女颔首认同,盘着腿和他一起面对面在河坞落座,背靠着她自己的乌篷船。她掏出一柄小刀,娴熟地为虾蛄剖壳去须,边裁边道:我家世代捕鱼为业,系舟江湖上。在江中洗尽双手的腥气,又用巾帕擦净了,她才从腰间香囊里取一枝薄荷与一叶切得薄薄的姜片递给余。她笑,小公子却不是水乡人,我常为外地船客备生姜薄荷,含在舌底,可治水厄眩晕。

渔家女是个自来熟的,余推辞不住好意,后半宿就在她的渔舟上稍作歇憩。湿萤如陨星,入户黏几席,当他拨开星星点点的夜雾流萤、钻进辛夷色的船篷,入目满满当当都是平摊着、半阖着的书籍画册,角落里堪堪誊出一隅,立着一幅古旧的围棋盘。余不禁瞩目棋盘边缘紫檀木迸裂的花纹,一圈又一圈地浣开,宛如泪滴干涸的痕迹。渔家女见他目不转睛,便问,小公子想与我对弈一局?余微怔,随即失笑:我不懂下棋。这次渔家女却不买他的帐:你也不像不会下棋的人。他低下头供认不讳,声调暗了几许:这我是真的不会。但我有个哥哥棋艺绝伦,他与天下弈。

此语一出,渔家女神色突然震动,像是灵机琴束之高阁太久,触动了某根尘封的弦。她沉吟道,小公子让我想起年轻时行船遇到的一个人。五十年前渔家女还是桃李年华,独自撑着小渔舟,不时也做些摆渡客人的生意。她自幼饱学诗书,得闲会给乘客讲一段书、讲老庄经,赚些外快补贴家用。那一日她正泊在码头,遇水匪劫船,乘客惊慌着四散逃窜,她也仓皇失措。纵然她通水性、足智机敏,终究无力抗衡一群持刀匪徒。眼看她要惨遭毒手,始终噤声坐在船尾的销瘦男人忽地出手,电光火石,方才还嚣叫着的悍匪们前仆后继地扑通坠了河。她尚未回过神,男人拂袖踱步而来,长身如松,目光肃静。她连忙向他揖礼不停,不知该如何回报这份救命的恩情,男人却只淡然看着她说,你的学问很好。

她惭然受了恩人的谬赞,回他道:多亏当朝太师倡导有教无类,广设乡塾、学堂,男子和女子、寒门子弟和天潢贵胄一视同仁,让我这贫苦渔人的女儿也能够读书认字,不至于目不识丁,反倒卖弄起不值一提的学问来。太师是身负大功德之人。男人复又问:你通儒达士,腹怀经纶,为何不学以致用,考取个功名,一展才华抱负?渔家女微笑答,长姐先前已赴京应试百灶学宫,如今在礼部供职。只怪我生性懒散,不思进取,不出港时,我就在镇上的识字班教小孩子,出港时,日日泛舟看钱塘潮涨涨落落,手不释卷,阅古今圣贤珠玑,观来往过客风流,已是此生最大的得意事。书中自有千钟粟受用不尽,又何必惦念书外黄金屋?书山学海,无涯无际,徜徉不殆,幸甚至哉,如此的生活,神仙也要羡慕我,钟鼓馔玉不足贵也。

男人听后沉思不已,说,你倒能跟我的一位亲姐妹聊得来,可惜她已不在了。他话锋一转,你若想谢我,不如与我下一局棋。他奉上一套古朴精美的棋具,二人遂对弈数局,直至东方既白。一路行船,一路落子,风正帆悬,水阔天清,行至水穷处、云起时,渔家女结束了一步长考,抬起头正要解围,四下查勘,哪还有男人的踪迹。棋盘与黑白子都留在了乌篷船上。

澹澹江水,潋潋明月,子夜潮拍打着舷侧,渔家女的叙述似波涛浮动,迂回在江风里。末了她叹道,我从不知那个人的名字,再不曾见过他。算算年纪,如今他是否已位列仙班了呢?余边聆听着她的感怀,边泛起微微心悸。渔舟颠簸,他垂眸望向掌心的一张姜片,放入舌底。水生姜辛辣,鲜香刺鼻,唇齿生津,如舐炬火,直冲天灵,使人顷刻醍醐灌顶、耳通目明。他也尝到了曾令二哥豁然开朗的辛味。

翌日拜别了渔家女,余搭乘另一艘官驿船,沿漕运河道继续南下。晨光微熹,鸟雀成群在曦色中振翅滑翔。船尾凭栏坐,任由江风托衣摆,纤夫在艄上哼着吴楚地的渔歌,蕤宾小曲悠长婉转,叫人忍不住做一场惆怅的旧梦。移舟换景,烟销日出,青山如黛,森松苍翠,一条百步九折的蹊径沿江畔延展,流入山山水水更静谧的深处,余请船家将他撂在这条松间小道的开端,他便来到了永州。天刚蒙蒙亮,他呼吸吐纳着独上寒山,足下花叶纷飞,随松声转,随仞势斜,雨花石阶共计三千三百三十级,爬过便出一身薄汗,得谒终点一座荒废的小祠堂。祠堂原本是学堂,茅草屋脊破破烂烂的,门槛外一棵老树,一块干净的无字碑,那是他三姐的坟塚。

颉的墓里没有遗身,是一座衣冠冢,寂然卧在人踪稀绝的山巅,离这世间哪一处都很远。坟前那颗橘子树早就不是余上一次见的羸弱样子了,它变得枝叶扶疏,根系虬龙盘结,宽广而慷慨地笼盖着目下寥寥的一切。望和绩亲手栽种的树苗,黍给予它神农的祝福,百年的风刀霜剑格外厚待它和它荫庇着的这座矮矮的坟,雨不曾打落枝头任意一只沉甸甸的硕果,而墓碑的棱角依旧锋利、表面光滑如镜,似乎连天地也不敢动笔妄论长眠者的生平。无人有资格评判她的功过。望曾经如是说。

余从行囊中抽出一块手绢,打算多此一举地擦一擦这块片尘不染的碑,他蹲下去,视线刚好能穿过小祠堂洞开的门廊,看见了正厅内的一尊石头佛像。他并不记得从前存在过类似的东西。但文殊师利菩萨真真切切地伫立于此刻,她头戴高冠,上身穿袒右衣覆搭披帛,下身穿衣袂如流云的长裙,周身无任何五光十色的琉璃璎珞与金银玛瑙,手握的也不是青莲利剑,而是羽扇和书卷。她平坦的面部没有五官,匠师只为她精雕细刻了圆光冠冕,而那头冠正中央伏着一只蝉。余遥望着这尊离经叛道的菩萨,无面的神明也同样温柔地望着他。他与她对视着,注意到她残破却依然精美的蝉冠。蝉蜕。佛教描述贤德者死亡往往代称为圆寂归空,蝉蜕是道家才使用的词汇,象征摆脱宿命的朝生暮死,羽化,长生不朽,得证真知。余又想起了三姐那场灾难性的灰飞烟灭,她什么也没留、什么也没带走,追随她消失的是二哥脸上原本就罕见的笑容。所有的痛苦都只是留给生者的,逝者一切言语连同山河大地一一转归自己,死不带去。如染一綟丝,一染一切染,如斩一綟丝,一斩一切斩。他的三姐是否已经化作了一只无忧愁的蝉呢?他希望她成为蝉,而不再做菩萨。

俄而风起,颉冢旁的老橘树掉下第一颗果子,叭地一声,不偏不斜砸在余的脑袋上,砸了他个眼冒金星。他边揉着百会穴边捡起那颗胖墩墩、圆滚滚的橘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三姐这是赞同他还是责备他?无论如何,做弟弟的总要欣然接受姐姐的馈赠。他剥开果皮,汁水盈盈地渗出来,弥散着一股清沁的芳香。然而当他咬开一瓣果肉,舌苔却骤然一滞。太酸了,酸得通晓百味如他也不由得皱眉,酸得教人堕泪,忘却了阳关第四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三姐是顶顶温厚良善之人,在她的埋骨地里长出来的果实,竟是这般难以下咽的酸楚。二哥在坟前立下无字碑时,也尝过这样思君催人老、岁月忽已晚的艰涩吗?他起抬头看树梢,又看树梢外一览众山小的天穹,不远处蝉冠菩萨的身姿已在虚实树影里模糊,橘子树轻晃着丰饶的枝杈,像是冲他挥一挥手。它们都不告诉他答案。

四月十三日,余返回了百灶。由于岁陵之乱,京城的部分地区仍实施着宵禁,夜色如泼墨,唯有十里长街的灯笼还摇曳着桔红的微光,令余联想起一些乌篷船缘浮动的流萤。他没有回余味居,而是直奔他最后要去的地点,他不久前才造访过、那座蹉跎了二哥许多年的寺庙。与其说望是遭到大炎官府囚禁,倒不如说他自我放逐在这方寸囹圄。余对此间布局了如指掌,驾轻就熟地绕行至大钟楼,却没料到深夜大钟楼还有不速之客,更没料到那个佛堂中自斟自饮的影子是他们的大哥。大哥的耳力极好,他明明努力收敛了脚步声,还是立马被逮了正着。大哥缓缓转过身来,一对殷红的瞳孔倒映着古寺青灯,溢满了和蔼的笑意,他笑眯眯地问候道,回来了,小弟,这一路奔波不易。

大哥递给余佛灯旁的另一只小瓷盏,里面只盛着浅浅一个碗底的酒液,余接过来,乖乖挨着他在蒲团上坐了,晃了晃杯中物。两人轻快地碰了杯,各自一饮而尽。黄曲酒的味道并不陌生,醇厚浑浊,味爽微苦,余也常用其调味煲羽兽汤。喉间充斥着馥郁的糯香,而后高粱酿酒本应有的回甘迟迟未至,哪怕只有一丝丝甜也好呢?取而代之是一股纯粹的苦,突兀自舌根泛起,淌过暂且被杜康烘热了的四肢百骸,直坠落胸膛里。起先余还慢啜轻酌,喝着喝着,躯壳愈发热,心腔愈发冷,他竟愕然失色,大哥看尽了他的变化,长叹一声道,过去我与望和令戍边时都爱饮这种酒,度数不高,军士们喝了易暖身体不易醉,以免耽误军机。卸任边防后,我劝自己戒触食欲乐,不再贪杯,上一次喝这浊酒却大醉酩酊,和我对饮的是你二哥。

若干年前重岳来古寺探望的监,心中并非没有一丁点的愧疚,望被关在这居徒四壁的庙里吃斋念佛,他这做大哥的得负主要责任。受着良心谴责,他给望带来一壶百灶坊间最上品的老黄酒,敬他们戎马倥偬的旧时光。重岳不及令的海量,稍不留神就喝多了,而年长的人喝多容易碎嘴子,开始絮絮叨叨地忆当年事。望显然与他话不投机半句多,绝不搭理他,只自顾自地闷头喝闷酒。寺院是为罪孽深重的代理人量身打造的一座奈落迦,廊庑深不见底,檐下多悬挂降魔铎铃。佛教有风铃偈,论东西南北风叮咚,一律为他说般若,衍绎四种修行,空、苦、无常、无我。铃响时作和鸣之韵,风吹宝树、宝网、宝铃声,为净心音。铃停时,整座禅院遁入隐机。子夜时分,铎铃戛然而止,重岳和望不约而同地停了杯,醺醺然望向彼此熟悉得生厌的脸,百年光阴倏忽而逝,兄与弟都变成了一副陌生模样。在一种过分幽邃的阒静里,重岳低声吟诵起一首悲凉的乐府诗: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他接着追问,你仍决心要与天下为敌么?这条路走到尽头,你我都不会有归途。颉已经不在了,她竭世枢机,终似一滴投于巨壑。为世人殚精竭虑,却落得身形俱灭的结局,值得么?说着他面露不忍,看着望的眼睛,想要从中摘取一分一毫的怨怼或犹疑。可他什么也没看到。他们家这位从不让人省心的仲兄,眼睛里向来只有涌动的风云。

执棋人以身为子,多半没有好下场。望若不懂这道理,便是枉作了半辈子的烂柯仙。望怎么会不懂得呢?只是行棋无悔、开弓没有回头箭罢了。颉在半途替他付出了性命,他不能对不住她的牺牲,也不能对不住他自己。路假如走得通,兄弟姐妹们便可以摆脱岁的桎梏,自在无拘束地生活,路走不通,渡河而死也只会有他一个。酒早已冷透了,望还缄默地饮,少顷,他破天荒答了长兄的话。他说,既做了,就不讲值不值得。我想要我心系的人们平安长久地活下去,他不必同我一起死于这条河。

望展现的意志坚决,重岳叹了口气,不欲再争辩,给两只杯盏又斟满了酒。和弟弟妹妹共处的时候,重岳的长吁短叹总是格外多,若干年后的当下,他也这样叹息着为家中最小的弟弟斟上酒。幺弟饮了酒,并未发豪言壮语,而是毫无征兆地掉下泪来。自四月初八起,余从未有一刻停止思念二哥,这思念借由大哥送上的浊酒攀升至顶峰,将他困入一场绵绵无尽期的苦恨。泪落进酒,又再度被他喝进脏腑,南山云,北山雨,苦中乐,乐中苦,循环往复,皆在此杯中。欢乐为什么只有一瞬间,苦痛却亘古不灭?他望着酒厥里的幢幢倒影,他自己的影子,大哥的影子,禅院百八钟和月亮的影子,看也看不分明,数也数不清。凡人将金樽美酒唤作菩萨泉,他遂看到菩萨像、旌旗和渔船的影子,泉水微漾时,这些往日余晖统统化作梦幻泡影,唯有天边两轮交辉的明月,永恒不变地注视它们老去。他眨了眨酸疼的双眼,何处不见我?处处不见我。酒液又流转,现在他只见另一个人,那个人孤身踏入了一条湍急无解的河流,他追逐着他的背影,却只能像月亮一样目送他远去……将奈公何。

四月十四日亥时,余扫净了余味居的料理台,在黑釉铁锅下升起灶火,酸咸苦辣悉数集齐,唯独缺一味甜,但他几乎将百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他没有时间了。水已经沸腾,他开始将承载了因果的食材相继投下锅,烹调起那道绸缪了七十二时辰的压轴菜。与生俱来的权能顺着指尖倾泻而下,绕过锅和碗、火和烛,绕过热的房梁和窗棂的冷,穿梭过军盐的咸、柑橘的滞涩、水生姜的清辛和黄曲酒的苦,从大相径庭的四番滋味里汲取着所有一个人曾存在过的记忆,所有尚未湮灭的、剪不断的尘缘悉数流进了锅里,煮成一道醇香悠远的汤羹。他不知这汤何时才能成,但也曾为另一锅汤守候过一百年,他有足够的耐心继续等。

夜深了,后厨空留余一人。他提前给老姜放了假,代理人动用如此磅礴的权能时,凡人若是距离太近,难免身心遭重。又到子时,只听咻地一声,惊光乍迸,紫金色的繁花骤然在夜空中绽放,须臾生而须臾殁,诸行无常是生灭法,一朵花凋谢了,马上又是新的花好时。窗外是庆贺燃灯节落幕的烟花,窗内这一方小厨房显得愈发伶俜而寂静起来,余半倚着灶台,观望着无休止的火树银花,也体会到一两分俗世的寂寞。闻着渐渐浓郁的烟火气,眼皮渐渐沉重,他绑紧了额巾,防止鬓发滑进锅灶里,枕上自己的臂弯,放任自己坠入一场无边黄粱。

梦中是无尽风声,四方都是睁眼一抹黑,伸手不能见五指,那头巍巍庄严、身似须弥的巨兽之首不见了踪影,破碎的疾风好似兽濒死的喘息。余无所畏惧地走进了更深层的黑暗,对隐匿其中的影子说,我不是来见你的。我来见我哥哥。于是风停了,一切阴影如蝉蜕、如蝶翼散去,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黑夜扑簌着披落在他肩上,化为一件随风飘逸的宽衣。男人站在虚无之境的边界、时间的尽头,平静地凝望着余,余看着他,忘记了呼吸。

二哥。余有太多话想说,又和这个人无话可说。他很想责怪他,狠狠发作一顿,明明说好了各自珍重,别怀着死志去做你那未完成的大业,可你一转眼就把自己弄丢了,连我都差点找不到你。但他哪狠得下心说这些话。他爱他。他对这个人的爱并不关于淫秽和罪孽,这种爱像黄酒的苦一样纯粹,像琉璃净火一样纯粹,像这世间所有野蛮生长着的一花一叶一样纯粹,它灼烧着他,淬炼着他,滋养着他,完成了这趟杳无希望的追寻。他想告诉他,你看过的那些风景我看过了,你尝过的陈杂百味我也受用了,所有可为不可为的,我都已做过了,你能不能和我回家去呢?千言万语无从起,他张了张口,却又非常没出息地哽咽了。当着大哥的面哭,再当着二哥的面哭,他可真是个百无一用的弟弟啊。

望却率先向他走来,这一次望终于肯伸出手,抹去了他眼角堪堪落下的一滴泪。他对他说,余,多谢你。余听了却闷声道,二哥有什么好谢我呢?你不如跟我回人间谢哥哥姐姐们,大家为了找你可花了不少力气。他抬头去看望,试图寻求一个肯定的答复,望低头看着他,稍稍有些无奈,一如往昔地克制疏离。余至此破了心防,说,二哥,我知道你一直拒绝不了死,死对你来说太甜蜜诱人了,死的另一端有三姐,你一直想与她重逢。我知道你爱她,你看她的神色和看我们的都不一样。那么你见到三姐了吗?若见过了,你们可不可以一起回家去?将这字字诛心的话吐露无遗,余一时痛得喘不上气,像是拔除了一根刺痛了数百年的荆棘。他红着眼眶去握住望那只宽大的手,以及一截枯槁的手腕,是他的不甘心,也是徒劳的挣扎。他得把二哥从这无量虚空里拉过来才行。然而只摸到冰冰凉不似活人的体温。

君不见黄河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望咏诵道,反握住余的手,讲述了他和岁的一场豪赌。四月初八,望与岁一同消亡、步入空寂,在巨兽通天的躯体分崩离析的前一刻,岁突然对祂的血脉分身和宿命仇敌提出了一个赌注。你死后,若有人还记得你,吾当予他一场好梦。望其实也不知道是否会有人将他铭记,直到他从长眠中苏醒,踏进另一位代理人的梦境,幺弟正拎着一只小小的、方正的食盒子盯着他,泫然欲泣。别哭了,弟弟。望安慰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道理还是你教给我的,我一直用心记着。今宵良辰美景,但愿长醉不复醒,可梦哪里有不醒的呢?你回去吧,弟弟,为我再看看别的风景。

月有阴晴圆缺,可这一生总会有一些人无法割舍,如果那个人不在了,天上的双月就再也不会圆满了。余这般戚然地想着,却没说出来,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小食盒,取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醪糟汤圆,汤匙和茶巾早都备好了,只待注定的那位食客垂怜品尝。望叹息了,接过瓷碗和瓷勺,珍之重之地细细品味,清汤滑润,白玉浑圆,酒酿的酸甜与红豆沙内馅的绵软融合得恰到好处,吃完整个人都是快活的,整个人都是暖的。他咽下了最后一颗圆子,生机蓬勃的热意涌上心间,这是余补偿他错过了的那顿团圆饭。做二哥的也得投桃报李留给幺弟点什么,于是他摸了摸余的头,丢下汤匙,扶着余的肩膀,俯身亲吻了他。

哥哥的唇齿是辛酸的,哥哥的怀抱是清苦的,哥哥的吻却是甘甜的,余在震惊之中笨拙回应着那个甘之如饴的吻,同时久违地回忆起了遗失的甜的滋味。梦境的天地万籁俱寂,所有的云和风都停止了,原来这是他遍寻不得的甘味。愁苦的时日太久了,他总算等到了这口甜,它如同燃灯节不夜天的烟火,太璀璨、太绚烂了,尽态极妍地燃烧,只为了这万象失色的一瞬间。只是当时已惘然。

余呆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自拔,望亲了他,露出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评论道,兄不友、弟不恭的,这种事寻常兄弟可不会做,我亦不和你三姐做。好了,差不多是时候,我还是必须向你道谢。他轻声说,这团圆饭我终于吃上了,也谢谢你一直记挂着我,今日方知我是我。他挥一挥手,梦境的一切镜花水月消散如烟,一切染,一切斩,这便是黄粱的终结。余醒来,已然是天光大亮的清晨,老姜来上工了,正摆弄着昨夜熄灭了的柴禾,灶台上放着一只白瓷碗,碗沿裂了个口子,坑坑洼洼地拓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青花大翼蝴蝶。

余魇住了似的盯着那只汤碗,不知疲倦,仿佛要从中看出个三千世界与四无色天。老姜便问,小大厨,怎么大清早想吃酒糟汤圆了?他才回过神来,拾起碗里的小银匙,舀一勺不带糯米醪糟的酒液送入口中,极缓慢地咀嚼,极缓慢地吞咽。遥远传来老姜的声音,小大厨,今天余味居还开张么?窗外细雨蒙蒙落下,打湿了房檐,雨中饮一勺冷酒,骨髓里也是冷透了的。尝不出味道。他说,不了,下雨了。今天不营业。

 

 

Fin.

 

 

 

 

加笔 // 夕时烛

 

三人里望喝得最少,还清醒着,颉的面色绯红,刚发过一顿像模像样的酒疯,而幺弟早醉倒了,方才望背他回卧室的路上还说着喃喃自语的梦话,估计正忙着畅游天姥国。望低了头贴过去,仔细给床上睡熟的少年掖好了被角,却听见一旁颉快乐地笑起来,她倒是开怀不已,说,望哥,一把年纪了,怎么做事还偷偷摸摸的?大哥大姐看了又要笑话你。望睨了她一眼,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他虚声劝道,余睡得正好,别扰了他的清梦。颉掩起嘴,呵呵笑着,一语戳破了他的托辞——的确正好,我可不会趁弟弟熟睡不设防,偷偷亲弟弟。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淹没了悄声细语的交谈。他们渐行渐远,夜雨也逐渐吞没了两个修长的影子,蝉鸣与脚步声都不再可闻,恐惊天上人。

 

 

——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Notes:

引用

·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出自唐代·杜甫《赠卫八处士》

· “湿萤如陨星,入户黏几席。”:出自南宋·陆游《雨夜》

·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出自《箜篌引》,最早收录于东汉·蔡邕《琴操·九引》

· “一切语言,山河大地,一一转归自己。”;“如斩一綟丝,一斩一切斩。如染一綟丝,一染一切染。”;“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出自《碧岩录》

· “蛾眉能自惜,别离泪似倾。休唱《阳关》第四声。”:出自元代·贯云石《南吕·金字经》

· “南山云,北山雨,四七二三面相睹,新罗国里曾上堂,大唐国里未打鼓。苦中乐,乐中苦,谁道黄金如粪土。”:出自北宋·雪窦重显禅师

· “送行无酒亦无钱,劝尔一杯菩萨泉。何处低头不见我?四方同此水中天。”:出自北宋·苏轼《武昌酌菩萨泉送王子立》

·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出自《涅槃经》

· 其余化用的诗词经典不作一一列举,欢迎指正。

· 佛诞日又称浴佛节,南传佛教和蒙藏地区以农历四月十五日为佛诞,汉地佛教自元代起南北统一为四月八日。据说释迦牟尼佛诞生、出家、成道、灭度都是同一日。望在四月初八进岁陵,他的“头七”其实应该在四月十四,但为了凑上这两种佛诞日于是选取了四月十五这个时间。本文的时间线也和《相见欢》活动里的中秋节不符,可以看作架空时间线。

· 本文中出现的所有地名与现实地理位置无关。硬要联系起来,少年余的奇幻漂流路径大致为:tp到内蒙古河套平原(并州-雁门关),南下乘船到江浙(吴楚-渔家码头)、湖南(永州-颉冢),又绕一圈北上回到河南中原地区(百灶)。

 

以及一些讨论:

边写边为本文想了几个别的标题,例如“合成岁老二”和“舌尖上的二哥”,总之是小余在俗世中寻找和拼凑二哥作为“人”的部分的故事。追逐着望留在过去的影子,他也逐渐理解了这个人历尽的酸甜苦辛。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在这七日黄粱里,我与你也算是共此灯烛光,如果再不能相见,我会记得你留给我的那滋味。
如果您读到这里,请容我致上谢意。